《宦门逢春至》 第1章 [古装迷情] 《宦门逢春至 / 大太监与小医女》作者:梁芳庭【完结+番外】 文案 相遇之时,方维是个洒扫庙宇香灯的宦官,一天擦的香炉比见的人还多;卢玉贞是个姿色平平的风尘女子,秦淮河边没有一万也有八千。 机缘巧合,她来到了他的身边。 后来,他博恩宠,弄权谋,一路升职为司礼监秉笔太监;她学针灸,学制药,渐渐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医女。 他没告诉她,当初只是想护她周全;她也没告诉他,当初只是想治好他的头风病。 世道艰难,人人都在皇权下辗转求生,像风中的一粒尘土。但是,总有些自己能把握的东西,像此刻怀里的那个人。 因为有你,我重新爱上了这人世间。 关于本文的说明: 1. he。 2. 男主是真太监,并因为身体残缺带来生活上的不便。 3. 女主嫁过人,进过青楼,接过客人。男主自始至终只有女主一人。 4. 本文中宦官的职位设置及工作内容取材自《酌中志》及《万历野获编》,部分细节有调整。 5. 仿明架构,文中的司法、赋税、庄田等管理制度取材于相关文献,部分表述不准确。中医中药知识大部分有参考资料,部分案例有自我发挥的成分。 6. 部分人物有原型,但请不要对号入座。 7.每周2、4、6、7凌晨固定更新,周五不定时加更。 8.开了防盗,比例40%.不影响倒v读者。 内容标签: 布衣生活 边缘恋歌 正剧 暖男 救赎 群像 主角视角方维互动卢玉贞配角蒋济仁李孚陆耀 一句话简介:有了你,残缺也是圆满。 立意: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君直到夜郎西。 第1章 公差 大雨落了一整天,傍晚的时候才稍微歇住,转成了微雨。 二月的天气,在冷雨的冲刷下,寒意越发浓重起来。 天眼看着就完全黑下来了,去往南京的官道上,一行马队还在赶着路,人和马都披着蓑衣,雨水不停地向下淌,马蹄在泥泞的道路上显出一些疲惫。 领头的人吹了声哨子,队伍齐齐地停了下来。 打头的是个四十几岁的锦衣卫百户,他掉转马头来到队伍中间,低头请示道:“陆大人,此处离南京城就三十里地了,属下特来请示,是继续赶到南京城内歇宿,还是在前方寻个驿站?” 陆耀环望周边十数人,眼神尽是热切的期盼之色,他沉吟一下,低头问道:“蒋百户,继续到南京城,还要多久?” 蒋百户道:“回陆大人,换平时,弟兄们加快些脚程,一个时辰也尽够了,只是如今天黑了,路也不好走,只怕会慢些……” 陆耀知道他当差时间长,老成持重,便点点头下了马,到了队伍中间的马车前,恭敬地一揖到底,开口道:“方公公您意下如何?” 车帘子一挑,里面露出张脸,是个二十来岁眉眼清秀的青年,正是宫内的神宫监奉御,名叫方维。 头先蒋百户和陆耀的答对,他都已经听得清楚,此刻看了看外面垂暮的天色,嘴角带了点笑意,道:“陆大人做主便是了,本次去南京,本来是件喜事,也不是什么急差。何况夜里进城,还得把管城门的叫起来,弄得鸡飞狗跳的尽人皆知,大可不必了吧。” 陆耀听了哈哈一笑,转头吩咐道:“那就通知兄弟们在前面驿馆住一晚上吧,明日一早进城。” 众人皆是心中一快,须臾间便赶到了官道前头的一处驿馆。 那驿馆因为离南京城太近,过路的官差虽多,大半是趁白天快赶几步进到城里歇息的,因此年久失修,仅得数间低矮的土坯房,院子里几匹马既老且瘦。 十几个人进了院子,便显出拥挤来。 蒋百户进了堂屋,指挥着几个精干的青年将堂屋桌子擦干净,陆耀下了马,又等方维下了车,两人搀着手一同进厅里坐下,看外面拴马、喂料、点菜,一时间院里人喊马嘶,好不热闹。 原来他二人本是兴献王府旧识,一早便有交情。此番到南京传旨,数十天旧交同行,平日里反而在外人面前越发地客气有加。驿长带了个四五十岁的老驿卒,忙不迭地过来问候。 交付完了勘合,陆耀道:“先上些热茶来,随便炒两个菜。”驿长道:“大人宽宥则个。按规矩呢,这里应当备着些米面鱼肉,但素日来往投宿的大人不多,今日忽然要招待十几位上差,唯恐怠慢了大人们的差事。” 陆耀道:“不必惶恐,填饱肚子罢了,明日一早起行,倒是马匹喂饱了是正事。”驿长忙应承着去了。 一时送上茶来,方维名下的小宦官名唤郑祥的,一直侍立在他身后,见这驿馆里的茶壶茶碗粗陋的很,连忙上前道:“干爹且慢动手。”他卷了袖子,拿起旁边的滚水吊子先将茶碗汕了两遍。待倒出茶水来,虽没有茶香,勉强带些茶味。 陆耀喝了两口,笑道:“你这儿子倒是乖觉的很,倒让你挑到个宝贝。” 郑祥见赞他,忙道:“都是干爹教的。” 陆耀上下打量他,一口把碗里的茶饮尽了,对着方维道,“自然是你厉害,当年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小子,开口就是结巴,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,现如今教成这样。” 第2章 方维转着茶碗,慢慢道:“那是这孩子相貌本来就好,人又机灵,我是打算送他去内书堂的,现跟着我开个蒙,到时候从内书堂出来,寻个好去处,倒不必在我这里埋没了。” 郑祥听了反道:“干爹这样说,倒是折煞儿子了。儿子只愿长长久久地在干爹身边伺候着,就是儿子的造化了。” 陆耀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灯芯,道:“你们倒是父子情深的很。小崽子,你干爹对你的好你也得记住了。看你干爹好不容易领了南京这趟差事,非得带着你来见见世面。” 方维道:“这个说起来,也不是该谢我,倒是该谢皇上的隆恩。这等传旨的差事,按旧例从行人司派个行人就是了,这从宫里面锦衣卫都派了人,可见是十分重视。” 陆耀道:“这是自然,那位可是个妙人儿,皇上嘴上不说,这几年可是日里夜里牵肠挂肚的。” 这话有些放肆了,因为是旧交所以孟浪了些,方维和郑祥都不由得笑出声来。方维道:“他一个正经八百的读书人,被你一说可不成了狐狸精了么。” 正说着,驿卒用托盘端了菜上来,他二人便收了声。这驿站里的果蔬,与新鲜二字相去甚远,勉强入口。外面的十几位锦衣卫,热了些大饼按人头分了。众人想着明天进城吃香喝辣,竟也吃的有滋有味。 忽然,外面的说笑声静了下来,方维在堂屋中一抬眼,看到两个人走进了院子。不是官员夜间赶路,竟是两个女人。 一个老妪村妇打扮,手里挎着个青布包袱。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走在前面,一只手拎着一盏气死风灯,一手拎着一对红牙板。 灯光照着她的衣裙,看不清颜色,只见得并不是华丽服色。头发歪歪地梳了个坠马髻,脸上妆扮有些浓,看不出年纪,大概二十几岁。 两人来到堂屋前,年轻女子便福下身去,道:“不知几位堂官,可愿意听奴家唱支曲儿。”眼睛却瞥着上面,露出个妩媚的笑来。 陆耀用手肘碰了碰方维,低声道:“暗门子。” 暗门子这个词,方维听说过,是外头的私娼,京城也有,自己“做买卖”的那一种。十几个锦衣卫在院子里看着,平时在京城多半也是花街柳巷里的行家,此时也是心领神会,个个眼角眉梢带着轻佻的笑,眼神仿佛在她身上要勾下几块肉来。 “不听了。“陆耀取了块手巾擦了擦手,身子斜过去对着一边杵着的驿长招了招手,轻描淡写地说:“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。” 他知道其中关节,驿站里必然是平时里吃了这些暗门子的孝敬,过往官员若有这个嗜好,他们乐得做成好事,从中收取些好处。只是他们这一行人是奉了皇命到此,说甚么也不能在中途出了岔子。 冷不丁被刺了下,驿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,只得奋力堆出个笑来,赶几步到院子里。那女子正巴巴望着屋子里的堂官,想招揽些生意,冷不防腿上斜剌剌挨了一脚,顿时便斜身跪倒在泥地里。“这里是甚么地方,不长眼睛的贱人,还不快出去!” 女子用手撑着爬了起来,沉默着提起裙子,并不告饶,从泥地里把那盏气死风灯捡了起来,用袖子擦了擦,扭身便向外走。腿还瘸着,影子在灯光里一晃一晃。方维一直默默瞧着她的背影,忽然心中一动,回头跟郑祥说了一句。 那女子正要走出门去,忽然听得一个童稚声音轻轻地说,“姐姐慢走。”她回头,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,生得粉雕玉琢像是观音大士前的仙童,大大的眼睛望着她,伸出手递过来一吊钱。“我干爹赏你的。” 她吃了一惊,回头望向堂屋里桌上坐着的两位,一个扎眼的是高大威猛的武官,五官深刻,凛然不可逼视,还有一位,大概就是这个小孩儿的干爹了,着一身深色圆领便衣袍子,圆圆脸儿,灯光忽明忽暗,她看不清,只觉得他眉目清秀而温和。 “不用谢赏了,快走吧。”小孩儿说。她深深地福了下去,转身离开了。 驿站里众人沉默地吃完了饭,各人盘算着进了南京城里的各样风光。虽然是个水马驿,屋里却是小的可怜,摆了一张板床和一对椅子,别无其他家具,几乎无从转身。 方维背着身站在窗前。小小的一扇木窗户,朝北开着,外面是墨黑的天。郑祥敲门进来,端着个铜盆,盆里是热水。 方维并没回头,只是问:“这里再走不远就是□□皇帝的陵寝了吧。” 郑祥把热水恭敬地摆在椅子下面。“干爹,我也是第一次来,不晓得呢。” “孝陵……我看过舆图,从这儿往西北走,四五里路,就能看见了。”方维自言自语着坐下来,看着他撩起热水。“你跟了我三年了吧。”小孩儿机灵会说话,是个讨人喜欢的坯子,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聪明多了,功课也做的比他这个年纪好多了…… “是的,干爹。” “像你这样的资质,一眼挑中你的公公们不止我一个?会不会后悔跟了我?” 郑祥睁大了眼睛。“不会!不会!”他慌忙地摇着手,“别的公公当本管,那是图有跟班,有力棒儿好使唤,再没有人拿我像亲生儿子一样的疼!” 方维笑了笑,没有再说话,只望着外面出神。 第2章 宣旨 陆耀晚饭后挑了两个得力的年轻人,让他俩第二天一早便飞马奔南京城内报信去了。他自己倒是不紧不慢地起来梳洗停当,换了一身天青色飞鱼服,系好玉带,佩上绣春刀。 第3章 雨后是响晴的天,方维已经起来了,着一身青色曳撒,带着抹额,正在院里看众人刷洗马匹。 “有人去报信了,就让李大人多等等也无妨。”陆耀拽一拽袖子,看手下牵着马,整肃起来。“咱们这边倒是务须要体体面面的。” 日上三竿他们才动身,一行人配着弓刀,骑着骏马,齐齐整整地行进。到了城门已经是晌午,城门口的守门宦官早已经向南京镇守太监高俭报告了。 一个穿着白色曳撒的小宦官走上前来,高挑的个子,宽肩膀,脸黑黑的,丹凤眼,厚嘴唇,笑眯眯地拱手道:“可是宫里来的几位爷爷?” 方维点头道:“是我们,此番叨扰了。“ 小宦官靠近来,恭恭敬敬地躬身道:“上官哪里话。几位爷爷一路风尘辛苦,奉万岁爷的旨意,老祖宗的吩咐来到南京,正是小的们大大的福气。我们督公一早已是得了信了,原是要在这恭候上官的,只是几位上官公务紧要,怕误了正事,只等爷爷去绒线胡同宣旨完毕,迟些有安排,还请爷爷们放心便是。” 方维见他外表一副武夫样子,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,心中暗暗叫一声好,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回爷爷,小的姓金,名叫九华,是督公手下的书办。” 方维想他不止是个书办的材料,拱拱手道:“如此便请金公公带一下路罢。” 金九华是个干练的人,招一招手,旁边便有人牵出一匹黑色骏马来。他麻利地翻身上马,带着两个火者,压着速度前头开路。南京的百姓也尽是见过世面的,并不慌乱,行人三五成群躲到一边看着这个阵仗议论不已。 道路越收越窄,队伍拉成长长的一线在胡同口停下。金九华下了马,回道:“此处便是绒线胡同了。上差还请下马步行。此处胡同狭窄,只恐马匹进不去。” 陆耀与方维面面相觑,想李孚也是南京礼部侍郎,官居三品,在南京便是没有高门大宅,也该有个宽阔府邸,孰料竟住在这狭窄胡同里。众人下了马,拥着两人朝北拐了进去,一路不见李府的人出来接应,只见两边生着青苔的土坯墙面,更是暗暗纳罕。 进了一个不大的院子,有个十六七岁的长随在门口躬身候着,院子洒扫的很干净,两边隔出来几茬菜地,边上扎着篱笆。堂屋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人,约五十岁年纪,两鬓已是白了一半。着绯色官袍,孔雀补子,长身肃立,清癯的脸庞,抬眼望过来,目光如电。 方维站定了,从袖口中取出圣旨来,唱道:“南京礼部侍郎李孚,接旨。” 众人跪了一地,李孚低着头听方维念完这道宣他入阁的圣旨。这是万千文人读书的终极,方维以为他会热泪纵横,他却平静地听着,默默叩了头起身,将圣旨恭恭敬敬地安置在供桌上。方维与陆耀笑着作揖道恭喜恭喜,他客气地拱拱手,请他们进屋喝茶。 小院子塞满了,金九华便带着众人先退出去,只留着方维和陆耀两个人进屋坐了,寒暄几句,问过姓名,还是那个少年长随奉上茶来,陆耀道:“李阁老此番接了旨,便可上京履新了,不妨与我们同行,阁老这一路由我们沿途保护着,可保安然无虞。” 李孚道:“并不敢劳烦几位锦衣卫大人。如今我家眷远在桑梓,此地孑然一身,也无余财,待我交代了衙门里的事,取了勘合便可上路。走官道大路,不日便可入京。” 方维见李孚不接话头,笑道:“并不劳烦。大人出京两年多了,万岁爷心里自然是惦记您的,连圣母皇太后,也常常问到李大人。大人独自上路,难免劳苦,锦衣卫护送着,指日便可到京,这军机大事,林林总总,还要仰仗大人为国分忧。” 李孚原是沉静无波,听了这一番话,忽然有些动容,道:“皇恩浩荡,万岁爷和圣母皇太后的恩情,下官感激不尽,自当以身相报,鞠躬尽瘁。” 方维道:“我等既是残缺之躯,又是粗人俗人,于国计民生,一无所知。但既然做了中官,在宫里服侍,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为主子分忧的本分。”他看向李孚,“便请阁老全了我这份孝心吧。” 李孚见他话说的诚挚,思量着亦不好推辞,便拱手道:“如此便叨扰方公公和陆大人。” 当下商定,待他将南京礼部的公务交割停当,三日后便一同上京。 李孚在此地并无家眷,也无田产,仅一座房屋租住,只带一个贴身长随进京。方维与陆耀起身告辞。二人见李孚并无招待之意,出门后相视一笑,松了口气。 虽然早听说他是个清高孤介之人,如今确实百闻不如一见。他二人在巷子里拐了出来, 金九华候在巷口,十几个锦衣卫和马都已经先行离去,街边多了三停青呢软轿,几个穿灰色布衣的小火者在边上候着。“兄弟们都已经被请去酒楼招待了,我们爷爷吩咐下来,便请两位移步到府上一叙。” 陆耀回头看一看巷子里,已是寂寂无人,便道:“这位李大人,当真是比传闻的还要……执拗些。别说我当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,便是如今盘点两京官场里,寻着这么一位,真是难了。” 金九华凑趣地笑道:“他在南京这里也有名的很呢。他原就是南京礼部的主事,听说脾气本来就怪,上官来来回回换了几茬子,他都没讨上好。前几年因为议礼的事,忽然交上运气了,发达了一阵,又被发到南京来,放眼南京官场上,更没人愿意搭理他了,谁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福气呢。” 第4章 三个人上了轿子。南京城自古繁华,街市里车轮嘎嘎声,行人脚步声,商贩的叫卖声,讨价还价声,婴儿断续的啼哭声,在轿子外滚成一团笼罩着他们。 方维晃晃悠悠地想,高俭,大概十余年没有见到了吧。他努力在想,想得心里一阵阵发紧,怎么也记不清了,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? 他本以为可以和他结伴一世的。 第3章 夜宴 南京镇守太监的府邸离夫子庙不远,端的是闹中取静,朱漆大门左右挂着“镇”、“守”二字的大灯笼,门口站着两个带着腰刀的宦官巡逻,见几台轿子落了地,连忙躬身迎上来掀起帘子。 大门缓缓打开,里头屋檐下站了一排亲卫,一水儿穿白色锦袍,齐声向里通传:“贵客到了”。 金九华引着他们走上台阶,迎面一架黄花梨十二扇五抹大屏风,上面的画不是时兴的福禄寿或人物花鸟,而是一副大漠荒草孤烟的塞外秋景图。转过屏风,中堂正中间高悬一副匾额,上书四个大字“清风明月”,下面摆着一架黑漆彩绘描金云龙纹剑腿平头案,案上一副白玉山子。 案头边站着一个人,高挑,瘦削,穿一身大红洒金曳撒,腰里扎着玉带,抹额上镶着玛瑙,通身打扮富丽堂皇,可是他本人气度冷峻,肃穆凛然,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。正是南京镇守太监高俭。 高俭一步一步走近来,眼光落在方维身上,目光深邃,像是要说什么,但终于也没有开口,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他,叫了一声,“弟弟。” 方维没有做声,任他抱着,过了很久,轻轻地回了一声,“二哥”。 陆耀和金九华吃了一惊,这位威震南京的大珰,迎来送往向来是八面玲珑的,这不是平日客气礼节的一部分。高俭放开了方维,又紧紧拉住他的手,来回端详着,又道:“这些年竟是长得这样高了。” 方维听到“这些年”,内心一阵酸楚,像是五脏六腑都化了一般,内心盘旋着轿子里想好的几句得体言语,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。 二哥的五官像是从未变过,又像是截然不同了,右脸上有一道黑紫色的疤痕,从面颊直穿到下巴,看得出当年皮肉外翻的惨烈。他是在宣大战场死过又活过来的人。 高俭见他盯着疤痕出了神,不由得笑了起来,道:“别盯着看了,你这素日宅心仁厚佛爷一样的人,别把你吓坏了。” 他这才注意到同行的两个人,整肃神情,向二人笑道:“我们兄弟多年未见,倒叫人见笑了。” 陆耀上来见礼,高俭一早打听过他是武进士出身,又在冀州边防呆过几年,随意提了些故人名字,正是陆耀军中旧识。 陆耀道:“在军中也曾听得督公大名,督公率三千净军,操练有方,军纪严明,冀州军队人数虽多,倘有进犯,一击即溃,四散奔逃者十有八九。督公可有什么练兵之法,也好教导在下一二。” 高俭听得这话里三分恭维,七分真心,淡淡地道:“哪有什么好法子,我们这样的人,没了封妻荫子的念想,生平只爱两件事,一是惜命,二是图财,能体恤手下人的命,银子给得到他手里头,他就自然肯出力了,你说是不是?” 陆耀听得爽快,一叠声称是。 方维这些年来在神宫监,只管打扫供殿,采买香烛,每日间擦拭的香炉竟是比见过的人都多。听他们说边防经历说的热闹,知道自己插不上话,便低头微笑着喝茶。 金九华怕他觉得闷,在旁陪着说些南京风土人情。高俭道:“九华,你倒是正经该请教一下我这弟弟的学问,他是没上过内书堂的,可是他那文章还有一手好字,可比那些司礼监那帮随堂小太监们漂亮多了。” 金九华听了,忙赔笑道:“那倒是好极了,之前咱们府里园子刚修好,我们这些惯会舞枪弄棒的,于文字上一窍不通,找了外面几个酸腐儒生,还说素日有些文名,拟了匾额对联,督公看了,只摇头说不好。爷爷既是这次来了,便是如同天降甘露一般,便请爷爷赏光留下些墨宝,让我们日日看着,也好有些进益。” 方维听他一番场面话说得如同水银泻地一般,笑道,“二哥,这位金公公可是你名下的?真是好一张利口。” 金九华道:“小人可没有这个福气。我原是宣大的监军太监严公公名下的,后来他战死了,同门也多半跟着一起死了,只小人命大,就活了我一个。后来我们督公到了大同继任,小人便一直跟在督公身边,亲兵也当过,书办也当过,算下来也十来年了。” 寒暄了一阵,高俭便带着他们向后面园子里去。园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大,绕过影壁是别有洞天,想是江南名匠用心设计的,从园子外面引着一脉流水,绕着花木深处穿折而来,在中间汇成一座湖,沿岸穿插着太湖石的大假山,上有藤萝掩映。 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去了,招待的席面设在岸边,沿着水流方向蜿蜒错落排开,约有二十来桌,已是坐的满满当当,从北京来的锦衣卫十几人也杂列其中。 高俭一行人走过来,桌边的大小官员纷纷起身行礼,方维冷眼瞧着,中间三品四品官员也不乏其人,南京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,竟是已经到了一大半。高俭偶尔点头笑着寒暄两句,脚下却一步不停。 主桌设在湖心亭子中,安排的都是南京六部的堂官。 第5章 高俭在主位上大剌剌坐下来,施施然将手招了一招,园子四面忽然一起亮起了十几盏走马灯,正是月上柳梢时,灯光颤颤地旋转,映着楼阁花窗,栏杆石隙,如梦如幻。 假山最高处挑出了个戏台,开锣鼓跟着一响,“听得一段新奇真故事,须教两极驰名。三千今古腹中存,开言惊四座,打动五灵神。六府齐才并七步,八方豪气凌云,歌声遏住九霄云。十分全会者,少不得仁义礼先行。”,正是南京名角荟萃的一部《荆钗记》。 底下一叠声的叫起好来。席面的菜色在灯光下看的不甚分明,方维认出来有太湖三白,炝虎尾,其他的林林总总八碟八碗,想必也是苏杭的特色珍馐。 台上还在唱着,水边一排衣裙飘飘的女子走了进来,个个云髻高挑,满头珠翠,从主桌依次敬酒,众人知道这都是秦淮河边各销金窟的头牌,平日里纵使花费千金,也未必得见一面的,因此也顾不得自矜身份,有的一边饮着酒,一边便伸出手在裙子里拉拉扯扯,一时间娇笑声夹着淫言浪语,在管弦声声里,泛出世俗的热闹。 方维坐在高俭左手边,是个主宾的位子,戏唱过一折,官员们便一波一波前来敬酒。他本不胜酒力,几轮过后,浑身便软绵绵地去了力气。 又一群人来了,是吏部的人,方维晃了晃刚要起身,高俭却一把拉住他,将杯子从他手里拿了下来,跟堂官们碰了一碰,道:“我帮他喝。” 督公的手下人愣了,这全不是他平日里的做派。敬酒的人乖觉地退了下去,一时间亭子里鸦雀无声,方维在衣袖的香气中看着他的二哥,只见他贴了过来,在耳边轻轻道:“这个场面是给你的。” 第4章 一天 “姑娘,算一卦吧。不准不要钱。” 小红云在城门口的算命摊子前面走过,又绕了回去。她用手指头来回捻着怀里的两吊钱,看了看正在招揽生意的陈瞎子。瞎子在身后支了个幌子,拿木棍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着。 “多少钱一挂?” “三文。” “能便宜吗?” “少一文不行。” 小红云把钱掏出来解开绳子,点出来三文钱,一枚一枚地放在他面前。瞎子听见了声响,笑了,咧开嘴,露出一口黄牙:“算命还是测字?” 她歪头想了一想,“测个字吧,天上云彩的云字。” 瞎子掐着手指头开始计算,像模像样地念念有词,过了一会摆一摆手:“云聚云散无久长,你所求之事,怕是要空欢喜一场了。” 小红云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,只听瞎子又补了一句,“虽是不吉之兆,倒也不是没有转机。” 她惶急地问,“能破吗?” 瞎子伸出手来,望着她前面的虚空,徐徐点了三下,“你须脱离此地,走的越远越好,云字加个走字便是个运字了,你的运道,当在别处。” 她愣了半晌,笑道:“少唬人了,你这个不准。” 瞎子却很笃定:“不准你回来,我退给你钱。” 方维醒来时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踩空,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,脑海中像是有根针搅来搅去,恍惚之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,只剩下喉咙里热辣辣的痛,还有口鼻中的酒臭气息。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,是一张精致无比的床帐,床边点着安息香,郑祥躺在旁边睡得很熟。 方维小心地绕过他下床,腿还是有些软。地上摆了银丝炭盆,把整个屋子熏得暖香阵阵,墙上挂着字画,想是督公府邸的客房了。 他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,扶着头默默回忆,昨晚的画面只在脑海里留下些残影,伶人们袅袅地唱着,宾客来去的纷乱脚步,走马灯照着的绮窗,高俭似笑非笑的脸…… “干爹,你醒了?”郑祥揉着眼睛站起来,看着还有些迷糊。 方维有点不太好开口,但是不问是不行的,“我昨天喝多了?有没有……干什么不好的事?” “没有没有,”孩子一直摆手,“我带着人扶着您回来的,您一个字也没说,只是半夜坐起来吐了两回。” 方维的心稍稍放下一些,只听外面轻轻敲门,是金九华的声音:“爷爷可是起了?” 他披了一件衣裳走过去开门,问道:“陆大人呢?可也在此处?” 金九华道“陆大人确实在隔壁客房,不过今日一早便出城办差去了。” 一排小火者端着盥漱用具进来伺候。方维平生不曾像昨日那样醉酒,内心惴惴不安得厉害,看金九华一身便袍,便道:“承蒙接待,我等自便就是了,不敢劳烦公公公事。” 金九华笑道:“这两天陪着爷爷,便是小人最大的的公事。我们督公吩咐了,爷爷平素没有来过南京城,我们难得做一回东,定要让爷爷尽兴而归才是。” 他与郑祥两人梳洗完毕,小火者送上大小两套玉色长衫,恰恰合身。金九华拱一拱手道,“东兴楼设下了桌子,请爷爷移步试试本地的点心。” 又是来的时候那几顶青呢小轿抬到了东兴楼,进门便是相熟的伙计迎上来,指引到了三楼一处雅间,内部陈设清雅,凭栏望去便是秦淮河上的画舫,向下看则是一派热闹街景。 伙计斟上茶来,是上等的六安瓜片,桌上用玛瑙缠丝碟子摆着些精致的糕团小点。 闲聊了几句,见楼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织,越聚越多,竟是排起队来。仔细一瞧,是座二层楼,三进院落,前店后坊,黑底金漆的招牌写着三个大字“宏济堂”。 第6章 方维指着招牌道:“原来这里就是他家的本店。”他在宫里也曾听说,这宏济堂原是个老牌医馆,近年来在江南扩张了十几家分铺,隐隐已是江南第一大医馆的势头。 金九华点了点头,道:“爷爷若是想诊个脉息,或是带些药材,不妨同我说,他家虽不能和宫里的名贵奇珍相比,在南京城也算是这个,”他挑一挑大拇指。 郑祥道:“不知道他家有没有名医,能医得好干爹的头疼病呢。” “休要多言。”方维打断他,笑着解释,“小时候淋了雨落下的毛病,宫里御医也都请过,都说只能静养着,不能去根。” 金九华道:“这宏济堂郑老爷医术原是极好的,我们跟他家过往也有些交情,督公发个帖子请他过来,料也不是什么难事。” 方维连道不用,又看宏济堂门口卸了门板,挑出个布幌子,上书斗大的几个字“施医赠药”,笑道:”这可奇了,他家难道是做善堂的不成。” 金九华道:“宏济堂这是要办喜事呢,近日他家大姑娘要出阁。说起来这位郑大姑娘,这可是一位奇人,南京城内没有不知道的。这郑老爷是个满脑子都是药方子的痴人,两个儿子资质平庸,生个女儿倒是玉雪聪明,听说抱在怀里就会看账本子,长到十来岁,嘴里能说会道,心里又会盘算,带了几个人竟是把药材生意做了起来,他家以往是从相熟的铺子里买药,后来便是直接派人到祁州等地去采买生药回自己家炮制,如今是生药、熟药一起卖,除了自家开方子卖,其他铺子反而到他家来进货,看这几年发了多大财。” 方维笑道:“没想到脂粉堆里竟出了这样的英雄,只是我若是郑老爷,生得这样能干的女儿,如何舍得他嫁人?” 金九华道:“这门婚约是当年的指腹为婚,门第根基原也是配得起,断没有退婚的理。只是借口大姑娘身体不好,拖到今年十八岁,实在是拖不下去,听说郑老爷醉酒说了胡话,说若是他家大姑娘招个赘婿,能把宏济堂开满整个江南呢。” 郑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,插言道:“不知道这么厉害的姑娘,长得什么模样儿,是不是长得像个夜叉,一出来便把人都给镇了。” 金九华大笑道:“说起来是真人不露相,五年前督公刚来南京的时候,她随她爹来拜见过一次督公,倒是清秀可人的一位小姐,看不出这样大能耐。这两年生意做大了,场面上的事,他家两个兄弟出面的多,便没有再见过了。” 三人谈笑间,忽然看见医馆门口排队的人群乱了起来,有人大喊道“治死人了!治死人了!” 第5章 对抗 小红云把袖子拢了一拢,擦擦脸。有人半夜就来排队了,她默默排在里头,前面队伍很长,走的也很慢,怀里的药方子只有一片纸,却像有千斤重,坠得她直不起腰来。日光渐渐高起来,她探探头,还有二十几个人就能进门了。忽然听得后面一阵响,仿佛是很大的动静,有人尖利地嚎叫着:“治死人了!治死人了!”。 队伍一窝蜂地闪在一边,看着街道中间冲进来一群人,蓬头垢面,像是桥下住的乞丐,最前面是个三十几岁的魁伟男人,身后骡子拉了辆板车,车上白布遮着,似乎是个人,车两边围着十几号人,穿得破破烂烂。 打头的在宏济堂正门口停下,把前面排队的人全挤在一边。骡车守在门口,一群人冲了进去,一会儿拎出来一个郎中打扮的干瘦老头儿,头上估计是在地上碰破了,血沿着额角往下流。老头儿没叫没闹,像是吓得呆了,一滩泥似的瘫倒在车前。 刚才排队的连同路过的人见有热闹看,呼啦一下直往上涌,小红云被推着往前栽,她努了把力气才稳住脚跟,正站在骡车的前面。打头的男人拿根棍子挑开白布,下面躺着个脸色青黑的男人,头歪在一边,眼角口唇都留着黑色血迹。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声,男人跳上车去,大声嚷嚷:“这是我亲兄弟,因为老犯咳嗽,昨日才来这里看诊,药也是他们家送的,谁料吃了这庸医的药,半夜就发起疾病来,七窍流血走了,可怜我兄弟年纪轻轻就撒了手,连个媳妇还没娶上!” 他转向另一边,把棒子在空中抡了一下,“上有天,下有地,万方神灵作证,我兄弟不能白死,今日就是拼着几条命断送在这,我也得让这庸医一命抵一命!” 周围有人起哄了,叫着“抵命!抵命!”老郎中从地上勉强爬起来,还没来得及擦擦脸上的血,又被两个人抵着脖子跪在地上。 只听哗啦声连响,从正门里出来一队郑家的家丁,配着刀,穿着近身短打的绿衣裳,一溜排开站在骡车前,一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女人,走出来站在台阶上。 “是郑大小姐。”金九华把茶杯一放,拉一拉方维的袖子,“了不得了。” 他们在楼上看着,下面的动静一清二楚。有那么一二刻,台阶下的人群都静了下来,郑大小姐披着件藏青色的斗篷,在台阶上左右打量了一下,缓缓地道:“这位大哥请问贵姓?” 打头的把棍子往地上一杵,戳出一声闷响,“姓刘,排行老三,叫我刘三就行。” 大小姐伸出手来,作一个延请的手势,道:“刘三哥,可否先将我们家的郎中放了,有话进来慢慢说。” 刘三眯着眼睛看了看,外面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,都伸长了脖子盯着,“我是来给我兄弟讨公道的,也正好让诸位父老乡亲做个见证,在这儿说就挺好。” 第7章 大小姐点点头,道,“也好,那还请先把我们的郎中放了。” 刘三走了两步,拦在前面,“我刚说了,这庸医把我兄弟治死了,我要他一命抵一命。” 郑大小姐道:“是不是我们家治死的,倒也不是你们说了算。你说你兄弟他是吃了我们家开的药死的,可有证据?” 刘三在怀里一掏,掏出张皱巴巴的药方子,向着人群挥了一挥,道:“看清了吗,这可是你们昨天开出来的方子,药也是跟着送的,方子上还盖着这郎中的私章,白纸黑字,容不得信口抵赖。” 老郎中挣扎着想爬起来,又被两个人按下去,白胡子一抖一抖:“这就是个治咳嗽的方子,怎么能吃死人!” 门中有个小厮跑了出来,弯腰向郑大小姐递了张纸。大小姐道:“我家的药房,向来是一式两份,留过底的,这是昨天令弟来瞧病的底方,我看郎中开的是甘草、杏仁、荆芥、前胡、桔梗,这几味药材,别说是用水煎服,就算是生吃两斤,也不至于有这么大的毒性。” 刘三道:“是药三分毒,毒性不毒性,我们老百姓又不懂,还不都是你们说了算,我兄弟吃了你的药死了,这是铁板钉钉!” 大小姐把底方递回去,拿出一条帕子擦了擦手,“令弟已经去世,他生前吃过些什么,喝过些什么,已经是死无对证。既然如此,我们就报官请仵作验看,还令弟一个公道。” 刘三怒道:“你这娘们儿好狠毒的心肠,如今这衙门口朝南开,有理无钱莫进来,你家家大业大有钱有势,一进衙门,还有我们这些穷老百姓说话的份?你还要把我兄弟剖心挖肝,让他死无全尸!” 他抄起棒子,周围十几个人看了这个势头,也呼啦一下涌了上来。郑家的家丁握着刀一字排开,两拨人在街心对抗着,周围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:“打起来了,打起来了!” “不好,要乱了”,楼上的金九华脸色微变,站了起来。 方维道:“金公公可方便出面?” 金九华敲敲自己的太阳穴,招手叫了外面一个佩着腰刀的小铛进来,嘱咐他叫些人过来,“便宜行事,”他犹豫一下,“先保护好郑家大小姐。” 大小姐站在家丁后面,声音依旧很淡定,“既然你不愿意仵作验看,那你兄弟究竟是怎么死的,谁也说不清楚,你不是想为他报仇吗?” 刘三道:“你说的对,死无对证,那就也许是这庸医开错药了。既然如此,我不要他的命,只要他给我兄弟在这里披麻戴孝七天,等我兄弟出殡了,咱们桥归桥,路归路,我不找你的麻烦就是了。” 大小姐在斗篷中把手捏紧了,“这位叶郎中从医四十载,活人无数,怎能受此奇耻大辱。人死不能复生,我家既然做善事,也愿意给你兄弟舍一口棺材,把人体面下葬了。” 刘三伸手把老郎中提了起来,“这可是你说的,我们刚在福寿里看了一副檀木板的棺材,老板要的不多,盛惠一千两,便请大小姐发些善心,怜悯下我等穷人,送他安心上路吧。” 这是明明白白的讹诈了,大小姐咬了咬牙,一口气堵在心口,打量着街上观者如堵,不乏叫好之人,思来想去,正打算打烂牙齿和血吞,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,“这位大哥,我看你兄弟还可以救一下的。” 众人闻声望去,骡车边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年轻女子,一身村妇打扮,头上是青布头巾,一丝首饰俱无,额角有一块扎眼的红记。女子叉着腰,笑嘻嘻地道:“给大家变个戏法儿,可都看着。” 趁一行人都愣在当场,女子轻飘飘地跳上车去,说时迟那时快,一脚便踢在了白布下面的要害处。只听一声嘶哑的惨叫,那白布盖着的“尸体”竟是直直的坐了起来。 第6章 凉药 这几下兔起鹘落,场面陡生变故,一时场边对峙的连同围观的人都惊得呆了。刘三率先反应过来,立即飞身上去去抓那村妇,险些抓住她的衣裙,全赖她闪身快,已是藏身到了郑家家丁的后面。死而复生的汉子一时不明所以,冲口骂了两句,忽然间觉出气氛不对,呆在当场。 骡车周围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,郑大小姐待人群平静了些,抬起手指着骡车上坐着的人,缓缓道:“既是这位仁兄死而复生,我们医者父母心,实在也是替他高兴的很,不妨到里头再把把脉,看看还有什么不适,好替他去了病根。” 周围人有笑的,有骂的,有叫好的,端的是热闹非凡。刘三站在中间,脸色也有些挂不住,许久方道:“不劳费心。”他挥挥手,十几个人从人群中费力地钻了出去,一会儿不到,连同带来的骡车一同消失在街角。 街上的行人从头到尾看了场大戏,此时意犹未尽,仍在议论不止。大小姐朝外面作了一个罗圈揖,走到村妇面前道:“这位姐姐,请进来说话。” 向店内走了两步,忽然瞥见街角一直看着她的几个便服年轻后生,愣了一下,回头上前道:“承蒙督公府挂怀。可是哪位公公路过?” 那人客气地答道:“金公公就在楼上,有吩咐过。” 大小姐抬起头来,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。眯起眼睛,她远远地看见了对面酒楼上站着的一个人,他轻描淡写地向她拱了拱手。 她抬起手来,郑重地一揖到地。 第8章 叶郎中被几个徒弟扶起来,须发衣袍上尽是尘土,一时狼狈不堪。大小姐上前温言慰问,请他去梳洗。叶郎中却不肯走,问道:“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看出此人是假死?” 大小姐道:“叶郎中这也正是我要问的,不妨大家进去喝茶边坐边聊。” 医馆一票掌柜、伙计、丫鬟刚才看到此番场景都是捏了一把汗,一时纷纷拥上前来,围着问长问短。小红云此生不曾有过如此大的阵势,被十几个人众星捧月一般拥进来。众人到了内堂,丫鬟上来替大小姐除了帷帽斗篷,伺候梳洗。小红云见府内连同丫鬟都是穿金带银,衣裳明艳,越发窘迫,只低着头不言语。 不一会,她被带进了一间小花厅。大小姐客气地请她坐了,叶郎中坐在下首,有小丫鬟端上茶来,大小姐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,先让闲杂人等下堂去了,才问道:“这位娘子如何称呼?” 小红云道:“您叫我小红云便是了。” 大小姐脸色微变,她看小红云的穿着装扮,泼辣行事,原以为是粗俗农妇,如今看来,多半是市井中的三姑六婆,只怕有些难缠。内心思量着,怕不是什么市井中的连环套路,旁边叶郎中已急不可耐地问道:“红云娘子,我看此人面色青黑,手脚僵直,便没有起疑心,你是如何得知他人没死?” 小红云道:“我爹爹生前是个草方郎中,他曾告诉我古法里有种假死药,服下之后无知无觉,气息极微弱,打眼一看,便跟死了没什么区别。这方子其中有一味药,他带我采药的时候曾指给我看过,是种野草,有很强的腥味。刚才我在骡车边上,突然闻到一种腥味,正是当时我闻过的味道,夹杂着青草味。我便留了个心,他经不住细看,白布上还是有点点起伏,一定是假装的。” 叶郎中听了,欢喜赞叹道:“原来娘子也是医学世家出身,可否将这方子跟我等分享一二?” 小红云摇摇头,脸色黯然道:“我六七岁时,我爹爹便意外死了。” 叶郎中听了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天妒英才,天妒英才啊。”言语中不胜叹惋之情。 大小姐看她说的有根有据,不似作伪,道:“红云娘子来到我们医馆,可是来求医问药?” 小红云低头道,“有些腰腿疼痛,”又红了脸,声音也低了几分,”癸水迟迟不来,来的时候便淋漓不尽。” 叶郎中得知小红云父亲也是郎中出身,又加上相救之情,顿感十分亲切,便道:“若娘子信得过老夫,老夫便来替娘子把一把脉息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一条白色薄纱,搭在小红云手上,便诊起脉来。 他仔细搭了一阵,脸色有些难看,又道:“请张嘴看看舌苔。”看完之后,思索了半晌,又取出巾帕擦了擦手,道:“娘子舌淡苔白,脉象沉弱,是脾肾两虚之兆。此脉象多因虚寒或气血不足,但娘子这脉象凶险,是肝脾肾皆有大损伤。” 小红云听到此处,默默点头,神色黯然,却并不惊讶。她从怀中摸出一张纸,双手递给叶郎中,道“每月初五、十四、二十三,便被逼着喝下这副药,已有两年多了。请大夫费心算算,我这寿数,还剩多久。” 叶郎中看到红花、丹皮、附子、大黄、桃仁等已是暗觉不妙,又看到芒硝、水银两味,更是心惊,他头先便有所猜想,此刻心中一片雪亮,放下方子,问道:“此药方乃是烟花行当中绝产的凉药。如老夫所料不错,娘子便是风尘中人。” 小红云见他脸色变化,已知瞒不过去,起身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 叶郎中脸色灰暗,方子便落在桌子上。他字斟句酌了一下,开口道:“娘子如从此清心寡欲,辩证治本,平肝开郁,施治调养,延年尚且有望。” 小红云道:“若是没有法子呢?” 叶郎中道:“你已劳伤过度,气虚不能摄制经血。一年内便是血山崩漏,有性命之虞。” 小红云听到此处,有如万箭穿心,强忍住眼泪,福了一福道:“谢大夫指点。”又转向大小姐道:“谢小姐。” 郑大小姐叹了一口气,道:“娘子无需多礼。今日我当街被贼人诬陷,满街人围观叫好。想我几年来广建善堂粥铺,赈济灾民,赠医施药,竟无人替我质疑分辨一句。你今日侠肝义胆挺身而出,免我与叶郎中颜面扫地,宏济堂声名有损。我若知恩不报,无颜面对匾额上”宏济”二字。只是……” 小红云微笑道:“大小姐金枝玉叶,我只是风尘贱籍,不敢劳烦了贵人,脏了贵人的声名,我这就走了。” 大小姐道:“娘子且住。”转身进了内堂,不多时,拿了封信出来,递给小红云道:“且从正门出去,对面酒楼前停着的青呢轿子,你候在那里,见人要上轿,便把信给他。” 小红云拿着信,行了个礼,茫然地离开了。 大小姐唤来两个下人,道:“提些凉水来,将这屋子的地仔仔细细地洗三遍。还有叶郎中的帕子,都拿去烧了罢,给他备几条新的,即刻便送来。” 第7章 赎身 小红云被人带到楼上的时候,方维一行正准备起身离开。 “公公,这女人守在轿子旁边,不知道要图谋什么。” 方维眼睛一花,手里已经被塞了一封信,眼前的女人便直直地跪了下去。方维打开了信,眼光略过,是笔走龙蛇的几行字。他回身将信递给金九华,微笑道:“这位郑大小姐,倒是很有意思。想是自己不愿意出面,倒求我们出面,又夹着封银票,欠人情也欠不周全。” 第9章 金九华读完信,抽出来一张银票,在手里摩挲着,脸色一时阴晴不定,转脸看到女人仍跪在地下,返身坐在椅子上,道:“起来吧。” 小红云站起身来,他们都认出来是刚才那个结束闹剧的村妇,这封信的用意,他们也都明白。宦官买个小□□伺候,顺理成章的事儿。 女人中等身量,很瘦,脸有些发黄,眉眼间有些秀气,额角上还有块红色胎记,这样的下等□□,在南京城里,怕不是没有一万也有八千。银票面值是二百两,买个这样的女人,在哪里都是绰绰有余了。 金九华的手搭在膝盖上,手指在膝头上敲着。“你如今在哪家做事的?” “在城北二十里外翠香楼。”女人低着头恭谨地回答。 金九华没听过,不是什么大妓院,他看向方维,方维礼貌地陪笑。冷不防后面郑祥冒出来一句:“我认识你,你是那个……卖唱的!”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,小红云看向郑祥,这个长得好看的小男孩,是了,前几天晚上就是他给了她一吊钱,再往旁边看,她认出了方维,圆脸,五官中正而温和,厚嘴唇,是那种朴实人的脸。她忽然觉得心暖和起来了,今天交了好运了,遇到的都是好人。 金九华惊讶了,他转头问方维:“原来你们认识的。” 方维也想起来了,只是她今天没有浓妆打扮,确实判若两人,“前几天在驿站的时候,她来卖唱,给了点钱。” 金九华点头道:“南京城这样大都能再遇到,你们倒是很有缘分。”他笑眯眯地问道:“你想赎身吗?” 小红云猛一抬头,这是天大的好运气,她没有犹豫,颤着声音回答:“愿意。”生怕不够分量,她又补上一句,“做牛做马都行的,做丫鬟也好的,我也会做饭,有力气能干活……” 金九华把银票往桌子上一放,眼光在她身上转了几转,询问似的看向方维,方维明白他是什么意思,有点慌乱地推辞,“不必了,这姑娘很好,但我身边不需要人了。” “当个暖脚丫鬟也好,”金九华上下打量这女人,在督公府里呆久了,南京城里各家的花魁,他都见过,论姿色实在比不上她们身边伺候的丫鬟,“本来督公也提过,要我们找个机灵点的扬州姐儿送您的。” “我一个人惯了,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”,见方维连连摇手,金九华看了看旁边的郑祥,带点可惜的预期:“可惜你家这个还太小了。”郑祥红了脸低下头。 方维像是想起些什么,问道:“姑娘,你在南京可有相好的?” 小红云呆了一呆,忽然跪下:”不瞒两位大哥,我在南京城里是有男人的。” 几个人都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,听她继续讲下去:“我是两年前从江西逃荒来的,一家人走到南京城外面,父母得急病死了,为了求棺材钱,我男人就把我卖了。” 金九华道:“那他人呢?” “进了大户人家当下人了。” “他都把你卖了,还算你男人?”金九华笑出声来。 小红云低着头,像是在斟酌词句,慢慢地说:”当时他卖了我,也的确是没法子,我不恨他。后来逢年过节他都来找我,给我买点心,买衣裳,昨天晚上他又来了,说是买他的人家走了大运,等他挣了钱,就把我赎出去,还过原来的日子……” 金九华与方维对视一眼,看上去都不怎么相信,看小红云把头磕在地上,终于叹了口气,道:“看你这样念旧情,不成全你,倒教我们也心里不安了。”他带些自嘲地笑,“难得要做个好人,索性就做到底吧。” 他们下了楼,金九华写了个条子,连银票一起给了交给门口的小珰,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,小珰一叠声应承着,点了几个人。 方维上了轿子,掀起帘子,看小红云还在外面傻傻站着一动不动,木雕石塑一般。“找你的男人去吧,好好过日子。” 轿子忽悠忽悠走了,她才回味出来今天发生的好事可都不是做梦。风从四面八方地吹过来,她挺了挺腰,从脚底到头顶不知道哪里冒出一些鲜活气息,整个人像街边的柳枝遇上了水,渐渐地活起来了。 “听说你又办了件行善积德的事儿。”高俭在弘福寺的大殿前说道。天色将晚,天边燃着热烈的晚霞,夕阳余晖洒在殿前香炉上,灿然生光。“可没人会说你好。” 弘福寺是南京香火最繁盛的地方,平日里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,今日却山门紧闭,寺中寂寂无人,当然是因为这位大珰和他的客人要来。 “谁会说一个太监好呢?不过是件顺水人情罢了。”方维抬头看了看头上参天的古柏,这树也有几百年了,“二哥,我总觉得你如今的排场,太过了,那帮御史们也不是吃素的。” 高俭缓缓踱过来,他今天没有穿锦衣华服,而是一件方巾圆领的皂色襕衫,腰里系着一块青色玉佩,他苦笑了一下,“他们弹劾我的那些,我岂能不知。我将来,总归是不得好死的。” 方维被这话震了一震,“遍地神佛,不要讲这样的话。” “遍地神佛若是有灵,干爹和大哥就不会死了。”高俭看着殿里的大佛金身,那映在金光里的慈悲容颜,“我也是死过一次的人了。” “文官们的奏章里说我穷奢极欲,恶贯满盈,盘剥百姓无所不用其极,这也罢了,还有些人说我爱好用小儿心肝下酒,可不是什么都想得出来?” 第10章 方维听得笑了,“这帮文人也是可恶,夸大其词,以邀直名,自然是要在这些事上做些文章。” “昨天晚上来的那些文官,你也都见了,在我面前谄媚的样子,也不比京巴儿狗好到哪里去。你说我排场大,却不知这些人各个是势利眼里的行家,若是没有个派头,立时传多少风言风语出来。”高俭站在方维旁边,他本就高大,抬着脸说起这些,有种无名的傲气,“都是给万岁爷办事的,偏生他们就高贵?我就爱看他们低声下气讨好我的那些脸,哪天我落魄了,他们翻脸会比翻书还快,但是好歹今天痛快了再说,你说是不是?” 他带着方维穿过古木森森的石阶,走到一座偏殿里,观音像旁层层叠叠摆了一些牌位,周边簇拥着金纸折成的元宝,是善男信女们供奉上去的。高俭用手一指,靠近中间的位置,放置着一大一小两块牌位,没有写名字,光秃秃的。 第8章 相看 观音座下蜡烛的火焰跳跃着,默默地淌着烛泪,殿里面满是供奉香火的味道,每个牌位后面,都有着思念他们的人。两个人跪了下去,三拜九叩,行着最郑重的礼。 “我给观音重塑了金身,”高俭仰头看着面前的金像,“你是知道的,我以前是最不敬畏神佛的。” 方维在蒲团上低着头跪着,双手合十,默念着“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”,在这无人见证的偏殿里,没有名字的牌位,说不出口的思念,注定只能烂在肚子里。所幸记得的人不止他一个。 他站起身来,整了整衣服,把高俭也拉了起来,这一瞬间他他们达成了最深的和解,“二哥,其实当年,你托人带给我的信,一开始我收到了,我没有回信。后来我去了兴献王府,就没有再收到了。” 高俭拉上方维的手,他很想说点“这些年来我知道你恨我”之类的肉麻话,但是话到嘴边,只吐出来一句“我很高兴。” 方维捏一捏他的手,眼眶有些热了,道:“我也很高兴。” 高俭出了偏殿的门,又恢复了傲然的神情,笑道:“我听到你要来,吓了一跳,幸好你不是来办税的。” 方维道:“办税这样的肥差,自然有司礼监的红人上赶着求过来,我这样的万年闲人,能摊上一趟公差,已经是不容易了,又是这么一当子急差,李孚着急上京,想多留在南京几天跟二哥你吃顿饭都难了。” 高俭道:“怪我这些年总在外面跑着,上京也是得等两三年看看有没有机会了。”他伸出手指按一按太阳穴,“只是李孚这个人不是好相与的,当年我也曾放低身段想与他结交,软的硬的都试了,他都不接翎子,本来我动了真气,差小的们在外面一打听,别的堂官他也不来往的,这么看起来倒是个真迂腐,我也就没怎么样他。” 方维想起来金九华的话,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也有碰壁的时候,“这一路上我们安安静静,沿途一概没有滋扰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罢了。” 高俭道:“想必这次把你派出来,也正是看上了你这个无欲无求的性子,不至于出来就让李孚参上一本,只是你真就打算在神宫监这样过下去了?” 方维道:“我原本就是打算在南京这里守陵司香的,在这里还是在宫里,也没什么不同,能安安稳稳地这样老死,也算是大福气了。” 高俭见他不开窍的样子,笑道,“你从小就是这样,倔得很,只是你要以为佛门就是清净之地,那可是大错特错了。” 说完他转身,推开了一间禅房的门。方维跟着走进来,禅房不大,摆设很是雅致,案上点了苏合香,白瓷瓶供了一瓶折枝梅花。有小火者见他们在椅子上坐了,便朝外面招了招手。 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扶着一个瘦小的红衫少女走了进来。少女走的很慢,如弱柳扶风一般,到二人面前,徐徐下拜。高俭向着方维笑道:“给你看个人。” 婆子听了,一时十分欢欣,便立在门边,唱道:“姑娘向上走。”少女起来,摇摇地向书案走了两步,裙幅如水波。婆子又道:“姑娘转身。”少女转过身来,方维看到一张白净的脸,眉毛扯的很细,五官稚气中带着些俏丽。婆子又道:“姑娘借手。”少女便将袖子捋上来,露出白白的一节胳膊。 高俭笑眯眯地看向方维,方维看这等情形,心下雪亮,只低头喝茶不言语。高俭问道:“多大了?”少女抬头道:“十四岁了。” 高俭点点头道:“知道了,下去吧,门口领赏钱。”那婆子在旁瞧着,心中忐忑,待要自夸,又怕唐突,只得扶着少女退了下去。 方维笑道:“二哥在禅房里让我给姑娘相面,也不怕污了这片净土。” 高俭“哈”地一声笑出声来,指着案上的香炉道:“你当是佛门清净地,这里念的可都是生意经。”他想了想,没有多说什么,只追问道,“刚那姑娘,你瞧着怎样?她们在外面候着,你若是喜欢,二哥给你下定,回头派自己人送到北京去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方维喝了一口茶,道:“模样倒是不错的,只是年纪小了些。” 高俭笑道:“你是不知道行情了。这样的人家养女儿,十二三岁学成了便出来相看。这姑娘也是有名的相貌好又有些文采,她娘一心想要攀个大富贵,寻常官员纳妾想看看,她娘都给回了,这次是我传话给她们,才肯带过来。” 第11章 方维低头道:“我只是个从六品奉御,在宫里蝼蚁一般,又是残缺之人,这姑娘家里如此心高气傲,必是要服侍达官贵人的,便是嫁进了寻常人家,天长日久,生个一儿半女,后半辈子也有指望,何苦来白耽误一个人。” 高俭道:“这里是南京地界,只要我开口,轮不到她们拈轻怕重的。你愿意就成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谢谢二哥,只是这个艳福,实在生受不起。” 高俭见他言辞温和,态度却坚决,叹了一声道:“罢了罢了,让她们回去吧。只是这宫里不比外面,日子一天叠着一天,你寻个人陪着,总好过一个人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以我现在的月例银子,还得养两个半大小子,已是不易了,便是想寻个对食,难道要她养我。” 高俭闻弦歌而知雅意,知他不愿多谈,换了个话头道:“你回去给司礼监几位祖宗和其他人的礼,我都已备下了。因李孚跟你们同行,怕有些行迹落在他眼里,生出些不必要的麻烦。等你们走了,我就叫人走水路送上北京去。”又掏出两封信,“这封信给老祖宗,这封信给爷爷。” 三日既过,按照约定的时辰,方维与陆耀一行人在绒线胡同外等候。陆耀在南京城内办差,早出晚归,虽是一同住在高俭的府邸,连方维也没有见过他几次。今日给李孚送行,南京六部皆派了二三品官员来,一时胡同口摩肩接踵,好不热闹。 胡同口已是备好了四人抬的软轿,轿夫肃立一旁,又停了辆马车载行李使用。李孚率先出来,拱拱手与方维和陆耀见了礼,又回头与南京官场众人寒暄。方维在旁听到溜须拍马之词花样出新,心中暗暗佩服。 李孚行李不多几个锦衣卫搬了三五个箱子送上马车。李孚的长随已经出来了,在马车上一一点看,又有一个女人站在车边,挎着几个包袱,也挨个送过去。 方维和陆耀见官员们正谈的热络,便站到一边。李孚的长随清点完毕了,过来行礼道:“李义见过两位上官。” 因之前传旨的时候已经见过,方维和陆耀也亲切了些,“这一路照顾李大人,可是要辛苦你了。” 李义躬身道:“小人职责所在,一定尽心尽力。”说完,招手叫车边的女人过来,“这是我浑家,此次一同上京,各位大人尽管使唤就是。快给几位大人见礼。” 那女人低头福了一福道:“奴家卢氏,见过大人。”说完抬起头来,她连同方维一起吃了一惊。 这是第三次见到她了。 第9章 回程 就是她,但是和前两次见面时的样子又不太一样了。她可能是用了些胭脂,面颊上带着点鲜活的红色,扎了个简单的发髻,插着一根银钗,包着青布头巾,一身青布衣裳,布料虽然朴陋,看得出来是新做的,整个人利落整洁,像个农家刚过门的新妇。李义在旁边看着她,眼里带着些笑意,方维想,是个不错的男人。 她认出了方维,眼睛里立时就带了些惊慌,又有些说不出口的恳求,方维向她摆了摆手,笑道:“不必拘礼。”说完便转身走开了。 若是寻常官员上京高就,门生故旧、同事同窗的送行酒席可以开上七天七夜,外加友朋酬唱,连篇累牍。李孚与南京六部官员们原无同门之谊,又无旧情可叙。此时此地,饶是一群文人舌灿莲花引经据典,说了一会儿也没意思起来。 日头渐渐地高起来了,李孚便离了人群,肃立在轿前,一拱手道了声:“承蒙各位照拂,后会有期。”即刻转身登轿而去。 因李孚乘轿出行,脚程便比来时慢了许多。初春时节,一行人晃晃悠悠出了南京城北上,细雨潇潇,连绵不绝,到得渡口时,轿夫们虽然一路披着斗笠,也被雨水淋得尽透,又兼道路湿滑,泥泞丛生,苦不堪言,因此个个抱怨不绝。陆耀私下里又吩咐蒋百户,多给了轿夫们一些赏钱,轿夫们才满意地去了。 渡口早有官船等候,众人上船坐定,船夫披着蓑衣拔锚起航,掌舵行船,沿着长江直奔扬州。天气不曾回暖,江水仍处于低位,来往船只不断,上滩河槽容船处又十分狭窄,需要船夫时时进退趋避。因此官船在水上走走停停。 李孚去了自己房中读书,方维与陆耀在客房中闲坐聊了几句天,渐觉头晕目眩。陆耀见他脸色苍白,问道:“可是不惯坐船?”方维勉强称是。陆耀道:“房中憋闷,到船板上去走走,反而好些。” 两人结伴上了船板,见细雨中江水茫茫,水天一色。船头搭了个棚子,做菜的锅具,烧茶的炉子连同茶壶一应具备。 李义正和卢氏对坐在炉子边上。李义一手执着蒲葵扇,一手拢着炉火,正在全神贯注地烧茶,卢氏在旁将茶具一一摆放齐整。夫妇两人都面带笑容,手上忙而不乱。 李义见他二人来了,连忙起身行礼道:“不知道二位大人有何吩咐?”陆耀道:“没什么,我们上来船板上走走。你们且忙自己的。” 卢氏见方维脸色不好,也问道“这位上官莫非是有些疰船?” 方维点点头,卢氏笑道:“奴家有个方子,大人不妨一试,待会奴家切些姜片,大人含在口里,含到没有味道了,再用热茶吞服。”陆耀道:“倒也不妨一试。” 二人各自回到客房休息,李义将茶水连同姜片送了上来,方维试了试,竟然大为有效,心悸烦闷渐渐退去,不觉在床上睡着了,半梦半醒之间,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婉转唱道:“自从他那一日匆匆别去,到如今秋深后风雨凄凄。欲待要做一领衫儿捎寄,停针心内想,下剪自迟疑。一向不在我身边也,近来肥瘦不知你。” 第12章 他们在扬州换了条船,沿着大运河北上,一路顺利,第三天晚上就到了宿迁水驿。宿迁是个交通重镇,水驿船设驿船十只,每船设铺,供过往官船一行人等使用。驿长出来亲迎,验过勘合,将最大的一只驿船包了起来,供李孚一行人歇息,又遣驿卒送上些热茶和点心。 李义将热茶和点心分送到方维房中,道:“船上的姜这几日用完了,小人叫浑家这就去岸边厨房要一些,给大人明日备用。”方维喝了口茶,见他谨慎小心地侍立一旁,笑道:“全赖你们的方子管用,我已经好很多了。”又问道:“不知你们是哪里人?” 李义道:“小人是江西人氏,家中世代务农,说来也曾读过两年书,几年前家乡遭了大水,一路讨饭过来,不曾想在南京落了脚。”方维端起茶来,道:“也是机缘。”话音刚落,听得外面大声喧哗,似乎是岸边有人在吵嚷。 方维打开窗户,见蒋百户已带了几个人下去,叫道:“是何人在此喧哗,惊扰上官?”定睛一瞧,是一群醉汉围着一个女人,正在动手动脚。驿船上灯火通明,船板上挤着不少人,正在看热闹。 李义已几步奔出门去,看卢氏被四五个醉酒的铺兵拦在中间,裙子已被撩开,卢氏也不言语,只挤着身子往外挣,却被一个打头的铺兵一手抓住,将脸在身上乱嗅乱蹭,嘴里含含糊糊地叫“小红云,爷的心肝!” 卢氏无法挣脱,两只手慌乱地推拒,嘴里喊道:“你认错人了。”那醉汉道:“哪里认错了?你头上这个胎记,爷爷我死都认得,来来,给爷爷香一个!”说着手在裙子里益发不老实起来,突然惨叫一声,向背后一摸,满手是血。原来是被卢氏用银簪子划了深深一道,血沿着背后直往下流。 一时众人都惊得呆了,醉汉气急攻心,一巴掌往卢氏脸上扇去,正被蒋百户伸手隔开。几个锦衣卫七手八脚将铺兵制服在地上,打头的醉汉兀自打着挺高叫道:“窑姐儿打人了!窑姐儿打人了!” 蒋百户兜头给了他一个大嘴巴,道:“这是我们船上的家眷,你好大的胆子,擦亮你的狗眼看看!” 这一嘴巴用了十分力气,打的醉汉眼前一黑,脑内轰轰作响,恍惚之间,还在分辨:“大人,我就是没看错,这个是南京城外翠香楼的,因为脸上有个红记,所以花名就叫做小红云,她右边大腿上还有两颗黑痣……” 蒋百户不等他说完,已是凌空一掌劈向他后颈,将他劈晕了过去。卢氏在一旁脸色苍白,浑身发抖,李义过去扶着她,向蒋百户躬身道:“谢谢大哥相救。” 蒋百户向围观的人挥手道:“散了散了。”卢氏呆呆地看着李义,一时没有话。愣了一阵,附身抖抖索索地捡着地下散落的几块姜。李义脸色也不好看,低声道:“捡什么捡,还不快走,”只拉着她往船头走。 到上了驿船,夫妇两人正准备下楼到最底层的仓房,却看到李孚手里举着蜡烛站在门口,脸色铁青,冷冷地道,“你进来。” 李孚说完,转身便走。李义心头一紧,低头整了整衣服袖子,亦步亦趋跟着去了。卢氏下意识地在后面跟了两步,只听李孚道:“她不许来。” 第10章 选择 驿船的客房设在二层。他们一行人包下来的已经是最大的驿船,房间仍是狭窄,仅用几块薄木板隔开。方维住在李孚隔壁,故而李孚房中的一应声响,都听得真真切切。 方维本应当出门暂避的,但不知道为什么,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。隔壁扑通一声,像是李义跪下了,房间中沉默了一小会儿,李孚的声音响起来,是冷冰冰的质问:“那个醉汉,想必不是认错人了吧。“ 李义低声答道:“小人妻子的确曾经……但已经赎身从良了。” 李孚道:“我就说你这次突然领回来一个女人,还要跟着一同上京,其中必有古怪,没想到弄鬼弄到我头上了。” 李义惶急地分辨:“大人,容小人细说分明,实在不是小人蓄意欺瞒,卢氏确是小人在家乡的结发妻子。她七岁时,父母俱亡,当时我五岁,她家族人便和我家商定了,将她送到我家当童养媳。我和她是从小一同长大,等到我十六岁上便成了亲。” 李孚听了,语气有点缓和,问道:“既然如此,她为何又卖身青楼?” 李义道:“我家原是农户,家中有几亩薄田,勉强可以度日。我成亲第二年,遭了大水,当年的庄稼颗粒无收,只得携家带口出来逃荒。我一家人一路乞讨着走到南京附近,父母饥寒交迫,得了急病,不出几日双双离世,一时筹不到下葬的钱。”说到此处,已有哽咽之声。“小人没有法子,才将她卖到附近青楼,心里是一直想攒些钱,将她接出来的。” 李孚没容他说完,便打断了:”我知你也曾读过几年书,二程全书里讲道,孤孀贫穷无托者,即使寒饿而死,也不当失节。纵使她一开始不情不愿,可是踏入贱籍已久,已经做下了失德之事,如何能够退步抽身。何况我李家家教森严,不与诲淫诲盗者同席。今次你带她同行,已是污了我的耳目。” 李义哽咽道:“当日卢氏实不曾有过错,都是小人不忍见父母暴尸荒野,一时糊涂……”说罢,重重磕下头去。 李孚厉声道:“你当了我的长随,我已给你改姓李,那些前尘往事不必再提,今日你便要恪守我李家家规。我家中上数六代无犯法之男,无再嫁之女,我也是父母早逝,嫂子青年孀妇,矢志守节,纺绩治生,才将我抚养长大,朝廷如今已旌表她为节妇。如今卢氏贪生怕死,做下这等不才之事,不但我脸上无光,更是有辱我李家门楣!” 第13章 李义没有再说,只有细微的呜咽抽噎之声,李孚放软了声音,低声劝道:“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,他日若是科举考取功名,蟾宫折桂,也有发达的一天。届时纳妓为妻是何罪名,你自己掂量下。” 方维听到此处,胸口一阵发闷,将手中的半碗残茶一口饮尽了,起身推门出去。卢氏正坐在船板上,双手抱着腿,木雕泥塑一般,见到他也并没有起身行礼。夜凉如水,风从河上吹过来,带来些其他船上的笑声,以及女人唱的小曲,断断续续的不成调。 方维走到船板的另一边,见陆耀也在,刚想说几句话,听见几声重重的脚步声响,正是李义奔了过来。 陆耀收了话头,连忙扯了一下方维的袖子,示意他快些走开。李义却直直走到他们俩面前跪下了。 陆耀见避不过,只得转过身来,淡淡地道:“这是你自己家中事务,求我们也是无用。” 李义磕了个头,眼中含泪道:“求两位大人发发善心,给我姐姐找个厨娘仆妇的差使,只求能有口饭吃,能活命……” 他俩见李义已然改了称呼,心下洞明,方维忽然冷笑了一声,道:“你若是求我们给她找个男人再嫁,我看还倒是容易些。” 这话说的有些尖刻,与他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,陆耀听了,内心不免有些诧异。李义想必是被刺到了,脸色青一阵白一阵。陆耀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卢氏在船板的另一边,听这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,慢慢走了过来。 李义起身,低着头不敢看她,过了一会轻轻叫了一声,“姐姐。” 卢氏点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灯光打在她脸上,眼睛里映着细碎的灯影,显得格外亮,两行眼泪却直流下来。 李义在怀里袖子里到处掏了一掏,也有些散碎银子和铜钱,他零零碎碎地将这些抄了起来,一股脑往她手上放,“是我不对,是我该死。” 方维看着,难免有些不忍,待要说些什么,卢氏却将银子和铜钱推了回去,道:“你拿着吧,后面还有用。”她转身对着方维叫了一声“大人”,跪下磕了个头,柔声说道:“大人您的大恩大德,奴家没齿难忘,只等来世做牛做马,再报答您。“ 方维听着话风不对,心中猛地涌起了一阵凉意,定睛一看,卢氏整个人已倒了下去,委顿在地。李义扑上去将她抱住了转过身来,只见她手里握着一支银簪子直直地插在胸前,喷涌出的血已经将大半支簪子淹没,淋漓地沿着衣裳浇下来,在船板上积成了一小滩。她瘫软在他怀里,手也跟着落了下来,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抽搐着,眼睛半睁半闭之间,已经黯淡下去。 李义骇得一整个身子都麻了,情急之下颤抖着手便要去拔那簪子,却被陆耀劈手拦住,“不能拔,拔了立时便要断气。”方维已经醒过神来,连忙向船舱里喊道:”快来人,找个大夫来,快去!” 渐渐有人从四周围了上来,议论不休。蒋百户扒开人群,连拉带拽地带了个驿站的郎中过来,那人一见这个血腥场景,顿时惊得三魂走了七魄,在旁边踌躇了半晌,勉强俯身下去搭了搭手腕,摇摇头道:“没有脉搏了,没得救了。” 李义攥住她的手,手渐渐地凉下去,没有一点热气。他眼泪流了满脸,有人七嘴八舌在旁边相劝:“快准备后事吧。”他只是不应,只是用袖子擦着眼泪。方维走开了一些站在船边,望着外面运河上船只的荧荧灯火,心中苦涩难言。 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,忽然有个沉稳的声音道:”让我试一试吧。”方维回头看,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走进了人群,手中提着一个药箱,“我是大夫。” 第11章 苏醒 温柔的夕阳穿过细长的稻谷叶子,落在底层叶子上的一只蚂蚱在金光里无所遁形。四周有零星的蝉鸣,稻田里一片安静,小女孩蹲在田里,好奇地歪着头看了一会,蚂蚱懒洋洋地一动不动。她刚要将手伸向蚂蚱试着抓它起来,远处传来清亮的呼唤:妹崽,吃饭了…… 她站起来,搓了搓手上的泥巴,撒开脚丫向远处的茅屋跑去,白烟袅袅地上升,母亲站在灶台前,正在将红薯一一捞出锅。小女孩在锅边站着,心急火燎地伸手去捞,却冷不丁挨了一筷子:“小心烫!” 太阳快落下去了,她向远处村口望去,村口的土路上,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,高个子,短打扮,穿着草鞋,斜背着一个提梁小药箱。“爹爹!”她跳起来招了招手,爹爹也笑着招招手回应她。 眼看爹爹就要走到跟前了,天霎时间全黑了,忽然看不见他了,她惶急地伸手去拉住爹爹的手,四下却生起了一片大雾,雾里面什么都看不清,她脚下绊了一跤,摔倒了,再回头,茅屋整个笼在雾里头,也看不见娘亲了,只剩她一个人在混沌的世界里爬起身来,摸索着…… 胸前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,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穿透,痛得无法呼吸,白雾缓缓扯开,露出一线光,她挣扎着向外看去……她睁开了眼睛。 眼前是一张虽然疲惫却依然称得上俊秀的脸。一个年轻的大夫,穿深蓝色长衫,搭在她的手上正在诊脉。 耳边是一个孩子的声音,欢欣鼓舞:“醒了醒了!”,又转向大夫:“蒋大夫真神了!"是郑祥,他飞奔出去报信了。 大夫见她睁开了眼,放下了搭脉的手,从旁边拿了张帕子擦一擦手上的血污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:“能活。” 第14章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,但是刺痛像冰冷的水一样,一下子漫过了她的全身,发不出声音。大夫看着她,嘴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,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点了一点,示意不要说话,又指了指旁边的水盆,里面是一整盆脏污的血水,一堆血尽头的布料胡乱堆在地上,那根银簪子也扔在旁边。 “你应该多谢你的簪子有点钝,所以扎得不够深”,大夫笑眯眯地说。”疼吧,还想活吗?折腾一回都累坏了,不光是你。” 她使出全身的力气,将头点了一下。 “那就好,这两天饿着点吧,光喝水,别吃东西。”大夫低下头在她耳边说,又补了一句。”好好活着。“ 她恍惚记起来刚才躺在地上,身边是一片兵荒马乱,自己的魂魄像要从四肢里散去,再往后都不记得了,她还是明白自己已经半只脚进了阎王殿,而这个年轻的大夫说的这样轻描淡写,好像只是顺便出门买了趟菜。 郑祥跑到楼上的客房里时,方维和陆耀坐在上首,李义拿着些文书站在一边。三个人脸色都严肃之极。 “这是休书。”李义有些颓唐,他把一张纸摆在案上,低头轻声地说。纸上的墨色很新鲜。 郑祥奔进来,“干爹,人救活了。” 李义浑身一震,想要转身,愣了一愣,又慢慢转回来,继续交接着文书:“这是李大人给的身契。还请陆大人做个见证。” 方维先将休书拿起来,一目十行地看完了,又拿起来身契文书,仔细地核对了一番,单把“恐后不测,各安天命”八个字挑出来读了一读。李义惨白着脸,吞吞吐吐地说:“这是自然,便请大人以后多多照拂姐姐。” 陆耀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:“方公公从来都是个厚道人,不然也不会揽下这等无关的事。” 李义陪笑道:“那是那是。”他退了出去。郑祥见他走远了,撇了撇嘴道:“干爹,这人好生凉薄,我看他巴不得他女人就此死了,一了百了的干净,估计还怨蒋大夫多事,你看这人还没死,休书倒是写的痛快。” 陆耀道:“方公公,这话原本不该我来讲,只是刚才蒋大夫救人的时候也说的明白,这女人本就五劳七伤,又来了这么一出,就算还能干活也不是什么长命相,以后麻烦还多的很,你要是找丫鬟仆妇,到我府里挑一挑,我送你几个好的。” 方维道:“这世道人命本就贱如草芥,这女子与我有些缘分,就当我发善心也好,便是街上的猫儿狗儿,这样死了,也可惜了的。” 他二人正说着,蒋大夫走了进来,他已经重新梳洗过,又换了身衣服,重新与二人见礼。陆耀笑道:“没想到此处见得到宫里的熟人。” 这位正是太医院医官蒋济仁,字伯栋。他出身杏林世家,父亲蒋君效乃是太医院院判。蒋济仁时年不过二十一岁,年纪轻轻已跻身太医行列,众人提起来,都以为他是沾了父亲的光,平日里多少有些轻视之意。今日方维和陆耀见他出手冷静果决,皆是刮目相看。 方维率先站起来拱手道:“今日若不是蒋太医恰巧路过,早已断送了一条性命。妙手仁心四个字当之无愧,我等肃然起敬。” 蒋济仁回了个礼,笑道:“不过举手之劳,何须在意。” 陆耀道:“说什么举手之劳。我在旁边看得明白,当时人已经是十死无生,你大可以作壁上观。贸然出手,救活了还有后续干系,若是救不活,不但有损你的声名,有心人赖上你,撇都撇不脱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我等行医之人,若是如此爱惜羽毛,便日日开些十全大补汤,只以清热温补为主,横竖吃不死人。” 二人听他这话大有讽喻之意,不觉失笑。方维道:“世间医生若都是蒋太医这样的宅心仁厚,勇于任事,便是苍生的福气了。” 陆耀问道:“不知蒋大夫何故路过,又在这里歇息,真是再巧也没有了。” 蒋济仁答道:“家中给济仁定了一门亲事,此次正是专程赴南京迎娶新妇。” 二人忙连声道恭喜恭喜,方维福至心灵,问道:“莫非是宏济堂郑家小姐?” 蒋济仁道:“正是郑家长女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可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。”于是将从金九华那里听说的事迹一一告知。陆耀听了,拍手叫好,“倒是蒋院判有福气,真是好一对佳儿佳妇。”蒋济仁听得悠然神往,对未曾见面的未婚妻暗暗佩服,口中却道:“只是我家中规矩甚多。” 第12章 进京 船底的潺潺水声混合着船夫摇橹哗哗的声音,在她耳朵边混成模糊的一大团。在一片黑暗里,在一呼一吸的疼痛中,半梦半醒之间,她觉得自己也像在水面上飘飘浮浮。 方维进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一盏灯。舱房里边没有窗户,白天和黑夜没有分别。小小的空间里,还留存着淡淡的血腥味。 方维把灯轻轻地放在桌子上,昏黄的灯光下他看的不甚分明,只看得出她脸色苍白,身上沾血的衣服已经换掉了,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,头发用根头绳松松地系着,梳子放在一边。 他开口问道:“是李义来过了吧。” 她点点头,方维淡淡地道:“他告诉你了吧。” 她又点点头,神色木然,蹭着背板往上挣了挣,想起身给他行礼。 第15章 他摇了摇头,示意不必了。他打量了一下周围,见桌子上摆了茶壶和茶杯,摸了摸茶壶,提起来倒了大半杯水,将杯子推到离她很近的地方。 “我看了你的身契文书,你的本名叫卢玉贞。”方维开口道。 她勉强地开口,声音很嘶哑,“大人,您给我改一个吧。” 这是惯例,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妇会改个喜庆的名字,双喜、春桃之类的。何况这个名字如今与她实在不配,如今她既非玉,也不贞。 “不用改,这个名字就很好,想来你父母很疼爱你,才给你取的这个名字。”方维道,“我家里不是什么大户人家,不需要改。” 她有点发愣,只呆呆地盯着他看。她的新主人,李义告诉她的,一个年轻的太监,如今她身契在他手上。圆脸,有些下垂的眼睛,鼻梁不高,嘴唇有点厚,清秀而朴拙的一张脸。她从别人嘴里听说的太监都是坏人,嗜血,贪财,欺负老百姓,喜欢折磨人……她无力地闭上眼睛,一个奴婢哪能挑主人的好坏。 “蒋大夫昨晚临走时,留下了些补药”,他把一个盒子放到桌上来,木头盒子上刻了很精致的花纹,“但只能一天一丸。”他四周打量了一下,“有点冷,回头我叫郑祥再拿个小点的炭盆过来。” 卢玉贞活下来了,并且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好起来,连郑祥日常来舱房送些东西的时候,都能惊叹于她挣扎求生的意志。 在床上躺过了混混沌沌的三天,她就坐了起来,自己用手巾沾湿了仔细地擦脸,将已经油腻腻的头发挽成两个大抓髻;她不再让李义进房间,而是自己摸索着换掉被血洇脏的衣服,然后坐着将它叠得整整齐齐。 “想不到她这样一个人能寻死,想不到她不想死了又好的这么快。”郑祥说。 官船过德州地界的时候,她已经能靠自己站起来在房间里走动了。巴掌大的舱房,她扶着床,吃力地扯着双腿来回行走,一圈又一圈地转,每次会出很多汗。 郑祥在船上无聊,做完方维布置的功课,总来下层舱房看她。他才十岁,还是小孩子的年纪,喜欢玩叶子牌。卢玉贞坐在床上陪他打了几次,他很高兴,称呼从“玉贞”叫到“姐姐”。 方维偶尔也来,看他们玩,只是在后面看,并不下场。 “干爹不爱玩这个,他马吊都不打的。”郑祥手里一边洗着牌一边说。“他没事就是看书,写字。我大哥也不玩叶子牌,他看不上这个,他们猫儿房里好赌钱的,大事小事都有人当庄家。” “你还有个大哥?”玉贞好奇地问。 ”是,也是我干爹名下的。我们这些人从小净身送进宫里,头一件事就是要找个宫里的老人,记在他名下,我们就是他的干儿子了,和外面父子兄弟一样的。”郑祥跟她讲。 他们一路北上,剩下的路程顺风顺水,不几日船就到了通州码头。 因李孚本次是奉旨入阁,北京的六部官员来了一批,在码头前按品级排了序,恭敬地迎接。很快,文官们的轿子和马就跟着李孚的轿子离去。 李义盘点着他们不多的行李,上了另一辆马车。他殷勤、仔细而周到,是个不错的长随,看得出将来也能当一个不错的管家。皇帝给李孚赐了一座宅邸,离宫中很近。他没有再回头。 陆耀和方维差事已毕,要即刻向上级复命。宫里派来的马车接了方维走,临走时他吩咐郑祥带着卢玉贞,到他宫外的宅子里去。他俩带着行李上了马车,看城门的太监们对他们很客气,老远就喝开人群给他们的马车让行。马车在城里左转右转,最后停在一个胡同口。 郑祥和卢玉贞拎着大小包袱走过这条胡同。“这条胡同叫地藏胡同,是因为这边的铺子都是专门办白事的,就是卖棺材纸扎香烛的。” 郑祥两边一指,果然各家店门口都摆着纸扎出的童男童女,纸马白烛。“这是干爹新买的宅子。这两年他一直想着在城里置个宅子,算来算去,手里的钱老是不够,去年冬天有个牙人带我们来看这里,因为胡同里都是干这个买卖的,一般人害怕,这个宅子好几年卖不出去,出价特别便宜,结果一看就相中了。” “你们不害怕吗?”卢玉贞又好奇地问。 “我大哥傻大胆,什么都不怕,我是一开始害怕,时间长了就不怕了。我干爹说神佛庇佑,生平不做亏心事,半夜不怕鬼敲门。” 郑祥说着在胡同尽头的门前停下。门上还贴着半新不旧的春联和门神,写着“吉祥”“如意”。 他掏出钥匙开了院门。这是个简单的一进院,一眼就能望见全部,只有一个院落,三面房屋和实墙围合。院子中朝向门口栽着一株杏树。也许是因为主人家出了趟公差很久没回来,院子里有些杂草。 正房两边另外起了一间小耳房,里面很空,堆了点杂物,郑祥把她的行李放在里面。“你就先在这住下吧。” 她坐下来收拾包袱,将脏衣服都拿出来,准备待会洗一洗。 她望着窗外,天很蓝,京城的风是干燥中还带点寒意的。她突然想起来,也就是十几天前,她在南京城门找瞎子算了个命,这件事竟然已经像上辈子的事一样了。 当时她觉得算命瞎子在胡说八道,如今思量起来,他说的字字句句却准得实在可怕。那么,在陌生的北京城,服侍一个年轻的太监,这便是她的命数了吧。 第16章 第13章 司礼监 一个穿青色贴里的小宦官引着方维走进司礼监的第一重门。他转脸望见南边的几棵松树下,一队在内书堂读书的小宦官正走过来,十几岁的好年纪,一张张端正伶俐的脸,在春风里教人神往。二人按照规矩拱手低头,待他们列队过去,再往里面进。 在司礼监院子里,方维垂着手站着,候了约莫半个多时辰,四周鸦雀不闻。他站得脚都有点麻了,也不敢跺脚,方见有台阶上的小宦官打起帘子,一个穿坐蟒补子红贴里的大珰慢慢走了出来,两个小火者紧跟在后面,捧着齐胸高的大文书盒子。方维见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提督黄准,连忙跪下问安。 黄淮抬抬手道:“起来吧。”看了一眼,问道:“方维啊,有日子没见了,现在神宫监?” 方维起来道:“正是。因赴南京向李阁老传旨,特来向公公复命。” 黄淮上下打量了一下他,“很好。去吧,老祖宗这会子有空。” 小宦官在台阶上,跟他招呼让他进去。他又作了个揖,待黄淮转身离开,才进了内厅。 司礼监的值房是三间向阳的暖房,正中央是四字匾额:“上达天听”。迎面是一张檀木的大书案,被各式奏折及文书匣子堆得满满当当,后面一架太师椅,坐着的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镇。 方维上前叩头道:“神宫监奉御方维,拜见老祖宗。” 陈镇不慌不忙地在手边的一个折子上批了红,将折子递给旁边负责归档的小宦官,将朱笔端正地放在笔架上。旁边小宦官递过来帕子,他用帕子擦了擦手,抬起眼看他。“你就是方维?” 方维道:“正是小人。” “差使办的可顺利?”陈镇一板一眼地问道。 “托老祖宗的福,十分顺利,李阁老已经到京。” “很好。”陈镇点点头,“见到高俭没有?” “见到了”,方维恭敬地回答,“他问老祖宗的安,还托我给您带一封信。”说完从怀中掏出信往上递出去,有管事的小宦官接了,双手呈送给陈镇。 陈镇眯眼看了看信封口的封蜡,打开读了,表情看不出波澜,略略看完了,随手放在桌上的托盘里,“信中说你办事稳妥,谨慎小心,一路安静,这倒是难得的。”方维道:“老祖宗谬赞了。小人只想将万岁爷和老祖宗的差使办的妥当,只怕中途横生枝节,故而无关之人一概不敢惊动。” 陈镇道:“听说你字写的很好。” 方维乍被问道,有些不解,只低头小心答道:“小人仅识得几个字,不敢称好。” 陈镇道:“写几个字来我瞧瞧。”便有小宦官递了文房四宝过来,放在旁边一张案子上,又挽起袖子磨墨。 方维内心惴惴,思虑片刻,提笔写了“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”几个字,陈镇抱着手在后面看去,见是一手漂亮的馆阁体,点头道:“字很端庄。我看如今在内书房教出来的孩子们,也没有这个功力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因日常抄经,时时练习,熟能生巧罢了,不敢妄加攀比。” 陈镇道:“这趟差事办的很好,也没什么赏你的,这个拿去罢。”他指了指案上的一柄扇子,小宦官便拿给方维。 方维拿在手里,见是以墨竹为骨,色浅笺纸面,两面楷书写“德不孤必有邻”。他生平未见,也觉得珍贵,便道:“这是珍贵之物,需得贵人才可用得,小人是粗陋之人,不敢玷污了。” 陈镇见他惶恐,不由得笑道:“没想到你是个实心眼儿的,换了别人,早欢天喜地地谢了。赏给你你就拿着。” 方维谢过了,因见陈镇端起了一杯茶水,料是送客之意,便告退了。 还是来时的小宦官引他出门,见他得了赏赐,路上不由得多寒暄了几句,方维又摸出来几吊钱给他,他欢喜地接了。到了二道门前,忽然见到一群太监簇拥着三个年轻儒士走了进来。 二人连忙避在一边。打头的太监方维认得,是礼仪房的掌司太监,后跟着不少长随。中间三个儒生皆是相貌文静端庄,白净面皮,穿宽袖衫子、青圆领、皂绦软巾垂带。中有一人风骨秀异,长身玉立,面如冠玉,举手投足间不尽风流潇洒之态。一行人径自往司礼监值房去了。 待他们进了值房,方维低声问,“看他们的打扮,既非外臣,莫非是内书房从民间新请的先生?” 小宦官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这你有所不知了,出了一趟公差,便不知道宫里的这件大事了。永宁公主选驸马呢。” 方维笑道,“殿下乃是万岁爷的亲生妹子,驸马自然是要千挑万选的。” 小宦官道,“可不是,礼仪房原已经是千挑万选选中了一个叫陈钊的,庚帖都递上去了,结果被人告发他隐瞒庶出身世,生母是个再嫁的小妾,万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,连带老祖宗和礼仪房的几位经手的老公公,都吃了挂落。如今万岁爷笃定要发榜重选,这次定要给公主选个四角俱全的。” 方维道:“我看这三个都不错,中有一个尤其出挑。” 小宦官道:“你说的是高齐高相公吧,果然你也觉得他好。他父亲是进士出身,位列光禄寺少卿,他这模样就不用说了,听说文章也做的花团锦簇,这次不管是礼仪房办事的老公公,还是见过的掌事女官,都觉得必定是他了。这次是礼仪司带三个人过来,给老祖宗掌掌眼呢。” 第17章 小宦官送方维出了司礼监,方维一路向北,过了端门,进了奉先殿。神宫监便设在此处。 方维在院中寻了一番,未寻到掌印太监,便在自己日常办公的椅子上坐了,用手巾沾了水四处擦一擦落下的灰。收拾妥当了,瞧见案头摆着几个月来往来烛火香油的帐本,便拿起来细细观看。 刚看了几行,眼前忽然一黑,却是眼睛被什么人蒙住了,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:“你猜我是谁?” 方维一惊,随即笑了出来,道:“小猴崽子,快放开,不怕干爹打烂你的腿。” 后面的人笑了一声,飞快地晃到他眼前来跪下,抱着他的大腿道:“干爹,你这一去一个月,可想死你了。” 是个皮肤黝黑的半大孩子,大眼睛大嘴矮鼻梁,是方维名下的老大,安南进贡来的孩子,跟着方维姓,叫方谨。 方维把他拉起来,打量了一番,笑道:“你说想死干爹了,看你吃的倒是不少,都胖了。” 第14章 赌局 “好长日子没见了,我今晚要跟干爹睡。”方谨嘴里塞得满满的,一边吃一边道。神宫监的值房内,他们父子三人坐在一起吃饭,面前的菜是河边送过来的熏鸡和炒白菜,用炭火煨着。 “我不让。大哥你都多大了,还要跟着干爹睡。”郑祥撇一撇嘴。 “臭小子,你就仗着干爹偏心,去趟南京都带着你,留我在北京干等着。”方谨回嘴。 “食不言寝不语,没教过你们吗,一点规矩没有。”方维把筷子一放,笑微微地看着两个儿子争抢。“反正是通铺,一边一个。”又看向方谨,“我走的时候跟你交代的书你读完没有。” 方谨立即扭捏起来,绞着手指头不说话了,郑祥在一旁高兴了起来,“干爹,我就说他没做完功课!” 方谨伸手抱住了方维的大腿,脸上是讨好的笑,“干爹,我这每天养猫儿的,光知道怎么给猫喂食了,读书我天生就不行,一看书我这脑子就疼。” 方维敲了敲桌子,“就是你们猫儿房养猫,也得会写猫儿名字,回头你说说你这几年跟着我学会什么了,尽是学翻跟斗刷大枪,这也不是我教的。” 提到这个,方谨有些高兴,索性在地上空手比划了一招半式,疾走急停,确实像模像样,“干爹你看我耍枪耍的好不好?我这是跟御马监的王六安学的,可带劲了,他说我根骨出色,天生就是学这个的好材料。” “那你可拜错人了”,方维笑着戳一戳他的脑门子,“给你取这个名字,原是指望你老老实实的,省得你一天天上蹿下跳跟个皮猴儿似的。” 他们吃完了,两个半大小子开始收拾碗筷,郑祥突然神神秘秘地靠近了方谨,小声地在他耳边说, “你猜干爹从南京带回来什么了。” 方谨眼珠子转了转,敲敲自己的脑袋:“玄武湖的藕?孝陵卫的烧酒?” 郑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:“大哥,你这一天天的满脑子就知道吃。知道吗,干爹从南京带回来一个女人!” 方谨长大了嘴巴:“啊?”又看向方维,宫里的对食也好,外面买来的夫人也好,都不少见,但是别人归别人,怎么想自己的干爹也不像是能和女人扯上干系的样子:“是……干娘?” “不是,不要瞎说,是个丫鬟。”方维急忙咳了两声打断。”咱们外边的宅子,我是想着得有个人守着,打扫打扫屋子,做做饭什么的。” 郑祥拿了扫帚,在地上扫了两下,“干爹,就咱们那个宅子,在外面雇个老妈妈,打扫做饭带看家的,不比这个方便,还便宜。” “扫地就扫地,你看你都扫不干净。”方维指一指地上,“一天到晚的不知道琢磨什么没用的。” 郑祥笑着不说话,低头只顾扫地。旁边方谨好奇了,看这个情势,又不敢问,只眼巴巴地看着方维,方维转脸道:“哪天你回去吃饭就见了,就是个丫鬟。” 方谨往上凑着,还想问出点什么,突然一团白影子从外面窜了进来,将地上的鸡骨头叼了走,方维喊一声,三弦儿。门外一个穿红色曳撒的太监施施然晃了进来,人已到中年,白净的脸,五官还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俊秀的底子,只是发胖了些,有个红红的酒糟鼻子。那只叫“三弦儿”的小哈巴狗便嗖的一声窜到他怀里去了。正是神宫监的掌印太监曹进忠。 三人连忙起身肃立一旁行礼。曹进忠随意摆了摆手,道:“这趟差使可好?” 方维道:“托您老人家的福,敢不顺利。”他在神宫监当差久了,说话便也随意了些,“三弦儿这胆子是越来越大了,大白天的就出来窜,不怕人看见。” 曹进忠捋了一捋狗毛,那狗平日里吃的油光水滑,毛皮如缎子一般,“越养是越淘气了。” 神宫监是明令不许畜犬的,方维有心出言提醒,又知道这狗是他从小养大心尖尖上的宝贝,贸贸然提一句,多半惹得上司大怒,便只好笑着敷衍两句。 曹进忠问道,“司礼监那里去过了?” 方维道:“已经拜见了老祖宗。”见曹进忠的眼光已落在了刚赏赐的扇子上,忙拿起来双手递过去道:“老祖宗看小的们一路劳苦,好心给的赏赐,小的位卑德薄,哪里敢用这样珍贵的东西,倒是您老人家这通身的气派,跟这把扇子才相匹配。” 第18章 “哪里的话。”曹进忠嘴上说着,眼睛却冒出光来,推辞了两句,便收了扇子,笑呵呵地去了。 方维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想上司白天不在,不知去哪儿玩牌赌钱了。忽然想到一事,转身问方谨,“最近没跟着他们赌钱吧?” 方谨听了,浑身一震,嗫嚅着道:“没有。” 方维看他的样子,就知道他在扯谎,一时怒从心头起,疾言厉色喝道:“跪下!” 方谨见他发火,吓得直挺挺跪下去,连同郑祥也一起跪了。 方维问道:“赌什么了?” 方谨面色发青,低头小声道:“值夜的时候跟几个老公公推牌九……” 方维道:“看你的样子,不止这么玩吧,定是还有别的。” 方谨道:“还有人坐庄押驸马爷,我看好玩儿,就跟着押了。” 方维的手直哆嗦起来:“押了多少?” 方谨把头快垂到地上了:“押了高相公,二十两银子。” 方维胸膛都快炸了,把他从地上直揪起来:“二十两,你哪里弄到的这么多!” 方谨道:“零零星星跟大伙借的。”又看向郑祥,“二弟说肯定是高相公无疑的了。” 方维肺都要气炸了,看郑祥脸都白了,兜头便是一个巴掌,“你在礼仪房写字,就知道了这个?” 郑祥几个小碎步上前:“干爹,别打了,我知道我不对,就想赚点外快,看你平时补贴我们也不容易。明天就殿选了,就能把钱拿回来……” 方维关上门,话都说不利索,用手指一指郑祥,又指一指方谨,“我真想拿个棍子,现在就把你俩打死了,还痛快些。”看两个半大小子不敢作声,又急急地道:“现在赶紧去拿回来,还来得及!” 他俩看方维真急了,一时面面相觑,郑祥道:“昨天我听司礼监的也说对高相公很满意……” 方维直接打断他:“你知不知道到底是谁选驸马,是太后娘娘,是万岁爷!我把话撂在这,最后一定不是高相公,你们要是想倾家荡产被人追债,就接着赌下去,不然,现在就赶紧去把钱拿回来,这个钱挣不得。” 方谨看着郑祥,两个人都有些不解,但见方维一脸怒气,赶紧磕头道:“干爹说的对,我们拿回来便是了。”于是方谨爬起来,一溜烟地去了。 郑祥跪在地下,一句不敢言语。方维道:“你跪着罢,不叫你起来别起来。” 郑祥直跪了一个多时辰,方谨拿了银子回来,说道是求爷爷告奶奶才撤的赌本。两人又一起跪到晚饭时分,方才作罢。 这天晚上他们便在河边的太监值房里过夜。一宿无话。 第二天早上,方维起身到了神宫监值房,将每日的账本誊抄完毕,香油灯烛一一看过,便在案头磨了墨,铺上纸张,拿了一本南华经,细细地抄写起来。 到了正午时分,他刚要起身到外面拿饭,突然见郑祥衣冠不整地跑进来,扯着他关上屋门,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:“干爹,大哥被东厂的人给抓了!” 第15章 营救 方维站起来扶着桌子,听郑祥在面前一边抽噎着,一边结结巴巴说,“今天礼仪房三个人去殿选,传旨出来之后,果然不是高相公,消息刚一传出来,有几个输了钱的就来找大哥,不知怎的就打起来了,他们几个拦着劝没劝住……” 方维用双手按着他的肩膀,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别着急,谁去打了,谁去劝了?” 郑祥顿了一顿,“后来就来了一些东厂的人,把打架的几个人都给抓去了。是大哥他们猫儿房的王来福跑来跟我说的。”他睁着两个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方维,“干爹,听说进了东厂的人,不死也得……” “不用说了,”方维扶着头,定了定神,从脚底升上来一股凉气,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,他又问,“他看清楚是东厂的人了吗?东厂什么时候管起宫内这等小事了?” 郑祥瞪大了眼睛道:“王来福确实跟我这样说的……” 方维吸了口冷气,若是宫里巡查的老公公们捉了,尚有些转圜余地,可若是真的被东厂番字捉了去,若不想点办法,只怕这个儿子就要没了。他不敢再往下想,惶急地在屋里走了两圈,该怎么办呢?但是回头看郑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站在墙角,他咬咬牙下了决心。 “你就在礼仪房呆着,不要乱动,该干什么就干什么,就当什么都不知道,”他吩咐郑祥,“干爹要出宫去一趟。” 郑祥答应着去了。方维强忍着,面上还算平静。他换了一身便袍,在神宫监值房里寻到曹进忠,只说有事要出宫去。 他素日勤谨小心,从未因私事请假,曹进忠有些诧异,知道他必然有急事,便爽快地批了,只道快去快回。 他取了腰牌,一路抄近道出了宫门,骑马来到北镇抚司,在衙门口外面的茶馆要了个雅间,又写了张条子请衙门口的亲兵递了过去。回到雅间里,他给自己倒了杯茶,没有喝,用指头沾了水,在桌上将各项利害关系画出些道道,又将事件经过细细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,生怕漏了些什么前因后果。 过了一会,陆耀果然急匆匆地来了,坐下便道:“有什么急事,要大白天找我出来。”。 方维给他倒了茶,将事情前前后后仔细说来,陆耀听了,面上也有些难色,道:“若是我手里的事,自然相帮,只是如今东厂已经管了的事,我们北镇抚司再过去插手,怕是多有不便。” 第19章 方维道:“自然是不能让你插手,不过劳你打听下,人是否现在东厂手里。” 陆耀道:“这个不难,我托几个兄弟问下,你在此等等。”答应着便去了。 过了半个时辰,陆耀回来,将桌上的残茶一口饮尽了,道:“打听到了,人确实在他们手上,正在用刑。” 方维脸色都变了,“现在能有些什么法子?” 陆耀道:“如今宫里的规矩严苛,你也是知道的,宫人内监聚赌,本身就是死罪。”他摇摇头,“就算不打死,十有八九发到凤阳守陵。” 方维扯住陆耀的袖子,低声道:“我只求他能活命,你若是有门路,只管打点,我如今手头不宽裕,将宅子急卖了还你。” 陆耀只摇头道:“这不是我能管的事了。你若是想快点将人救出来,不如直接去求黄淮黄公公。” 方维道:“黄公公他确实是兴献王府的旧人,但当日他便是掌事太监,如今又是东厂提督,我贸然找他,他未必肯见我。”他低头想了一下,“如今死马当做活马医,请陆大人指一条明路。” 陆耀道:“不妨一试。我给你写个他宅子的所在,你现在便去找他罢。” 三更鼓都快要响起来了,黄淮府上的朱漆大门上,一扇小窗打开来,想必是他家的门房,对着方维说:“别等了,快走吧,黄公公今日想是不回来了。” 小窗啪的一声又关上,方维抬头看看天,月明星稀,夜深露重。没有风,却透着骨头的那么冷。他眯着眼睛看远处,远处有几星灯火,不知道谁家的府邸里,还有酬唱的声音。他双手合十,闭上眼睛念着经文,内心只是絮絮地恳求着。 远远地,几盏灯火摇摇晃晃地飘了过来,他心里一动,凝神细看,是了,是两个打着灯笼的火者,引着一乘轿子。 离得还老远,他便跪了下去,轿子悠悠地在府前停下了,火者扶着轿中人下来,正是黄淮。 提着灯笼的火者去叫门,方维膝行两步,叫道“黄公公!” 黄淮身上有些酒气,顿了一顿,眼光扫到他,有点迷离,小火者已挡在他身前,“你是什么人?” “是宫里的人。”黄淮居高临下地看着,已是认出了他,冷冰冰的声音道,“有什么事吗?” 方维磕了个头,“求公公让小的进去说话。” 宅子很大,他被引进一间小花厅,上了茶,过了一阵子,黄淮走了进来,换了一件家常衣服,冲淡了原来有些辣的酒气。他坐在上首,波澜不惊地问他:“你这是?” 方维又跪下去道:“恳请公公救命。” 黄淮嘴边露出个笑来,“可是为了你那不争气的干儿子?” 方维抬头看,果然他全知道,“公公若能饶他一条性命,小的愿意倾家荡产孝敬公公!” 嗤地一声,黄淮笑出来,“倾家荡产?就你们这一穷二白的父子,就算把你们连皮都扒了卖了,也够不上我喝一壶茶的吧。” 他说的是真的,方维绝望地低下头去,只听黄淮轻言慢语地说,“万岁爷常说要慈悲为怀,我也不想再杀伤性命,只是前几天,太后宫里的老宫人被醉酒的奴才们冲撞了,太后刚下的懿旨要严查,他撞在枪口上,这可由不得他了。” 方维听了,见话里头隐隐有转圜之机,便恳求道:“公公一向对下人是仁慈的,我干儿子是不懂事,犯了天大的过错,可他才十二岁,您有好生之德……” “好生之德,我有,不过看你老不老实。”黄淮看向他,有一丝锐利的光从眼睛里晃过,“不过你得告诉我,你的干儿子,昨天在赌局里投了二十两银子,为什么要求爷爷告奶奶地拿出来。其他人等,都一致说他伙同坐庄,你是知道的,小小年纪不懂规矩,被拉着去赌了钱,这是一重罪名;伙同坐庄,拉人下水,那就是另一重罪名了,懂吗?” 方维不说话了,这一番话听到底,他已经明白,方谨想必是挨了打,受了重刑,也没把郑祥和他两个人的话吐出来。他快速地在心里做了一番取舍,然后低头道:“实不相瞒,公公,让他把赌本拿回来的正是小人。” “哦?”黄淮挑了挑眉毛,并不意外的神情,“那幕后庄家,难道是你?” 第16章 秘密 方维吸了口气,沉静地说:“小的并非是赌局庄家。只是凭私心,推测高相公殿选不会中选。二十两银子,对小人来说不是小钱,因此一听便着了急,叫方谨将赌本拿了回来。” 黄淮目光炯炯,聚在他身上,玩味地问道,“奥?你凭什么?” 方维低下头一字一句地道:“小的推测他落选,原因有三,其一,蒋太后娘娘素来不喜长眉凤眼的长相,当年兴献王府为当今万岁爷选伴读,从宫里选了几个人,加上府里原有的几个,给王妃娘娘挑选,我当时就在中间,那批人里也有长得好的,记得她当时便说了一句:“这丹凤眼,妖妖调调的,不是忠厚之相。”便没有选取。” “其二,我朝公主选驸马,以清白平民,耕读传家者为佳,高相公父兄已在高位,太后难免担心他不够勤谨老实;其三,高相公祖籍山西大同,与张太后娘娘正是同乡。” 他一番剖析下来,入情入理,把黄淮竟是听得呆了。待回过神来,黄淮笑了一下,道:“没想到一个神宫监奉御,往日见你粗粗笨笨的,竟是这等心思深沉之人,是我小看你了。” 第20章 方维叩下头道:“小的不敢。” 黄淮脸上阴晴莫测,冷冷地道:“将当年王妃的一句话记住了,还能记到现在,你也算是心细如尘。” 方维不敢说话。沉默了一阵子,黄淮道,“我倒是很想听你说句实话,你这样的心思,想博个恩宠,也非难事。为什么万岁爷当时进了紫禁城,潜邸那些旧人都想着往司礼监、內官监里去,资质一般的,也去了御膳房。唯有你自请进了神宫监这等清水衙门,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思。” 方维道:“小的并非不想争荣夸耀,衣锦还乡,只是小的患有旧疾,一有阴雨天气,或情急之下,头风之症时时发作,痛苦难言,实不敢担当御前职位,免得冲撞了贵人。” 黄淮冷笑一声道:“既是有旧疾,不能伺候贵人,那我看你实不应当呆在宫里,免得误了差使。南海子那边也有净军,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。” 黄淮说完,从椅子上站了起来。方维抬头见他起身要走,只得低头道:“请黄公公恕罪,小的……实在有难言之隐。” 黄淮停住了,回头道:“难言?你倒是说说,命根子都已经没了的人,到底有什么难言的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原名沈芳,入宫时,记在前御马监太监冯时名下。过了三年,小人十岁时,有一次他被叫去先帝御前问话,然后就被拖了出来,当庭打了四十棍,进了北镇抚司大狱。” 他咬咬牙继续说:“我当时年纪尚小,四处哭求,听说宫里议定干爹要被发到南京孝陵司香,我便求告着一同去。怎料过了三天,狱中传出消息,干爹已经棒伤发作,死在牢里。宫里杖毙的宫人太监,素来是不留骨灰的,他们说尸首已经扔到乱葬岗了。” 黄淮道:“所以呢?” 方维道:“我干爹有个兄弟,当时在內官监,很是得势。他们两人有些龃龉,宫里人人都传说,我干爹是他在先帝面前进了谗言害死的。我有兄弟三人,大哥已经死了,二哥转拜了他名下,我不愿意。后来,我便被改了名字,送到了兴献王府。” 黄淮沉吟了一下,道:“你说的莫非是……” 方维点头,伸出一根手指,向上指了一指道:“当年那位內官监的太监,正是如今宫里的老祖宗。” 黄淮道:“你说的,可是真的?” 方维道:“句句是真。如今您执掌东厂,还有什么陈年旧事是您查不出的。若小的有半句虚言,胆敢诓骗您,您现下捏死我,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。” 黄淮走到他面前,低声道:“你起来吧。当年的事,我会查的。若是实情,你干儿子那里,我会放他一马。我执掌东厂数年,早已明白,众人皆有秘密。”他将手放在方维背上,“你是个聪明人,今后须尽心尽力,为我办事。” 方维走出了黄家的大宅,天上还有几颗黯淡的星辰。他步子有些发软,跌跌撞撞地走着。街角忽然转过来个打更的,敲了四声,拖着长长的音调,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……”方维不留神,险些装在他身上。 打更的吃了一惊,骂道:“这不长眼的找死!”将灯笼挑高了看,却见方维眼泪簌簌地流了一脸,连忙躲开了道:“失心疯,晦气!”向路边啐了一口。 这一撞之下,方维有些清醒了,他用袖子擦擦眼泪,抬头看看已经是四更天,脑中忽然针扎一样直痛起来,他知道是自己的头风病发作了,忙扶着墙角,快走几步,猛然间疼痛加剧如遭凌迟,他抱着头蹲下去,眼前金星直冒,只得控制着缓缓吸气吐气,待稍微减轻些,又起来走。 不知道过了多少辰光,他站在地藏胡同自己宅子门前,无力地拍了拍门。 拍不到三下,里面有人问:“谁啊?”他低低地回道:“玉贞,是我。”门吱呀一声开了,卢玉贞披着衣服,散着头发,见方维站在门前,脸色青白不定,惶急地叫了一声“大人”。 方维迈进门槛,道:“把门关了。”卢玉贞把门关上,又上了门闩,回头一看,方维已是整个人倒在地上。 卢玉贞一惊非小,跪倒在方维身边,便去摸他的手,触手一片冰凉。她到屋里急急地取了一盏油灯来照,灯光下看方维双眼紧闭,一脸豆大的汗珠,牙齿紧咬着咯咯乱响,一只手伸过来掐住了她的手腕。她情急之下,握着方维的手要挣脱,叫道:“大人,放一下,我这就去给你请大夫。” 方维混沌之下,任她在旁呼唤也听不到什么,周遭一片冰冷,只觉出手里一点温暖,嘴里稀里糊涂地道:“别走。” 那只手便停住了,没有抽走。过了一会儿,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脸,给他擦了一擦。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,方维睁开了眼,他看看天已经微微发亮,几枝杏树的枝桠伸展在眼前。他晓得自己躺在自家院子里,扭头一看,见卢玉贞跪坐在他身边,欢喜地道:“大人您醒了。”方维忽然觉出来,自己的手还掐着她的手腕,想是已经麻了,连忙放了手,叫声“得罪了。” 卢玉贞浑不在意地收了手,扶他起身。方维一整日水米不曾粘牙,又遇上头风发作,整个人便扶不动。卢玉贞只得半扶半拖,将他扶到上房的床上,又从茶壶里倒了些水。 卢玉贞道:“水是冷的,大人能喝吗?我去灶上烧一些来。” 方维点点头,道:“先给我喝一点吧。” 第21章 卢玉贞把他扶了起来靠着床头,另一只手将茶杯递了过去。方维口渴得很,急急地将一杯水饮尽了,忽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,喝下去的水连带肚中的酸水一起喷出来,淋淋沥沥地喷了卢玉贞一身。 方维窘迫得很,连忙拿袖子在她裙子上擦,见擦不干净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道:“是我的不是,赶紧换了罢。” 卢玉贞笑道“不妨事”,又伸手在他后面拍了拍背,见他吐干净了,才转身离去。 她去了耳房换了衣服,过了一阵,又听见柴房噼噼啪啪响。方维转脸向外望去,见一缕青烟从厨房上空飘了上来,他安心地睡着了。 第17章 读书 东厂衙门后身,有扇黑漆小门。天已经快黑了,番子们拎着几个血肉模糊的人从门里出来,扔死狗似的向外一丢。 门外头等着的人,有男有女,一时间呼啦一下直往上涌,方维抢到前面去,在趴着的人堆里扒拉着,不一会儿就寻到了方谨。他下意识地将手在鼻子边上试了一试,松了口气,人好歹还是有气的。 “干爹……”怀里的半大小子□□着,脸上伤痕累累,干掉的血迹糊住了大半个下巴。 方维在外等他时,想骂想打的冲动一阵一阵的,现在看他的样子,那点冲动都雪一样地化了寻不见了。 方维把方谨拖到边上,将他的腰抱住,往上用力托直了,然后转过身,躬下背,让他趴在自己背上。手刚一扶上方谨的腿,他就嗷嗷地喊叫出来,“干爹!疼!” “疼就忍着点,不疼不长记性。”方维把他整个人往上掂了一掂,“你小子真沉。能叫唤出来了,这还是没啥大事。” 方谨闭了嘴,安静地趴在他背上。方维背着他的干儿子走过喧嚣的街道,走过了七八条胡同。方谨抬起肿大的眼皮,“干爹,不是去安宁堂吗?” “去安宁堂躺着,你就等着自己躺成一把灰吧。” 方维走进地藏胡同,敲了敲门。卢玉贞和郑祥一早就等在家里,见到方谨的样子,仍是不由得吃了一惊。 郑祥把方谨的衣裳往下扒拉着,碎布头连着血肉,方谨连哭带叫,动静大的震天响。方维厉声道:“快脱,别管他。”郑祥狠着心肠就把衣裳一把全扯脱了,带着皮肉撕裂的声音。 郑祥把手里浸透血的破衣烂衫往地上一丢,眼中不由得也流下泪来。 方谨抬起眼看见了卢玉贞站在院子里,把哭叫收了一收,连声叫道:“快快,给我拿块布盖着。”又眼看着郑祥,脸上挤出个笑来:“这位就是?” 卢玉贞拿了块旧布递给他,笑道:“叫我玉贞就好了。” 他们早几日从外面定了张木板,在上头挖了个大洞,四角拿红砖垫了起来,方便在下面放个马桶。方谨从眼皮缝里瞥见了,忽然叫道:“老二,这个不是从棺材铺里定的吧。” “是又怎么样,又近又方便,这次没让你睡真棺材,你就知足吧。”郑祥拿一瓢凉水冲着洗了洗手。 方谨道:“我就看见这玩意儿,就膈应,想起来……”他看了看方维,又看了看郑祥,卢玉贞在场,他们都默契地没说话。 方维将家中佛龛前的香灰倒了出来,比量着想给他伤口倒上一些,卢玉贞连忙拦了一下,“大人,这个香灰,人都说能治伤,其实不能的。” 方维疑惑地看着她,“我爹在世的时候,是个乡下的郎中。他说真能治伤的叫香灰草,香灰只是乡下人不懂,传来传去就传错了。”她拿了一把野草出来,“我已经在外面收了一些,这个能治伤的。” 方谨狐疑地看着她,“这个到底行不行……”方维道:“我请的跌打郎中明日才能过来,索性死马当做活马医吧。”方谨道:“干爹,我还不是死马呢。”郑祥凿了一下他的脑门,“老实点吧。” 众人看她将香灰草洗了捣碎,敷在伤口上。 第二天,从外面请的跌打郎中也来瞧过了,方谨虽然被打的血肉模糊,看着十分吓人,仔细摸着倒都是些皮外伤,隔了一天便消下去了些。又加上他自己年轻皮实,因此只开了些伤药。 方谨虽然是趴着起不了身,脸上倒也渐渐恢复了从前的嬉皮笑脸。 方维站在他前面,抱着手:“我看猫儿房你是不能呆了,下次再出一回事,全家都要跟着你挫骨扬灰。” 方谨苦着一张脸道:“干爹,如今我文不成武不就,大字不识几个,除了猫儿房,哪儿人也不要我啊。” 方维叹了一口气,给他把额头前面脏兮兮的头发捋成一处,道:“罢了罢了,正好我跟你们掌事的求过了,你最近在家躺着,把之前的功课都再捡起来。俗话说,养不教,父之过,教不严,师之惰,你这样吊儿郎当,也是怪我没有教好你。” 方谨见方维一脸严肃,也不敢嬉皮笑脸了,“干爹,是我自己没常性,不用心,千怪万怪也怪不到你头上。” 方维道:“你既然知道了,现在开始学,总也不晚。那就先把千字文再写一遍吧。” 方谨动了动,痛的叫道:“干爹,我起不来……” 方维不理会他,将一本千字文摆在他眼前,又给往他身上扔了一根树枝,“先念,念完了在地上写。” 方谨皱着眉头,小声地念:“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日月盈……”他偷眼看看方维,恰巧这时候有人敲门,方维自去开了门,见是一位穿着蓝色长衫的青年,没等他问,青年恭敬地一抱拳,道:“方公公,小的奉陆千户之命,前来送药。陆大人因最近衙门里事务繁忙,特叫小的来一趟。”也没有等方维多说什么客气话,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瓷小瓶塞给方维,道:“这是我们平时跌打损伤用的伤药,比外面卖的好些。” 第22章 方维收了,正色道:“劳烦大人。便请回禀陆大人,方维及犬子感激不尽。” 青年道:“好说。”抽身便走了。 方维拿着白瓷瓶,见上面贴着张笺子,上写着外敷内服用法。 他走到方谨门外,听他在里面念千字文的声音又高了一分,“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……”心中一动,转身到厨房里,见灶下卢玉贞正蹲着烧火,柴火在灶里头噼噼啪啪乱响,她一只手拉着风箱,一只手拿着根烧火棍子,在地下一笔一划,正是个“昃”字。 方维站定了,看她写的有模有样,笑道:“刚才这个昃字,是你提醒他的吧。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连忙将手里的烧火棍子丢了,站起来道:“大人怎么进这里了,厨房里烟熏火燎的,仔细熏到您。” 方维摆一摆手,道:“不妨碍。你识得多少字?” 卢玉贞低头道:“我父亲去世的早,只教了我三字经,千字文。后来便没有学了。” 方维道:“读书明理是好事,如今家中也有些启蒙的书,回头我挑几本给你看看,字也可以练。”又道:“这几日方谨在家,辛苦你了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大人便是不吩咐,玉贞也应当尽心竭力伺候。” 方维点点头,出了厨房进了正房,从柜子里拿了个上了锁的多宝格出来。他打开锁,又拿了些碎银子,到厨房交给卢玉贞,道:“我这几日须在宫里值守,回来的时间不定,你们自己在家守好门。” 方维出了门走出地藏胡同,在大街上雇了一辆车,向车夫吩咐道:“往海淀镇去。”马车沿着大路,向着西北一路朝城外走去,路边街景渐渐从繁华闹市变成村落庄田,远望处一脉青山苍翠巍峨。方维望见一流黄泥矮墙,内有一片灼灼桃花,便道:“在这里停下罢。” 给了车钱,方维沿着矮墙信步走去,不多时见两扇木门。他走过去叩了叩,便有门房开了条缝,问是谁。方维拱手道:“便请您通报爷爷,就说方维来访。” 第18章 探望 三年前,司礼监掌印太监尹奉上书御前,自陈年老体弱,恳请退休。蒙皇帝恩典御赐退休后,他虽仍保留着皇帝赐予的入宫腰牌,却一次也没有再踏入过那片紫禁城。 如今他养老的庄园在西北京郊海淀镇彩和坊,占地五百亩。方维进了门,入眼便是一片桃花林,是时春光正盛,一派莺歌燕舞景象。林子深处是一座三进的大宅院,装饰朴拙,不见华丽,颇有乡野耕读意境。 厅堂中出来一位三十几岁,员外打扮的男人,向着方维拱手行礼。方维知道这是尹奉的侄子尹宗耀,已经恩荫了锦衣卫百户,便也拱手还礼。 尹宗耀客气道:“方公公,爷爷此时就在屋里,可巧今日太医院蒋院判来诊脉,便请在前厅稍候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 两人一同进屋坐了,有小丫鬟送上茶来,尹宗耀陪着聊些闲话。过了一阵子,有小厮来报诊脉已毕,尹宗耀道:“方公公请随我来。”引着方维过了夹道,进了内堂。一位两鬓斑白的太医走了出来,身后两个小童,提着药箱。 尹宗耀和方维一起行礼,蒋院判看了一眼方维,并不认识,只对着尹宗耀微笑道:“尹公公想是因年节下遭了寒气,肺气不清,失于宣肃,上逆作声,所以久咳不愈。我已开了滋阴润肺的汤药,按方服用即刻。你们须留神,切忌再着凉了。” 尹宗耀连连答应着,奉上了诊金,恭恭敬敬地将蒋院判送出门去。 有小丫鬟打起帘子,请方维进了内室。一位瘦小的老人在椅子上端正地坐着。抬头见方维走了进来,微笑道:“芳儿,你来了。” 方维连忙跪下去磕了个头,抬起脸来,道:“爷爷,你可瘦多了。” 尹奉咳了几声,咳得很深,竟有些喘不上气的样子,稍微平复了一下,摆手叫方维起来,声音有些暗哑:“从去年年尾咳到现在,竟是没有好。人老了嘛,身体总是一天不如一天的,那句话怎么说来着,岁寒日暖,来煎人寿。” 方维起身,扶着他在椅子上坐了,因见尹奉的两鬓又白了几分,只得宽慰他道:“爷爷不必挂怀。刚来的蒋院判,听说脉息也是出名的好,他既是已经开了方子,想必是药到病除的。” 尹奉笑道:“你回宫也不少日子了,岂不闻翰林院文章,武库司刀枪,光禄寺茶汤,太医院药方,是这世上四样最没有用的东西。他们蒋家,素来讲究的是小心恭谨,百事不沾,不求有功,只求无过罢了。” 方维也不由得笑了,转头见桌上摆了一个红漆盒子,尹奉道:“蒋太医他家刚娶了新妇,特意将喜饼带过来给我尝尝。只是我年纪大了,恐怕克化不动,你自己捡喜欢的吃罢。” 方维打开盒子,见是满满一盒龙凤喜饼,知道是蒋济仁办了喜事,想着他夫妇二人家世年纪身份气度皆十分般配,定是一双璧人。 他先把怀中的信呈了上去,道:“爷爷,这是二哥的来信。” 尹奉伸手来接,他的手不大,略有些抖,手背上有一些褐色的斑。他拆开信,慢慢读着,不时地点一点头。读完了,将信放在桌子上,缓缓地道:“你二哥还好?” 方维道:“二哥很好,身体也好,差使做的也好。” 尹奉点点头道:“他是个聪明人,也看得透,就是读书少了些。” 第23章 他又看向方维,“芳儿,其实从你一进宫,我倒是觉得,你最像我小的时候。” 方维失笑道:“爷爷,我哪里敢呢。” 尹奉道:“我都到了这把岁数,早就不需要再扯什么闲篇了。你是有心思的,又肯读书,也耐得住寂寞,宫里头这样的人,并不太多。”说着说着,他又咳了起来,方维连忙从茶壶里倒了些水,半跪在他身边喂了,一边道:“爷爷,我原是只想在宫里安稳度日便罢了。” 尹奉伸手抚了一下他的头顶,道:“芳儿,怕是你还不明白。咱们这样的人,自打两只脚踏进宫门,便是踏着钢丝过日子,稍不留神,便是万劫不复。我当日把你送到王府,便是想着你在外面能安稳一生。只是料不到天意昭昭,你又回到这宫里来了,想是宿命安排,你不愿意掺和一些事,早晚事情也会找上你的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悚然而惊,便想把几天前黄淮审问他的事情和盘托出,想了一想,又咬牙忍住了,低声道:“爷爷说的是。” 尹奉道:“我已经六十多岁了,在宫里面这几十年,什么都经历过了,也看淡了。你是个聪明孩子,书读的好,只是这圣贤书啊,要读,也不能全读死。要学外面那些文臣,言必孔孟之道,做起事来倒是自由心证。” 他越说越慢,想是有点疲了,眼皮慢慢垂了下去,在椅子上竟是打起瞌睡来。方维见此,就轻手轻脚走出去,叫了个丫鬟扶着他躺上床休息。 方维叹了口气向外走,尹宗耀在外守着,见他从内堂出来,挽留他吃完饭再去。方维忙道:“今日造访,已是冒昧,就不再打扰了。”尹宗耀道:“公公且留步。”吩咐了小厮,取来一个缠枝莲纹胭脂盒,递给方维道:“这是我们园子里面自己做的桃花胭脂,公公自用送人都是好的。”方维见他言辞恳切,便收了。 两人客气着一同向外走。他从海淀雇了辆车,一路进城到了宫里,向曹进忠报备了下原委。 曹进忠也听说了他干儿子在猫儿房赌钱被抓的事,并未责怪于他,只道:“这几日宫里都传遍了。你家干儿子倒是命好,赶上公主准备出降,蒋太后娘娘说不宜杀伤人命,这才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饶了几条命下来。”方维点点头道:“都是太后娘娘宅心仁厚,小的日日给她吃斋念佛。” 方维坐在桌前,整理了一番,又从怀里将尹家送的胭脂掏了出来,打开一看,膏子色泽鲜艳,又夹着一股桃花的清香。他想了想,又摇摇头,将胭脂放进了抽屉里。 第19章 调职 他在书案前面刚刚坐好,就听有人在院子里叫道:“方维在吗?” 方维起身出门,见有两个穿白色贴里的小宦官在门口站着,样子不过十八九岁,很是精神伶俐的样子,方维拱手道:“正是在下。不知道二位公公有什么事?” 曹进忠听见声音也出来了,刚想大声问问何人在此喧哗,见到两人,脸上急忙堆出个笑来,恭恭敬敬地道:“原来是司礼监的公公们到访,稀客稀客,便请先进来喝口茶。” 两个小宦官皆是傲然地一点头,其中一个摇摇头道:“不必了,只是我们老祖宗要叫方维方公公过去回话。” 曹进忠和方维心中都是一震,曹进忠料想必是东厂抓宫内聚赌事件的余韵未了,若要查办到方维头上,自己自然也是免不了督导不严的责任,这样想着,面上便露出为难之色。 方维倒是大大方方地迎上前去,道:“老祖宗可吩咐了另外带什么没有?” 小宦官道:“这个老祖宗倒是没有说什么,你只管本人前去就是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小宦官便引着他向北径直往司礼监值房去了,一路也未跟他说半句话。 方维面上不动声色,心里暗暗盘算道,宫里若是处置自己这样一个奉御,倒也无须司礼监掌印太监当面交代,顿时内心安稳了些。 不多时,他进了司礼监值房,小宦官通报了一声,就有内里当差的宦官引着方维进了内堂。 方维抬眼一看,原来陈镇和黄淮两位都在书案里头端坐着,他便跪下去道:“请老祖宗、祖宗训示。” 陈镇道:“起来吧。” 方维答应了一声,起来低头站着。陈镇道:“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?” 方维内心惴惴道:“小的不知。” 陈镇道:“上次你在我这写的那副字,写的很好。司礼监里写字的原本人手不足,近日又有出缺,原打算从礼仪房调几个能干的过来,只是他们最近忙着此番公主出降的大事,想是没有多余人手。内书房里的学生里,也有几个写字好的,年纪又太小,办起事来我嫌不够老成持重。想来想去,还是觉得你是不错的。你愿意来吗?” 方维听陈镇语调和缓,不是要问他的罪名,心就放了大半,又听他说要调入司礼监,更是吃了一惊,司礼监是宫里宦官人人想进的中枢之所,比起他所在的神宫监更是天上地下,他愣了下,连忙跪下叩头道:“谢老祖宗恩典,方维无有不从。” 黄淮从旁笑道:“老祖宗这是慧眼挑中了你这匹千里马,你可须好好做事,报答你的伯乐。” 方维道:“千里马不敢当,小的定当实心用事,鞠躬尽瘁。” 陈镇道:“如此便好,只是在这里做事,不该说的话不要说,不该问的不要问,你可记住了?”他脸上笑着,这几句话倒是说的无比森严,方维只低着头连声称是。 第24章 陈镇便信手写了个条子,又交给旁边的宦官嘱咐他用印,向方维道:“你出去罢。” 方维出了院子,仍觉得恍恍惚惚,适才带他过来的两个小宦官出来了,手里拿了条子,脸上神色变得亲热且客气,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公公且跟我们来吧。” 方维想了一下道:“我还须得跟神宫监的掌事辞行。” 小宦官笑道:“方公公吩咐几个长随,将你在神宫监的东西取来便是,那曹公公莫非有天大的胆子,还能不让你走?” 方维道:“我手头上尚有些每月芝麻水蜡烛采买的账目,须得跟人交接。” 小宦官抬眼看着他,好似看着什么稀罕物件一样,笑道:“芝麻水蜡烛采买,这算是什么大事,不过方公公任事用心,交接清楚,自然是应该的。” 方维一路慢步回了神宫监,早有好事者将消息传了过去,曹进忠在奉先殿门口候着,见方维回来,一把抓住他的手,热络异常,又连声吩咐找几个长随,将方维的日常所用之物一起打包了。 方维道:“不急不急,尚有些账目,还没来得及请您过眼。” 曹进忠道:“什么账目不账目,你在这里办了这么多年差,你的品行,我自然是晓得的。”又自去房中取了几样点心,道:“你也知道,咱们神宫监平日里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,这点心都是我从外头市面上买的,想是好的,一并拿去罢。” 方维谢过了,又和神宫监其他宦官一一道了辛苦,将账本整理了交给曹进忠,才带着长随将随身之物搬去了司礼监。 司礼监的文书房设在值房后身,也是三间暖房。方维进来,见里面已然坐了文书、写字等十几人,又堆满了各色书籍杂物,一眼望去拥挤不堪。众人手头皆是忙着抄写验看,见他进来,齐齐停下笔来,略略客套了一番,便又各人忙各人的事务去了。 方维在里面挑了张边角的书案坐了,整理带来的随身之物,见昨日尹家的桃花胭脂也在里面,便捡起来看了看,仍在匣子放好。还没等他整理完毕,便有两个小宦官,抱着两大摞奏折来了,道:“黄督公有吩咐,叫你将这些陈年奏折里头,拣要紧的抄了。” 方维一愣,笑道:“我初来乍到,并不懂这里的规矩,还请两位公公指点在下,哪些是所谓要紧的。” 两个宦官将奏折放在书案上,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道:“按照旧例,这些奏折里有些吹牛拍马或者引经据典的套话,便不用抄了,只拣着说实事的摘录了即可。”又指了指外面屋檐下,几个小火者缩着手站着,道:“有什么需要跑腿的,便找他们。” 方维连声谢过了,便出门叫了个火者,告诉他需要一套文房四宝,又赏了他半吊钱。不多时火者从库房领了来,方维见是成套全新的湖笔、徽墨、宣纸、端砚,又加上笔筒、笔洗、墨匣、纸镇等物件,皆非凡品,心中暗暗惊叹。 他坐下来,打开第一份奏折,见是三年前夏天的一次上书,南京户部主事范成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,在南京后湖屯田,有违祖制。 他快速地翻了一遍,见奏折书写公正,文辞华美,但屯田一事闪烁其词,并无太多实证,便放了下来。 第二份,南京户部给事中李大用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,冒犯后湖黄册库,湖为之淤。 第三份,南京御史余锦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,以守备重臣与民争利,挟私害公。 第四份,南京礼部给事中纪从哲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,多行不义,以致上天震怒,雷震孝陵柏树。 第20章 应对 方维端坐着,将手里的五六份奏折细细读了,不知不觉已到了掌灯时分,文书房内四下点起了灯烛。又有一队光禄寺的小火者送来了吃食,一一奉给个人。 方维打开食盒,见是一碟烧羊肉,一碟卤煮鹌鹑、一碗八宝攒汤、配糊油蒸饼,又有一个碟子摆着乳酪及奶皮子。 方维又将白日里曹进忠所赠的点心取出来,与人分发了。众人客套寒暄两句,便各自低头吃晚饭,房内静悄悄,一声不闻。 晚饭已毕,光禄寺的小火者们重新进来将碗碟收拾了,用提盒装走。有值夜的宦官陆续进来坐下,各自翻看案头的归档。方维见手头的奏折大半还未读完,少不得多花些工夫,只得挑灯继续夜读。 又读了十几份奏折,耳边听得宫里的二更鼓响了,值夜的随堂太监带着几个小宦官走了进来,巡视众人。 方维站在一旁,行礼完毕,随堂太监见是新人,多问了几句,便有文书房的掌事宦官过来从旁介绍。待随堂太监出去了,掌事便问方维手中现有何差使。 方维大略讲了几句,掌事道:“这里的文书是两班四拨,白班多些人,晚班少些。你今日刚到,便算你白班,今日你且回去睡吧。”方维道:“小的差事并不曾做完。”掌事道:“此一类的事务也不是十万火急,明日申时掌印才过来检点,明日再做,亦是不晚。” 方维道谢完毕,将奏折规整了放好,便去了河边的住处。此处原是他在神宫监时过夜的通铺,桌椅俱无,只得一副铺盖,一个铜盆而已。方维将今日的经历思前想后,寻思不出个脉络,又将自己白天所读的奏折细细捋了一遍。 待到天亮,他又进了文书房,将各奏折间的前后因果在脑中理清了,这才动手铺纸研墨。他胸中既有成算,将几个参劾奏折按时间顺序一一道来,各人奏折中的词句仅拣要紧的摘录,铺陈词句一概不用,总成三千余字,一气呵成。写完了,他又从头至尾参详了一番,见没有内容上的疏漏,便呈送给了文书房掌事。 第25章 申时过后,陈镇、黄淮带了大队随从,在司礼监依次巡房。进了文书房,众人皆停了笔,屏气凝神等训示。陈镇四下走了一走,一言不发便出去了。众人无不松了口气。过了一阵,又有两个小太监搬了些文书过来,依旧是让他依照上次的例子,拣要紧的摘录。 方维坐着翻看,见今日的文书,不光是奏折,还有些书札及诏书。他又花了一天一夜,将脉络理清,摘录些事情本末,呈送上去。第三日申时过后,巡视已毕,便有小宦官来文书房叫道:“方公公,黄督公请您到房内回话。” 方维随着去了黄淮值房,见他手里正翻着自己的两份呈稿,便跪下道:“小人愚钝,请督公训示。” 黄淮摆摆手道:“起来吧。”将两份呈稿推到一边,站起来走到他面前,盯着他笑道:“写的很好,字也端正。” 方维起身道:“不敢。” 黄淮指一指稿子道:“既是这几天已让你将前因后果看了一遍,也写了一遍,你便自己再跟我讲一讲公案的始末。” 方维道:“永嘉六年,南京言官弹劾镇守太监高俭在南京沿江湖荡违制垦田,冒犯后湖黄册库,上疏者二十余人。高俭上疏自辩称此湖荡继承自上任镇守太监,并非新开垦民田,且离黄册库甚远,并无冒犯。其后又有两京御史十数名,交章弹劾高俭。后高俭又上疏,称给事中李大用及御史余锦皆在湖荡中屯有田亩。万岁爷乃遣宫内太监及大理寺少卿赴南京重勘湖荡民田。后万岁爷诏令,李大用、余锦降一级使用,皆调外任。高俭及相干人等免问。” 黄淮笑道:“口才倒是很伶俐,前前后后一丝不错。那你觉得言官所言,可有道理?” 方维心中一动,便躬身道:“此事已经老祖宗及内阁诸位阁老合议,又是万岁爷下旨钦定,都是至高至明之人。小人微末见识,与众位大人相比,如萤火之比日月,何敢在您面前卖弄。” 黄淮背转身,走到案头后面,重新坐下道:“此地只你我二人,单讲无妨。” 方维道:“南京言官对高俭前前后后弹劾多次,合计共有六条罪状,其中变乱成法、妒害大臣、取受工银、纵人侵渔几条,皆是道听途说,并无实例印证;至于阴加查访,乃南京镇守太监分内之事。唯南京湖荡民田,万岁初登大宝,便曾有旨意,命细加勘查,归地于民,前任镇守太监未能遵旨照办,高俭亦未能按皇命行事,辜负万岁一片爱民之心,此其不当之处。” 黄淮点点头,叹了口气道:“你这番话说的,倒是圆满。可见你原来在神宫监,是大材小用了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谬赞了。” 黄淮又打量了一下他,端了杯茶道:“你先下去吧。” 方维又跪下磕了个头,恭敬地退了出去。回到文书房,渐渐觉出后怕来,默默平复了一阵,提笔在纸上写了几段《大宝箴》,便到了晚饭时间。 他照例吃了晚饭,见没有新送来的文书,便告退出来,一路向南往宫门走去。不留神对面有人忽然叫住了他,“方公公。” 他抬眼一看,见是蒋济仁沿着夹道迎面过来,手中提着个药箱。方维连忙拱手道:“恭喜蒋太医小登科,新婚燕尔,举案齐眉。” 蒋济仁听了,一边还礼一边笑道:“你先恭喜我,我倒是还没恭喜你了,听说你升迁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想是你听错了,并不是升迁,只是司礼监需要人手,去帮忙几天罢了。” 蒋济仁拿了方维腰间的腰牌,在手心里掂了一掂,道:“你可知多少人为了这块牌子走多少门路,花多少孝敬呢。”又问:“上次我救下来的姑娘,如今可还活得好好的?” 方维笑道:“姑娘现在我家里,活得还好,只是如今我家里,另外还有病人,还想冒昧请您这大国手择日去看一看。” 换了别人,方维是不敢开口的,宫中规矩,宦官宫人病了,不可请太医诊治。只是他们之前在运河上一番遭遇,方维大略知道蒋济仁为人,果不其然,蒋济仁道:“择日不如撞日,不如今日就登门拜访。” 方维道了谢,两人一起到了宫门口,见蒋家的马车已在门口等候了。蒋济仁对自家车夫道:“回去禀报老爷夫人及少夫人,就说我有些同事应酬,须晚些到家。”车夫答应着去了。 方维有些诧异,便另行雇了辆马车往家里去。经过家卖书的铺子,方维忽然想起件事来,跟马车夫道:“等一下。”便下车进了铺子。 不一会上车,蒋济仁见他拿了一本《千家诗》,又有大中小三支狼羊兼毫,并一块铁铸砚台,笑道:“你这是又要给孩子开蒙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开蒙不敢当,只是教教读书写字罢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这个脾气性格,当个私塾里的教书先生,倒是顶顶合适。”说完了,又觉得这话冒撞了,便用话岔开,问姑娘近况。方维道:“她叫卢玉贞,现如今是我家的丫头,你叫她玉贞便是了。” 第21章 天资 蒋济仁拎着药箱,方维拎着包袱,一起走在地藏胡同里。天已经黑了,两边的店铺陆陆续续挂上了灯笼。因为是白事铺子,灯笼也尽是白色的,在夜色中烛火摇摇,一派凄清景象。 方维怕蒋济仁看了这副景象心中不快,正色道:“得罪了。我家宅子就在胡同里面,因这里两边都是做这行的铺子,所以价钱特别便宜。” 第26章 蒋济仁笑道:“学医之人,还能怕这个。纵有千年铁门限,终须一个土馒头,人吃五谷杂粮,便是要生病的,医不好,那就要帮衬他们了,实在无需避讳什么。” 方维脚下仍是刻意加快了些步子,嘴里说道:“我家中十分简陋,并没有什么好招待,还请蒋太医见谅。” 蒋济仁反而停下了,看着方维道:“咱们都已经出宫了,既是在外面,还请就不要称呼我太医了。在下表字伯栋,请问方公公是否有字?” 方维愣了一下,答道:“表字惟时,只是宫里无人这样称呼,连我自己都有些忘记了。” 他们敲门,却是郑祥来开门。方维忙道:“今天有贵客到了。” 自他们搬进这座宅子,还从未有过客人,郑祥好奇地向方维身后一瞧,便看到了蒋济仁,不由得欢喜道:“原来是救命的神医到了。”又连忙冲着厨房叫道:“玉贞姐姐,你的救命恩人到了。” 卢玉贞挑起厨房的布帘子,便见蒋济仁站在一树杏花下,玉树临风的姿态。 她又惊又喜,几步走了出来,又见自己还扎着围裙,手上淋淋沥沥的都是水,连忙福了一福道:“请恩人先去堂上坐。”自去厨房解了围裙,又抿了抿头发,出来见礼。 蒋济仁见她面色红润了些,穿一身蓝布袄子,头发结成一条大辫子盘在头上,倒像是个伶俐的丫头了,点点头笑道:“真好。”又看向方维道:“惟时兄所说的病人,可在这?” 玉贞道:“人在厢房里,挪动不得,还请蒋先生移步看看。” 蒋济仁进了厢房,便见方谨在木板上趴着,周身用棉布遮了。他撩起棉布看了看,皮肉仍有些青紫肿胀。又伸手从药箱里取出脉枕,给他把了脉,道:“活血化瘀,处理的倒是没有什么问题,行刑之人手下是容了情的,只是毕竟已经伤筋动骨,只能仔细养着,以后负重的活计便不要做了。” 方谨听了,脸色惨白,又问道:“还能练武吗?” 蒋济仁道:“弓马想是一时不能做了,日后调养好了再说。若是其他强身健体之术,练练无妨。”又转眼见了旁边摆着一簸箩切碎的草末子,问道:“这又是什么?” 卢玉贞道:“这是乡下的方子,将香灰草切碎了,每天给他在伤口上敷上几次。都是野草,不值钱的。” 蒋济仁顿时眼睛里发出光来,抓了一把草末子在鼻子边上嗅了一嗅,又在手里细细地碾着,笑道:“《嘉祐补注本草》中,大概是记了这个,今日倒是见到了。” 他低下头问方谨:“这个药放伤口上有什么感觉吗?” 方谨想了想,“不是很疼,就是觉得有点发凉。” 蒋济仁回头跟方维道:“你家这个草,给我包一些回去。只当诊金了。”方维笑道:“伯栋兄这个诊金,倒是格外便宜,敢不应承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你不知道,我们这行里,全是一堆传男不传女,传媳不传婿的规矩,正经拜了师的徒弟,师傅还要留一手,所以远古的许多秘方都不免失传了。今日在你这儿倒是开了次眼,跟古书里的东西对上了,说起来这趟可是我赚了。” 郑祥在旁看着,忽然插嘴道:“蒋大夫,既然你人来了,能不能帮我干爹看看头风病呢?” 众人听了,都看向方维,方维有些窘迫,笑道:”总不能蒋大夫好不容易来一次,便这样使劲地用人家。一点小毛病,不妨事的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不急不急,一个一个来,”先指一指卢玉贞,再指一指方维,“她的脉象我稍后看,先看你的。” 众人去堂屋坐了,蒋济仁便问了方维头风病何时发作。方维道:“十岁那年突然重疾,后来好了,便留下了病根,逢上刮风下雨,或者遇到些着急上火的事情,便发作起来,如同万剑穿脑一般,大概一炷香的时辰便会好转。” 蒋济仁给他把了脉,皱着眉头道:“你这个脉象倒是康健,只是头风十分难医治,更难根除,平日当以静心休养为上,若是发病时,辅以针灸,痛苦会少些。” 他话音未落,郑祥便问道:“这针灸之术,我们能学吗?”卢玉贞虽未开口,但眼睛直直地望向他,满眼恳求之意。 蒋济仁笑道:“这个学起来可难了,若是从头学起,没有三五年是不行的。”又向方维说道,“你且不要急,待我回头想想,有没有什么膏药方子好用一些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肯过来,我已经是很感激了,岂敢再妄想。” 蒋济仁拿了方维书案上的笔墨,开出方子来,递给方维道:“你家半大小子好的快,再养上半个多月,就能起来走动了,只是还要多加留意,粗重的活计不要做了。”又转向玉贞道:“上次给你的丸药吃完了不曾?” 玉贞道:“还剩了几粒。” 蒋济仁道:“算着你也该吃完了,别舍不得吃。”笑道:“伸手出来,我再给你把把脉。” 卢玉贞伸手出来,蒋济仁便从怀里拿出来一张帕子垫着,把完了脉,道:“你原是脾肾双虚,精血亏损,近日略好些了,只是平时得用药补着,不能停了。”又开出一张方子递给她。 卢玉贞拿过方子看了看,抬头看了看他,欲言又止。蒋济仁道:“想说什么便说罢。” 卢玉贞指着方子里的一味药道:“这个方子里面,我看有何首乌,这个药很贵,能不能换成便宜些的?” 第27章 一时屋子里四个人全都愣住了,蒋济仁惊讶道:“原来你认识字的。” 方维道:“她认识字的,上次我问她,她学过千字文。” 蒋济仁道:“她不单是认得,她还知道这个药贵。”他接着发问:“你是在哪儿学的?” 卢玉贞道:“我爹原是乡野郎中,从小教了我一些治病的草药方子。我家是村子里的,大伙儿都穷,都是些采来的草药。香灰草治外伤,就是他教我的。何首乌这三个字我认得的,那时候村里人挖到了,我爹去收药,说这个药贵,所以我一直都记得。” 蒋济仁忽然站了起来,拱手道:“不知令尊现在何处,可否登门拜访讨教?” 卢玉贞道:“我七岁时,他已经去世了。” 蒋济仁长叹一声,道:“可惜可惜。”他摇摇头,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,又从怀里掏出来一枚玉章,在两张方子上盖了,递给方维道:“这是我的私章,我家的药铺叫做回春堂,在京城里也有十余家分铺,他们见了这个私章,会给你算便宜些。” 方维推辞道:“不敢不敢,生意是你家的,也不是你一个人的,怎么好再占你家的便宜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无妨无妨,几副药而已,只是今日经历实在难得。”他又叹口气道:“七岁能记得这些,也是很有慧根了。只可惜……” 方维道:“玉贞是识字的,伯栋兄不妨说几本启蒙的医术让她读一读,说不定她能再想起些方子呢。” 蒋济仁点点头,在纸上写了神农本草经与千金方,又摇摇头道,“这两本入门不好,没人教着只怕学偏了。我回家找一找当年我学过的几本,上面有些我的评点标注,学的快些。” 卢玉贞从旁看着,已是眼圈泛红,跪了下来道:“谢蒋大夫。” 蒋济仁站了起来,没有受这个礼,道:“又不是收徒,你不用拜我,我家是不收女徒弟的,正经徒弟进门还要保人,请客摆酒,麻烦的很。只是觉得你天资聪颖,当个丫鬟做做家事,未免可惜。” 方维将书铺里买的东西取出来,一一递给她道:“这个你也拿着罢,以后你就和方谨和郑祥一样地学写字,我屋子里的书,你也都可以看,有什么不认识的,我在家便问我,我不在家,便问郑祥,到底不要辜负了你的天资。” 第22章 经筵 “掌事,我昨天吃了些凉物,肚子今天一直咕噜咕噜就没有停过,只怕到时候出了虚恭,大不敬啊。” “掌事,我手头还有六部官员上书恭贺四坛落成的贺表,现堆在桌上还没有整理,实在抽不开身啊。” “掌事,老祖宗还等着北镇抚司的奏报,我得催着他们点呢。” 文书房掌事在一排桌子前面踱过去,又踱回来,最后停在方维面前,道:“今日十二,是经筵的日子,人手有缺,你便跟着去罢。”没有等他开口,又补充道:“不要出声,不要失仪,叫你站就站,叫你跪就跪,跟着前面的人做就好。” 方维低头站在一队司礼监宦官的最后面。文华殿上设好了御座、御案,讲案。宦官们将书籍、讲章提前摆放好,四书在东、经史在西,讲章誊写两份,御案,讲案各放一份。 准备好了这些,他们分成两队,肃立在文华殿外面,春天的清晨,天还是有些冷,他得控制着自己,绝对不能发抖,不然就是失仪。 待他们列队完毕后,陈镇和黄淮走了过来,两人都穿着蟒袍,站在两队宦官的队首。 随即,早朝散朝后的五六十名文官,排成两列在文华殿正门两侧站定,恭候皇帝的驾临。他们都是传说中的“天子近臣”,有内阁大学士、六部尚书、左右都御史以及有爵位的勋贵们,尽数穿着鲜艳的朝服,胸前是仙鹤或者孔雀补子,戴着纱制朝冠,腰带上嵌着玉石或者犀角,在清晨的太阳下,灿然生光。(注1) 方维一眼便看到为首的知经筵事顾廷机。他年约五十来岁,在大学士中并不算老,但是作为内阁首辅,已是公认的老成持重。他出身科举,二十年前得中状元,并按照旧例,担任翰林院修撰。此后,他在翰林院任职十余年,步步升迁直到户部侍郎。大礼议事件后,在混乱的朝堂里,为了平息争斗,他便是众望所归的首辅人选。 李孚也在里面,他虽近日已经入阁,并钦点为内阁次辅,却只站在第三排,因他既非知经筵事,又非讲官,只作为侍经筵官站在后面。 这也是方维第一次得见天颜。年轻的皇帝长脸短须,有着端正的五官。他在大汉将军二十人的保卫下,穿着黑色的龙袍,迈着沉稳的步子入内落座。皇帝落座以后,鸿胪寺官员便进行唱礼,知经筵事顾廷观带领外面的文官和宦官一起行五拜三叩之礼,然后顺序上殿,东西两厢有序侍立。 等到所有人都落座后,宦官们将御案抬到御座前,将讲案抬到御案正前方。随着鸿胪寺官员唱一声“进讲”,经筵正式开始。 展书官随即出来为皇帝展开四书,做好准备的讲官出列向皇帝行跪拜礼,皇帝开口道:“免。” 讲官开始讲授提前准备好的讲章。本次讲授的是《大学》中的“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,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,无之。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”一章。在一个多时辰的讲授时间内,除了讲官,所有人员都要在庄严的气氛下,闭气凝神细听,即使是在宝座上的皇帝,亦不能例外。 第28章 方维站在后面,勉强控制着自己一动不动。讲官讲书的时间是那样的漫长和枯燥,他只能默默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。 忽然,讲官停止了讲授,而用洪亮的声音朗诵道:“为人君者,可不敬哉?”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向宝座上的皇帝,看他把一个略放松的姿势重新换成正襟危坐。 四书段落讲授完毕后,就有经史讲官继续。等到经史也讲完了,宦官们便上前把御案和书案依次撤去。文臣和宦官们按照进来的次序依次下殿,在殿外继续行五拜三叩之礼。又有宦官引导众人到左顺门内的暖房,享受光禄寺准备的酒食。 经历了这一系列流程,天光已过申时。各内阁大学士径直去了文渊阁,其他文官出宫回家。陈镇和黄淮乘坐肩舆先行离去,剩下的宦官们步行回司礼监。方维虽然年轻,身体也有些僵直。年纪略大的宦官,在散去之后,更不免哀叹连连。 等到方维终于回到文书房自己的书案前面,除了需要整理的奏折,他还看到了一封信,旁边的写字告诉他,是神宫监的人送来的。 方维打开看,是一张条子,曹进忠的笔迹,上写着:“今晚戌时到燕春楼,哥哥梳拢清倌,你也来吃酒。” 方维看了,有点意外,将条子揣在怀里,思量着曹进忠平日里除了养了条哈巴狗儿爱如珍宝,赌博喝酒偶一为之,倒是没有看出还有这样的爱好。 他晚饭后出了宫门,回了趟地藏胡同。方谨已经能起来了,一瘸一拐地来给他开门,卢玉贞坐在耳房里桌子前面,手里捏着他送的毛笔,正在黄纸上练字。 方维从后看去,字的间架结构倒是有,只是有些生硬,便道:“写字需要实指虚腕。指头要实实在在地捏上去,腕要空着,不管大字小字都是这样的。”他从旁边抽了一管毛笔,比了个样子给她看。 她学着握住了,把腕子抬起来。方维道:“不是这样,指肚紧贴着笔管子,往上边撇一点力。” 他从后面伸出手去,大拇指按着她的拇指,整只手覆在她用力的右手上方,手腕子带着她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圈,见她死死地抓住笔杆,又道:“放松些。不是不用力,是要传到笔尖上去,你得多练才能找得到那个巧劲。手会酸,会麻,写上几个月慢慢就好了。” 他放了手,卢玉贞也放下笔来,搓一搓手,觉得自己的手刚刚就有些麻。 方维又问:“屋里我记得还有些麻纸的,怎么用黄纸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个便宜些,买两刀没几个钱,胡同里便有卖的,也方便买。” 方维“哦”了一声,在堂屋里找了平素装钱的匣子,打开来看,想寻出个小元宝来,无奈只得三五块碎银,只得用红纸封了揣进怀里,又想了一下,便到耳房里,问道:“玉贞,你可晓得如今梳拢清倌人,是怎样的规矩?” 霎时间,他就见卢玉贞的脸色变了,忽然变得又青又白,她吞吞吐吐地答道:“一家一个规矩的,便是主家跟管家的鸨儿商量定了,要多少头面、衣服、箱笼,等过了这个礼,还要立个文书,算个日子。”她想了一想,“到了正日子,鸨儿就把喜堂喜酒备好了,主家自去办事宿夜就是了。” 方维知她误会了,笑道:“并不是我,我只是贺喜之人。想问要备些什么礼。” 玉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,道:“若是给女方贺喜,头面填妆都是有的,男方的话,包些银两也就是了。至于另给的开门钱,压床钱,便不知道京城这里要不要了。” 方维道:“想也是要的,自古道婊/子爱钞,哪有不赚的银钱。” 此话一出,玉贞脸色煞白,低下头一声不言语。方维见此,知道自己说冒撞了,待要说些什么,又张不开口,沉默了一会子,方维道:“我这便出去吃酒去了,完了我自去宫里,你不必等我。”便恍惚着走了。 注1:本章经筵部分的内容部分引用自黄仁宇《万历十五年》中《首辅申时行》一节。 第23章 喜宴 方维进了院子,曹进忠已站在门口迎客了。他穿了一身红色锦缎喜服,发髻旁边又斜插着一朵大大的正红色绒花,整个人看上去喜气满满,十分光鲜,离着还有老远便拱手向方维致意。 方维也拱手笑道:“恭喜掌事,贺喜掌事。” 曹进忠道:“惭愧惭愧,四十几岁的人了,也来凑这个热闹。” 方维道:“有幸来喝掌事的喜酒,看新郎官打扮的这样漂亮,说是二十几岁大伙也信的。” 曹进忠满脸春色,嘴已是合不拢,也笑道:“原是兄弟们抬举,给老哥哥我赏这个脸。”便请进屋里。 方维道:“掌事迎客忙着,我原是帮不上什么,自便罢了。” 门口有两个迎宾的小宦官,记账收着礼钱,方维将散碎银子上了帐,走进厅内。方维见这厅里摆了十桌,宾客想是男女各半,零零星星已是坐了一些人,男方这头都是宫里头各司的宦官。他平素不大出去交际,认识的不多,略有些眼熟的,就互相点个头招呼。 旁边又有个隔间,里头摆了几张梨木桌子,是几个品阶略高点的太监穿着便服,正在热火朝天地打着叶子牌,旁边一些院子里的姑娘们在绣墩上坐了,手里捧着茶水、点心、水烟伺候。 隔间里一股水烟味夹着水粉香脂的味道,浓的有点发冲,方维略站了站,便觉得有些待不住。刚要收脚退出去,忽然旁边一个人走了过来,扯着他的袖子道:“方公公。” 第29章 方维一抬眼,见正是这次去南京公差刚认识的人,南京镇守太监高俭麾下的金九华,又惊又喜,忙道:“原来你也来了。” 金九华穿一身绿色锦袍,腰间配了玉坠子,像个京城富贵公子的打扮,轻声道:“方公公,烦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方维跟他出了厅堂,外面有个小院子。他俩在院子角落树荫下站定了,金九华拱手笑道:“听说爷爷近日升迁了,还没来得及恭喜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消息倒是快。只是去帮个忙而已,升迁自然是谈不上的。” 金九华道:“在南京的时候,我便看出来了,以您的才华气度,只是平日里轻易不肯露相,但终究是掩不住的。” 方维把话岔开,问道:“金公公是何时赴京的?” 金九华道:“我是照我们督公的吩咐,将南京府里面这一季给宫里的各色孝敬押着上京,也是这两天刚刚才到的。前天去司礼监拜会了老祖宗和各位祖宗,昨天去甲字库督办着东西入了库,又正赶上曹掌事恰好有这样的喜事,想着自己不常进京拜会诸位,便来捧个人场,不想就遇见爷爷您了。” 方维知他人情练达,长于交际,笑道:“金公公人缘好,想必此刻场上认识的人都比我多些。” 金九华笑道:“我那些场面话,您听听便罢了,桌上倒是有些酒肉朋友,平日里吃吃喝喝,举着杯子吹着牛,真有事的时候,可有人记得我是谁。” 方维见他意有所指,正色问道:“你家督公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金九华道:“爷爷您在司礼监,可曾听到事关我家督公的什么消息?” 方维想到前几天黄淮让他整理的三年前的奏折,思量了一下,见这不是说话的场合,便道:“我才到司礼监不过十天光景,平日里只是抄抄写写的,倒没有听到什么。” 金九华脸色微变,想说什么,只听院子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,是几个十来岁的小龟子出来在屋檐下放鞭炮,方维扯了扯他的袖子,道:“进去罢。” 厅里掌上灯烛,已是闹哄哄地坐满了人,酒肴十分丰盛。他们俩捡了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,一边是院子里的各色姑娘,打扮的花团锦簇,一边是宫里的各司太监,也穿着锦袍便装,看着小龟子将七八个扎着红色绢花的箱笼抬出来,一一打开了,都是些头面衣裳、金杯银器,加上一应日常所用之物,件件精美非常。 箱笼放好,两个喜娘搀着女方进来,按院子里梳拢清倌人的规矩,是不披盖头的,只将本来的辫子梳成发髻。 这姑娘妆容精致,戴着一副金包银花丝镶嵌头面,越发衬得杏眼桃腮,粉雕玉琢,真如天仙一般,众人皆是看的呆了,霎时间厅内一片寂静,落针可闻。过得片刻,一起喝起彩来。曹进忠更是喜得手舞足蹈,站在中间,向各个方向抱拳。 旁边喜婆唱道:“吉时已到,请相公和娘子对拜。”两个人在中间站定了,拜了一拜,喜婆便叫礼成。又有相伴的姊妹在旁吹箫弹琴,歌舞起来。曹进忠自携着姑娘,满桌轮着敬酒。众人见曹进忠年过四十,样貌平庸,却有此艳福,艳羡者有,嫉恨者更多,曹进忠只是喜气洋洋,照单全收。 方维在台下看着,也在金九华耳边道:“我这掌事,今日找的这个姐儿,倒是颜色好。” 金九华笑道:“放在扬州,实在不算什么,在京城,也算是头一等的了。还是爷爷您有定力,那样标致的扬州姐儿都动不了您的凡心。” 方维知道是说自己在南京相看的事,手指往外点了一点,微笑道:“看这头面箱笼,外加酒席排场,没有三五百两银子,可打不住。花了这许多,只求三五日快活,花完了从此便是陌路人了。我是穷人出身,眼皮子浅,总觉得奢侈太过,划不来。” 金九华道:“三五百两银子,算个什么,只爷爷您初到司礼监,不知道其中的门路罢了。” 方维一笑,便不搭话。不一会儿一对新人过来这桌敬酒,方维便起身,看姑娘容颜虽美,只是眼皮浮肿,拿厚粉遮盖着,像是哭过,脸上挂着认命的笑容,目光却有些哀戚,心中叹了一口气,嘴里只是盛赞一回郎才女貌,佳偶天成,曹进忠喜不自胜,旁边的人又叫道“新人须多饮几杯,趁着酒兴,好入洞房”,便来者不拒,一连饮尽了好几杯。席上推杯换盏,又有人叮叮当当划起拳来,叫闹声此起彼伏,不知不觉已到了二更天上,喜娘便叫姊妹们吹弹起来,送新人入洞房。 众人见新人上楼去了,便将杯中残酒饮尽了,彼此客套一番,正好散席。小龟子将宾客一一送出门去,雇下马车。金九华却搭着方维的手道:“爷爷,如今我有要紧的事情恳谈,须得找个地方说话。”方维点了点头,两人便都做出不胜酒力的样子,相携着坐了马车。 金九华上了车,对马车夫道:“去碧玉胡同从北往南第三间宅子。”一边转过脸来,跟方维解释道:“这是督公在北京长包下来的宅子,府上的人进京使用方便些。” 方维知道碧玉胡同是京城大珰宅第众多的地方,也不意外,点了点头,没有多问。 第24章 危机 金九华亲自掌了灯,带方维左穿右绕,走进一间花厅坐了。有个极老的仆人端了茶壶茶碗上来,立时便又退了下去,留下他们二人在厅里对坐。烛火昏暗,方维看不清周围陈设,只见脚下缠枝蕃花地毯繁复精美,便知价值不菲。 第30章 金九华给方维斟上了茶,见他四周打量了一下,便笑道:“这座宅子,原是督公前几年来北京的时候买下来的。因他到了北京,总要有个地方招待老祖宗和各位祖宗们,嫌外面太招摇又不方便,这个宅子还清静些,离宫里也近。我们府里的人后来上京供奉,便总在这里歇脚。” 方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,苦笑着道:“你家督公的事,自然是需要老祖宗与各位祖宗们操心的事,我又何德何能管得了这些。你也知道,我在宫里这些年浑浑噩噩,一无职务,二无人脉,三无钱财,又能帮上你们些什么呢。” 金九华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,道:“爷爷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,您既然在这紫禁城里,便是神宫监的人,也是我们的上官。何况您如今已是进了司礼监,我便万万不敢再跟您打马虎眼。今日深夜请您过来相叙,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。” 方维见他严肃起来,也正色道:“我在司礼监办差不过寥寥数日,只是个抄写的文书,其他事务更是两眼一抹黑,便是想帮你们,也是有心无力。” 金九华向前探过身子来,低声道:“爷爷在宫里日子也久了,可听说过三年前的后湖旧案?” 方维想起在司礼监刚刚整理过的旧折子,前因后果心下雪亮,亦不好明言,只是避重就轻地道:“当时事情闹得大,我虽在神宫监,仿佛也听说过一些流言,想是你家督公和当地言官不睦,这自然是常有的事。” 金九华搓了搓手指,像是斟酌了下用词,仍旧低声道:“当时督公和言官们你来我往,牵扯甚广,后来事情闹得大了,两京言官们人人上书弹劾,连当今的首辅顾廷机也被攀扯在内,弄得朝堂上也整日不得安宁。最后还是万岁爷圣明,把最初几个无事生非的南京言官给调了外任,方才平息了这事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万岁爷洞明万物,他们那点串联的小把戏,自然是瞒不过的。” 金九华看了看方维的脸色,见他神色平静,便继续说道:“后湖一案当时就这样过去了,督公这边当然是揭过不提。但是两京的言官可是被得罪得狠了,平日里他们鸡蛋里也要挑个骨头出来,便是空穴来风的事情,也要借此泛起些浪。实不相瞒,我家督公自从后湖案结案之后,这三年来每年参劾他的奏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,理由也是五花八门,我们平日里只当他们笑话看。可是总归南京离北京又远,日子久了,三人成虎,几百封奏折递上去,不免有些闲话落到万岁爷心里去。” 他长叹了一声道:“这几年来,全凭老祖宗在司礼监一力遮风挡雨,加上督公他惯会实心用事,每年给南京地方的岁贡也好,造办也好,凡是宫里人开口要的,都恭恭敬敬地征办到十成十,再加上各年节给二十四衙门的体己孝敬都置办得妥当体面,这才勉勉强强打点住了这悠悠之口。” 金九华停了一下,喝了点茶,又往下讲,声音却越来越低,“只是按老规矩,地方上的孝敬和采买之物,本以当地特产为主,” 他用手指头沾了些茶水,在桌子上画了几道,“近年来宫里开出的贡品单子,不管是名目还是种类,都有增无减,有些南京地方上原是不产的,便要找商人去别处采买。原来宫里采买还拿些金花银出来,现如今都是用盐引,竟是没有现钱。尤其是近年来新修宫殿庙宇所用的石头、花木,今年公主出降所用丝绸、金银器、瓷器,太医院的药材,甚至光禄寺点名要的江阴县的鲚鱼,常熟县的软栗,林林总总,不一而足。去年正好流年不利,发了水灾,光是南直隶的灾民便数以十万计,南京城内流民也处处可见,采买一事更加艰难。” “府里去江阴收茶的人,到了县城,便被些百姓围住了,侥幸逃了一条性命出来,胳膊被打断了,脸上也挂了彩。督公在府里另找其他人,便无人敢领头去。只是这君山茶原是宫里点了名要贡的,督公无法,只得亲自带人到了江阴县催办。那江阴县令程若愚,人如其名,也是个不开窍的。他来拜会督公,可是见了面,只大谈灾民疾苦,说什么民怨载道不胜其扰,并不接采买的话。督公派人在街上暗访,又查出来此人竟是编了首民谣,在当地四处传唱。” 金九华站起来,在后面书架上取出一本书,中间夹了一页白纸。金九华拿了出来,递给方维。 方维在灯下低头看,纸上是一首小词,道是:“太湖鱼,君山茶。鱼肥卖我子,茶香破我家。采茶妇,捕鱼夫,官府拷掠无完肤。昊天胡不仁?此地亦何辜?君山何日摧,太湖何日枯?山摧茶亦死,湖枯鱼始无。山难摧,湖难枯,吾民不可苏!” 方维将民谣读完了,叹道:“这词里一股怨愤之意,便是犯了大忌讳了。”金九华点头道:“可不是。这人也是榆木脑袋,督公让人将词抄了下来,拿到他面前,问这词是谁人所作,他竟是一口承认了是自己写的,督公便立时写了个折子,参他作歌怨谤,阻绝进贡。参劾的折子上去不久,便有旨意来,将程若愚捉拿进京了。” 方维听着听着,忽然脑海里一个念头浮起来,连忙问道:“捉拿他,可是我到南京宣旨的时候?” 金九华道:“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。正是你们来的那几天,北镇抚司陆大人亲自带着人将他捉了,下了南京锦衣卫狱。只是你们跟李孚走了水路,他们后来走了陆路将人押送上京,便比你们晚几天到。” 第31章 方维恍然大悟,只道:“这程若愚不过是区区一个七品知县,在北镇抚司手里,也不算什么人物。” 金九华道:“你道他只是个知县,芝麻绿豆小官。他家中也不是什么世家大族,只是清贫农户。难就难在这人是个新科进士出身,人还未到京师,便有同榜同门的奏折雪片一样上来了。” 第25章 猜测 方维问道:“这程若愚有多大年纪?” 金九华道:“二十八九岁,南直隶农家子出身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少年人得中进士,一时年轻气盛,不懂规矩也是常有的事。你家督公打小眼里就不揉沙子,这几年又在江南富庶之地被那些大小官员捧惯了,哪里能容得下他一个知县造次。” 金九华道:“督公原以为这年轻县官就是个不通人情世故的书呆子,没想到还是个硬脖子,听说北镇抚司去拿他的时候,他已经将衙门内的事务交接好了,跟家眷也道了别,穿着一身布衣坐在家里等人来拿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既然参他的奏折已经上了,人也已经下了锦衣卫狱,看你家督公的做派,也一贯不是什么畏惧流言的谨慎人物。只要他实心用事,圣上英明,自有公断。” 金九华道:“话虽如此,我们南京督公府去年给宫里头二十四衙门各人的孝敬,比前年略少了一成。我前几日到甲字库交割贡品,便被嫌弃得了不得,说这批送来的丝绸质地发硬,上色又不光鲜,不合宫里的规制,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,就是不肯入库。我找了他们掌事,快把好话说尽了,只差跪下来给他磕头,他才勉为其难地收了。这还只是库房,想着其他衙门的掌事、少监们,势必平日口里也掂着十个过子呢。我们这也是没有法子,还请爷爷您在司礼监老祖宗和祖宗面前多多帮衬着些。我们这些下人们,也是感激不尽。” 方维见他说的恳切,只柔声道:“我们这些人为奴为婢,都是天命,赏不赏饭,也是上头说了算。只是我也有一句良言相劝,你们要想一世平安,便什么事都烂在自己府里头,别什么有的没的,都往宫里面牵扯。你家督公已是得了十年人间的极品富贵,凡事莫要强求。” 金九华听完这番话,脸色都变了,愣了一会平静过来,苦笑道:“爷爷说的极是。我们是一片丹心,只盼天可怜见罢了。” 方维见是深夜了,便起身告辞,金九华道:“爷爷不忙,在南京您给我们园子里手书的题字并对联,督公喜欢的很,已经让我们找工匠照着刻了挂上了。督公再三嘱咐,润笔是一定要交到您手上的。”说完,在书架上取了个信封,便递给他。 方维道:“都是举手之劳,断不敢收。”极力推辞。金九华道:“府里便是在外请那些文人墨客写,也没有不给润笔的道理。”推让了一番,方维便收下了。金九华又送他到门口方回。 此处离宫里不远,方维一路步行,不久便进了宫。他到了住处,胡乱睡了一夜,第二天早起到了文书房,便有小宦官搬了一堆新写就的奏章过来。 他坐下来仔细翻看,果然是几个月来各地官员弹劾高俭的奏折,比起三年前的后湖旧案,此次上书的文官数量既多,品级也显然高了一些。他从前到后细细翻检,没有着急誊录,沉吟了半晌,出了院子叫了一个小火者道:“劳烦将近二十年的登科录搬来。” 不多时,两个小火者搬了登科录过来,方维埋头在其中,按年份翻阅,在最新的登科录里找到程若愚,南直隶桐城人,府学生,考中三甲第一百八十八名,赐同进士出身。还没来得及细看,就有小宦官来传话,说黄淮要他进见。 方维随着他到了黄淮值房,跪下行礼道:“小人愚钝,未能誊录完毕,还请督公原宥。” 黄淮摆了摆手,让旁边伺候的几个小宦官出去,方抬头道:“起来吧。” 方维站了起来。黄淮道:“给你的奏折,你都看过了吧。” 方维道:“只是粗略翻检过了,唯恐看的不够细致。” 黄淮笑道:“今日已然让你将这三个月来的折子看了一遍,也不必誊录。现下程若愚已经关在锦衣卫狱,你便猜猜后续会如何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可否宽限小人些时间,容小人将今日的一些愚见细细讲来。” 黄淮抬眼看了看他,端起一盏茶来吹了一吹,道:“你但讲无妨。” 方维道:“还请督公赐纸笔。” 黄淮指了指自己的书案道:“自取无妨。” 方维取了一只中狼毫,在案上铺了张宣纸上,提笔写了“旧怨”两字,跟着解释道,“三年前的后湖旧案,前前后后上了参劾折子的言官共三十二人。其中始作俑者两人被放了外任,之后并未上书。剩下三十人,在这三年里,仍旧年年上书参劾高俭,此为旧怨。”这三个月来,这些人每人上奏折约两三封,言辞激烈,但有后湖事铺垫在前,难免让人觉得是成见所致,党同伐异。” 他又提笔,写了“同乡”二字,道:“我刚查了登科录,程若愚是南直隶省安庆府人士,府学生出身。宣德年间,安庆府知府主持修建了官办书院,规制宏备,百年来人才辈出。程若愚虽是寒门子弟,在府学读书,定是得了同乡士绅资助。他少年得中进士又有此遭遇,安庆籍父老同气连枝,上书营救也是人情。我因时间所限,未能全盘计算安庆籍缙绅姓名,粗粗算来,应不下二十人,其中南直隶左布政司张敏中,是其中官阶最高者。他既是安庆籍,又是程若愚会试的房师。” 第32章 黄淮放下茶盏,走了下来,站在方维身边,看他又提笔写了“同年”二字,道:“程若愚是三年前的新科进士,当年春闱放榜,共取中两百八十二人,皆是他的同年。此次为程若愚上书,他同榜进士上书的共四十一人,其中外任官员以湖州知州江丰年为首,他是当年的二甲第十六名,在京的官员上书的不多,但有几位翰林院编修,是他同榜的庶吉士。” 黄淮击掌笑道:“妙极妙极。那依你所见,此事当如何了结?” 方维道:“言官旧怨,已有定论。”说罢提笔将旧怨二字抹去。又道:“六部官员,尤其是内阁,并无人敢为程若愚出头。同乡虽多,皆是外任,同榜虽多,品阶尚低。现下西北东南皆有战事,又正值春季天旱。此等小事,无非是小小风波,原不必使万岁爷过于劳烦。若圣上有意大事化小,只将这些折子尽数留中,着北镇抚司将程若愚好生查问,过几个月定他个冒犯长辈的罪名,杖刑发配就是了。” 黄淮冷笑道:“好一招大事化小!朝廷里的事情,倒教你一个小奉御算的清清楚楚。” 方维忙放了笔,跪下叩头道:“小人以卑贱心思,妄自猜测,是大不敬的死罪。” 黄淮低头看着他,缓缓道:“你倒是将高俭撇得清楚,昨天南京镇守太监府给你的润笔,让我猜猜,可有二百两?” 第26章 变数 方维低着头跪着,膝盖下面铺的青砖是冰冷的,他的手指头按在上面,也跟着一起发冷。他深吸一口气,从怀里掏出张银票,向上托在手中,道:“督公明鉴,银票只得一百两。” 黄淮瞥了一眼,冷笑道:“只有一百两,南京镇守太监府也真不够意思,怎么到了北京来,出手还这样小气。” 方维不敢说话,值房内死一般的沉寂,过了一会儿,他的两只胳膊向上举着,都渐渐麻了,只听得黄淮道:“那天晚上,跟姓金的在内室一番答对,你倒也是没有说什么出格的话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小人是真心相劝,并无一点私心,请督公明察。” 他低着头,眼里只能看到黄淮的袍子下摆的一角,绣着连片的云纹,黄淮淡淡地问道:“说到私心,你刚才那些猜测,便没有袒护高俭的私心吗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以为,程若愚他如今已在锦衣卫狱中,外面的这些人一封接着一封地上折子,意思总归是要先救他活命,至于高俭,他去催宫里的采买,见了诽谤朝廷的话,心里不平,要上书弹劾,也是他们做奴婢的职责所在。” 黄淮道:“那依你所见,高俭倒是真撇得干干净净,一点儿也动不得了。” 方维道:“言官们的折子,指斥他在南京荼毒乡里这些事,原不过是旧调重弹,若是真的去查,不一定有确凿实证,说不定翻扯起来,又像后湖案一样,板子打到自己身上。程若愚的那些同乡同门们,看他们折子里的措辞,也只是谨慎小心,说程若愚资历不足,不知深浅,求圣上开恩不与他一般计较,并不敢牵扯太多。” 他又叩了个头,低声道:”高俭毕竟是宫里派出去的人,便是在外头犯了错,要怎么处置,也应该是圣上、老祖宗、祖宗们拿主意的事,以小人的愚见,总不需要他们外头的人吵吵嚷嚷,四处攀扯,伤了宫里的体面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你先起来吧。” 方维将银票放在地上,缓缓起身。 黄淮看了一眼银票,嘴边带着点不屑的笑:“拿着吧,银票赏你了。”又返回座位上坐下,“你既是进了司礼监,眼皮子便不要这么浅。区区一百两银票,算得了什么。”他又问道:“高俭那个位子上的人,每年几十万两的银子在手里过,你要是跟着我好好做事,也早晚能有那么一天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惭愧,自知才疏学浅,不敢有这样大的志向,只希望苟全性命,得全家平安,已然心满意足了。” 黄淮没有接他的话,忽然笑了一声,道:“若是有人不想大事化小呢?” 方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,思索了一小会,谨慎答道:“那便是要等变数了。” 黄淮伸出手来,食指在纸上的“旧怨”、“同乡”、“同门”三个词上依次点了一点,问道:“你觉得哪里还会有变数?” 方维答道:“小人委实不知,只看从今往后十天半个月的后续,若是文官那边没有大人物上书,这件事便是落地了。” 黄淮点点头,吩咐道:“很好。那你就在司礼监文书房里待上十天,不要出宫,只在这里寸步不离地守着,看谁又上了奏本,即刻来报给我。我到底要看看,这变数能不能来。” 方维回到文书房,掌事已是得了吩咐,并不多问,从院子里叫了两个小火者带方维去登记个住处。方维将原来神宫监住处的被褥铜盆并几件日常换洗衣服一起收拾了,搬到河边新的住所。 新住所是两人一铺,比原来宽敞许多,床前有桌椅,又有书架。 小火者拎了拎手里的包袱,笑道:“看不出方公公的行李这样简洁,一点零碎东西都没有。”方维也笑道:“我原本也没置办什么家私。” 他们将包袱放下,刚要帮着收拾,方维忙道不用,又给了一人半吊钱。小火者笑眯眯地接了,谢过方维,便退了出去。 方维便关了门,上了门闩,从怀里另外掏出一封信,是金九华那天晚上给他的信封,里头除了一百两的银票,还有一张条子,正是高俭的手书笔迹。他将里面的文字暗暗记下,点起火折子,便将它在手里烧尽了。 第33章 方维从此便在文书房日夜兼班,深夜方休,第二日清早便又起来做事。紫禁城外面送来的奏折到了司礼监,照例先一总送往文书房,由文书房派专人登记,分类,呈送给管事的陈镇和黄淮,再按类分发给司礼监随堂太监。 掌事太监便安排方维做奏折的登记和分类。这原是个文书房人人推诿的苦差事,需要心思缜密,做事细致。 每天进宫的几百封奏折,有的是例行请安、贺文贺表,只需登记好名字后按两京六部、外省官员分类汇总,待吉日吉时一起呈送;有的是八百里军报、救灾急递文书,即便是深夜到来,也需要立时递交陈镇或黄淮的值房;其他奏折送过来,便按照内容分轻重缓急,在书笺上简洁地写出纪要,放在不同的匣子内,一早搬去司礼监正厅的书案上,不得有一丝差错。 方维初始觉得手忙脚乱,做了几天,渐渐上了手,便做的有模有样,一丝不乱。掌事太监见了,也觉得他眼明手快,条理清楚,实属难得,在陈镇面前着实夸过两次。只是方维日日忙得陀螺一样,自己也觉得身体越发亏空,只怕头风发作起来,人前出丑。 连日并无大事,到了第十日,奏折里只有几封言官上书弹劾高俭的折子,方维大略看了看,并没有新词,便放下了。他心中不由得有些放松,略活动了一下手指,想着晚饭后便出宫,在巷口的饽饽铺买些芙蓉糕和枣泥饼回家。 他在剩下的折子里一一翻看着,直到翻到最下面的一封,心中一跳,暗道:“变数来了。” 是礼部侍郎张文简的奏疏。方维打开来,看里面文字慷慨激昂,矛头直指南京镇守太监高俭,说他弹劾程若愚“亏损国体,大失人心”,又用“伏望留意于难保之天命,割恩于坏事之小人,明正法典。”作结尾,言辞犀利,文风狠辣。 方维知道这位张侍郎素有文名,正是当代文坛领袖,经学权威,在本朝儒生中有极高声望。手里照例登记了,将奏折在匣子里放好,便写了个条子在信封里,叫小宦官即刻呈送给黄淮。 第27章 误会 黄淮将奏折反复看了两遍,又合起来在掌心里拍了一拍,笑道:“居然被我料中了。他这士林领袖果然也不是徒有虚名,真算得上文气纵横,通篇读下来,我都看的有点坐不住了,说得好像不除高俭,就立马要亡国了一样。” 方维立在一旁,低头回道:“他虽素有直名,三年前后湖一案时,他却迟迟不表态。反而是这次上了奏折。” 黄淮用手指头敲敲桌子,笑微微地道:“他虽号称是个直臣,可不是一味的直,不然怎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。你猜猜,现在最坐不住的是谁?” 方维想了想道:“小人觉得,自然是高俭吧。” 黄淮打量了一下他,将下巴抬了抬,道:“这你可猜错了。他这个文章,弹劾高俭还是其次的,字里行间的意思,是把顾阁老架在火上烤啊。” 他将手摊开,比了个着火的样子,又放下来用两根手指敲了敲奏折,喝了口茶,对着方维笑道:“顾阁老这个人,外面人总戏称他“纸糊阁老”,见谁都和和气气的,你可千万不要小瞧了他。文官们老说他首尾两端,遇事左顾右盼,不能决断,可他确实是有维持大局的办法。大礼议那时候闹得朝堂汹涌势不两立的时候,万岁爷需要他来调节两边,他就成了首辅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道:“小人猜测这封折子递上去,若万岁爷还是继续留中,估计文官们就要群情汹涌,逼着顾阁老上奏折表明态度了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,道:“想必是这个路数。可知世间万事,有阳必有阴。时局要求顾廷机来当这个和事佬,他也就当了,而且当的很好。只可惜这个位置上的人,只做阴阳调和的水磨工夫,是不够的。他顾廷机还有家族子弟,门生故旧,咱们便拭目以待,他这次能不能扛得住。” 他看着方维,微微一笑道:“在司礼监做事,你可要多学着点,他们文官老说什么一叶落而天下知秋,得学会看大势,看准了,才能为我所用呢。” 方维恭敬地答道:“督公说的是。” 他见黄淮兴致勃勃,想着他必然是有所图谋,只连声称是,也不敢多话。告退之后,便继续去文书房整理奏折。夜已经深了,二更鼓敲过,文书房里灯火摇摇,眼前的字开始模糊,在视野里轻轻跳跃。 他知道自己看文书时间太久了,眼睛有些疲乏,便停了笔收拾了,给旁边的写字宦官交代了一声,要回住处。刚走出文书房的门,院子里正好有小火者疾步进来,说外头有人找他。 他心里暗暗纳罕,提了盏灯笼走出司礼监的院子,便见到方谨站在夜色里,挎着个包袱等着他,灯光下长身玉立,宽肩细腰,不知不觉之间,方谨的身高已经猛窜了一大截子,竟是快要赶上他了。 他定了定神,赶忙问道:“你这就从家里跑出来了,身上养好了吗?” 方谨笑道:“我本来就没什么事,又在家养了个把月,天天就是吃药,把骨头都快养脆了。我觉得好的差不多,就回猫儿房做事了。”方谨跟他沿着夹道慢慢走在去河边的路上,灯笼轻轻摇晃,映出一大一小的人影。“蒋大夫也给我看过的,说没什么事了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问道:“蒋大夫又去家里了吗?” 第34章 方谨道:“是啊,他给玉贞姐姐送了几本书来,都挺厚的,还有几张挂画,画的男的女的……” 方维想了想,大概是经络图之类,不由得笑了,一边抬起手来,敲了敲方谨的头,“这个你也不认得,也不跟着多学一点,养猫能养一辈子吗。” 方谨缩了缩脖子,笑了起来,“说不定呢。” 他们到了方维的新住处,方谨打量了四周,在椅子上坐了,笑道:“这个地方好多了。”又道:“干爹你这好些天没有回家,我们心里也惦记得很。玉贞姐姐做了些粽子,见你不在,便想着能不能让我送进宫来给你。”便把包袱打开来,解了外面的一层青花布,里头是个油纸包着的食盒,内有四个箬叶包的粽子。 方维才想到已是临近端午,就着手拿着吃了一个,是小枣糯米馅的,味道很清甜,笑道:“剩下你吃吧。” 方谨道:“玉贞姐姐包了许多,送了蒋大夫一些,我和郑祥也都吃了。干爹你多吃些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笑道:“原来我这是剩下的。” 方谨连忙摇头:“是给干爹你挑的最好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这几天在这里便是公务,什么时节都忙忘了。”一点一点把剩下的粽子吃完了,又笑道:”跟干爹在这儿睡吧。这儿宽敞些。” 当晚方谨便睡在他的住处,方维连日劳累,倒头便睡了,也不觉得拥挤。第二日早朝后,便有圣谕下来,赏赐首辅顾廷机及次辅李孚大红五彩五毒艾叶双缠身蟒纱一件,供二人端午节吉服所用。 方维将圣谕抄录了底稿,着人送去库房,又见小火者们在各值房外面张罗着摆上菖蒲、艾盆,又在门上挂了仙女仗剑降毒的吊屏。 他站着看了一会,一阵穿堂风进来,便觉头重脚轻,浑身发冷。他知道自己大概是着了凉,便向掌事太监告假。 文书房掌事见近日来的奏折大都是端午时节群臣上来的贺辞,并无军情急报,便叫了两个平日得力的写字宦官来顶班,只叫他休息两日。 方维在大太阳底下慢慢行走着,只觉得头晕目眩,出了一身冷汗,勉强出了宫门,连忙雇了辆马车。下了马车,他又强撑着到饽饽铺子里买了两样点心,用纸包了,提在手里回家。家门口也插着艾草,他敲了敲门,卢玉贞过来开门。 他把手里的一包点心递了过去,笑了笑:“你送的粽子我吃了,这是给你的。”又道:“我累了,先睡一会,不必叫我吃饭了。”走到自己屋里,解了外袍,连衣服也没来及换,便睡着了。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,连个梦都没有。再睁眼时,天还是大亮着,方维向外看了看,心里正疑惑着,玉贞进来了,见到他醒着,松了一口气,笑道:“大人您可醒了,睡了一天一夜了,我也不敢叫您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待要起来,觉得浑身飘忽,脚底倒像是没了跟的。勉强坐了起来。玉贞已是打了盆水来,在旁伺候他洗脸。 他胡乱洗了两把,将脸擦了,慢慢站起来,走到院子里。 已是初夏时节,院子中间的杏树已是枝繁叶茂,枝头上挂着小小的青杏子,阳光穿过树叶,在地上洒下点点光斑。 树上扯了根绳子,拴在窗户上,上面晾着他昨天脱下来的衣服。暖洋洋的风飘飘地吹过来,从他的外袍里穿过,衣服想是快干了,在风中也跟着轻轻地晃。 他走到耳房,看到堆了半个桌子的字纸,正中间摆着一本手抄的黄帝内经,是一手漂亮的柳体楷书,法度森严,一丝不苟。书被翻得很旧了,边上满满都是小楷的批注,方维想着定是蒋济仁留下的。 字纸上是她一字一句抄的选段,字还是有点歪,但已经略微有点样子了,写着日期,一张一张叠了起来,堆了一掌多高。墙上挂了一幅十二经络图,也填了不少批注。 方维点点头道:“你很用功。” 玉贞却看着他,脸上有些担忧,像是很犹豫的样子。方维问道:“你是想说什么吗?” 玉贞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鼓足了勇气:“大人,您脸色不是太好。”她抬起头来,带点恳求地说,“大人,那种地方,还是少去的好。” 第28章 风筝 方维愣了一下,本想开口解释几句,见卢玉贞低着头搓着衣角,很是为难的样子,思前想后终于也没有开口,只淡淡地道:“你先去忙你的吧。” 卢玉贞说了那句话,觉得自己实在是冒撞了,内心正是惴惴不已,见方维的口气,倒不像是生气的样子,连忙笑道:“那我去忙了。” 她回到自己的耳房,房里本来很狭窄,除了一张床和桌椅,容不下其他陈设。墙上用钉子横着钉了几块木板,堆放着几本书。 她又仔细地擦了一擦手,把木板上的书抽了一本下来,开始翻着看。书上边角细细密密地写满了备注,她得眯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,遇到不认识的字,便用笔在纸上照猫画虎地描下来。 看了一会,听见咚咚几声响,抬头看时,是方维在外面敲窗户。 卢玉贞打起帘子,方维走了进来,见她又歪歪扭扭地写了十几个字,笑道:“我改天得说方谨两句,他要是有三分能像你这样用功,就好了。”一边将纸张拿起来,问道:“这些字都是你不认识的罢?” 她点点头道:“实在认不得。” 第35章 方维便用手指头给她指着,一个一个地教读音和意思。教完了,又道:“你也不必总是窝在屋里这样用功,出去走走也好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只是觉得自己脑子太笨了,字也认得不多,有时候字看着都认识了,连在一起,反而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 方维把笔搁在架上,淡淡地道:“别太着急,说到识字,你已经是一等聪明的了,只是小时候就学了一小段,后面没人教你。宫里面的宫女们,多数也是不识字的,有些通文墨的,就去选女官了。” 卢玉贞好奇道:“女人也能做官吗?” 方维道:“当然能,前朝宫里有很多女官,现在是少了,可也是很厉害的,文章也能写的花团锦簇,她们可都是有品级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她们读书比大人你还厉害吗?” 方维笑了,没有回答,“我家里是种田的,进宫的时候,我也是大字不识一个,后来遇到贵人愿意教我读书写字,我才学会的。慢慢学,总能学会的。” 他指着她写下来的字,“这些字我认识,可是这字里行间是什么意思,我不敢轻易猜测,总觉得蒋大夫教你更好些。只是你刚捡起来,不要钻牛角尖,你不妨都记下来,下次他来的时候,你就好好问他。别那么着急。” 她抬起头来,看着方维:“大人,我总觉得现在的日子有点太好了,我总害怕自己的命没有那么好,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爷就把它收回去了,所以得趁现在抓得住的时候,多学点什么。” 方维转过脸,没有直面她,看着墙上的书:“你背井离乡的,在这儿给我做丫鬟,就觉得自己命好了啊。“ 卢玉贞道:“我在这每天有饭吃,没人打,没人骂,命就很好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才二十出头,怎么说话就这样老气横秋的,动不动就信命了,一辈子很长呢。” 卢玉贞微笑着,没有说话,方维转过眼睛,看见阳光透过窗户,照在她额头的红斑上,心里微微一动,外头忽然传来丁零当啷的拨浪鼓声音,有人在胡同里吆喝着,“磨剪子来~戗菜刀~” 卢玉贞醒过神来,连忙说道:“大人,我去做点饭吧。您想吃点什么?” 方维随口道:“你看着做吧,也没什么要紧。”忽然想起来昨天的点心,看看被书和纸铺满的桌面,并没有地方放其他的了,笑道:“给你买的点心,这么快就吃光了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没有啊,我放在您屋里书架上的匣子里了,想着您起来的时候能吃些,不料竟忘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带给你吃的,你就吃吧,我在宫里当差,吃食上虽然比主子们敷衍,总也是齐全的,这些东西看你也舍不得买,就放在你这里,看书累了就吃一点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出去了,过了一会儿把一包点心拿了进来,搁在横板上。方维想着自己在,她怕是不好意思吃,便撩了帘子出去站在院子里。 刚出门,忽然见一个青色的大风筝从远处飘飘地落下来,正挂在杏树的树杈上,啪的一声。卢玉贞听见响动,也出来了,看见方维踮脚把风筝够了下来,是个大号的沙燕儿风筝,上头画了蝙蝠和牡丹花,色彩缤纷,煞是好看。 方维道:“清明都过了好久了,还有人在放风筝呢。”说着把风筝递到她手里,她拿在手里,反复端详着,很是喜欢,又叹道:“估计是什么人家放出来的晦气,咱们家里也不能留着它。” 方维道:“这个风俗我倒是知道一点,宫里也有这讲究,这个风筝若是别人放出来的,便不能重新放一次了,免得沾了晦气。你若是喜欢,便留着罢,咱们另去买一个放了,就把这个晦气散了。” 方维进屋穿了一件青色便袍,卢玉贞套了一条青色罗裙,腰里又系上一条腰裙,两人便要出门。 方维见卢玉贞眼里大有兴奋之色,笑道:“你这个年纪,整日关在家里洗衣做饭,也是闷得慌。”又看到她是一双天足,“原来你是没裹脚的。” 卢玉贞便不好意思起来,把鞋子往裙子底下藏了藏,低头道:“我父母离世之后,自然族人是不管这个的。后来到了李家做童养媳,他家想着要我干活,便没有让我裹。大脚,丑的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不用遮遮掩掩的,这事原是世人没见识,我倒是觉得三寸金莲才是不好看呢。外面的人都不信,宫里的宫女们都不裹脚的。” 卢玉贞惊讶道:“是真的吗?大人莫骗我。” 方维道:“我在宫里也十多年了,怎么没见过。浣衣局里送的衣服鞋袜就摆在那里,鞋子都是大的。” 方维锁了门,他们沿着胡同向外走,穿过地藏胡同,再过两条街,沿着河边走,倒是一条繁华街道,有圈地打把式卖艺的,有农户卖菜,摊贩卖肉的,也有货郎行走着卖货,担子上插着糖人儿,有孩童围成一团,稚嫩的声音此起彼伏。也有撞惊闺的,担子里插着绒花,团扇,银钗。 他们两个边走边看,街上热闹非凡。卢玉贞眼尖,看到街尾有家卖风筝的摊子,便扯一扯方维的袖子道:“大人,那边。” 卢玉贞在摊子前面挑了挑,捡了个差不多的元宝翅大沙燕子,方维问完价钱,给了一吊钱,等着摊贩把线系起来。正好看见旁边有个货郎摇着拨浪鼓过来,担子上挂着一簇一簇的五彩丝线,并小孩的虎头帽和虎头鞋。他又选了四扎五彩丝线,摊贩又道:“官人给不给娘子买些花儿?” 第36章 方维一愣,看摊贩打开匣子,里头是剪出来的红色纸花儿,有应季的蝙蝠、石榴花,也有梅花、牡丹花。 他转过头去问玉贞:“想不想要花儿?” 卢玉贞回过头来,见方维往匣子里指了指,定睛一看,摇摇头道:“大人还是不要给我花钱了。” 摊贩笑道:“这样漂亮的小娘子,怎么能不买点花儿衬一衬呢?” 方维听了,也笑了,道:“你不要管,挑个你喜欢的。” 卢玉贞忽然害了羞,抬不起眼来仔细看,眼光扫了一扫,便飞快地拿了一件梅花图案的。方维一总付了钱,看摊贩吆喝着去了。 第29章 踏青 大路边是两溜高大挺拔的柳树,正是初夏时节,碧绿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摆动。他们两个就这样顺着风沿着河流向城外走去,路上的行人穿梭去来,渐渐人变少了,路两边放眼望去,尽是绿油油的麦田。 卢玉贞手里拿着风筝,有意无意地走得慢了些,田里的麦子长了须,初结了穗子,随风起伏,一派蓬勃景象,这和记忆中家乡的景象有点重叠,但又是新的风景了。 她弯下腰来仔细看。方维走在她后面,也跟着停下了,笑道:“果然是南方人,这个都没有见过啊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家乡是种稻子的,那边尽是水田,跟这个不大一样。”她伸手把几只麦穗揽在手里,饶有兴味地观察着,方维却伸出手来,在麦穗上捏了捏,皱着眉头道:“今年春天雨水少,麦穗结的不实,怕是有饥荒呢。” 卢玉贞吓了一跳,道:“大人,这个您也能看得出来。” 方维用左手两根手指夹住一支麦穗,右手指着给她看,“你看这个穗子不大,倒是有一半都是瘪的,剩下一半就算灌了浆,也不如往年的饱满。”他松开麦穗,叹了口气道:“我家就是种地的,打从我记事的时候,就跟着在地里刨食了。春分天不雨,处处起新坟,遇上这种灾荒天气,都是要饿死人的。” 方维抬眼看去,不远处的麦田中间,零零星星地散落着几座坟,其中有几座想是清明的时候有人祭拜过了,坟前有烧过纸的痕迹,又散落着些果子,坟头有土坷垃压着黄色草纸,在风中颤颤巍巍地动。也有孤坟无人祭拜的,坟头已是淹没在荒草杂树之中。 卢玉贞顺着他的眼光一看,又见方维神色凄凉,估摸着是他想起了家人,又想到自己父母远在万里之外,也无人上坟烧纸,便也低着头不再说话。 方维原地站了一会,淡淡地道:“那边有个高点的草坡,咱们过去。” 河岸边有个挺大的高坡,坡度很缓。卢玉贞随着他走了一小会,就上了坡顶。天气晴好,坡上面踏青的男男女女络绎不绝,有放风筝的,也有女眷们搭了秋千荡着玩儿的,暖风中带着点脂粉香气。 卢玉贞倒是不慌不忙地提着风筝在坡上走了一圈,测了测风向,心里有数了,选定了个地方站着,一只手拿着风筝的提线,逆风向前快走了几步,见风筝向上窜了一截,又停下来慢慢放线。她顺着风力一放一收,看风筝在空中飞得又高又稳了,转身在人群中找方维。方维站在坡顶一棵大柳树底下,笑眯眯看着她。她手里一边扯着线,一边问道:“大人,您要不要来试试?” 方维摆摆手道:“你放的好,也难得出来一趟,多玩会罢。”卢玉贞悠着力放了一阵子,笑道:“这个风筝精致好看,打的顶线也好,要是这样放了去,倒是舍不得了。” 方维走了过来,伸手接过,笑道:“我来罢。”拿在手里,见风大力沉,线已经是扯到了底,便伸手想扯断。卢玉贞见了,急忙将他的手拉了下来,道:“大人当心,小心这线划破手。” 方维道:“没带剪子出来,倒是没有趁手的工具。”正在打量周围,忽然斜刺里一个黑色大蝙蝠风筝急急地窜了过来,和半空中的沙燕风筝绞在一起,两边使上了力,啪的一声将线都绷断了。 方维被这股劲带的撤了两步,看两个风筝向远处高高飘去,一会儿便只得两个黑点大小了。卢玉贞拍手笑道:“这个蝙蝠来的倒是及时。” 方维也收了手,笑道:“这下把家里的晦气都散了,后面就一切都好了。”两个人走下了坡,看日头已是在向西走,玉贞道:“大人,咱们回吧。”。 他们一前一后,沿着大路回城,又走了一段,方维忽然停了脚步,神情有点局促, 卢玉贞问道:“大人,怎么了?” 方维把声音压得很低:“我要小解。” 卢玉贞不以为意,往路边大柳树下面指了一指,方维却摇了摇头,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我。”便快步走下路边麦田去了。 卢玉贞愣了一愣,忽然脑中爆出一个念头,瞬间明白了,见几百步开外的河沟边立着一处破败的土房,仅余下几扇坍塌的墙壁,与周边村庄皆离得很远,想是无人居住,方维便急走几步,朝那边去了。 卢玉贞在路边,看着方维的人影在土墙后消失不见,一时说不出的心酸,又突然想到那土屋破败久了,里头怕不会有什么蛇虫鼠蚁,便也下了大路,往土房走去。她沿着田埂慢慢走着,离着土屋还剩下十几步,突然听见方维的声音惊叫道:“什么东西?” 她也吃了一惊,撩起裙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起来。这土屋的门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,她一进来,就看到方维在土墙的角落里,带点慌乱地站了起来,手上还提着裤子。 第37章 她急急地道:“大人,是我,怎么了?” 方维见她进来,眼里有些窘迫,但情急之下也顾不得了,摆了摆手大声道:“你先别过来。”他用眼神搜寻着地下的荒草丛,土堆里只有些朽坏的木条,他便抄了一条在手里,卢玉贞的眼光随着他一转,便看到了就在自己身后,在土墙的另一边角落里,有个黑洞,一只手从洞里伸了出来,搭在地上。 她心脏如擂鼓一般,跳得极快,但脑海里反而一片清明,并没有慌,慢慢弯下腰去,学着方维也扯了一根木条出来,手搭在嘴唇上,示意方维不要出声,提起裙子往里走了两步。 定睛看时,是半截细瘦枯干的手臂,她想大概是病死或者饿死的尸体被扔在了这里,刚想回头跟方维说,忽然被人用力向后扯了一把,方维整个人挡在她面前,原来是这手臂忽然从地下抬了起来,伴随着一声低低的哀鸣。 是个女人的声音。 他们俩同时长出了口气,又走近了一些,那手臂向上挣了一挣,洞里面露出来半个脸,脏污的看不清五官,一头乱七八糟的长头发,真如鬼魅一般,身体隐在洞中,嘴里发出呜呜的惨叫声,像是痛到了极致。 方维和卢玉贞对望了一眼,齐齐向后退了一步。那女人也看见了他们两个人,用力吸了几口气,忽然将手臂伸向卢玉贞,断断续续地叫了几声:“救救我……救救……”说了两句,又喘不上气来。 卢玉贞见此,踌躇了一下,看向方维。方维咬着嘴唇,见她眼光看过来,只是点点头道:“先别靠太近,当心她有疫病。”卢玉贞走了过去,俯身将木条递到她手中,跟她比了个使劲的手势。 女人见她有帮忙的意思,也点点头,用力向上爬了两步。卢玉贞离的近了,也借着光往下看,原来这地洞是个乡下人废弃不用了的地窨子,女人拽着木条爬了出来,卢玉贞和方维都倒吸一口气,她上半身穿着一件破烂不堪看不出颜色的夹袄,下半身的衣服裤子都已经撕成碎布条条,身材干瘪瘦弱,却腹大如鼓,身下淋漓着一片血迹,竟是已经临盆了。 女人抱着肚子,在墙角蜷曲地躺着,高一声低一声地哀叫。方维见此,向后退到出口,低着头不敢再看,卢玉贞手脚发麻,但见女人哀恳的眼光直望着她,便回头轻声地问:“大人,我看得找个稳婆来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道:“我去村里叫罢,你在这里守着,别乱动。”说完快步走出去了。 卢玉贞定了定神,站在墙边,看见黏糊糊的液体合着鲜血顺着女人的大腿一路淌下来,在脚边凝成一滩。她虽自己没有生过,之前在南京的时候,也听姐妹们荤素不忌地说过些怀孕生孩子的故事,知道这是闯鬼门关的事。 此刻她一个人守着,见女人渐渐上气不接下气,眼睛也闭上了再不睁开,心中又着急又害怕,蹲下身道:“别急,再等等,去叫人了,再等等人就来了。” 第30章 成空 卢玉贞在墙角蹲着,等了约么一炷香功夫,看女人先是声声哀叫,后面已经是再也没力气了,只闭着眼睛低低喘气。 她疾步走到土屋外面,向远处张望了一下,周遭村庄离得太远,她忖度着就算方维能顺利找到稳婆,再带过来,也得是一两个时辰以后的事。 她咬了咬牙,把裙子撩起来系在腰上,沿着台阶下到地窨子底,里面一片黑洞洞的,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光,眯着眼睛能看见里头只有一卷脏兮兮的被子,旁边扔着几个破碗,还有个陶罐子。 她爬上爬下两次,将这些东西尽数拖了上来,见碗里有两个窝头,便掰开了想喂给女人吃,见她浑身打着寒战,紧咬着牙,竟是喂不进去。晃一晃罐子,里面倒也还有点水,便倒到碗里,端着给她喝。 女人就着她的手,大口大口地将喝完了水,又直直地倒了下去。 她原本怕的很,此时人命当头,忽然有种莫名的勇气涌了上来,横下一条心,又壮了壮胆子,向女人身下看,只见一片血肉模糊,看不出是什么。 她想了一下过去听说的种种故事,知道孩子出来的时候应该是头朝下,想是孩子太大,卡住了。 她蹲下来用水冲了冲手,伸手到女人身下摸索,触手感觉不是毛发,竟像是一只小小的手或脚。她后背一阵发麻,不由得打了个寒战,缩回手来一看,满手都淌着血和脏污,一阵腥臭味直冲上鼻子,她忍不住低头向墙角呕吐起来。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,就看见方维的身影从土墙边上绕了过来,手里拎着个木桶。稍一迟疑,方维便问道:“你可还好?” 卢玉贞用袖子擦了擦嘴,低声道:“我还好,只是她是难产,怕是不行了。” 方维道:“我在村里问了几户,都说她是个逃荒来的乞儿,平日里就在这地窖里住,已经住了几年了。这村里没有稳婆,要到镇子上再去请,我怕来不及,就让她们烧了开水,又买了把剪刀。” 卢玉贞低头看,桶里的水冒着热气,方维又从衣袋里掏出把铁剪刀来。她点点头把剪刀接过去,把剪刀往水里涮了一下,方维却伸手手臂,虚虚地挡了一下,没有说话,只是用探究的眼光看着她。 她心里明白,握着剪刀把手上试了两下,轻声道:“让我试试吧。咱们要是不管,她这立马就是要死了,一尸两命。” 第38章 方维没有再拦,只是看着她,摇摇头道:“你不是稳婆。就算稳婆也不是大罗金仙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,当日要是没遇到蒋大夫,或是他不出手救我,我立时便死了。如今我想学治病,便不能……” 方维把脸转过去,道:“我在外面守着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多谢大人。” 她拿起剪刀,手有点抖。卢玉贞在女人两腿间跪下来,将她的两条大腿往上屈曲,再尽力向外分开,用一只手摸索着往里进,探到了胎儿的小手或者小脚。她屏住呼吸尝试着用了点力拉扯,里头却是卡住了,纹丝不动。 她看见女人整个身体在发着抖,知道不能再拖下去,心中默念神佛保佑,将剪刀的半边刀刃切了进去,手竟是抖得发不了力,她又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来,使出吃奶的力气,用力一剪。 刀刃划过皮肉,是带点钝的撕裂声,女人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叫,整个人猛地向上一挣,两条腿乱蹬一气。卢玉贞不留神,被一脚踹到了脖子,顿时两眼发黑,整个人向后倒在地下,剪刀脱手甩在一边。她挣扎着起身,方维大步过来,伸出手将她拉了起来。 卢玉贞不顾身上的痛,连滚带爬到了女人耳边叫道:“别动,千万别动,就快好了。”方维见她不肯放弃,道:“我来拉住她吧。” 女人像是听懂了,停了下来,睁开了眼,方维将她两只手叠在一起放在头顶,叫了声”得罪了“,便俯下身来压住她的手腕子,对着卢玉贞道:“快些。” 卢玉贞站起来,用水冲了冲剪刀,再往下看,已经能看到血污深处,胎儿的一只脚露了头。她甩干了剪刀上的水,跪下去摸准了位置,使出全身力气又剪了一刀,深吸了一口气,将手伸进去,扯住那只小脚用力拖拽。 她也不懂得使什么巧劲儿,只是挣命似的向外使力,忽然那股卡住的劲儿松了,一团热乎乎黏糊糊的东西落在她的手上。 这团东西裹着血和粘液,卢玉贞晃了一下,险些没有握住。待在手里稳住了,低头看去,一团皱巴巴的皮肉,皮肤是发青发黑的颜色,眼睛紧闭着,让她莫名地想到小时候见过的乡下人扒了皮的兔儿。她看清楚了,是个女婴,伸出手擦一擦孩子的脸,忽然想起来什么,向着方维问道:“她怎么不哭?” 方维走了过来,伸手去探孩子的鼻息,又摸了摸手脚,摇摇头。女人也睁大着眼睛,手着急地向孩子伸着,像是要说什么,又立时明白了,卸了力似的躺下来。 卢玉贞把孩子放在地下,哽咽难言,忽然听到方维的声音颤抖着:“你看她怎么抖得这样厉害?” 她抬头看,见女人整个人打摆子一样颤抖着,脸色发青,白色泡沫从嘴角不停地向下流。 她吓得手脚都僵硬了,跟方维面面相觑,又看见旁边的水罐,连忙倒了半碗水端到她嘴边,想给她喝,却被她一只手挥了过来,连碗带水打到一边,摔得稀烂。 卢玉贞怕的想叫,嗓子却像是木了,张着嘴出不了声。转眼间,女人眼里的光就暗淡了下去,脸上呈现出青灰色的死气。 卢玉贞呆呆地站在地下,心里已经很明白,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,看着女人在挣扎中直着嗓子叫了几声娘,越叫声音越低,终于再也不动了。 仿佛过了很久,只听方维低声地说,“你先出去吧。”她转向他,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,便道:“大人,先等一会儿。” 卢玉贞在地上寻到了剪子,将脐带剪断了,把孩子摆到女人旁边。又拿布条沾了水,给女人擦了擦脸。擦干净泥和灰,露出一张秀气的小脸,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。她给她阖上眼睛,眼睛边上还有泪痕,她都给擦干净了。 卢玉贞把地窖里拖上来的被子展开,把地上躺的一大一小盖住。她走到院子外面,方维一会儿也出来了,俩人静默着,看里头的火苗和黑烟。四面沉寂,天边晚霞红的也像是火在烧,要烧尽人间一切不为人知的疾苦。 等到他们两个终于搭了一辆路过的骡车进城,天已是完全黑了。他们在主街下了车,街市依然热闹繁华,摊贩大声吆喝着卖花儿,卖丝线,卖虎头鞋,卖糖人儿。 方维扯了扯她的袖子,道:“在这里吃完饭再回去吧。” 卢玉贞这才回过神来,大半天没有吃饭,倒也不觉得饿,只是浑身酸痛,只想寻个地方倒下去。见方维要吃,便强撑着笑道:“都听大人的。” 他俩在路边一个馄饨摊子上坐定,叫了两碗馄饨。 卢玉贞浑浑噩噩,眼光看着走来走去的摊贩,忽然想起件事来,伸手往怀里找,原来买的红色纸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掉落在外头了,她想着估计是丢在土屋里了,便不做声。 方维见了她在找东西,自然猜到了,笑道:“估计是放风筝的时候丢在草坡上,被人捡了去了。这种小玩意儿,再买一个就是了。”说完站起来道: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去就来。” 卢玉贞坐在凳子上,看汤锅里泛起的袅袅白烟发着呆。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,叫了一声“玉贞。” 她抬头看,是李义,穿一身沉香色茧绸直裰。许久不见,他越发光鲜了,像是个读书人家的翩翩公子。 他们对望着一时无言,过了一会,卢玉贞淡淡地道:“你叫错了,应该叫我姐姐。” 第39章 第31章 真心 李义脸有点红,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点酒。他大剌剌地扯了凳子,在卢玉贞对面坐下,轻声地问:“身子养好了吗?” 卢玉贞把脸转向一边,并不看他,点点头道:“已经好多了。” 她一转脸,李义眼尖,立时看到她脖子上仿佛有片青紫,弯腰探过头来看。卢玉贞觉察了,连忙转回来,李义已经看得真切,眼里立即闪出怒意,咬着牙道:“他打你了?” 卢玉贞见他脸色都变了,忙道:“你误会了,这是我自己碰的。” 李义却刷地站起来,走到她身边蹲下,伸出手来,将她的零碎头发撩到脖子后面。馄饨摊子招牌下面点着两盏灯笼,他借着光,看见她从下颌往下青青紫紫肿起来一大片。 他小心地拿手指肚蹭了蹭,卢玉贞疼的“嘶”了一声,连忙站了起来,借势把他推开了,自己也退了一步,道:“我自己摔的,不怪别人。” 他上前一步,起身扯着她的袖子,眼光却在她脸上来回流连不去,“姐姐,你要我叫姐姐,我就这样叫了,怎么自己摔能摔到这儿?” 卢玉贞不想解释,也不便解释,伸手扯着自己袖子,抬头道:“我自己弄的,你不用管。” 李义却不打算放手,目光灼灼,“姐姐,你忘了你是从小带着我长大的,什么都瞒不住我,你说不来谎话,一说眼神就发飘,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。” 卢玉贞听他这么说,心忽然软下来,说话也跟着软了下来,摇摇头道,“你真的是误会了。方大人是个极好的人,待我也好的。”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,越说越轻。 听到后面这句,李义的手忽然僵硬了,他木然地放了手,也低声问道:“你是……已经跟了他了,是不是?” 卢玉贞重新坐下,手里整了整衣裳上的皱褶,又把手放在膝盖上,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,唯有声音是清楚的,“他救了我的命,我伺候他,是应该的。” 李义苦笑了一声,又转过去在对面坐了,他们都不说话,只有店家的吆喝声,木炭燃烧的啪啪声,水煮沸的嘶嘶乱响。 他表情渐渐变得冷静,开口道:“是我不是人,我都知道,姐姐,可是他是个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南京城外面收税的小吏,杀猪的屠户,跑船的船夫,送信的驿卒,连街头的混混我都伺候过。那两三年,究竟伺候过多少人,大概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个,数都数不清了。” 她顿了顿,又说道,“我自认命苦福薄,死不足惜,只是这几个月来,总算过了些人过的日子,方大人待我,说是恩重如山,也不为过。” 李义冷笑道:“恩重如山?把你弄伤了的恩重如山吗?”他指了指她脖子上的伤处,“就算不是他弄的,你看你身上穿的,头上戴的,可曾有一件像样点的头面首饰?若不是他舍不得给你花,便是他自己实在穷酸,能给你什么?” 卢玉贞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色粗布衣裙,在京城满大街的花绣袄裙中间也着实寒酸,不由得笑了,道:“我原是农家女出身,从小并没享过富贵,也不懂这些讲究。你如今发达了,出入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,自然眼光高了,倒是以后离我这样的贱民远些,不留神害了你的眼。” 她言辞忽然犀利起来,李义听了,脸红一阵白一阵的下不来台,只叹了一口气道:“姐姐,我只是为你着想。你这样跟着他,没什么名分,他又是个阉人,子息全无,手里又没有余钱,若是他有个山高水低,你后半辈子要托给谁?你恨我,我知道,我也不为自己辩白,只是你不该不为自己打算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我不恨你,你也不要这样想。”她看着李义,目光温和,又有说不出的坚决,“我们这些人,这一刻不知道下一刻的命,若是过年的时候,我也想不到今年能赎身出来,又能到北京来过日子。我如今是方大人的丫鬟,已经心满意足了,方大人如今是一个人,我便伺候他一个。他若是日后娶了亲,我自然便伺候他们夫妇俩。他是个好人,不该有什么山高水低,若是当真不幸,那也是我的命。” 李义也素知她脾气倔强,只是摇头道:“姐姐,这一世我是对不起你的了。只是如今我看着你这样受苦,却不能不替你找些出路。我如今认识些京城的商户,有个给李大人府上送花木的,姓万,家里边有几十亩田地,又有几间铺子,我常常与他打交道,人是好性情的,说话也爽快,做事也大方。他大娘子去年病死了,前头只留下一个女儿,多的是人与他说媒。我若同他说你是我表姐,他八成是愿意的。你进了门,就是大娘子,到时候我便拿你们当我亲姐姐姐夫一般的看待。” 他一口气说了出来,又恳切地道:“你若是过几年生下个一儿半女,后半辈子也有了指望,百年之后坟前也有人烧纸衣,送纸钱。你想一想吧,别着急就回绝我。” 卢玉贞听他一气说完这么多,忽然笑了,道:“你这几年果然是练出师了,往日你连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全呢。” 李义肃然道:“姐姐,你好好想一想,我跟你不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了,到底有过十年的姐弟之情。”刚要接着说下去,煮馄饨的老头儿端着盘子,吆喝着走了过来,把两碗馄饨摆在桌上。 李义低头看着两个碗,愣了一下,道:“你跟他一起来的。” 第40章 卢玉贞点点头,又回头张望了一下,没见方维,道:“他去买东西了,一会儿就回来。” 话音刚落,只听方维的声音道:“店家,借个碗。” 她和李义望过去,看方维托着个碗过来,碗里头插着个糖做的大蝴蝶,天气太热,已是化了一半,黏黏地流在碗底。方维道:“找不见卖的人了,就买了个这个。快吃吧,都化了。” 他把碗放下来,抬起头像是刚看到李义,拱了拱手道:“李管家,好久不见。” 李义回了礼,道:“好久不见了,方公公。”后面几个词声音不大,却咬的很清楚,四周的人想是都听到了,悄没声地斜眼看过来,又把眼光转回去。 卢玉贞指着桌子对面的碗道:“大人,您的馄饨来了。”便用眼看着李义,示意他让开。 李义站起身来,向着方维笑道:“我只是偶然遇见姐姐,心中实在想念,便多同她攀谈了几句,方公公莫介意。” 方维神色如常,微笑道:“我有什么可介意的,姐弟情深,难得见面,叙叙往事,也是应该的。” 李义作了个揖,轻声道:“您既是赶着吃饭,我就不打扰了,姐姐若是有事,只到李大人府上找我便是。”又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,递给卢玉贞道:“姐姐,给你的添妆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脸都沉了下来,伸手推拒道:“我如今有吃有喝,用不着这个。” 方维从旁笑道:“你就收了吧,只当是可怜他一片孝心。” 卢玉贞便收了起来,李义便冲她点了点头,抬起脚来不回头地走了。 方维气定神闲地坐下来,拿起筷子道:“吃饭。” 第32章 端午 方维理了理身上的衣裳, 走进文书房,往日人来人往的屋子,今日却是清净得很, 四下里零星坐着两三个人。 他坐了下来, 看这两日来的奏折胡乱堆叠在桌上,伸手去规整了一番,还没来得及打开看, 又有几个小宦官抬了一个大食盒过来,里头摆着些个白色瓷盘。 小宦官给方维把瓷盘放在桌上, 放在两个粽子进去, 想了想, 又多放了几个,道:“难得方公公今日还来,大伙儿都去看热闹去了,您便多吃几个也无妨。” 方维笑着道谢,也叫他坐下来吃。按司礼监的规矩, 这些小宦官平日只能站在院子里听人差遣,此时看屋里人不多,也大胆了些, 自己搬了把圈椅过来, 剥了一个粽子在手里,一边道:“今日老祖宗和祖宗们都陪着圣驾去西苑了, 两宫老太后娘娘、皇后妃嫔娘娘们也在, 各个衙门的提督、掌司太监们自然是要跟着去的, 就咱们文书房里, 平日里有头有脸的那几个,也蹭着去看斗龙舟了。听说御马监为了弄这个, 特地选了百十号精壮的人,练了足足半年有余,龙舟也是特意从南方进贡来的,通身都刻着七彩祥云,龙头上扎着那么大一个红绸大绣球,每条船上还有鼓手敲着鼓指挥,可热闹的很呢。” 方维见他两手比划着两眼放光,也跟着笑了。他们吃完了,小宦官把食盒拿了下去。方维翻开桌上几十封奏折,想是因为端午节到了,大多都是两京一十三省大员们写来的请安折,辞藻华美,书写端正。方维便只将名字和日期录了下来,将折子按照京官和外任摆成两沓。有两封陕西和山西来的折子,请安之余,也报了今春雨水少,粮价略有上浮,方维便将语句照实誊录了,把折子放在外任奏折的最上头。 翻到下面,便有两个翰林院编修弹劾南京镇守太监高俭的奏折,皆是言辞激烈,义愤填膺。方维将几句紧要的词句录了,又在书笺写好纪要,夹在奏折里。饶是这几日奏折不多,做完这些功夫,已是过了两三个时辰。 方维回头看书房里,只剩一两个人了。他走出门在院子站着,晚饭还没送来,天快黑了,小宦官们忙着四下掌灯,风吹过来,吹动门上仙女仗剑降毒的吊屏。 往日里他对这些浑不在意,此时在灯光下看去,见上面的仙女画的十分生动,身姿挺拔,宛若游龙,心中一动。正出神间,忽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,回头看时,见一人穿着天青色飞鱼服,腰间系着绣春刀,仪表堂堂,威风凛凛,正是好久未见的陆耀。 方维有点吃惊,便问道:“陆大人今日不该是随着圣驾在西苑吗?” 陆耀比往日看着瘦了些,脸色略有憔悴,但神采不减,笑道:“有旨意,叫我来这里等着,我便来了。”又道:“方公公升迁了,进了司礼监做事,也不给我个信儿,省了一顿酒喝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”这一阵子忙的脚打后脑勺的,再说也只是到这里帮忙抄书写字,没事自己张扬起来算什么。”又赶忙让他到屋子里坐着说话,陆耀却叉着腰摇摇头道:“这院子里站着就很好,有穿堂风,且是凉快。” 方维问道:“吃过晚饭不曾?在我这将就着吃一口也是好的。”陆耀道:“待会怕是要面圣,饭就不吃了,在你这讨口茶喝。” 方维便叫了白日里发粽子的小宦官过来,问有什么茶。小宦官回道:“备着的只有虎丘茶和六安茶。”陆耀笑道:“不拘什么,解渴是正经的,快些上来。”又随手给了他一吊钱。小宦官欢喜地去了。 第41章 陆耀仰着脸吹着风,道:“你家大小子后来无惊无险地就给放出来了,还好没让你卖房子卖地。”方维道:“惭愧惭愧,都是当日陆大人给指了一条明路,救了我全家性命,倒教我不知道怎么谢你了,还有你送来的药,也着实管用。” 陆耀道:“以你我的交情,举手之劳罢了,别放心上。”又笑道:“你在驿站里收来的那个姑娘,现在可大好了?” 方维道:“托蒋大夫的妙手,现在身体好多了。”见陆耀托着下巴,笑眯眯地看着他,又补充道:“在我家管一些煮饭洒扫的杂事。” 陆耀“哦”了一声,笑了一笑,也不再问。小宦官用托盘呈上来两盏茶,陆耀拿了一杯饮尽了,又递了一杯给方维,回头吩咐道,“再上两盏来。” 正说着,两个小宦官前头挑着红灯笼,黄淮带着四五个掌事走了进来,穿着五毒艾虎补子蟒衣,其余人等也都穿着大红色贴里,气派非凡。方维立即跪下了,陆耀也躬身到地。黄淮摆了摆手道:“都起来罢。”又向着陆耀道:“陆指挥请随我来。” 方维在文书房里吃了晚饭,又零碎有些奏折呈上来,他一封一封按规矩看过了,分装完毕,转身一看,文书房内竟是已经空无一人。眼看已是到了二更天,换班的人还没来,他只得在椅子里枯坐着等。 二更鼓刚过,忽然有个人急匆匆地进了屋子,方维抬眼看时,正是文书房掌事太监。他连忙起来躬身,掌事却道:“你还在,太好了。便要让你去一趟。” 方维道:“去哪儿?” 掌事道:“随督公去趟北镇抚司。” 方维赶忙出来,整理一下衣帽,掌事道:“来不及了,赶紧去督公值房。”一叠声地催促。方维小步快走到了黄淮的值房,见黄淮已经换了一身圆领补服,待要跪下见礼,黄淮道:“不必了,随我来。” 有小宦官在门口备下了肩舆,黄淮上去坐了。方维只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。到了宫门,又有几顶轿子候着,黄淮上了软轿,叫方维也上了身后一顶。 轿子摇摇晃晃的,方维掀起轿帘,见是去北镇抚司的路,心中正自盘算着,轿子便落了地。 方维下得轿来,又服侍黄淮下轿,黄淮道:“你随我进去,不要多话。” 方维在路上已经打定主意不开口,便点头道:“小人谨遵教诲。” 北镇抚司门前,两边已有锦衣卫点起火把,火光下陆耀站在门口,躬身一揖,道:“下官已经派人去请我们刘大人了,督公请进内堂休息,刘大人即刻便到。” 黄淮点点头,陆耀在前头带路,将黄淮请进内堂坐了,方维站到一边。陆耀吩咐手下上茶,黄淮道:“茶便不用了,将程若愚带上来吧。” 陆耀道:“是。”便吩咐手下几个百户道,“快去里面把人提过来。”又转身向黄淮行礼道:“程若愚在这里关了几个月,身上免不了有些脏臭,我们自然是没有什么,只怕污了督公您的眼目,不妨让小的们先给他洗洗,弄干净些。” 黄淮道:“不必了,万岁爷有旨意,让我们来问他话,便叫他现在就过来罢。些许气味,不要紧的。” 第33章 陈情 黄淮对着陆耀道:“陆指挥, 你也坐。”又转头向着身后的方维,吩咐道:“今晚上的话,你心里记着。” 方维答应着, 过了不一会儿, 便听见外边一阵丁零当啷的声响由远及近,伴着一股恶臭,两个百户夹着个囚犯走了进来。 方维定睛一看, 其中一个便是上次去往南京一路同行的蒋百户。中间的囚犯穿一身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囚衣,带着手铐脚镣, 须发蓬乱, 看不清脸面, 想必便是程若愚了。两个百户放了手,他便直直地扑倒在地下。 黄淮皱了皱眉头,陆耀在旁陪笑道:“我们北镇抚司只管司狱,人来了之后便打着问,问完了原是要交给有司的, 只等旨意下来。” 黄淮掏出手绢来半掩着口鼻,挥挥手道:“将他刑具去了罢。”陆耀一摆手,蒋百户便从腰里解了钥匙给他开了手铐脚镣。 程若愚用手撑着爬了起来, 腿却不听使唤, 小腿上像是受了重伤,膝盖以下都是褐色的层层血迹, 将囚衣染的透彻。 陆耀道:“这人有些犯上之语, 因此众人气不过, 给他上了顿夹棍。” 方维再看程若愚的腿, 估摸着他胫骨已经折断了,起不了身。黄淮对着两个百户道:“你们先下去罢, 将门关了。” 程若愚撑着身体,抬眼往上瞧着,黄淮便朗声道:“我是在宫里司礼监做事的,奉了圣上口谕,前来问你的话,你倒要老实回答。” 程若愚听清楚了,浑身便是一颤,便要强撑着跪起来。黄淮刚想说不必了,程若愚便开了口说道:“罪民拜见公公。还请公公行个方便。” 他声音嘶哑,字句却是咬的清楚。黄淮道:“什么方便?” 程若愚道:“罪民蓬头垢面,殊为失礼。便请公公容囿罪民先整理仪容,再答公公的话。” 黄淮嗯了一声,便是准了,程若愚将手费力地抬了起来,将胸前披散的头发慢慢向上盘。他手抖得厉害,到得一半,手里的头发便散了。 第42章 方维看着,心中不忍,有心帮他一帮,见黄淮也看了他一眼,便行了个礼,走到程若愚身后,将他头上的发髻打散了,从自己袖子里取出梳子,将他散落在外的头发拨到后面,用梳子梳通了。 头发里遍是油垢灰尘,又有虱子,方维惟恐他吃痛,便没敢用力,只是将头发拧成一股,盘在头上,用他原来的木簪子插好。取出帕子,给他擦干净了脸,又从上而下梳理了他胸前的胡须。程若愚一言不发,只向他拱了拱手。方维便也点点头,退回后面。 黄淮道:“你还是个知礼节的人。” 程若愚跪直了,倒是一副端正的后生模样,白净面皮,清秀五官。他又向上拜了一拜,道:”孔圣人尚且沐浴而朝,罪民若是邋遢着回公公的话,便是对圣上的大不敬。” 黄淮道:“罢了,如今你只是在此看押,还没有转交有司,也就是还没有判你的罪,不用以罪民自称。你还是圣上钦点的进士,按规矩可以不跪。” 程若愚低头道:“罪民已知犯了大明律法,愿以身伏法,明正法典。” 黄淮道:“既如此,你便也承认那毁谤朝廷的妖歌是你所作。” 程若愚点头道:“罪民承认。” 黄淮道:“圣上泽被四海,心怀万民。你不过是个新科进士,七品知县,圣上日理万机,仍忧思挂怀于你,特意差我等前来问话,是惦记着你是天子门生,圣上对你仍有谆谆教诲之意。” 程若愚在地上拜了三拜,道:“天恩浩荡,罪民感恩戴德。罪民失职,有负圣恩所托,有负朝廷信任。” 黄淮道:“圣上顾念你年岁尚浅,初入官场,自然不免着了别人的道,才做下此等不才之事。这妖歌之中,颇有怨谤之意,莫非是有人怂恿指使?” 程若愚道:“都是罪民一人所作,无人指使。罪民也未曾和同乡故旧、恩师同门说起此事。兹事体大,若愚不敢攀诬于人,更不敢欺天。” 黄淮面色一沉,道:“你可知依大明律,毁谤圣上,罪当论死。” 程若愚道:“罪民晓得。犯上作乱、口语狂悖者,凌迟处死。凡造妖书、妖言及传用惑众者,皆斩。 黄淮冷笑道:“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,你也是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出身,怎么这样糊涂。” 程若愚道:“孝经有云,父有争子,则身不陷于不义。故当不义,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,臣不可以不争于君。若愚自知不忠不孝,还请转奏圣上,人臣欲谏,辄惧死亡之祸,若愚命不足惜,愿将妖歌之意,上达天听,以全我人臣之心。” 黄淮道:“既如此,你便照实讲来。” 程若愚拜了一拜,道:“罪民得中进士,外放江阴任县令,历时两年有余。江阴是江尾海头,北邻长江,南近太湖,水路通达,原是鱼米之乡。南北杂货,越境跨江,市场兴旺。百姓日子虽不算富庶,也还颇过得去。只是近十年来,倭寇频频沿江而上,骚扰当地,黄田港内原是舟船满泊,商贾满街,自倭寇袭扰以来,动辄掳掠杀人,官民遭杀伤者,月月有之。” “各地商船,皆不敢再来。百姓生计艰难,悲苦无门。抗倭所用军需粮草,多有短缺,又多从民间紧急筹措,生民已疲不堪命。南京镇守太监又动以朝廷为名,到苏州常州两地造办药料,横索货宝。前年,发盐引六千引于江阴县,索取银子一万三千两。去年,又发盐引一万三千引于江阴县,索取官民银三万六千两,略有迟延,便痛棰吏民,人人色变。” 黄淮道:“你提的这些征派,可有实证?” 程若愚道:“凡此种种,罪民皆已记录在册,不敢有一丝妄言。” 黄淮道:“那妖歌中的太湖鱼和君山茶呢?” 程若愚道:“江阴的贡品,当属鲚鱼和茶叶。这鲚鱼俗称刀鱼,仅一指长,出水即死。为了保鲜,有专造的贡船将捞出来的鱼立刻冰镇,先在孝陵上供,然后沿着大运河向北急递。贡船昼夜前征,所至之处,需要替换大量冰块,急如星火。若换冰不及时,满船鲜鱼皆腐烂发臭,秽不可闻,只能弃之江中。因此,若宫中需索千斤,贡船需捕捞万斤以备完全。” “春日鱼肥之时,满江渔船,密密捕捉,不舍昼夜月余,尚不能满足贡船所需。交不得差的渔民,往往被鞭笞致死。这鲚鱼本已少见,数十年来这样捕捉,日渐稀少,有渔民被摊派到户,自知难逃一死,竟然全家自尽。” 程若愚说着说着,声音便哽咽了,众人皆不做声。他叹了口气,又道:“江阴的贡茶,人道是君山茶,这却是个大大的错漏。江阴背靠太湖,湖中有山,名曰洞庭。湖南岳阳,也有一湖,名曰洞庭,洞庭湖中的山,名为君山。宣德年间,先皇帝品了湖南的贡茶,称赞有加。” “宫里办事的人,上不知下情,只写了个“出自洞庭”,不知怎么,便算到了江阴县头上。江阴有山,但茶树甚少,品格不高,只得出外采买。宣德年间,每年进贡五百斤,县衙便使商户到外县购买,勉强充数。只是贡茶额年年增加,渐增至五千斤,今年乃至八万五千斤,公账既有亏空,无钱出外购买,受倭寇滋扰,水路也已不通,外地商户不敢来,本地商户亦不敢接,罪民便是如来佛祖大罗金仙,亦难以复命。罪民自知犯了弥天大罪,其罪当死,惟愿朝廷开恩,抚恤我民,明年岁半之数,以十分为率,量免五分,以宽民力。” 第43章 程若愚陈情已毕,便重重磕下头去,不一会儿,额头便出了血。黄淮脸上阴晴不定,挥挥手道:“罢了。你这一番陈情,我已尽知。只是你若有为难之处,为何不陈奏上司?” 程若愚道:“罪民两年以来,已将来龙去脉种种,具实奏知常州知府大人,只是迟迟不曾有回音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,忽然问道:“你家中尚有何人?” 程若愚道:“我本桐城农家子,父母早逝,家中哥哥嫂嫂将我抚养成人,又送我读书科举。家中还有结发妻子,未有儿女。” 黄淮道:“知道了。你回去罢。” 程若愚微笑道:“罪民奏陈已毕,死而无憾。”又拜了一拜,陆耀便叫了两个千户进来,将他提走了。 黄淮默然无语,过了一会,向着陆耀道:“不要再上刑了,找几个郎中,给他治一治,这样下去,须不好看。” 第34章 机心 黄淮眯着眼睛慢慢将手里的誊录看完, 许久没有说话,过了一会才叹口气道:“程若愚这连篇说话,你确实都记下来了, 一字不错。一晚上没睡?” 方维拱手道:“督公吩咐下来的事, 小人自当尽力。” 黄淮用手指敲着这一沓纸张,道:“可惜可惜。可惜这程若愚,也算是个少年进士, 原以为聪明伶俐一点就通,谁知竟是个不开窍的木头人。” 方维点点头, 道:“他一看便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死脑筋, 若不是这样死脑筋, 也惹不出这样大的祸事。” 黄淮道:“我原想救他一命,他却字字句句往宫里攀扯,倒教我说什么好呢。” 方维听了,便不敢言语。黄淮也不理会他,将誊录后面的文字看了一遍, 皱着眉头道:“这满篇的胡言乱语,好生叫我为难。我倒是有心要打老鼠呢,又怕伤了玉瓶儿, 将给宫里办事的好几千人都伤了。万岁爷今日急等着我回话, 这倒叫我怎么去面圣呢。” 他又喝了两口茶,咬着牙道:“说到底, 还是怪高俭办事不利, 自己周身还没洗干净, 又巴巴地去招惹程若愚做什么, 想演一出忠心护主,现弄得程若愚要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, 连带我们也跟着吃挂落。” 黄淮站了起来,在值房里来回转了两圈,见方维只是站在下面低着头一声不出,笑了一下,道:“你可有什么主意?” 方维道:“小人倒有个法子,不知道当讲不当讲。” 黄淮道:“讲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以为,不如督公将这份誊录给老祖宗看过之后,再行决断。” 黄淮冷笑道:“圣上交办给我的事,也要他来插一脚吗?” 方维指了一指誊录,笑道:“这份供状,督公看了既然为难,倒不如让别人一起为难。想必老祖宗看了,更加为难。” 黄淮听了,愣了一下,立即回过神来,盯着方维道:“说下去。” 方维道:“高俭是老祖宗的干儿子,这些年来在江南办事也算得力,自然是要全力保下来的,连带什么太湖鱼、君山茶,这都是宫里十几年来的事,只要他知道了,便不能不管。” “督公只需将供状拿给老祖宗过目,说昨夜到北镇抚司问话,问出许多谋大逆的言语,深感不安,请他决断,先就赚了一个人情。至于这份供状,怎么改,怎么呈送,那都是老祖宗的意思。督公只需将这份誊录留着,圣上若是不问,这事就揭过不提。圣上若是追问,便是老祖宗让这样改的,横竖都有话说。” 黄淮点头道:“很好。只是里面还有一个大大的缺漏之处。” 方维拱手道:“请督公明示。” 黄淮道:“这份誊录,虽是供状,实则程若愚并未当场画押,在场你、我、陆耀三个人,陆耀大可以推脱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揣测圣意,实在大不敬。只是圣上要的若是供状,早已让北镇抚司将打着问出来的状子递上去了,也不怕没有画押。” 黄淮听着便笑了,道:“你心机深沉如此。” 方维拱手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 黄淮见他神色惶恐,笑道:“你不必害怕,心机深沉,不是什么坏事,尤其是在宫里。” 黄淮带着方维在陈镇门前候着,约莫半炷香的工夫,便有小宦官打起帘子让他们进去。 陈镇屏退了左右,黄淮上前行了礼,道:“回老祖宗的话,昨日夜里圣上忽然想起了程若愚的事,交代我去北镇抚司问他的话。谁料这人胆大包天,竟是口出悖逆之言,实在是听不得。现下圣上专等着我去回话,我见这程若愚的话里话外,牵扯宫里的事甚多,自然不敢擅专,特来请老祖宗的示下。”便躬身将誊录递了上去。 陈镇扫了他们一眼,翻着看完了,沉吟道:“这种悖逆不堪的言语,如何能够污了圣上的耳目。况且这只是他一家之言,又无佐证,到时候又是一桩无头的公案。” 黄淮道:“老祖宗说的极是。圣上日理万机,现下南北战事都正是吃紧的时候,怎能再为些茶叶活鱼的小事,连累圣上忧心。” 陈镇道:“也有道理。既然如此,便得想个法子。”默思了一阵子,招手叫方维道:“你过来。” 方维行了礼,走到他桌子前面。陈镇将案上的笔墨纸砚推到了另一边,指着道:“你就在这写罢,照我说的意思写。” 第44章 他又喝了口茶,一字一句地道:“便说江阴原本富庶,近年来,因倭寇滋扰,商贾稀少,民生凋敝。倭寇动辄掳掠杀人,抗倭所用军需粮草,多有短缺。程若愚因连日筹措军饷,疲于奔命,不留心记错了贡茶的时限,被高俭申斥,故而作歌以泄私愤。数月以来,他已知辜负圣望,追悔莫及,惟愿圣上开恩,免他死罪。” 方维听了陈镇的话,心中已有主张,沉吟之际暗暗打了腹稿,吸了一口气便提笔写来。陈镇与黄淮一左一右,看着他一气呵成,连贯通达,暗暗点头。过了一盏茶的工夫,方维便写完了,双手呈送上去。 陈镇读了,点头道:“很好,都写到了。尤其是他追悔之意,殊为痛切。”又指给黄淮看。黄淮道:“是好文章,也全赖老祖宗宅心仁厚,连程若愚这样的冥顽不灵之辈,也设法予以保全。” 陈镇摆摆手道:“罢了,你今日先就这样回圣上的话,其他的容后再议吧。”又指着誊录叫方维道:“把原来的这份东西烧了,这种悖逆不道的妄言,留不得。” 方维便把灯里的蜡烛取了下来,将誊录点燃了,扔到铜盆里,眼看着火苗窜起来,将纸张连同字迹一起烧尽了。 陈镇道:“兴献王府倒是个出人才的地方,看你年纪轻轻,这样会做事。” 方维道:“老祖宗谬赞了,小人不过是承蒙老祖宗的教诲,自己用心了些,只是小人资质愚钝,便是怎么费力,也赶不上老祖宗的万一。” 陈镇便笑一笑,端起茶来,示意黄淮与方维退下了。待走得远了,方维轻声道:“那份誊录,小人还能再默一份出来,只是程若愚,还是活着的好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方维又默写了一遍,亲自送到黄淮值房去。黄淮见他两日一夜未休,也叫他回去。正好文书房发下来了端午节的赏银,方维得了五两银子,便揣在怀里,提着一盏灯笼,出了宫门。 二更天他到了家,敲门是郑祥来开门。他问:“怎么是你?” 郑祥道:“我原是让大哥一起回家里来过端午节的,他说万岁爷过两天要到西山玉清观里打三天平安醮,司设监整理天子仪仗的缺人,叫他去帮忙了,一时回不来。我好不容易回家里来,干爹你也不在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雄黄酒喝了?” 郑祥笑道:“喝了。过水面也吃了。”又给他看手臂上的五色丝线,“干爹吃饭了没,要不要把玉贞姐姐叫起来做点东西吃。” 方维看了一眼,见卢玉贞屋里灭了灯,摇摇头道:“不用了,我在宫里面吃过来的。”又问:“内书堂放榜没有?” 郑祥道:“还没有呢,我托我们掌司打听了,还没定。”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,“干爹,我们白天出去逛了,也给你买了东西。” 方维捏捏他的脸,笑道:“好孩子,去睡吧。”自己进了堂屋点了油灯,见桌上放着一包点心,打开来看,是饽饽铺里买的枣泥饼。方维笑了起来,慢慢地吃了一个。又从吊子里面倒了些水在铜盆里,胡乱洗了洗,便躺下睡了。 第35章 蟾蜍 方维睡得很沉, 醒过来的时候,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。他撩起床帐起身下地,看见床边案头上摆着一件崭新的镂空竹子根香盒, 里头点着香饼。又有一件新添置的葫芦青花瓶, 插着折枝石榴花。 郑祥端着盆水进来,笑道:“干爹你醒了。” 方维指着案上的花瓶问:“这都是你买的?” 郑祥把水放下,摇头道:“这可都是玉贞姐姐买的。她昨天见我回来了, 就磨着我非要陪她出去上街。我拗不过,就陪她在大街上逛了逛。她这也问, 那也问, 零零碎碎地买了一堆东西, 还问我你喜欢什么。” 方维把香盒拿在手里,转着看了看,笑道:“是你自己喜欢的吧,我什么时候弄过这些富贵闲人弄的玩意儿了。”又放下了,看着郑祥, “还买什么了?” 郑祥道:“她去铺子里头买了些书和纸,重的很,去饽饽铺买了点心, 还给我买了一个糖人儿吃了。干爹, 蒋大夫来了,在院子里呢。” 方维起身刚要梳洗, 听到便问:“怎么不叫我起来?” 郑祥道:“他来找玉贞姐姐, 手里还拎了一个大口袋。我说干爹你正睡着呢, 要不要叫你起来, 他说不用。” 方维赶紧梳洗完毕了,穿了件便袍出门。蒋济仁穿一件深蓝色暗横纹罗直身, 卢玉贞仍是一身青布袄裙,两人在树底下石凳子上面对面坐着,卢玉贞把自己写的许多张纸都拿了出来摆在石桌子上,蒋济仁便拿着书给她一字一句地讲解,提起笔来在纸上圈圈点点。 方维走过来,他二人都站起来了。方维笑道:“伯栋兄,是我睡过头了,失礼失礼。” 蒋济仁道:“惟时兄,哪里的话,是我冒昧来访,打扰了。”三个人坐了下来,蒋济仁指了指桌上的书,笑道:“玉贞是个有天分的,虽然学这个时日尚浅,也能触类旁通,又舍得下功夫。她若是个男儿身,便是街边的乞儿,我也要收过来当徒弟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本朝有一位谈女医,便是弃女红从医,秉承家学,专治女流眷属的,也是一代名医。蒋大夫若肯教,又怎知玉贞不是谈女医第二呢。” 第45章 蒋济仁也笑了,道:“是我眼界小了。我看她做的笔记,有些注解很是新妙,像是乡野之间口口相传的一些治病法子,细想起来也有些道理。” 卢玉贞听了赞赏,低头道:“我读医书,有些艰涩的地方,总读不下去,想着我父亲当年做行脚医生的时候,总有些病人抬过来给他治,有头疼脑热的,跌打损伤的,被毒蛇咬了的,他到底是怎样的处置法子。有时候,也能想起来一点,便赶紧记下来。” 方维见她神情哀伤,又见蒋济仁脚边有个白布做的大口袋,便笑道:“蒋大夫,你这又是什么?” 蒋济仁双眼放光,笑道:“我正想说呢,你就问了。惟时兄,这大节下的,我原不想打扰,只是昨天得了些好东西,特来给你们献个宝,玉贞想必也喜欢的。” 他嘴里说着话,便把石桌上的文房四宝收了,卢玉贞接过手来,抱到耳房里去。蒋济仁拎着布袋子放上桌,方维见袋子里面像是有活物在爬动,吓了一跳道,“莫非是蛇?” 蒋济仁一边解开袋口的麻绳,一边笑道:“猜的有点相近了。”双手撑开来看,原来是一袋肥大的蟾蜍,在袋中挤挤攘攘,忽然一放开,争相鸣叫起来,呱呱不休。 方维吓得一颤,起身倒退了两步,蒋济仁与卢玉贞见他怕了,都笑起来,卢玉贞道:“大人,这个在我们乡下,满坑满谷都是的。” 方维转过身,苦笑道:“我自小就见不得蛇虫,更见不得这个,倒叫你们笑话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这可是太医院昨天到了南海子,让海户们敲锣打鼓,又设了网子捉起来的宝贝。我一看今年的蟾蜍格外肥美,想着一定要拿几只来给你们瞧瞧。”说着便用手伸进袋子里捉了一只出来,那蟾蜍蹲在他手心,嘴巴张着,肚子一鼓一鼓的。 方维见卢玉贞并无惧色,还探头去看,只得拱了拱手,叫声惭愧,快走回屋了。郑祥在屋里坐着读书,他便也抽了本南华经读着。 蒋济仁把蟾蜍在手里掂了两下,问卢玉贞道:“你怕不怕?” 卢玉贞笑一笑,伸出手将蟾蜍提了过去。蒋济仁笑道:“我这次带着它们过来,可不是给你玩的。你整天学医理学把脉的,想也枯燥的很。教你些好玩的,听说过蟾酥没有?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蟾酥可是一味奇药,化毒定痛再有效不过了。名贵的很,寻常人家用不起的。我想着你家大人或许头风发作时能用它一用,便带了些过来,他倒还见不得这个。” 他一边笑,从袖子里掏出一沓油纸,摆在桌子上。又从怀里掏出个针包来,翻开一看,是长长短短的银针。他斟酌了一下,取了一支三棱针,对着卢玉贞晃了晃,道:“你可仔细看着。” 他又伸手将蟾蜍捉了过去,捉紧了身体,右手用三棱针直直地刺入了蟾蜍的眉心,瞬时便有白色浓浆冒了出来。他取了一张油纸,在浓浆上吸着,又用手挤了挤,将白色浓浆挤得干净了,见后续冒出些绿水,便停了手,笑道:“这就弄完了。” 卢玉贞看的呆了,道:“只有这些?” 蒋济仁道:“可不是。一只蟾蜍,只能取出眉心的几滴来做。”他掏了根丝线,系在蟾蜍脚上,把它扔回袋子里。又把三棱针转过来,递给卢玉贞道:“你也试试。” 卢玉贞也依样画葫芦,捉了一只蟾蜍出来,右手捏着针,忽然见蟾蜍的眼睛鼓着直望向她,心里打了一个突,眼前忽然一花,手里的针便像是前几日手里的剪刀,竟是抬不起来。 她吸了口气,将手向上提,蒋济仁见她忽然脸色发白,手也抖了起来,赶忙将针收了过来,问道,“你这手是怎么回事?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我没事。”手却抖得厉害,险些将蟾蜍掉在地下。蒋济仁摇摇头道:“你这不像是没有事。” 卢玉贞低头平复了下,抬起脸来问道:“蒋大夫,您可有过治不好病,病人死了的时候?” 蒋济仁被问的愣了,过了一会,才点点头,道:“自然是有的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的脸,又问:“那您会内疚自责,觉得是自己学艺不精,害死了人命吗?” 蒋济仁看着她道:“会的。我也会的,会因为病人死了,吃不下饭,睡不好觉。我当年做满了学徒,刚出师给人看病的时候,也总是会这样。后来渐渐好些了,但若是医不好病人,心里也总是不快活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眼神里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慰藉,她叹了口气道:“原来像您这样厉害的大夫,也会有医不好别人的时候,也会难过。” 蒋济仁关切地看着她问道:“你遇到什么事情了吗?” 卢玉贞便放下手里的蟾蜍,将踏青路上遇到无名产妇,决心施救,却终究无能为力的事,前前后后讲了一遍。她言语朴拙,过程描述得却是很清楚。蒋济仁仔细听着,听她讲完了,问道:“那你会后悔出手救她吗?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,轻轻地说,“不后悔,只是每每回想起来,觉得自己是不是再早一点出手就好了,也许再早一点,那个小孩子便能活得成了。或者早一点把孩子拿出来,大人也能活了。” 第46章 蒋济仁正色道:“听你刚才所说,产妇新产后,两目上视,牙关紧闭,四肢抽搐,全身强直,这是产后痫症,是妇人胎产中,最凶险的一种。连医书上,也说是九死一生。就算富贵人家,找了最好的稳婆,遇到了多半也是一样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那便是无法可救了吗?” 蒋济仁道:“只是看古医书上记载,需要同时刺几处周身要紧穴道,封住脉象,才勉强有生路可寻。若是刺错了,也是立时便死。换言之,需你和惟时兄都是大国手,又同时对她施针,那妇人方才有救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又听蒋济仁说道:“你能果断出手相救,便是医家的根本。许多同行,整日追逐钱财名利,钻研医术只为一朝得志,扬名立万,升官发财。”他声音小了下来,“我也曾有过病人急症,我因一些缘由,没能相救。至今想起来,心头仍是郁结。” 卢玉贞道:“但是大夫您出手救了我。您不救我,我当日便死了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那是你命不该绝。”又提起一只蟾蜍来递给她道:“别再想了,俗话说一命二运三风水,我们做医家的,本事有限,哪里有跟阎王爷抢人的本事。” 卢玉贞回味了一下,也笑起来,接过蟾蜍来,手也不再抖了。她照样捏着,在眉心下针。蒋济仁道:“力道不够,再加一些力。” 卢玉贞依样画葫芦,不一会便学会了要诀,出针快且稳。蒋济仁在旁边帮忙用油纸吸着,不一会将十几只蟾蜍都用过了。 蒋济仁将五张油纸递给她,“你把这个在太阳底下晒干,等刚刚好干透的时候,将蟾酥从油纸上刮下来,粉末收起来放在瓷瓶里,搁在阴凉地方。有疼的受不了的时候,便拿出来,只要一点点粉末兑滚水便够了。这药自身也有毒,千万别用多了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见蒋济仁在装蟾蜍的布袋子里清点,又问道:“这个是有数的吗?” 蒋济仁道:“我拿回去养着,再断了粮,还能取蟾衣来用。不过这倒是其次的,太医院的蟾衣,平日里也有地方上贡,只是我怕丢一只在这院子里,你家大人连家都不敢回了。” 方维在屋里听着,也不由得笑起来,出了院子道:“多谢伯栋兄赠医施药之德。便在此处吃个便饭吧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平素最喜欢的便是田鸡肉,田鸡便不可得,蟾蜍也是一样的。” 说完冲卢玉贞挤了挤眼,卢玉贞会意,也笑道:“以前在我们乡下吃这个也是常事,我从小就会弄,剥了皮将肉生炒了,十分美味,保证大人满意。” 方维听了,脸又有些发白。蒋济仁大笑道:“不是我不想在此处吃饭,只是过几日万岁爷要到西山祈雨,太医院自然要随行,随身药物也要清点,便不能在你家多留了。”又客气了一番,便提着布袋子走了。 第36章 谜语 卢玉贞将石桌子仔仔细细擦了一遍, 招呼方维过来:“大人,这上面我都擦干净了,坐罢。” 方维这才坐了下来, 笑道:“我屋里的香饼香炉什么的, 是你买的?” 卢玉贞点点头,笑微微的,像是问他喜不喜欢, 他却道:“我是个苦出身,一贯朴素过来的, 平生最不爱弄这些富贵陈设, 以后便都不用了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 低下头,又道:“是我昨天在街上买的,大人,都是便宜货,不花什么钱的。” 方维看她的样子略有点失望, 笑道:“正要跟你说个事儿。”便把五两银子拿了出来,往桌子上一放。 卢玉贞被唬了一跳,道:“大人, 这是?” 方维道:“宫里给的赏钱, 我左思右想,近来也没什么用钱的地方, 给你拿着罢。” 卢玉贞一个劲地摇手, 推辞道:“大人, 这个太多了。” 方维道:“我原是没有怎么算过, 现在想想,家里连大人带孩子, 光是吃饭也不少花钱。” 卢玉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道:“家里头就都是狮子老虎顿顿吃肉,一年也吃不了这么许多。再说你们又不是天天在家吃饭。” 方维指着正在读书的郑祥,小声道:“他俩半大孩子长得快,衣服鞋袜,破了要补,小了要换,宫里一年发两套衣裳,也是不够。我平时不留心这些事,你便操心得多些。” 卢玉贞道:“既如此,大人便用剪子切了这个,给我半两一两的,我回头换成钱,平日里扯个布买个针线,也好用。” 方维道:“家里没有剪子,你改天再上街的时候,叫银号的给你换了罢。只别到小摊子上换,当心给你掉了包去。” 卢玉贞仍是摇头道:“到底是太多了。” 方维道:“给你你就拿着,你不是在学针灸,蒋大夫那套针,都是请匠人专门打的。你比不了他,便到好点的药铺里,自己买一套现成的,留着使用。平日里你抓药、置办那些书本子、笔墨,也是一笔花销。再说你二十来岁年纪,总这样素净也不好,买点花儿粉儿的,做个衣裳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么一大套话,有点害羞,又有点窘迫,便伸手把银子接过来,笑道:“大人便不怕我拿着这个钱跑了。” 方维听了,反而苦笑了一下,点点头道:“若是有更好的去处,那也很好啊。” 第47章 卢玉贞听了这话,拿着银子的手停下来,一时收也不是,放也不是。方维便笑了,向外推一推手,示意她收了。 端午刚过,盼望了一个春天的雨还是没有下来。暑热渐渐地近了,方维从外面迎着风走了一路进宫,出了一身薄汗,脸上和脖子上都落了一层灰土。他去住所仔细洗了洗,换了衣服,才敢到文书房里来。 到了文书房,人员熙熙攘攘一如往常。他跟几个值守的写字交接完毕了,又坐下来看这两天的折子,弹劾高俭的名单上,又添了翰林院的几个编修。河南巡抚的奏折上,请安之余,上奏连日大旱遍及全省,禾草皆枯,洛水深不盈尺。方维将要紧字句摘要下来写在笺上,连同奏折一起交给小宦官,命他报陈镇和黄淮示下。 吃完晚饭,又有两封宣大总督来的军情急递,方维见信上用火漆封着鸟羽,知道是十万火急,又叫了小宦官过来,命他急报陈镇值房。过了一会儿,小宦官就回来了,叫方维立即到陈镇值房去。 方维进来跪下磕头,原来黄淮也在房中陪坐。陈镇便摆一摆手,叫他起来。方维低着头,听黄淮道:“前几日你写的那篇文章,我在御前呈上去了。” 方维心下惴惴,黄淮却叹了一口气道:“圣上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,只说知道了。等我奏对完毕,圣上起身御笔亲题了这几个字,你过来瞧瞧吧。” 方维又磕了个头,起来上前,案头上摆着一张云龙纹蜡笺,上写着一幅草书,七个大字是“问渠哪得清如许”,盖着御书之宝的私印。 黄淮道:“朱圣人的这句诗,好自然是好的,小小方塘里自有人间万象。只是圣上题这诗,究竟是何用意,我竟不解,所以呈送到老祖宗面前,请老祖宗点拨一二。” 陈镇点点头,微笑道:“黄公公过谦了。你伴驾的时日比我长的多。自古天意难测,圣上的心思,我看宫里面,倒是唯有你能猜度一两分。” 黄淮道:“小人不敢。只是这诗,应当落在程若愚这事上,小人愚钝,想着诗里头说“天光云影共徘徊”,这是冲和恬淡之意,又有“为有源头活水来”,有个“活”字,想是圣心仁厚,要给他一条活路。” 陈镇面色平静,冷冷地道:“也有道理,只是这“天光云影共徘徊”,也可指有云影有心遮蔽天光,暗指浮云蔽日,有人冒犯朝廷,蒙蔽圣上。” 黄淮听了,不敢再说。陈镇对着方维招手道:“你倒是说说看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愚钝,实在猜不出。” 陈镇道:“你便照实说,今日这里言语无罪。” 方维便行了个礼道:“小人以为,老祖宗和祖宗说的都对。只是圣上御笔提的这几个字,诗眼倒是在“清”字上。” 陈镇道:“何以见得?” 方维道:“诗中“如许”两个字,连起来是个“若”字,这是说程若愚其人。前面的“清”字,是说程若愚行事,是清流作风。屈原说沧浪之水,有清有浊。程若愚做事,只有清,没有浊。天光云影共徘徊,是圣上以为做官之人,当和光同尘,与时舒卷,方是入世之法。程若愚既是持身独清,便不可用。” 陈镇点点头道:“那圣上对程若愚的案子,究竟是想如何处置呢?” 方维道:“督公说“为有源头活水来”有个活字,是圣心仁厚,给他一条活路,这是眼光独到之语。只是还不完全。” 他见黄淮点头,又道:“圣上英明天子,心忧百姓,岂能将心系在一个小小的程若愚身上。这句其实是点在”清”上,暗合圣上去西山玉清观为万民祈雨之意。圣上庇佑海内万民,便格外施恩于他,原囿他的大逆之罪,悖逆之言。如此胸怀,可比尧舜。” 陈镇与黄淮听了,都默然无语。过了一阵子,黄淮点了点头,笑道:“很好,环环相扣,都说到了。”又打量了手中的七个大字,叹道:“果然圣上以神法道,而贤者通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不才,妄自猜度,还请老祖宗、祖宗恕罪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道:“你这样的人才,为什么在神宫监呆了许多年。”又问:“你是在哪里读书的?” 方维道:“小人是在潜邸开蒙读的书。” 陈镇看了看黄淮道:“这样出色的人,为何进宫后没有进司礼监来,倒是去擦香炉去了。” 黄淮道:“他当年在王府里,不显山不露水的,我硬是眼拙没看出来。”又笑道:“还是老祖宗这个伯乐有眼力,北群遂空了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,忽然想起来什么,看着方维道:“你是记在何人名下的?” 方维道:“小人原记在浣衣局佥书张化张公公名下的。后来张公公仙去了,正好王府要选些伴读,小人便去了兴献王府。” 陈镇又看了他两眼,道:“过几日,圣上到西山打醮,司礼监要几个人随行,你也跟着去吧。” 第37章 打醮 黄土垫道, 净水泼街,都知监在前警跸开道。宫里出来的队伍很长,前头是数百人的仪仗, 绵延数里不断。 正中是皇帝乘坐的明黄色十六人抬肩舆, 陈镇和黄淮各乘一顶红呢小轿跟在后面,其他各衙门的掌印太监尽皆骑马随侍左右,后面是锦衣卫都督刘勉亲率数百侍卫护送, 都是高头大马,服饰鲜明。 第48章 队伍渐渐上了山, 远远望见结彩宝幡, 高挑榜棚。一行人等缓缓行至玉清观山门前, 尽数下马。抬头只见青松郁郁,翠柏森森,金钉朱户,碧瓦雕檐,正是新建成的斋宫。 陈镇服侍皇帝下了肩舆, 玉清观正门内已有顾廷机和李孚率领众文臣在门前跪着迎接。皇帝戴香叶冠,着一身真经道袍。顾廷机和李孚都穿着道袍,戴沉水香冠 。后面的六部文臣, 多数身着道袍, 也有些穿着赤罗衣朝服,戴梁冠。 众人花团锦簇地拥着皇帝进了正殿。皇帝在坛中香案前率众上香行礼, 稍后便有观内道士身披鹤氅, 腰细丝带, 下经筵来参拜。这些道士原是出入大内惯了的, 恭敬叙礼完毕,又请皇帝与内阁诸臣去厂厅奉茶。 方维等随行宦官候在外面, 听见一时殿内擂动法鼓,响若春雷。一时又有宫内钟鼓司的乐手奏起乐来,又有两边鸣钟应和。 他们列队躬身站立,不敢少动。夏至将至,天气响晴,日头渐渐毒辣起来,方维站了一会儿,便觉得头晕眼花,只得咬牙硬撑下去。约一个多时辰,才听里面乐声渐渐停了。 又过了良久,皇帝和内阁诸臣去往厂厅内摆斋,方维便跟着司礼监其他众宦官到二道山门外花厅里坐了,有光禄寺的小火者摆上素斋,都是些点心汤饭。 方维吃了几口,听见上菜的小火者们低声议论,“这次打仪仗的,不知道犯了什么邪,倒了好几个了。”方维听了,便留了心,吃完待他们收拾食盒时,便找了个由头出来往山下走。 原来司设监管卤簿、仪仗、大伞的小宦官们,都站在一道山门外的平地上,方维见几个人歪倒在地下,上前两步,一眼认出里头有方谨。 墙根底下站着个穿白色曳撒的太监,正叉着腰指着骂:“不长眼的贼囚根子,平日里吃肉的时候狗也似地抢食,到底上了真章了,一个个的上不了台盘的软脚蟹!” 方维见方谨在地下不动弹,心里着急,见一堆小宦官们唯唯诺诺站着,大气也不敢出,只得排众上前,行了个礼道:“公公说的有理,只是这些人躺在这里,须不好看,倒不如先抬到一边去。” 那太监冷不丁被打断了,挑起眉毛歪着头看了一眼,见方维穿一身青色贴里,不是什么高品级的人,立马横眉立目道:“哪里来的没眼力的狗东西,爷爷教训自家孩儿,你倒从旁边放的什么屁!” 方维道:“在下方维,现是在文书房做事。” 太监的脸色立马变了,打量了一下方维,见他从腰间解下牌子递过来,确是司礼监的人,连忙整顿了神情,笑眯眯道:“方公公说的也是,”又指挥手边的几个人道:“快去把倒着的人抬到墙根底下,你们几个,去屋里面讨些水来。” 方维又跟他攀谈起来,知道他是司设监的佥书太监,姓孙。他本无心多聊,恭维了几句,便上前俯身看方谨,见他昏迷不醒,满脸潮红,伸手去探他额头,也是干热,心里便知道是暑热之症。 他接了碗水,扶着给方谨喂了下去,又用指头掐他人中。过了一会,见方谨哇地一声,将水吐了出来,眼睛还没睁开,身体却瑟缩了两下道:“爷爷饶了我罢,我再不敢了。” 方维贴着他耳朵小声道:“傻子,是我。”方谨迷糊着睁开眼,见是方维,扯着他袖子不放。方维拿了条汗巾打湿了,给他擦脸,不一会儿看他脸色活泛了些,又道:“是不是热着了?” 方谨点一点头,又吐了些清水出来,喘了口气道:“干爹,我没事儿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把他扶着靠墙坐了起来,又给他拍了拍一身的土,道:“你上次挨了一顿狠的,已经不比从前了,别还当自己是钢筋铁骨的,总不让人省心。” 孙太监也凑了过来,见此情形,笑道:“原来是自家孩子,我原不知道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这孩子平日里没出过远门,不留神在外头露了怯,孙公公自然该教训的时候便教训。” 孙太监只满口道:“没有的事。”又道:“便请方公公多多照拂。”方维跟他寒暄了几句,便起身告辞。 下午仍是皇帝拈香拜表,道士们依次登坛,直至日落方散。厂厅内,陈镇叫了光禄寺传膳,又安排晚间的歇宿。方维在外头刚歇了一会,便有小宦官出来道:“圣上有旨意,老祖宗、祖宗连同内阁五个大人都在斋宫里歇宿,老祖宗叫把值夜的东西递进去。” 陈镇与黄淮各有掌家太监,内阁众臣也各有管家,此时都挑着灯笼在二道山门外守着。 方维便一家一家地叫人开了箱子,验看值夜的各色物品,确认没有违禁之物后交小宦官们往里递送。 方维见顾廷机的箱子里事事精致,摆着茧绸寝衣、青花茶盏、镂空银香球、雕花香肥皂,又有一把铜镀银鞋拔子,李孚的箱子里倒是朴素的很,只有棉布寝衣和洗漱必备的几样物品,便看了李义一眼。 李义见他进来,神情略有些不自在,只作了个揖道:“我家大人一向自奉甚俭,我们在宫里的值房也是这样备下的。”方维便点了点头,又伸手查了一查,招手叫他过来,轻声道:“是不是忘了青盐?” 第49章 李义听了一惊,埋头在箱子里找了找,果然寻不见青盐,又叫人到后面开了行李找了出来,连忙放进箱子里去,暗叫一声好险。 方维一一查验完毕了,叫小宦官将箱子锁了递了进去,又另外叫一个人往里送钥匙。等人走了,看李义还在立在当地,便问道:“什么事?” 李义行了个礼道:“刚才的事,多谢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何足挂齿。”便起身要走,李义却拉住他的袖子,见四下无人,支支吾吾道:“想拜托方公公一件事。” 方维道:“什么事?” 李义压着声音,吞吞吐吐地道:“我姐姐那个人……从小脾气争强好胜的很,嘴上又倔强,她便是有什么触怒了公公,我替她赔个不是,便请公公手下容情,少打。” 方维听了,脸色阴晴不定,过了一会才淡淡地回了一句:“知道了。” 李义却躬身到底,道:“如此便多谢了。” 方维提着灯笼走开了,过了一阵子回头看去,见李义仍呆呆地站在原地,心中叹了一口气,刚要回头进山门,忽然有个人影窜上来拦住了他。他吃了一惊,定睛一看,却是北镇抚司的蒋百户。 他定了定神,问道:“什么事?” 蒋百户道:“程若愚在牢里头不知道发了什么病,快死了,陆大人叫我来跟您讨个主意。“便递过一封信来。 方维借着灯光,看这信没头没尾,也没有落款,倒确实是陆耀的字,写着程若愚突发了急病,像是中了毒,急求蒋太医诊治。 他摇摇头道:“这可让人难了,蒋济仁是太医院的太医,不是你北镇抚司的医生,现下是随侍皇上的,怎么能让你们一叫就去。” 蒋百户道:“我们也叫了两个郎中进来,见了他犯病的样子,都跪在地下磕头求我们,说人没救了,不敢开药。” 方维把陆耀的信又看了一遍,道:“我们倒是可以问问蒋太医有什么法子,看能不能他在这里开些药出来,给你带回去。” 蒋百户一个劲地点头。方维想着太医院同在二道山门外,却不好直接去找,便对蒋百户道:“你现在此地等我。” 方维又往山下边走了几百步,到了司设监小宦官们的通铺,找到了方谨。方谨见他来了,欢喜无限。经过白天的事,其他人也都知道方谨是他的干儿子,故而无人发问。方维把他带了出来,编了个由头,让他到太医院医生们轮值歇宿的地方去叫蒋济仁。 不一会,蒋济仁便出来了,方维拉着他寻了个四下无人的亭子坐了。蒋济仁听了一番说话,又看了陆耀的信,皱眉道:“到底是没有还没见过病人就开药的道理。你们到底是做什么了?” 蒋百户摆手道:“并没做什么,自打他进了牢里,陆指挥一直让我们盯着他的饭食饮水,我盯得很紧,不会有什么纰漏的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饮食干净也不算什么,就你们牢里四面无窗,犯人吃饭尿溺都在里头,也保不住有瘴气。” 蒋百户着急地跺脚,道:“还请几位大人赶紧想想法子,他现下浑身发青发紫,说不出话来,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,再拖下去,人立马就断气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听起来像是中毒。这几天你们给他吃什么新鲜东西没有?” 蒋百户道:“倒是没有。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,“那天黄督公叫我们给他请个郎中,说不好看,我们也不敢叫外面的郎中进来,就给他上了点平时自用的伤药,难道是……有人在里头下了毒?” 方谨在旁边听着,忽然问:“是那个白瓷的瓶子吗?我用过,我家里还有呢。” 第38章 捉奸 蒋济仁便问方谨道:“这药你用的时候可有什么效用?” 方谨想了想, “也没什么,这药是黑色的脂膏,抹上伤处后只是凉凉的, 又有点麻。”蒋百户在旁边听了, 也使劲点头。 蒋济仁摇了摇头,道:“我也不是大罗金仙,不能凭空断症。若是不知道是何毒物, 取些苦参熬了给他灌下去,让他尽数吐出来, 说不定能起效。” 蒋百户听了, 苦着脸道:“那也只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。”便站了来拱了拱手, 预备要走。 蒋济仁蹙着眉头想了想,忽然道:“我随你去一趟罢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道:“伯栋兄,圣上尚在此处,擅离职守, 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刚去点过卯了,太医院四个太医在二道门外候着,天塌下来又有院判大人, 我只随你去诊治, 连夜来回,明早再回来点卯, 治不治得好, 那就看他的造化。“ 方维犹疑道:“可还来得及?” 蒋百户闻言大喜, 道:“我带了好几匹马过来, 都是手里头最好的,脚程快得很, 瞧完了病我亲自把蒋太医送回来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方维又道:“路上若是有盘问呢?” 蒋百户拍了拍胸脯道:“方公公可多虑了,放眼这北京城,我们北镇抚司办事,谁敢盘问。” 方维心里隐隐觉得不妥,便看向蒋济仁。蒋济仁道:“程若愚这人我听说过的,是一等一的直臣忠臣。我仰慕的紧,如今他有难,我不知道也便罢了,如今知道了,便不能坐视不理。” 第50章 方维知道他性子,也不再劝,只听蒋济仁又道:“惟时兄,我还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方维道:“请讲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想请玉贞与我同去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蒋济仁便冲他行了个礼,笑道:“一者刚才小方公公也说了,你家中还有原来的伤药,若是药中下毒了,正好可以拿来做个比对;二者你家中有些蟾酥,正好是解毒的良药;三者玉贞心思灵活,说不定有些土方可以临时救急一下。” 他话说的清楚,方维便不好拒绝,点点头道:“也好,只是还请蒋百户大人费心,看完了病,将人送回我家去。” 蒋百户笑道:“这个自然不用说的。”又问道:“可是方公公的家眷?” 方维道:“是我家的丫鬟,你认识的,宿迁驿站蒋大夫救下来的。” 蒋百户长长地“哦”了一声,笑道:“原来是旧相识,那就更好了。” 方维道:“你身上可有纸笔?” 蒋百户道:“我们自然是准备了的。”从身上掏出来个招文袋来。方维拿了张纸,写了两句话,便递给蒋济仁。 蒋济仁看了,点点头揣在怀里,随着蒋百户疾步下山去了。留下方维与方谨在亭子里,方维便扳着他的脸看着,一边问:“好些没有?” 方谨没心没肺地笑道:“没事了,干爹,你不用管我了,我好着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你以为我想管你啊。平日里说你也不听,你如今大了,更管不了了。” 方谨将脸贴在他手上,大眼睛抬起来看着他,“干爹,我知道你想让我好好读书,像你跟郑祥一样,找个体面的差事干,可是我就是脑子不好,读不进去,白让你操心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不逼你了,我回头再想些办法罢。”又提起手来,恨恨地在方谨脑袋上凿了两个爆栗子,“怎么就收了你了呢。” 方谨笑道:“是我命好呗。”便蹭在方维身上黏糊。方维道:“时间不早了,你赶紧回去罢,我也得在屋里守着,当心有事传。” 方谨只得依依不舍地走了。方维回了屋,总觉得心悬着落不了地,想着陆耀到底是个稳妥的人,勉强放了心。 蒋济仁骑着马,一路风火流星一般赶着进了城。快到地藏胡同的时候,已经快要三更天,蒋济仁道:“我去叫人拿药,你去准备辆马车,便在此接人。”蒋百户答应着便去了。 蒋济仁将马在胡同口拴了,疾步奔到方维宅子前敲门,等了一会,卢玉贞披着衣服开了门,见是他,吃了一大惊,把他放进来便问:“可是我家大人出什么事情了?” 蒋济仁把方维的信掏了出来递给她,道:“想请你跟我去出一趟诊。” 卢玉贞把他请到堂屋坐了,又点了灯看,纸上写着一行字,道是“听蒋大夫的话,去救个好人。”落款是个方字。她看完点点头道:“听您吩咐。” 蒋济仁道:“小方公公之前治伤用的,北镇抚司送来的伤药你还留着吗?” 卢玉贞去厢房取来递给他,是个白瓷小瓶。他打开闻了一闻,有点轻微的臭气,又有些苦味,便放在桌子上道,“你拿个包袱将它拿着。”又问,“前几天的蟾酥可收起来了?” 卢玉贞又拿了一个青瓷小瓶过来道:“都刮下来装在里面了。”见蒋济仁伸手来拿,却没有放手,神色有些为难,“那些油纸我刮了很久,药粉也只有瓶底这么一点儿。方大人回头要是头风发作起来,还要用的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你不要怕,这个药在我家不算什么,回头我再取些好的给你。”卢玉贞就放了手,又自去拿了一包香灰草过来道:“上次用剩下的,一起带上吧。说不定用得着。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,看着卢玉贞手脚麻利地将几样东西打了个小包袱,又打量了一下,道:“你不要穿女子衣裳了,家里有没有男人衣服?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的衣服,我穿有些长了。”又想了想道:“方谨有两件在家里,想必能穿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快点换上吧。我出去在门口等你。”便走到门外面,看胡同里的铺子已经关门闭户,门口挂的白灯笼轻轻摇晃,四下寂寥无人,又摸了摸袖子里的针包,心中也无几分把握。没过一会儿,卢玉贞出来了,换了一身上衣下裤的青色短打扮,包袱挎在手里,很是利落,点点头道:“走吧。” 他俩疾步到了胡同口,见一辆马车已经停在街边,马车上挂着一盏红色灯笼。蒋济仁道:“陆大人动作倒快,车已经到了。”便对卢玉贞道:“你先上去吧。” 忽然马车帘子轻轻地掀了开来,里头一个柔和的女声问道:“你们这是要往哪里去?” 蒋济仁听了这个声音,犹如雷击一般,一时动弹不得。只见车上下来一个老嬷嬷,在地上站定了,便扶了一位年轻的贵妇出来。 马车的灯笼下,只见这妇人穿了大红妆花通袖袄,墨绿色缎裙,头上戴着鎏金银围髻,通身富贵,气派不凡。头上带了一顶白色帷帽,看不清面容。 蒋济仁定了定神,拱手道:“娘子。” 第51章 蒋夫人淡淡地道:“相公,这半夜三更的,怎么不在西山值夜,倒跑到城里来了。” 蒋济仁吞吞吐吐地道:“突然有些紧急的公务,便着急出来了。”又走近了些,小声道:“我有些急事,需要出去看个病人。” 蒋夫人扫了他一眼,声音仍是很平静,“你有急务,何以父亲大人也不知道?他见你不在值房,便十万火急地派人到家里来找我。” 蒋济仁惶急地解释:“事出紧急,便没有禀告父亲大人。”又突然回过神来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?” 蒋夫人冷笑了一声:“我便是知道。” 老嬷嬷上得前来,对着蒋济仁道:“姑爷,这里原没有我说话的份,只是我看着我家小姐长大,实在气不过,便倚老卖老说两句。你与我家小姐正是新婚,也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。我家小姐是模样配不上,还是门第配不上你,这样远地嫁了过来,实指望你是个老实诚恳的人,她也终身有靠。你却在外面养个不知道什么来头的外室。小姐也不便同你吵,想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,没想到你竟然冒着这样天大的罪过,也要出来找她。” 蒋济仁听得一阵云里雾里,忽然听到“外室”两个字,猛然明白过来,连忙摆手道:“不是的,娘子,你全弄错了。”又指着卢玉贞道:“一场误会,这是我朋友家的丫鬟。” 蒋夫人道:“哦?是什么朋友?半夜来找朋友家的丫鬟?” 蒋济仁开口想说方维的名字,又知道家中规矩,不许和宫里的宦官宫人结交,张了张嘴,硬是没有说出话来,着急得声音都颤了:“娘子,这实在是一场天大的误会,你先让我出去一趟,有什么话,等我回家再说,我认打认罚都由着你。” 卢玉贞在旁边看着,也渐渐明白了,便上前福了一福道:“夫人,您误会蒋大夫了,我与他并没有什么的。我们这是要出去看个病人,你看这包袱里都是药材。”说着便要解开包袱。 忽然有清脆的响声,是啪的一声,卢玉贞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。她被打得眼前发花,捂着脸退了两步,见老嬷嬷指着她骂道:“你算是个什么东西,也称上“我们”来了!没廉耻的浪货,好好的爷们,都被你们给勾引坏了!”又上前拎住她的衣服道:“这穿的是什么?忒等没羞耻,乔装作致的,院子里的姐儿们也比你正经些!” 卢玉贞被打得懵了,一时清醒了过来,怒气攻心,便指着她回道:“贼老婆子,你是不是瞎了!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汉子,便在这里败人的名声!” 蒋济仁见势头不好,赶紧跳出来拦在中间,双方都不依不饶,指着脸互骂了几句,忽然听见蒋夫人的声音冷冷地道:“原来是你,我还记得你,你叫小红云?” 卢玉贞一听,整个人便呆住了,蒋夫人把帷帽取了下来,道:“我们两个,倒真是很有缘分。” 蒋济仁茫然地道:“原来你们是认识的啊。” 蒋夫人淡淡地道:“她原是个南京的下等姐儿,还是我出钱给她赎的身。没想到在北京又遇到了,还勾搭上了你。万事不过一个巧字罢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陈年往事一起翻上心头,想再开口辩驳,又说不出话来,憋得脸都紫涨了,忽然听见旁边一个粗豪的声音道:“夫人说的不对。” 卢玉贞抬头,只见陆耀穿着一身玄色圆领便袍,大步流星走到她身前,作了个揖道:“在下北镇抚司指挥佥事陆耀,见过蒋夫人。” 第39章 急救 陆耀道:“夫人莫急, 都是在下的不对。是在下府中的爱妾得了急病,一时情急,才连夜请蒋太医来我府上诊治。”又指着卢玉贞, “这位姑娘确实只是一位朋友的丫鬟, 因略通些医术,故而也一起请了。” 蒋夫人见了礼,转头看了看了卢玉贞两眼, 又看向蒋济仁。蒋济仁苦笑道:“娘子,事实的确如此。我与这位姑娘, 素丝无染。” 蒋夫人点了点头, 道:“那便是妾身愚鲁不明, 有所误会了。只是外子是太医院的医官,行医需有宫内谕旨,或是太医院的官印行文。陆大人这样,似乎于理不合。” 陆耀又拱了拱手,柔声道:“在下与蒋大人一向交好, 情同手足,因家中爱妾病重,在下心忧之至, 实在是逾矩了, 心中惭愧,请夫人海涵。也有累蒋大人, 俯赐良剂。” 蒋夫人道:“既是外子与大人有兄弟之义, 自然是应当替大人排忧解难。不瞒大人, 妾身亦是杏林人家出身, 虽未曾习得医术,但问诊制药上的事情, 耳濡目染,也勉强懂得一些。陆大人内眷抱恙,妾身也当前去探望,以全通家之好。” 陆耀听了这话,一时难以应对,便看向蒋济仁。蒋济仁站在后面,亦面有难色道:“娘子,我与陆大人日常交好,现正是深更半夜,我便从他府上后门进入,也不打扰。你若是去了,陆夫人自然要起身与你陪坐,倒叫他阖宅不得平静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,看着他道:“相公,我们蒋家供职太医院,到你已是三代。你可知你这一双手,担系着全家上下百十余口的身家性命。你便是到了陆大人家中,人口众多,不免有些行迹落在些什么人眼里,到时候参你一本,随驾期间擅离职守,我们娘儿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。” 第52章 蒋济仁听得脸色发白,待要说些什么,又不好再辩解,只呆立在当地,不言不语。陆耀在旁看他夫妇情景,料此番已是无法挽回,便拱手道:“夫人说的句句在理,是衷心之言。在下情急冒失了。这便护送蒋太医回西山。” 他叹口气便要转身,旁边却有人道:“陆大人,便让我去试试吧。”正是卢玉贞。 他低头看去,卢玉贞挎着个包袱,走到了北镇抚司的马车前,说道:“我身为女子,出入后宅给大人的内眷瞧病,想是也方便些。陆大人若不嫌弃,我愿意为大人排忧解难。” 陆耀皱了皱眉头,蒋济仁却趋步上前,从袖子里掏出针包,双手递给卢玉贞,拱手道:“请卢姑娘便宜行事。”又轻声道:“事在人为。” 陆耀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看卢玉贞上了马车,便又向蒋济仁夫妇道别,上马在前引路。 蒋夫人知道这针包乃是蒋济仁心爱之物,从不让他人经手,亦从不离身。此情此景,犹如万箭穿心,一时身体僵直,竟是说不出话来,眼睛只看着蒋济仁。蒋济仁却面色平静,走到她面前作了个揖,道:“娘子保重,我便回西山了。”便解开了马,迅即翻身上马而去。 一时街上归于沉寂,只余下蒋府的马车停在路边。老嬷嬷走了过来道:“小姐,回去吧,外面风大,小心吹着了。”蒋夫人望着西山的方向,双手在衣袖中,握了又放开,终于叹口气道:“咱们回府吧。” 卢玉贞在北镇抚司后门下了马,陆耀过来轻声道:“病人是个男人。若姑娘觉得不方便,我这就安排人送你回去。” 卢玉贞道:“男的女的,不碍事的。既然来了,自然看过便算。” 陆耀带她往里走,想着之前在司礼监见过方维,方维只说她在家管一些煮饭洒扫的杂事,心中十分怀疑,只是现下死马当做活马医,也顾不得这许多。见蒋百户在门口守着,便道:“这位卢姑娘来给他瞧病,你只管按她说的办吧。” 蒋百户见蒋济仁没来,心中焦急,又不敢问,只得答应了,带卢玉贞进房。房中空无一物,中间只有用砖头垫起来的一块厚木头板子,上面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躺在上头。 陆耀黑了脸,“叫你们找间干净的屋子,就找到仵作这里来了。” 蒋百户连忙躬身回道:“陆大人,卑职也是没有别的法子,上头牢房又不行,别的也没有空地方。” 陆耀哼了一声,又看了一眼,见程若愚周身不着一丝,低声道:“要不拿块布先给他盖上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不用了大人,这样看的清楚些。” 陆耀和蒋百户对视了一眼,两人都是办案无数,经过无数场面的人,也觉得稀罕。卢玉贞上前仔细看,是个男人,一股腥臭的味道,周身浮肿,皮肤发黑,浑身上下遍布血瘀和瘢痕,四肢上又有无数抓痕,条条见血。小腿断了骨头,断茬周围有黑色腐肉,里面已经生了蛆虫。 她提起男人的一只手,见指甲缝已经开裂了,里都是新鲜的血迹,又伸手去探脉搏,脉象极弱,细若游丝。触手温度极高,嘴唇发白,正发着高热。 卢玉贞回过头来道:“陆大人,借一步说话。” 蒋百户知趣地退了出去,留下陆耀和卢玉贞两个人在里面。陆耀道:“有什么事请讲。” 卢玉贞抬头问道:“这人要是救不活了,会连累我家大人吗?” 陆耀没料到她这样问,愣了一下便回答:“不会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陆耀看她估计是没什么办法了,心也沉了下来,低声道:“你可以现在走,后门有马车。” 卢玉贞却道:“我是没想到什么好法子,只能一个一个试了。若试完了他还是死了,我也心安了。” 陆耀叹了口气道:“尽管试,要什么只管说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还请百户大人进来。” 蒋百户进来了,卢玉贞便问从何时发病。蒋百户道:“前日早上把他弄出来上了些伤药,下午就没吃饭,晚上也没管他,昨天早上就看见他在里面滚着乱蹭,想是发痒,自己各处抓,抓的一条条的。后来就热起来了,也不说话,请了几个郎中,都不敢治。” 卢玉贞举着男人的两只手又看了一会,道:“请蒋百户帮我找些东西把他手脚捆上。” 蒋百户答应着,不一会抱了一堆手铐脚镣过来,陆耀看得都笑了,喝道:“找些布条子来。” 卢玉贞又道:“弄些烧酒来,再弄些手巾。”看蒋百户不解,又道:“那种大桶的烧酒,街面上最便宜的。” 不一会儿,东西都搬了过来,卢玉贞用布条子把男人的手脚捆了,用毛巾沾了烧酒,给他在胸口用力擦。擦完胸口,又擦四肢。 陆耀与蒋百户看得直摇头,他们也知道是江湖上退热的法子,心下觉得不过如此,陆耀道:“我现有公务在身,就先不陪了。姑娘只找蒋百户就是。” 蒋百户抽了两把椅子来,一把自己坐了,一把放在一边,看卢玉贞站着擦完了,又给他翻身擦后背,又在手心脚心捏来捏去。他看了一会,便打了个哈欠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 第53章 醒来时不觉过了几个时辰,蒋百户转头看外面天色蒙蒙亮了,卢玉贞还在给男人擦过来擦过去。看人还是僵直着,他便道:“姑娘,别费工夫了,擦得很干净了。” 卢玉贞停了下来,摸一摸男人的额头,还是烫得要命,摇了摇头,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无力地闭上眼睛。 陆耀过来,看没什么起色,对着蒋百户吩咐道:“好歹先给姑娘弄点东西吃。” 蒋百户出去了,陆耀道:“算了吧,他要死了,也是命不好。便是他死了,只牵连我,不牵连你家大人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待我想想,还有什么法子。”打开带来的包袱,看着里头几样东西,又拿起装蟾酥的小瓶子,摇摇头道:“牙咬着,灌不进去。” 她闭着眼睛,拼命回想当年草屋门外,同乡们抬着人来找父亲医治的情形,在山崖上摔断了腿的,咳血的,口吐白沫的,被蛇咬的…… 她突然站了起来,有了主意,把捆住手的布条解了,将蒋济仁给她的针包打开,抽出上次取蟾酥用过的三棱针,握住男人的手,对着指尖就刺了下去。 她出手稳且快,不一会已经将十个指尖都刺了一遍,看黑色的淤血渐渐流出来,速度很慢。她又用手捏着慢慢往外推挤,看血流的稍微快一点了,便把手放了下来,让手垂着,血一滴一滴落在地上。 她又去扎脚趾头,冒了点淤血,却挤不出来。她摸了摸双脚温热,想着是小腿断了,血脉不通。又比划了一番,摸到大腿内侧,在针包里寻了一把带锋刃的针,便要刺入。 陆耀道:“这是干什么?” 卢玉贞指着要害道:“他下半身血脉不通,若是放血,只能从这里走。”便提起针来刺下去。这一下血直冲出来,溅了她一头一脸。 蒋百户正带着个食盒进来,看见了便笑道:“小姑娘胆子却大,那里也敢动刀。”把食盒放下,自去外面忙了。 卢玉贞又要了点水,把手和脸洗了洗,坐在椅子上,边吃着油饼边看。过了大半个时辰,忽然听见“哼”的一声,人动了一动。 卢玉贞的心快要跳了出来,走上去用手试了试额头,高热果然下来一些,便俯身在他耳边说:“你先不要动。再等一会儿。” 那人便不动了,又过了良久,热渐渐退下去了,男人睁开眼,用微弱的声音道:“你是什么人。” 卢玉贞心中欢喜的紧,笑道:“我是救你的人啊。” 男人道:“何必救我。” 卢玉贞笑了出来,只觉得平生没有这样开心过,笑道:“你是好人,好人便不该死。” 第40章 心动 男人像是受了点惊吓, 不做声了,许久才吐出一句:“你……是个女人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是女人。” 男人把头勉强抬了抬,向下看了一眼, 又想把手也抬起来, 苦于实在没有力气,喘了会气,憋出一句:“能不能给我……穿件衣服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还不行, 你下边还放着血呢。” 男人的气喘得更急迫了:“你,你能不能到那边去, 不要看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得看看血流得怎么样了, 要是流太多了, 你也会死的。”又笑道:”刚才我给你全身都擦过了,也都看过了。” 男人急急地道:“姑娘……你怎么这样没有……” 卢玉贞捏了捏他的指尖,看上面的血珠子,“没有廉耻是吧?有廉耻的救不了你的命。” 男人张了张嘴,没说出来什么, 便把嘴和眼睛一起闭上了。 过了一会,他又抬起手来,往大腿上抓去, 卢玉贞眼明手快, 一把抓住了,问:“你怎么了?” 男人道:“痒的很, 痒的难受。” 卢玉贞看了看, 大腿上又新起了一些红色斑块, 摇摇头道:“你不能抓, 抓破了更麻烦。” 卢玉贞把他的手又用布条子捆上,男人整个身体弓起来, 想要在板子上蹭,卢玉贞道:“你这样蹭破了,死的更快。” 男人道:“不就是个死吗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卢玉贞忽然问:“大哥,你贵姓?” 男人愣了一下,“姓程,程若愚。” 卢玉贞道:“程大哥,我主人说你是好人,我才来救你一命。你若是这样一心寻死,我也没法子,良言难劝该死的鬼。” 程若愚听了这话,停了下来,问道:“你主人是谁?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是天上的观音菩萨。” 程若愚听了,笑了出来,道:“别吓唬我。” 卢玉贞道:“程大哥,你能到这来坐牢,多多少少也得算个官儿吧。你们读书的人,不都得讲点道理吗。我把你救过来,你又要去死,我不是白费力气了。” 程若愚看了她一眼,道:“取义成仁,当然是读书人的分内之事,就是说,不应当怕死。”说着一阵急急的喘气,又闭上眼不说话了。 卢玉贞道:“程大哥,我勉强认识几个字,不是什么知书达理的人。不过我也知道,死也分好几种的。我知道你不怕死,拉上刑场,咔嚓一声人头落地,那也痛快。只是像这样下去,你会自己把皮肤抓烂,身上全是一道道抓出来的口子,会流黄水,流脓,生了蛆虫在里头爬来爬去,你会白天黑夜都又痒又疼,从手指头开始一点点烂掉,最后烂到这里,”她指一指他的心窝子,“才死的成,你说亏不亏呢。” 第54章 程若愚闭着眼睛,眼皮子却不停颤动,卢玉贞又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大哥,你这个岁数,家中多半也有妻子儿女的。我家原是乡下种地的,当年我爹死了,那些族人就占了我家的田地,抢了我家的牲畜,把我娘活活给逼死了,又把我卖给别人家当童养媳。我现在想想,我爹什么都好,就是也怨他,为什么死的这么早。” 她说完了,屋里一片静默。过了一会,程若愚睁开了眼睛,轻声道:“姑娘,能不能……给我点水喝。” 卢玉贞笑了,去食盒里拿了碗小米粥过来,用勺子喂了他两口,程若愚喝下去了,又叹了口气,道:“谢谢姑娘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便是不用,只可惜给你放血,也只是一时管用。你这样发痒下去,慢慢又会发热,到时候放血也没有救了。” 程若愚点点头,咬着牙道:“我晓得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程大哥,我须得跟你言明,我算不上什么医生,只算个半吊子的学徒,刚学了几天。” 她把包袱里的青瓷小瓶子拿了出来,“这个里面,据说是一种上好的药能解毒的,也很贵,可是我也不知道放多少合适,放少了不管用,放多了,它自己也是毒的,说不定你也要死。” 程若愚听了,忽然笑了,笑得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,等平复了,他淡淡地道,“姑娘,你斟酌着用吧,我都听你的。” 卢玉贞出了门,便叫人去请陆耀。不一会陆耀来了,见程若愚睁着眼,人已经是清醒的了,一时大喜过望,便道:“姑娘妙手,是我眼拙了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他不过是暂时清醒。”又把后续的事说了,将蟾酥指给他看,道:“陆大人,这人原是你们的犯人,还请你来示下。” 陆耀看了程若愚一眼,笑道:“昨晚我本就将他当死人看了,谁料还有这样的转折。”拱手道:“卢姑娘只管用药,他便是死了,由我一力承担便是。”又一叠声叫蒋百户来。 蒋百户进来,也是又惊又喜,陆耀道:“你在这里守着,卢姑娘要什么,你只管去弄。” 卢玉贞道:“需要些滚水,还有,他喝了这个,多半要吐,需要弄几个盆来。”又指着程若愚道,“拿一块长一点的布来罢,给他盖着些。” 蒋百户答应着便去了。陆耀又拱了拱手道,“卢姑娘请自便。”转身出去了。 程若愚低低地喘气,开口道:“姑娘,你过来。” 卢玉贞走了过去,程若愚便道:“谢谢姑娘了。”又道,“你不要怕,我就是死了,也不怪你的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晓得了。”见蒋百户带了两个人把东西弄了进来,就先扯开布抖了抖,给程若愚盖上了。 她打开瓷瓶,倒了一点点灰色粉末到碗里,想了一想,又倒了一些,用滚水化开了。待水凉了一会,便跟蒋百户说:“把他扶起来吧。” 蒋百户踱着步子过去,伸手把程若愚抄了起来。卢玉贞把药端了过去,看程若愚转过脸来就着她的手,很配合地喝完了,闭着眼睛躺了下去。 卢玉贞把几个盆子摆在地上,道:“你若是想吐,就翻身吐在这里罢,别吐在自己身上。”程若愚点点头。 卢玉贞把椅子搬过来,坐在他头顶旁边。又等了很久很久,程若愚的脸渐渐转白,转过身去,喷了一口黑色的粘液在盆子里。一时房间里腥臭之极,卢玉贞在旁看着,给他拍着背,待他吐尽了,又取了碗水来给他喝。 蒋百户不由得也干呕起来,嘴里叫道:“这是什么天煞的玩意儿,这个味道。”一边捂着鼻子过来收拾。过了一阵子,程若愚又吐了一回,这次吐出来的倒是灰色的。 如此反复了五六次,直到掌灯时分,吐出来的便是清水了。卢玉贞看他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,身体上的红斑也渐渐退了,才放下心来,又要了些小米粥,喂给他。 程若愚喝完了,道:“卢姑娘。” 卢玉贞愣了下,笑道:“你耳力倒好。” 程若愚轻声地问道:“你主人到底是谁?” 卢玉贞道:“刚跟你说了,是观音菩萨。” 程若愚道:“莫哄我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不是哄你。” 程若愚便不再问,闭了眼睛,渐渐睡着了。 卢玉贞叫蒋百户去请了陆耀过来。陆耀去程若愚身前打量一番,回身对着卢玉贞躬身到地,道:“卢姑娘悬壶救人,有情有义。陆某感激不尽。” 卢玉贞回礼道:“陆大人不必多礼,只是我运气好些,误打误撞,把他救了。他腿骨想是已经折断了,倒是要找个跌打大夫给他治一治,不然一辈子就站不起来了。这个我可是不大会。” 陆耀点点头,又叫蒋百户:“去对面鸿宾楼叫个雅间,让他们把拿手菜都备上,由我做东,请卢姑娘吃饭。”蒋百户笑道:“这个自然。小的这就去让他们准备着。” 卢玉贞这才醒过神来,房里已经掌了灯。她赶忙摆手道:“不用不用,我还要回家去。” 陆耀道:“你是怕你家大人找你吧,他该是还在西山伴驾。”见卢玉贞满脸恳求之色,又道:“这也不难,我这便差人到你家去,若他还在,便请过来一起。” 第55章 卢玉贞道:“我穿一身这个,又蓬头垢面的,浑身臭味,实在不堪,今晚便不吃了,改天我家大人若是在,请陆大人到家里去吃。” 陆耀见她说的也是实情,想着今晚确是不方便,点头道:“那我送你回去。”又吩咐备马车。 蒋百户恭恭敬敬地送了卢玉贞上车,道:“姑娘圣手。我们这些粗人,有眼不识荆山玉,拿着顽石一样看。”卢玉贞道:“只是运气好些,不敢这样说的。” 已是二更天气,路上行人稀少,陆耀前头骑马引路。马车到了地藏胡同口,陆耀下来接着。卢玉贞忙了一天一夜,脚步悬浮,一脚便踏空了,整个人往地上倒去。陆耀手疾眼快,一手拉住了。只听耳边有个少年的声音道:“玉贞姐姐!” 卢玉贞起身,见是方谨提着盏灯笼,欢喜道:“干爹回来发现你不在家,急得了不得,叫我在这里拦一辆马车,正要去北镇抚司找人呢,你可倒是来了。” 他便带他们往家里走,一边笑道:“干爹今天在西山还看见蒋大夫了,也没有说上话,原以为就没事了,结果回来发现门锁着,又进屋一看,你那屋被子是乱的,门也开着,想是出了门就没回来,立马着了大急,连话都说不利落了,便叫我先去找个马车来。我找了半天不见,心里正打鼓呢,你们就刚好来了。” 不一会到了门口,方谨便敲门。刚敲了一声,门便开了。方维穿一身青色便袍,提着盏灯笼,见他们回来了,又惊又喜,连忙请人到堂上坐了。 陆耀进了个屋,便对着方维躬身到地道:“蒙方公公出手相救,铭感五内。”又道:“卢姑娘行医济世,佩服佩服。” 方维看向卢玉贞,见她一身男子装束,浑身腥臭味道,满头满脸都是血迹灰尘,着急道:“你这是……” 卢玉贞退了一步,摇摇头道:“我没受伤,是别人的血。”又抬起头来,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道:“大人,我真的,不负你所托。” 方维见她的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,心中一阵柔软,便说不出话来。他愣了一下,便叫方谨,“去厨房烧些水。” 方谨答应着便去了。卢玉贞见陆耀有话要说,道:“我先去换个衣服。”行了礼退出去。 陆耀自去关了门,又上了门闩,方维请他坐了,着急问,“怎么回事?” 陆耀便把在胡同口见到卢玉贞被打,与陆夫人争执,玉贞自己到了北镇抚司,用针用药将程若愚救下来的事,原原本本跟方维讲了一遍。 方维听得脸一阵青一阵白,听完了好一阵不吭声,道:“我今日在西山见到蒋大夫,只以为事情了结了,万万没想到是这样。” 陆耀道:“卢姑娘勇气非凡,巾帼英雄,陆某平生仅见。”又道:“原准备了薄酒,卢姑娘一心赶着回来,便罢了,改天我专门设宴相聚一次,阖府同请,都是自己人。” 方维便应承了,陆耀笑道:“别的也还罢了,只有一样,我最佩服你。你家老大,当年连句汉话也不会说,老二当年是个小结巴,都是放人堆里没人要的,这才用了几年,现在说话办事都利落的很了。连在路上收个走投无路的丫头,竟也成了这般奇才。孔圣人说有教无类,你可真是来之不拒,诲人不倦了。” 方维听了,窘迫道:“那是我运气好,他们自己肯学,与我有什么相干。” 又聊了几句,陆耀起身告辞。方维听了卢玉贞这一天一夜的境遇,心中又是心酸又是欣慰,送完陆耀回来,便走到耳房门外,敲了敲窗户,轻轻叫了声:“玉贞。” 屋里没有人应,方维又看了看,见灯还是亮的,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一时情急,便推开门进屋,见屋内油灯的灯光一跳一跳的闪动,卢玉贞蜷缩在椅子里,竟是已经睡着了。 方维见她已经换了白色寝衣,一把乌压压的头发披在身后,鬓角的头发散着,慢慢滴着水。手垂在一边,还拿着一块吃了两口的枣泥饼。 方维看着,不知不觉笑了起来,他往她脸上看去,她的脸显得格外小,灯光忽明忽暗,她额头的红记也模糊不清,脸上略红肿了一块,仔细看有点巴掌印的影子。她紧闭着眼睛,睫毛轻轻颤抖着,小巧秀气的鼻子,嘴角微微翘起,上面还沾了些点心的碎屑。 鬼使神差地,他把手向她的嘴角伸过去,想替她擦掉。 眼看就要触碰到她了,忽然,他脑袋里冒了一点钝痛出来,把他整个人也带的清醒了一些。他停下了手站起来,走出门去,见方谨也睡了,回屋把自己的茶吊子和茶碗拿了过来,又用力敲了几下窗户。 卢玉贞惊醒了,手里的点心也掉了下去,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了,又披着衣服来开门,并不见人,只见茶吊子和茶碗放在地上。 方维将门上了栓,默默地坐在黑暗中,等待疼痛来临。很快地,脑子里像是有一根针刺了进来,它颤栗着,像是带着毒刺在血肉里来回搅动,留给他一阵一阵连贯又不连贯的剧痛。 方维渐渐地脱力,跪在地下,手里抓着椅子的腿,将脸贴在椅子上。上面有些凉,他闭上了眼睛,眼前只剩了一把乌压压的头发,一张苍白的小脸,鬓角的头发散乱着,水滴泛着灯光,一闪又一闪。 第56章 第41章 报恩 卢玉贞在茶碗里倒了些热水, 就着吃了几个点心,便上床沉沉睡去。醒来的时候,看外面天色已经大亮。 她起身梳洗完毕, 到院中看见日头已是偏西了, 心中吃了一惊。忽然看见厨房里冒出些断断续续的白烟,连忙挑了帘子进去,却看见方维坐在灶台前的凳子上, 手里拉着风箱,一脸都是烟灰。 她赶忙道:“大人, 怎么你来做这样的粗活。” 方维道:“厨房里的这些事, 我原来也是做过的, 有一阵子没做了,居然上不了手。怪不得方谨就走了。”又用烧火棍在灶里通了通,终于无奈地笑道:“又灭了。” 他把棍子往地下一扔,站起身来,看卢玉贞半边脸上还有些红肿, 有点心酸,指着轻声问道:“还疼吗?” 卢玉贞知道陆耀将经过都讲了,摇摇头道:“还成, 昨天疼些, 今天就是有点麻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道:“这事原本与你不相干, 是我累你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, 您怎么说这样的话。”又见他眼窝发青, 问道:“大人睡得不好吗?” 方维微笑了一下, 道:“也还好。”又道:“昨天我回到家,才看到你不在, 有点后悔,想着程若愚便是好人,和我有什么相干。” 卢玉贞道:“他是好人,所以上天保佑吧,活下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上天保佑,所以派了你去把他救活了,是你自己厉害,不要妄自菲薄。”又仔细看了她脸上的伤痕:“这样子大概三五天才能好。她们也忒地不讲道理。” 卢玉贞自己摸了摸,道:“我挨了打,原是很生气的,可是昨天太着急了,没有空想这事。现在想来,她当年也曾拿了银子让我去酒楼,我到了酒楼下面等着,不知道该找谁,就遇上您了。有这份恩情在,再打一百个巴掌,也咬牙忍了罢。”说完笑了笑,又伤感地道:“可是蒋大夫从此便不会来了。” 方维道:“一场误会,回头解释清楚,不至于的。” 卢玉贞却摇了摇头道:“我心里是明白的,蒋大夫是一等一的好人,当时船上的情形他都见了,又给我把过脉,我是什么来路,他大概心中是有数的,只是大家都不提罢了。他那样的大户人家,只要表面光鲜,大家一床锦被遮盖,什么都好说。现在戳破这层窗户纸,揭穿了我原来这样肮脏不堪,他自然是不能再来了。” 方维看着她眼圈已经红了,也知道她日夜辛劳,勤奋不懈,才能有今日的进益,只好开解道:“他不来便不来吧,咱们便出去请些外面的大夫过来,多给他些钱,三两不成便五两,五两不成便十两,总有人愿意教你的。” 卢玉贞低头道:“只怕是来不及了。” 方维道:“什么来不及?”又见卢玉贞目光凄凄,便道:“你不要多想,民间也有治病治得好的大夫,你想学什么,我出去打听着些,也托人去打听,不管他是坐堂大夫也好,江湖游医也好……”话没说完,见卢玉贞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下,心里慌了,连忙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,道“你这又是怎么了?” 卢玉贞擦了擦眼泪,平复了一下,抬头看着方维道:“我本是风尘中最下贱不堪之人,当年倚门卖笑的样子,大人也曾亲眼见过,却从来不曾鄙薄羞辱于我,反而……”话到此处,便在喉咙里哽住了,一时说不下去,眼泪又直流下来。 方维想给她擦眼泪,又没了帕子,只得俯下身,用手给她揩了一揩眼角,微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呢。这世上的人大都浅薄的很,若是都听他们说的,便不要活了。你一个清白之人,进了院子,出来他们便说是肮脏的了,究其原因,自然是去过的人肮脏,把你染脏了才对。再说了,若不是真的有难处,你怎会去做这些身不由己的事,不过为了讨口饭吃罢了。” 又见卢玉贞低着头肩膀颤抖着,哭的更厉害了,一时手足无措,只得笑道:“莫再哭了,看你本来生的这样美,现在半边脸肿着,再把眼睛哭肿了,就不好见人了。” 这话倒是说了有效,卢玉贞听了,擦了擦眼泪,抬头便不再哭了。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说起来我便是不信,陆耀跟我说你在北镇抚司是何等的英明果决,又有魄力,怎么在我面前,倒是总这样柔柔弱弱的,都不像是一个人。” 卢玉贞听了,半天憋不住,便笑了,又挽起来袖子,坐下抄起来烧火棍道:“大人先出去罢,这柴火点起来有烟。” 方维点头正准备往外走,忽然听见外面门响了几声。他自去开门,见蒋百户站在门前,后面又跟着两个人抬了个箱子。他把人让进来,蒋百户便行了个礼道:“昨日弄污了卢姑娘的衣裳,我们陆指挥十分过意不去,专程叫我们送过来的。” 方维听了,忙叫卢玉贞出来,蒋百户已叫人开了箱子,里面摆着两匹白绢,一匹鹦哥绿潞绸,又有一匹妆花织金缎子,照耀之下,灿然生光。又有一个黄花梨小木盒子,里头装着一对缠丝花纹金手镯。 卢玉贞看了,吃一大惊,道:“这如何使得。”坚辞不受。方维也道:“我与陆指挥交情深厚,何以送这样的大礼。” 第57章 蒋百户笑道:“牢里熬不过去死了的人,我们见得多了,只是那姓程的是万岁爷问起来的人,若是不明不白地便死了,我们从上到下,还不知道要吃多少挂落,最少也得罚三个月的月俸,这可全仰仗姑娘救了回来。”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,里面是一支金宝石顶簪,向着卢玉贞笑道:“这根簪子,可是我个人送给姑娘的,昨日不曾好好招待,实在有愧。” 卢玉贞听了,十分推辞,又问程若愚现下如何。蒋百户便笑道:“姑娘昨天把他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,他倒是变了个人似的,乖顺了许多,叫吃饭便吃。” 卢玉贞听了,点点头,又问请过跌打大夫没有。蒋百户道:“已经约了一个,过两日过来瞧瞧。”也不再理会方维的推辞,便起身走了。 方维看着箱子笑道:“你竟是挣了一场大富贵出来。” 卢玉贞翻了翻衣料,都是上好材质,又看了看镯子,十足真金,叹道:“陆大人这送的倒是贵价货,只是我平日里洗衣做饭,哪里用得着这样的好衣裳首饰。” 方维笑道:“陆耀到底是家里妻妾成群的人,对这些女人的物件倒是懂得很。你便先收着,逢年过节拿出去裁两件衣裳穿,也好看的。” 卢玉贞却道:“大人,把箱子里的这些尽数典卖了,统共能卖多少银子?” 方维诧异道:“为何这样说?” 卢玉贞道:“蒋大夫的针包,我用过了,猜他是决计不会再要了。听你说过,这是他请工匠打造的,想是贵的很。我便将这些卖了,银子给他,只当我从他手里买的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,叹道:“何必如此。你先收起来吧,我且问问蒋大夫的意思。” 当下无话。两人吃过晚饭,方维便在堂屋里研墨铺纸,取了《多宝塔碑》临摹着,卢玉贞把昨日穿的方谨的一身衣服仔细洗过了,搭在院子里。 夜晚静静地来临,月明星稀,只听得外面的声声蝉鸣。方维掌上灯,将自己刚才写的跟字帖细细比对了一番,总觉得自己下笔心浮气躁得很。他叹口气,收拾了笔墨,又从架子上取了本《妙法莲华经》来看。 耳边听得二更鼓声响过,有人敲门,是卢玉贞的声音在外面叫道:“大人。” 方维没抬头,叫了声:“进来吧。” 卢玉贞端了盆热水进来,在他床边放下。方维道了声多谢,见她站着不动,问道,“有什么事吗?” 卢玉贞却去关了门,上了门闩,又走到方维身前,慢慢跪了下来,吞吞吐吐地道:“玉贞……愿意服侍大人。” 方维听了,一时没有回过神来,卢玉贞又抬起头来看着他,声音很轻,一字一句地道:“大人若不嫌弃玉贞资质粗陋不堪,玉贞愿意给大人铺床叠被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只求大人成全。”说完便拜了下去。 第42章 交心 方维回过神来, 明白了她的意思,一时浑身的血都直涌上头顶来,头皮一阵发麻。 他看着跪在面前的卢玉贞, 她是特意打扮过的, 略涂了些脂粉,遮盖了脸上的巴掌痕迹,口唇上涂了胭脂, 头发松松地挽了一个髻,露出雪白的后颈, 鬓角又插着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, 有种说不出的动人。 他冷冷地说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。” 卢玉贞抬眼仔细观察他的神情, 看不出他是喜欢还是不喜欢,“大人对我,恩重如山。” 方维脸色很平静,淡淡地道:“我不是为了图这个。”又摇了摇头,“你可是拿我当什么人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可我是自己愿意的。”她抬起了手, 轻轻放在方维膝盖上,双眼看向他,嘴边带着一抹笑。 有一阵火烧火燎的感觉, 从他膝盖上发出来。他低下头看, 她的脸离得那样近,那样近, 会闻到难闻的气味吧? 羞耻一刹那间像巨浪一般漫过了他, 他从椅子上急急地站了起来, 后退了一步。椅子被带的倒了下去, 发出哐啷一声响。 卢玉贞被晃了一下,惊慌失措地看着他。他们谁也没有说话, 过了半晌,卢玉贞点了点头,垂下眼去,道:“大人,我知道了。” 她把身体伏了下去,磕了一个头,站起身来,拍拍膝盖下的土。 方维见她要走,却开口道:“你先等等。” 他背过身去对着墙壁,又转过来,低着头,“你不要误会,我不是觉得你……我是在宫里做事的,你明白吧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咬着牙,又上前了一步,她原是艳曲唱惯了的,可是这些话说出口,也耗尽了全身的力气:“大人,我在院子里听人说过,像您这样的人,也有些法子能……快/活起来的。”她声音越来越低,到后面只是细若游丝,“玉贞愿意……让您快/活。” 这话说的实在太不要脸了,她捂着脸闭上眼睛。方维也懂了,整张脸都像烧了起来,他沉吟了半响,轻声道:“我自然知道。我也不能再瞒着你了,我既是个残缺之人,于这事上,有些心瘾。寻常行事,便不能……只能去相熟的院子里,找些专门的女人,用些……用些器具,才能解了瘾头。你以前……大概也听说过吧?” 第58章 她有些惊愕,又有些了然,她自然是听说过的,以前在翠香楼里,便有不太相熟的姐妹们,每次应了召去太监的府上过夜,回来时满身青紫不说,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伤痕。也听说过有姐妹回来的时候,下面竟是被穿透了,惨叫声整个院子都能听得见,人虽救过来没有死成,却一下成了废人。却原来他也是…… 方维见她的脸色陡变,浑身也颤抖起来,脸上又是吃惊,又是害怕,便叹了口气,道:“玉贞,你身子不好,这些东西,原不是你能承受得了的。你还是先回去吧。” 他冲着她笑了一下:“今天晚上这些事,你知我知天知地知,只当你没有来过。” 她茫然地点点头,转过身去。方维看她要走了,便俯下身将椅子提了起来,摆正了。手撑在书案上,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 她的手碰到了门闩,忽然又回过头来,几步回到了方维面前,柔声说道:“大人,糖人张跟我说了,他的糖人,没那么容易化的。” 方维惊讶地看着她,她又补充道:“后来,我又给郑祥买了个糖做的大蝴蝶,我俩从街的一头,走到馄饨摊子前面,还是中午时分,那个蝴蝶一点都没有化。” 她看着他的眼睛,脸上渐渐露出个了然的笑容,道:“所以,大人,那天你是在馄饨摊子前面,站了很久很久吧。” 方维心中一震,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过了一会,才艰难地开口道:“你弟弟,他也不是个坏人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他跟你说的话,原是有道理的。” 卢玉贞急急地道:“大人,你不要听他的,我不想再嫁人。” 方维笑了,低声道:“说什么傻话。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,一朵花还没有开足,后半生日子还长着呢。他给你想的那个人,是姓万吧?若能待你好,我也是愿意的。” 卢玉贞惶急地摇着头:“大人,管他姓千的还是姓万的,跟我有什么相干。别赶我走。” 方维看着她,微笑着道:“当日船上的事,只是一时情急,权宜之计罢了。男婚女嫁,本是天理纲常,我若硬是拘你在身边,不是害了你一辈子。只是这姓万的,我听了倒不是十分满意,若他只因你是李义的表姐就与你结亲,日后不免又生出许多波折来。你且在我家里慢慢养着身体,我替你留心寻个合适的人,家里富贵也好,贫寒也好,只要他对你是真心的,能长长久久地珍重爱护于你,就是好姻缘了。” 他指着椅子,示意她坐,“到时候你给我磕三个头,我认你做干女儿,将你和方谨、郑祥一样地看待。你也是知道的,我没有陆指挥那样豪气,置办不起那样的头面衣裳,只是京城普通百姓人家能有的,我也都给你置办齐了,叫你体体面面的出门去。到时候你们夫妻恩爱,生儿育女,白头偕老,该有多好呢,这才是正途。” 卢玉贞见他这番话说的流畅,知道他已在心里思量过多少遍了,心中酸涩已极,眼泪便又要流下来。她忽然抬起头来,忍着眼泪,又上前一步,望着他的眼睛,朗声道:“大人,若我就是不愿意走正途呢?” 她离他只有一步之遥,仰着脸,咬着牙道,“大人,我能吃苦的,也能忍痛,您若是要解什么心瘾,我也都接着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一边说着,两只手便去解自己脖子上的袢扣。 事出突然,方维竟是惊得呆了,心中惊涛骇浪一般,想要阻止,手却麻了似的抬不起来,只叫了一声,“玉贞,不要。”便转过脸去。 卢玉贞停了手,柔声叫了一声,“大人。” 方维慢慢将脸转回来,正与她的视线交汇。她的眼睛里跳着一点灯光,像燃烧着的火焰,鬓角边插着的石榴花,红得像是滴出血来,此情此景,有种诡异的绮丽,叫他一时移不开眼睛。 他们对视了良久,卢玉贞轻轻地笑了,道:“大人,你不许再骗人了。” 方维也脸红了,低下头去,一时窘迫得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又回过头去搬了把椅子,道:“坐吧。” 卢玉贞却把两把椅子转过来正对着,中间留了两三步的距离,福了一福道:“大人,您先坐。” 方维便坐了,见卢玉贞也坐了,微笑道:“你可要坐好了,不要再吓我了。”卢玉贞便把手放在膝盖上,点点头。 他们面对面地微笑。方维将手也放在膝盖上,缓缓道:“你这样聪明,原是瞒不过你的。只是这事说起来,确实有些难以启齿。我们这些在宫里做事的人,也有两种,一种叫半白,一种叫全白。我就是全白。” 见卢玉贞睁大了眼睛,有些不解,他苦笑道:“就是净身的时候……做的很干净,浑身上下,一点能称得上男人的地方,都没有了,自然也不能再有一点什么快活了。” 他摇了摇头,仍旧微笑着看着她道:“我净身已有二十多年了。男女之事,对我已是妄念,自当断绝。玉贞,你正是青春年少,又生得这样美,这样聪明,心地仁善,待人至诚,不该守着我们几个,过这样的日子。你应该找一个配得上你的人,和和美美地过下半生,最后儿孙满堂,寿终正寝。我头先跟你说过的那些话,都是算数的。什么时候想明白了,便来和我说。” 第59章 卢玉贞低下头去,没有接话,过了很久,抬起头来问道:“大人,很疼吗?” 方维愣了一下,意识到她在问什么了,有点不好意思的摇摇头,“都许多年了,不会疼了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直直地看着他,道:“大人,我只想你好。” 方维笑着点了点头,道:“我也只想你好。” 卢玉贞站了起来,把椅子搬了回去,回头道了一声“打扰了”,拉开门闩,出了门,又回身将门关上。 她站在院子里,望着天上的月亮。月亮是那么恬静,那么皎洁,像是能治愈这世上所有的不圆满。 站了一会,她听到“哒”地一声,回身望去,像是方维又搭上了门闩。 方维在盆架上取了一条布帕子,走到床边的水盆旁,将衣服脱了下来,不着一丝。他弯下腰,将帕子在水里搅湿了,在陈年的残破伤口上,仔仔细细地清理着。水早已经凉透了,帕子擦上便是浑身一颤,带起一阵细密的针扎一般的疼痛。他混若不觉,继续一下又一下地划过。 渐渐地,那里像是麻木了,方维停了手,帕子落在盆里。在黑暗中,他捂住了脸。 第43章 热审 方维还没进文书房, 就有几个小宦官跑了过来,把他围在正中。方维正不知所以,看之前吃粽子的小宦官也在里头, 便扯住他的袖子, 问怎么回事。 那小宦官笑道:“方公公还不知道,老祖宗已经批了公文出来,升您做六科廊掌司了, 现正送去尚宝司用宝印呢。”又一边笑,一边扯着他讨赏钱。 方维便笑道:“众位先不要忙, 没有先听见风就是雨的, 待我问过上司, 有了公文再说,要是真消息,赏钱自然不少了你们的,反正我人在这里,还能跑了不成。”让众人散了, 才进文书房。 方维入文书房不久,平素有些点头之交的,也来与他贺喜, 方维客气了一番, 在书案前坐下了。也有人在文书房多年供职,见方维调进来几个月便有升迁, 有些不咸不淡的说话。方维一概不问, 自去看手边堆积的奏折。 天气干热, 文书房内人员众多, 坐了不久,便是汗流浃背。方维见北方各地, 又上了些连月大旱,赤地千里的折子,心中暗暗叹气,又见刑部尚书王家珍上了封奏折,打开后看到“兹当热审届期,复蒙天语宽恤,京师取则之地,岂容有未疏未结之狱”,便知道是每年的例行上奏,请开热审了。 这热审乃是因监狱中的囚犯未能及时判决发落,致使淹塞牢狱,每年暑热期间,瘟疫横行,多有轻罪犯人病竟不治,死于狱中者。为了清理刑狱,朝廷例有宽恤之典,多于五月下旨开热审,至立秋方止,期间视狱囚罪行,有出狱候审、即时决遣、轻罪释放、重罪矜疑等。 方维便有心将这封热审的奏疏放在最上面,叫小宦官们送到陈镇值房去。 不一会儿,文书房掌事笑眯眯地进来了,将人叫齐了跪着,便打开文书宣读,果然升方维为六科廊掌司,正六品。 方维接了文书,早有一波又一波人过来恭喜,方维打起精神,客气应对,又出去给小宦官们发了一票赏钱,又谢过掌事太监。 掌事太监便笑道:“我在宫里见过的人事也多了,升掌司在你这个年纪,也真不算年轻了,只是进了文书房里的人,升迁得这样快,还没有见过,可见是神宫监那几年,把你耽误了。” 方维便拱手道:“还要多谢掌事平日里教诲不倦。”掌事太监又道:“你平素实心用事,又踏实能干,众人皆看在眼里,无有不服的。待老祖宗、祖宗们经筵完毕了,按规矩你得去磕头谢恩。” 方维一边仍坐在书案前分门别类整理奏疏,一边等着经筵结束。吃过了晚饭,一直等到掌灯时分,竟一直没有动静,又有内阁值房的太监过来问,原来内阁众人也没有从文华殿出来。 方维知道必有大事,便默默查了今日的经筵讲师,正是礼部侍郎张文简,讲的经文是《尚书·洪范》一折。又闭眼回忆了他前两天的上书,心中略有猜想,想必是借了经筵之机,行劝谏之事。见事态非同寻常,文书房众人皆不敢走,用过晚饭,便都在桌案前做事。 一直等到酉时过了,才有小宦官打着灯笼引着陈镇、黄淮回了值房。掌事太监便叫方维去谢恩。 到了陈镇值房门前,大门紧闭,门口的小宦官问是何事,得知是谢恩的,便道:“改日再来罢。”方维又到黄淮值房,黄淮见他来了,便叫他进来。 方维跪下叩头,黄淮笑道:“我已知道了。”又叫他起来。 方维道:“谢督公一力栽培。” 黄淮道:“都是小事。既是为我用心做事,以后多有好处。”又翻了一本《洪范》来给他看,道:“今日就是因为这一篇,翻了好大的文章。猜猜是哪一段?” 方维从上到下看了一遍,便指着“曰休征曰肃时雨若”一节道:“小人便猜想是这里了。” 黄淮击掌道:“你果然聪慧。张文简这老儿偏不识相,讲到了这一节,便拣着天气久旱说来说去,明里暗里指斥圣上德行有亏。圣上刚从西山祈雨回来,节前发的道袍冠带,他硬是不带,现在又说下雨的事,正是戳到圣上心窝子里了,连平日里听讲不言不语的老规矩也破了,就在文华殿内发了好大的火,说他平生最好讪君卖直,学而无用,又叫顾廷机和李孚都上去讲这一节,讲完了才散。” 第60章 方维道:“我看张文简节前的奏疏,便是有大逆不道之语,此次经筵,也是借题发挥。” 黄淮点头,手指敲着那本《尚书》道:“这经筵讲师的名单,原都是顾廷机审定的,这下他是蹭了一脸灰。只是他反应倒是快,立即就从”庶民惟星星有好风星有好雨”这几个字,生发出颂圣的一大篇,也算是机灵的很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顾廷机若是乖觉的,接下来便要同翰林院撇清关系。张文简是翰林院出身,原是庶吉士-翰林-内阁这一脉的领袖,一派儒生,皆惟他马首是瞻。李孚入阁,翰林院竟无一人道贺,经筵讲官更是没有他的份。今日圣上叫李孚上去讲,便是做给翰林院看的。” 黄淮道:“顾廷机一向滑头的很,人都说他是三不沾,想抓他什么现成的把柄也难。倒是李孚这个人,圣上明摆着看重他,可是这人有名的孤介的很。他是个举人出身,并没什么门生故旧,又听说他是不收礼的,我原想同他示好,便是没有翎子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中官的老规矩,不许和外臣结交。顾廷机和咱们这边老祖宗有些首尾,圣上一早便看在眼里,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。” 方维道:“眼前正有个机会,不知道督公愿不愿意。” 黄淮便看着他笑道:“你总有主意。便说。” 方维道:“我今日翻奏折的时候,看到刑部已经上了折子,请圣上开热审。这热审乃是每年的定例,司礼监主持,会同三法司官员共同录囚。” 见黄淮点了点头,又道:“按照往年的惯例,这热审录囚,都是咱们司礼监的老祖宗去主持。今年督公倒是不妨跟圣上请旨,便由您来主持。李孚倒是没什么门生故旧,可也难保他没什么亲朋好友、同乡同族陷在狱中,到时候减刑与否,宽严有别,便是您一句话的事情。又或者,他想借着什么案子,翻个浪花,看您给不给他助力了。” 黄淮听了,便笑道:“难为你的脑子是怎么想的。只是老祖宗听了,未免觉得不妥。” 方维道:“老祖宗觉得妥与不妥,这个倒也不是关键。我看圣上八成倒是要借着录囚这个机会敲打谁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不错,录囚原是上达天听的事,如何录囚,便是司礼监说了算,就是刑部大理寺的堂官,也说不得什么。”又道:“到底是个好事,做了也有功德,又合了朝廷钦恤之念。”提笔在纸上写道,“狱有冤民,则天屯膏泽”。 方维道:“督公说的正是。” 第44章 请托 第二天晚上, 黄淮便派了小宦官到了文书房,叫方维去他值房里。 方维进了值房,行过礼, 黄淮笑道:“果然一说, 圣上便准了,又让我们将狱中系囚轻重,具奏上去, 圣上要亲阅。”又道:“事不宜迟,你速速起一道圣旨来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小人这就到文书房起草, 掌事看过了, 再呈给督公。” 黄淮指一指案上的笔墨道:“你就在这里写吧, 不必再让文书房他们审一道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便拿了张纸,写道:“古者孟夏断薄刑、出轻系,仲夏拔重囚、益其食,所以顺时令, 重人命也。我祖宗之时,每遇隆寒盛暑,必命法司审录囚系, 卿等皆先朝旧臣, 尝所闻知者。朕体祖宗之心,敬慎刑狱。” 黄淮看了, 点点头, 又道:“将圣上祈雨的诚心加上去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教诲的极是。”又写道:“见今雨泽少降, 天气向热, 古人谓刑为祥刑,以其用之至当, 足以召和气、福国家。” 黄淮击节道:“很好。用的也对。”待方维写完了,便要报到陈镇值房。 方维却摇头道:“督公对我,赏识有加,小人感激涕零。只是历来圣旨起草,由文书房诸人发起,经掌事验看之后再报过老祖宗和祖宗们,这是司礼监百年来的规矩,小人不敢僭越。” 黄淮看了他两眼,点点头道:“你想的周全。”又将文书房掌事叫来,将前因后果与他讲了一遍,又将起草的圣旨给他。 掌事太监见此情形,自是没口子地夸赞一番,赞用词精炼,章法紧凑。黄淮道:“既然你也觉得好,便去呈送给老祖宗罢。” 待他走了,方维便跪下告退。黄淮笑道:“这可是个有福气的差事。”坐下喝了两口茶,又问道:“你可有什么亲朋好友,同乡同族在狱中的,如不是什么不赦的大罪,我都给你开恩宽恤则个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家中父母亲族,俱已死绝。此时孑然一身,并无可求开恩之人。只是尚有一事相求,敢烦督公过问。” 黄淮挑起眉毛道:“你说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名下有个小子,姓郑名祥,今年十岁了,人颇伶俐。小人也给他开过蒙了,粗通些文墨,现在礼仪房帮忙写字。今年内书堂遴选,小人人微言轻,还请督公能开金口帮忙过问一句,小人感激不尽。” 黄淮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大事。“便扔给他一张书笺道:“你将他姓名所在都写下来。”方维连忙起身,毕恭毕敬地写了呈给黄淮。黄淮看了看,道:“你名下的,想也错不到哪里去。” 方维又跪下谢恩道:“督公费心了。”见黄淮摆摆手,才退了出去。 第61章 三更天,方维才回到宫内住所。洗了洗躺下了,又想起来方谨的差事,辗转反侧,又起身点了灯,将金九华之前给的一百两银票拿了出来,下定了决心。 第二日大早,他便去了神宫监。神宫监众人见他到来,热切寒暄了好一阵子,又请他坐下吃点心,道:“曹公公早上可没这么快来呢,你且等一会儿。” 方维吃着茶等了大概一个时辰,才听见丁零一声铃铛的响动,方维笑道:“三弦儿。”那只哈巴狗又冲了过来,扑在方维身上蹭来蹭去。 曹进忠进来,见是方维,又惊又喜,笑道:“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。”拉着方维道:“兄弟到我屋里吃茶去,前一阵江南刚贡上来的新鲜茶叶。”又拍了拍脑袋道:“你看我这脑子,你们文书房里什么好茶叶没有,倒是巴巴地到我这里来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那可不一样。咱们这儿的茶香些。”便到了曹进忠屋里坐了。 曹进忠给他倒了茶,又坐下:“还没来得及恭喜兄弟升迁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只是略涨了些辛苦钱罢了,比起曹公公,都不算什么。”又道:“这次我专门过来,请曹公公帮忙的。” 曹进忠道:“不用这么客气,你快说,我能帮上忙的,一定尽力。” 方维道:“我名下那个老大方谨,原来也常来咱们这儿的,看你这里有没有缺,给他个差事做一做。” 曹进忠听了,皱起眉头来,为难道:“兄弟你也知道,咱们神宫监可是个冷衙门,想当年,你一个奉御,还是等了多久等上的呢。” 方维见他误会了,便笑道:“我可不敢提什么职级。只要你让他过来,在咱们这里做些杂事,添添芝麻水什么的便好了,有什么做的不妥的,你该打就打,该骂就骂,都不妨碍。” 曹进忠道:“那倒是没什么问题,只是咱们这里清汤寡水的,比起什么御用监、内官监来那都是天上地下了,跟你们文书房更是比都比不得,让他到这里来做什么。” 方维道:“公公也知道,他原在猫儿房做事的,被东厂番子们打了一顿,伤了筋骨,做不得重活。这阵子又被司设监叫去扛仪仗。我想着咱们这里虽寒苦些,到底不用整日在外头日晒雨淋的,也正好磨一磨他的性子。” 曹进忠听了,放下心来,便道:“兄弟你既然愿意送过来,我照管着,准保没有差错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自然知道,当年您对我也是照顾有加,我心里头记着呢。”又掏出那张银票,递给曹进忠道:“便请公公帮忙,帮我在外面找个合适的地方,把他们猫儿房的、司设监的管事的叫在一起,大家打个茶围。” 曹进忠见了银票,喜的眉开眼笑,道:“哪里用的了这许多。这京城里最好的花楼,打个茶围,满打满算三四十两也尽够了。” 方维道:“我是来求公公帮忙的,公公费心托些人脉,难道不用银子。银票便是给您了,公公只管花用就是,不够了我再补。” 曹进忠便拍胸脯应了下来,又道:“有什么消息,我托人到文书房给你送信儿。包管做的体体面面的。” 曹进忠做事倒是雷厉风行,到了第五天上,便有小宦官来给方维送条子,约他晚上在万花楼。 方维见了条子,把公务交接利落,又同掌事说了一句,出宫回了家。卢玉贞开了门见是他,很是欢喜,又问他吃不吃饭。 方维摇头道:“不吃了,晚上还有事。”在堂屋里找了装钱的匣子,打开一看,只有些散碎银子,掂了一下,也就二两有余,又加上几吊铜钱。他琢磨着晚上茶围还要有些打赏,只怕不够,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几圈,实在无法,便叫:“玉贞。” 卢玉贞进来了,方维道:“你先坐。”待她坐了,又吞吞吐吐地问:“上次,我给你的那五两银子,还有剩的吗?” 卢玉贞见他一脸窘迫,便问:“是大人要用钱吗?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有些急事。” 卢玉贞便起来去耳房了。回来之后掏出了个布包打开给方维道:“还有二两多。大人都拿去吧。”见方维皱着眉头,又道:“我前日去回春堂抓药了,原来那个药房能给算便宜些,八服药大概是一两三钱的样子,这次他们掌柜的跟我说,蒋大夫的私章不能用了,便要了二两五钱。” 她又拿了那支蒋百户送的金宝石顶簪递给方维道:“这个大人也拿去,我估计典卖了少说也有十二三两。” 方维更是窘迫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把银子都收了起来放在荷包里,低着头道:“等我发了月俸,便再给你。”又把簪子递了回去,“这个先不用,你拿着罢。” 卢玉贞收了回去,方维换了件青色便袍,待要出门,见卢玉贞在外边收衣服,又叫了她一声,轻声道:“玉贞,我今晚得办些事,在外面……打个茶围,会叫些姑娘,还有小唱。” 卢玉贞茫然地看着他,他接着说道:“要是散的早,我便回家来。要是散的晚,我便直接回宫里了。”又低头道:“我不在那里过夜。” 第45章 茶围 方维到了万花楼, 曹进忠已在花厅里坐着等候了。 第62章 方维见这花厅虽不甚大,陈设得着实华丽,一张核桃木大桌摆着四样凉菜四样点心, 角落里又设着一张黄花梨桌子, 上头放着一副马吊牌,并吸水烟的烟壶。 方维恭维一番,曹进忠笑道:“司设监、猫儿房的管事的, 我今晚上可都给你叫来了。”又笑道:“兄弟你这桩事,办起来原也容易。我一说, 就都应了。” 方维又躬身谢过, 道:“这外边的席面, 我原没怎么张罗过,全指望哥哥帮衬着。”曹进忠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 不一会,请的人陆续来到,共有五六个人,有司设监的掌事太监张英及猫儿房的管事李和, 上次见的孙佥书也在其中。众人叙礼让坐,推让一番,便推着张英坐了首席, 曹进忠坐了次席, 方维便在下首陪坐。 一时老鸨带了几个姐儿和小唱进来,皆打扮的花团锦簇, 妖冶艳丽, 并小唱也做女娇娥打扮。曹进忠斜眼看了下, 便问:“翠喜怎得不来?” 老鸨陪笑道:“翠喜原是要来看曹公公的, 只是她这两天被个贵客包了,不得来。这几个哥儿姐儿, 也是上好的了,其他席面上的客人要定,我都没肯让,总要各位公公挑过了才算。” 曹进忠便翻了个白眼,不说话了,又让来宾先挑人,便从首席的张英开始,各自挑了可心的姐儿小唱坐在旁边。 老鸨见人在席面上坐定了,便叫起菜。不一会酒肴罗列,山珍海味,无不齐备。曹进忠起来带了几杯酒,众人热络一番,便各自搂着身边的姐儿小唱亲热起来。 方维见有衣扣揭开来摸个不住的,有捧着脸咂着嘴唇的,一时脸红心跳,低着头吃了点菜,身边的姐儿便给他把杯子斟满了,又端起来劝酒。 方维转过来看,见是个长眉毛细眼睛的姑娘,脸上妆容太厚,灯光下一时也分不清什么年纪,便问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多大岁数?” 姑娘道:“叫云儿,十六岁了。”方维听了这名字,心里一动,云儿便整个偎了过来,将脸贴在他肩膀上,香气袭人,一杯酒送到他嘴边:“公公看着脸生,没来这里玩过吧。” 方维“嗯”了一声,看曹进忠往这边望了过来,也笑了笑,手抬了起来,虚虚地搭在她腰上。云儿又笑道:“家里有人?管的严?”自顾自低头喝了半杯酒,又把酒杯子举起来道:“公公好个端正模样儿。” 方维见胭脂在杯子沿上沾染了半个口唇印子,有心不喝,又怕突兀,只得闭了眼喝了。见云儿又去倒酒,便笑道:“先不用倒了,你去唱一个吧,给你赏钱。” 云儿吃吃地笑了两声,便从旁边提起一把琵琶,起身坐在席前,低低唱道:“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手破新橙。锦幄初温,兽烟不断,相对坐调笙。低声问向谁行宿,城上已三更。马滑霜浓,不如休去,直是少人行。” 歌喉宛转,音色动人。不一会唱完了,方维刚给她叫了声好,张英却板着脸,皱了眉头道:“这什么文绉绉的,这样愁眉苦脸的扫兴,便唱些荤些的来。” 云儿苦笑了一下,又提起琵琶唱道:“变一只绣鞋儿在你金莲上套,变一领汗衫儿与你贴肉相交,变一个竹夫人在你怀儿里抱,变一个主腰儿拘束着你,变一管玉箫儿在你指上调,再变上一块香茶也,不离你樱桃小。”众人听了,也有笑的,也有鼓掌叫好的。 唱罢了,云儿放下琵琶,又上前来磕头。方维便叫她过来,给了她两钱银子的一封赏赐,又道:“你先吃些菜吧,不用再劝酒了。” 云儿吃了几口,又笑道:“我给公公剥个核桃吧。”便从旁取了个夹子,在果盘里挑了两个核桃,剥开了拣出瓤来,放在他盘子里。 酒过三巡,曹进忠又起来带酒,贺喜方维升迁,在座的虽是掌事的太监,比方维职级高得多,但知道方维如今是文书房里的当红人物,也高看他两眼。 方维便又提起方谨的事,众人无有不应,于是言语亲热,宾主尽欢。尽兴之后,各自歪歪倒倒地搂着姐儿小唱腻歪。方维见差不多了,便出去叫了老鸨进来,又给了些赏钱,叫小龟子在外面将马车雇下了,将人扶着上了车,各回各的外宅。 方维因喝的少些,神智倒还清醒,回来洗了洗手,坐在椅子上喝了几口残茶,见云儿也在,笑道:“你怎么不走。”云儿行了个礼道:“谢公公的赏,下次来了,便还来找我。”方维笑了笑,道:“你先去罢。” 忽然听见外面喧嚷起来,似乎是曹进忠的声音,方维赶紧出去,看见马车还停在门口,曹进忠在门里醉歪歪的,扯着一个姑娘不放,嘴里叫道“翠喜,翠喜,爷的心肝。”那姑娘抬起头来,方维见正是上次曹进忠梳拢过的清倌人,此时被拦在怀里,一张脸含羞带怒,涨得通红。 老鸨便来解劝道:“曹公公,咱们这里的规矩你也是懂的,都是一手交钱,一手陪客。翠喜有贵客包了下来,便出不得堂会,不然从我这里坏了规矩,这样大的院子便管不了了,公公也莫叫我为难。” 曹进忠醉眼看了看她,手里只是不放,方维也上来劝道:“公公今日醉了,改日再来不迟。”曹进忠才放手上了车。 翠喜看他走了,叹了一口气,抿了抿头发,脸上挤出个笑来,便抬脚往里走。方维正转身要走,忽然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:“翠喜,怎么了?”方维听这声音十分熟悉,抬眼看时,正是许久不见的蒋济仁。 第63章 蒋济仁见了他,脸上露出些尴尬来,待要转身回房,又转不得,只得抬手道:“惟时兄。” 方维正有些话要问他,便笑道:“我刚在此处打了个茶围,伯栋兄,便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蒋济仁听了,有点为难,过了一阵,叹了口气道:“随我来。” 当下带着方维到了一间精致的绣房坐了。翠喜跟了进来,给方维上茶。蒋济仁便道:“翠喜,你且找个地方自己坐会吧。” 方维端起茶来,见蒋济仁低着头不言语,问道:“家中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蒋济仁道:“也没什么。”又抬起头来看着方维道:“那天晚上,实在对不住了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你原不该跟我说什么对不住,挨打的受冤枉的也不是我。” 蒋济仁听了,叹了口气道:“到底她是你的丫鬟。”又问:“玉贞,她果然是?” 方维点头道:“是的。她也是身不由己。” 蒋济仁道:“当天的事,陆耀后来派了个人来,跟我说了。都是拙荆的不对,她也是一时气迷了心。” 方维道:“便是姐儿也有弃贱从良,她既然做了我的丫鬟,就是安善良民,也不是就该在街面上被人打的。” 蒋济仁脸红一阵白一阵,又拱手道:“惟时兄,千错万错都是我错。” 方维看了看四周的陈设,想必就是翠喜的绣房了,“包了这位翠喜姑娘的贵客,就是你吧。怪不得尊夫人这样怒气冲天的,只是找错了人。”又劝道:“你在此宿夜,不是长久之计,时间长了,尊夫人难道不心寒。到时候夫妻失和,便无法挽救了。再者,虽说当下在外面养粉头小唱的,有如过江之鲫,好歹你是在太医院供事,被人现参你一本眠花宿柳,也不好看。” 蒋济仁摇头道:“惟时兄,不妨实话跟你说,我来这里,也不过两三天光景。” 方维听了,有点惊讶,问道:“那天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 蒋济仁笑了一声,并不说话,过了良久,才幽幽地道:“我原是家中最无用之人。你头先说玉贞是身不由己,细想想,我们又有多少是由得了自己的呢?“ 方维见他语气不对,便道:“伯栋兄,你出身高门富户,又有如花美眷,还要这样伤春悲秋,叫我们这样的畸零人说什么好呢。” 蒋济仁苦笑道:“你看,你也是这样说。我是家中嫡长,落地就是锦衣玉食,吃喝不愁。到了七八岁上定了亲,是门当户对的大小姐。二十岁学成进了太医院,二十五岁上娶了亲,妻子也知书达理,十分贤淑,别人都道我是富贵公子命,你也觉得是吧。” 方维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自小家学渊源,于医术上,也算颇有天分。读书时废寝忘食自不必说,后来进了我家医馆做学徒,天天见到病痛缠身哭号无门的病人,便一心研究药理病理,也立志苦心钻研,解救天下穷苦病痛之人。我的师父,也常带我出去采草药,记医案,调药方。”见方维点头,又道:“后来,我便进了太医院。人都说太医院药方是四大无用之一,果然是的。” 方维道:“给圣上、娘娘们看病,是需要小心些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说的对,太医院药方,是为皇家诊病,都是以敦厚温和之味调补,不敢投峻烈之方以避险自保。整日里只开些止咳化痰、滋阴润肺的方子,便是我这五年来在太医院的功绩。我冷眼看着,不管资历高低,太医们尽皆如此。我曾私下偷偷与师父讨论些民间能救急难危重的偏方,不料父亲知道了,便将我师父赶出了回春堂。我师父回了乡下,便不知所踪了。” 方维猛然想起卢玉贞说,蒋济仁的私章在回春堂不能再用了,便道:“是不让你私下行医罢。” 蒋济仁没有回答,叹口气,又道:“我进了太医院两年,孝洁皇后陈娘娘怀了身孕。当时朝野上下,一片欣然,都说是皇长子要降世了。我父亲便让我给陈娘娘把脉保胎。她当时也是头胎,很是看重,我常去中宫请脉,她对我也还和气。好在脉象平稳,一路都很顺利。怀胎到了七月上,陈娘娘却因为和圣上的口角,肚子上被踢了一脚,当时便血流不止。” 他低着头道:“等父亲和我赶到的时候,陈娘娘躺在床上,宫人出出进进端了几大盆的血。我们父子跪在外面,我便取出针来,想给她在头顶百会和胸前灵台穴下针催产,这样胎儿不管有没有什么要紧,陈娘娘也能活命。” 他声音是平静的,又带点颤抖:“父亲死死按住了我的手。我看着他,他看着我,后来,我便低着头没有再说话。再后来,父亲便写了个补中益气的方子上去。我们在外面跪了一天一夜,听见里面的惨叫声音,越来越弱,越来越弱,最后没有声音了。” 第46章 苦衷 方维听了, 心下恻然,也不说话,两人默默坐着。蒋济仁喝了口茶, 苦笑道:“你不是问我前两天出什么事了吗?我从西山回到家之后, 就被罚跪了一日一夜的祠堂。” 方维道:“是罚你私自出去行医吗?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,又叹道:“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孝的儿子,就是我了吧。我跪在父亲面前, 他气的浑身发抖,跟我说, 给我取表字伯栋, 便是为了让我顶门立户, 光耀门楣。他用一生的心血为我铺路,我却将蒋家上下三代百余口人的命,拿去冒险。他拿着棍子打了我两下,力道却比以前小得多。 第64章 “我抬头看着他,忽然发现他头发这几年已经是白了许多, 腰也没有原来那样挺直了。后来,他叹了口气就走了,临走时跟我说, 已经将我在回春堂的挂单拿了下来。从此, 我除了奉旨行医,再不能在外面开药方了。我跪在祠堂里, 四下空荡荡的没有人, 我又仿佛听见陈娘娘惨叫的声音, 在我耳边一直响着, 过了三年,我还没有忘记。”他闭上了眼睛。 方维叹了口气, 道:“我虽今生不能做生身父亲了,可是令尊的心情,我好歹也明白些。连苏东坡都说,惟愿吾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等你以后做了父亲,自然也不愿意孩子以身犯险。” 蒋济仁闻言愣了一下,看着方维道:“惟时兄,我不是有心要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无妨,这也没什么。只是你现今在这里住着,家里人岂非更加伤心,尊夫人那里,一定也难过的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娘子,你曾在南京见过一面的。我常常在想,她也是命浅福薄,托生成了女子。她若是男子,便是我父亲梦寐以求的儿子,眼光独到,做事果决,能顶门立户。她原不该嫁给我这样不长进的人,也不该困在这后宅院里,误了一生。” 方维想到了南京城里惊鸿一面,道:“尊夫人确是人物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从祠堂里出来,她的陪嫁丫鬟在外面候着,给我披了件斗篷。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,是给我个台阶下,我去跟她说两句软和的话,便能继续相敬如宾地过下去。她顺水推舟,把那个丫鬟给我收了房,我也得听着她说,圣上一心向道,多钻研些道家仙方是要紧事。可是那天我往后院走了两步,突然又不想再这样下去了。我要了盏灯笼出了大门,在外面街面上走着,想着一辈子只能开那些滋阴润肺的方子,又觉得活着也没意思的很。再后来,我想着做富贵闲人就做到底吧,就来了这儿。” 方维听完这一番剖白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道:“你怎么不来找我。” 蒋济仁摇头道:“你大概以为我是嫌弃玉贞的出身吧。我是听了陆耀跟我说的事,并没有脸见她。我自负是杏林世家,医术高明,她不过是个民女,却比我能挺身而出,她原是我叫去的,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孤身犯险。” 油灯里的灯芯忽然啪的一声爆开来,将两个人眼睛都闪了一下。 方维挑了一挑灯芯,看火焰突突地跳,又道:“你与我们原是不同的。你背后是家族数代一百多口,我们却是落魄孤身人,如何能够相比。你愿意结交我们这样的人,已经是……” 蒋济仁却打断了他,“惟时兄,此言差矣。你的才华心胸,别人便是不知道,我是明白的。玉贞虽说是我救活的,没有你收留善待,又怎能这样出色。与你们这一番交情,于我,是快意之至。” 方维见他神色诚恳,也大为感动,忽然想起一事,便开口问道:“我有个不情之请,不知道伯栋兄能不能成全。” 蒋济仁道:“快讲。” 方维道:“玉贞一心以为你嫌弃她,便不再到我们家里来了。她嘴上不说,心里头是很难过的,连你的针包,她也想把自己的首饰变卖了,把钱给你,只当是她买下的。你既然不嫌弃她的出身,能否再通融通融,把她收了当徒弟呢?” 蒋济仁皱着眉头听完了,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我记得我同你讲过,我是不收女徒弟的。历来医户人家,也只登记男子。女人略懂些医术的,便做验身婆、稳婆。” 方维道:“凡事总有例外,她也算颇有天分,又好学,如果就此放弃了,也实在可惜。” 蒋济仁道:“惟时兄,你到底是外行人,并不懂我们医家的规矩。历来官府登记的,除了医户人家考核过的,便是各医局、医馆举荐的学徒,须有拜师的文书,有保人,学徒出了师,才算是正经的医士,能在医馆里挂单开药的。至于那些没有师承的,都是江湖游医,与巫医无异。就算我有心收她,现如今我已从回春堂除名,便不再有资格收徒了,又去哪里开什么拜师文书。”一边说,一边摇头叹道:“也真的是可惜。” 方维见他十分为难,便不再追问,只道:“那你现在作何打算?” 蒋济仁苦笑道:“不过有一日算一日罢了,又能有什么打算。好歹我身为太医,奉旨去大臣、中官府里面诊病,诊金也还过得去。在万花楼这儿,钱花到了,便有人伺候着,双陆马吊,斗草投壶,逗个开心。我平生最不想做什么纨绔子弟,如今自己到了这一步,倒觉得也另有快乐可寻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也不再劝他,只摇头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,亦不能强求。”又道:“有什么事情,便来文书房找我便是。” 蒋济仁起身送他出门。方维见已是后半夜,便徒步走着,天蒙蒙亮便进了宫。在住所略打了个盹儿,起来梳洗了,便去找方谨。 方谨正在猫儿房里头扫院子,听他说了经过,便点头道:“干爹既是费了这么大心血要我去,我一定乖乖的。” 方维道:“就这还像一句大人的话。终究是自己在外面吃了亏,晓得些好歹了。你个子都快比我还高了,自己机灵点罢。”又告诉他些神宫监的各色活计,连带众人的品行爱好都说到了。 第65章 方谨一一点头记下了。方维道:“我也知道你不是能待得住的性子,好好在那边磨一磨,莫再惹祸了。” 方谨点头道:“知道了干爹。”又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。 方维进了文书房,就吓了一大跳,不过一个晚上的工夫,案头上的奏折堆起来老高,便是原来三五天,也没有这样多。 他坐下来翻看,又有小宦官报了几个匣子的奏折过来,笑道:“外头还有呢。” 方维见掌事太监也在,便问出了什么事。掌事笑道:“能有什么事,不过是炸了那些学究的老窝罢了。”从桌子上抽出一份圣旨的底稿,指给方维看。 原来那日内阁合议,将张文简贬为松江府同知。翰林院讲读、编检及以下人员,大都按年资放了外任,有些多年未有政绩的,更是直接罢黜了事,合计二十二人之多。翰林院里面供职的新科庶吉士们,更是全部放到外地当知县。 方维见圣旨上写道:“君子处其实,不处其华;治其内,不治其外。二三子不思敦本务实,以渺渺之身,任天下之重。”便道:“好文章,好手段。这不是将翰林院一扫而空了吗。” 掌事道:“可不是嘛。猜猜这圣旨是谁写的。” 方维一猜,便是李孚的手笔,嘴里只说不知道。掌事便笑道:“那天内阁合议完了,便叫我过去,李阁老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,便是已经写好了。这样霹雳手段,也不知道他思量了多久。” 方维便问:“顾阁老没说什么?” 掌事道:“他是个滑头的,见圣上有心把张文简这事当筏子,只道这帮翰林院的进士们平日不思进取,只会做些花团锦簇的文章,政要实务,一概不知。”一边说一边笑。 方维便笑了,见手边的奏折,尽是翰林院诸人进谏之语,言辞颇慷慨豪迈,便只摘了些要紧语言,又整理出一张上书名单来,送到陈镇值房去了。 第二天一早,新到的奏折又堆了一桌子。方维正在整理,掌事又走了进来,笑道,“昨日你送去的那张名单,可有了用了。圣上见了这名单,气的了不得,便叫廷杖。要不要去看热闹去?” 方维摇头道:“我从小胆子就有限,见不了血,怕看了头晕恶心起来,耽误正事。” 掌事道:“这热闹几年才有一次,错过着实可惜,离得远远的看,料没甚大事。”小宦官们也从旁边帮衬道:“就是,平时见翰林院这帮人老是酸文假醋的,这会吃瘪了,咱们心里,可是快意的很。” 第47章 内因 方维最终还是没有去观刑。 据去过的掌事太监回来说, 这次廷杖算是手下留情额外开恩,场面远没有几年前大礼议的时候那样壮观。 翰林院一共十五个人受诏杖三十,仅为首的翰林院编修徐中行伤势略严重些, 锦衣卫将他拖起来拉走的时候, 一条腿皮肉尽去,只留下大腿骨白森森的扎眼。 黄淮带着方维走过午门外,地上的鲜血和碎肉已经被小火者们用清水冲洗的干干净净, 大理石地面平滑如镜。方维抬头看,头上是万里无云的响晴天气。 黄淮看了看空荡荡的行刑地点, 道:“顾廷机昨日上书告病, 须在家休养, 这事你怎么看?” 方维道:“顾首辅为国事宵衣旰食,鞠躬尽瘁。圣上也赐了他药方,可见嘉许之意,体恤之心。” 黄淮笑道:“我派人去盯了盯他家,从昨天到今天, 一直是闭门谢客,他的那些门生故旧往来倒是不断,一个也不让进。” 方维道:“值此乱局, 顾首辅还是养病为上。” 黄淮正色道:“圣上今日赐给了李孚两枚银图章。现如今李孚自己出手的票拟, 盖上这两枚章,便是顾廷机身为首辅, 也不能拆开观看, 只有圣上亲拆亲阅了。我朝百余年来, 未曾有文臣有过这样的恩宠厚待。连我们司礼监, 比起来也矮了一头。” 方维道:“读书人总说刑不上大夫,礼不下庶人。抛开大礼议不谈, 今日廷杖以后,李孚已经自绝于天下翰林,他原算是忠臣直臣,以后,便再加上个孤臣了。可是孤臣的下场,却往往不怎么好啊。” 黄淮笑道:“德主刑辅,明刑弼教,廷杖本就是法外之法,运用之妙,存乎一心。锋芒毕露还是和光同尘,全看圣上要怎样用了。十年人事几番新,你且看着。” 方维道:“那小人桌上那些弹劾李孚的奏折呢?” 黄淮道:“也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,你只将名字记下来,奏折便不用给我们看了,叫小的们扔到库里头去。左不过那些士可杀不可辱的套路,没意思的很。”又看了看头顶的天空,“总要先下场雨才好,堵一堵他们的嘴巴。” 三天后,雨还是没有下,热气反而渐渐席卷上来。方维出宫回家,走到地藏胡同的时候,已经被一路的热气蒸腾得快要熟了。刚想敲门,见门头上了锁,卢玉贞竟是不在。 他拿出钥匙开了门,在堂屋桌子上看见放着张条子,写着“大人,我出去了,回来做饭。玉贞。”方维见有抬头有落款,点了点头,想着可能是出去买东西了,便在堂屋里取了本书来看。 渐渐等到日头偏西,天色已晚,方维见人还没有回家,不由得急躁起来,手中的书便看不下去,又撑着等了一阵子,天黑得要掌灯了,他点上灯笼正准备出门,卢玉贞回来了。 第66章 卢玉贞见他在家,有些意外,又见他黑着脸,一时手足无措起来,赶忙搓了搓手,往厨房走:“我去做饭。” 方维道:“先不必了。”自己走到堂屋椅子上坐了,冷冷地道:“你人去哪儿了。” 卢玉贞一头一脸的汗,头发也乱了,低着头站在他面前,“我去买些东西。” 方维问道:“买什么了。” 卢玉贞便看着他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方维看着,想是天气太热,一股无名火直冲上头来,便指着桌上的条子道:“你是不是天天都留一个。”见卢玉贞低着头不做声,又道:“你胆子可是越来越大,外面天都黑了,盗抢都不怕的。” 方维刚要发作,突然闻到她身上有很浓的药味,皱着眉头问:“你去药铺了?” 卢玉贞见躲不过,只得说道:“我去惠民药局了。” 方维诧异道:“去领什么药?” 卢玉贞道:“惠民药局那边招些炮制药材的小工,我就去帮工了。”又道:“他们给工钱的,做半天就有两吊钱,现结。”说完从袖子里掏出来铜钱,递给方维。 方维见了钱,脸色铁青,拍着桌子道:“你知不知道你的身契文书是卖倒的死契!” 方维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发这样大的火,卢玉贞吓得后退了两步,又站住了。 方维站了起来,看着她手里的两吊钱,叹了口气道:“我走的时候跟你说过的,等我发了月俸,便再给你。”看卢玉贞抬起眼来偷偷看他,又道:“城里头虽比外面好些,作奸犯科的人也不少的。咱们这条胡同,也是三教九流的人都来,你一个女人家,撞上起了歹心的,还不是要吃亏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大人,是我的不对,我原该问过你再去的。是我想着是十天一次,你不一定回来,就贸然地去了。” 方维听了,苦笑一下,便道:“你在那边做什么了?” 卢玉贞道:“就是将一些山楂、麦芽、酸枣仁什么的,在大锅里炒熟了,又不能炒糊掉,晾干了他们验过了,就给钱的。” 方维见她身上一层的烟灰,汗水在脸上结出白色的几道痕迹,心里不忍,便道:“这样热的天,他们惠民药局的老爷们不自己干苦活累活,便要花钱雇人做事。两吊钱,也着实是不多。实话跟你说,我最近月俸略涨了些,你也不必为了钱的事,这样发愁,以后便不要去了罢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大人,也不光是钱的事。要是钱不够,我那几件首饰,当了也没什么。只是我走了好多医馆药房,凡是有东家开的,这些活计都有雇的学徒,不招外人的,只有惠民药房是官办的,雇了些短工做切片和炮制。还是我去蹭着问他们招不招女工,他们见我认识些药材,才招我的。” 方维听她话里的意思,仍是学医这件事,只得摇头道:“你的心思我知道,只是急不得。”想了一阵,又道:“医馆药房收女学徒,确实不便,要不你去学做稳婆吧。” 卢玉贞为难道:“稳婆第一条便是要生育过的。” 方维思来想去,也没什么法子,见她手上全是灰,只道:“先去洗洗吧。” 卢玉贞答应了往外走,又被叫住了:“你先回来。” 方维走过来问:“你胳膊上是什么?” 卢玉贞站着不动,方维便拉起她的手来,把袖子往上一推,见一条细瘦的胳膊上,竟是扎了密密麻麻几十个针眼。他还没来得及细看,卢玉贞极快地抽出手来,把袖子放下去了。 方维咬着牙道:“你自己偷偷扎的是吗?” 卢玉贞看着他,咬着嘴唇不说话,方维觉得也不用回答,“你知不知道扎得不对能扎残疾,还能扎死人的呢?” 方维越想越气,便怒道:“你不用学了,学这个有什么好,一天到晚就惦记着,别人还没救过来,别先把你自己折进去了。”又道:“我这就给你找个好婆家去,婆家不看这个。” 卢玉贞终于开口道:“大人,不要。”又看着方维,像是要看到他心里一样:“我便是嫁人,也不是现在。我在庙里菩萨面前发过誓的,治好了您的头风病,我再去嫁人。” 方维呆住了,过了一阵,轻声道:“你不用管,我都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有死,不会有什么事的。” 卢玉贞平静地道:“我想……为您做件事,这是我唯一能给您做的事。” 她语气很温和,又很坚决:“做饭,刷碗,扫地,给您补衣服什么的,那些都太简单了,您随便在外面雇个人,她们都能做。” 方维沉默了一阵,忽然道:“那有朝一日你真能给我治好了,就能去嫁人了吗?” 卢玉贞点头:“我在菩萨面前是这样说的。” 方维笑了,轻声道:“玉贞,趁现在天还不算太晚,你愿意跟我出去一趟吗?”看卢玉贞瞪大了眼睛,又道:“你把那天方谨的那套衣裳换了,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 第48章 拜师 天已经黑了, 街面上的摊子还点着灯笼。他们两个沿着河走去。河水水位降得很低,连蛙鸣都显得有些有气无力。夏夜的风带着点凉气,蜻蜓绕在他们身边低低地飞。 卢玉贞一路听方维讲了万花楼的前因后果, 很是犹豫:“咱们这样大晚上的贸然去找, 蒋大夫能愿意吗?” 第67章 方维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既然没有别的法子,就再去求一求他, 也许他就心软了呢。总比你在外面,瞎扑瞎撞的好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的事, 原不值得大人为我这样费心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便当我是为了给自己治病费心吧。” 卢玉贞看了看他, 也笑道:“大人, 我总觉得你对自己这个病没有那么在乎的。” 说话间两人到了万花楼门口,老鸨见了方维,认出来了,便堆上笑脸来。方维刚要抬腿往里进,卢玉贞却被老鸨拦下了。 老鸨一面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她, 一边笑着问方维:“这位姑娘是?” 方维知道她眼光毒辣,男装打扮早被她看穿了,笑道:“内眷, 来咱们这里听听曲子, 看看热闹。” 老鸨把眼睛往卢玉贞脸上直勾勾扫了几圈,脸上笑着, 语调却是冷的:“方公公, 咱们这里也是有规矩的院子, 女客我们是不接待的, 要是想听什么,边上茶楼也有唱曲子的, 方便得多。” 方维见说不过,只得从袖子里又掏出些碎银子递过去,“请妈妈酌情行个方便。” 老鸨在手里掂了一掂,不置可否地道:“既然来了,那也算了,只是要跟姑娘小唱们说好了,可别闹出什么事来。” 方维道:“不会不会。”心下盘算着,直接进去找蒋济仁或者翠喜,想是绝无可能,便笑道:“我想叫一下云儿姑娘。”一咬牙,将身上的银子尽数拿了。 老鸨见了,很是欢喜,便一叠声叫小龟子带人去绣房,又张罗让人上酒席。方维道:“今日不方便,便不吃酒了,只请云儿姑娘陪着坐坐。” 老鸨斜眼看看他,又看看卢玉贞,看不出这两个人什么由头,只得笑道:“那请方公公到云儿房里等等,她这就来。”见方维带着卢玉贞上楼了,又一肚子疑云。 方维跟卢玉贞到楼上一间精致的绣房坐了,小丫头便摆上点心来,又来倒茶。方维见卢玉贞十分局促,便把一碟子桂花糕递了过来,笑道:“先吃点东西吧。” 卢玉贞皱着眉头道:“大人,咱们这一次花钱,可是凶险得很。万一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,我总不能带你去太医院堵他去。来既然是来了,钱也已经花了,咱们好歹吃回些本钱来。”便捡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。 卢玉贞想了想,也笑了,也拿了一块吃着,又伸手将茶杯递了上去,道:“大人,吃慢些。” 正吃着,门开了,云儿飘飘地走了进来,身上已是带了三分酒气。见了方维,便上前来搭住方维的肩膀,笑道:“公公果然回来找我了,可见还是惦记着我。”待要多说两句,眼光扫到卢玉贞,吓了一跳,退了一步道:“这位小姐又是哪位?” 方维起身道:“是我府上的丫头。”又拱手一揖:“有件事还请姑娘出手帮忙。请姑娘带我们去翠西的屋子里。” 云儿听了,脸登时就拉下来,笑了一声,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,“原不是来找我的啊。既是要找翠喜,公公到妈妈那里去下定就好。” 方维知道她想岔了,便道:“姑娘,你误会了。我与翠喜的贵客,原本是相识的,这次只是来托他办些事。至于翠喜姑娘,我与她,绝没有半点干系。” 云儿听了,脸色和缓了些,想了一下,点点头道:“既如此,我便领你们去吧,只是事情办成办不成,都跟我没有半点干系啊。” 方维道:“自然如此,多谢姑娘帮忙牵线。” 云儿走上来,搭住方维的胳膊,两人亲密无间地靠着往外走。卢玉贞跟在后面,穿过雕花长廊,耳边只听得一些调笑弹唱声不绝,恍然如隔世一般。 到了翠喜的屋子外面,一个丫头守着,云儿便笑道:“你家姑娘可方便?” 丫头道:“贵客在呢,刚张罗了吃酒。” 云儿道:“那便是正好。”带着方维推门进去,蒋济仁正在里头和翠喜摆了小桌对坐着喝酒,见了方维,又见卢玉贞跟在后面,吃了一惊,道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 方维便走上前来,一揖到地,“请蒋大夫再重新考虑,收玉贞为徒弟的事。” 蒋济仁把酒杯放下,站了起来,示意翠喜和云儿出去,一脸窘迫道:“惟时兄,我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,上次也都跟你说明白了。” 方维道:“伯栋兄,我仔仔细细地想过了。我不是医学世家,也不懂你们的规矩,只是我以常人眼光看来,不管是庙堂之高,还是江湖之远,都是治病救人的正道。便是路边乞儿,街头贱民,也有穷苦病痛,所以像您这样真正的医者,当然是越多越好。玉贞既然有这个天资,又肯下这份苦功,便求您能打破前例。” 卢玉贞听了,也上前双膝跪倒,磕了个头道:“蒋大夫,我的命是您救下来的。没有您的出手,我早就死在船上了。我也曾遇到同样需要救助之人,是我学艺不精,没有留住她的性命。若您能收我为徒,我一定好好地学,以后遇到我能帮助的人,我也能有那个本事去帮她。” 第68章 蒋济仁转了下身,没有受这一拜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我自然知道你一片至诚之心。你那天肯去救人,就这份治病救人的本心,比我还强些。我见到你,都不由得惭愧极了。只是你不在这行当里,不知道里头的难处。男女姑且不论,我如今不在回春堂,便不能给你交师徒拜帖。你跟我学,便终身不能进正规医馆挂单,一辈子不能被称作医士,只能在外打个布幡儿,做江湖游医。开出来的方子,病人若是吃坏了,挨打挨骂还是轻的,若是治死了,按大明律是要抵命的。” 他走到桌子边上,拿了一杯残酒喝了,又说下去:“请行脚医生的,多半是没什么家财的破落人家,行脚医生里,也确有一些借着些巫术鬼神之说,将人骗得倾家荡产的宵小之辈。你上次去救人,是因为机缘巧合,陆大人能罩得住。若是外面的人,哪个肯让你这样地试?万一医坏了,甚至人本来就救不得了,硬说是你弄坏的,将你打一顿,打死打残了怎么算?我不是吓唬你,我是亲眼见过的。你一个女人家,也漂泊了这十几年,好容易得了个安稳,别这样自讨苦吃。” 方维听了,便也有些犹豫,低声道:“玉贞,要不你先起来,咱们再好好商议商议。” 卢玉贞却抬起头来,咬着牙道:“蒋大夫,您说的这些,我都知道。我爹原是行脚医生,给乡里治病的。刁民泼妇把我家砸了的事,也不是没有过,我娘抱着我在外头哭,我爹在里头抽烟叹气,几次都是要转行不做了,村里人又送鸡蛋送青菜到我家院子来挽留,也有抱着孩子来磕头的,我爹看了看,也是没有狠下心,到最后他也是因为去采药死的。” “我曾经怨恨过我爹,若不是他要干这个行脚医生,便不会死的那样早,我娘跟我,或许命就没那么苦。可是这许多年来,每当我受人欺负的时候,我就使劲想着我爹娘的样子,好多事情我都忘记了,惟独我爹给我指着那些草啊木头啊,教我念药材名字的时候,脸上的那股神气,我永远都忘不了。” “我现在想,他那样早就教我那么多,内心也还是有些希望,希望我能女承父业的吧。我若是真能当了医生,便是只能救一个人,我也没辜负他对我的希望。什么在正规医馆挂单,我从没想过,我就做一个我爹那样的行脚医生,也觉得很好啊。若真为了这个被人打伤打死了,那也是我活该,我都认了。” 蒋济仁听了,一时怔住了,便说不出话来。方维内心一阵酸涩,便也走过来,将卢玉贞的袖子撩起来,道:“伯栋兄,这是玉贞自己学针灸扎出来的。菩萨也说,要度一切苦厄,便也恳求您用慈悲之心,也解救一下玉贞。” 蒋济仁听了,脸色变幻不定,咬着嘴唇要说什么,又只是叹了口气。过了很久,才低声问道:“玉贞,若我肯收你为徒,教你医术,但你仅能在私下里这样称呼,有外人的时候,你我永远没有师徒名分,你愿意吗?” 卢玉贞听了,惊喜交集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。方维微笑道:“还不快来拜见师父。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道:“玉贞,希望你永远不要后悔。” 卢玉贞便笑了,摇头道:“永不后悔。” 蒋济仁叫丫鬟进来把酒桌收了,又叫卢玉贞起来。 翠喜的绣房北边挂着一副泼墨山水,蒋济仁道:“原是要沐浴焚香拜祖师爷画像的,此间样样不足。”便自己对着北面跪了下去,向着空中合掌道:“祖师爷在上,非是弟子有心简慢,实是情非得已。卢氏玉贞,愿跟随祖师爷,行悬壶济世之道,此心至诚,天地可鉴。请祖师爷原囿弟子冒犯,弟子愿收卢氏为徒,传艺与她,光大杏林,也请祖师爷保佑。”说完,便是三拜。又回头招呼道:“玉贞,你也来。” 卢玉贞在他身后跪了,也依样合掌道:“祖师爷在上,卢氏玉贞,愿跟随蒋大夫学医,治病救人,责无旁贷。请祖师爷保佑。”想了想,又轻声说道:“若祖师爷能见到我爹,也请受累告诉他一声,我没辜负他的期望。”说完,也拜了三拜。 两人起来,蒋济仁便在椅子上坐了。卢玉贞在他面前跪下道:“生我者父母,教我者师父。玉贞蒙师父救命之恩,不敢或忘。愿此生竭尽全力,学习医道,从此一心治病救人,不负师父教诲。” 拜了三拜,方维在旁边递过茶碗来,卢玉贞便双手举着道:“师父喝茶。”蒋济仁接过来喝了,将茶碗放下道:“束修便不必了。师父原该送你些什么,上次给了你针包,你便收着使用,只当是给徒弟的回礼。”见卢玉贞泪流满面,又道:“我说错什么了吗?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,看向方维,见他脸上也是一片欣喜嘉许之意,便擦了擦眼泪,笑道:“师父,徒儿只是……只是欢喜极了。” 第49章 茉莉 蒋济仁叫卢玉贞在桌子旁坐了, 便道:“医术共分十三科,凡是新入门的学徒,原该是跟师父通学三年以上, 不分科的。我是精在针灸, 兼通些外科。可你的情况又有些不同,外面人请郎中,见你是女人, 多半不请的。唯有先学些方脉针灸,再在妇人科上用些功夫, 你就立住了。” 第69章 卢玉贞笑道:“徒儿晓得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妇人科与男子诊疗, 其实样样皆通, 只多乳下、带下、癸水、胎产这四样。民间妇人生病,往往难以启齿,只是一味抵死忍耐,请郎中的不多。一般郎中不懂得瞧这类病症,也惯会敷衍了事, 实在是大大的不妥。你便先将我之前送你的男女经络图,一样临摹几遍,将经络穴位所在死死记住, 要闭着眼睛也能说得出来才行。” 他又向方维道:“惟时兄便请翠喜姑娘回来吧, 我让她来当个病人,给玉贞教一教怎么把妇人脉搏。” 方维见他脸上透出欢喜鼓舞的颜色, 大扫之前的颓靡之相, 便起身笑道:“自当从命。” 方维叫门口的丫头请翠喜回来, 想了一想, 自回云儿屋子里。云儿正守着桌子嗑瓜子,满屋子只听咔嚓咔嚓的轻响。见方维一个人回来了, 便把瓜子放下来,拍了拍手笑道:“公公要玩些什么?双陆玩不玩?” 方维笑道:“你自吃你的吧,我不玩的。” 云儿听了,又问:“想不想听曲儿?上次的曲儿,我记得你还给我叫过好呢。” 方维见她去墙边拿琵琶,忙道:“姑娘歇会吧。你晚上也吃过酒,便不辛苦姑娘唱曲子了。姑娘你愿意坐呢,就在这坐一会儿,若是不想坐,上床歇着也无妨,我自离去便是,不惊扰你的。” 云儿听了,把琵琶放下,在方维身边坐了,笑微微地对着方维前后左右一阵打量,方维被她看得心中发毛,把脸侧到一边,苦笑道:“你这是看什么。” 云儿扑哧一声笑道:“公公,我可算是看出来了,你这次来万花楼找我,只为了给那个姑娘办事吧。” 方维便点了点头,云儿笑道:“真是你的丫头吗?瞧着倒是不像。” 方维道:“这个自然千真万确做不得假的。” 云儿笑道:“你这个人也真有意思,大半夜的,花这个钱,办这样的事。我原以为这姑娘的相貌怎么也要像个天仙,现在想起来,也不过寻常罢了。”又将自己的五彩绣鞋从裙子里面踢出个尖儿来,看了一看,“还是一双好大的脚。” 方维听了,便不再搭话。过了一会道:“姑娘醉了,早点去歇了罢。” 云儿在盆架边上把脸洗干净了,将外袍解了挂起来。又走到梳妆镜前面坐了,卸了头面首饰,一边用梳子慢慢拆头发,一边从镜子里打量着,方维只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。她又走到床前坐下来,方维便悄无声息地转了半圈,背对着她。 云儿看了,心里又是好笑,又是无奈,坐在床沿把睡鞋换上,转身倒在床上合眼而睡。方维见她睡了,又把眼前的银灯调的暗了些,窝在椅子上只是出神。 当下屋内一片宁静。过了良久,忽然哐地一声巨响,四下一片漆黑,方维被吓了一跳,起身看去,一阵风卷着些水汽直撞到他脸上,原来是风太大,将窗户吹开了,连带银灯也被吹得灭了。 方维摸到窗前,手里试着使了几次劲,将窗户用力关上,又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燃。火光之下,见云儿直直地坐在床上看着他,想是被刚才的声响吓醒了,眼里全是惊恐之意。 方维笑道:“风把窗户吹开了,你不用怕。”将银灯点着了拿在手里,走到床边,给她把床帐放了下来。 门上忽然有轻轻的叩门声,是卢玉贞的声音,“大人。” 方维道:“来了。”又向床帐内轻声说道:“我就走了。今晚的事,有劳姑娘。” 方维跟卢玉贞在万花楼门口,天已经是墨色,夏天的热气被凉风一扫而空,和着泥土沙往人脸上扑。门口车水马龙热闹的很,小龟子们忙忙地给客人雇马车,方维在怀里摸了一摸,又看向卢玉贞,卢玉贞即刻明白了,笑道:“也不远,咱们走回去也方便些。” 刚要出门,有个丫鬟过来问道:“是不是方公公?”方维略一点头,丫鬟便送上一把伞和一支灯笼,又道:“云儿姑娘吩咐的。” 方维只道“多谢”。伸手把伞拿了夹在腋下,卢玉贞便提着灯笼。走了几步到街上,方维道:“我与这位云儿姑娘,并没有什么的。” 卢玉贞低头笑了一声,道:“我知道的,大人。”又转脸看方维,“我看得出来。” 方维知道她今日得偿夙愿,内心十分畅快,也笑道:“哦?那你是怎样看出来的?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这可是我的不传之秘,得拜师才能学的。”话还没说完,又一阵狂风卷过来,河边这条街原还亮着灯,此时商户都在外面,急急地上门板。也有摊贩拉着小车,在路上狂奔。 兵荒马乱之间,卢玉贞却看到有个白发婆婆还蹲在街边角落里收拾东西。她扯了扯方维的袖子,两个人快走几步过去,原来这老婆婆是卖茉莉花的,手边还剩了大半个布口袋的白色花苞,竟是没有卖完。 卢玉贞便问道:“婆婆,这个怎么卖的?” 老婆婆看见他们俩人,喜出望外,便道:“三文钱一捧,这天也是要下雨了,你要是包圆,二十文钱全给你。” 卢玉贞伸手到袖子里,掏了十来枚铜钱出来,又看方维。方维也掏了一掏,勉强凑够了二十文钱递给老婆婆。婆婆把钱收了,又问有没有袋子,方维笑道:“这还没有带。”想了一想,撩起来外袍前襟,将花儿兜了满满一兜。 第70章 老婆婆道着谢走了。卢玉贞蹲下来,扯着衣襟的两边,给他在腰上打了两个死结,笑道:“大人这衣服横竖是要洗的,我明日洗干净便是了。”说着,脸上已经接了几个雨点。 一个闪电从天边闪过,像是劈开了这混沌,又有轰隆隆的雷声。方维打开伞,大雨急急地落了下来,方维扯着卢玉贞的袖子叫“快走”,两个人奔到旁边一间卖书铺子的屋檐下面躲了。 雨又细又密,街上的行人仿佛一时间全不见了,他们两个人站在檐下,看水一时间像帘子一样落在眼前,外面一片白茫茫。 忽然,有一阵急急敲锣的声音,有人大喊道:“下雨了!老天保佑,下雨了!”渐渐地,越来越多人,从楼上,从后院,以及不知道从什么远方,敲着盆子应和着,声音汇成一道洪流,并不整齐,却充满兴奋:“下雨了!老天保佑,下雨了!” 卢玉贞看向方维,却看到他低着头闭着眼睛,两手合掌像是在乞求些什么,面相温柔而虔诚,嘴边却有一抹微笑。她便默默地看着,也觉得内心一片宁静。渐渐地,她心里忽然升起来一个念头,要是这大雨不停,该有多好呢? 可惜天不从人愿,没过多久,雨便渐渐小了些。方维睁开眼睛,笑道:“咱们该走了,不然回头又下大了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方维便打了伞带她出去。虽是只下了一阵,地上坑坑洼洼处也积了不少水。方维道:“你路不熟,只在后面跟着我”,拉着她的袖子,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泥水里踩着,过了几条街,又穿过地藏胡同,才算到家。虽是雨不大,两个人也都湿透了。 方维拿钥匙开了门,进了院子,忽然哎哟一声,倒在地下。卢玉贞吓了一跳,提灯笼来照,原来院子里也积了一洼水,方维不留神,便正踩在泥里滑倒了,整个人坐在泥水里,兜里的茉莉花溅得一地都是,连他的脸上头上,也洒满了白色的茉莉花苞。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你这样还怪好看的呢。” 方维用两手撑着爬了起来,一脸窘迫:“你如今也学坏了,总拿人打趣。”一边伸手去拂。 卢玉贞道:“大人,你先别动。”赶忙到厨房拿了个竹篮子过来,又道:“头上脸上的可以归拢在这,还能泡茶喝呢,别都扔在泥地里了,可惜了的。” 她站在方维面前,伸手去够他头上的花苞儿。方维便低了头,看她一个一个取下来,放在篮子里,笑道:“原来你是过日子的这样一把好手。” 卢玉贞听了,只是笑,也不言语。不一会,篮子里积了浅浅一个底子,卢玉贞道:“好了。” 方维抬起头来,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,只留下快意的微风。天边一轮明月,在薄纱似的青云中,洒下皎洁的月光来。他看得呆了,不由得微笑吟道:“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,玉山自倒非人推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,我虽然不懂什么诗词歌赋,这句我倒是听懂了,清风明月不用钱买,可是茉莉花也是钱买的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这样聪明,就是不学。你要是想学,我可以教你,咱们也不必折腾这大老远地去求别人。” 他站在堂屋屋檐下面,卢玉贞给他把外头的长袍脱了,又端水来洗手,见方维笑微微的,也笑道:“大人,怎么我觉得你比我还要欢喜。” 方维道:“玉贞,你没种过田,可能不知道,今天这一场雨下来,能救活多少人命呢。” 第50章 旧事 雨又浠沥沥地落了下来。方维掌了灯, 坐在书案前写字。卢玉贞敲了敲门,叫了一声:“大人。” 方维道:“进来罢。” 卢玉贞便走了进来,在床边的镂空竹子根香盒里放了几朵茉莉花, 笑道:“这个味道不太浓的, 能让您睡得好些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多谢。怎么这么晚了,还不睡?” 卢玉贞笑了,脸上还带着点兴奋的红晕, “大人,我是心里头太欢喜了, 欢喜的睡不着, 就怕睡过去了, 发现只是一场梦。” 方维停了笔,笑道:“那我得说点什么让你不欢喜的话,好让你早点睡觉去。你如今已经拜了师,便老老实实按你师父的话学着,惠民药局那里的活计, 不许再做了,给钱也不许去。” 卢玉贞乖顺地答道:“是的大人,我记下了。”又见他在写字, 便问:“您大晚上的, 也还没有睡啊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道:“今天这雨可是盼了许久的祥瑞, 按规矩, 宫里头各衙门里都要上贺词的。那些文官啊, 武将啊, 有品级的也都得写。” 卢玉贞看了看他手底下的文稿,“那也是很辛苦。我虽不懂您这写的是什么, 不过您的字写的是顶顶好看,比我们乡下的教书先生可好多了,您的学问,我看也比他强多了。” 方维看了她两眼,笑道:“左不过是些官样文章,扯些好听的话,其实一点用也没有的。这个便不教你了,你学的可比这个有用多了。” 他一边说着,一边站起来提起砚滴在砚台里加了些水,挽起袖子,将墨块捏在手里慢慢研磨。卢玉贞道:“大人,这个我来做吧,仔细污了您的手。” 方维笑了,招招手:“好,那你来。” 第71章 卢玉贞站到他身边去,也挽了袖子,提着墨块在砚台里使匀了劲来回推着。方维笑道,“你这是图快的办法,也不是不行,只是不够细。试试把力气沉到手腕子上,两只手使劲,匀着转圈。” 卢玉贞便把另一只袖子也挽起来,方维见她手臂上带着一串彩线穿的茉莉花,心中一动,忽然勾起许多回忆来。他愣了一下,便道:“你这个茉莉花串子,能给我看看吗?” 卢玉贞从手臂上捋了下来递给他,方维拿在手里,是茉莉花用五彩丝线穿过花心,又绕了三层做成的一个手串。他把手串捧在手心里,抬起来在眼前仔细地看,白色的一簇簇花苞颤颤的,不留神手指肚蹭到了,便碰了一瓣下来。 方维出神地看了一会,转头道:“你这个串子,送给我罢。” 卢玉贞见他喜欢,微笑着点点头:“好啊。大人要是喜欢,我再编几串送给您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不必了,这一串就很好。”又低头闻了一闻,“你把剩下的那些茉莉花,都拿过来吧。” 卢玉贞出门将竹篮子提了过来,放在桌上,篮子底部还有薄薄一层。方维道:“你先去睡吧,也累一天了,我写完就睡了。” 卢玉贞便出去,顺便将门也给他带上了。方维将手串放了下来,又看了一阵,继续提笔写贺词。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,方维写完将笔墨收了,到盆架边上仔细洗了洗,提了篮子又抓了两把茉莉花苞放在香盒里,看香盒满了,把篮子也放在床头。 窗外雨声绵绵,一室微凉。方维吹熄了灯,准备睡觉。忽然看到窗户上有点游动的亮光,他披了件外袍打开门,看到眼前的景象,吃了一惊。 雨落得又细又密,卢玉贞在院子里,身边放了个木桶,她左手提着灯笼,弯着腰右手便到泥水里去捞,不一会儿从水里捞出来几个花苞,湿淋淋地扔在木桶里。 方维见她整个人淋在雨里头,一时无名火起,沉着脸问道:“大半夜的,你折腾什么呢?” 卢玉贞回头望见是他,笑了笑,大声道:“大人你不用管,我这就快捡完了。” 方维在灯光下看见她是打赤脚踩在泥水里,着急地道:“你先上来吧,就那几个花苞儿捡什么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不能不捡,再泡下去,就烂了。”又屈身到角落里去捞。 方维见她油盐不进,只得把鞋子脱了,裤管挽上来,从屋檐下面拿起雨伞,迈开大步趟到泥水里去。 卢玉贞见他下来了,呆了一下,“大人,我弄完就上去了,你又何必……” 方维把伞打正了,弯腰用另一只手从泥水里把她的手提了起来,两人的袖子都弄脏了,湿哒哒地裹在胳膊上。方维压着怒气道:“你要是喜欢,便再去买,总共十几个铜板的东西,犯不着这样,大半夜的下着雨,浇出病来你就知道了。” 卢玉贞不说话了,过了一会低声道:“也不是天天都能买到的。我是看您喜欢,才……”又弯下腰去在水里捞着。 方维被这句话哽住了,憋出一句:“不是我喜欢,是……” 卢玉贞接着道:“是您认识的人喜欢对吗?” 方维道:“你先停手再说。”一手把木桶拎了起来,走了两步,回头道:“傻子,快上来。” 卢玉贞跟着快走了两步,两个人湿淋淋地站在屋檐下面,都光着脚,踩了一地的脚印。 方维看着木桶里面浮浮沉沉的白色花苞,有点生气,指着道:“你看你折腾出来的,像不像喂猪的潲水。” 卢玉贞道:“脏水里头当然难看,用清水冲两遍就干净了。明天天气就晴了,晒上半天,就全干了,到时候给您做个枕头。” 方维道:“我要枕头做什么,我又不缺。” 卢玉贞抬头看着他,像是要看到他的眼底去,“大人,您刚才看见那个手串,脸色立马就变了,我就算是瞎子,也能看得出来。后来,您把所有的茉莉花要去了,是希望香味再浓一点,晚上能梦见她是吗?” 方维看着她,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被震了一下,他点点头:“是。你怎么会知道的?” 卢玉贞轻轻地道:“因为我以前做过一模一样的事,大人。” 水漫过了堤坝,方维抬起脸看着天上,到处是雾蒙蒙的一团黑,在这个湿漉漉的夏夜,一切都被沾染了,连同他的眼角,也一起沾湿了。 他举起袖子去擦,擦了一下,又擦一下。嘴唇哆嗦着,眼泪却不听使唤地继续淌下来。 卢玉贞慌了,从怀里掏出手帕子,递给他。方维接过帕子,转过身去,过了一会从手帕里传来闷闷的声音:“玉贞,你先走吧。” 没有回应。 忽然间,背后环上一双手来,紧紧地抱住了他。 方维整个人都僵硬了,温度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到他的后背,卢玉贞的声音很轻,但是传到他耳朵里,一字一句都清晰可辨:“大人,我不能走。” 过了很久,方维慢慢地转过身来,他和她贴的那样近,她的手环住了他的腰,抬着脸看到他眼睛里去。她脸上有泥水蹭上的痕迹,还有眼泪,是为了他而流下来的眼泪。他的心跳得很快很快,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。 第72章 他平复了很久,伸手出来,轻轻拍了拍卢玉贞的背,开口道:“玉贞,我没事了。” 卢玉贞把手松开了,往后退了两步,不好意思地低下头。方维弯下腰来,用帕子给她擦了擦脸,叹了一口气道:“对不住,是我让你担心了。你今天这样欢喜,我就来扫兴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没什么的。大人,我不是不晓事的人,我知道您嘴上不说,心里头也是苦的。” 方维道:“人有八苦,谁也逃不脱。我都快三十了,还这样着相,在你面前失态,也是惭愧得很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反而笑了:“大人,您说我二十多岁,一朵花还没有开足,怎么到您自己身上,就跟六十来岁的得道高僧一样了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跟你当然不同。我这样的人,原本就该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的。”又看了看两人的赤脚,“我去打点水来冲一冲吧。” 他提了桶清水来,又用吊子里的热水兑在盆里,手拿着水钵要给她冲。卢玉贞道:“大人,我自己来。”接过来自己慢慢把泥水冲干净了。又道:“都是我大半夜的折腾这个,不然您就睡了。” 方维忽然道:”我没跟你说过我家里的事吧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只知道您种过田的。” 方维轻声道:“我家里原有几亩地,是土里刨食的。赶上风调雨顺的年景,就好受些。我家兄弟三个,我排老二。到我六岁那年,也是这样天老不下雨,就发了饥荒,草根树皮很快都扒干净了。我大哥跟我两个人,白天出去讨饭吃,谁家也没有余粮,要上一天饭,也是前心贴后心地回来。我弟弟还在吃奶,我娘没有奶,弟弟饿的猫儿似的整天叫,我娘只能整些汤水喂他。眼看着没办法了,隔壁村子里有个刀儿匠,说是有些门路,能送些孩子上宫里去的。我爹听说了,就来找我商量。” 卢玉贞道:“您就答应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也没什么答应不答应的,总不能看着全家一起饿死。后来,我就去挨了那一刀,又被送到北京。也是侥幸,我年纪小,又做的干净,就收到宫里来了。托些同乡给家里寄了些钱回去,勉强度日。后来,我就去了南边王府里头,跟家里就失散了,等我重新回了北京,再托人打听,才知道我家里人已经在逃荒路上染了瘟疫,都死光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也说不出什么,只道:“大人,原来您也是跟我一样的。” 方维道:“我听说了之后,有几年就过的浑浑噩噩的。像我们这样的人,一辈子就图攒下点钱来,带着宝贝回乡归葬。我连这个念想都没了,觉得活着实在没意思的很。再后来,我就遇到了方谨,又过两年,收了郑祥。把他们拉扯着,我才觉得日子过得有些滋味。” 他说到这里,转过来看着她,“玉贞,我是个没有根的人,这就是我的命,我也不后悔。你跟我不一样的。女子在生育上,原本是苦的很,我娘生了七八个,活了三个,我总见她挺着大肚子操持家事,生孩子也痛,带孩子也累,看着也心疼极了。可是你若是生了孩子,孩子大了会笑会走了,管你叫娘,那就是活生生血脉相连的亲人了。也不是说要他们一定有多孝顺你,只是日子过得,总有些指望。我现在就指望方谨他们长大,能自己立住了。可你还年轻,还有得选,好好自己想一想。” 卢玉贞听了,一时怔住了,便说不出话来,过了一会,点点头道:“大人,我知道了。” 第51章 恶疾 方维把写好的贺词呈了上去, 黄淮看了道:“不错,很是合用。”又笑道:“还是圣上洪福齐天,昨日一场雨下过来, 倒是万物复苏万象更新的光景。顾阁老连日地称病在家, 今天不光人来了,还立马带着群臣到西山还愿去了,你说他这病, 是不是好的太及时了。” 方维陪笑道:“督公说的是。自然是天恩雨露,能治百病。” 黄淮打量了一下他, 笑道:“圣上昨日让司礼监再去顾阁老府上赐药方, 我本来打算让你发个小财, 让你到顾阁老府上走一遭,他今天倒是痊愈了,实属不巧。” 方维跪下磕了个头,“感谢督公惦念,小人感激不尽。” 黄淮道:“不必谢我。这几日弹劾李孚的奏折, 也扣了一批了。那些乖觉的,早就看清楚了。只是顾廷机恋栈不去,是个麻烦。” 方维道:“他便是自己想归田园居, 他的子侄亲属、门生故旧们也不干的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他儿子现放在工部侍郎的位子上, 管宫室庙宇营造,这样的大肥缺, 他要是退了, 可就轮不上了。剩下那些亲戚门客, 平日里也是吃肉吃惯了的, 谁也不肯吐出来喝汤。”他敲了敲贺词,若有所思地道:“也不光是他们, 咱们宫里的,不也是一样。一人得道,鸡犬升天。” 方维见他意有所指,想是必有下文,果然黄淮正色道:“高俭的事情,你听说了吗?” 方维心头一凛,低头道:“小人不曾听说。” 黄淮道:“上个月南京镇守太监府来报,高俭突然昏仆,不省人事。醒来后即半身不遂,言语不利。在南京也找了些名医诊治,药石无灵。” 第73章 方维问道:“那人是已经死了吗?” 黄淮摇头道:“并没死。老祖宗已经连夜派人,将他接进北京了,现放在他京中的别院里呢。” 方维心中万分惊骇,内心转过无数念头,只听黄淮笑道:“你说他这个病不是巧了吗,圣上刚说不杀程若愚,他这就病了,还要神志不清说不出话。我看跟顾阁老的病一样,都是心病吧。” 方维不敢说话,黄淮看了看他的脸色,道:“按规矩,宫里也该派太医去瞧一瞧。昨天老祖宗带着蒋院判去了,回来说了一大套,就说这病是痰迷心窍如何如何,又开了一个温养的方子。蒋院判那个人做事,向来滑不溜手,实在没什么意思。只是他已经瞧过这病了,我便不好再派别人去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你跟他也有些旧怨是吧。” 方维立即跪下叩头道:“小人原不敢欺瞒督公。我与高俭,当年原是同属御马监太监冯时名下。按规矩,我要叫他二哥。” 黄淮道:“你这些事,我都已经查的很清楚了。你们后来,便没有往来?” 方维道:“当日我干爹被打死了,高俭转投他人名下,我便从此与他断绝了兄弟之义。请督公明察。” 黄淮道:“我只说你是个难得的,高俭这许多年来,也算是青云直上,你却没有想着去沾他的光。”又笑道:“你今日便跟我去瞧一瞧,看看你这位威风凛凛的二哥,现在是什么光景。” 金九华和两个小火者在碧玉胡同外宅门外跪着迎候。黄淮的轿子在门口停下,方维上来伺候下轿。 高俭在碧玉胡同的外宅,方维原是来过一次的,只是当天已是深夜时分,仓皇之间,并没有看清。这是个三进的院落,想来从前是高官的宅邸,内里十分气派。金九华穿堂引路,将黄淮与方维带到客厅坐了,待仆人上了茶,又跪下来将发病情形细细讲了一遍。 金九华道:“高公公原有手部寒颤之症,西北从军时落下来的毛病,多年来也一直求医问药,一直不好。小的跟随他多年,也一直劝他少喝些酒。端午节那几日,高公公又和南京城的富户们有些应酬,到了初十那天早上,一直没见他起身,小人便去他房间,发现他半边身体僵直着说不出话,找了南京城所有的名医过来,也有说放血的,也有说针灸的,治了几日,都试过了,不能起效。”说着说着便哽住了。 黄淮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,正色道:“你倒是忠心耿耿。我且问你,南京镇守太监府中的文书往来,平日是谁在掌管?” 金九华点头道:“是小人在掌管。” 黄淮端起茶碗来,淡淡地问道:“他发病之前,可有北京来的文书、私信什么的?” 金九华听了,心里雪亮,连忙磕头道:“督公明察,高公公的信一直都是我在记档的,实不曾有跟北京的书信往来。” 黄淮呷了口茶,冷笑道:“你能知道多少。即便是有,也可能没拿给你看。”又道:“现在南京镇守太监府是谁在管事?” 金九华道:“高公公发病后,仓皇之间无人主持,便是小人从中维持了几天。后来老祖宗派了人过来,府里的事便都交给他们了,小人一路随身伺候高公公上京。” 黄淮又问道:“到了北京这几日来,可有其他人来看过?” 金九华道:“小人知道干系重大,在南京时,也闭门谢客,不叫风声走漏出去。到北京来,更是日日关门闭户。除了昨日老祖宗带着蒋院判过来诊脉,并没什么人知道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是个乖觉的人。”便放下茶碗来,“带我们去看看吧。” 方维见金九华脸色发青,容颜憔悴,几个月不见,竟像是老了十岁,可见日夜忧心。只是他虽清减了些,气度还在,举手投足之间,仍是从容不迫。 金九华便带他们绕过回廊,进了卧室。还没进屋子,便是一股极浓的六合香味。金九华道:“督公莫怪,高公公如今,已是失禁了。平日里几个小火者给他勤擦洗着,也不免有些异味留在身上。因此小的无法,才在屋里搁了许多香料。” 黄淮嗯了一声,抬脚走进屋内。屋里设着一张黄花梨大拔步床,两个小火者一左一右,把高俭搀起来,便要下拜。 方维一看,高俭穿着白色寝衣,外披一件红色袍子,腿拖在地上,已是不良于行,再往脸上看,吃了一惊,见他脸色乌黑,口嘴歪斜、口水从嘴角直直地往下流,已没有半分平时指挥若定、潇洒快意的样子。 高俭看看黄淮,手指微微颤动,嘴里乌鲁乌鲁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黄淮见他涎水滴到地下,皱了皱眉头道:“不用行礼了,先歇着罢。” 小火者把高俭连拖带抱地弄回到床上去,黄淮对方维道:“你去唤一唤他。” 方维便走到高俭面前,俯身轻声唤道:“高公公。” 高俭眼珠子转了一转,在方维脸上停留了一瞬,又很快地消散了。他喘着粗气,嘴里仍是不停。方维凑近去听,也听不出在说什么。 方维摇了摇头,退了一步下来,黄淮对着金九华问道:“昨天蒋院判来了,说什么了吗?” 第74章 金九华道:“蒋院判说这是痰迷心窍所致的神识不清,开了些养气的药,现正喝着呢。”边说边摇头。 黄淮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,忽然看到墙上挂着一把长剑,样子古拙,皱了皱眉头,问道:“怎么卧室里还挂这个?” 金九华道:“这把龙泉剑是高公公在宣大战场上用过的心爱之物,在南京的时候也是挂在卧室里,说是日日看着才能睡觉。因此这次来北京,小的也把它带来了。” 黄淮道:“卧室里挂这些刀兵之物,实在不祥。”也没再说什么,便带着方维出去了。又在客厅里跟金九华说了些多保重的话,方才告辞。 两人回到司礼监值房,黄淮甫一坐下,便问:“你觉得他这个病,是真病吗?” 方维跪了下来,叩头道:“小人也只是愚见。小人与他有些旧怨,只是高俭自小便骄傲的很,他若是畏罪自戗,小人也相信。若说他装病装到这种地步,小人是决计不信的。” 黄淮笑道:“你认识他也不过是那几年,须知人为了活命,是什么都做得出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说的是。”便不再言语。 黄淮摇了摇头道:“他那个位置,是一年几百万两银子在手里走的人,又毕竟不是老祖宗的亲儿子。”想了一想,又笑微微地问方维:“到了这个地步,你是想让他活,还是让他死呢?” 方维听了一惊,实在难以回答,便道:“雷霆雨露,莫非天恩。他的富贵权势,都是圣上、老祖宗、祖宗给的。如今他人活着还是死了,都是圣上、老祖宗、祖宗您的恩典。” 黄淮笑道:“打马虎眼便是欺我。” 方维便轻声道:“小人曾与他有旧怨,也恨他认贼作父。只是今日一见,实在心里难过的很。他也称得上一代豪杰,如今落到这个地步,小人不愿意眼睁睁看他死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匹夫之勇,妇人之仁。我原是想好好用你,只是你心地还是太软了,成不了什么大气候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自知无用,承蒙督公抬举,能在督公身边做事,毕生心愿已足。小人生平无甚大志向,只求家宅平安。” 黄淮打量了他两眼,点头道:“也好。高俭权势滔天之时,你没去沾他的光,他如今这样了,你也没落井下石。可见你人品还是端方的。只是在宫里做事,这个是最不要紧的了。” 第52章 偶遇 方维道:“千古艰难惟一死。不管高俭这个病是不是真的, 他身上大概也是有什么过不去的东西了。” 黄淮点头道:“他这一招倒是妙。人若是死了,只说个畏罪自戗。现在是死不了,活不成, 这虚虚实实的, 一时还真难以判断。”又看向方维,笑道:“若是依我的脾气,便拉进东厂去, 上一上刑,包管什么紧要不紧要的, 全吐出来了。” 方维脸色变了一变, 低着头不说话。黄淮全看在眼里, 冷笑了一声道:“这时候你又想起兄弟情深来了。你是个聪明人,也想清楚,不是我要他死,是他自己活不了的。” 方维跪在地上,低头道:“小人知道。”又道:“小人斗胆, 想有件事求一求督公。” 黄淮起身走到他面前,目光炯炯地看着他,“你说。” 方维只低着头, 看着黄淮衣服下摆上的云纹, 轻声道:“高俭,他毕竟是在西北从过军的。真要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, 还请督公开恩, 赐他……一条全尸。” 只听当啷一声响, 是黄淮的杯子被掷到了地下, 摔成锋利的几片。黄淮一脚过来,正中他的心口, 把他踹的退了一步,倒在地上。 黄淮在他面前冷冷地道:“你拿什么跟我求?你真以为肚里有点墨水,写得几个字,就拿自己当个人了?” 方维爬起来重新跪好了,低声道:“是小人罪该万死。” 黄淮神色平静,嘴角还带着点笑意:“这宫里的人成千上万,哪个到我面前来,不比你乖觉伶俐。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抬举你,你却跟我讲这些私心。别以为在司礼监文书房做事就清贵起来了,也学外面那些文人,讲什么三纲五常。奴才永远是奴才,我现在叫人拖出你去,在院子里打死了,看他们谁敢叫一声。” 方维只不断叩头道:“请督公开恩。” 黄淮转了身,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话:“你到外面跪着去罢,别在这妨碍我了。” 方维道:“谢督公。”跪着将杯子的碎片捡齐全了,两手捧了出去,在值房台阶下面的青石板上跪了下来。 此时正是二更天,文书房里值夜人员换班的时刻,方维跪在值房外面,来来往往的人都看得见,有装作视而不见的,也有好奇驻足看两眼的,不免有些议论。方维只挺直了身子,一言不发。胸腔里热辣辣的,他忍不住咳了两声,涌上一口鲜血来,他看了一眼,默默地用袖子擦干净了。 夜很深很浓,院子里渐渐少有人行,满地鸦雀不闻。方维的膝盖已经麻了,渐渐变成混沌的痛。 夜里的风吹过来有些凉,方维看着眼前石板缝隙里生出的青草,脑海里却闪过很多二十年前的片段,跳着灯在院子里练武的少年,笑着偷偷递过来酒葫芦的手,接过宝剑的惊喜眼神……从眼前偷偷跳跃着,随即又消失了,只留下一张口眼歪斜的脸。方维闭上了眼睛。 第75章 他不知道是怎样熬到天亮的。清晨时分,有小宦官入内伺候黄淮梳洗,又出来招呼:“督公叫你进去。” 方维撑着起来,眼前一阵阵发黑。黄淮坐在椅子上,小宦官在背后给他梳头。方维跪了下去,道:“小人知错了。” 黄淮并不看他,眼睛望在虚空里,语句也是轻飘飘的:“知道错了就好。你得弄明白,从挨了刀子那天起,就只是给圣上办事的猫儿狗儿,不能拿自己当个人了。连我在内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不嫌弃小人是块朽木,愿意点拨一二,小人感激不尽。”又拜下去。” 黄淮点了点头道:“你儿子进内书堂的事,我跟他们说了。回去等着罢。”便挥挥手叫他出去。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全家感激不尽。”退了出去。 方维起身,拖着两条腿回文书房。房内原有人三三两两议论,见他进来,都闭口不言,纷纷散去了。 掌事太监过来,问了两句,方维道:“都是我的不是,文字上出了些差错,所以督公罚我。” 掌事太监道:“我见得多了,咱们做文书的,平日里千小心万小心,也不能一点错都不出。只是在关键的字句上,可要倍加留神,被祖宗们看在眼里,罚跪还是轻的。下次可自己盯着些,不能再懈怠了。“见他脸色发青,又道:“你跪了这一晚上,当值是不成了,万一再出些岔子,连我都是死罪。你先回去歇会儿。”便叫了两个小宦官进来,让他们送方维回去,又叫包了些点心给他。 方维推辞了一番,不叫人陪,自己拎着点心,一瘸一拐地出了门回了住所。胡乱洗了两把,便倒头睡了。 一觉睡得糊里糊涂,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忽然觉得有大石头压在胸口,喘不上气来。睁开眼睛,见是方谨在床上把头搁在他胸前,叫道:“干爹,快醒醒。” 他吁了口气,笑道:“赶紧放开,这么大个人了,快把我压死了,什么事?” 方谨跳下地来,仍是喜形于色:“我跟郑祥两个人去看内书堂放榜了,他考中了。”又笑道:“我俩看见名字了,就托人到文书房里想叫您出来,他们说您不在里头,我一猜就在这。” 方维坐了起来,笑道:“那可真是太好了。”又问:“郑祥呢?” 话音未落,只见郑祥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进来,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:“干爹,我上榜了。”便泪流满面。 方维道:“你先起来,拜我做什么。”方谨便把郑祥拉起来,一面给他擦眼泪,一面搂着他道:“你可真是出息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是要上学堂的人了,可别这样动不动就哭一鼻子了。”伸手摸一摸袖子里新发的月俸银子,笑眯眯地道,“总归是件大喜事,咱们出去吃点好的罢。” 当下三人商定,便在晌午时分,分头起行,在宫门汇合一起回家。卢玉贞见他们三个一起回了,吃了一惊,笑道:“今天是什么风,倒把你们都给吹回来了。” 方维道:“这可是件大事。咱们家郑祥进了内书堂了。” 方谨见卢玉贞一脸茫然,便道:“玉贞姐姐,你不知道,内书堂是宫里小中官们读书识字的地方,请外面的翰林大臣们来教课,气派极了。便是其他衙门里的掌事太监,见到内书堂的学生出来,都要拱手让路的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我明白了,就像是外面读书人进了府学一样,考了举人进士,就能当官了是不是?” 方维道:“差不多罢。宫里上万人,两年一选,只取录两三百个,也是稀罕的很了。我都没有上过呢。” 卢玉贞便笑道:“那还是郑祥厉害。” 郑祥有点害羞,低头道:“我就是会些读书写字,也都是干爹教的。干爹的文章,比那帮师傅们,强得多了。” 方维喝道:“快闭嘴罢,回头你进了学堂,可不敢这么说。”见众人都一片欢欣,又道:“正好今天人都在,不如咱们出去买些东西,回来给他庆贺下。” 于是几个人欢欢喜喜地上了街。夏日的街市,比往常更热闹三分,五行八作的响声,林林总总,不绝于耳。方谨和郑祥两个,见了这繁华景象,更是欢喜非常,一路手牵着手,看了这个,又问那个,吃了小摊上的桂花糕,又要喝冰镇的雪泡梅花酒。 方维道:“小心吃坏了肚子。”便跟在后面把钱付了。又问卢玉贞:“我发了月俸了。你要不要喝一杯。” 卢玉贞低头微笑道:“不要了,不太方便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会过意来,又拿话岔开道:“蒋大夫昨天给我送了个条子,说正是热审之期,因此圣上额外开恩,要太医们去京师各个监狱里头视药。他过两日就去锦衣卫狱,就是陆大人他们管的地方。他觉得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可以教你,尤其是里头也有女犯,问你去不去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种好事,当然去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看前头方谨和郑祥两个人早不知道跑什么地方去了,便叹口气,追了上去。 他们在街上一下午收获颇丰,除了熏鸡糟鹅等熟食,又买了些平时舍不得吃的酥油泡螺。在文房四宝铺子里,又给郑祥买了块好些的砚台,都打着油纸包提在手里,眼看太阳偏西了,才往家里走着。 第76章 穿过地藏胡同,郑祥忽然扯了扯方维的袖子,低声道:“干爹,我想买些烧纸。” 方维道:“买烧纸做什么?家里有麻纸。” 郑祥道:“我想烧一些给我爹娘,跟他们说一声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道:“本该如此。”回头对卢玉贞道:“你跟方谨在外头等我,我去店里买些东西。”便牵着郑祥进了一家纸扎香烛店,买了两刀黄纸。正掏钱的功夫,忽然听后堂有人道:“这副板子,样子虽还不错,可是要价二十两,也太贵了些。” 里头像是掌柜在说:“这可是上好的楠木,您再敲一敲,听声音都是不一样的,一分钱一分货。” 有个女人的声音道:“没想到这样贵,原不必了,咱们再换一家看看罢。” 方维听里头有个人的声音很熟,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,只听后面掌柜的道:“价格还可以再谈谈,诚心要的话,也不是不行。” 哗啦一声,有人掀帘子出来,方维抬眼过去,正是李义。他穿一件宝蓝色直裰,显得朴素风雅,后头却跟着个女人。 那女子容貌清秀,作妇人打扮,穿一件蓝色比甲,白缎裙子,头上梳着发髻,插了几枝钗,并不华丽。 李义从后堂出来,冷不防与方维四目相对,向后退了一步,已经来不及了,只得拱手道:“方公公。”又道:“这是家中表姐。” 第53章 交代 李义见是方维和郑祥两个人, 表情略放松了些。方维对着李义点了点头,笑道:“李管家好。”那女子在李义身后,皱着眉头, 打量了方维和郑祥两眼, 并没有行礼的意思。 李义笑道:“我原有些事,便先走一步了,改天再聊。”掌柜的跟在后面, 还要啰嗦两句,他头也没回, 很快地抽身离开了, 女子跟在他后面, 亦步亦趋。 等方维带着郑祥算完钱,从店里出来,已经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。 他抬眼望去,卢玉贞站在店门对面的路边,一棵榆树的下面, 那是个比较显眼的位置。李义匆匆而去,也许看到她了,也许没看到, 但并没有和她打招呼。 方维招了招手, 把方谨叫到他身边来,从袖子里掏出两吊钱来, 低声跟方谨和郑祥道:“那两个人, 你们俩跟上去, 看他俩到了什么地方, 回来告诉我。”又额外跟郑祥交代道:“你留神别出面,他认识你, 让你哥去打听。” 郑祥点点头道:“干爹,我明白了。” 方谨一脸迷茫地被拉走了。俩人走出巷子,跟李义差了几十步的距离,方谨悄声问道:“这是谁啊?” 郑祥笑了一声道:“大哥你什么都不知道,这可是玉贞姐姐以前的男人。” 卢玉贞站在原地也没说话,看起来很平静,方维问道:“你都看见了?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看到了。” 方维看她两手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,伸手过去把绳子提了过来,“先回家吧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原不必让两个孩子跟着去打听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自打听我的,跟你没有关系,你也无需再问了。” 他俩没有再说话。开了门,方维进了厨房把熟食放在案板上。他膝盖原是痛的要命,只是勉力维持着,此刻一口气一泄,顿时痛的受不住,蹲在地上熬了一会,伸手抄了个杌子坐了。 卢玉贞正好进来,系了围裙,抱了柴火过来准备烧火。见方维坐在案板前面喘气,连忙过来问道:“大人,怎么了?” 方维伸手把油纸包的绳子解开了,笑道:“没什么,在这坐一会儿。”抬起手擦了擦汗,又道:“你先去歇会吧,他俩没那么快回来。” 卢玉贞看他汗珠子从额头直滚落下来,摇摇头:“不对。”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:“我扶着您站起来到屋里去。” 方维十分窘迫,连连摆手,“不必了。我就是膝盖蹭破了一点。” 卢玉贞在他面前半跪下来,冲着膝盖看了看,隔着裤子看不出什么,抬眼看着他道:“大人,让我看看伤的怎样了。” 方维不动声色地往后坐了坐,道:“你给我拿些药酒来,我自己擦一擦吧。” 卢玉贞知道伤势非轻,又伤在膝盖上,心中大概清楚是怎么回事,只苦笑道:“大人,夏天膝盖受伤,若是进了寒气,有了积水,冬天一疼起来,是站不起来的那种痛法。” 方维道:“我头先自己看了下,并没有破,不过是点淤青肿胀,药酒擦一擦就没事了。”双手撑着便站了起来。 卢玉贞见他要走,笑道:“大人,我在外面给人看病,怎么反而给自己家里人不能看了呢。” 方维也笑了,摇摇头道:“没什么大不了的,这种伤都是看着吓人,并不重的。怕你们看见了,心里头不好受。外面有名的医生,其实都不敢给家里人瞧病,只怕心浮气躁,判断不准。人说“医者难自医”,也是这个道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便是不知道您哪来这么多道理,张口就是一套。”见方维一瘸一拐地向外走,想去扶着,又想了想,还是退了回来。她自己在灶台点起火来,烧了些水,又拿了药油送进堂屋去。 第77章 方维关了门上了门闩,将裤子脱了下来,见两个膝盖上青青紫紫地一大片,用帕子沾了热水擦了擦,又倒了药油按了一番,稍微缓和了些,倚在床头,竟是睡着了。 一觉睡得昏天黑地,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,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。方维赶紧穿了衣服开门,方谨和郑祥两个人扑了进来。 方维见卢玉贞站在院子里看着他,像是在叫人开饭,他摇摇头道:“我们这边还有些事商量,待会就吃饭。” 卢玉贞点头说知道了。方维又把门关上了。 他回头坐在床上,方谨和郑祥两个人一人坐在一边,方谨劈里啪啦地道:“干爹,我看这两个人叫了马车走,我们赶紧也叫了马车跟着,一路上差点就跟丢了……” 郑祥道:“那个女人住在金鱼胡同从南往北第二间院子。我们跟了上去,看李义送她进去了,过了不过半炷香工夫,李义就出来了。看着这两个人不像夫妻,李义态度倒是很恭敬。那个女人样子很正经,也不像是在外头养的外室小妾什么的。我跟方谨两个人在他们胡同里面水井那里坐了坐,跟打水的人打听,那个宅子主人去南边跑买卖去了,原空置待赁了大半年,这半个月刚搬来,像是租赁的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又问:“他们没发现吧。” 方谨道:“没有,我们跟到那个男人出来,我离得远远地看,他没注意到我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还好。”又起身到柜子里拿了个上了锁的多宝格,正色道:“你们两个听好了,我有话要说。” 郑祥笑道:“干爹你是要成亲了?” 方维愣了一下道:“你说什么?” 郑祥道:“我看玉贞姐姐就挺好的,你要是喜欢,就摆个酒,我们磕个头叫干娘也行。” 方谨也笑道:“干爹,这宫里头找对食的,外头娶亲的,多了去了。干爹你也要模样有模样,要人才有人才,哪里就比别人差了。” 方维脸涨的通红,道:“不是这个事,别瞎想。我对她没什么。” 他搬了把椅子来,将多宝格用钥匙开了放在床上,道:“你们现在也都大了,家里的这些琐事,我也跟你们交代一下。平时放零钱的匣子,你们是知道的,我也不锁。这个是放紧要东西的。钥匙放在我床头。” 看两个人不明就里,他笑了笑,从多宝格最里面抽出来一卷纸,打开来看是房契。“我现在手头最值钱的,就是这个房子了。房契、地契都在里头,我哪天有什么事,你们两个便商量着办吧,卖的话,你们两个五五分,我不偏心。” 他又拿出一沓子收据道:“我每个月要到山西会馆给家里寄些钱,若是到时候家里有剩下的钱,就还按这个地址寄一回。”在最上头又拿出来几张纸,抚平了指着道:“这是玉贞的身契文书还有休书。底下还有一张是我写的放良书。我若是不在,就把这几张给她,送她出门。头面衣服什么的,都让她自己带走。” 方维一气儿说完了,看两个人的脸色渐渐转白,方谨忽然扑上来抱住他,眼泪滚滚地道:“干爹,你遇上什么事了吗?谁要害你吗?” 方维便搂住他,抚着他的背轻声道:“别瞎说,是我一个朋友,忽然得了重病,都没什么交代,就没了。我以前就老说,人生无常,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遇上些事。眼看你们也都是大人了,家里的要紧事务,自己也学着料理料理。” 方谨听了,泪眼朦胧地对着他看了又看,又道:“谁要害你,我这就去跟他拼了去。” 方维便笑道:“没有人要害我,咱们别这么打打杀杀地行不行。” 郑祥在旁边听了,只不做声,过了一会开口道:“干爹,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事?” 方维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你总是爱多心,我能有什么不得已。” 郑祥平静地道:“那干爹咱们不在文书房做了,还回神宫监行不行?我也不念学堂了,咱们三个一起去那,好歹有个照应。” 方维脸色铁青道:“你这是什么话。宫里头的事,是自己想去哪就能去哪的?再不许说不上学堂的话,再说一回,我打死你算了。” 郑祥点了点头道:“干爹,我不说了。我也不知道您遇上什么事了,只是我的命也是干爹给的,哪天您有个三长两短,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,不如跟着到地下伺候您去。” 方谨听了,也大哭起来,一个劲地点头。 方维站起身来,叹气道:“我就说自己不对,今天本来放榜的日子,一家人欢欢喜喜的,最后闹成这样。行了行了,我不说了。” 他把多宝格收好了放回去,柔声道:“你们两个,也听好了,遭到什么事了,也得活下去。你看玉贞,不是也寻过短见,当时要是死了就死了,现在挺过来了,也过得好些了。”又搂住他们两个,低头道:“咱们都已经是畸零人了,更得活出个人样子才行。” 第78章 第54章 夫人 智化寺规模并不算大, 平日里香火也不旺盛。天刚好下着点微雨,院中寂寂无人,只有几个和尚在佛堂后面打坐。金九华进了佛堂, 佛前点着一大盏琉璃海灯, 烧着一炉香。 他在蒲团上拜了三拜,外面有个穿灰色僧衣的小沙弥,引着他去了间禅房。禅房四白落地, 中间只设着桌椅茶具,一切器物皆无。金九华叫小沙弥送茶过来, 开了窗, 雨点被湿气裹着扑了进来, 带着一点青草的香味。 他站在窗前,望着院门,安静地等着。 雨水把时间拉的很长,说不清过了多久,她进院子里来了, 老嬷嬷给她打着伞。金九华走过去开了门,她们走了进来,收了伞。她穿着白绫袄, 蓝缎裙子, 并不华丽,但也自有清雅悠闲的风度。 嬷嬷在院子外面屋檐下站着, 他看着她, 头发梳上了高髻, 是很端庄的妇人打扮。他拱手道:“大小姐好, 好久不见,略清减了些。” 她冲着他点了点头, 微笑道:“好久不见了,金公公。”又正色道:“现在该叫我蒋夫人了。” 蒋夫人在椅子上坐定了,把手里的一个木质药箱放在桌上,又掏出一把铜钥匙放在旁边。“这是昨天晚上到京的,请金公公验看。” 他摆了摆手道:“不必了。如今我们府上是这个光景,等闲的交情都避之唯恐不及,宏济堂愿意从南京给我们送这一趟,也担了天大的干系。”他提起茶壶,在茶碗中倒了些水,双手递了过去,“我铭感五内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这几年来,宏济堂能在江南做大,连同熟药铺的生意,都多亏督公及金公公的照拂,我是牢记于心,不敢或忘。如今你们府上有些变故,宏济堂虽帮不上什么,看在当年公公给我们理通门路的份上,我们却不能袖手不管。” 金九华低头沉默了一会,道:“督公的病,现如今也没有什么起色。夫人这个时候,肯担着这样的风险,已是世上少有的重情重义之人。” 蒋夫人听了,叹了口气,又问道:“这场变故这样突然,若是你们督公一直不见好,你可有什么打算?” 金九华道:“我蒙督公在战场上搭救过性命,又有幸跟着他这许多年。若是宫里头的祖宗们开恩,我便去给他守着坟去,也算是有始有终了。” 蒋夫人见他话中意思十分坚决,也不相劝,只是微笑道:“头先家中父亲大人也去府上瞧过了,你们安心调养,也说不定有转机。” 金九华苦笑道:“督公现在好与不好,也不是我们能说了算的。”自己摇了摇头,又低声道:“夫人,这一趟已经让你们担惊受怕了。我们府中的人现在被盯得厉害,今后,我便不能再连累了你。” 蒋夫人听了,也点点头,沉默了一会道:“也好,那便是万里江山,有缘再会了。” 她把手里的茶碗放下,从袖子中又取出一个木盒打开,里头是一件野山参。蒋夫人微笑道:“这件山参,是我送给督公的。你们如今在外头买,也没有这样品相的了,多半买到些桔梗跟人参须子粘出来的西贝货。只这一件,不到要紧的时候,便不要用。”她把盒子合上,双手交给金九华,“我的能力,仅止于此。” 金九华愣了一下,便双手收了,也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来,道:“府中现下也没什么东西做回礼了,这是我个人送给夫人的。”打开看时,是一件银镀金蝴蝶钗,样式朴拙无华。金九华道:“这件钗子,原不值什么,样子也旧了。夫人若不嫌弃,便收了当个小玩意儿也好。” 蒋夫人拿起来看了看,笑道:“那就多谢公公割爱。”收了起来,将杯中的茶水饮尽了,便起身作别。 金九华道:“下着雨呢,我送一送。”拿起伞来,在细雨中送她到院门,转身道:“夫人慢走。” 金鱼胡同从南往北第二间院子里,忽然响起了敲门声。 一个妇人走到大门旁边,提着声音问道:“是谁?” 门外的人答道:“我们是柳州白事铺子的伙计,想问您在我们那边定下来的板子,提前些摆过来成不成。” 妇人便开了门,两个灰衣服短打扮的年轻男人走了进来。妇人见他们手里并没有拿什么东西,眼光却在她身上打量来打量去,当下心中一凛,刚后撤一步,忽然颈部后面着了一掌,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。 她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高床软帐之内。她内心惊骇万分,连忙掀开帐子坐了起来,惶急地摸索身上,衣服并没有动过,鞋子好端端地摆在床下。 她穿上鞋子,打量外面,是一个小而精致的绣房。门从外面锁着,用了两下劲,并没有打开。 忽然房间里有个幽幽的声音道:“夫人,您醒了。” 她吃了一惊,回头望去,背后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年轻人,二十来岁年纪,圆脸,清秀,丰满的嘴唇,穿一件蓝色长衫,有些斯文的书卷气。她隐约觉得是在哪里遇见过,年轻人却笑了,站起身来拱手道:“夫人,十几天前我们见过的。” 电光石火间,她想起来了,“你是……那个在白事铺子里面见过的太监。” 年轻人点了点头,一字一句地道:“夫人真好记性。正是在下,姓方,单名一个维字。” 第79章 她往后退了一步,浑身都颤抖起来,“你们这些丧天良的死太监,又要干什么?” 方维道:“夫人莫怕,我们只想救夫人的命。” 她掉转身扑到门前,惶急地扯着门晃了几下,直着嗓子叫了两声救命,方维看着,平静地道:“程夫人。你此次来京,便是来自尽的,怎么又忽然怕死起来。” 程夫人惊骇地回头,直直地看着他,方维笑了一笑,指着另一张椅子,做了个请上座的手势:“夫人请坐。” 她僵直着走过去坐了,方维微笑道:“夫人一路奔波入京,不惜自戕为夫伸冤,不才佩服之至。只是此举虽贞烈,救不救得出程若愚,也是难说的很。” 她颤抖着嘴唇问道:“你们……怎么知道?” 方维摇了摇头,嘴边仍是挂着些微笑:“我们这些人,总有些不上台面的手段,说出来唯恐脏了夫人的耳朵。夫人是看着朝廷热审在即,想拼一拼性命,让朝廷减一等罪名,给程若愚一条活路,是吗?” 程夫人被说中了心思,便低头不答。过了一会,慢慢地道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也不懂什么官场上的规矩,能拿出来的,也不过是一条命而已。”看了方维,又咬着牙道:“知道你们有些毒辣手段,我也是个粗人,如今落在你们手上,咱们也痛快些,要杀便杀,我们夫妻两个在地下相聚罢了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夫人,上天可鉴,您仔细想想,从您进来到现在,我可没说过一句要打要杀的话。倒是有些读过圣贤书的做官之人,教唆着您去死,身上一点血都不沾呢。” 程夫人被说得愣住了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方维道:“夫人,那些人一定跟您说了,到时候给您旌表为节妇,在乡里起一块贞节牌坊,教化万民。程家一门忠烈,舍生取义,万世千秋,行为世范。” 程夫人点了点头,方维道:“程若愚到时候出了大狱,抱着您的牌位哭上三天,过一阵子,续上一房貌美贤淑的继室,再纳上几个小妾,生儿育女,开枝散叶,逢年过节给您祭拜一下,后半辈子也过得很有滋味。” 程夫人怔怔出神,叹了口气道:“我本无能,成亲十年,未能给程家添丁进口,早已失了为人妻子的本分。若拼我一条命,能换程家继后香灯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 第55章 仙方 方维听了, 微微一笑道:“莫说程若愚只是个七品县令,我朝文臣一二品大员中,无儿无女的, 也不在少数。若夫人果无所出, 从兄嫂处过继一个,也顺利成章是你们程家子嗣,何必为这样无谓的事, 送了性命。” 程夫人转了个身,并不看他, 铁青着脸道:“节义二字, 你们这些人是不会懂的。我相公舍生取义, 我自当跟随他殉节明志。你也不必使什么巧诈的手段,我只是个乡下妇人,听不明白。” 方维听了也不生气,慢悠悠地道:“你家相公,我也曾见过的。他若是知道夫人这样三贞九烈, 也不知道是该欣慰呢,还是难过。” 程夫人脸色变了,站了起来, 颤着声音道:“你见过他?” 方维点点头, “在下有幸曾在狱中见过一面,白净清秀的一个人, 与夫人甚是般配。夫人, 你们夫妻年少结缡, 恩爱如此, 若为了些无谓的事天人永隔,无缘白首, 也实在是太可惜了。” 程夫人听得出了神,叹了口气道:“是我们命该如此。” 方维道:“热审本就是圣上体恤万民,清理淹狱之事。程若愚这事,说大也大,说小也小。詈骂君父,自然是该凌迟处死的。他若是听了什么妄言,一时糊涂,看他年纪又轻,又是进士及第,圣上宽宏大量,必不与他计较。到时候饶他一命,放他出来,你们夫妻自去过粗茶淡饭的小日子。这样不好吗?” 程夫人发了呆,过了半晌,问道:“我便如何信你?” 方维便立起身来,气定神闲地在书案上铺开了纸,饱蘸了浓墨,竟是将当日程若愚在狱中的答对一字一句写了出来。 程夫人先是十分怀疑,见他笔走龙蛇,竟无丝毫迟疑,脸色渐渐缓和,待到方维写到鲚鱼及君山茶一节,终于忍不住,两行热泪直流下来,道:“是我相公。” 方维便停了手,从袖子里取出火折子,将纸折起来烧尽了,笑道:“夫人现在信我了吧。” 程夫人愣了一愣,便在他脚边跪下去道:“方公公,是我有眼不识泰山,冒犯了您,您怎样处置我,都没关系的。若能见到我相公,还请您从中设法,保全他的性命。” 方维双手扶她起来,道:“夫人何必如此。夫人只在此处,安心静养,切莫再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。” 程夫人含着眼泪点头道:“我相公是个直人,还请你们不要为难他。” 方维拱手道:“既然如此,还请夫人给我一样首饰或者暗记,好给他做个记认。” 程夫人沉吟了半晌,便在耳朵上取下一只耳环来,双手递给方维。方维定睛一看,是个葫芦耳环,下面坠着一颗珍珠。程夫人道:“这件首饰,原是外子送我的,他一看便知道。” 方维便拿了张帕子出来包好了放在袖子里。程夫人看了看他,又吞吞吐吐地道:“外子是个读圣贤书做大事的人,我是妇道人家,原不该在其中说什么的。请方公公转告,若他志向已定,我也愿意给他收尸。” 第80章 方维行礼作别,敲了敲门,门便开了。屋角原有几个便衣的东厂番子站成一排,见方维出来了,连忙过来打躬作揖。 方维道:“差使做的不错,大伙也辛苦了。我回头会跟督公上报的。只是你们这几天要用心些,把人看好了,别叫人寻死,也别让跑了。” 打头的陪笑道:“不会不会。”见方维下台阶,便伸手扶了一把,道:“公公小心。全赖公公神算,才捉到人,这趟差可是顺利的很。” 方维听了并不在意,笑了一笑,“自然是你们在厂里当差久了,见过的事多了,做事才这般稳妥,我也不敢贪天之功。督公心里明白的很,回头自然有赏。” 打头的听了,喜笑颜开。“全指望公公在督公面前美言几句,小人在这先行谢过了。”送方维到了外面坐了轿子,又低声在他耳边道:“以后有什么好事,自然少不了公公的。” 轿子停下了,几个小火者打着灯笼上来把轿子撩开。方维下了轿子,黄淮外宅的门房在外笑道:“是方公公,督公正念叨您呢”,便引着他一路向宅子深处去。 天已经黑了,他们穿过重重廊道,一路点着宫灯,盛夏的园林里声声蝉鸣,满目映出来的都是幽暗无尽的绿色,纵横交织成一种别样的清凉。 后院荷塘中凉风习习,吹得叶动花摇,亭中点着数盏小灯,设着一张大理石方桌,又有一张凉榻,旁边堆了满满一大缸冰块。几个小火者在后面打着扇子,黄淮穿一件万字纹妆花锦袍,在凉榻上歪着,看几个掌家和掌事太监在方桌上打马吊。 方维进来在黄淮面前跪了,低声道:“回督公的话,事情办妥当了。” 黄淮坐了起来,将鞋子穿上,笑道:“到底你还算识时务。”看了看方维,又皱起眉头问道:“李孚那边?” 方维道:“此事于他,并不十分要紧,不过是借机造势,给火上添一把柴而已。他们发现人没了,也不好声张。” 黄淮点头道:“此人行事跟顾廷机不同,总喜欢剑走偏锋,出人意表。只是如今圣心眷顾他,咱们须另外找个由头,跟他示好,免得两下结了梁子。” 方维沉吟道:“他此时应当还猜不到人在我们这里。不过他为人警醒,这些日子以来,也明白我们不是跟他为难。回头咱们再找一件事,跟他助一助力,两下点到即止就好。” 黄淮摆了摆手,叫他起来,又笑道:“会打马吊吗?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小人惭愧,只略懂一点。” 黄淮站起来,在石桌子前头晃了一晃。众人连忙起来相让。黄淮笑着推了一推方维的肩膀道:“今日小方他初来乍到,便让他上来替我打两把。”又用手指头点一点掌家太监:“莫欺负新人。” 方维行了礼,上桌坐了。黄淮仍回榻上坐着喝茶。他于此道,并不熟习,只是打完一圈,自觉手风顺得很,便猛然觉出味道来,桌上其他三人都在暗暗给他做牌。他糊了两把,起来躬身道:“今日打得不好,唯恐扫了大家的兴头。“便推旁边的掌事太监上来。 黄淮笑微微地道:“看你今天旺的很,怎么不打了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我是新人,初来乍到,不好抢了风头的。”只在黄淮旁边的绣墩旁边陪坐着喝茶。 又有小火者呈上几碟子冰块镇着的荔枝来。黄淮道:“没意思的很。”便跟旁边的小火者低声吩咐了些什么。不多时,就有人呈上来一个手掌大小的雕花檀木盒子。 黄淮笑道:“先收了摊子罢,今天倒是有些好东西,见者有份。”说了伸手将盒子打开,里头是红绒内里,衬着几粒黑黢黢的药丸。众人围坐在他身前,掌家太监便凑趣问道:“督公,这可是什么宝物?” 黄淮道:“是好宝贝,百病皆治。”又笑道:“这是圣上赐下来的仙方,吃了全身通泰,飘飘欲仙。”便自己从中取了一粒,用水送服了,又叫小火者递到桌上来。 众人大肆恭维一番,纷纷吃了。黄淮道:“此物十分难得,便教你们都玩个痛快的。”方维将药丸拿在手里看了两眼,心中忐忑,正犹豫之间,看黄淮的眼神看过来,便笑一笑,咽了下去。 过了不久,他就觉出头晕目眩,身体发软,在绣墩上只坐不住。黄淮便摆了摆手,走上来一列浓妆艳抹穿着清凉的姑娘小唱,搀着人往外头走。 方维见众人一路上搂搂抱抱,亲接起来,已是不堪入目,心中一凛,只是手脚渐渐没了力气,心里暗暗叫苦。 忽然听见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柔声道:“方公公。” 他抬头看,灯下玉人云鬓花颜,却不是云儿是谁。心中一阵喜悦,连忙扯了扯袖子,温言道:“姑娘救我。” 被人扶上了马车,方维便一阵头重脚轻,只是倒在角落,急急喘气。耳边听见马蹄声声,身体浮浮沉沉,想是去万花楼的方向。云儿笑道:“方公公,咱们两个,倒是很有缘分啊。” 方维只觉得手心燥热,快要说不出话来,伸手拉着云儿道:“我家就在地藏胡同,最里边一间,请姑娘送我……送我回去。” 第81章 云儿笑了几声,俯身轻轻摸了摸他的脸,柔声道:“倘若我就是不呢?” 方维把身体弓起来,用手撑着勉强坐住了,吐了几口气道:“还请……姑娘发个善心,我感激之至。” 云儿道:“方公公刚才还说呢,不好污了东家的地方,要到我那里去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身子不便,也不好污了姑娘的地方。” 云儿便不说话了,手轻轻拂过他的嘴唇,过了一阵,幽幽叹了一声道:“相见争如不见,多情何似无情。 ” 第56章 迷药 卢玉贞披了件外袍, 睡眼惺忪地开了门。方维头重脚轻,险些一头栽了进来,自己撑着一口气稳住了, 勉强笑道:“在外面……喝了点酒。” 云儿提着一盏灯笼, 站在门外面,卢玉贞见了,便往里头让。方维在怀里掏了一掏, 拿出块碎银子,递给云儿, “多谢姑娘送我回来。” 云儿向后退了一步, 微笑道:“堂会的钱, 我已经收了,这钱便不拿了。”又借着灯光看了看院子,点点头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姑娘不忙,我去送送。”自己进屋点了盏灯笼出来,送云儿出门。 走出去十来步, 云儿道:“姐姐不用送了。马车就在胡同口停着,我自走去便罢了。” 卢玉贞看了看两边的白灯笼,摇摇头。“这条胡同晚上是挺让人害怕的, 你还小呢, 别被吓到了。” 云儿笑了笑,便不再说话。又走出去一些, 眼看快到胡同口了, 突然支支吾吾地问:“你们……你……收用过了不曾?”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, 但卢玉贞立刻听懂了, 呆在当地,过了半晌, 摇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 云儿听着也有些惊讶,又上下细细打量了卢玉贞几眼,叹了口气道:“姐姐,他对你是真心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怎么了?” 云儿低着头道:“他今晚上是喝了些房中药的,还央求着我带他回来。俗话说,万两黄金容易得,知心一个也难求。你便要对他好些。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便拉着云儿的袖子问:“他喝了什么,喝了多少?” 云儿被她一扯,也慌了,连连摇头道:“我也不知道他们喝了什么,我到的时候,已经喝过了。” 卢玉贞又问:“又喝过酒吗?” 云儿道:“没有喝酒。” 卢玉贞快走两步,送云儿在胡同口上了马车,转身疾步朝家里走去,一路心乱如麻。 进了院子,一片漆黑,堂屋的灯也已经灭了。卢玉贞定了定神,走到堂屋门前,轻轻敲了敲门,叫了一声“大人”,里头没有声音。又推了一下,门插上了。 她走到院子里来,抱着胳膊,看着天空。没有月亮的晚上一片黑暗,只在天边有几颗星星。她心里忖度着,云儿的话,该不该信呢,还是他只是喝了点酒,已经睡下了? 思来想去,终究是不能放心,她又拿了方谨的衣服换上,在堂屋窗子前听了一听,伸出手将窗户慢慢推开了。窗户原本并不高,她轻轻巧巧地翻了过来。落地的时候,却有些不顺,脚不知道踩到了什么,一阵剧痛,整个人便脱了力,直直地趴在地上。 她用力咬着牙,才没有“哎哟”一声叫出口,两手撑着地,爬了起来,用手在周围摸索了一下,像是盆架倒在地上,被她踩住了。 随即,她听到了一阵极深极重的呼吸声,在黑暗里起伏着。 这呼吸声在黑暗中那样清晰和急促,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,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什么暗处环伺的猛兽,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猛扑出来。她胆子本来甚大,心中也一阵发凉,又叫了一声“大人”,仍是没有回应。 她慢慢摸索到桌子的位置,伸手触到了油灯,从怀里掏出火折子,刚要点上,方维的声音响了起来:“不要点灯。” 这声音是他的,但是又完全不像是他的了,嘶哑得厉害,像是被撕裂过。 凭借着声音,她判断出他人在床上,心里猛然被揪了起来。回了一下神,她开口道:“好的,大人,我不点灯。” 房间里一片沉寂,方维喘了几口气,勉强开口道:“我没事,你出去吧。”过了一阵,又补了一句:“把门从外面插上。” 她往前走了两步,开口道:“大人,你……” 方维的声音很粗很急:“我喝多了,怕发起酒疯来,砸到你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平静地道:“好的,大人,我去煮些醒酒汤来就走。” 她走了几步,拉开门闩出去,回头关上了门。回到耳房,把装蟾酥的小瓶子拿了出来,就着灯光看去,里头就剩下了一丁点。犹豫了一会,实在下不了决心,便又放回去。 她到了厨房把水烧上,又脱了鞋看脚腕上肿了一点,庆幸崴脚还不算太厉害。她坐着想了一会儿,把外头的手巾归集起来,五六条一总放在盆子里,从缸里面舀了些井水,蹲下身去将手巾在冰凉的水里来来回回浸透了,提起来拧干净了水,一一放在个小铜盆里。 她端着盆子进了门,走到床前道:“大人,喝了酒身上发热的话,就用这个擦一擦。”便把铜盆放在床头边上他伸手可及的位置。 第82章 方维“嗯”了一声,伸出手来。黑暗里,她用手背敲了敲铜盆,发出当的一声,给他提示了位置。她自己便向后退了几步,退到墙边的椅子上,摸索着坐下了。 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,一切声音仿佛都被放大了,在这个房间的一角,他手指甲紧紧撕扯床单的细微声响,喉头挤出来的微弱的呜咽声,浓重的一声一声喘息,以及冷津津的手巾在身上摩擦时,情不自禁吐出的一口气,像是快意的“哈”地一声。他们两个始终没有开口说什么,一个字也没有。 方维用完一条手巾,又换一条,不多时候便轮换着用过了,便也敲了敲铜盆。卢玉贞慢慢走过来,毛巾触手已经是热的了,浸透了温热粘腻的汗水,有股发咸发苦的味道。她出去用井水淘了一遍,再拧干了端回来。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的夜晚,来来回回了许久,也数不清大概是几个时辰,长夜渐明,他的呼吸也渐渐和缓了些,节奏也均匀了。 卢玉贞在椅子上听见了,吊着的一颗心才放下来。她松了口气,困意刚侵袭上来,忽然听见方维的声音,是一种凄厉的、破碎的声音,叫了一声,“干爹。” 她整个人一激灵,瞬间清醒了过来,只听方维凄凄地道:“干爹,你快带我走吧。” 她赶紧从怀里摸出火折子,点上了灯,跳跃的灯光之下,照见方维在床上躺着,蜷成小小的一团,紧闭着眼睛,像是已经睡着了,怀里却紧紧抱着她做的新枕头,衣服都胡乱地扔在床底。 她举着灯慢慢走近了,伸手给他扯了被子盖上。方维没有睁眼,眼角却有泪流下来,口中喃喃地道:“院子里茉莉花又开了一大片了,你还不来啊。” 卢玉贞听了,摇了摇头,便把茶水吊子拿到床边来,斟了半碗茶水放下。又将地上的衣服捡了起来,搭在椅子上,走了出去,给他关上了门。 第57章 视药 卢玉贞把右手举到眼前, 左手在上面指指点点,口中念念有词:“少商,中冲, 少冲, 少府……” 方维从旁边看着她,笑道:“这是知道今天要见师父了才做功课,临急抱佛脚。” 卢玉贞笑眯眯地斜了他一眼, 又把胳膊上的穴位数了一遍,才道:“那是大人您没看见, 十二经络图我自己都画了好几张了。” 方维笑出声来, 把一卷麻纸递给她:“知道了, 一直知道你用功的很,大半夜点着灯学这个。”又道:“你若是男子,这样苦读着,少说一个秀才也该有了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我们乡下人要是读书中了秀才,就不用给官府交税了, 倒也很值得读一读。”又把一摞字纸拿了出来:“我估摸着今天要写医案,又练了练字。” 方维见她写字的骨架结构都大有进益,笑道:“字的架子倒是有了, 就是用笔的时候, 过于用力,不妨手腕子灵活一些。这样写东西没那么累。” 卢玉贞拿着毛笔比了一下, 笑了, 又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灰色的布袋, 将招文袋和针包放在里头。方维便问道:“你自己做的?” 卢玉贞将布袋子翻开给他看, 笑道:“扯了块布自己缝的,里头我又做了几个内袋, 您都不知道有多能装,以后除了些常见的药物,一些小刀子啊,小剪子啊,也能放在里面。” 方维道:“我看他们大夫们都有药箱子的,好多都精致的很,回头给你也买一个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我是偷偷拜师,连名分都没有呢,还能讲什么体面不体面的,等我出了师能自己开方了,再买不迟。” 方维听了严肃起来,正色道:“说起这个来,那天蒋大夫跟你说的话,也到底是肺腑之言。你现如今在家里,做什么都没妨碍。回头你真出去给人开方,那就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了。方谨和郑祥他们两个,好歹我在宫中,也能多少照拂着点儿。在外头百姓眼里,我们这些人名声可是差得很,你自己做事可要处处机灵,没事跟我们撇清些。” 卢玉贞小声地说:“大人,你也说过的,那些人浅薄的很,说话不必计较。我原也是跟外面那些人一样,觉得你们都是坏人的。” 方维笑了一下,跟卢玉贞摆了摆手道:“就我们平日里干的事吧,也没什么体面的地方,遭人恨,原也是正常得很。你不必觉得难过,我都快三十了,别人说什么早就跟耳旁风一样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您可又来了。” 方维又问道:“你今日可是能见到程若愚?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道:“他若是还在锦衣卫大狱里,应该能吧。” 方维便从袖子里拿出一只葫芦耳环来,递给卢玉贞:“若你见到他,就避着些人,将这个给他,只说是你主人给的,其他一句话不要讲。有人在不方便,就算了。” 卢玉贞接过来,拢在手心里,点了点头道:“我记住了。” 方维迟疑了一下,又道:“此事十分隐秘要紧,内情我也不便与你讲太多,你先顾好自己的事再说。你今日给不了他,我再寻别的人。” 卢玉贞便小心地放在袖子里,低声道:“好的大人,我见机行事。”手上忙着把布袋子收好了,挎在手里。 第83章 方维看她还是穿着方谨的衣服,笑道:“这套衣服倒像是给你做的,反正他过年就穿不了了,你要是喜欢就拿去。”又低头看她的脚:“脚伤得好些没有?” 卢玉贞道:“本来也没有很大的事,迟些就没事了。”收拾利落了起身往外走,方维见她脚走起来还是有些跛,一阵内疚,就手把布袋子拿了,笑道:“我送你出去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不用,我只在胡同口等我师父就好。”方维却道:“我跟你师父还有几句话说,你只管跟来。” 他们两个在胡同口等蒋济仁的马车,方维笑道:“这一阵子感觉总是在送人上学堂,方谨去了,你这也要去。” 不一会蒋济仁来了,跟方维寒暄两句。方维道:“听说太医院最近又进献了些仙方给圣上。” 蒋济仁叹了口气,连连摇头道:“近年来看着道士们献了金丹上去,圣上喜欢,太医院的一些人便将些阿芙蓉、淫羊藿什么的媚药掺在方子里,无非涩人精气,催谷绮念罢了。原不过是院子里上不了台面的东西,如今倒是上了大雅之堂,实在是有辱斯文之至。” 方维又问道:“那这些东西,服了对身体可有妨碍?” 蒋济仁道:“自然是有妨碍。偶一服之,在房中则是飘飘欲仙,百忧皆忘,只是多用几剂,便会成瘾,难以戒断。若服食不到,既精神恍惚,浑身酸痛。因此太医院要云南地方上近年多贡些米皮、阿芙蓉来,也是这个缘故。” 他见方维若有所思,便道:“可是有人向你讨这些仙方?现在民间也追随宫中,事事奢靡的很。我便是听说有些高门大户,富商巨贾,也有服食这些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在宫中,品级甚低,便是他们要讨,也是向提督太监们去讨,又关我什么事。”见时候不早了,又向卢玉贞道:“好好听你师父的话,多做些活,少出声。” 卢玉贞便答应着。蒋济仁点头道:“在外头,你只叫我蒋大夫就是了。” 蒋济仁到了北镇抚司大狱,陆耀已经在外头带着人等着了。热审前派太医前来视药,原是每年的例行公事。众人寒暄了几句,陆耀将蒋济仁和卢玉贞带到自己的值房,便叫人上茶上点心。 蒋济仁喝着茶,一边问道:“今年狱中有多少犯人?” 陆耀托着下巴想了一想,道:“今年拢共新收进来二十八个,死了九个。现有男犯七十五个,女犯五个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虽当了几年太医,倒是第一次到锦衣卫狱来,烦请陆指挥把去年的医案给我瞧瞧。” 陆耀笑道:“自然是准备好了。”手一挥,便叫旁边的蒋百户呈上来两本册子。陆耀翻开道:“这一本是所有犯人的名册。这一本是去年的医案,陈太医来的。” 蒋济仁将医案翻了一翻,皱着眉头道:“这个医案做的,敷衍的很。” 陆耀笑道:“蒋大夫你这个人,有时候也未免太过认真。这原是圣上体恤民情的善举,只是我牢里的这些犯人,尽是大奸大恶之辈,便是有什么病痛,也是咎由自取。若是到了这里不吃些苦头,还能舒舒服服地度日,那何以威慑恶人,教化万民明德守法。你只看看犯人是不是全须全尾便罢了,若是有心,再给他们开些补气养血的汤药,就是一等大善人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话虽这样讲,犯人里头有些急病重病的,也需要格外看顾着些。眼下热审在即,倘若熬不到轻判,就死在狱中,不是违拗了抚慰万民的初衷。” 陆耀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的事。”又笑道:“在我这里并没什么拘束,蒋大夫便宜行事即可。” 第58章 清创 陆耀领着蒋济仁和卢玉贞进了一间屋子, 卢玉贞笑道:“这间屋子,我曾来过的。” 陆耀笑道:“正是。上次卢姑娘在这里大展身手,我看这里倒是风水宝地, 就让他们原样留下来了, 又叫他们摆了一套桌椅板凳,文房四宝,方便你们写医案开方。”又指着角落里的一个盆架道:“上次卢姑娘在的时候仓促极了, 样样都不周全。这次准备了些热水,供你们洗手用。” 蒋济仁听他提到上次连夜治病的事, 心里一时五味杂陈, 便笑道:“听陆指挥话里话外这个意思, 若是今天我一个人来了,这些东西便是都没有了。” 陆耀大笑起来,摆摆手道:“跟你却没这么客气。上次的事,是我强人所难,我心里也十分过不去。 蒋济仁叹了口气道:“都是过往的事了, 也没有什么。”拱手道:“那我就让他们带人上来了,陆指挥自去忙吧。” 陆耀点了点头,又把蒋百户叫了进来道:“今日你别的都不用做, 听蒋大夫吩咐就行了。” 蒋百户连连答应着。陆耀又向卢玉贞微笑道:“姑娘有什么需要的, 也只管提。” 卢玉贞见他难得这样温和,看得呆了, 笑道:“陆大人怎么这样客气。” 陆耀拱手道:“二位请自便。”转身出去了。 蒋济仁坐下来翻了翻名册, 道:“七十五个男犯, 内中还有三个太监, 五个女犯。若是细细看来,一天肯定是完结不了, 最好还是分今明两天来做。”便对着蒋百户道:“今天先分四十个男犯一一进来看,将三个太监放在里头,今天最后再看他们。”又指着程若愚的名字,“将程若愚先带过来吧。” 第84章 蒋百户便答应着去了。蒋济仁道:“我这么安排,自有我的道理,你回头就明白了。”去盆架前将手仔仔细细地洗净了,回头对着卢玉贞道:“今日你先看我如何看诊开方,将医案好好记下来。明日看那五个女犯,就由你来上手。” 卢玉贞点头答应了,自己退到一边站着。 一会儿工夫,听见手铐脚镣叮当响,是蒋百户押着程若愚来了。卢玉贞抬头看,许多天不见,程若愚倒像是变了个人,虽然依旧是蓬头垢面,腿走起来一瘸一拐,腰却挺得笔直,脸上也有了些红润,精神着实好了许多。 进到屋里来,蒋百户给他卸了手铐脚镣,他便定定地看着卢玉贞,脸上渐渐露出个洒脱的笑容,拱手道:“十分惭愧,这位姑娘上次出手救了在下的性命,还不曾谢过。” 卢玉贞便摆了摆手道:“不必谢我,都是凑巧,也是你命大。”又指着蒋济仁:“这位是太医院的蒋大夫,是专程来给你们治病的。” 程若愚便点点头坐下来,蒋济仁给他搭了搭脉,皱着眉头道:“左右寸脉细弱。”便招手让卢玉贞过来。卢玉贞也依样画葫芦,搭完脉,便在椅子前头坐下来,提起笔在医案上记了。 蒋济仁又问道:“上次你起的红肿风疹,后来可曾发作过?” 程若愚看着他,十分意外,便问:“蒋大夫也知道?” 蒋济仁让他张开嘴,看了看舌苔,笑道:“只听过些大概罢了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舌色略淡白,舌苔薄白而润。” 卢玉贞便走到他面前来仔细看了看,又想了想:“这是气血两虚之像。” 蒋济仁笑了,点点头道:“也记下来。”又对着程若愚道:“平日有什么症状?” 程若愚道:“只是有些头晕失眠。腿上也疼。”把裤子向上撩到膝盖处,卢玉贞蹲下身去看,腿部的骨头接过了,只是外面的皮肉红肿的厉害,溃烂成几个大疮,按了一下,流出些黑色的血来,散发着腥臭味道。 蒋济仁皱着眉头道:“给你找的这个跌打大夫,接骨倒是接了,外头的腐肉去的不干净,这样烂下去,腿一样的保不住。”回头叫卢玉贞:“你敢不敢下手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没什么不敢的。” 程若愚便自己解了裤子,在木板上躺了。卢玉贞拿出针包来打开,蒋济仁拿出三把器具来,挨个指着道:“这把平刃刀,割浅层的死腐余皮;这把月刃刀,割深处的腐肉;若有碎肉,就用镊子夹着向外拿。”又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些苍术,点燃了将器具熏了一熏,笑道:“你来吧。” 卢玉贞看程若愚表情平静,笑道:“程大哥,我这也是第一次上手,倘若有什么冒犯之处,可千万不要见怪。” 程若愚点点头道:“一回生二回熟,我自然是相信你的。” 蒋济仁从旁笑道:“你便效仿一下武圣人刮骨疗毒,也无不可。只是不要乱挣。要不要将手脚捆上些。” 程若愚道:“无妨。腿上这些烂肉,日日夜夜,疼的惯了,我忍得住。”便用手指着,示意卢玉贞下手。 卢玉贞提起刀来,从外面表皮上浅浅刮了一层,程若愚两手捏着木板边缘,头颈上青筋暴起,汗珠子滚滚而下,只咬着牙不做声。 卢玉贞道:“蒋大夫,我看需要再要个盛碎肉跟污血的桶,还得要些布给他垫一垫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先慢慢来,我出去要。” 卢玉贞见蒋济仁出去了,手上一停,对程若愚道:“大哥,有件东西,是我主人托我给你的。”便把耳环掏了出来,放在他手里。 程若愚拿在眼前一看,便浑身一震,压着声音问:“从何处得来的?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我不晓得。”见程若愚表情忽明忽暗,又道:“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,不过我拿性命担保,我主人是个大大的好人,不会害你。” 程若愚将耳环握在手里,闭着眼睛在脸上摩挲了一会,又将耳环藏在袖子里,脸上渐渐笑了起来,低头道:“拜托姑娘给割的干净些。” 不多时,蒋百户带着人送了几个水盆、水桶和几卷棉布过来,笑道:“要是个个犯人都这样治,可怎么得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万事开头难,待会就快了。”她摸到了些门路,出刀流利了一些,在疮口深处将腐肉挖尽了,又用镊子将一些碎肉夹了出来。 蒋济仁在她身后看着,也不断点头。不多时腐肉尽去,程若愚腿上竟是挖出了几个血洞。蒋济仁拿了瓶白色药粉出来,洒在伤口上。程若愚撑到此处,已是钢牙咬碎,终于忍不住低低吼了一声,身体拱了起来,不住发抖。 卢玉贞用棉布将伤口缠了起来,在上方打了两个死结,笑道:“没事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狱中之人,多半气血亏空。我回头会开些补气养血的药给你们,你只要好好调养,待气血充足,新肉自然能生出来。若有麻痒,也不用动,只让它自己长全了,这阵子不要沾水就好。” 程若愚点点头道:“我晓得了,谢过二位。”自己强撑着下来,卢玉贞伸手去扶,他笑道:“不必了。” 第85章 蒋百户将他带了下去,蒋济仁看她将器具放好了,笑道:“清创做的很好。狱中犯人除了气血不足,多半寒湿阻滞,脾胃失调。你便将医案好好写一写,明天你看女犯,也是一样。” 这一日犯人来来回回,两人忙得水米不曾沾牙,到了黄昏时分,卢玉贞已经累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,蒋济仁看了看名册,道:“还有三个太监没有看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”为什么把他们放在后面啊?” 蒋济仁笑道:“迟些你就知道了。”从袖子里拿出块帕子出来,蒙住了口鼻,又抽出一条来递给她道:“你也照做。” 卢玉贞不明所以,也跟着做了,又听见外头脚镣声音,蒋百户指挥着把一个人拖了进来。 那人爬了起来,卢玉贞立即闻到一股腥臊气味,这味道直冲天灵盖,她想呕,又生生憋了回去。蒋百户也皱着眉头,快步退了出去。 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,头发乱糟糟地披在后头,面白无须,皱纹满脸,身材并不算瘦,佝偻着背。 蒋济仁往后退了一步,老太监立时跪下了,颤着声音道:“两位善人救救我吧,我疼的活不成了……”他眼里流出些浑浊的泪来,外眼角烂得裂开了,他抖着手去擦。 蒋济仁平静地道:“你怎么了?” 老太监抖抖索索地说:“下面烂了,尿不出,还总想尿,站不起来,走路也没法子……”他抬眼看了看,手里已是将裤带解了,将裤子退了下去。 卢玉贞立即看到那里是平平的,什么都没有,只有中间一块触目惊心的疮口,红肿溃烂成一大片,下头湿了,不知道是尿还是脓血,滴滴答答地向下流。 蒋济仁道:“你……”又看向卢玉贞。卢玉贞脸色发白,过了好一会儿,才平静下来,看着蒋济仁问道:“要给他清一清吗?” 蒋济仁摇摇头道:“那里清不了的,清理干净了,也总会有尿,没什么法子。”便对着老太监道:“你自己洗洗,给你上点药吧。” 卢玉贞便去拿了个水盆,兑了些热水,递给他。老太监颤着手接过去,也不避忌,蹲着身子哗啦哗啦地洗。 过了一阵子,他洗完了,又自己爬上木板张开腿,用祈求的眼神看着蒋济仁。蒋济仁便拿了白色药粉,给他在伤口上撒了些。老太监整个人弓成一团,浑身颤抖着,眼里不停流下泪来,低低地喘着气。 待到给三个太监全看过了,房间里的腥臊气味越发浓重,挥之不去。蒋济仁开了窗,让外面的凉风吹了进来,将手仔仔细细地洗干净了,道:“你知道为什么把他们放在最后面了吧。” 卢玉贞精神恍惚道:“他们都是这样吗?” 蒋济仁点点头,叹了口气道:“没办法的。能进这里的,以前在宫里还是些有体面的人,谁都逃不脱。” 他们收拾了东西,叫蒋百户过来。蒋百户笑道:“两位也真是累坏了。我在这里呆的久了,往年不过走个过场,便没有哪一年是这样认真仔细的。既是明天还来,这些盆子啊,木桶啊,都放在这儿,我叫人来刷了就是。” 蒋济仁便道了别,带着卢玉贞上了马车。卢玉贞呆呆坐着,忽然道:“师父,在河边大街把我放下吧。” 蒋济仁愣了一下道:“我答应了惟时兄,把你送回家去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师父,你去我家,十分不方便。今天我家大人不在,我正好有些东西要买,平日里也没法出来。” 蒋济仁便将她在大街上放下了。夏日夜晚的街市,还是一样的热闹。卢玉贞走在街上,脑子里是那个老太监弓着背低低喘气的样子,又过了一会,他抬起脸来,又忽然变成了蜷成一团的方维。 她抱着手臂,在街上茫茫然地走。这一天她原是累的狠了,只是脑海中想起那个画面,便如万箭穿心,脚步虽然灌了铅似的,可她竟不想停下来。过了很久,直到街边铺子上都掌上了灯,她停在一个摊贩前面。 夜风里,她手里拿着一个糖做的大蝴蝶,在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吃着,沿着河走路回家去。旁边的人经过,无不侧目,她只是不理。 第59章 隐情 卢玉贞看了看犯人名册, 问道:“为什么这里的女犯这样少?” 蒋济仁道:“依大明律,除了死罪及犯了奸/淫罪的妇女,须收进牢里, 其他的罪妇, 都由其丈夫处置。所以女犯格外少些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咱们看了这一天多,流程你已尽知。看女犯我倒不方便在场。许多女眷在家中请脉,也要隔着帘子的, 犯人虽没甚避忌,也难保进来见了我就闹起来的。我便在隔壁喝喝茶偷偷懒, 你来看这五个犯人罢。” 卢玉贞点头答应了。不多时蒋百户带了个老妇人过来, 也是花白头发, 十分瘦弱,举止甚是斯文。 卢玉贞便叫她搭了脉,看了舌苔,写道:“素体虚弱,中气不足”。又问病情。 老妇人见她是女人, 便低着头道:“下面痛得很,带下量多,小便淋漓不尽。” 卢玉贞给她端了盆热水来, 她道了声谢, 蹲下去洗了洗,又躺在木板上。 第86章 卢玉贞让她张开腿, 便看到下面一块紫色的肉脱出, 若猪肚状。她轻轻碰了一碰, 老妇人疼的发起抖来。她便问:“生产过几个孩子?” 老妇人道:“生过七八个。” 卢玉贞便知道是生产损伤的阴挺逼迫肿痛, 俗称“葫芦”的病症。在病案上写了,又到隔壁去寻蒋济仁。 蒋济仁看了看, 问道:“脱出的可厉害?” 卢玉贞道:“脱出甚多,她本是气血俱虚,即使服了理中益气的汤药,怕也起不到什么效果。” 蒋济仁便道:“灸脐下四寸五分,应当有效。我再开些外敷的方子,用硫磺粉贴在外头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取出针包来,蒋济仁指着一根长针道:“需要用火针,用火将针尖烧红了,立时下针,不要犹豫。” 卢玉贞回了房间,看老妇人一脸狐疑之色,笑道:“别怕。”伸手将她衣服脱了,露出纹路交错的肚子,比了比脐下四寸五分的位置,点起火折子将针尖烧的通红,便猛然刺下。 老妇人浑身发抖,卢玉贞拍着她的胳膊叫:“没事。快好了。”过了一会儿,见脱出的肉块渐渐往里收了一些,便停了手,道:“迟些会开外敷方子给你,记得按时换药。” 老妇人深深呼出一口气来,道:“轻省了好些。到底是女先生好。”又向她道谢。 如是又看了三个女犯,卢玉贞已是精疲力竭,想着接下来是最后一个,心里有些欢喜。 蒋百户带了个年轻的女人进来,又道:“这女人是个傻的,还看吗。” 卢玉贞一愣,低头看去,女人蓬乱着头发,蹲在地上看着她,眼神飘在虚空里,嘴角是痴痴的笑,又挂下些口水来。嘴里念念有词,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。 卢玉贞看了看名册,叫道:“李玉英。” 女人翻了眼白,嘿嘿地笑。蒋百户道:“我把她带下去吧,不要冒犯了你们。” 卢玉贞却摇了摇手道:“既然来了,还是看过吧。看她不像是武疯子,我不怕的。” 蒋百户便出去了。卢玉贞上前去,看她只是傻笑,并不躲,拉过她的手来仔细诊脉,又掰开嘴看舌苔,见苔腻、脉滑,在医案上写道:“痰浊上阻,蒙蔽清窍”。 再往下看,一股血腥气味,裤子上层层叠叠,尽是癸水干涸的血迹,已成了紫黑色。卢玉贞将她带到木板上躺下,自己端了盆热水来,脱了衣服,给她擦了擦大腿上的血迹,又打开来看。 一眼看过去,她吃了一惊,又伸手进去确认。确认完了,到隔壁屋子找蒋济仁。 蒋济仁正在和几个百户聊天喝茶,见她慌忙过来,便问:“什么事?” 卢玉贞道:“蒋大夫,这病我心里拿不准,还请你去看看。” 蒋济仁跟她过来,卢玉贞把门掩上了,低声道:“有些不对。这个女人,名册上写的是通奸杀人罪女犯一名,我刚才验看,她还是个黄花闺女。” 蒋济仁也吃了一惊,问道:“你可验仔细了?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千真万确。”又道:“师父你来。” 蒋济仁走上前去,那女人看到蒋济仁,忽然杀猪般喊叫起来,冲向角落里头抱着头蹲下了,浑身瑟瑟发抖。 卢玉贞便温言道:“不用怕。” 蒋济仁从自己药箱里取了一个红色瓷瓶,又拿出块帕子来,打开瓷瓶将里头的水倒在帕子上几滴,递给卢玉贞道:“捂住她口鼻。” 卢玉贞照做了,不一会,看她浑身瘫软下来,不再挣扎。蒋济仁也验看了一下,脸色铁青,便出门叫蒋百户请陆耀过来。 不一会陆耀来了,蒋济仁道:“此事十分隐秘。”将门闩插上,便将所见一一告知。 陆耀翻了翻名册,沉吟了半晌,又道:“是不是带错人了?” 卢玉贞道:“不会,这名册上五个女犯,别的都四十往上了,就这个是年轻的。” 陆耀抱着胳膊,看着角落里的女犯,脸色阴晴不定。过了一会儿,他淡淡地道:“谢谢二位,此事我们北镇抚司会处理的。两位这次来视药,忙了整整两天,已经很辛苦了,我这便安排人,送两位回家去。” 蒋济仁道:“按规矩,我们所见的症状,都是要写在医案上的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这却不能。”低头看了看医案,“上面写了痰浊上阻,蒙蔽清窍,那就是神志失常了。验身又不是你们该做的。” 蒋济仁正色道:“陆指挥,其中必有大冤情。通奸杀人是凌迟处死的罪名,老天让我们及时发现了,自有道理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,怎能视而不见。” 陆耀冷冷地道:“我知道了,我自会去查,只是医案上不能这样写。去年陈太医的医案你也看了,不需要这样仔细。” 蒋济仁还要争辩,卢玉贞却忽然插嘴道:“蒋大夫,是我验出来的,能不能听我一句,咱们今日便不要写了,此事再议不迟。” 陆耀便点点头。蒋济仁看卢玉贞十分淡然,急急地道:“你怎么……” 卢玉贞低头不言语。蒋济仁看看陆耀,又看看卢玉贞,叹了口气道:“依你吧。” 陆耀便手拿起医案来,拱手道:“谢过二位。”开门出去了。 第87章 他走了,蒋济仁气的浑身乱战,指着卢玉贞道:“你跪下。” 卢玉贞便跪下了。蒋济仁道:“你那天说的治病救人,不改其志呢?都是唬我的吧。遇到些难事,便吓成这样!” 卢玉贞抬眼看着他,柔声道:“师父且莫生气,别气坏了身子。” 蒋济仁怒道:“我没有你这样的徒弟。你走吧。”便急冲冲地去开门。 卢玉贞见他动了真气,急忙道:“师父把她是黄花女写在医案上,便能破案了吗?能还她清白吗?” 蒋济仁回头看着卢玉贞,听她继续说道:“师父出身高门,竟不懂这些市井中的事。这个女人,要么是被冤枉的,别人怕她说出来什么,就将她药傻了;要么就压根不是犯人,别人买来送进牢里顶包的。她人是痴痴傻傻的,便是要查,到什么地方查去?若是送到牢里顶包的,说不定这些监狱里的千户、百户们,都不干净,您说了出来,隔墙有耳,他便要暗害您怎么办?” 蒋济仁听了,脸红一阵白一阵,指着角落里躺着的女人,低声道:“那你就看着无辜的人被凌迟处死?凌迟可是一千刀,割成碎片的死法。我们从医的人,向来是济世救人,人到了眼前却不救,你还学什么?” 卢玉贞道:“师父,遇事急不得,不要硬拼。陆指挥未必没有去查案的心思,他若是不愿意查,硬逼他也无用。”又指着女人,叹了口气道:“便是陆指挥不愿意查,实在没法子了,便跟他商量,给她服些毒药,让她没有痛苦地离世,在这个世道上,也算是种福气了。” 蒋济仁听得呆了,也反驳不了什么,顿了一顿,低声道:“你起来。”卢玉贞便用手撑着爬起来。她本就用尽了力气,此时精疲力竭,脚上又疼痛发作,瘸的厉害。 第60章 纳妾 黄昏时分, 方维到了约定的茶楼。他先没有进去,在门脸外面望了一望,北镇抚司衙门就在街对面。他撩开帘子进去, 跟茶博士说了一声, 便有一个精干的伙计引着他上了二楼,进了一个雅间,又把门从外面带上了。 雅间里视野甚好, 靠窗的座位上已经坐了一个女人,见他来了, 便起身福了一福道:“方公公。” 方维拱手道:“蒋夫人。” 蒋夫人伸手将他向里让, 方维点了点头, 在茶桌对面坐了。 方维看了看蒋夫人,见她打扮从容雅致,面上平静无波,看不出是悲是喜。他伸手提起茶壶,给蒋夫人倒上了茶, 给自己也满上些:“不知道夫人找我,所为何事。” 蒋夫人喝了口茶,将茶杯放下来, 用手指头点了一点窗户外面, 淡淡地道:“我相公在里头。” 方维向外头看了一眼,知道她说的是北镇抚司衙门, 点头嗯了一声。 蒋夫人又道:“你的丫鬟跟他一起来的。” 方维听了, 不由得失笑道:“夫人托了几道手, 到文书房找我出来, 便是为了这件事。不瞒您说,我的丫鬟在里头, 我一早便知道,是我同意她来的。”又看了看蒋夫人,微笑道:“蒋大夫与我的丫鬟,今日在锦衣卫狱纯属公事往来,绝无半点私情。夫人若是没有别的事,我在宫里也有事要忙,便不打扰夫人了。” 蒋夫人忽然笑了,又道:“方公公以为我是来捉奸的?“ 方维道:“那夫人你是?” 蒋夫人又笑了一笑道:”方公公这可委实将我的心胸瞧得小了。我这次约您过来,是想商量一下,想给我相公纳个小妾。“ 方维点点头道:”夫人给蒋大夫纳妾,那是贤良大度得很。只是与我又有什么关系。“ 电光石火之间,他明白了什么,心中一震,手中的茶水险些溅了出来。他放下茶杯,强行镇定了一下,抬头看着蒋夫人道:”你是要……” 蒋夫人见他听懂了,点点头道:“方公公,我便是要跟你商量,你家里的那个叫小红云的婢女,我想买过来,给我相公做妾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摇头道:“夫人,我跟你已是说过了,蒋大夫与我的丫鬟,并没有私情。”想了想,又正色道:“我的丫鬟名叫卢玉贞,夫人称呼卢姑娘也好,玉贞也好,她不叫那个名字了。” 蒋夫人将这个名字念了念:“卢玉贞,这个名字倒是端庄的很啊。” 方维道:“夫人对相公在哪这样清楚,必然也知道蒋大夫近日住在哪里。夫妇之间,贵在坦诚,我看夫人不如就和蒋大夫开诚布公地讲一讲。你们是结发夫妻,家世品貌都这样匹配,大家有话摊开来说,说通了,他便跟你回家了,关起门来仍是一家人,你说是不是?” 蒋夫人摇摇头道:“我相公那个人,有时候执拗起来,说不通的。” 方维道:“夫人,你们夫妇之间的事,我是不懂的。只是你不要误会,这些事前前后后,与我家丫鬟没有半点干系。”便起身要走。 蒋夫人道:“方公公,你也不要着急。我也实话跟你讲,我家父亲大人现任太医院院判。太医院孙院使生了重病,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了,家里人连后事都准备好了。若院使悬缺,论年龄资历,父亲大人便是众望所归的院使。在这个节骨眼上,我相公在万花楼宿娼,难免被有心人抓住了,多生事端。” 第88章 方维又坐下来,摇了摇头道:“蒋大夫是个二十几岁的大男人,他在万花楼做什么,谁能管得了。你这些话,却跟我说不着。不如我给你出个主意,你让你相公把翠喜姑娘赎身出来,纳为妾室放在府里,还能把他拴住些。” 蒋夫人听了,眼光黯淡,叹了口气道:“这个主意,我也曾想过。只是万花楼本就是东厂的耳朵,里头出来的人,让人怎么放心。” 方维听了,纳闷道:“蒋夫人,我听了你这些打算,唯独是没有你相公自己的心思。你原是要给他纳妾,他想要谁,不想要谁,你便跟他商量就是了。不过我也劝你一句,你们原配的夫妻,就这样离心,未免可惜。纳妾一事,原是下下策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一成亲,便知道我相公是个心地纯良的好人,从小便一路顺遂,便如温室幽兰一般,不食人间烟火,根本不晓得人心鬼蜮,云诡波谲,跟他讲这些世俗经济的事,他瞧不上的。我对他,也没有别的心思,只要他这些日子安心在太医院做事,不要再惹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就行。” 方维道:“夫人,你是有大志向的人,不想拘泥于内宅。蒋大夫性本纯善,人又聪慧,你只跟他温言相劝,他不会不讲道理。” 蒋夫人没有接这个话头,只道:“父亲大人若是当上院使,回春堂的大钥匙便是要交给底下人的。我那几个庶出的小叔子,可是一早就眼红这条钥匙许久了。父亲嘴上虽不说,明里暗里的意思,只要我相公愿意改邪归正回家来,回春堂的事务,届时便由我打理。到时候我便能把生熟药材的南北水路打通,凡是产于江南的药材,售价至少能降一成。”她说着,眼神里便发出光来。 方维道:“在下佩服之至,祝夫人宏图大展。” 蒋夫人摇头道:“方公公,我们做生意的人,讲究的是与子同德,与子共利。你家的丫鬟,卢姑娘,不过是个粗使丫鬟,头上珠钗都没一根,抬进我家来,也算是半个主子,能穿金带银,使婢差奴,风风光光过一生,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好福气。价钱方面,你只管开口,我能出的起的,绝不悭吝。” 方维沉吟了一阵子,低声道:“我家丫鬟,资质粗陋,配不上你们高门的。” 蒋夫人望了一眼窗外,轻声道:“你且看着。”便用手指着街对面。 蒋济仁和卢玉贞从北镇抚司的侧门走了出来,陆耀在后面拱手相送。蒋济仁穿一身石青色杭绸直裰,拎着药箱子,脸色凝重。卢玉贞在后面跟着,穿着一身蓝色长衫,一瘸一拐地走。 出去两步,蒋济仁回头看她瘸得厉害,便走回去弯着腰问了两句,卢玉贞又贴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些什么。蒋济仁便伸出胳膊来,给她搭着,两个人慢慢地走到马车那里去。 外面彩霞满天,瑰丽非凡,照着这两个人,竟有些说不出的合衬。到了马车前头,蒋济仁拿手托着,扶卢玉贞上了马车,自己也上去了。马车从他们视线中渐渐离去,消失在长街的另一端。 方维定定地看着,心中涌上一阵酸苦,喝了两口茶,看蒋夫人目光闪烁,又道:“她前些日子把脚摔伤了,走路不方便。” 蒋夫人默默地叹了口气,道:“方公公,我们便来谈一谈价钱吧。” 方维低着头想了一会,又把头抬起来,看着蒋夫人道:“价钱先不用谈,我倒是有三个条件。” 蒋夫人把眉毛挑了起来,看着他微笑道:“哦?还有什么条件?” 方维正色道:“三个条件少一个,我便不能答应的。” 蒋夫人道:“那你请讲。” 方维道:“第一,卢玉贞若是到你家做妾室,便在别院居住,除了些必要的节庆礼仪,平日不进你们蒋府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你是怕我给她立规矩吧。” 方维道:“我人在宫中,也晓得些事,内宫与后宅,原是一样的,有些说不出的污糟手段。夫人虽志不在后宅,只是她一个弱女子,又无依无靠,被人拿捏欺负了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可不就没办法了么。” 蒋夫人听了,点点头道,“你说的倒是贴心之语。”便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,道:“这是二百两银子,在繁华地界买个两进院子,足足够够了。剩下的钱,买两个贴身丫鬟,两个粗使丫鬟,院门一关,让她自己过自己的。除了成亲过节,不必到我眼前来,我也并没时间精力做这些规矩。” 方维伸手将银票收了,揣在袖子里,又道:“第二,她要是日后生了儿女,要放在自己身边抚养。她的儿女,自然也是要管你叫母亲的,只是让她亲手抚养长大。” 蒋夫人听了,忽然愣住了,打量了一下方维,笑道,“原来你不知道的。” 方维道:“不知道什么?” 蒋夫人道:“她还叫小红云的时候,我们宏济堂那边的老大夫给她瞧过脉了。她在院子里吃凉药吃的久了,早就伤了根基,连性命都不过是拿药吊着罢了。至于生儿育女,更是痴心妄想。” 话没说完,方维脸色都变了,瞬间发白,提了两口气,才开口问道:“你说的可是真的?” 第89章 蒋夫人道:“自然是真的。她要是过来,我们府里药材还是供得起的,八成还能多活些日子。” 方维低着头灌了一碗茶,蒋夫人见他脸色有异,又问:“第三个条件呢?” 方维道:“夫人,你是知道她不能生育儿女,这才想着……” 蒋夫人微笑道:“这事,只能怪她自己命苦,便怪不了别人。她这个出身样貌,在外头寻正经人家嫁人,只怕也难。” 方维坐了一会,又开口道:“第三个条件,便是她自己要愿意才行。” 蒋夫人愕然地看着他,像是看了什么天大的古怪,皱着眉头道:“方公公,看不出来原来你家的下人这样没有规矩的,主家的意思也敢不听。” 方维道:“这是她自己的终身,我不能替她做主。” 蒋夫人便笑了一笑,从袖子里又掏出些银票来,道:“方公公,这是五百两。你就是买二十个上等的丫鬟,也够使了,咱们不好再这样讨价还价的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,将银票推了回去,低声道:“我回家问过了卢玉贞,便来回复夫人。” 蒋夫人看他态度坚决,脸便拉了下来,淡淡地道:“我便等着。你让她自己仔细想,这样大的福气落到头上,可要接好了。错过了这个村,可就没有这个店了。” 第61章 表白 方维浑浑噩噩地走到了家, 卢玉贞来开门,见到是他,很是惊喜, 笑道:“大人怎么今天就回来了。”又挠了挠头, “我都没准备饭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没事,我随便对付一口就行。”进了厨房,看到半碗白水煮面放在灶台上, 上面还搁着筷子。他自己打开锅看了看,又另拿了个碗, 捞了些面条面汤在里头。 卢玉贞跟着进来, 见他端了面条, 抄了个杌子坐下了,连忙道:“大人,要不你先等等,我再炒点菜吧。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没什么,你自己在家不也是吃这个吗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是自己懒了, 就凑合吃。” 方维吃了两口,也尝不出咸淡,就着面汤稀里糊涂地就吃完了, 又看着卢玉贞问:“我不在家, 你每次都这样凑合着吗?” 卢玉贞低着头,手里搓着衣角, 小声道:“也不是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 道:“你接着吃吧。”便挑了帘子出去, 在院子中间石凳上坐了。暮色四合, 四周安静地很。 过了一会儿,卢玉贞也出来了, 手里提着茶水吊子。方维伸了伸手道:“我来罢。”接了过去,轻声地问:“脚好了吗?” 卢玉贞道:“就快好了。” 方维又问:“你师父送你回来的吗?” 卢玉贞道:“他把我放在胡同口上,我自己回来的。想着您不在家,他过来不方便。” 方维听了,说不上是快意还是不忿,只道:“我嘱咐过他的。”又见卢玉贞闷闷不乐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只道:“没怎么,在监狱里头看了好多惨状,心里难受。” 方维道:“监狱里最是藏污纳垢之地,那里的囚犯自然是百病丛生。你看了这两天,一定大有进益,以后在外头给人看病,也不怕了。” 卢玉贞却不接话,抬起头来看着方维问道:“大人,您信不信这世上有因果报应?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我信的。” 卢玉贞追着问:“人们老说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,那些作恶的人真有报应吗?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造恶之人,自有恶果。有的报在当下,叫做现世报,有的报在来生,叫做生报,也有的报在第三世、第四世,叫做后报。所以不是不报,时机未到。”又看卢玉贞怔怔地出神,便问:“你是看到什么不平之事了?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道:“大人,我觉得这世道不公极了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日日求神拜佛,无非是求个安心,可是到头来,恶人还是过得很好,有些无辜的人还是惨死。” 方维见她话风不对,知道是在锦衣卫狱遇到了什么事,便温言道:“玉贞,别多想了。这世上的事,咱们命短,看不到那么久,或许他今生享了富贵,便报在来生上,让他转世成粪土。” 卢玉贞看着方维,也知道这是安慰的话,“大人,我不信什么来生的。有些东西,今生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了。” 方维听了,心头一震,待要说什么,卢玉贞已经回耳房去了。他到了堂屋坐下来,心乱如麻。呆坐了良久,卢玉贞敲了敲门道:“大人,怎么在屋里这样坐着,也不点灯。” 他醒过神来,在桌上拿过来油灯点着了,招了招手道:“你过来坐。” 卢玉贞便进来坐了,方维道:“你这两天也累得很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没什么的。我师父带了我这两天,比我在家看半个月的书有用的多。” 方维自去提了茶水吊子来,给她倒了杯茶,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。卢玉贞站了起来,惶恐道:“我来就行了。” 方维道:“没什么的。”又淡淡地问:“你师父待你还好吧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师父真的是一等厉害,给人瞧病,又快又准,人又和气得很,教我也是尽心尽力。” 第90章 方维又问:“你觉得他人怎么样?” 卢玉贞道:“自然是一等一的大善人,那样的家世人才,又没有半点骄矜之气,实在是难得。” 方维喝了口茶道:“玉贞,今天我有些要紧的话要对你说。” 卢玉贞听了,便愣住了,看方维从角落里拿出个多宝格来,放在桌子上开了锁,从里头抽出来几张纸。 方维将几张纸递给了她,她便将油灯移近了,在光下定睛一看,是她的休书、身契文书和一张放良书。 她吃了一惊,问道:“大人,这是……” 方维微笑道:“这些东西,其实早就想给你了。当日船上的事,实属突然。我收你做丫鬟,也是权宜之计。我写了份放良书,已经签上了名,盖了我的私印。你改天到官府去加盖上官印,就能从奴籍转成民籍,你就是自由身了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拿着文书的手渐渐发起抖来,眼睛只看着方维惊疑不定。 方维放慢了声音,柔声道:“玉贞,你不要怕。我没有出什么事情,也不是要赶你走。我在一天,你就能继续住在这里,我一样护你周全。我只是……” 他叹了口气道:“从今天起,我不再是你的主人,你也不再是我的丫鬟。接下来的话,你当我是哥哥也好,是朋友也好,也就姑且一听,成与不成,都得你自己拿主意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咬着牙让自己镇定下来,平静地道:“大人,请讲。”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,看着她道:“蒋夫人找过我了,她问你愿不愿意,给你师父做妾室。” 卢玉贞猛地站了起来,脸色惨白,颤着声音道:“我没有……大人你相信我,我师父跟我之间是清清白白的,他就是我师父,怎么能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自然是信的。没有说你们不清白的意思,只是,我原来也说过,想给你找个合适的人。蒋大夫的家世相貌不提了,难得的是人品端正,对你也是尊重照顾,爱护有加……” 话没说完,卢玉贞便急急地打断了,“大人,我师父他已经娶了亲了。” 方维看着她急得脸都红了,险些便说不下去,只得咬着牙道:“他那样的人,三妻四妾,也是正常。蒋夫人已经答应我了,若你愿意,给你另外置办一座宅子,除了成亲和其他必要的礼仪场合,你便去应付应付她,剩下的时候,你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。只要蒋大夫待你好,你们能相处的来……”说着便从袖子里抽出那二百两的银票,递给她。 卢玉贞将银票拿起来看了看,低着头不说话,过了一会,又定定地看着方维道:“大人,你觉得我给他做妾,好还是不好呢?” 方维抬起头来,和她目光交汇,油灯模糊的光辉下,照见她泪光莹然,一时心如刀割,一个“好”字在嘴边,竟是怎么也说不出口,只深深地低下头去。 又过了良久,听见卢玉贞轻轻笑了一声,开口道:“我是交了大运了,这样的病体残躯,还能值二百两银子。便是在院子里,遇到蒋大夫这样好的金主给赎身,也是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,姐妹们都要羡慕死我了。” 方维看向她,看她脸上一股决绝之意,拿起银票站了起来,冷笑道:“大人,我这就应了,您便去同她商量,既是纳妾,也不必讲什么日子,越快越好,我都等不及去享这份大富贵了。” 说时迟,那时快,她忽然觉得手腕被一股力量握住了。她吃了一惊,抬头看去,方维站在她眼前,一手抓着她的手腕,另一只手便从她手里将银票扯了出去,扔在地上。 方维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道:“你若心里不喜欢,就不必答应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没有不喜欢,我喜欢得很。” 他看到她眼睛里去,里头全是倔强,他放开了手,开口道:“玉贞,我对不住你。” 卢玉贞眼泪就快流出来了,她抬了抬头望向上空,勉强忍住了,又看着他轻声道:“大人,您自始至终,没有一点对不住我的。” 方维却道:“我听蒋夫人说,你身体亏得厉害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想起那次诊脉了,恍惚已经是上辈子的事,她点点头道:“是的大人,院子里为了不让我们怀孩子,要定时喝凉药。我喝了几年,身子早就坏了。现在吃着药,勉力维持着。维持不住,便是崩漏之症。” 方维低着头,轻声地问:“什么是崩漏之症?” 卢玉贞突然又有点害羞,把脸转到一边道:“就是……下面会一直流血,淋漓不绝,整个人就亏空下去,没力气起身,渐渐地就……油尽灯枯了。 方维脸色很平静,柔声道:“玉贞,你该早来和我说。我知道你在吃药,并不知道是这样的。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道:“我实在开不了口,大人。” 方维道:“所以我说对不住你。我之前总提些让你嫁人,生儿育女的话。我以为那些话是对你好,现在想来总是我一厢情愿。我看得出来,你很喜欢孩子的,只怕听了那些话,嘴上不说,心里难过极了。我总是做这样自以为是的事,这次的事,也是一样,我一心以为你跟你师父很谈得来,他能好好照顾你,便答应了来问你,没想到让你这样伤心。” 第91章 卢玉贞颤着声音道:“没有的,大人,我也说过很多错话,也做过很多错事。” 方维道:“你先坐下来,我还有话要跟你说。” 卢玉贞慢慢坐下来,方维又扯了把椅子过来,和她两三步的距离,面对面地坐下了。 他深吸了一口气,把手放在膝盖上,深深地看着她。“玉贞,我今年二十八岁了。六岁上净身进了宫,做了二十多年,现在在宫里管些文书抄写的活计。我有两个干儿子,一个十二岁了,一个十岁。我月俸原是二两,刚升了一级,现在大概是三两,在外面买了个不大的宅子,没什么积蓄,平日里却总有些乱七八糟的应酬,也攒不下什么钱。” 他说的很慢,也很清楚:“我从小就知道,自己已经是个残疾,对于男女之事,不该有什么妄念。后来,我遇上了你,知道你受了很多苦,我想着将你和方谨、郑祥一样的看待。可是日子久了,见你这样美,这样聪明,又善良温厚,我也不知道怎么,心里就动了些不该有的念头。我本想着这些污糟的心思,就该藏在心里,一辈子不说出来,等来生我托生个周全的人,早点去等你,好好爱护你,不让你再吃苦了。可是你说你不信来生了,那我不妨就不要脸地告诉你,也不想自己这辈子遗憾。” 他见到她眼睛里的泪,大着胆子,拉起来她的一只手,在自己手里摩挲着,拂过上面的茧子和褶皱,“玉贞,我对你有爱慕之心。我想这辈子好好照顾你,爱护你,想陪在你身边,让你欢喜,不让你难过。” 讲着讲着,他又有些心虚,低下头道:“你若是不喜欢,我便一辈子不再提起。你如今不是我的丫鬟了,不管你去到哪里,做什么,如果你需要我的地方,便跟我说,我会尽力为你做到的。” 第62章 爱人 卢玉贞垂着眼睛不说话, 过了很久,久到方维的心茫茫然地慌起来,她的手动了, 一点一点摸索着他的指缝, 她的手指头嵌进了他的指缝里,紧紧地扣住了。 她抬起头来笑了,睫毛上还存着眼泪, 可是眼角弯弯的全是笑意,方维看见这个笑, 就像一树的杏花在眼前忽然开了, 再也移不开眼睛。 她声音很轻地说:“大人, 我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。” 方维一时哽住了,说不出话来,只是使劲地点点头,听她说下去:“大人,我又相信有来生了。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好, 好到……我觉得我上辈子也做了很多好事,才听到你说这些话的。” 方维觉得自己都要化成一滩水了。他感觉自己的眼泪沿着嘴角流到脖子,有点痒, 又有点麻, 可是他抽不出手来擦,就让它那么流着。卢玉贞掏出帕子来, 蹲在他眼前, 抬起手来给他在脸上细细密密地擦着, 一边说, “大人,别哭。你看我都没有哭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 慢慢把手放下了,一时间胳膊连着手都僵了,满手都是汗。他抽了抽鼻子,有点窘迫,笑道:“玉贞,你一直都比我强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又微笑道:“大人,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?我想我可一定得好好吃药治病,活下去,活得长长久久的,我可再也舍不得死了。” 方维也笑了,看着她:“你别怕,咱们的日子还长的很呢。”看她还蹲在地上,忙道:“你快起来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脚麻了。一时站不起来。”又看见脚边上的银票,捡了起来,拍拍土递给方维,又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他,叹了一口气道:“可惜好一笔大富贵,就这样泡汤了。” 方维把银票折好,又收到袖子里,笑道:“我改天再去还给她吧。” 卢玉贞听了,又有点担忧,皱着眉头道,“蒋夫人那个人,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。你应承了她,回头事情不成了,她要恨上你的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我可没应承她什么。”又伸手把她从地上慢慢拉了起来,“你不用管了,我自有办法。” 他走到盆架边上,就着水洗了洗脸,看卢玉贞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,连忙扶了一把,笑道:“你忙了两天了,肯定也是累坏了,我去烧些水来。” 他去厨房灶台前坐了,卢玉贞掀了帘子进来,手里拿了盏油灯。方维抬头看是她,笑道:“你去自己屋里坐着歇会,我回头就忙完了。” 卢玉贞把油灯放下了,道:“大人,你这手是写文章的,怎么能让您忙这些粗活。” 方维笑道:“写文章的人就不用吃喝拉撒,就得叫人伺候了,天下可没这个道理。我刚才没跟你说清楚吗,你拿了放良书,现在就不是丫鬟了,就算在这借住,也再不能使唤你了。” 卢玉贞想了一想,指了指地下:“京城这里,房租很贵的。我就算是自己打些杂工,换个住的地方。” 方维听了,只是笑,抄起个杌子放在自己侧面,道:“打杂工啊,那你看着火候来加柴火罢,离得别太近,当心别把头发燎了。” 卢玉贞在他旁边坐了,方维用火折子引着了,拉了几下风箱,又转过身来道:“玉贞,你当真不嫌弃我……” 柴火在灶膛里头噼噼啪啪地响,红光从里头透出来,映在墙上一晃一晃。卢玉贞的脸也被映得红扑扑的,笑道:“大人你又来了。你身体是什么样子,我一早就知道;我这个病,说出去人家也觉得是残疾。咱们两个就是天作的一对,地配的一双,再般配也没有了,谁也别嫌弃谁,好不好?” 第92章 方维听了这番话,哭也不是,笑也不是,半晌才嗯了一声,伸手去拉着卢玉贞的手,低声道:“你放心,今生今世,我绝不负你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脸忽然就红了,热腾腾的像是要烧起来,庆幸自己坐在灶前,还不是太明显。她愣了半晌,脑海中又撞出一件事,连忙道:“大人,我竟是忘了,那个葫芦耳环,我趁着没人的时候给程若愚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好极了。他见了,说什么了吗?” 卢玉贞往里头添了添柴火,摇头道:“他没说什么,仿佛很高兴的样子,看起来更不想死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那就很好。”又道:“你也不是丫鬟了,要么就别叫我大人了吧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道:“那我叫什么?” 方维道:“叫哥哥?还是跟你师父一样,叫我惟时?”他自己琢磨了一下,也别扭的很,卢玉贞摇头道:“我不想改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就不改了。”一时间看水烧热了,又道:“你待会回自己屋里去坐着,我把水给你端过去。你这几天累了,好好洗一洗再睡,脚腕子上涂点药油,用布包起来。我今天原是告了假出来的,还请人顶了一个晚上,明天一大早就得再回去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站起身来笑道:“我一定好好的,不让你担心。我就在家里等你回来。” 方维见她要走,忽然又拉了拉她的袖子,笑道:“玉贞,你再陪我坐一会罢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又坐下了。方维道:“我想起来也是惭愧的很,每每说是要照顾你,其实细想起来,都是你照顾我们多一些。我在外头做事,总是十天八天的不回来,回来又总是有这样那样的事情,每次跟你说不上两句话,就又得走了。真真正正陪你的时候,反而是少之又少。我其实私心里是很愿意跟你多说些话的,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时候,你就多陪我一会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柔声道:“大人,我在呢。” 方维拉着风箱,低声道:“其实平日家里的活,你看着要是不费什么劲的,你就做一做。要是些费力气的、费精力的,你千万等我回来,别自己瞎弄。我原是个苦出身,那些修修补补的活计,我都会干。你不知道吧,其实我伺候人也伺候的不错,给人梳头发、捏脚、擦身什么的,我都学过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您又从哪里去学的这个。” 方维看了看她,笑微微地道:“我们那时候刚进宫,进来就要学规矩,就是得把那些老公公们伺候得满意了,再送去被大太监们挑。我当时想着一定得留下来给家里寄钱,就可着劲地学,嘴上也学得甜,手上也学的勤快,把那些老公公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。他们果然就给我指了条路子,把我头一批就送去了,我就认了个世上最好的干爹。” 他又叹了口气道:“可惜方谨跟郑祥两个人,一个傻乎乎的老是不会汉话,一个整天结结巴巴的,学不会伺候人,只能放在最后没人要的那波里头,被我拣去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觉得你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干爹了。我相信他们两个肯定也是这么想的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可差太多了。” 卢玉贞见他有点伤感,连忙岔开话题道:“大人,我好歹也是做过十年童养媳的人,家里的这点活难不倒我的,你放心吧。别说是你们不经常回来,就是常回来,我也不怕。” 方维道:“你倒是养好了自己是正经的。天天点灯熬油地学这个学那个,你现在也拜了师父了,自己晓得轻重了,慢慢来不着急的。” 第63章 谋划 方维清晨时分进了宫, 天光尚未大亮,他已经是一头一脸的汗。他到住所洗了洗,换了一身衣服, 便到文书房去。 在司礼监院子里路过内书堂的时候, 听到朗朗读书声,他转头往里看着,知道郑祥他们正在做早课, 笑了一笑。 掌事太监见他来了,便问:“外头的要紧事忙完了?” 方维行了礼, 点头道:“谢谢掌事关心, 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。”便坐下来看桌上堆过来的奏折。掌事太监却笑道:“你是有什么好事吗?” 方维问:“怎么?” 掌事太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:“你在这里做事也有几个月了, 我只说你是老成持重,可没见过你这样眼角眉梢都喜洋洋的神气。“ 方维笑道:“没有什么,只是刚进来的时候路过内书堂,今年遴选的这批里头有我干儿子,想着他是个有福气的人, 就在脸上露了些,让掌事看笑话了。” 掌事太监笑道:“看不出来啊,没想到你教孩子也这样厉害。咱们这里年年从内书堂里头选拔尖的, 回头你干儿子要是出色, 我去求老祖宗,把他第一个选进来。” 旁边却有个文书干笑了一声道:“掌事, 你这一片好心, 可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了。人家方公公可是向上直通督公的人, 他的干儿子到时候谋个职位, 还用得着你去求。” 方维听了,只装听不见, 便道:“难得掌事愿意照拂我干儿子,当然是再好也没有了。我看哪天有空,我把他带过来给您磕头。” 第93章 掌事太监听了,略点了点头,正好有个小宦官过来叫道:“督公叫方公公去回话。” 那个文书听了,又是冷笑一声。方维只得起身行了个礼,便跟着小宦官去了。 方维见是端午节吃粽子的小宦官,便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小宦官愣了,看着他,带点惊讶地说:“在文书房做了几年了,还没有你们这样的官儿问过我名字呢。我叫王有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哪里是什么官儿,跟你一样,都不过是卖力气的。”又问道:“知道找我是什么事吗?” 王有庆笑道:“我们整日站在院子里的人,哪里知道这样多。只是他们出来叫人的时候,不像是生气。” 方维便点了点头,进了黄淮值房里头,跪下叩头道:“小人方维,给督公请安。” 黄淮挥了挥手叫他起来,又问:“刑部和北镇抚司的堂官,都已经把今年参与录囚的犯人名单报上来了。之前让你整理这几个月上书鸣冤的人,做好了没有?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已经整理好了。北镇抚司那边,多半是文官同门同乡的上书,有些在狱中拖得久的,已经两三年了。刑部那边,也有些百姓托人上书的,说是滥拘滥刑,屈打成招的。我稍后便呈送给督公审阅。” 黄淮将手里的两份名单递了过来,道:“这个不急。你将这些人上书的首尾,跟这两份清单对上一对,上书鸣冤,不可不信,不可全信。” 方维便低头两手接过去了,黄淮又问道:“程若愚的家眷那边怎样了?” 方维道:“还安置得好好的。” 黄淮点了点头,“还是你机灵,在外头见到这女人,就能猜到李孚打的是这个主意。” 方维低头道:“属下愚钝,并没有猜到什么,只是见到些可疑的事,想着向督公报告而已,剩下的事务,都是东厂的兄弟们查出来的。” 黄淮打量了一下他,笑道:“用人之道,能干什么的,都不紧要,最紧要的是忠心。你参透的很快,还算是个可造之才。” 方维跪下来磕了个头:“谢谢督公赞赏。” 黄淮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,淡淡地道:“程若愚那边,务必要让他将江阴县几年来向上供奉的账目吐出来,只要他肯交,就是大功一件,我可以保他不死。” 方维点了头应了,又问:“南京提督太监府里的文书账册,他们可查到什么没有?” 黄淮摇了摇头,皱着眉头道:“这倒是手里头一件着急的事。老祖宗派了人去南京接管了,我原派在他府中的人来了信报,说是北京去的人将府里头翻遍了,内帐账册什么的都不见了,府中现存白银不过百两,余下些家具、玩器,都不值什么。他们现下也在四处查探。” 他喝了口茶,又道:“原本今年公主出降,加上玉清观的整修,两样加起来总计四十多万两白银的缺口,还要着落在他们南京镇守太监府手里。圣上前些日子又说本朝开国以来的圣训、玉牒、实录,并无专门的宫殿供奉,正想着要在宫外选一处风水宝地,再建一座神御阁。內官监跟工部昨日商议了,寻了工匠粗粗估下来,也要三十五万两。因此圣上便着了急,着我们拿着高俭查问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高俭现下神志不清,明摆着是想做一笔死账出来,把后头的人都撇干净。” 黄淮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沉吟了一会,刚要说话,有小宦官在外叫道,“圣上手谕,接旨。” 黄淮带着方维出去跪下接了手谕。方维欲要回避,黄淮摆手道:”不必了。“ 打开看了一看,笑道:“圣上果然等不及了,着我们立刻将高俭下锦衣卫狱,好生查问。”又指着最后一句道:“圣上还专门点了名,高俭不与热审例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现在动手,须越快越好,省得走漏了风声,被别人抢了先。” 黄淮笑道:“我是猜测这几日就有旨意了,前天起,就叫东厂的人在高俭的别院外面看着,不叫外人进出。”又提起笔来写了个条子,用信封装了,封了蜜蜡,盖上私印,出门交给小宦官道:“立即送去北镇抚司陆指挥手上,须当面交托给他。” 黄淮与方维坐着轿子到了碧玉胡同,宅子外面已是站满了穿便服的守卫,在外逡巡,并不踏入院内,陆耀穿着一身飞鱼服,面色冷峻,站在门里,见到黄淮到了,便下台阶来拱手迎接。 方维出来伺候黄淮下轿。一时进来了,黄淮便叫人关了大门,一边看着陆耀问:“人呢?” 陆耀道:“人都在,暂时看押在一间屋子里。” 黄淮皱着眉头道:“看紧了,可别叫他们寻死。” 第64章 意外 宅子里头一片嘈杂声音, 锦衣卫在院子里出出入入,不时传来瓷器坠地的叮当乱响。 陆耀笑道:“督公请上头坐。这外面大热的天,当心晒到了。”一边递过一把伞来给方维。方维打起来给黄淮遮着, 陆耀便引着两人往宅子深处走。 不一会几个人进了内堂坐了, 方维提起茶壶,给两人奉上茶水。陆耀站起来躬身行礼道:“接了督公的信,我立即带了十几个精干的人就过这边来了, 管保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。” 第94章 黄淮往外看了看,低声问道:“都是自己人?” 陆耀笑道:“都是我平日里带在身边的。” 黄淮喝了口茶, 又问道:“刘指挥那边?” 陆耀低下头去, 轻声说:“还没让他知道。” 黄淮便点了点头, 又问:“查出来什么没有?” 陆耀道:“还在查,若是查到什么,我们即刻报给督公知道。” 黄淮皱着眉头:“可是要快些,又得干净,不要弄太大动静。”又道:“带我去看看人。” 十几个粗使的小火者在太阳底下用锁链扯着跪成一排, 发着抖。两个锦衣卫在旁边看着。方维见了,跟陆耀指了指,陆耀便叫过蒋百户来, 吩咐道:“把人带到阴凉地方墙根下面跪着去, 别晒死了两个,节外生枝。”蒋百户答应着去了。 黄淮进了内堂, 几个锦衣卫在门口守着, 见到他们进来, 齐齐跪下了。黄淮摆了摆手让他们起来, 自己走进去。 屋里一股浓重的苏合香的味道,高俭在地上瘫坐着, 脚被铁链拴在床上,蓬头垢面,口中呵呵有声。 金九华在旁边站着,穿一身青色贴里,也上了手铐脚镣。见他们进来,便跪下道:“参见督公,参见各位大人。” 黄淮道:“你起来回话。” 金九华便挣扎着爬起来,将背挺直了。 黄淮先看了看高俭,笑道:“脸色倒比上次好了许多。” 金九华道:“这一阵服了蒋太医的药剂,又用了些人参补了元气,有些效果。” 黄淮见他仍是一派从容淡定,心中暗暗纳罕,背着手问道: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与你遮遮掩掩,圣上已经下旨,将高俭打入锦衣卫狱彻查。你们府中的内帐账册,文书往来,是不是你在管?” 金九华道:“小人属实不知。小人在南京府中,只是一名管理日常信件的书办。我们督公重病以来,小人便一路贴身随侍,进京不过带了些随身器物和药材而已,一切文书账册,应当是都留在南京府中,老祖宗已经派人去接管了。” 黄淮冷笑了一声道:“姓金的,不要不自量力。有些事,高俭顶起来没什么,落在你身上可有千斤重,可别把你压得粉身碎骨。” 金九华便跪下道:“小人愚钝,实在不明白。” 黄淮道:“圣上有旨意,高俭下狱,可没说他身边的人怎么办。” 金九华抬起脸来道:“小人曾发誓,誓死追随高公公。他如今神志不清,不能自理,便是要下狱,我自然随了他去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看你好好一个人,这样执迷不悟,可惜可惜。” 又看了两眼高俭,想是一时半会在这别院查不出什么,便对着方维道:“你随着陆指挥在这里瞧着,有什么事,叫人来报给我。” 方维跪下道:“小人明白。” 陆耀与方维拱手相送,又回来看了两个人,方维道:”不如待会就把人直接带到锦衣卫大狱里吧,省得夜长梦多。“ 陆耀道:“正是。”在屋里转了一圈,见墙上挂着一把龙泉剑。他是好武之人,便就手从墙上拿了下来,见样式古拙,拔剑出鞘,寒光耀眼,知道价值不菲,笑道:“好剑。”又看了看坐在地上喃喃自语的高俭,走近了两步,叹了一声道:“能持剑向人,不解持照身。” 忽然一股劲风袭来,陆耀吃了一惊,手中顿时空了,再看时,高俭已经挣脱了锁链,站了起来,宝剑不知道何时已到了他的手上。这一下兔起鹘落,所有人都惊呆了,高俭一个反手,便将剑刃向脖子里抹去。 陆耀还没反应过来,方维已经冲了上去,左手死死地抓住了剑身。热乎乎的血瞬间喷了出来,溅了高俭一头一脸。他看着高俭,俩人眼神相对,高俭松了手,宝剑当啷啷直掉在地下。陆耀赶上来,给他颈部一个手刀,将他打晕在地。 黄淮还没走出大门,突然听到里头乱了起来,他驻足回头望去,一个锦衣卫百户赶了过来,跪下道:“督公,高俭发起疯来,将方公公砍伤了。” 他哼了一声,转身疾步向里走去。不多时,他回到内室,见方维整个人倒在地上发着抖,左手中间一道剑痕,像是被劈成了两半,皮肉翻出,深不见底,身上地上全都是血。 他喝道:“怎么回事?” 方维抖抖索索地道:“是高俭疯了,挣脱了锁链,拿着剑出来砍人,还好我用手挡了一下,陆指挥把他制住了,不然……” 陆耀脸色也白了,跪下道:“督公,属下失职,方公公这……快请太医。” 黄淮看了看,皱着眉头道:“快从太医院叫几个人来。” 蒋济仁提着药箱,从长廊里匆匆而过。一队锦衣卫拖着高俭出去,又有两个人押着金九华。见蒋济仁来了,便站住了让他先过。 金九华与他擦身而过,忽然开口问道:“这位可是蒋济仁蒋太医?” 蒋济仁停下来,打量着他,茫然地问道:“请问这位是?” 金九华笑了,摇摇头道:“我们不认识的。”又拱了拱手,示意他先走。 蒋济仁急匆匆地进了内堂,见方维倒在地上,也吓了一跳,问:“怎么弄的?” 第95章 方维整个人都弓了起来,嘴唇都白了,颤抖着说不出话来,陆耀道:“被剑刃割伤了。” 蒋济仁将他的手托了起来,仔细看了看伤口里头,黑色的筋络从里面一根一根透了出来,点了点道:“没有大事,不曾伤到要害。只是要缝合起来。” 又向陆耀道,“把他压住了,别让他乱动。” 蒋济仁从药箱里取了些桑皮线,用针穿了,笑道:“还想要这只手,别怕疼。”方维便点了点头。 蒋济仁低头将手上两边皮肉对齐了,便下针缝合伤口。方维疼得惨叫出声,陆耀皱着眉头道:“这样行不行?” 蒋济仁道:“现在不下手缝合,他这只手便是要废了。”嘴上说着,手下却没有停,来来回回缝合了二十几针,方维汗珠滚滚而下,已经昏死过去。 蒋济仁又往伤口上倒了些疗伤的药粉,用白棉布将方维整只手缠了。陆耀便问:“现在怎么办?” 蒋济仁道:“把他送回家吧,他家里有卢玉贞,我再嘱咐一下,应当没事。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,卢玉贞开了门,陆耀背着方维走了进来,直接进了堂屋,把方维放在床上。 卢玉贞跟了进来,见方维脸色惨白昏迷不醒,吃了一惊,问道:“陆大人,怎么回事?” 陆耀叹了口气,想着不知道从何说起。蒋济仁也跟了进来,见她整个人都在发抖,摇头道:“出了点小意外。“便将方维的伤势一一说了,又打开药箱,将些金创药和棉布留了下来,将用法写了个条子放在桌上,又问:“记住了不曾?” 卢玉贞道:“记住了。” 蒋济仁点点头道:“清创的事情,你也学过,每三天清理伤口,换一次药。换完了用白棉布包上,千万不能沾水。” 正说着,听见床里头方维的声音道:“我没事的。” 他们走到床边去看,方维睁开眼睛,点了点头:”歇一歇就好了,你们先回去吧。”又看了看蒋济仁道 :“蒋大夫你留一下吧。” 陆耀起身告辞了,蒋济仁便搬了把椅子,坐在床边。方维颤巍巍地抬起手来,右手便去左手袖子里摸。 卢玉贞会意,坐在他身边,将左手袖子里的银票拿了出来,递给蒋济仁。 蒋济仁诧异道:“这是什么?” 卢玉贞见方维想开口,便拍了拍他,摇头道:“大人,你不用说了,我来说。”又对着蒋济仁道:“师父,你夫人找了我家大人,想让我给你做妾。这是她给的。” 蒋济仁吃了一惊,看看方维,又看卢玉贞,脸红一阵白一阵,半晌才开口道:“惟时兄,这可不是我的意思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师父,承蒙你夫人看得起我,是我不识抬举,不知好歹。我只能给你当徒弟,不能当别的了。” 方维道:“伯栋兄,你夫人也是对你一片痴情,才想了这个法子来讨你喜欢。你夫人原是个做大事的人,不懂这些儿女情长的事,也是自然。抛开这个不说,你家中有父母高堂,不能堂前尽孝,实属大大的不妥当。你看我伤到了,还有个玉贞在家里照顾我,你要是有什么事,能指望万花楼的人吗?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,你便回去,与她好好商量,能回家去还是回家去,莫伤了夫人的心。” 蒋济仁听了,十分动容,点了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,你且在家里好好养着,清创的事,玉贞都会,你照她说的做就好,我担保你这只手没有大碍。” 第65章 伤疤 天渐渐黑了, 卢玉贞把堂屋的灯点上,给方维把外衣脱了,看方维脸疼得煞白, 又坐在他旁边, 把他的手捧在手心里吹了一吹。 方维在灯光下,见她神态温柔又虔诚,不由得微笑起来:“你这是干什么。” 卢玉贞慢慢把他的手放下来, 笑道:“以前我小的时候摔倒了,我娘就给我这么吹的, 吹吹就不疼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好, 那就吹一吹。”又自己看了看手, 透着白布,有血迹渗出来,“玉贞,你不会怪我吧,刚刚说了要照顾你, 自己就带着伤回来了,又要麻烦你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道:“我是挺纳闷的,可是既然伤都伤了, 也不是您有心要伤的。”她又从旁边端过来一碗粥来, 笑道:“要不要喂您啊。” 方维红了脸,把头转到一边:“我只是伤在左手上, 又不是全身都不能动了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 把碗给他放在一边, 又问:“要不要换里头的衣服?头发要不要放下来?” 方维摇了摇头, 笑道:“都不用,你早点回去睡吧。” 卢玉贞看他手腕子上还有些血迹, 笑道:“这里还不太干净。”又端过盆热水来,将毛巾沾湿了,给他在胳膊上细细地擦。擦完了,又看了看方维,给他把脸前头的一些碎头发抿到后头去。 方维不好意思起来,低着头道:“这里没什么了,你回去睡吧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只是笑,又吞吞吐吐地问:“你这需要人吗,晚上起夜什么的。” 方维心里打了个突,不动声色地向后坐了坐,脸上却笑道:”不碍事的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不太放心的样子,过了一会道:“我就在隔壁,您要是叫我,就敲一敲这面墙,我睡眠浅,一准能听见。 第96章 卢玉贞一夜辗转反侧,天刚蒙蒙亮就起来了,还没来得及梳洗,听到隔壁堂屋里头有动静,连忙穿了鞋往外走。 她推门进去,见方维在床边站着。方维见到她,睁大了眼睛,脸上忽然白了,先是震惊,又是恐慌,急忙开口道:“你不要过来。” 卢玉贞停住了脚步,看着方维,又看看床上,褥子的一角掉在床底下,中间有一块她看的很分明,是湿的。 她心中一震,方维跟她对视了一眼,脸上露出一种羞耻之极的神情,他转过头去看着地下。 镇静了一下,她咳了一声道:“没什么的,我来收拾。洗一下就没事了,夏天,干得快。” 她走上前去床上翻,把两床褥子抱了下来,又去翻被子。方维开口了,声音有点哑:“被子没事。” 她把褥子放到院子里,又回到堂屋,方维还在原地站着一动不动,她眼睛尖,已经看到他裤子湿了,硬着头皮开口道:“大人,裤子……得换一下。” 方维看了她一眼,嗯了一声,勉强道:“你出去吧,我会换的。” 卢玉贞心里着了急,“大人,你手不方便,你怎么换呢?要不我……” 方维的脸涨得通红,他在羞耻心面前溃不成军,忽然转过头来,吼了一声:“让你出去你就出去,听不懂吗!” 卢玉贞被吓了一跳,往后退了一步,想了一想,打开衣柜,给他翻出一套半新不旧的干净亵衣,放在床头,自己退出去了,关上门。 方维伸出右手下去,憋着使劲,却怎么也解不开。他喘了会气,看见窗户外头,卢玉贞坐在石头凳子上,弯着腰拿着剪刀把褥子面拆开扯下来,又去端水。 他心上涌上一股恨来,不知道是恨自己残缺的躯体,还是恨当年那个吃不上饭的世道,裤子凉了,冷飕飕地贴在腿上,他不敢动,怕磨破了,那滋味疼得钻心。 过了很久,实在没有法子了,他看着院子里卢玉贞蹲在地上,用力地搓洗着。他推开窗户,叫了一声,“玉贞。” 卢玉贞抬眼看到是他,面无表情地站起来,走到耳房里去了。 “我活该。”方维想着。 他站了一会,卢玉贞进来了,手里拿了块灰色的棉布,板着脸扔给他:“拿这个遮在上面,我不看。” 他把棉布抖了开来,正不知所以,卢玉贞过来用棉布在他腰里缠了一圈,打了个结,又蹲下身去解裤带。 冰冷粘腻的裤子从皮肤上扒了下来,即使带点羞耻,也还是快意。卢玉贞端了盆热水来,将帕子递到他右手里,低头道:“自己用水擦一擦吧,擦不干净要肿的。”又补了一句:“我不看。” 她转过身去,听见后面水盆里的水哗啦哗啦作响。过了一会,方维的声音道:“我洗好了。” 她把水端了回去,又把干净衣服拿过来,蹲下去,握着方维的一只脚踝。方维很配合地套了进去,卢玉贞往上提好了,在腰上系了个松松的活扣,又把灰色棉布从他腰里解了下来,叠放在一边,一言不发地走了。 卢玉贞在院子里洗完了褥子,晾了起来,夏日的热风里面飘飘摇摇。方维在屋里坐着,又看见厨房向上冒着炊烟。过了一会,卢玉贞端了碗进来,是一碗汤面,面汤里卧着一个荷包蛋。 她把碗放下,忽然看到头天晚上的粥,一动不动地放在那里,心里一股子火气差点按耐不住,咬咬牙问道:“粥怎么不喝也不跟我说。这样糟蹋东西。” 方维抬起眼来,看她脸色铁青,支支吾吾地道:“没胃口。” 卢玉贞问:“是我做的太难吃吗?” 方维惶急地摇头道:“不是。”他想了一想,勉强开口道:“我不敢喝。” 卢玉贞问:“为什么……”刚出口,她电光石火间明白了,又是心酸,又是好笑,笑了两声,看着方维道:“大傻子。” 方维窘迫得脸都快滴出血来,支支吾吾地道:“玉贞,要不咱们,还是算了吧。我没关系的。” 卢玉贞在他面前站着,笑眯眯地看着他道:“大人,为什么啊?” 方维抬起脸来,摇了摇头道:“玉贞,都叫你看见了,我也不想瞒着你。我们这样的人,不光是不能人道那么简单。我们……憋不住尿,会漏出来,越到老了越是厉害,那里会烂掉,气味难闻,钻心的疼,走不动路。我见过太多人死在这上面了,玉贞,我也一样,不会例外。” 他神色哀伤看着她,“刚你进来看见我收拾褥子那一眼,我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。” 卢玉贞蹲了下来,仰头看着他。方维往后蹭了蹭,卢玉贞握住了他的右手,笑道:“不就是伤疤吗,我也有啊,我有很多。“ 她握着他的手,贴上她的脸:”我这半边缺两颗牙,是进院子里的时候被打掉的。”在脖子下面贴了一下,“这里有个勒痕,是有个贱男人,差点把我掐死。”又蹭了蹭肚子,“这里有很大一块烧伤的疤,是被人用烟袋锅烫出来的。”她看向方维,微笑道:“我身上这样的疤有一二十块,您要看吗?” 方维一脸震惊和不忍,摇了摇头道:“不要了,玉贞。” 第97章 卢玉贞道:“大人,您一直不愿意我看见那里,我就不看,没什么的。谁都愿意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活着,可是已经脏了臭了,咱们也得咬着牙过下去。别人拿我们不当人看,咱们自己得把自己当个人看啊。我也不瞒着您,头天我去了锦衣卫大狱,我已经看见全白是什么样子了,那种伤口我见过的。我回来之后,就在想这个能怎么缓解,查了许多医书,都没什么记载。您得相信我,我一定能想出法子来的,就算不能,衣服什么的多洗一洗,洗的干干净净的,也能缓解一些,再做两个香包,也不费什么。” 她又笑了笑:“我什么死人、断手断脚、腐肉断骨的都见过了,要是因为这个不跟您好了,那也太有辱师门了是不是?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玉贞,你起来。” 他拉着她慢慢站起来,等她站定,他就倾身上前将她抱住了。他拥着她,下巴抵在她的肩头上。她抚着他的背,安慰地一下一下拍着,像是母亲在安慰小娃娃。他们贴的很近,心跳和呼吸声都清晰可辨。 方维在她耳边轻声地说:“玉贞,我心跳的好快。” 他们抱了很久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卢玉贞低着头红着脸,猛然想起来什么,支支吾吾地道:“大人,我今天晚上能在您这儿睡吗?” 方维听了,脑子里轰轰作响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卢玉贞连忙摇头道:“大人你别误会,只是您这边起夜,需要个人,不然……再没有多余的褥子了。” 第66章 驳复仇议 窗外晦暗不明, 雨细细密密地落在院子里。 方维搬了把椅子放在床头,坐下来看书。卢玉贞在床上,还没有醒。 她的头发用根头绳松松地系着, 落在一边肩膀上, 睡得很安静。睡眠荡涤了她的疲惫,她的脸又红润明澈起来,嘴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。 方维看着她,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昏暗的船舱里,能闻到淡淡的血腥气味, 还有那张躺在床上惨白的脸, 那是被绝望和哀伤笼罩的卢玉贞。后来, 他们坐着一艘船,飘飘荡荡地走到一起来了。 方维看得有点痴了,伸手过去,给她掖了掖被子。 卢玉贞却突然半睁开了眼睛,看到是他, 迷迷瞪瞪地道:“大人,要不要解手?” 方维笑了一笑,拍拍她的手道:“不要。”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, 又闭上眼睛, 过了一会,忽然睁开眼直直地坐了起来, 转头往窗外看了看, 哎呀一声, “我以为天还没亮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天就是没亮呢, 你再睡一会儿。” 她又看了看,掀开被子就要下床, 脚在底下够着找鞋,“不是,外头还晾着衣裳呢。” 方维指了指角落里头:“我一早都收回来了,搭在那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又回过神来,着急道:“你手不能沾水的,怎么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是不能沾水,我自己用布把这只手缠得厚厚的,不妨碍,没打湿。” 卢玉贞在床上坐了,将信将疑地看着他,又把他的伤手托在手心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子,点头道:“反正今天要清创换药的,待会就清一清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你再睡一会吧,这几天忙的陀螺似的,又要做饭烧水,又要洗东西,里外撒撒扫扫,还得给自己煎药,好不容易抽出个空来,又拿着本医案抄来抄去的,都不知道你是怎样的三头六臂。晚上你又睡眠浅,一宿我起来两三回,你就睡不成了,也就快天亮的时候你才勉强睡了一会的。我还怕你累倒了呢。你要是累倒了,咱们两个大眼瞪小眼,可就不好玩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可不是寻常的医案,那是谈女医著作的《女医杂言》,刚刊印的,里头的妇人科医案精细得不得了,又明白又实用。我师父跟我一说,我就去琉璃厂书肆买了,这几天我看着,自己喜欢的很。” 方维道:“好好好,就算是顶顶厉害的医书,咱们也慢慢来,好不好?你自己身体底子本就不好,我又老不让你省心。” 卢玉贞道:“做女医本来就比男人难百倍,能著书立说的,更是万里无一。我早一天看懂了,早一天能用得上。”又叹口气道:“一早上睡到现在还没有做饭呢。”便要起身。 方维指了指桌上的两包点心:“我吃了些这个,又喝了点热水,早上是不用吃什么了。” 卢玉贞摇头:“怎么能让您吃这个。原该出去买几只猪蹄子炖汤的,这几日都不得空,今天下雨,又出不去了。” 方维道:“没什么,今天我略活动了下手指,也没那么疼,过两天也就好了。你再睡一会吧,昨天看你眼窝都发青了。就是不睡,闭着眼睛歇一会也好。” 卢玉贞就着热水吃了两个点心,又回到床上躺下,把被子盖上了。 方维看她眼睛大睁着,直直地看着自己,笑道:“你闭上眼睛啊。” 卢玉贞笑微微地道:“大人,我以前不知道您这么好看的,离得这样近,越看越好看。” 方维听了,周身一麻,从耳朵后面开始,脸一点一点涨的通红,半晌说不出话,过了一会儿低着头道:“我都快三十了。黄土都埋半截的人了,怎么好说这样的话。”又补一句:“反正好看难看也不能换了,你慢慢看。” 第98章 他这样一说,卢玉贞反而不好意思了,又抱着腿坐起来看他手上的书,指着封皮道:“柳……河东集?” 方维听了,点一点头,把书递到她手里道:“难得你喜欢我看的东西。” 他这样说了,卢玉贞不好不看,硬着头皮翻了翻,见这本书已经很旧了,边缘被翻得残破不堪,书页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楷批注,她笑道:“大人给我讲一讲吧。” 方维指着书里头慢慢讲道:“这是唐朝柳宗元的文集。这几卷书我读了好多年了,从八九岁就开始,可能年纪大了,越发觉得写得好,文字美不美倒都是皮囊了,难得的是议论明白晓畅,又正气凛然。我学写文章,也是取法他比较多。” 卢玉贞听得茫然,笑道:“大人这样厉害,喜欢的文章一定也是一等一的。你们这叫……神交已久?” 方维险些笑出声来,摇摇头:“可惜他这个人是最看不起我们宦官的。他这一生仕途都是被宦官所害,所以他就写了一篇有名的《晋文公问守原议》。” 他翻到了,笑着用手指给卢玉贞看,“就是这篇,里头有句话是很有名的,而晋君择大任,不公议于朝,而私议于宫;不博谋于卿相,而独谋于寺人。意思就是君主有事不和文臣商量,要和宦官商量,宦官不是好人,这样不对。” 卢玉贞睁大了眼睛道:“他说你们不是好人,你还喜欢他的文章。” 方维笑道:“要是因为看不起宦官就不读一个人的文章了,那我早就没有书可以读了。”又笑道:“不说这个了。” 卢玉贞又翻了一翻,忽然看到一篇文章,批注层层叠叠,墨迹有旧有新,又有一些被墨抹掉了,便问:“大人,这是?” 方维看了看,忽然严肃起来,沉吟了一会道:“玉贞,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唐代武后时期,有个叫徐元庆的人,他的父亲被一个叫赵师韫的人给杀了。他就处心积虑要报杀父之仇,于是就改名换姓,在驿站里当驿卒当了多年埋伏着。有一次赵师韫出公差,在驿站里落了个脚,就被他杀死了。朝廷也拿不准怎么判这件事。” 他定定地看着她,问道:“要是你,你会怎么做呢?” 卢玉贞想了想,脸就沉下来,咬着牙答道:“大人,我爹是采药死的,这是意外。我娘却是被族人有心逼死的,死的眼睛也闭不上。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我是没有能力去复仇,若是有,我也会像这样有仇必报,不死不休。” 她又看向方维,“大人,我不是吃斋念佛的人,我想我要是这个姓徐的,朝廷杀不杀我,其实已经没什么要紧的了。大仇得报,死又怎样。” 方维听了,脸上忽然有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神情,仿佛有点难过,有点欣喜,又有点安慰,看着她不说话。过了一会,仿佛回过神来,笑道:“不该跟你讲这个的,惹到你的伤心事。”又把左手举了起来:“你给我清一清吧。” 卢玉贞把手认认真真洗干净了,把针包取出来熏了一熏。一层一层将白棉布打开,便看到一道蜿蜒的黑色伤口。 方维看着她,咬着牙不吭声。卢玉贞就用平刃刀刮削浅层的皮肤,又用镊子将里头的碎肉一点一点夹出来,撒上药粉,又用新的棉布包起来。 她动作做的很快,方维低低抽气,过了一阵笑道:“玉贞,你这一手可真是漂亮的很啊。” 卢玉贞一边用棉布擦干净刀具,一边正色道:“不是的大人,以前您老说能医不能自医,我就还挺不以为然的。可是刚才看您的手在抖,我心里也疼的快碎了,只是想着自己手底下千万得稳住了,不能再出什么意外,这才咬着牙做下来的。”又捧着他的手吹了吹,问道:“疼不疼?” 方维摇了摇头,笑道:“以前没有机会给你当病人,这次有幸当了一下,觉得你下刀的样子太好看了,看的我都迷住了,都不觉得疼了。” 卢玉贞脸都红了,笑道:“大人,我一直都觉得您是最谨慎温和的,怎么说话也这样孟浪起来。” 她给方维擦了擦手臂上的血痕,又叹了一口气,低声道:“其实我看得出来,这个伤其实十分的凶险,再往里深一些,筋脉若是断了,即使后面给您缝上了,您这只手也从此废了。我记得您跟我说,您在宫里面是做文书抄写的,为什么会……” 方维低下头不敢看她,轻声说:“这次真的是意外,我有些不得已的苦衷。玉贞,当时来不及想什么,就……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没什么的,您不想说,我就不问。我知道您最是心里最有数的人,您要做什么,都没关系的。我只想告诉您,好的不说了,再差的,我也接得住。” 第67章 搜查 方维伸手把头上的竹簪子拔了下来, 头发便渐渐散落在背上。卢玉贞将他的一把头发握在自己手里,慢慢地梳着,一边笑道:“大人, 您的头发真好, 这样黑,又浓又密,一定是会长命百岁的。” 方维笑了, “这跟长命百岁有什么关系。” 卢玉贞道:“血盛则发润,血衰则发衰。这样的头发, 气血一定很好。”又给他按了一下头顶的几个穴位, 笑道:“大人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发作过头风了。” 方维想了想, 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痛了,“的确是,往年夏季雷雨时节,每隔十来天,就要发作一次, 痛的死去活来。今年倒是很好,进了夏天就没有再发作了。” 第99章 卢玉贞的手指从黑发里头穿过,一边轻轻地揉着, 一边笑道:“头风这种病, 其实十分难治,难就难在这是心源病症, 人人不同, 并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。所以我也就只能给您按一按穴位, 缓解一下, 也说不准您有些心里的郁结放下了,自己就能好了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 笑道:“今年比往常格外不同,一定是因为你来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有这个本事就好了。”又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您再低一下头。” 方维照做了,卢玉贞便将散落的头发拧成了发束,用簪子将发髻盘了起来插好,笑道:“好了。”又取了镜子给他看。 方维道:“很好。”又看着镜子里她的脸,轻声道:“昨天晚上陆指挥到家里来,要我今天出去,我看你面上不说什么,心里估计不高兴。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道:“大人,你们有公事,我实在说不得什么。只是陆大人总是做些打打杀杀的事,这次你的手,估计也跟他脱不了干系。我见了他,也委实高兴不起来。” 方维笑道:“锦衣卫掌直驾侍卫、巡查缉捕,陆大人也不过是履行职责而已。再说了,他对你也不错啊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陆大人人情练达,比我师父倒是精明的多。”又看向方维,担心地道:“大人,你这虽是养了几天,没有一开始那么疼了,还是有好多不方便的地方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就将外袍给他穿上。 方维见她担心的很,微笑道:“我这两天试了试,手指头已经活动得开了,你不必太忧心,我现在想做什么,也只是略用些力而已。”又道:“你便在家好好歇一日,什么都不用做,也恢复些元气。” 马车在碧玉胡同停了下来,方维伸手撩了帘子,陆耀见了,便疾步过来,伸手扶着方维下了马车,又拿了把伞给他撑着。 方维笑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。” 陆耀道:“你能答应陪我走这一遭,我心里就感激得不得了。本来你这次受了伤,也是因我所起,我这几天也十分过不去。” 高俭外宅的门上,已是贴了北镇抚司的封条,两个精干的人在外守着,见到陆耀,齐刷刷跪地行礼。 陆耀便一摆手,左右两个人并不多话,把封条揭了,给他们推开大门。陆耀和方维进了宅子,后面大门吱呀呀又闭上了。 陆耀带着方维往深处去,故意放慢了些脚步。回廊之上声声蝉鸣,地上石板间多日无人料理,生出浓绿的青草来。 方维笑道:“咱们两个像是专门来赏玩这座园子的。” 陆耀道:“我是个粗人,看不出来这园子那园子的精细古怪之处。我自己家中也有,只是总没空去看。” 一时到了池塘上面的凉亭上,陆耀便擦了擦石凳子,坐下来道:“这里倒是凉快,咱们便在此处略坐一坐。” 方维微笑着坐了,看着蜻蜓在池塘上空飞来飞去。陆耀道:“高俭和金九华两个人进了北镇抚司,我也打着问了,一个仍是痴痴傻傻,一个一问摇头三不知。我心里头着急,才找你出来这一趟。” 方维道:“北镇抚司办案,我又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呢。” 陆耀闻言,深深地看了他两眼,低声道:“方公公,你的手是怎么伤的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你又替我遮掩了一趟,我这里先行谢过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也没什么,事发突然,我怕他死了,咱们两个不好交代。” 陆耀笑道:“我也是办案无数的人,你这个话,只好去糊弄鬼呢。那可是你的一只手,再割的深些,就劈成两半了。” 两人目光交汇,方维轻轻点头:“原来你今天叫我出来,是专程来审我呢。”又伸出手来,冲着陆耀笑道:“不如陆指挥现下便把我拿手铐脚镣锁了,到北镇抚司打着问话罢。” 陆耀笑了笑,摆摆手道:“你这是说哪里话。别说我们两个有多年交情,就算没有,你回护了我那一下,也是有恩在先。我在北镇抚司办案多年,也晓得些事情。像高俭这样的大案,能办成什么样,不过是看圣上和宫里头希望办成什么样罢了。至于他真疯了还是假疯了,横竖跟我没有干系,我也无心去管他。更何况他是上过战场有过战功的人,这样的人,我心里头还是佩服的。” 方维听了这番说话,笑道:“没有明白事,只怕明白人。陆指挥真是难得的明白人,肯高抬贵手于我,我这就谢过了。”便拱手行礼。 陆耀还了个礼,笑道:“我可什么都没有说。”又道:“只是我总要查下去,给宫里头一个交代。”便看着方维不作声。 方维笑道:“我是个外人,不敢说什么。陆指挥要重新逛一逛这里,我便陪着走走。” 陆耀愣了一下,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便伸手拉着方维起身,两个人继续往内宅走。 他们又进了高俭的卧室,地上一片四溅的血迹,已是黑色。陆耀看了看地下的龙泉剑,提起来收剑入鞘,摇头道:“难得的好剑。” 方维笑道:“鲸饮未吞海,剑气已横秋。我虽不懂这些,见寒气逼人,实在是难得。陆指挥要是喜欢,便自己拿着。我那天听金九华说,这是高俭在战场上用过的。” 第100章 陆耀道:“可惜沾了你的血,实属不祥之物。”又看了看方维道:“就将它送给你吧,听说宝剑滴血认主,你拿了,便没甚妨碍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笑道:“我只有一只手了,如何拿它。” 陆耀笑道:“区区小事,我吩咐人送到你府上便是。” 两人看了一圈,无甚发现,又往外走。陆耀一边走一边道:“我这两天想着,有个人我属实不能明白。高俭这一趟,可以说是九死一生。可是金九华这样陪着,明摆着是十死无生。也看不出他得了什么富贵,真叫人猜不透。” 方维却正色道:“陆指挥是不是觉得,宦官爱钱,天经地义?” 陆耀看了看他,笑道:“你别生气,我也是无心的。” 方维神色平静,淡淡地道:“我没有生气。” 两个人在一间房子前停下来,陆耀推开门道:“这就是金九华的屋子了。” 方维抬头看去,屋子里头狭窄的很,除了一张床,还有衣柜桌椅,四周雪洞一般,一色玩器俱无。床上的帐子已经被扯了下来,被褥被胡乱丢在地上。 桌上摆着文房四宝,方维拿起来翻了翻,道:“湖笔端砚,是好的,但是在他们提督府也只算寻常东西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没想到他自己过的这样清苦,这事实在稀奇古怪的很。我差人去查了查,金九华这个人,这几年来常替高俭在南京和北京之间走动,宫里的往来供奉,多半由他经手。这一项几年下来也是上百万两的流水,他也没在外面置个外宅。”又看向衣柜里,抽屉被扔在地上,里头有几只男人挽头发的簪子,还有两盒胭脂。 陆耀皱了皱眉头,拿着胭脂便问:“他是在外头有女人吗?” 方维笑道:“陆指挥是武人,平素不拘小节,自然不知道现在外头除了女眷,连文臣也在用胭脂呢,说是能增些血色。宦官用胭脂,自然也是平常。” 陆耀拧开看,见是桃花色的胭脂膏子,殷红细腻,闻起来有淡淡的清香。他又拧上了盖子,摇摇头道:“没有他自己用过的痕迹,实在不对。”便揣在袖子里。 他在屋里转了两圈,见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搜查的了,又到床上,将被褥掀开,细细摸索了一遍,也无所获,提起枕头来抖了一抖,刚要扔回去,却看到有张纸片飘飘悠悠从空中落了下来。 他吃了一惊,又伸手到枕头里头去摸,竟摸出二十几片白纸残片来,上头依稀有字。 陆耀又惊又喜,便扯着方维道:“你看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想是你们来的快,他没来得及销毁,便藏在这里头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我手下的人,做事情还是不细致。”便在桌上扯了张纸,将残片摊开了,就着印子去对。 对了一会儿,竟不知所以,他又看着方维。方维笑道:“我来罢。”便用右手在纸上划拨。陆耀见他嘴里念念有词,手下丝毫不乱,过了不久,竟拼出一张字来。 他二人定睛一看,上写着:“督公台鉴:本次过祁州,险为山匪所劫,幸不辱使命。得山药三千斤,沙参五百斤,白芷五百斤,及云片鹿茸镑制犀角若干。即刻启程复命。”落款一个雪字。 第68章 初吻 陆耀见了, 真心赞叹:“还好你在。”又看了内容,皱着眉头道:“这是封采办药材的信函,又为什么在这里?” 方维道:“你看这墨迹, 已然不新鲜了, 像是好几年前的东西。” 陆耀摇摇头,用纸将碎片包裹了收起来,笑道:“北镇抚司衙门里, 也有几个能看字迹的,我回去问问。” 方维点点头。陆耀指着一边的椅子请他坐了, 自己也坐下, 又叹了口气道:“其实我今天还有件事, 想着要与你商量。” 方维愕然问道:“什么事?” 陆耀道:“这事原是北镇抚司衙门里头的家丑,我这两天思来想去,竟拿不定主意。”又看向方维道:“说起来,这事倒是和你家里的卢姑娘有关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便问:“跟她又有什么关系?” 陆耀笑道:“你莫惊讶, 这得从她跟着蒋大夫到我们衙门里视药说起。”于是将她给女犯看病,却发现其中一名女犯冤情的事一一讲来。 方维听得一阵发凉,摇摇头道:“她竟没跟我说。” 陆耀便点了点头, 笑道:“那卢姑娘为人倒是着实信得过, 倒叫我刮目相看了。” 方维问道:“你将此事查清了?” 陆耀道:“我怕打草惊蛇,便私下里叫了几个心腹去查。不查则已, 眼看着又扯出一桩大案来。”又低声道:“我的人按照犯人的住处去她家里查证, 又秘密找了几个人辨认, 竟查到真正的犯人已经改名换姓, 在奸夫家里做了小妾。” 方维惊讶道:“那牢里的是谁?” 陆耀道:“牢里的这个女犯,一直痴痴傻傻, 说不出来历。我又将验身婆子私下扣住了,打着问了一宿,她才说出实情。原来这京中竟有些人,专管各大监狱里头犯人掉包之事。只要用钱将路子打通了,锦衣卫大狱也能调换人出来。他们在外头寻个年纪相仿的乞儿或是院子里的下等姑娘,骗出来用些手段,将人弄得痴痴傻傻,弄进牢里。这牢头都是收了银子的,自然不问。过不多久,要么人就病死了,要么就处决了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第101章 方维心头一震,道:“这等没天理的勾当。” 陆耀正色道:“我竟不知北镇抚司上上下下有多少人参与其事,也不敢露出风声出来,怕打草惊蛇,牢里的女犯被人灭了口。想来想去,只有找你商量。” 方维心中一动,从怀中取出几张纸来,摊在桌面上。用手指着其中一张道:“这是刑部和北镇抚司的堂官报上来的参与录囚的在押囚犯名单,里头可有这个女犯?” 陆耀拿起名单来,细细看了两遍,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又皱着眉头道:“难道刘指挥也知情?” 方维看了他一眼,见他目光闪烁,笑道:“我猜到你的心思了。你是想参刘勉一本。” 陆耀抱着手臂,站起来走了两圈,叹口气道:“仅靠我手上的证据,实在不足。参劾上官,那是泼天大罪。那个女犯又是傻的。” 方维见陆耀神色变幻莫测,笑道:“陆指挥,只靠这些搬倒刘勉,那自然是万万不能的。他在这个位置上久了,也是树大根深。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,你不妨听听看。” 陆耀坐下道:“你快说。” 方维伸出手去,在桌面上虚虚写了个“孚”字:“咱们须借着他的力。” 陆耀拧着眉头看了看,“李孚?我除了去南京宣旨那一趟,平日跟他并无往来。” 方维道:“岂不闻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;天下攘攘,皆为利往。你们锦衣卫监狱,每年进出不过百人,又多是钦犯,动手不易。那些犯人掉包的路子,便是在你们那里打通了,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。倒是刑部大牢里,淹禁的囚犯极多,像是他们来钱的大头儿。” 他又打开刑部囚犯的名单,道:“你倒是不妨拿下几个人,用心打着问,让他们供出些在刑部大牢里头掉包的铁证来。” 陆耀听了,皱眉道:“刑部大牢里头的事,又跟我北镇抚司有什么干系呢?” 方维笑道:“你是带过兵的人。兵法有云,兵之形,避实而击虚。水因地而制流,兵因敌而制胜。李孚现下要当首辅,明面上虽没什么,暗地里正和顾廷机弄得水火不容。刑部的堂官,是顾廷机的学生,更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之人。李孚正愁着找不到人做筏子,你若是透些证据给李孚,他一定会据实上奏。这等丧尽天良骇人听闻之事,圣上听了,定会下旨撤查。我再跟督公讲一讲,便在旨意里让锦衣卫狱一起严查。届时你是奉旨行事,什么脏的臭的,都给刘勉翻出来,他捏着鼻子,也不好不认。” 陆耀听了,心下雪亮,微笑道:“好一招围魏救赵之计。”又想了想,“只一点不对,顾廷机现下是首辅,若他留中不发,又能怎样?” 方维笑道:“你是消息最灵通的人,岂不闻圣上赐给了李孚两枚银图章。盖上这两枚章,便是顾廷机身为首辅,也不能拆开,只有圣上亲拆亲阅。” 陆耀听了,又将前因后果细细盘算一遍,觉得这计策实在连环精巧之至,便看着方维笑道:“不知道你是怎么长的,这般玲珑心窍,竟不露一些破绽出来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不忍之心,人皆有之。我也只是见了世间这不平事,总得想个法子治他一治。”又看着陆耀笑道:“若是事成,你可怎么谢我?” 陆耀笑道:“这可是件大事,真要是弄成了,凡是我有的,你随意挑就是。”想想又道:“我送你座宅子罢。你现在的宅子,位置偏的很,马车都过不去,胡同里头又是做白事生意的,也忌讳。便是你没什么,卢姑娘心里头……” 方维听了,回过味来,低着头不言语。陆耀笑了笑,又道:“昨天我到你家里去,见你们俩那眼神黏黏乎乎,有话待说不说的,若是再瞧不出什么,我这个差事也就该辞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好厉害的眼睛。只是我先不要宅子,只要个准许,让我在锦衣卫狱和程若愚面谈一次。这是黄督公吩咐下来的事,还请陆指挥给安排。” 陆耀道:“既是黄督公吩咐下来的,自然是要用心办,这个不能算。”又笑道:“卢姑娘为人慷慨义气,我很喜欢。你们若是成亲,我再添一份嫁妆给她。” 方维到了家,卢玉贞过来开门。方维见她换了外袍,湿漉漉的头发披在后头,笑道:“你也是休沐了。” 卢玉贞将头发松松地挽在头上,笑道:“今天难得有空,认真洗了洗。”又问:“大人,要不要……” 方维不好意思起来,伸出左手道:“我这已是换了三四回药,就快好了。这些事情,我自己能做。” 他走进堂屋,见床上被褥都换过新的,卢玉贞的铺盖已是搬走了,心里头又有些丝丝拉拉地扯不开,叹了口气道:“这十多天,辛苦你了。” 卢玉贞在他身后笑道:“没什么,这原是我应该的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这些天,我真是……许多不堪落在你眼里,你都没说什么,又连累你吃也吃不好,睡也睡不安稳。”又想到件事,便笑道:“玉贞,我有个好事情要告诉你。” 卢玉贞睁大了眼睛,方维正色道:“你头先在锦衣卫监狱里边,是不是发现了一件冤案?” 她点点头,方维便走过去握着她的手道:“那件案子,快查清了。还有别的案子,也都能翻出来。玉贞,幸亏你及时发现了,你救了好多人,你知道吗?” 第102章 卢玉贞周身一震,眼神定定地看着方维,方维笑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我自己说是念经礼佛,便是念到死,也没有你积的功德多。”又握着她的手,到嘴边亲了一亲,笑道:“你这样好,我都自惭形秽了,总觉得配不上你。” 卢玉贞探究地看着他,问道:“大人,是真的吗?” 方维点点头:“陆指挥跟我说的,他去查了,很快就能有个结果。” 卢玉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渐渐露出笑容来,低声道:“其实这些天,我一直想着那个被人弄傻了的小姑娘,觉得她实在可怜,又恨自己不让师父记下来,是不是就这样把她的生路断了,思来想去,就跟一块石头压在我心口似的。大人您这样告诉我,可真的是太好了。”又转身看见院子里的杏树,笑道:“正好大人回来了,还有件事得您帮一下手。” 方维便问:“什么事?” 卢玉贞道:“外头的杏熟了,这几天都没空摘它,竟是让鸟儿给吃了一半。”去厨房取了个围裙系在腰里,又搬了把椅子站了上去,笑道:“您在底下扶着点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伸出右手扶着。黄澄澄的杏子挂了一树,卢玉贞仰头去摘,又取了两个熟透的,弯下腰递给方维道:“您先尝一尝。” 方维收在袖子里,不一会儿围裙里放满了,他就伸手过去,扶着她下来,又把刚才的杏子拿出来一个,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她。 卢玉贞尝了一口道:“还挺甜的,不是太酸。”又看着方维道:“你也吃啊。” 她解了围裙,把杏子倒在个小筐里,又抬起脸来,用手按了按后脖子,笑道:“刚仰着头这么久,后面还有点酸,待会再弄。” 方维见暮色四合,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要退下去了,笑道:“今天天色晚了,明天一早再来罢。” 忽然,一个杏子从上边直直地掉了下来,正砸在她额头上。猝不及防被打到了,她“哎哟”一声,用手捂着,方维连忙过去看,正好是打到她额头的红记上,看不出什么,问道:“疼不疼?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有一点儿。” 方维用手捧起她的脸来,笑道:“你别动,我给你吹一吹。”他撩了撩她额头前面的碎头发,轻轻吹了两下,见她眼睛里透着点笑意,水灵灵地看着他。 忽然,他脑子里面像是风筝呼呼啦啦断了线。 他的嘴唇印在她的红记上,很轻,蜻蜓点水的一下,她却打了个激灵,眼神追着他看。他们四目相对,他又靠近了一些,她就静静地把眼睛闭上了。 他的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,眼睛上,脸颊上,渐渐向下。她的手抬了起来,放在他的腰上,将他抱紧了。 滚烫的呼吸落在彼此的脸上,什么都乱了。他的手也颤抖起来,来回抚着她的脸,忽然轻声地问道:“玉贞,我想……亲一亲。” 卢玉贞脸从耳朵后面,一点点泛起红来,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,点点头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嘴唇贴住了她的嘴唇,只是湿热地贴着。 他觉得有股热气从腹部烧起来,他想起来小时候看的乡下烧秸秆的野火,所到之处哔哔啪啪一阵乱响,风吹着野火四周乱走,什么树枝草丛,吞噬到火里头,那就没有了。 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头跳出去了,可是他不想停下来。他张了张嘴,含着她的嘴唇,是柔软和香甜的,带着点杏子的清香味道。他辗转地在她嘴唇上磨着,又渐渐加深。 一切都停止了。 第69章 机缘 方维和卢玉贞坐在顺天府署对过的酒楼上。卢玉贞手里拿着盖过官印的放良书, 阳光透过花窗,还是有些刺眼,可是她对着这张纸左看右看, 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。 方维笑眯眯地看着, 卢玉贞转向他,眼睛里面又含了些眼泪。 方维摆了摆手,笑道:“你可千万别哭。这原是你大喜的日子, 不该哭的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没头没尾地说道:“大人, 我昨天晚上梦见我又回家乡了, 我很高兴。”她没有看方维, 自顾自说下去,“我家原住在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,房子外面是一片稻田。我那时候经常在稻田边上瞎玩,我娘在家里洒洒扫扫的,等我爹去村子里给人看病回来, 一家人一块儿吃饭。后来……我被欺负得狠了的时候,就总想着梦见他们,高兴那么一小会儿。可是我想了各种法子, 他们好难得才来看我一回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 给她递过来一张帕子,微笑道:“玉贞, 我明白的。”又补了一句:“你如今是自由身了, 若你想回乡, 我打听些门路, 雇个镖局里头精干的人,送你回家乡去住些日子。好不好?” 卢玉贞擦了擦眼角, 摇摇头道:“家乡那里,我又没有什么田产了,回去也不过是再被卖一次。”又看着方维,笑了一笑:“大人,你就真不怕我走了啊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心里当然怕。可是再怕,也没有用卖身契把你拴在身边的道理。我是主人,你是丫鬟,那我说什么,你也自然不敢不答应。那我又成了什么人了呢。” 他又指了指放良书,“玉贞,你怎么自己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,还是戒心不够。这样的东西,你拿到手里,就该别的什么都别管,立即来官府盖印坐实。中间这许多天,万一我又起了些别的心思,把它硬要回去,你哭都来不及了。” 第103章 卢玉贞笑道:“我知道大人你是个顶顶良善的人,一定不会出尔反尔的。” 方维却严肃起来,正色道:“玉贞,你愿意信我,我很高兴。可是你也不必万事信我,我在外头说话,也不见得每句话都是真心。这个世道,什么人都不用信,自己能攥在手里的,才是信得过的。”见卢玉贞疑惑不解的样子看着他,又笑道:“我的手已是好的七七八八,明日就该回宫里做事去了。难得咱们出门一趟,今天陪你好好逛一逛。” 卢玉贞便点点头笑了,方维见她很欢喜,也笑道:“你能不能喝?” 她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,方维看了,心中有数,问道:“今天难得这样高兴,给你来一点罢。来一壶花雕?” 卢玉贞笑道:“今天先不喝了,等哪天您好利索了,我买些酒,咱们在家里自己喝也是一样的。” 方维想了想,笑道:“也罢了。院子里桌子上摆些酒菜,吹着凉风,看看月亮,远比这儿风雅。” 两个人吃完菜,便叫小二算账。小二却过来躬身道:“客官,这桌的帐已是有人结过了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顺着小二的手看过去,原来是蒋百户带着手底下两个人,也在这酒楼吃饭,正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。方维料想他们是去顺天府办事的,自己不便打扰,只站起来,远远地作了个揖,向他示意。 蒋百户却走到他们跟前来,先跟方维行了礼,又向着卢玉贞道:“姑娘,不才倒是有件事,想求你帮个忙。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问是什么事,蒋百户却道:“姑娘便请略等一等。”他又回去叫那两个人散了,又坐过来,低声道:“姑娘,上次我瞧你治的那几个女犯,精神倒是好了许多。家中拙荆有些隐疾,已有多年了,请大夫十分不便。姑娘若不嫌弃,可否到我家中略坐一坐。” 卢玉贞看了看身边带着的灰色布包,又看方维。方维见她起了心思,笑道:“拣日不如撞日,你就随他去罢。” 蒋百户道:“方公公若不嫌弃,便请一同去。我家中刚弄了些大兴的西瓜,虽跟宫里的没法比,在京城里头也算是好的了。我叫丫鬟们在廊下摆上,再弄些点心,咱们两个吃些酒。” 方维伸出缠着棉布的左手来给他看,笑道:“我身上有伤,酒是吃不得了,别的倒也可以勉为其难。” 蒋百户听了,喜笑颜开,连连点头道:“那自然好极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叨扰了。” 蒋百户便下楼叫了马车,自己骑马在前头引路,不多时,到了一处院子,蒋百户笑道:“正是舍下。”又叫门房速速去通知夫人出来。 方维和卢玉贞进来,见是个三进三出的院子,碧瓦朱檐,闲雅中透着富贵。蒋百户将他俩让到里头坐了,一叠声叫上茶,就有几个小丫头捧着茶盅上来。 不一会,来了个精致打扮,穿金带银的女子。卢玉贞以为是他夫人,刚要站起来,方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,又摇了摇手指头。女子躬身回道:“回老爷的话,夫人疼了几天,实难起身。” 卢玉贞才知道这是个大丫头。蒋百户便笑道:“你便同她说,这次遇到一个女先生,我请回来了,手艺好得很。” 卢玉贞站起来道:“我们原该以病人为先,怎可以劳动夫人过来招待。我这就随这位姐姐去后宅,方便的很。” 蒋百户点了点头,又道:“春桃,这位卢姑娘,你招呼好。” 卢玉贞随春桃穿花过柳,进了后宅夫人的屋子,见室内陈设,样样精致华美,内中设着张南京拔步床。春桃打起床帐来,一位中年妇人躺在床上,面如白纸。见了卢玉贞,便要起身相迎,卢玉贞忙道:“不必了。”又问:“夫人是哪里的不适?” 蒋百户夫人听了,张开嘴要说什么,又不好说,眼睛看向春桃。春桃道:“我们小姐生了痔疮,已有多年,到处打听了许多方子,都没什么效果。今年越发厉害起来了,疼的不能起身,便中又带血。” 卢玉贞听了,给她搭了脉,脉象虚弱无力,又看舌苔,舌淡苔白。她将袖子挽了上来道:“夫人脱一下衣服罢。咱们都是女人,没什么妨碍的。” 夫人便点一点头。春桃过来,帮她除了衣服,卢玉贞仔细看去,见痔核脱出,有鲜血滴出来,摇了摇头道:“夫人,你这个已经是无法回纳,只能用针刺入核内,让它坏死后自行脱落,才能治愈。” 蒋百户夫人拉着她的袖子,虚弱无力地问:“有没有什么水洗,熏蒸的法子能用的?” 卢玉贞道:“这是浊气淤血,气血侵入大肠,结积成块,易生便血。若能自行回纳,还能开些补气的药。现在便是不能了,若不用针,无法自愈,便血也不能停。” 蒋百户夫人沉默了一会,上下打量着卢玉贞不说话,又问:“娘子从哪里学的医术?” 卢玉贞愣了下,只得答道:“我爹是个乡野村医,从小跟着他学的。” 蒋百户夫人犹豫了一会,叹了口气,咬着牙道:“罢了罢了,就按你的法子来,便是死了,也好过这样疼死。” 卢玉贞将针包取了出来,笑道:“夫人放心,这个死不了的。”又叫春桃:“麻烦烧些热水来。” 第104章 一时热水端了上来,春桃扶着清洗。卢玉贞点起苍术来,将刀具一一熏了,又取了一支三棱针,手托着直直刺入痔核,过了半炷香时辰,换了一支长针,又取了棉线在根部紧紧系了一圈,将手洗干净了,在下腹部扎了几针。 过了良久,卢玉贞将长针取了出来,问道:“现在感觉怎样?” 蒋百户夫人深深吐出口气来,点点头:“那里像是麻了,不那么痛了。”又等了一会,自觉痛楚减轻不少,心下一阵畅快,便微笑道:“娘子妙手。” 春桃带着卢玉贞出来,见蒋百户和方维两个人坐在游廊上,一边吃着西瓜一边闲聊。她便过去点头道:“不好意思,耽误了许久。” 春桃在边上笑道:“这位娘子认真神医,我们小姐原是好几宿疼的不能睡,娘子下了针,就觉得缓解了些,说着说着话,竟是自行睡着了。” 蒋百户笑道:“我就知道。”又皱着眉头埋怨道:“怎的这样无礼。” 春桃道:“娘子说了,过上几日后再来施针,我们小姐也吩咐了,届时咱们府上好好招待便是。” 蒋百户笑道:“合该如此。” 方维与卢玉贞起身道别,蒋百户又苦留吃了饭再去。方维道:“今日手上不方便,许多酒菜吃不得,你们做主家的,准备起来也是不便,不如改日再约。” 蒋百户听了,也觉得有道理,又笑道:“是我考虑不周了。” 一时丫鬟呈上来一封银子,蒋百户便给卢玉贞。卢玉贞推辞道:“今日偶遇,只当是为朋友排忧解难。百户大人之前送了我一支簪子,已经很贵重了。” 蒋百户道:“这是内子的心意,若你不收,我可要听河东狮吼了。” 卢玉贞道了谢,接了过来,蒋百户便送他们出门。刚到门口,又有个丫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道:“那位神医娘子还在不在?” 众人停步,蒋百户问:“什么事这样大惊小怪。” 丫鬟道:“夫人刚醒了,便叫送这封帖子过来,说下个月初二,咱们府上办生辰喜宴,请娘子也来。” 蒋百户笑道:“我竟忘了,是家中内眷们的酒宴,没有外人,只有些她娘家的姐妹亲戚,到时候会请姑娘来唱南曲,还有女先儿说书,都是你们女眷们喜欢的,我们这些男人都不得入内。既是内子下了帖子,你可一定得来。” 卢玉贞听了,有些犹豫,便看方维。方维将帖子收了,递给她,又点头笑道:“这帖子她便收了,届时登门拜访,还请多加照应。” 他们走在大街上,人流涌动,卢玉贞忽然停下了脚步,犹犹豫豫地扯了扯方维的袖子,“大人,其实我不喜欢应酬别人的。什么南曲说书,我也不喜欢。” 方维见她神色扭捏,笑了一笑道:“你是不是觉得,我不该代你收人家的帖子?” 卢玉贞看着他,连忙摇摇头:“没有,我只是……心里头害怕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怕什么?怕人家是富贵席面,你去了不习惯,不知道说什么,又怕别人瞧不起你?” 一句话说中了她的心事,她嗯了一声,低着头不言语。 方维低头道:“你只管去,没什么的,她们是富家女儿,你也是安善良民,说到心地纯善,豁达大度,她们十个八个的加起来,也不如你呢。” 卢玉贞听了,脸又红起来,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,方维又道:“南朝有个有学问的人说过,不同人的命如同树上的花开放了,随风飘落,有的花瓣留在筵席上,有的花瓣掉进阴沟里。你就算命差些,掉进阴沟里了,洗干净也还是花儿一朵,又比她们差到哪里去呢。” 卢玉贞笑了,“好了好了,大人你不要说了,我去就是。” 方维道:“你是给人医病的,我虽不懂,也知道这一行,没人请你,就算你有再好的医术,也施展不出来。蒋百户的夫人叫你去,明摆着是想多介绍些病人给你,以后口口相传,就有人上门请你了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是这样的,大人,只是我担心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你莫怕。我已经跟蒋百户说了,他也答应了,只说你是我老家的远房表妹,来京城投靠我的,所以暂居我家。什么行走、坐立、吃饭的礼节,我现在就教你,你学的这样快,几天就差不多了。”又想了一想,“只是须给你买些衣服首饰,说来惭愧,我原该早给你买的。” 卢玉贞眼睛一亮,笑道:“家里还有陆指挥送的衣服料子,我拿出来裁一件就行了,也不必现在买。” 方维却看着她摇摇头,笑微微地道:“我这个人,有时候也小心眼的很,我买我的,穿不穿自然随你。” 第70章 良言 北镇抚司衙门内, 陆耀带着方维走进了那间空屋子,又回身把门关上了。 方维背着手,在屋子里转了一圈, 仔细打量了屋内的陈设, 低声道:“李孚动作倒是很快,刑部尚书已经被勒令闲住了,圣上也有旨意要彻查。” 陆耀点点头道:“我去面见李孚的时候, 也跟他说的很明白了。他那个人虽孤介了些,倒是一点就通。“ 方维笑道:“我看你最近要把囚犯仔仔细细盘查一遍, 多做些文章出来。刘勉做了这许多年, 想也干净不到哪里去。” 第105章 陆耀点头道:”圣旨我已经接了, 正在办呢。”又皱着眉头问道:“你好不容易来我们这里一趟,放着些值房不选,为什么要选这间屋子。这里原是仵作验尸的地方,阴冷潮湿得厉害。” 方维笑道:“陆大人,你不觉得这个兆头很吉利吗, 从原来的死门变成了如今的生门。”他在椅子上坐下来,指着屋子正中的那块木板道:“待会叫程若愚来,就是要让他看看, 他的命也是跟阎王爷抢回来的。” 陆耀笑了一声, 淡淡地道:“我猜你不过是因为卢姑娘用过这间屋子罢了。” 方维抬眼看他,坦然地点头。陆耀笑道:”如此我便不打扰你了。程若愚的手铐脚镣还是给他留着吧, 怕他对你不利。” 方维道:“还是去了吧。他好歹是个读书人, 面上的尊重还是要的。” 陆耀看了看他的左手, 低声道:“你就不怕再出点什么事。” 方维笑道:“锁着就锁着。我现在也只剩一只右手了, 怕打不过他。” 陆耀便大笑着出去了。不多时,蒋百户带了程若愚进来, 自己退了出去。 方维见程若愚虽仍是蓬头垢面,面色却好了很多,也是自己慢慢走进来的,显见得腿脚没有大碍了。他走过去,把门关上了,微笑道:“程大人,你可还认得我?” 程若愚见是一个穿青色贴里的年轻宦官,面相温和,有点面善,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,正皱着眉头思索,方维指着角落里的盆架道:“我让他们备下了热水,请大人自去洗洗脸,梳梳头发。” 程若愚恍然大悟,指着他道:“你是那个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是我,曾与大人惊鸿一面。” 程若愚看着他,脸色阴晴不定,过了半晌,冷冷地道:“不知道公公是何方来头,今日唤我,所为何事。” 方维拱了拱手道:“我是在司礼监文书房里做事的,名叫方维。” 程若愚走到角落里,自己洗了把脸,粗略整理了头发,回身拱手道:“既然不是初见,方公公有事请讲。” 方维请程若愚坐了,自己也坐下,微笑道:“我是奉了尊夫人的命,特来看望大人。”说完点了一点自己的耳朵。 程若愚的脸色立即变了,颤着声音道:“你就是……那个治病的姑娘,原来是给你做事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谈不上给我做事,她是我家里的人。” 程若愚站了起来,在地上踱了几步,只听得脚镣拖着地一阵哗啦啦乱响。他回过头来,拧着眉道:“你想要什么?” 方维笑道:“当着明人不说暗话,我这次来见大人,是想跟大人求取一下,江阴县这几年来,向上孝敬的账目。” 程若愚听了,脸色登时铁青,指着方维道:“好一条阉狗,好毒辣的计谋!先是派手下的人施恩于我,再扣押我的夫人,逼着我就范。这一番动作,可真是算到尽了。” 方维冷静地看向他,没有说话,程若愚见他不动声色,更加被激怒了,连带指着他的手也颤抖起来,“你们要杀我,想杀便杀了,我便是皱皱眉头,也不算好汉。我夫人原在家里好好的,你们却把她赚到这里来,不知道说什么话蒙骗了她,难道……这个耳环,不是她给你们的,倒是你们这些阉狗抢来的?你们,你们……” 方维见他说不下去,自己并不动怒,笑了一笑,却问道:”程大人,你如今官居几品?” 程若愚被问得愣了一下,答道:“我是个七品知县。” 方维笑道:“刚我听到你用了阉狗一词来骂我,是不是?” 程若愚咬着牙道:“对,就是说你,还有你们,这些徒有人形,却没有人味的东西。” 方维看着他,正色道:“程大人,你是朝廷命官,我却也是吃俸禄的人。我待你尊重,是因为我钦佩你是个为民请命的忠臣直臣。若是真论起官阶,我是正六品,你见了我,须认真行礼。既然在北镇抚司衙门这儿,咱们就不妨再扯一扯。依照大明律,詈骂上官,当施加杖刑,最高一百。” 程若愚脸和脖子都涨的通红,硬着头皮道:“要打便打,要杀便杀,横竖都是个死。” 方维笑了一笑,也不看他,指着屋子中间的木板道:“这北镇抚司衙门,每年熬不过去,死在大狱里的人,也有几十。其中二三品的大员也不乏其人,从没有人敢说什么。程大人,唯独你的命在我眼里额外金贵些,不为别的,就为了你的命是卢姑娘亲手救下来的。你要是说我设计你,你自己从头想想看,劳师动众地请这些人一起演戏,就为设计你一个七品知县,你也忒将自己看的高了。” 程若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显然是想起了旧事,过了一阵子,长叹一声道:“我的命,的的确确是卢姑娘救回来的,我也须得多谢她的一番恩德。只是她这样聪慧能干,为何替你这样一个……”他斟酌了下用词,“替你做事。” 方维指了指椅子,示意他坐下,程若愚便坐了。方维道:“不知道程大人对太史公怎么看。” 第106章 程若愚道:“太史公忍辱负重,隐忍以就功名,为史公一生之心。我每次读屈原贾生列传,也能懂得太史公实乃是“借他二人生平,作我一片眼泪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金圣叹这几句,委实说的好。只是太史公也是受过宫刑的,你却为何不骂他?” 程若愚急道:“这怎么能比?太史公原是士大夫,只是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以就极刑而无迹色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是极佩服太史公其人的。他自己也说,其次毁肌肤、断肢体受辱,最下腐刑极矣。传曰“刑不上大夫。”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厉也。以程大人的高见,士大夫若是受了腐刑,自然是极大的侮辱。那我等受了此刑,却是卖身求荣,无耻下贱的阉狗,你说是不是?” 程若愚看着他,一时语塞,方维慢慢说道:“上次在狱中,听程大人陈情,说到渔民被苛捐杂税所累,竟至全家自尽,说着说着,便哽咽流泪。我以为程大人为人纯善,仁心博爱,心系万民,有古君子之风。” 他低声道:“程大人有所不知,净身之术,原是极为痛苦危险之事,中途丧命的男童,十有三四。因此需要跟刀儿手签了生死状,才能行事。如今京城之中,父母将儿子自行阉割,意图进宫者,竟有三四万人之多,朝廷无法,便将他们编了净军,充了海户,勉强度残生。若百姓能饱腹不饿,又何来这样灭绝人伦的人间惨事。我敢问大人,这些人,算不算你眼中生民涂炭的生民。论语有云,唯仁者,能爱人,能恶人。大人的爱恶,只别用错了人身上。” 第71章 相劝 程若愚听了这话, 一时也说不出什么,半晌叹了口气,低头道:“方公公, 是我狭隘了, 口出妄言,多有得罪,你不要介意。”又看向方维, “只是我所见过的宦官,多是外派的税使、监督, 无不盘剥摊派、强取豪夺、以权谋私、索要贿赂, 极尽搜刮之能事。地方百姓提起来, 也多是切齿痛恨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程大人,你说的这些,也是实情,无须讳言。京中派驻各地方的监盐、监矿太监,多在定人选时, 就已经明码标价了。谋取一个职位,少说也要花费数万两乃至数十万两之多。这些人到了地方上,为了收回本钱, 自然是将地皮都要刮出三分。” 程若愚愕然地看着他, 眼神中全是惊骇,“原来如此。” 方维笑道:“宦官向上攀爬, 多是钱财开路, 所以贪钱的把戏额外多些, 这些我心里自是明白的。只是京中的宦官, 连带净军和海户,约有七八万人。各地方王府里头, 也有供差役使唤的宦官,总数也有一两万人。程大人,你能在地方上见到的税使、监督太监,已是数万人之上,琉璃塔顶的人物了。大多数宦官仍是做些洒扫、修筑、搬运、倒夜香等下等苦役,一生不得离京,无非扛活糊口,了此残生罢了。” 程若愚打量着他,叹了口气道:“我原以为宦官皆是阿谀奉承、溜须拍马的小人,原来也有像方公公这样读书明理的人物。” 方维转头看了他一眼,淡淡地道:“书我是读过些,明理倒是未必。况且我讲的理,也是我们中官的理。”顿了一顿,又微笑道:“各大珰门前,苟于进取以速利禄,吮疽舐痔无所不为者,也多的是读书人呢,不然又何来阉党一词。” 程若愚摇摇头道:“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攀附大珰的官员,我也见过,尽是势利无耻之徒,利欲熏心之辈。我等是读圣贤书出身的,以孔孟之道安身立命,又怎能像他们一样,附势趋权,俯身献媚。” 方维笑了一声,摇摇头道,“程大人,你不必向我表明心迹。你的一身傲骨,我已是见识过了。你也放心,我此次前来,也没有想招揽拉拢你的意思。” 程若愚转过头来,也有些赧然,“我自幼读书立志,便是要学于少保的,粉身碎骨浑不怕,要留清白在人间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好一个要留清白在人间。程大人,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的这北镇抚司监狱吗?” 程若愚道:“我因为民请命,被权宦参了一本。” 方维道:“上次程大人在狱中向督公陈情,前事我已尽知。程大人心系百姓疾苦,拳拳爱民之情,我亦十分欣赏。” 程若愚低声道:“方公公是深明大义之人,既然知道中官外派,为祸乡里,有损圣上清誉,为何不将此事上达天听,禁绝此事?” 方维愣了一下,忽然笑了,摇摇头道:“程大人,你也曾将江阴县的实情报给你的顶头上司常州知府,为何他既不上奏,也不回复?” 程若愚叹了口气道:“他原比我圆滑,知道宫里的人是得罪不起的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程大人,我有些愚见,也说给你听。不信的话,便当作耳旁风也无妨。你做江阴县令,繁杂事务自不待言。要建工事抵御倭寇,要筹措军需,修桥补路,又要忙些采办征粮应付上差,岂不知样样是个钱字。小到一个江阴县,大到国计民生,也无非是从这钱上来。” 第107章 程若愚想了一想,便点点头道:“你说的极是。这几年来,我在江阴做事,委实是左支右绌,拆东墙补西墙,也总是疲于奔命,既不忍心苦了百姓,也得应付皇粮国税,中官又时时来催要宫廷采办之物,竟像是农家媳妇,下要抚养儿女,上要孝顺公婆,竟无一天展眉之日。” 方维道:“程大人却做不得这农家媳妇。依照我大明律法,你考上了秀才,便可免户内二丁差役。考上了举人,便可既不纳粮,也不服役,家中也可使用奴婢,是正经的贵人了。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,书中自有颜如玉,你说是不是?” 程若愚笑道:“这原是朝廷给读书人的体恤恩泽。我朝太/祖皇帝已有旨意,食禄之家与庶民贵贱有等,趋事执役以奉上者,庶民之事。若贤人君子既贵其身,而复役其家,则君子、野人无所分别,非劝士待贤之道。” 方维道:“庶民既要交赋税,又要担徭役。万般盘剥,最后都只着落在庶民身上。读书人若是中了举人,不光有当地富户来结交,也有农户拖家带口依附过来,卖身为奴投靠,更有飞洒、诡寄之道,可以坐拥庄田数千亩,只交田租,不再纳税,优免恩荫数十年。若是入仕为官,更是封妻荫子,光大家族,几代便可成钟鸣鼎食之家,子孙再考取功名,将富贵代代相传。我说的对吗,程大人?” 程若愚听了,冷笑了一声道:“方公公,你这话对别人,倒也许是实情。我本是农家子出身,自幼父母双亡,清贫度日,靠二十几年辛苦读书勉强中了进士,因无钱打点,只是放了个县令。在江阴这几年,不吃请,不收礼,除了朝廷月俸,并没受过一分一厘的不义之财。你们若是不信,可以到我老家桐城查访。” 方维笑道:“程大人,你先不要着急,我且有话要问你。我看过你的登科录,不知道你会试考的是哪一房?” 程若愚道:“考的是礼记。” 方维道:“那南直隶左布政司张敏中,便是你的房师了。” 程若愚站起来拱手道:“正是。他是安庆人,我们是同乡。我自幼家贫,能进府学读书,全赖他的举荐,说他对我恩重如山,也不为过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的这位恩师张大人,却是安庆府最大的地主,坐拥良田七八万亩之多,佃户不下万人。更有三座织厂、五座瓷窑,所产丝绸瓷器行销海内外。他的儿子,现任工部员外郎,主理玉清观修葺,仅此一项,一年进账往低处估算,也有两三万两。上述种种,皆有真凭实据。程大人,我知道你爱民如子,嫉恶如仇,我给你些凭据,你上书参劾他何如?” 程若愚脸色惨白,手都直抖起来,眼神看着方维,过了良久,才摇头道:“天地君亲师,是伦理纲常。欺师灭祖,便是大逆不道,断断不可为。”说完便深深低下头去。 方维也不再问他,两人默默地坐了很久,方维开口道:“你看,程大人,你自己也做不到的事,我自然也做不到。” 程若愚低着头,只是不说话。方维道:“四书五经,开篇便是中庸之道。论语也有云,君子之于天下也,无适也,无莫也,义之与比。你做了几年的县令,也知道世事难为,按照自己心中的光明执念办事,更是难上加难。你光是念着圣人的话要取义成仁,可知道就算你死了也于事无补,江阴县只会多一个比你昏聩百倍的庸官贪官,百姓继续受苦受难。你死了倒是痛快了,家人余生如何过活,你想过没有。” 程若愚摇摇头道:“我心清白,虽死何憾。” 方维看着他轻声道:“程大人,人固有一死,或轻于鸿毛,或重于泰山。太史公本也想一死了之,他忍辱偷生苟存于世,是因为他明白了,死日然后是非乃定。我知道你想借着一死,将江阴县百姓之苦报于圣上。我却想劝你,将账目交给我,我从中斡旋,借着热审之机,将你减罪一等,判个充军。你的夫人,原是来京城鸣冤给你求个活路的,现暂居在一处清静地方,你若是愿意,我安排个日子,让她乔装进来探监一回,你便知道前因后果。你这样的性子,原是不适合做官的。日后便少一个知县程若愚,多一个偏远地界的教书先生程若愚,也是孩子们的福气了。” 第72章 相知 卢玉贞在胡同口下了马车, 夜色浓重,风吹过来,带点潮湿的凉意。她走到马车前面, 向着车夫道了一声谢, 转头往胡同里走。 忽然看见一盏灯笼在她眼前一晃,方维笑微微地站在她面前。 她愣了一下,心头一阵甜蜜泛了上来, 笑道:“大人,您怎么在这儿呢。” 方维道:“我忙了几天, 回了家看见大门锁着, 才想起来今天是你去赴宴的日子, 我看今晚没月亮,外头黑,算着你也差不多时间回来了,我就提着灯笼迎你一下。”又低声地问:“可还顺利吗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还好。”又走上前一步,伸出手去拉着方维的手:“大人, 咱们回家再说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看左右无人,才伸出手指, 将她的手牵住了。 第108章 两人慢慢走回家去。没有月亮的晚上, 路边商家的白灯笼轻轻摇晃,可是她觉得一点都不害怕了。 卢玉贞笑了笑, 轻声道:“大人, 你的手好凉, 一定不是刚出来, 等了一会了罢。” 方维摸了摸鼻子,笑道:“你这样聪明, 在你面前到底是什么都藏不住。”又闻到她身上有点淡淡的酒气,小心地问道:“你喝酒了?” 卢玉贞看着他,有点不好意思,“就喝了两钟,我很小心的,不敢在外面喝多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你酒量可认真比我好太多了。” 一时两人进了家门,方维把门关上,刚转过身来,卢玉贞却回头走到他面前,搂住了他的腰,将头靠在他怀里,柔声道:“大人,我想你了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,问道:“是外头有人欺负你了吗?你要是不喜欢这样的席面,咱们从此便不去了。” 卢玉贞将脸在他胸口贴着,轻轻地说:“没有。” 方维听了,长出了一口气,笑道:“你别怕,我这不是回来了嘛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:“一开始她们问我,嫁人了没有。我就说我原在乡下嫁过人,后来性情不和,便和离了。就听到丫头们小声议论,又说我脚大,不是好人家出来的,所以男人不喜欢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玉贞,席面上人多嘴杂,说什么咱们也管不住。既是她们这样爱嚼舌头根子,以后咱们就绕着走。” 卢玉贞紧紧抱着他,耳朵里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,不知道是酒意还是什么,他的脸红扑扑的,“我听到她们小声议论我了,说来也奇怪,我一点都不生她们的气。我心里想着,大人您这样有学问、有见识的人,都说缠小脚才是不好看,我又何必跟她们一般见识。我就只当听不到。” 方维这才放下心来,笑道:“玉贞,我是真心觉得裹小脚不好看,也不是随口说说来哄你的。眼下这风气变本加厉,竟弄出高低贵贱了,实在是陋习。你能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,我就很高兴了。”又轻轻拍一拍她的背,问道:“后来呢?” 卢玉贞抬眼看着他,眼神里又带了点得意,笑道:“后来蒋百户娘子把我一通夸,就有几个她的娘家姐妹过来了,让我给把把脉。我又大概说的八九不离十,她们就都起了兴致,围着我问这问那的,又请我改天去她们府上去瞧病去,说她们府上的女眷们也有些妇人病症要看的。” 方维拥着她,低头轻轻亲了亲她的头发,笑道:“我就知道我家玉贞是最最厉害的了。”又问:“你今天用的是什么头油,好香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不过就是些外头买的桂花头油,也便宜的很。只是今天花了我一个多时辰,又是梳头发,又是换衣服的,打扮起来又拘束的不得了,老想着您教我的那些礼仪规矩什么的,生怕步子迈大了,吃饭弄出响声了,一晚上坐的僵直。真佩服那些夫人小姐们天天要弄这个,还乐在其中的。“ 方维憋不住,便笑起来,拉着她的手进了堂屋,把灯挑得亮亮的举在眼前,笑道:”那我来看看你今天打扮成什么样子了。” 灯下一看,卢玉贞穿着件白绫绸子小袄,藕荷色挑线裙子,衬得小腰盈盈一握。头上梳着云髻,插着一支梅花金簪。脸上略涂了点胭脂,更显得唇红齿白,桃花脸,绿鬓朱颜柳叶眉。 方维喝了声彩,微笑道:“我家玉贞今天可真是美得很啊。” 卢玉贞听了他的赞赏,点点头笑道:“大人,您给我买的衣服首饰,我都喜欢得不得了,这个簪子也好看,耳朵上的这个也好看的。”说完指了指耳朵上的一对小小丁香耳环。 方维拉着她笑道:“我的眼光,自然是一等一的。”又摇摇头,“玉贞,说实在的,这些衣服首饰,本就不是什么贵价货,不过是外头铺子里的寻常之物。你生得这样美,这些东西原配不上你。”又低头看着她的丁香耳环,伸手轻轻捻着她的耳垂,笑道:“你的耳垂这样好看。” 她觉得耳朵上一股麻痒,整个人都险些麻了,看着方维只是笑,又从怀中掏出张纸,方维见上头用小楷写的密密麻麻的,便问:“这是什么?” 卢玉贞道:“这是一些我今天把的脉象的记录,还有她们请我上门的日子,我都写在上头了,待会要誊出来,每个人分开做医案。今天是初二,十五之前的日子,除了初八,我都排满了。” 方维问:“除了初八……”想了想,恍然大悟道:“那天我不当值。” 她点了点头,笑道:“我也不能天天在外面瞎跑,总要做些家务,抵些房租是吧。”又看着那张纸,叹了口气,“我原以为我们贫民女子,生了妇人病又没钱医治的比较多些,原来富贵人家也是一样的默默忍着。” 方维握着她的手:“女子在这世上,原就难一些,百年苦乐由他人,也不是说说而已。玉贞,你还是得好好用功,可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资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我晓得的,大人,我师父也跟我说,不管病人是富贵贫穷,也应当一体对待。我会好好地再对一对医案,过两天去见见我师父,看看他有什么指点的地方。等我将前人的医术吃透了,就能想些自己的法子了。” 第109章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要是真能做到这一步,也就能自己带徒弟了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我原是死过一回的人,没有您收留点拨,又教我读书,送我拜师,就没有今日的我。“又看向方维,“以前看戏的时候老听他们唱这个词,我现在懂了,什么叫做恩同再造。” 方维将脸转开了,笑道:“什么恩同再造,你本来就是花儿,我只是碰巧路过,给你浇了一瓢水而已,你自己从淤泥里头挣扎出来了,又开的这样漂亮。我是一介凡人,又怎能贪天之功。” 第73章 良宵 卢玉贞把袖子卷了起来, 在堂屋书案前头坐下。方维把灯挑亮了些,放在她眼前,又笑道:“你都折腾一天了, 刚把衣服换了, 头发拆了,还不赶紧睡觉去。” 她却摇了摇头,看着方维道:“大人, 这个记录得把每个人的誊出来,趁现在我还记得些, 不然明天我一觉醒来, 说不定就忘了。” 方维拿着那张纸端详着, “我看这纸面上你写的字倒是很清楚,我也认识,我来给你写罢。”又看了看她,皱着眉头道:“你这洗了脸,卸了胭脂水粉, 看着脸色可有些不大好,很是苍白。” 卢玉贞伸手把头发别到后面去,低头道:“没什么, 大人您没去过面诊, 有些东西跟人对不上的。”刚要提笔,忽然看到对面墙上挂了一把样式古拙的宝剑, 愕然问道:“大人, 这是?”。 方维顺着她的眼光看去, 笑道:“陆大人叫人送给我的, 辟邪用的宝剑。我看着也蛮好看的,就挂起来了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 也不在意,又拿了两本医书,在灯下对着看了一会,提笔将席上诸人的年纪症状脉象等等慢慢写着。方维坐在旁边椅子上看自己的书。 她写了一会,觉得口渴,刚要站起来去拿茶水吊子,方维笑道:“茶杯在你手边上。”她端起来一饮而尽,方维又过来给她斟上了,把茶杯又拿远了些。 卢玉贞愣了一下,笑道:“大人,我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倒的茶水。” 方维笑了笑,“我当时学的伺候茶水,便是不能让贵人察觉,要添的及时,又不能把他烫了,里头学问可大着呢,我不过学了些皮毛而已。” 卢玉贞却忽然不笑了,怔怔地看着他道:“大人,这些东西不是那么好学的,您当时一定挨了不少打罢。” 方维便呆住了,一时许多辛酸往事都浮上来,又勉强笑道:“没有的,我学的快。”见墨不足了,又伸手拿起墨条来,慢慢在砚台里头磨着。 卢玉贞笑道:“戏文里头老是说什么红袖添香夜读书,没想到我也有。” 她头发用头绳扎了一道,松松地垂在身后。借着灯光,方维一边用手腕转着圈子磨墨一边看她,忽然看到里头有几根白头发格外刺眼。他唯恐自己看错了,又凑近了一点仔细看去,的确是白头发,光是能看见的也有足足十几根。 方维登时觉得胸口发闷,心里头酸涩得说不出话来,手下动作便停了。 卢玉贞有点惊讶,转脸看着他叫了一声:“大人,怎么了?” 他轻声道:“夜深了,不如明天再写罢,我今天在宫里头也写了一天文书,手也麻了,磨不动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笑道:“那我自己来,本来就不该劳动您的。”便自己伸手去接墨条。 他却捏在手里不放手,看着她道:“今天实在晚了,我也要睡了,明天白天我陪你写好不好?” 卢玉贞不明所以地看着他,见他脸色也不大好,便点点头道:“行。”起身要收拾。 刚站起来,忽然觉得眼前一阵发黑,对面墙上的宝剑在眼睛里幻化成了虚浮的几个。她赶忙要张口叫人,却好像掉进了冬天的冰湖里,周身发着冷,嘴也被冻得张不开,浑身上下再也没有一点力气,刹那间失去了知觉。 卢玉贞觉得自己在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中走了很久,渐渐听到了方维的声音在空中飘着,叫着她的名字。她慢慢睁开了眼睛。 方维的脸就在她的眼前不足两寸之处,见她醒过来了,长出了一口气,退了回去。她张了张嘴,勉强地想说些什么,方维却道:“先别说话,别动。”又拿过茶杯来:“先喝点水。” 他用一只手在她背后扶着,一只手把茶杯送到她嘴边去。她低头喝完了,又慢慢躺下去缓了缓,才开口道:“我没事的,大人。我只是……月信来了,气血有些不足。” 方维握着她的手搓了搓,也不说话,半晌才开口道:“你可要把我吓死了,要不是我眼疾手快在后面扶住了,你的头就要磕在桌子角上,万一磕坏了呢。”又问:“那你以前也是这样吗,看着凶险的很。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也差不太多。” 方维急急地道:“你也是自己折腾出来的,本来就累了,大晚上的非要写完,自己的身体,怎么一点都不知道爱惜。” 卢玉贞听了,也没法反驳,定定地看着他不说话。一会儿醒过神来,转头看了看,见是堂屋的床,方维搬了把椅子,在床边坐着。她连忙用手撑着要起身。方维拉住她的手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第110章 她摇摇头道:“大人,我怕弄污了你的床。按照我们家乡的说法,男人碰了这个,是要倒霉的。” 方维听了,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伸手给她拉了被子盖上,笑道:“玉贞,你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大夫,这样的歪理邪说你也信。再说了,我也不算是个男人,再倒霉也倒霉不到我身上。你就在这里躺着,不要起来。”又道:“要不过两天你见你师父的时候,让他给你再好好瞧一瞧开个方子,咱们再买些药调理下。这样下去不行的,万一你出了门,在外头这样昏过去了,怎么办。” 卢玉贞轻声道:“大人你放心,我在外头会额外小心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没见到,也就罢了。你倒在我眼前了,倒叫我怎么放心。”想了一想,低声道:“要不我给你……请个帮工罢,让她在家给你把三顿饭做好了,药也煎好,这样你有事就出门,办完事情回来,便不用张罗这些杂事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有些着急,摇摇头道:“大人,我没事的。这些杂事原该我做的,怎么又请个帮工呢。我自己做帮工还差不多。” 方维看着她,伸手过去又给她扯了扯被子,又抚了一下她的头发,微笑道:“你若成了我的夫人,请个帮工不就是天经地义了吗?” 卢玉贞听了,睁大了眼睛,一时便呆住了。方维握着她的手道:“从我手受伤的时候起,咱们就也算同床过了,我心里头总是过不去,总不能让你这样没名没份地跟着我。” 卢玉贞呆呆地道:“大人,咱们……同床……再规矩也没有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心里头早就拿你当我妻子看待了。只是这件事,我思来想去,对你来说干系甚大,所以一直不敢对你提起。玉贞,我们这些人,身籍都是宫里的,三茶六礼,聘书婚书什么的,便不能够。只是这些年来,从顶头的大太监,到我们这样的小宦官,在外头成亲的也不在少数,渐渐也成了风气了,一样穿喜服,坐花轿,拜天地,入洞房。你若愿意,婚书我自己给你写,咱们也在外头请酒,让他们两个给你磕头,叫你干娘。” 他说着说着,眼角眉梢闪出些异样的光彩来。过了一会,他又收敛起表情,叹了口气道,“玉贞,可是我还有些话要告诉你。都是实话,也许不中听,可是你也得听着。” 卢玉贞脸都红了,嗯了一声。方维看着她,慢慢地道:“只是这样成亲,只有我们宦官自己认的。外头的人,总是会将这样的女人看作是服侍宦官的外室,别说是良民了,连院子里的姐儿,都会瞧不起她们。老百姓见了我们,原本就是转头就啐一口的,我又不是那些有权势的大珰,能深宅大院养着你。你若是出门,会被人指指点点。” 他慢慢说道:“像那些富贵人家的后宅,更讲些清白贞节,别说让你去给太太小姐们瞧病,只怕连门都不会让你进了。你若是给人看病有了差池,说不定就是要挨打的。所以我一直不敢跟你讲,也是怕耽误了你。今日说出来,也只是想告诉你,我一直知道你有志向,也会尽力去爱护你,可是我也再没什么能给的了。如今我只有一条退路能给你,我没什么大钱,可是养活你总是够的。要是你累了,你就安安心心让我养着,好不好?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一时间心如刀割。她抱着膝盖坐着,脸快要埋在腿上,不敢看他。过了一阵, 方维拿了件她的外袍给她披着,俯身上来抱住她,笑道:“没事的玉贞,我知道了,我不是追着你来要个名分的。我要是不懂你的苦处,怎么配说爱慕你呢。” 她慢慢转过来,额头蹭着他的额头。她捧上他的脸,又怎么也不想从他的眼神里移开。她亲上他的嘴唇,很柔软,带着点咸味,是她的眼泪落了下来。她撬开他的牙关,舌头轻柔地纠缠在一起。他们的呼吸都乱作一团,颤抖着贴近。 忽然,方维停了下来,握住了她的手,自己慢慢后退了一步。 卢玉贞凄然地望着他,轻声道:“大人,对不住。” 方维却笑了,点点头道:“我早就知道了,玉贞,你没什么对不住我,是我对不住你,总叫你为难。我心里明白,不是因为你害怕这些指指点点,是因为你努力了这么久才走到今天,若是换了是我,我也会这么选的。我也不愿意让你过着那样的日子。”又拍拍床铺,“你先躺下吧,我去给你弄点糖水来。” 她便又躺下了,脸转着朝他看,微笑着:“大人,你懂的倒多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不知道,宫里头的老公公们说起话来,荤的素的可全不避忌。我都快三十了,什么没听过。” 卢玉贞道:“那大人你……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他们说着,我只听着罢了。宫里的人,做事太苦了,又一辈子出不去,也寂寞的很。有时候嘴上说些不把门的,也算泄个火。” 他自己开了柜子,又拿了床被子出来,放在床上。见卢玉贞睁大眼睛看着他,笑道:“没事,玉贞,我会规规矩矩的。” 第111章 他出去了,不一会端了碗糖水进来,卢玉贞坐起来喝了,又道:“大人,我想过了,咱们不要请帮工了,我自己在家行的。我……不喜欢家里有外人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也不喜欢,但是你总是这样凑合着吃,又老是不睡觉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闭上眼睛道:“我这就睡了。” 方维叹口气,把东西收拾了下,自己换了衣服,放下床帐来,吹了灯上去。黑暗中,他觉得旁边有什么在摸索,渐渐感觉出来,是卢玉贞的手伸出来,找到了他的手,轻轻握住了。 她轻声道:“大人,您受伤的那几天,其实有些行迹落在我眼里。您已经很克制了,但是我就是知道,其实您是起了兴致了,是吗?” 方维浑身一震,睁着眼看着上面的黑暗,深吸了一口气,答道:“是。“又补一句:“不过我们这样的人,兴致来的快,去的也快,不想这回事,一会儿就过去了,没有什么。” 她手上轻轻使了使劲,攥住了他的手,过了一会儿说道:“大人,我的心是您的,您知道的。” 他翻了个身,转向她,摸着她的头发,轻声道:“玉贞,我害怕。” 她问道:“大人,您怕什么?” 他叹了口气,“怕的东西很多,害怕伤疤露出来,你就不喜欢了;害怕你以前太苦了,要是冒犯你,你会难受;又害怕我会控制不住抓你咬你,你根本受不了的。” 她摇了摇头,手抚着他的脸,“大人,别害怕。有什么能让您快活一些的事,我愿意的。” 他往后缩了缩,忽然笑了,“玉贞,我跟你讲一讲以前的一桩事吧。我从来没跟人讲过的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听他慢慢讲:“我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,有一次,一个平日里很熟的老公公,我帮他给家里写信,他就给了我一本书,里头全是图画。我看的面红耳赤的,他就说带我去外面开开荤。我就稀里糊涂地去了一家院子,他给我叫了个姑娘陪着,自己也叫了一个。”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笑道:“我当时脑子都乱了,那个小姑娘,大概跟我差不多大吧,进了屋子,我看她清清秀秀的,心里有点喜欢,想跟她说两句,又不知道说什么,她端了水来给我洗脚,我当时心都跳的快飞出来了,又有点心猿意马,又有点害怕,正在这个时候……”他顿了一顿,“听见隔壁的声音,是另外那个姑娘,叫的很惨,像是被野猫抓了的那种叫声,夹着哭声。真的是凄惨极了。” “我们俩都被吓坏了。那个小姑娘马上脸就煞白煞白的,往后退了几步。我俩面面相觑,她就直直地跪下来给我磕头,我还没等反应过来,她连连磕了十几个,脑门子都快破了。” 他叹了口气道:“后来,我就让她起来了,我们俩隔得远远的,谁也没脱衣服,在床上凑合了一夜,听隔壁惨叫了大半宿,她吓得一直在哆嗦。天亮的时候,她摘下来一个银镯子给我,叫我不要说出去。我就没要,跟她说我不会出去说的。我们出门看见了那个姑娘出来,样子憔悴得像是老了十几岁。” 卢玉贞听了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握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您……” 方维把她的手也握紧了,轻声道:“后来,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院子里过过夜。我一想起来那个小姑娘,也就十五六岁,那个害怕的眼神,即使是有什么兴致,我都不再往下想了。” 她柔声说道:“大人,您不会的,您不一样的。” 他又叹了口气,“我都快三十了,什么事不明白。我知道你对我有心,我即使是冒犯了你,你也会咬牙忍下来,跟我说没什么的。那我又跟以前那些拿你耍乐的人有什么分别呢?你身子都已经不好了,万一再被我折腾病了怎么办?” 卢玉贞也说不出话来,半晌拍了拍他的手道:“大人,您别怕,我也不害怕,咱们一块想想法子好不好?” 方维便嗯了一声,笑了笑:“说了这么久,耽误你睡觉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您跟我越说得多,我心里越喜欢。”又抬起他的手,在嘴边亲了亲,“大人,您怎么这样好,我喜欢极了。” 方维憋不住笑了出来,望着黑暗中的一片虚空,轻轻说了一句:“傻子。” 第74章 雪娘 方维在北镇抚司衙门正门口下了轿子, 蒋百户出来接着,把他引到陆耀的值房里。 方维进了门,回头就把门关了, 皱着眉头道:“这样太冒险了点吧?” 陆耀站起来, 抱着手臂笑道:“这件事上头催的太急了,我也是没有办法。” 方维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叹了口气, “幸亏你只是跟督公禀报说要给金九华动刑询问,没说别的。我也只是被派过来看着。都没有什么真凭实据的事, 万一她不认呢?” 陆耀便用手指点一点桌上的纸张, 是一张拼接过, 在纸板上粘好的纸,“之前你拼出来的那封信,我请些有经验的人辨认过了,这种是罗纹纸,南京各大药铺中, 只有宏济堂是拿这个纸开药方的,别家仿冒不得。” 方维伸手将纸板拿了起来,又仔细看了看, 问道:“蒋夫人来了吗?” 第112章 陆耀点头道:“人已经请过来了。” 方维道:“那还是要快些, 回头蒋府的人知道了,便是说不清的麻烦。蒋大夫好歹与我们也有些交情, 这样私下拿了人, 怎么也说不过去。” 陆耀却正色道:“我这里可是北镇抚司衙门。满朝文武, 今天跟我称兄道弟, 明天就来我这受刑的事,数都数不清了。她家里不过是太医院的, 况且这是圣上交办的公事,公事上便说不得什么交情。”见方维神色忧虑,又笑道:“今天我没想对她动刑,女流之辈,吓唬一下就行了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这位蒋夫人,可不是一般人物,我看没这么简单。” 陆耀笑道:“你先坐着,我倒是要看看什么女人把你都吓成这样。” 他二人坐好了,不一会儿,便有人引着蒋夫人进来。 蒋夫人一身富丽妆扮,见了他们,并不意外,神色平静地道:“原来是二位大人要见我。” 陆耀笑道:“夫人请坐。今日冒昧打扰,只是有些事情,在外不方便询问,只得请夫人到我们这里来喝喝茶。”起身请她坐。 蒋夫人在下首坐了,杂役便送上茶水来。蒋夫人开口道:“陆大人好大的派头,派人将我的马车堵在巷子里,倒叫我吃了一大惊。我这妇道人家,可经不起这样的恐吓。” 方维笑了笑,喝了口茶,淡淡地道:“夫人待字闺中时,经过的大场面也多了,这些不过寻常小事而已,夫人怎么看得上眼呢。” 蒋夫人听他话里有话,便低头吃茶不言语。一会儿又问:“我的嬷嬷呢,你们带到哪里去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不过是个下人,我们把她带到别的地方招待了,难不成也让她在这坐着。” 蒋夫人整了整衣裳,笑了一笑:“大人有话,便请快问,我还要回家里侍奉公婆相公吃晚饭的。” 陆耀便点了点头,开口问道:“在下冒昧,便想请问夫人的闺名。” 蒋夫人愕然地看了他一眼,冷冷地道:“陆大人为何说这样无礼的话。历来女子的闺名,是不能给外人说的,要到三茶六礼议亲的时候,由夫家托媒人来问,才能告诉夫家。陆大人也是有妻室的人,不会连这问名之礼都不懂吧。”又笑了一笑,“我夫君与两位大人也有些交情,您若是真想知道,也可以去问他。” 陆耀正色道:“蒋夫人,今日我们是有公事,奉命来问你的话。我们念在与蒋大夫有些旧交,对你十分客气。你也可以在外面打听打听,别的人进了我这里,是怎么被问话的,想也不是坐着喝茶这样适意。” 蒋夫人抬眼看了看他们,笑道:“我家三代太医,一直在宫里鞠躬尽瘁,伺候圣上。却难不成行医也有罪了?” 陆耀并不答话,低头喝了口茶水,一个穿飞鱼服的千户走了过来,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,又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。 陆耀笑道:“蒋夫人,你的嬷嬷刚刚在我们刑房里头转了一圈,已经跟我们老老实实地说了,你的闺名,叫做郑雪娘。” 蒋夫人听了,叹了口气道:“这样不争气。”又抬眼看着陆耀,笑了一笑,“大人这下知道了,还有什么要问的吗?” 陆耀道:“我怕我们要换个地方来问了。”便叫道:“来人,带夫人到刑房去。” 蒋夫人脸色铁青,站了起来道:“我是郑家的长女,蒋家的长媳,父亲现任太医院院判,我相公也是太医。难不成陆大人就因为问了我的闺名,就要对我动刑?” 方维笑着插了句话道:“夫人莫慌,北镇抚司也不是轻易动大刑的地方。不过我劝夫人还是要配合些,若是在这里羁押久了,我怕令尊蒋院判不敢来找,就直接报个信给你们郑家,说长媳不幸暴病身亡了。” 刑房内灯火通明,陆耀和方维走了进去,蒋夫人跟在后面。正中间摆着一溜刑具,都是血迹斑斑。 角落里一个木头架子上绑着一个人,被剥去了衣裳,头无力地耷拉下来,一动不动。这人身上原有些旧伤,又叠加上去了些新伤,身上大大小小几个血窟窿,整个人就是血肉模糊的一团。 方维知道这是谁,将脸转到一边,不忍心再看。 几个百户正在边上小声商量着什么,见陆耀来了,齐刷刷跪下见礼。 陆耀冷冷地问:“一早叫你们打着问,问的怎么样了?” 几个人抢着答道:“回陆指挥的话,这人不大老实,怎么打都不说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你们先下去吧。”又补一句:“把他先放下来,上个脚镣。” 几个百户上去,将金九华放了下来,他便直接瘫在地上。众人将他用脚镣拴在架子上,退了下去,只留下陆耀、方维和蒋夫人站在屋子中间。 陆耀淡淡地问道:“蒋夫人,认识这是谁吗?” 蒋夫人脸色苍白,摇摇头道:“不认识。” 方维听了,便看了她一眼,笑道:“蒋夫人莫非是记性不好,这位是南京镇守太监府上的金九华,怎么在北京就不认识了。” 蒋夫人哦了一声,低声道:“原来是他。当时去高公公府上赴宴的时候,见过一面,也算点头之交吧。怎的被打成这样。” 第113章 陆耀笑了一声,拿出张纸来,朗声念道:“督公台鉴:本次过祁州,险为山匪所劫,幸不辱使命。得山药三千斤,沙参五百斤,白芷五百斤,及云片鹿茸镑制犀角若干。即刻启程复命。雪。” 蒋夫人惊异地看向他,面色阴晴不定。金九华也醒过来了,他在血污中睁开了眼睛,无力地看着众人,想要爬起来,试了试,又无力地趴下了。 陆耀将纸板在她面前晃了一下,笑道:“这封信是夫人几年前所写吧。落款这个雪,就是你的名字,郑雪娘。” 一时诸人的眼光都落在蒋夫人身上,方维看了看金九华,他也像是僵住了,一动不动,只是眼神闪了一闪。 蒋夫人沉默了一会,点点头道:“是我。当时高督公给宫里采办些急用的药材,托宏济堂办理,我便去祁州走了一趟,这里便是当时采购的类别数目。” 陆耀笑道:“那这封信,怎么会在金九华的枕头里呢?” 蒋夫人猛然抬头,样子像是吃了一大惊,连连摇头道:“我不知道,怎么会?” 陆耀道:“这封信,便是在他枕头里发现的。像是事发仓促,来不及烧,只是撕成了碎片藏在了里头。” 蒋夫人看向金九华,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,低着头不言语,血沿着身体向下流,在地上积成一滩。 陆耀冷冷地道:“蒋夫人,你能告诉我,这封信为什么那么重要吗?或者是金九华,你来亲自告诉我?” 蒋夫人声音都发抖了:“陆大人,这确实只是一封寻常的信,我不知道为什么……难道有人要陷害我?” 陆耀把信揣了起来,气定神闲地笑道:“陷害你?金九华上个月去了一趟智化寺,半天才出来。要不要把里头的和尚们都叫出来,看看他们有没有见过你呢?” 蒋夫人退了一步,眼睛看着金九华。金九华却开口了,用嘶哑的声音说道:“陆大人,我有话说。” 众人看着他,他用手撑着倚在架子上,竟是坐了起来。他本就除了衣衫,除了身上黑色的血窟窿,下面的残缺也是一览无余。 蒋百户却急匆匆地走来进来,在陆耀耳边道:“蒋大夫来了,要见您。” 陆耀皱着眉头道:“将他带到我值房里,只说我进宫去了不在。” 蒋百户便答应着走了。 刑房里头安静得吓人,金九华看了一眼蒋夫人,又喘了几口气,对着陆耀轻声道:“陆大人,我把这封信藏在我枕头里,是因为……我对郑大小姐……有非分之想。” 一时间室内死一样的寂静,众人听得分明,都惊得呆了。金九华有气无力地道:“我自从第一眼见到她,就生了……生了绮念。她给督公的信,都是要经过我的,我就……私藏了下来。到了北京,我自知时日无多,打听到她要去智化寺进香,我就偷偷地去了,只是想……看她最后一眼。” 陆耀与方维面面相觑,竟不知道说什么。金九华又看向蒋夫人,蒋夫人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忽然上前一步,指着他道:“你,你为什么要这样损毁我的清誉!你不过是个……不过是个……”便捂着脸哭了出来。 金九华勉强抬了抬手,看着她轻声道:“是我觊觎了……雪娘,我不后悔。” 他猛地拔下了头上的簪子,众人恍惚之下,他的喉咙已经被刺穿了。血像泉水一样地喷了出来,溅了蒋夫人一身。她惊骇地僵住了,眼前全是他的血,和着白色的沫子向外涌,她晕了过去。 陆耀开了门,大喊道:“快来人,叫蒋大夫过来!” 一会儿工夫,蒋济仁冲了过来,在满地的鲜血中抱着蒋夫人,颤抖地叫着:“娘子,娘子。” 方维指着金九华道:“你夫人是吓晕的,你看看他……” 蒋济仁看向金九华,血还顺着脖子往下流着,他的脸上全是污泥和血迹,但是一股死气已经将他笼罩住了。他神色很平静,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们夫妻两个,嘴角渐渐露出一个微笑来。他断了气。 第75章 升迁 方维跪在司礼监黄淮的值房外。夜深露重, 他低着头,脑海里却是那淌了一地的血,血污里头微笑着, 最后也没有闭眼的人。 院子里来往的人见了他, 只作没有看见。默默跪到了三更时分,一个小宦官过来,俯身轻声地道:“方公公, 要不您先回吧,督公今日去御前议事去了, 还没回来呢。” 方维抬眼, 见是王有庆, 笑道:“你怎么在这儿呢。” 王有庆蹲下来,在他耳边悄悄说:“我今日在院子里头原就是值夜。要不您先回文书房坐着吧,督公若是回来了,我去叫您过来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我有些事, 需要面见督公,我自己在这里等便是。”又笑道:“你且躲远一点,不然待会被督公看见了, 发火的时候, 便连累到你身上。” 王有庆叹了口气,提着灯笼走到一边去了。又过了不短的时间, 已是后半夜了, 两个小宦官在前头挑着大红灯笼, 黄淮一个人走了进来。 他见方维跪在门前, 皱了皱眉头道:“你先进来吧。” 黄淮进门脱了外袍,见方维又跪下了, 冷冷地问道:“北镇抚司那边可是出什么事了?” 第114章 方维连连叩头道:“属下无能,金九华经不住锦衣卫们的拷打,伤重断气了。” 黄淮听了,倒并不惊讶,嗯了一声,淡淡地道:“我知道了,你先起来回话。” 方维忐忑不安地起了身,黄淮坐下来喝了口茶,摇了摇头,“我早料到了。我看这人的性子左得很,大概一早他就没想活着出来。陆耀他们,也太贪功冒进了些。这样的人,须凭着恩义收服,靠打是没有用的。”又叹口气道:“锦衣卫打死的人,原是要扔在乱葬岗的。告诉陆耀,就说是我的话,官中出钱,给他找个地方,好好安葬了吧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宅心仁厚,属下这就去办。” 黄淮忽然笑了,摆摆手道:“像这种小事情,我叫个人去北镇抚司传话就行了。你且留在这里,眼下倒是有一件大事要办。” 方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,黄淮又笑了笑,轻声道:“顾廷机刚刚上书致仕,说要乞骸骨返乡。圣上今晚召见了老祖宗跟我,意思是已经准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没有说话。黄淮心情想是十分畅快,手指敲着桌子道:“他到底是个识时务的人,懂得退步抽身的道理。你便替我拟一道圣旨来,要说的圆满优容些。” 方维恭恭敬敬地答道:“是。” 黄淮笑道:“高俭那边,正好出了金九华这档子事,我看不如缓一缓再办吧。圣上自己也明白,南京这笔死账,是再也翻不出什么了。回来的路上,我也想清楚了,我没来由地操心这回事做什么,横竖钱追回来,也不是我的。就是追回来个一万两万的,离圣上心里头的数字,总是差得远呢,一样讨不到好。倒是得把这个事挂的高高的,挂给圣上看,这老祖宗用的人,办事不利,可怪不到我头上。这案子一日不结,他们就一天别想得安生。” 方维笑道:“督公明睿果断,所见极是。” 黄淮道:“程若愚那本帐,我已经派人拿来了,圣上也看了,别的没说什么,只说他一个小小知县,也不容易。我心里明白,你这件事办的很妥帖,回头热审时候,我给他一个体面就是了。” 方维跪下叩头道:“小人代程若愚谢过督公。” 黄淮笑眯眯地看着他道:“你这个人啊,心太软,不堪大用,不过心软也有心软的好处,有些事原不需要打打杀杀才能办成的。”又补一句:“那份圣旨,你写好了草稿,就给你们掌事看一看,差不多的话,就送到我这里来。我额外给你个恩典,明日等着领赏吧。” 方维低头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 黄淮笑道:“赏给你的,你就拿着。我对自己的人,只要是实心用事,一向是很大方的,不然怎么有人愿意出力呢。”想了一想,又叹了口气道:“李孚那个人,不是好相与的。看他也没有结交中官的意思,只怕他当了首辅,后面的事,越发难办起来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感谢督公的赏识,以后一定肝脑涂地,为督公做事。小人这就去起草去了,拜谢督公的恩典。” 方维连夜将圣旨拟了个草稿,交给了掌事太监,回到宫里的住所,天已经快亮了。他弄了些热水洗了洗,躺上床去,却一直不能成眠,想着金九华临终的一番言语,头部一阵钝痛,摸了摸太阳穴上的血管,只突突地跳。 他心中一动,想着若是往年,见了这血腥场面,少不得要头风发作,痛得死去活来。如今只是钝痛,比起以前的境况,已是好了太多。又想起卢玉贞说的话,心里想道:莫非真能不药而愈?又觉得心口一阵发热,渐渐睡着了。 他睡了没有多久就到了起床的时辰。第二日一早,方维到了文书房,便觉得气氛十分古怪,众人见了他,都是似笑非笑,格外客气。他想着是昨天跪在院子里,被人瞧在眼里了,自己笑了笑,便开始整理当天呈送过来的奏折。 晌午时分,文书房掌事笑眯眯地进来巡视了一番,点名叫齐了人,便道:“都跪下听宣。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文书宣读,升方维为文书房典薄,从五品。 方维吃了一惊,知道这是昨天黄淮说的恩典了。叩头接了旨,掌事太监便过来恭喜道:“方公公在文书房里头的升迁,这也是头一份了,可见多得上头的爱重。” 方维躬身到底,叹了口气道:“小人着实受之有愧,还要多谢掌事平日里多多提点。”掌事太监笑道:“你这样聪明能干,我还有什么可以提点你的,有朝一日你做了我的上司,多照顾照顾我才是真的。” 方维见他话里有话,低头道:“小人当初新来乍到,一切规矩一概不懂,便是掌事您日日教我做事,又教我规矩,又照顾我,我心里头感激得不得了。” 掌事太监听了,脸色和缓了些,笑道:“我年纪大了,倒是没有什么。文书房这些人,也都是做了几年十几年的老人了,一向都是按部就班,没有见过几个月升两级的,你平时可要额外谨慎老实些,不要落什么话柄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掌事教训的是。” 过了一会,有些人过来恭喜,方维强打精神应对着,又默默出去给院子里的小宦官们发赏钱。见王有庆在院子边上站着,又去额外多给了他些。 第115章 王有庆打躬作揖地笑道:“我就说方公公您心地这样好,所以升的也快。” 方维听了也笑了,摇摇头道:“这跟心地又有什么关系呢。” 第76章 良方 二更时分, 阴云密布,月色朦胧,方维敲了敲家门。 卢玉贞过来给他开门, 欢喜得眼睛都亮了, 笑道:“我还以为您今天有事情,便不回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宫里有些公事, 所以回来晚了些。” 卢玉贞笑微微地看了他一会,又转身道:“饭在锅里头, 我给你热热去。” 方维道:“你不用忙了, 我自己来。”进了厨房, 见有两碟菜煨在锅里像是没有动,又问:“你在家吃过了吗?” 她便摇摇头。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我回来不回来,原是没有定点的事,你下次可不要等我。” 卢玉贞看了他一眼,低着头小声道:“我娘那时候就是要等我爹回来吃饭的。要是我爹在外头做事回来的晚, 她就让我先吃些。” 方维听了,一阵心酸,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:“玉贞, 我明白你的意思。只是我是宫里做事的, 又不一样。若是宫里有紧急事情叫值夜,或是我跟人调了班, 也是常事, 难不成你就不吃饭了。你这样聪明, 别在这些地方犯傻气。”一边伸手进去把菜端了出来, 笑道:“咱们先吃饭。” 两个人默默对着吃完了晚饭,方维起身收拾碗筷, 又开口问道:“咱们家里还有烧纸吗?上次郑祥进了内书堂,祭拜他父母的时候,我记得当时我在外头买了些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答道:“还剩的有,我给收起来了,怎么?” 方维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在南京城里头的茶楼上见过我一次?” 她想了想,点点头道:“那天是我的大日子,自然是记得的。” 方维道:“当时除了我,还有一位姓金的公公,是他主持着给你赎身的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我还记得他,当时跟您坐在一起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他因为一些事情,前几日已经过身了。” 她便吃了一惊,眼神定定地看着他。 方维一边洗碗,一边淡淡地说道:“我想着他也是你的恩人,他既是过身了,你原该拜他一拜的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便去屋里拿了一刀烧纸出来,又仔仔细细地洗了几遍手。 方维从堂屋里拿出个香炉来,轻轻摆在院子中间的石桌上,上前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思量着,安葬他的地方也远,你去坟前拜他,怕是也不方便,就在这里吧。”又抽出三支香来,用火折子点燃了,双手递给她。 卢玉贞擎着香,低声念道:“金公公大恩大德,玉贞无以为报,若有来世,玉贞愿意结草衔环报答您。”低头默念,在香炉里上了香,又跪下去,结结实实拜了三拜。 方维将她扶了起来,又道:“现在想来,这位金公公,也算是我们半个媒人,我也该拜一拜的。”便也在香炉前跪倒,磕了一个头。 夜凉如水,云彩把月亮遮住了,只从边缘微微透出些光来,两个人守着铜盆将烧纸点燃了,看着火苗突突地燃起来,在盆里一跳一跳,烧纸便一点点化为灰烬。 方维低声道:“他后来也再没提起过你,想是已经把你这事忘了。我也没跟他提后来的事。” 卢玉贞将手里的烧纸一张一张添在铜盆里,嗯了一声,过了一会才慢慢地说,“也许在他眼里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,对我却是身家性命,我再报答他都不为过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我与他并无深交,只是知道他走南闯北,也是个人物。俗话说,人死如灯灭,不过一抔黄土,如今反而只有咱们两个给他烧些钱花。”又折了根树枝,将铜盆里的烧纸翻了起来,苦笑道:“我们这样的人,原是注定了无儿无女,生前孤苦伶仃,死后孤魂野鬼,又见不得祖先,只有寄希望于来生罢了。金公公,愿你来生托生个全乎的人,也不用受这个苦了。” 他抬起头来,见卢玉贞泪流满面地看着他,连忙掏了帕子来给她擦,一边道:“是我不好,我原不该说这些的,忘了你也是漂泊在外一个人。”见她哭的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,又将她抱在怀里,抚着她的背,低头道:“都是一样的畸零人,我比他命还好些,有两个干儿子,也有你,咱们现在也算有个家了,是不是?” 卢玉贞便点点头,方维笑道:“我就算做梦也没有想过,有姑娘能真心愿意跟我一起过日子的,又这么美,这么聪明,心地又好,你说我何德何能呢。”又看了看香炉,这夜晚没有风,烟便直直地在空中上升着。 他又叹了一口气道:“跟我在一块,是很辛苦的。我就是不愿意你受这个苦,才想着只远远看着你就行了,最后还是没忍住。” 卢玉贞擦了擦眼泪,看着他道:“大人,咱们既是约定了要一块过,总得往后看,前头的那些苦日子就少提,好不好?” 方维微笑道:“玉贞,都听你的。你原就比我强,不像我,整天伤春悲秋的。” 第116章 她听了这话,也笑了,拉着他道:“大人,我本想着有好东西送给你的,一直满心欢喜地等着你。” 他蹲下身去将香炉和铜盆收了,愕然道:“什么好东西?” 卢玉贞笑道,“您放好东西,到我屋里来。” 方维进了耳房,卢玉贞坐在床上,指着椅子让他坐了,又从桌子上拿出一个盒子来递给他。 他低头看去,是一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盒子,细细长长的,他笑道:“是毛笔吗?”便打开来看,里头却是一支梅花白玉簪子,配两个白玉巾扣。 他拿起簪子来在灯光下看,见玉质晶莹剔透,显然价格不菲,便轻轻放回去,把盒子关上了。 卢玉贞笑眯眯地看着他,见他神色平静,收敛了神色,疑惑地道:“您不喜欢?我在铺子里挑了好久的。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没有不喜欢,只是……这个很贵吧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个大人你不要管,实话告诉你,我这些天,收的诊金大概也有这个数了。”她张开手掌跟他比了一比,“有五六两呢。” 方维微笑着将她的手掌捉住了,“这可都是你跑前跑后的辛苦钱。你一个女人家在外头,自己多攒些积蓄傍身才是正经的。我原是什么都不缺,再说了,又怎么能让你给我买东西呢?” 她摇头道:“我没想那么多,只是看着这个跟您最般配了。” 方维点头笑道:“好看,我很喜欢,不过……” 卢玉贞忽然凑过来,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,低头道:“喜欢就行了。” 方维的脸一下子红了,沉吟了半晌,又打开盒子,一只手将头上的竹簪子拔了下来,又把这只玉簪插了上去,向着她笑道:“只是怕我配不上这个簪子罢了。” 她左看右看端详了一会,笑了起来,“大人,您是什么都配得上的。”又将他的两只手握住了,收敛了神色,很庄重地说道:“大人,我还有些事情要跟您说。” 方维见她神色严肃,也正色道:“什么事?” 卢玉贞吸了一口气,看着他的眼睛,慢慢地道:“大人,我接下来的话,您听了不要害羞,不要生气,也不要难过。咱们俩就是大夫和病人。” 方维的心直跳起来,点点头道:“我答应你。” 卢玉贞将他的手握紧了,低声道:“您上次说的,这里……”她虚虚地指了一下,“憋不住尿的事,我仔仔细细地查过医书了,也想了好久。” 方维浑身一震,不敢抬头,只听她说下去,她拿手指头在他面前比了一下,又道:“寻常男子的尿道,大概是这样长,净身之后,便只有从前的一半,所以有尿时,既快又急。这里是男子的膀胱,医术上说,膀胱是津液之府,这里存不住尿,久而久之,便会萎缩,只靠两侧筋肉提着。年纪大了,筋肉松弛,便提不住,所以无法自控。” 她见方维低着头不动,便拍一拍他的背,笑道:“大人。” 方维一时窘迫地说不出话来,眼神转过去不敢看她,叹了口气道:“你想明白了,也很好。我这是先天损伤过了,治不好的。你就不用再多花心思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若是我想出法子来了呢?大人,你信不信我?” 他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她,卢玉贞道:“我想明白了这些,当时也觉得无法可解,直到前几天,去给一个府上的夫人看病,她因为生育了四五个子女,也有这个毛病。这个医书上是有的,生产损伤多发,属肾虚不固之状。” 她从桌上抽出一卷十二经络图来展开,指着道:“这是女人通身的经络图。脐下四寸,是中极穴,可以提摄子宫,我原对人在这里施过针,效果很好。背后这两处,是膀胱俞穴,在膀胱经上,专治小便不利。这两处穴位,俞募配穴,配合着用针,最为有效。我就先开了个固肾气的方子,又在这两处用了热针。后来,我见了我师父,又请教他,他也说我用的好。我又回来认真查了一下,男人肾气不固,便用关元、气海两处任脉穴位。我便在想,女人尿道原比男人的短些,您这个病症,倒也可以参照着治一治。” 她又打开一卷男人的通身经络图,跟方维比划了脐下的位置,笑道:“既是医书里没有这个,咱们就自己想办法。我也比照着开个补肾益气的方子,就用关元、气海和膀胱俞穴这三处穴位。当下我没有十分把握,就先不下针,我做些药包来,咱们在此处热敷试一试,要是有效,艾灸也好,扎针也好,我就有法子了,您看怎么样?” 方维听得呆住了,过了一会儿,小声道:“你说的,我都听明白了。能管用吗?” 卢玉贞道:“眼下也只能试一试,也许有用,也许没用。只是年纪越大,筋肉越是松弛,越不容易起效了。” 她握着方维的手,恳切地道:“大人,您相信我。有用的话,虽不能治本,只能减缓些症状,您就可以少许多痛苦。” 方维低着头,脸红一阵白一阵,窘迫极了。过了一会,他抬起头来,看着她道:“你是大夫,我听你的。” 卢玉贞听了,长出了一口气,笑了出来,便倾身上前抱住方维。方维把头埋在她肩膀上,也笑了:“玉贞,你这样厉害,我当然信你了。”又拍了拍她,笑道:“你把那个男人的十二经络图再给我看一眼。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对。” 第117章 卢玉贞浑身一震,笑道:“我自己画的,有些不对也是正常。” 方维托着她的脸,她便低下头去。方维用额头蹭着她的额头,笑道:“我虽是不懂,也知道十二经络是表里相合。你不必因为怕我看见,就有意不画那里,下次都补上吧。” 卢玉贞憋不住也笑了,“大人您好厉害的眼睛。” 方维亲了亲她额头的红记,大笑道:“玉贞,我很感动,不过……以后别避忌了,我没什么的。改天我要是瞎了,你还能叫太阳也别出来吗。” 第77章 翠喜 方维和卢玉贞从回春堂里挤了出来, 俩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。他们在街边的一个茶水摊子坐下,对着药方子数了数。 卢玉贞笑眯眯地道:“大人,咱们这次买的倒多, 刚才这家掌柜的都老是看我们了, 以为咱们是回去贩卖的。” 方维坐在凳子上把手头的药点完了,笑道,“那倒也不妨, 说不定看咱们买的多,想给我们个折扣也说不定。回头你师父给你新开的方子, 再给我瞧一眼。” 卢玉贞看了他一眼, “您不是说您不懂吗, 怎么还要审一审啊。” 方维跟小二叫了杯茶水,笑道,“我总得自己学一点,至少会看看药方什么的,不然以后你说话一套一套的, 我就听不懂了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“大人您原来也是道理一套一套的,我就没觉得有什么。” 俩人正说着, 忽然有个女人在方维身边坐了下来, 方维吓了一跳,转头看去, 是一个素净打扮的清秀女子, 看着有点眼熟。女子开口道:“方公公不认识我了, 我是万花楼的云儿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 “你没上妆,我一时间竟是没认出来。”又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?” 云儿却拉着他的袖子, 急急地道:“方公公,您看有没有办法能找到蒋大夫的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默默往后坐了坐,把袖子扯开了,皱着眉头问道:“你找蒋大夫做什么?” 云儿苦着脸道:“翠喜身子不好了,想找他瞧一瞧。” 方维便看向卢玉贞,她开口问道:“怎么个不好了,你跟我讲讲。” 一时小二送上茶来,卢玉贞便给了她一杯茶,“别急,慢慢说。” 云儿叹了口道:“说来也就上个月底的事,就那位曹公公,他府里头唱堂会,点名叫翠喜去。她身上月信来着还没干净,原是不想去,后来经不住软磨硬泡,三催四请,便去了,实指望虚与委蛇一下就能回来。不料那些人弄了些什么仙方还是秘药,竟是活活作践了她一整宿。第二天她回来的时候,就淋淋沥沥地止不住了。头几天还能自己勉强下床,到了五六天上,竟是四肢无力,躺在床上动不了。” 卢玉贞又问:“可请过大夫不曾?” 云儿道:“院子里原有几个熟识的医官,请了一个来开了药,传了个方儿,用棕灰与白鸡冠花煎酒吃了下去,也就管用了两天,过了两三天,比原来更多了,老妈妈见她这样了,怕银子砸在水里,哪里舍得再给她请大夫。” 她又叹了口气,两眼含泪道:“我与她从小是一起教养学艺的,平日里也争些排场,可是见她这样,也是兔死狐悲,有些不忍心。我打听到蒋大夫的府第,昨日在门口守了一天,被他家门房叫了几个人给赶开了。我又听说这个药铺是他家的产业,就在这里看看能不能碰见。” 方维与卢玉贞面面相觑,卢玉贞便问:“她这病有十来天了?” 云儿点点头道:“大概是十天了。” 卢玉贞皱着眉头问道:“人现在哪里?” 云儿道:“这两日老妈妈看她估计是好不了了,怕她弄污了屋子,就把她扔到后院柴房去了。昨日我偷偷去看,见她眼眶也塌了,嘴唇也干了,出气多,进气少,眼看着是不成了。”眼中也纷纷垂下泪来。又忽然想起些什么,问:“姑娘,我记得你来上次找过蒋大夫,你是不是也懂的,能不能……“ 卢玉贞听了这话,十分犹豫,方维便过来,把她拉到一边,在她耳边悄声道:“玉贞,这事你还是不要管了。” 她皱着眉头道:“怎么?” 方维道:“我听着这病来势汹汹,原是凶多吉少。那院子里是什么地方,翠喜以前原是摇钱树一样的人,这次生了病,老鸨子心疼钱正心疼得要哭出血来,若是你去看了,她人有个三长两短,还不全赖在你头上。” 她点点头,叹了口气,走回来,对着云儿道:“云姑娘,实在是爱莫能助。这崩漏之症,原就十分凶险。已经十来天了,料是无法可解了。” 云儿听了,怔怔地又落下泪来,嘴里喃喃道:“翠喜也才十六岁。”又从头上拔下来两只钗子,双手递给卢玉贞:“姑娘好歹去看一眼,一眼也好,看不好也没什么。绝不能赖到你身上。” 卢玉贞看了,实在不忍,与方维对视了一眼,将钗子递了回去,又道:“姑娘,不是我不想去,是我没办法,就算我能给她开药,老鸨也不会舍得给她买药吃了,又哪里有地方给她煎药。” 她忽然心中一动,从手底下的大包小包中找了一番,翻出一小包药来,递给云儿道:“这里是一包三七粉,这药煎不透,所以是不进煎方的。用温水和了冲服,有止血的效用。你就拿回去,给她先用一汤勺,温水送服,一天三回,今明两天若是能止住,就能吊住命了,若是不能,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子了。” 第118章 云儿听了,又惊又喜,拿着药粉的手都颤抖起来。卢玉贞叹口气道:”你先给她试试吧,全看她自己的造化了。若是这两天能吊住,我家在哪儿,你也知道,你晚上叫个人来我家,拿个有盖的罐子,我煎些药来给你,只别说是谁给你的就行。” 云儿千恩万谢,又指着药粉问:”这个多少钱?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你先拿着,我与翠喜姑娘,原也有一面之缘。你快回去吧,院子里原是不让人在里头断气的。你若回去晚了,说不定人就被扔出去了。” 云儿愣了一下,轻声道:“多谢姐姐。” 方维帮她叫了辆马车,送她上车走了。 卢玉贞长长地叹了口气,低着头喝茶,不说话。方维笑道:“来,我看看我的小观音娘娘。” 她抬起头来,语气带点伤感:“我也不过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罢了。她还小呢,总不能……” 方维点了点头,笑道:“我懂的。只是看你赠医施药,这样心肠好,把我看迷了眼。”又收敛了笑容,问道:“玉贞,这包药是你师父开给你的吧。也就是说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,不用怕,刚刚你也听云儿说了,翠喜这个病原是被人作践的。” 方维听了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低声说道:“我自然不会。” 她笑了一笑,“那我就没事,这个药,原是以备不虞的,不信您尽可以去问我师父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那你都给她了,咱们还得再回去多买些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药是从云南来的,其实很贵。家里存一点也就够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倒是不怕。我都没告诉你,我在宫里头又升了一级,吃这个总是够的。” 她听了笑起来,“大人,你也真厉害,也不早同我说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喝了口茶,看着她苦笑了一下:“不过是挣些辛苦钱,以后说不定还要更忙些。既然是出来了,不如我再带你去买些出门的衣服吧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没来由买那么多做什么,平日打扮的太好了,人家又觉得你不是正经人。倒是朴素一点还好些。” 方维突然想到些事情,心中一动,招招手让她过来。 卢玉贞茫然地在他身边坐下了,他便俯身在她耳边吞吞吐吐地说:“玉贞,我听说有些店里头有卖妇人用的……器具,要不要给你……买一套?” 她怔了一下,忽然明白过来,当下又羞又恼,摆手道:“我可不要。”又补一句:“大人您拿我当什么人了。离了什么就活不了的人吗。” 方维见她一时间急了,连忙惶急地道:“我没有……”又压着声音低声道:“我只是想让你高兴。这世上男欢女爱,原是理所应当的,若是你能从中得些快活,说不定身体也能好些。” 卢玉贞低着头,坐了一阵子,又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大人,其实说实话,那件事又脏又疼,也很容易得病,根本没什么快活的。” 方维心中一震,问道:“那你还跟我说……” 卢玉贞小声道:“伺候您,我自然是愿意的。” 方维急急地道:“玉贞,你怎么不明白,我不要你愿意,我想要你喜欢。我已经是个不中用的人了,那些……那些小玩意,既是有人买,说不定……” 卢玉贞听懂了,脸从耳朵后面一点一点红起来。她默默低下头去捂着脸,过了一会,深深地呼出口气,又抬起头来。她转向方维,目光中含着无数凄楚,摇摇头道:“大人,我这辈子,怕是不成了。” 方维从她的眼神里,一下子读懂了她的噩梦,和她不曾提起的许多不堪。他怔住了,过了良久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咱们回家吧。” 第78章 治疗 方维低头仔细地检视了自己全身上下, 又披了件外袍,犹豫了一会,伸手轻轻敲了敲墙壁。 不一会, 卢玉贞过来了, 手里拿着那块灰色棉布,笑眯眯地道:“我刚洗了洗,想把纱布裁完, 结果坐在椅子上就差点睡着了,还好您叫的及时。” 方维笑了笑, “你没来由地弄那些细纱布做什么, 买了一整匹, 光扛回来可费劲了。” 卢玉贞用手比划了一下,笑道:“头先我也只想着给您做两个针灸的包儿,想着买点布头就行了,昨天忽然想起来,我师父给外创口上药, 是用药粉的。我去给妇人医病,药粉并不方便,也不容易洒得均匀。我就想着能不能把纱布裁成一小块, 或者卷成一小条, 沾上药水,敷在创口处, 比直接上药粉也许好些。” 方维走过来, 摸着她后脑的头发, 笑道:“我倒是要看看你这小脑袋里头装的是什么。这天天琢磨着, 一会一个新主意。” 卢玉贞闻了闻屋子里,皱着眉头道:“好重的香味。”便伸手把床头的镂空竹子根香盒打开了, 见点着苏合香饼,问道:“大人,您平时不点这个的。” 方维在椅子上坐下了,低着头道:“我想着今天你过来试试给我治这个,总怕有些不好的气味。”又抬眼看着她:“我仔仔细细地洗过了,只是也难免。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,笑道:“伤口总是有气味的,血流到身体外头也是污秽,倒不必因为这个就遮盖起来,有时候闻闻味道,我们能断得更准确一点。”她又看向方维:“这个香的味道也不错,我也很喜欢。” 第119章 方维看着眼前的油灯,淡淡地道:“其实我也犹豫,好几次都想着说不治了。你跟了我,半点好处都没有,寻常人家尚且能朝夕相守,一起出去游个园子,看看戏。我倒好,让你忙完这个又忙那个,连这样的隐疾都要…”想了一下,又说道:“也不一定管用,也许管用几年,最后我老了,总是会没办法的,那样的气味…” 卢玉贞听了,皱着眉头道:“大人,您这个话就没什么道理。等您六十岁了,我也五十多了,说不定鼻子自己都不好使了。我也知道是治标不治本,可是您能身上轻快点,就算几天,几个月也好,少受多少罪呢。” 方维微笑着点了点头:“你放心,我都听你的,玉贞,我就喜欢你这样跟我讲实话。你不知道,许多外头的江湖游医,会跟一些大太监说,有些能重生的方子如何如何,也总是会有人信,被骗得一塌糊涂。” 他又站了起来,叹口气道:“想着人都是贪心的,得陇望蜀,一点错都没有。原本是要穷死饿死的人,忽然有了权柄,有了富贵,又贪图起这个来了。我原来总觉得他们傻,现在想想,若有人跟我这样讲,我大概也会信。” 卢玉贞听了,便走上前来抱住他的腰,将脸贴在他胸前:“大人,我原来都说过了,别害羞,别生气,也别难过。咱们就是大夫和病人。” 方维伸手捧着她的脸,笑道:“刚才说话的时候是大夫跟病人,这样便不是了。”便低头亲在她额头上。 卢玉贞赶忙放开,横了他一眼,跺脚道:“大人,你真是……”又忙忙地转身走了。 不多时,她端着一个茶盘子进来,里头堆放着几个白纱布的小包,散着点奇异的药香味。她伸手把香盒子里头的苏合香盖灭了,把茶盘子轻轻放在床头,笑道:“大人,你闻闻这个。” 方维凑近了,笑道:“像是茴香的味。” 卢玉贞给他挑了个大拇指,笑道:“果然厉害。这是包了些粗盐,桂枝和小茴香,在咱们灶台上烤热了。”又看向方维道:“大人,把外袍脱了吧。” 方维穿着寝衣,在床上坐了,笑道:“你把这几个小包一放,把我烫熟了怎么办?” 卢玉贞用手指试了试温度,笑道,“再等一等,放凉些,我也怕。”又坐到他身边去。 方维的寝衣原是穿了多年的,被磨得很薄了,虽然松松垮垮,但是此刻坐在床上,一切也仿佛无可遁形。 方维往下看了一眼,又转过脸去不敢看她,卢玉贞却拿了那块灰色棉布过来展开了,给他盖在腰下面,又伸手去解裤带。她先摸到肚脐的位置,又在下头摸索着用手指头找穴位。过不多久,用手指头轻轻点了点两处。 方维只觉得腹部一股燥热,顿时口干舌燥起来,低声道:“我自己来罢。”自己慢慢把裤子向下拉。 已经离得很近了,他的视线跟着她的眼神,飘飘忽忽地看。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还稍微差了一点儿。” 他又轻轻往下扯了一点。看她点了点头,自己也松了一口气。 他本来就瘦,卢玉贞看薄薄的一层肉附在骨头上,衬出一条极窄的腰,不由得笑道:“大人,我觉得您还是吃胖些,更好看。” 方维看她的眼光在打量自己,浑身都僵硬了。她拿了两个药包对准了位置放下来,热热的贴在他皮肤上。他抖了一下,卢玉贞又赶紧问他:“有不舒服吗?有的话告诉我。” 他笑了笑,摇摇头。卢玉贞拿了个椅子在床边坐着,伸手出去,用手掌转着圈揉着他的肚脐,笑道:“大人,放松些,你整个人都是僵的。” 他就嗯了一声,闭上眼睛。卢玉贞见他的手死死地抓着床单,笑道:“大人,别害怕,没事的,就算治不好,这样也能温中益气,绝不会有什么妨碍。”想了一下,又笑道:“不提这个了,大人,您的皮肤很好啊,细腻,又白。” 方维连脖子都窜得通红了,勉强开口道:“咱们……不提这个了罢。” 卢玉贞看他窘迫了,便拍拍他,笑道:“好。您的寝衣看着也很旧了,改天我买些棉布来,照着这个给您做一套新的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也还能穿,不用了。你留着这点工夫,自己多睡会儿要紧。”又笑道:“宫里做事的人,大太监们自己有宅第的,也请太医请郎中。在宫里头的,若是犯了病,就只能到安宁堂里头躺着,看病情给些药吃,死不死就各安天命了,多半是出不来的,又哪能有幸有你这样的大夫来看。”等了一会,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歇会罢,我就这样躺着也很好。” 卢玉贞任他拉着,坐在椅子上笑微微地看着他。又笑道:“大人怎么不用我买的簪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太名贵了,又觉得配我平常的衣服,实在糟蹋,就不舍得拿出来用。” 约莫过了一炷香工夫,卢玉贞就把两个药包取下来,又出去换了两个,试了试温度,笑道:“翻个身吧。” 方维微笑着看了看她,很配合地点点头:“反正你是刀俎,我是鱼肉,煎鱼也要翻个面,我知道的。”翻身转了过来。 第120章 卢玉贞把他背后的衣服往上一撩,忽然看到脊背以下,满是层层叠叠一大片棒伤的疮疤。想是时日久远,伤疤颜色渐渐淡去了,可是一眼看去。仍是触目惊心。她愣住了,过了一会伸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,方维觉察了,笑道:“你不用管,早不疼了。” 卢玉贞把两个药包对准膀胱俞穴的位置放下了,拉着他的手道:“我看得出来,您这个伤,当年还是很重的。” 方维趴在床上,转着脸看她,一边笑:“我们在宫里长起来的人,谁身上不带点疤痕什么的。别心疼我了,我这可真不算什么。”又收敛起神情,朝下面趴着,闷闷地道,“其实我心里都明白的,这世上女人总比男人受罪,说到苦,你可比我苦多了。我们在宫里头做事,也是奴才,可是得了钱,又能去外面院子里当主人。那些姑娘也不敢怎样,只能任我们欺负。我在你面前,偶尔还念叨些难处,你却绝口不提,都憋在心里头。” 卢玉贞低声道:“那些羞耻的事,怎么好再提呢。提起来自己难受罢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你原没做错什么,是这世道不好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,岔开话题:“大人,您在宫里头有炭火炉子吗?有的话,您就拿几个这种药包去,睡觉的时候弄一下就行了,一点不麻烦的。” 方维摇头:“宫里的规矩,中官是不让自己生火的,反而是宫女们有自己的炉灶。所以有些中官就和宫女搭成一对儿,一块吃饭,钱财也放一起的,叫做对食。” 卢玉贞听了,点点头道:“知道了。”过了一会儿,又轻声道:“大人,您在宫里头做事,想必也很苦。您若是也想在宫里头找人,我也没什么的。” 方维听了,猛然转过脸来看着她,笑出声来:“我说这世道轮转也太厉害了,就今年过年的时候,我还想着把他俩好歹拉扯大一点,我就求个恩典,找个清净地方出家去。怎么忽然夏天一过,都能考虑齐人之福了。”又伸手出去,拉着她的手摩挲着:“来,我倒是要问问你,我在宫里头,也找一个,你们两个,谁做大,谁做小?” 卢玉贞不做声,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。方维又笑道:“宫里的宫女也有上万人,里头可也有长得好的,也温柔的很,那我要是喜欢别人,不回来找你了怎么办,看你心里头难不难受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的脊背,默默无言,到了时间,把两个药包收了。方维坐了起来,整了整衣裳,见她脸上仍是闷闷不乐,忽然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了,抚着她的背道:“玉贞,在你之前,我没想过要找人的,以后也更不会了。你不要这样贤良好不好?” 卢玉贞就拥着他,颤着声音道:“大人,我刚才光想了一想,就难受极了,我才不想把你让给别人。” 抱了一会,方维放开她,又抚着她的脸,微笑道:“玉贞,这样就对了,你不喜欢就不喜欢,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。我看得出来,你原本是个最掐尖要强的性子,嘴上也厉害的很,我就觉得你平日里太乖顺了,说起来也是被磋磨成这样的。以后在我面前,你就再随心一点成不成?” 卢玉贞就笑了,“大人,原来您喜欢母老虎那样的。” 方维望着她,低低地笑了一声,“玉贞,我只是喜欢你而已,你什么样子,我都喜欢的。母老虎也很好啊,在山里头多威风,总比病猫儿强得多了。你自己好好养起来,咱们尽力当个母老虎,别做病猫儿,行不行?” 她点点头,又笑了,凑过来亲在他的嘴唇上,是一个无比温柔的亲吻。他轻轻给她回应,渐渐加深着。 他的一只手轻轻捏着她的耳垂,她就浑身颤抖了一下。他感觉到了,手放开她,探究地问:“你……不喜欢?” 她看着他,摇了摇头道:“没有,我很喜欢。” 方维带点不确定地看她,一边笑道:“真的?” 她就也笑了,“真的喜欢。” 他伸出手去,轻轻触碰着她脖子上的絆扣,她惊疑不定地抬眼看着他,他犹豫了一下,开口问道:“玉贞,我记得你说过,这儿有块疤痕的是吗?我想……看一看。” 她嗯了一声,便伸出手去解,手却不合时宜地颤抖着,几下用力都没解开。方维就将她的手捉住了,微笑道:“我来吧。” 就在领子下面一点点,方维就看到了那十个手指造成的淤青,突兀地呈现在白皙的脖颈上。 不知道当时用了怎么样的狠力,才能够让伤痕留存这样久。他伸手轻轻去碰了一下,问道:“多久了?” 卢玉贞平静地道:“两年多吧。” 他问道:“是不是……差一点儿就……” 没等她回答,他就埋首在她颈项之间。她感觉到了他湿热的嘴唇,轻轻在伤疤上游走,一点一点地亲吻着。她抱着他,眼泪却不由自主地向下流,像是许多年的坚冰终于蹭到了一点春天的微风,渐渐融化了。 第79章 送别 约莫申正时分, 空气中终于稍微来了些凉气,路边的柳树枝条轻轻动了一动。出城已经十余里,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少, 四下一片寂静, 偶然有马车哗啦啦地经过,尘土便随着轮子扬起来,扑在行人的脸上。 第121章 两个解差, 一高一矮,都提着水火棍, 押着程若愚在官道上走着。程若愚戴着七斤半的铁叶盘头枷, 脚下带点踉跄, 一瘸一拐地前行。 高解差用水火棍拨了一下程若愚的小腿,他便险些扑倒了。高解差叉着腰指着他,一脸怒气:“姓程的,咱们这公文上可是说好了,每日不管刮风下雨, 定死的五十里。怎么摊上你这样又瘸又废,天黑之前到不了驿站,难道拖累我们一道睡在野地里头。” 程若愚老老实实地低头道:“解差大哥, 我腿上不好, 既然如此,那我便尽力快些。” 矮解差把高的拉到一边, 轻声道:“大哥, 咱们出来的时候, 锦衣卫那边蒋百户有交代的, 说这人腿上有旧伤,走不快。” 高解差哼了一声道:“蒋百户以为自己是谁, 也配管咱们哥俩的事。我就说这三班衙役,就咱们两个最倒霉,摊上这么一个没钱死硬的货,这趟差出得可是憋屈极了。” 他话说的很大声,又斜眼看程若愚,见他只是低着头不做声,又啐了一口在他脚边上,叫道:“听说还是个当过官的,一副穷酸相。” 矮解差低声道:“大哥,这往台州还有两千里路呢,咱们慢慢走也来得及。” 高解差冷笑了一声,用水火棍敲了敲程若愚的枷,程若愚惶惶地抬头,“你这一路识相些,别惹了爷爷的晦气。” 程若愚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。 他们又走了百余步,就看见官道边上停着两辆马车,马车边上站着一个戴着灰色薄纱帷帽的女人。 高解差笑了起来,“这便是谁家的小娘子。敢是马车坏了。” 矮解差低声道:“估计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内眷,可得罪不起。” 高解差斜眼看了看他,笑道:“又不去兜搭,看一看又没妨碍。” 程若愚却不动了,眼睛只怔怔地盯着那个女人。 见他看得出神,高解差喝了一声:“看什么看,这也是你能看的。都这样了,色胆还没散呢。” 那女人却疾走几步,奔了过来。她原是小脚,一时间奔得太快,便扑倒在地下。程若愚也急急地奔上前,两个人在路中间到了一处。女人便执着他的手大哭起来。 两个解差看得愣了,刚要呼喝两句,身侧有个声音道:“两位差大哥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他们抬眼望去,是一个面相温和,穿着普通青色外袍的宦官,正是方维。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两封银子,微笑道:“在下是程若愚的朋友,还请这一路上行个方便。” 高解差在手里掂了掂分量,皱着眉头道:“这两千多里路呢。” 方维作了个揖道:“北镇抚司陆指挥已经和顺天府衙门说了,两位的名字他也记下了,日后多有劳烦之处,还请二位给个面子,多多关照。” 矮解差点头道:“好说好说。”又拉着高解差道:“这位公公,我们哥俩晓得事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浙江台州卫所那边,我们也写过信了,你们把人送到就行,不会查那样仔细的。他原是个读书人,人是极老实的,只是脑子读书读得呆了,腿上也有伤,走得慢,两位大哥多多宽容些。” 两个解差便拱了拱手,又问道:“这位夫人是……” 方维转头见他夫妇还在路中央哭得死去活来,微笑道:“是他夫人,不妨事。” 两个解差站得远了些,方维便过去了,向着程若愚行了个礼,笑道:“程大人,时间还长,不妨咱们到路边叙话。” 程若愚抬头见是他,连忙直起身来,擦了一擦眼泪,拱手道:“方公公。”夫妇两个便往路边走了走。 方维笑道:“我还带了一个人来,卢姑娘听说你要走了,也说来送送你。”便往马车里招一招手。 卢玉贞从马车上走了下来,笑眯眯地冲着程若愚福了一福。 程若愚见了她,连忙道:“是救命恩人来了。”便要跪下去。方维在一旁扶住了,卢玉贞摆摆手道:“我却称不上什么恩人,误打误撞罢了,是程大人命好,老天爷保佑。” 程若愚叹了口气,又低声道:“既然两位在,便同我做个见证。请方公公您做个中人,我写封休书,同她交代一下,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。” 众人听了,一时间都呆住了,程夫人忽然反应过来,一把抓住他的手,惶然地摇头叫道:“相公,不要。” 程若愚板着脸道:“娘子,你嫁我十年,未有所出,我每每思量着,都觉得自己是大大的不孝。在牢里这些日子,我也想得很清楚,不能有负祖宗,断了香火。我与你今生夫妻缘分已经尽了。程某今日在此别过。” 程夫人眼泪流了一脸,急急地道: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相公你若是在意,可以纳妾室,我绝不是那等妒妇,你若是以这条休了我,让我以后如何做人?” 卢玉贞在旁听得明白,便上前道:“程大人,你这人好不死板,你们是结发夫妻,这么多年,夫人有哪一点对不起你,子嗣一事,可以想法子,为何一起意便要休妻。” 方维笑道:“程大人,我看你这光景,是怕耽误了你夫人的青春罢。” 第122章 程若愚被说中了心事,看着方维,眼中也流下泪来,低头道:“我落得个发配充军的下场,罪有应得,我心里明白,这也是你们多方转圜的好结果。只是我夫人是乡绅独女,从小不说锦衣玉食,也是娇养长大,却如何能跟我去……”又看着程夫人,从怀中掏出那只葫芦耳环来,柔声道:“娘子,所幸你我之间不曾生育儿女,这是老天垂怜,不让你跟我做罪人之妻,一辈子受苦受难。你还是青春年少,岳父大人也是个开明的人,你这就回家,另寻个好门户去罢。” 程夫人却不接,擦擦眼泪,冷着脸看着他道:“相公,你当我是什么人,只能做进士娘子,不能做军户娘子了?军户又怎样,军户也要娶妻生子,荆钗布裙别人穿得,我却穿不得?” 程若愚叹口气道:“娘子,你这又是何苦,我已是罪人,原不值得你这样。“ 方维却笑道:“程大人,你这也将夫人瞧得小了。夫人为了你,宁肯自戕鸣冤,只要你们夫妻恩爱,吃这点苦又是什么呢。” 程若愚听了,浑身一震,便看向程夫人。程夫人慢慢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我连棺材都备好了,想着以命相搏,能给你减些罪名。还好遇到了方公公,没有死成。” 程若愚呆住了,过了一会,便朝着方维跪下来道:“多谢恩人搭救我娘子性命。” 方维便转向一边,没有受礼,卢玉贞过来把他扶了起来,笑道:“程大人,不要动不动就跪来跪去的,你的腿原就是断了再接的,再这样就长不好了。” 程若愚低头道:“方公公,你以德报怨,我实在惭愧。我还骂过你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骂我们的人多了,原不多你这一个。程大人,只是各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,我们也不是天生卑劣下贱。我敬你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,才这样帮你,想着当年若能遇到些清官,我父母家人也能保全,不必死在饥荒里头。” 程若愚点头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道:“只是程大人,慷慨赴死,有时候也十分容易,能熬下来苟且偷生,忍辱负重,终能达成心中所愿的人,我却更佩服些。程婴与公孙杵臼,便是如此吧。程大人,你心中如有济世救民的抱负,也不必在乎这一时,等你学了官场上的和光同尘之道,后续也光明的很。” 程若愚道:“我性格刚直激烈,自知不是这块料子。况且我已是充军发配的罪人,余生便不再想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知道为什么将你发配到台州吗?台州知府徐中行,便是从翰林院放了外任的,之前被廷杖打得差点残废。他与你性情相近,必会关照于你。宁海县知县李道成,更是你的同榜。台州卫所那边,我也写过信,你人到了当地,点个卯就可以了。余下的时间,想做个西席,也无妨。只是不要太过招摇便可。况且你是终身充军,又非永远充军,子女读书进学,都没有妨碍。说不定过几年等来了大赦,你们全家便可以回桐城老家了。” 程若愚听了这一番说话,眼圈又红了,点头道:“当时卢姑娘救我的时候,说她主人是观音菩萨,我只以为她妄语诳骗我。原来方公公这样宅心仁厚。” 方维歪着头问道:“是吗?”自己想了想,便笑了,又看卢玉贞。 卢玉贞走了过来,笑道:“刚在马车上,我已经给程夫人把过脉了。她原有些血热风盛,我已经开了个方子,到了台州,多多调理,也就好了。台州的乌药、覆盆子也是有名的,方子里面我也写进去了。且放宽心,你们还年轻呢,又这样恩爱,孩子一定会有的。” 程夫人听了,飞红了脸,转过身去。程若愚笑道:“那就先行谢过了。” 两个解差走了过来,向着方维道:“公公,他也该到时辰启程了,莫耽搁时辰,也叫我们为难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向着程若愚道:“尊夫人这边,有镇远镖局信得过的人,驾着马车送去台州,她便在当地等你,你只放心便是。” 程若愚拱手道:“大恩不言谢。山高水长,方公公,咱们有缘再见。”又向着程夫人道:“娘子,你先上车罢。” 程夫人望着他的枷锁,险些又流下泪来,只点点头道:“相公,你自己在路上多保重,我在台州等着你。”又向着方维和卢玉贞行了礼,登上马车。 程若愚见她的马车渐渐启动了,须臾便只剩了一个影儿。他笑了一笑,释然地叹了一口气,慢慢挪动脚步。 方维和卢玉贞站在当地,看着他一瘸一拐地走远了,风吹过来,带着点灰土,他们三个人在身影也渐渐模糊了。 方维忽然叹了口气,说道:“玉贞,若是我也……”下半句便刹住了,没有说出口。 卢玉贞愣了一下,笑道:“大人,您是想问我若是你也有这么一天,我会不会像程夫人一样是吧。” 方维就扭过头来看着她,没有否认。 她便摇摇头道:“我不会。” 方维神色平静,嗯了一声道:“很好,不管我怎样了,你都先把自己照顾好,我才放心。” 第123章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说的不会,是我不会坐马车走。程夫人是小脚没办法了,我却不一样,我一定不会比您走得慢。那个高点的解差,看着也不是善良之辈,他们作弄犯人的手段多的很。要是我,我就跟着您一路走,才不能让他们欺负了。” 方维便怔住了,过了一阵子,才淡淡地道:“玉贞,你不必这样。”又问:“要不要回城?” 卢玉贞笑道,“先不用。”又去跟马车夫说了几句,回来在方维耳边道:“咱们到那边池塘边上玩玩去。” 方维向外一望,原来路边有个半亩大小的池塘。他笑道:“一个池塘,有什么好玩的。”脚下却跟着走了。 池塘的水很满,方维道:“夏天雨水多了。”见卢玉贞凑得近了,又笑道:“别离太近,小心边上是个陡坡,不留神滑下去。” 他们便在池塘旁边的大柳树下站住了。阴影里头风一吹,隐隐带点水汽。池塘表面有些连绵不断的波纹。四下安静得很,只听见密集不断的低声蝉鸣。 方维突然起了玩心,伸手在地上摸了几个石子,笑道:“打水漂会不会?看看我的。” 他蹲下身去,石子飞向水面,啪啪啪在水上溅起三道小水花。 方维点点头:“这次还行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我教你啊。” 卢玉贞伸手出来,在他手心里挑拣了一下,选了一个,微微弯腰,出手又急又快,石子在水面激起几道白色的水花,像闪电一样飞了七八下,才默默消失在池塘的另一头。她好整以暇地擦了擦手,笑微微地看向方维。 方维看得目瞪口呆,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,鼓掌道:“厉害厉害,厉害极了。”又笑道:“玉贞,你教教我啊。” 这个夏天末尾的午后,有那么一二刻,他们彼此都觉得,仿佛时间又倒流回了他们儿时还在乡间的时候,两个小孩子,在田埂上遇见了,没有什么渊源,也没什么思量,只是在一块无忧无虑地、痛快地玩儿一次。池塘的水面开出了花朵,他们纵情地笑着,声音在泛起的涟漪中渐渐向远方漂去。 直到天边涌起了密云,他们才停了手,向上走了几步,站在路中间。 官道的一边,是通往乡野的小路,纵横阡陌,连着成千上万的村庄,许多人家劳作了一整天,已经飘起了炊烟;官道的另一边,是阴云密布下的京城,锦绣马车与八抬大轿奔忙在天街上,出入着巍峨宏大的紫禁城。 方维叹了口气,道:“玉贞,咱们走吧。” 他们上了车。车夫喊了一声驾,马儿就慢悠悠地走了起来,将他们带回了那片乌云之中。 第80章 肃宁 方维坐在文书房书案前, 聚精会神地校对着手里的草稿。四下肃然,鸦雀不闻。过了阵子,掌事太监拿着封文书进来了, 铁青着脸道:“都出来跪下。” 众人便都停下手里的活计, 出列在他眼前跪了,掌事太监打开文书一一读来,原来是一封罚俸的人员清单, 当月文书房内点卯不及、文书出错的人,各个被罚一个月到三个月的俸禄不等。 众人听了, 叩头起身完毕, 便有几个胆大的抱怨道:“掌事, 您老人家也体恤我们几个,这年年岁岁跟文书打交道的,年纪都大了,又日夜当值,熬得眼睛都快瞎了, 谁能没有一点儿错漏,这是要逼死人不成。” 掌事太监板着脸,冷冷地道:“你们却与我说不得这个。我刚因为经筵上咳了一声, 殿前失仪, 也罚了半年的月俸。老实告诉你们,最近宫里可不比往常时候, 老祖宗心烦的很, 千万不要往南墙上撞, 像刚才这样大逆不道的话, 提也别提,万一被人听见了, 你自己拉出去打死了也就算了,还连累我们也跟着没吃没喝。” 众人听了,便都不敢说话,唯唯诺诺地退下了。掌事太监在屋里环视了一圈,又走到方维面前,冷冷地道:“你随我来。” 方维不明所以,便亦步亦趋地随他出来,在院子里站定了。掌事太监抱着手道:“老祖宗交代下来一件差事,我想了想,觉得你素日谨慎小心,是最合适的。” 方维一时茫然,低声问道:“谢谢掌事,谬赞了。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差事?” 掌事太监道:“我只知道是随着户部出趟公差,其他多余的事项,我也不敢多问,你自去老祖宗值房,谢恩领旨便是。” 方维顿时起了疑心,面上不动声色,恭恭敬敬地行了礼,送掌事太监出了门,便自己寻了面镜子,默默整理了仪容。他知道黄淮去刑部主持热审了,这几天都不在司礼监内,越发忐忑起来。 到了陈镇值房外头,他就在门外跪下,有小宦官进去通报。过了一会儿,就叫他进去。 陈镇坐在书案后面,脸色虽平静,也看得出有些倦容。见他跪下行礼,便淡淡地道:“原来是你啊。什么事?” 方维道:“小人文书房方维,听了掌事的吩咐,领了这趟公差,特来请老祖宗示下。” 陈镇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,微笑道:“你在文书房的差事做的不错,这都升了两级了。” 第124章 方维道:“小人本是天资鲁钝之人,都是老祖宗垂怜,把我调进文书房来,又多番历练小人,平日里也是教导有加。小人不敢贪天之功。” 陈镇道:“你可是个聪明人,也很谨慎小心,我看你们掌事给你安排这趟差事,倒是很合适。” 他便伸手从书案上拿起张条子,递给方维。方维低头看去,是御笔亲书,写的是着户部派人赴北直隶保定府肃宁县,清查广宁侯张寿年及各勋贵在县内的庄田,后面又添了一句,着司礼监派人随行,一同查实。 方维看了,略有些明白,心中一动,叩头道:“小人明白了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,看着他低声道:“这里头的前因后果,牵涉甚广,一时半会也说不清。稍后我便叫他们把之前的文书往来,都给你送过去。只是你要切切记得,这庄田事关紧要,先让户部出头查去,咱们不可随意妄断。” 方维便垂首轻声道:“老祖宗教训的是,小人谨记在心,绝不敢擅专。” 陈镇道:“这前后的奏折圣旨存档,我叫他们一并给你,你仔细读一读。”又笑道:“你如今也是从五品了,叫个人跟你去吧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不敢。小人在文书房只是个做事的,怎么能出了门就拿大。” 陈镇道:“这倒不是拿大,只是关乎司礼监的颜面,一个典簿,总不好叫你孤身出门,你自己挑个人跟你去吧。 方维见陈镇端起茶碗来,跪下叩头,退出去了。 他走出来,望着院子里的花木发了一阵呆,心里默默盘算,想着这趟差事,必然不是什么美差,一时心乱如麻。 待到回到文书房,他定了定神,先将手上的奏折一一规整过了,又仔细验看了一遍。果然便有小宦官抱着一摞子奏折和文书过来了,交到他书案上。 方维见最上头正是陆耀的奏折,便笑了,拿起来细看。他细细理清了前因后果,原来三年前,广宁侯张寿年的侄子张南生,与寿昌侯徐延平的家人,便因为肃宁县的一千三百亩庄田归属,发生了奴仆械斗,致死五人。当地知县上奏后,张寿年的侄子张南生获罪下锦衣卫狱。 直至十天前,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佥事陆耀上书,参奏狱中的在押犯人,已非张南生本人。圣上雷霆震怒,责令陆耀即刻将张南生捉拿归案。首辅李孚又带头上书,参劾张寿年数十年来自置土地,侵犯民田,不报纳粮差者,多达万亩,又有殴民致死情形。 方维心下雪亮,便点了点头,将些紧要文字记在心里,又去见过了掌事太监,将陈镇和他的对话一一道来,又道:“这趟差事,谢谢掌事安排,我将手头的活计交接清楚了,便与户部商议,不日启程去往肃宁县,一定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。” 掌事太监听了,心中略有些过意不去,便叹了口气道:“这样的差事,原是苦差。只是如今文书房里你也知道,那些人被罚了月俸,心中如何肯服。你又刚升了一级,正有人要抓你个错处呢,你便暂且离京避一避风头,也是好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正是呢。我知道掌事一向待我极好,为我谋的是长远之计。这些日子以来,我在文书房里坐着,也稍微知道些眉眼高低,以后还请掌事多多关照。” 掌事太监点了点头,笑道:“你既如此明白我的苦心,便好了。老祖宗叫我给你派个妥贴的人随身伺候着,你看看挑谁合适,便跟我说。” 方维道:“什么伺候不伺候的,我原是苦出身,什么活自己都做得,只是路上做个伴罢了。”想了一想,又道:“咱们宫里头,保定府出来的中官也多,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们有没有肃宁本地的,我便带了他去,路上也方便些。” 掌事太监也点点头道:“你这样想,倒是十分周到。话说保定府出身的中官,在宫里也是十有二三。你先回去吧,我叫他们列个单子,你回头自己挑一个。” 到了掌灯时分,就有张单子送到了方维面前。方维见上面列着四五个人,其中一个他也认识,便是王有庆。他笑了笑,就将王有庆的名字用笔圈了。 不多时,王有庆便诚惶诚恐地过来了,方维笑道:“咱们到外面说几句话去。” 月朗星稀,院子里风轻轻吹过来,带着点花木的清香。方维跟他在一个角落里站定了,问道:“你几岁了,进宫几年了?” 王有庆低头道:“我十八岁了,进宫有七八年了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想不想回家见你家人?” 王有庆睁大了眼睛,连忙跪下道:“方公公开恩,别将我赶出去。” 方维连忙把他拉起来,笑道:“是我说的不对,你想到哪里去了。”就将去往肃宁县的事情一说,略提了提张寿年的名字。 王有庆又惊又喜,想了想,又苦着脸道:“这张寿年我也知道,是我们本地的大地主。他就是张太后娘娘的弟弟,飞扬跋扈,目中无人惯了,平日里只不拿我们穷苦人当人的。”又低声道:“我可听说先帝在位的时候,他进宫来,见了个宫女生的漂亮些,当下起意便要奸污,有个小中官看不过眼上去拦着,得罪了他。他竟是和张太后娘娘告状,将那个小中官给活活打死了。” 第125章 方维咬了咬牙道:“原来是这等恶人。” 王有庆摇摇头道:“这人实在是穷凶极恶,百姓也恨极了他,可是他始终是皇亲国戚,便是有些人命在手上,怎么动得了他呢,只怪穷人命贱罢了。只怕咱们两个刚出了宫门,便叫他派人暗害了。”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你先别怕,今时不同往日,咱们只是奉旨去你家乡肃宁县走一趟,事情自有户部派人来做,咱们盯着些就行。”又问道:“这可是趟苦差事,没什么油水的。我看户部也不会派什么大人物出来,想必这一路上,咱们的吃穿住行什么的,也十分有限。只是我想着,若是有空,便能抽空安排你见见你家里人,你可愿意?” 王有庆听得呆了,等回过神来,眼圈也红了,半晌才说出话来:“我进了宫,原以为跟我家里人终身不得相见了。今日竟然有机会回乡,心里头实在已经感激不尽。”又笑道:“方公公您放心,我一定好好伺候您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别想着这伺候那伺候的,咱们两个一路上做个伴吧。” 第81章 失踪 夜渐渐深了, 方维在内书堂外面默默站着等,待里头的读书声停了下来,知道是晚课结束了。 他见内书堂的掌房太监先走了出来, 便上去躬身行礼, 又说了几句。 过了一会,掌房太监叫人把郑祥带了出来,笑道:“方公公, 看在咱们都是司礼监的人,这回是给你破个例。可不能耽误太久, 晚上可得把人送回他们住处去, 司房要点人的。” 方维一手拉着郑祥, 笑着躬身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他们沿着夹道一路往住所走着,方维一只手提着盏灯笼,郑祥便一路搂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不放,方维笑道:“乖孩子,想我了?” 郑祥轻轻嗯了一声, 低声道:“干爹,我想死你了,每天都想。” 到了方维的住所, 他刚一点上灯, 郑祥就一下扑到他怀里来,搂着他的脖子笑道:“干爹, 我平日里出来进去的时候, 见到您好几回, 都没敢叫您。” 方维摸了摸他的脸, 笑道:“干爹也想你啊,好几回想去看, 又怕坏了你们的规矩。”端详了他一会,点点头道:“就说内书堂的膳食是好的。长高了些,也胖了。”又问道:“学了些什么?” 郑祥撇了撇嘴,笑道:“也没什么新的,不过是《礼记》和《孝经》,加一本《千家诗》,都是干爹您教过我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自己学过就学过了,可别对人讲,更千万不能跟老师讲。对老师,那是一定要尊重的,知不知道?”看郑祥点头应了,又从柜子里取了几本书递给他,正色道:“你若是有余力,就看看这个,或者练练字也好。少看那些杂书,把文风带的偏了,以后可就不好正过来了。” 郑祥低头看去,是一套半新不旧的《杜工部集》,往书里翻了翻,都是细细密密的小楷批注,知道是方维平日里读的,便点了点头,很郑重地收下了,笑道:“谢谢干爹。” 方维又取了两包栗子酥出来,打开一包,笑道:“这包你就在这吃吧,那包拿回去给大家分一分。” 郑祥眼睛就亮了,一边大口吃着,一边问:“我大哥呢?怎么他不来?” 方维笑道:“我刚也去叫他了,他们神宫监的人说,他跟着曹公公去昌平巡视各陵寝去了,我估摸着这两天是回不来。你就都吃了吧。” 郑祥吃了几个,又皱着眉头道:“干爹,那一包您自己拿了吧,我不想分给他们,他们欺负人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便拉着他的手问道:“他们怎么你了?” 郑祥低着头道:“学堂里头有几个年纪大些的,被选了做学长。这些人见了自己不中意的人,动不动就叫去圣人像前面罚跪,或是用界方打人。” 方维赶忙问道:“你被打了吗?有没有伤?快给干爹瞧瞧。” 郑祥摇了摇头道:“没有,他们一开始也想欺负我来着,听说您就在文书房做事,就罢手了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攥紧了他的手,微笑道:“原来这么小就势利眼了。那些狐假虎威的,你也不要理他们,更不能跟着欺负别的孩子,知道吗?” 郑祥道:“我晓得的。” 方维搂着他在怀里,抚摸着他的头顶,轻声道:“我知道你跟你大哥又不一样,是最能忍最有主意的孩子。你有什么看不过眼的,也先忍着,不过就这一年多的工夫。干爹以后多找机会来看你。” 郑祥看着他笑道:“干爹你放心,我心里有数。等我学出来做事,就能养活自己了,再好好孝顺您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才十岁,怎么说起这样老气横秋的话来。我是你干爹,这些事原是我应当应分的。”又弄了些热水,给他擦了擦手和脸,低声道:“我过两天要去保定府出趟公差,你这段时间自己千万要乖些。若是有什么事情,切不要轻举妄动,只将书读好了,我就放心了。” 郑祥看着他惊疑不定,过了一阵才点头,又问道:“您八月十五能回家吗?我们放中秋节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种差事,实在不知道时间长短。我尽量吧。” 第126章 晌午时分,方维风尘仆仆地回到家,敲了敲门,等了半天,却并没有人开门。他伸手出去轻轻一推,门就开了,竟是没有闩。 他心中暗暗纳罕,走进来,便叫了几声玉贞,也无人应答。他又去耳房窗户看了看,里头没有人,心中狐疑起来,想着莫非是出去了?又觉得不对,往常卢玉贞但凡出去,怕他着急,都是要在堂屋里桌子上留个条子给他说明的,也从来不会忘记锁门。 他洗了把脸,稳了稳心神,又进了厨房,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焦味,急忙掀开锅盖,见不知道一锅粥还是饭,已是烧焦在锅底。 他脊背上陡然冒起了一股子凉气,俯下身伸手往灶膛里摸去,柴火的灰是凉的,至少是隔夜没有动了。他又急匆匆推开耳房的门,看卢玉贞的灰布包袱搁在桌上。 他心里一惊,知道她一定是出了事了。进了堂屋仔细翻看,多宝格里的房契碎银子等都没有动,耳房里卢玉贞的首饰也好好地放在抽屉里。他又满院子里翻找痕迹,石桌底下,寻到一条青色碎布,边缘是扯裂的。他拿起来认了认,是卢玉贞平日穿的衣服袖子撕下来的。 他心头一阵乱撞,险些喘不过气。强忍着咬牙定了定神,便弯腰跪下来,在碎布周围的土地上一点一点看着,见泥土上有几道脚下拉扯拖拽的痕迹,又在石凳侧面看到几滴血迹,像是蹭上去的。泥土中有一小块地方,颜色格外深些。他捏起来闻了闻,是药味。 他大概是明白当时是怎样的情形了。忽然一阵急痛,像是许多枚尖锐的针同时向他脑海里戳了进来,他抱着头蹲下去,四肢的血仿佛一起涌到了头上,里头只是轰轰作响。 他知道自己头风发作了,勉强挣扎着站起身,跌跌撞撞地在堂屋里寻到了那一小瓶蟾酥,来不及倒水,他就将里头的白色粉末都尽数倒在手心里,生生吞着嚼着吃下去了。 他在床上倒下来,自己数着心跳,咬着牙强忍着。过了一阵,等稍微平复了些,他脑子里飞快地将近日来的各种痕迹都捋一遍,一时也想不清楚,只觉得脑中纷乱如麻。 他叹了口气,默念道:“是福不是祸,是祸躲不过。”便站起身来,摇摇晃晃地走出去,打开了大门。 傍晚时分,有人走进了这座宅子。 院子并不大,四下一览无余。堂屋的大门也是大敞四开的,方维没有点灯,只在夕阳余晖里,面对着门口端坐着,手掌合十,垂着头默默念着经文。 来人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,身量不高,白净面皮,眉眼清秀,三尺长须,穿一身天青色直裰,看起来像个教书先生。 方维抬起脸来,睁开眼睛,平静地道:“我听屋檐下喜鹊喳喳乱叫,便一直在屋里等着。原来是贵客到了,还请上座。” 来人稳步走进了堂屋里,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笑道:“我原不知道是位公公。” 方维笑了一笑,低声道:“这倒是奇怪了,阁下既是专程为我而来的,怎么不知道我的身份。”又伸手示意他坐下说话。 来人并没有坐,冷眼瞧着,见方维衣着十分寻常,在他面前站定了,又拱手笑道:“公公,请问应当如何称呼?” 方维道:“在下姓方名维,在宫里头做事的。”又问:“请问阁下又怎么称呼?” 来人笑道:“我姓陈,在家中排行老九,所以坊间的人,大都叫我陈九。也有人尊重些,叫我九爷、九哥的。” 方维点点头,便开口问道:“九哥,既然你专程来了这一趟,咱们便明人不说暗话。那个姑娘,是你们从这里绑走的吧。” 陈九笑道:“是那个脸上有个红记,大脚的女人吧,人倒是凶得很,没遇到过这么泼辣的。” 方维皱起了眉头,淡淡地问道:“如今人怎么样了?” 陈九抱着胳膊笑道:“既然公公问到了,便请您跟我们出外走一趟,正有些要紧事,还要请公公商量呢。” 第82章 巧言 夜幕低垂, 方维随着陈九进了一个小院子。几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在院子里走动着,都是一身黑色粗布短打扮,见到了陈九, 便纷纷过来抱拳行礼。 陈九招呼方维进堂屋坐了。屋子里头昏暗不明, 只在桌上点了盏油灯。 方维坐下了,平静地道:“都已经来到这儿了,九哥找我为的是什么事, 可以跟我明言了吧。” 陈九道:“方公公,杀人偿命, 这个天理你懂的吧。” 方维点点头, 陈九招了招手, 就有两个人把卢玉贞拖了进来,扔在地上。 她手脚都被绳子捆着,艰难地挣扎了一下,抬起头来。方维见她头发都散了,胡乱披在脖子后面, 脸颊肿的很高,嘴角流着血。衣服也有破损,像是被撕扯过了。 她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, 发现是方维, 眼睛里立刻就亮了,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。下一个刹那, 她的神情忽然平静了, 轻轻向外撇了撇下巴, 示意他快走。 方维都看在眼里, 便笑了,手轻轻在膝盖上摆了一摆。 陈九歪在椅子上, 手里拈了串佛珠,笑道:“这位姑娘倒是泼辣得很,死活不说自己是谁。” 卢玉贞开口道:“这位大人是我的房东,我是在他家寄住的。” 第127章 陈九听了,笑出声来,又转眼看方维。方维也看着他,淡淡地道:“这是我府上的丫鬟,倒是一片忠心护主。她是犯了什么事情了吗?” 卢玉贞在地上斜坐着,着急地道:“这是我的事情,原与这位大人丝毫不相干。你拉我去见官就是。” 方维低低地笑了一声,又道:“让九哥见笑了。平日我在家也没什么脾气,家里的婢子都被我惯坏了,越发没大没小起来。她犯了什么事,你只跟我说就行。” 陈九咳了一声,便道:“你的丫鬟杀了人,方公公,若是见了官,你也逃不脱。你要是识相些,我们万花楼是讲道理的地方,咱们便仔细商量商量,寻个大家都体面的法子。” 方维便吃了一惊,急忙道:“杀人?怎么有这等事。” 陈九道:“楼里的花魁翠喜死了,一查才知道,原是这位姑娘和楼里头的小龟子勾结,用药毒死的。” 方维听了,便惊讶地问:“翠喜姑娘死了?我们原来还见过几次呢。” 陈九转着佛珠,冷冷地道:“我也觉得蹊跷呢,平时好端端一个人,忽然就死了。死前才发现有个小龟子成天给她送些药水来,抓住打了一顿,他就说是从地藏胡同拿的。我们就押着他去取,果然就在宅子里头当场拿获了。” 他又看着方维道:“都是板上钉钉的证据,你也不要抵赖了。真见了官,你宫里的事也不能再做。” 方维道:“那体面的法子呢?” 陈九道:“翠喜在楼里头的身价,包一个月原是五十两。就按五年算,就是三千两。你把这三千两出了,万花楼就此揭过,只当没有这事。以后你该来照样来,我们笑脸相迎,也把你当贵客待。” 方维忽然大笑起来,陈九便问:“什么事?” 方维拍着膝盖道:“九哥,这你可就是大大的误会了。这个来龙去脉,我跟你仔细说说。翠喜的贵客,宫里头的曹公公,听说她身子有些不好,又怕院子里头没有合适的熬药的地方,就写了个方子给我,让我家丫鬟煎了药,给翠喜送进来。曹公公你可认识?翠喜还是清倌人的时候,便是他梳拢的。他对翠喜,那是喜欢到心尖上了,怎么会害她。” 陈九愣了一下,茫然地道:“你也认识曹公公?” 方维笑道:“我同他十分熟识,一起来过这里几次,茶围也打过几回了,不信你可以问问里头的老妈妈们,看我是不是熟脸。” 卢玉贞听这一番说话,只是呆了,缩在地下看着他,一动不动。 方维看了她一眼,笑道:“这可是怎么说的呢,大水冲了龙王庙,曹公公原是一片好心,想着翠喜身子好起来,都想着要给她赎身的,没想到这姑娘生的齐齐整整的,倒是这等没福气。”又摇了摇头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陈九拧着佛珠,皱着眉头道:“翠喜可是吃了她弄的这药死的,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这可不至于。曹公公到底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,给他心爱的女人下毒。他那个人我知道,胆子是极小的,平时鸡鸭都不敢杀。”又笑道:“我看这样,既然是误会,那不如九哥派人到曹公公府上,请他过来,一问便知。” 陈九眉头紧锁,捏着下巴思忖了一阵子,叹道:“便是他来了,又怎么能认。”又问,“你可知他外宅在什么地方?” 方维低声说了个地点,陈九听了,便点点头,一边叫了个人,拿了本册子比对了一下,又吩咐几句,那人便去了。 方维点点头,松了口气,笑道:“他来了能说清楚便好了,反正方子原本也是他拿过来的,我家的丫鬟,原就无冤无仇,纵使有天大的本事,也不敢这样。” 陈九却焦躁起来,站起来在屋子中间踱着步子,手里转着佛珠,冷着脸一言不发。卢玉贞也向后缩了一缩,身子靠着墙,几乎整个人都淹没在阴影里,闭着眼睛养神。 方维看他这样,却笑道:“九哥,这我可是跟你过来了,这是你的地盘,便是连晚饭也不招待一口么?” 陈九听了这话,便在屋子里站住了,笑道:“说的是。那是我招待不周了。”叫了个人进来,吩咐了几句。 不多时,有人送过来一个托盘,是一大盘熟牛肉,两碟小菜,外加一盘子馒头。陈九坐下,将筷子递给方维,笑道:“方公公初来乍到,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只是些市井小菜。”又问:“要不要喝两盅?” 方维摇了摇头,“不必了,咱们先简单吃些,待会等曹公公来了,两下误会冰消了,再问他要不要酒菜。” 陈九就哼了一声,也不多话,就着菜吃起来。方维慢慢吃了两口,忽然哎哟一声,一个馒头就掉到地下,滚了几滚,正好掉在卢玉贞的脚边。 卢玉贞睁开眼睛,正对上方维的眼神,便整个身子往前蹭了蹭,将馒头拨到自己眼前,拿住了攥在手里。 陈九抬眼道:“怎么?” 方维笑道:“手上有伤,冷不防蹭到了,疼得没拿住,掉地下了。” 陈九向卢玉贞那里瞥了一眼,见她拿袖子在擦馒头,也不在意,方维笑道:“上个月陪他们御马监的人出去玩,不小心划伤了,都没好利索呢。”又举着左手给他看手心里的伤。 第128章 卢玉贞将馒头上的灰土慢慢擦干净了,便背过身去,两手捧着吃。尝了几口,就发现里边被掏了个洞,填了好些牛肉在里头。她原是饿得前心贴后背了,忽然捧着这热乎乎的馒头,又舍不得吃,只是一点一点在嘴里慢慢嚼着。 她被关了一天一夜,种种苦痛委屈夹着恐惧,一时都涌上心头。眼中流下泪来,又咬牙忍住。眼泪沾到嘴边的伤口,又咸又疼。 方维一边嘴上说着,一边偷眼看卢玉贞弓身缩在墙边的阴影里啃着馒头,背影被昏黄的灯光映在对面墙上,身子轻微的颤抖便被放得很大。他心里明白她这是哭了,一时间心如刀绞,只是暗暗提着气,跟陈九闲话些宫里的事。 等他们吃完了,饭菜便撤下去。饶是方维一直说些闲事,夜渐渐深了,陈九便不耐烦起来,耳边听得三更鼓响过了,有人进来道:“九爷,我们在门口等了半天,曹公公不在府上,也没回来。” 方维诧异道:“怎么会?” 陈九听了,脸色阴晴不定,让人退出去了,又看着方维。 方维皱眉道:“你们莫不是诈我呢,曹公公天天晚上可是都回外宅的。” 陈九冷笑道:“诈你?怕不是你诈我吧。说一千道一万,从你宅子里出来的,那也是毒药,翠喜还停在院子里呢,这都是坏了我们的规矩了。” 方维冷着脸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不如报官府,请仵作来验尸吧。” 陈九也冷冷地看着他,沉着脸道:“万花楼到底也是个做生意的地方。”又道:“那药可是千真万确的毒药,我们找了条狗喂了,当下就死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睁大了眼睛,想争辩什么,又低下头去,什么也没说。 方维笑道:“这话听的好不蹊跷,曹公公可是跟我说,翠喜早就身子不好了。人有大限,总不能送了两趟补药,这个就赖在我们头上吧。” 陈九抱起手臂,笑道:“方公公这话的意思,我却不明白。” 方维站了起来,正色道:“这件事的来龙去脉,我都已经跟你讲了好多遍了。我们只是给曹公公做事而已。我现如今就在这等他来,要个公道。他今晚上过不来,那我也不走。” 陈九铁青着脸道:“方公公,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方维正色道:”杀人可是要偿命的,这让我如何肯认。你口口声声说我的丫鬟杀了人,那我自然也不干净。我今晚就在这里等,等着有人澄清我的清白。你们要是想动手,也尽管动手。” 第83章 脱身 陈九笑道:“方公公既然是想留下来, 我们自然欢迎之至。只可惜这里简陋的很,没有什么铺盖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也无妨,总比不明不白进牢房的好, 你说是吧。” 陈九便站了起来, 将佛珠绕在腕子上,又把油灯拿在手里,笑道:“却不是我悭吝, 只怕你们把屋子点了。”便出去了。方维听见咔咔两声,像是门口上了锁。 他叹了口气, 在椅子上挪了挪, 将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头, 一言不发。屋子里是浓重的黑暗,只听见卢玉贞的声音在墙角很轻地说:“大人。” 他就嗯了一声,压着声音道:“别说话。” 卢玉贞便沉默了。过了一会儿,她又用细不可闻的气声道:“您走吧。” 方维笑了笑,轻声回应道:“别怕。” 过了一会, 他忽然听见一阵轻柔婉转的声音,是卢玉贞在轻轻地唱着一首小曲儿。 “墙有风,壁有耳, 切忌着疏虞。来一会, 去一会,教我禁持一会。你的意儿我岂不晓, 自心里, 自家知。” 她素日从不曾在他面前唱过, 又用的是吴语, 方维一个字也听不懂,却品出来里头说不尽的缠绵悱恻之意, 一时心里想起来许多前尘旧事,酸涩无言。 过了不知道几个时辰,门忽然又开了。外头的天仍是墨黑的,陈九提着盏灯又进来了,带了两个大汉跟在他身后,在门口站定了,笑道:“两位歇的怎样?” 方维擦了擦脸,坐正了,点头微笑道:“很好。” 陈九走近了,在椅子上大剌剌坐了下来,朗声道:“我们也商量过了。万花楼是个最讲公平的地方,翠喜既然是死了,那就一命抵一命。” 方维冷冷地道:“九哥,你这话什么意思?” 陈九看着他,笑了笑,“方公公,既然曹公公不在,那药是怎么来的,你也不清楚,把你算进来,也不太合适。横竖你的丫鬟是被我们当场拿获,跑不脱的。现下你可以走了,把她留下来,就算抵了这笔帐了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皱着眉头道:“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,咱们说不清楚是不行的,人也不能稀里糊涂就留下。” 陈九也冷了脸道:“我们楼里的人,那也不能稀里糊涂就死了。” 方维转脸看了看阴影里缩成一团的卢玉贞,问道:“你们要拿她怎样?” 陈九也扫了她一眼,笑道:“万花楼开门做的生意,你说呢?”又叹了口气道,“她样貌自然是一般,不过打扮打扮,倒也还能看的过眼。需得找人再教一教,教得乖了,也能讨人喜欢。” 第129章 方维觉得一股血直冲上头顶来,险些就要按捺不住。他吸了口气,平静地道:“九哥,这位姑娘虽名义是我的丫鬟,却是民籍。大明律载有明文,逼良为娼者,杖一百。” 陈九听了,从鼻孔里哼地一声,仿佛是看见了什么世上最好笑的东西,“大明律?跟我们讲这个啊。” 他站起身来,看着方维,抱着手冷笑道:“方公公,别因为你是宫里的人就清高了,我们对你略尊重些,你也别太过分了,真以为我们不敢对你怎样。这可是广宁侯府的买卖,万花楼是正经生意,逼良为娼的事,那是从来没有的。这位姑娘,那也是自愿的,你说是不是?” 卢玉贞听得分明,强撑着坐了起来,看着陈九。沉默了一会,她开口道:“我都认了,你说怎么便怎样。让这位大人走吧。” 陈九听了这话,便大笑道:“你倒是很识时务。在楼里,相貌什么的还在其次,能解风情,也能混的不错。”便招呼后面两个人道:“带走。” 两个人上前要拖她,她并没反抗,只是躲了一下,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方维,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进心里一样。她开口道:“大人,我走了。你可要平平安安的。” 眼看着人就拖到门口了,方维忽然说道:“等一下。” 陈九回头又问:“你又怎么?” 方维脸色很平静,一字一句地道:“卖身的文书,不用拟一个吗?” 陈九笑道:“要什么文书。以后她就叫翠喜了,现成的,一应文书俱在。” 方维便长出了一口气,笑道:“那就好了。以后有什么不满意的,也与我无关。咱们就此两下结清了。” 陈九脸色变了一变,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 方维嘴角扯出一个笑来,低声道:“丑话说在前头,这丫鬟原是我收用过的,身上有些印记。我先跟你们明言,不要到时候接不了贵客,被嫌弃的时候,觉得自己亏了,再回来找我。” 他站起身来,几步走到卢玉贞面前,手伸进她的领子里头,顺着脖子往下一使劲,绊扣便崩开了,露出里头明晃晃的一大处伤疤,是十指的掐痕。 卢玉贞猝不及防,吃了一惊,身子往后挣了一挣,方维又把她的领口往下扯了一段,她心口那块很深的疤痕也无所遁形。 几个男人的眼睛,都贪婪地在她身上打量着。陈九瞧得愣住了,过了一阵子,拍着手笑道:“没想到方公公你面上这样和和气气的,私底下玩得倒是很花啊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笑道:“我们这样的人,买个女人嘛,也就是得物尽其用。”又看着陈九道:“她跟翠喜比起来,那可是天上地下,不要砸了你们万花楼的招牌才是。” 陈九听了这话,便沉着脸不言语了。 方维笑道:“九哥,你不是要算账吗,我来给你算一算。”又伸手抬起卢玉贞的下巴来,冲着陈九道:“翠喜可是楼里的花魁,神仙一样的人物,一个月的包银,能叫到五十两。你比我懂行,就她这样的资质,又是大脚,能找到什么贵客来包,只能接些散客。一个月满打满算,十两银子到头了。就算中间不死不残,堪堪能用五年,算下来也就六百两。九哥,你说我算的对不对?” 陈九目光闪烁不定。方维放下手来,两只手在衣襟上搓了搓,笑道:“她到底是我玩过的女人。我的性子癖好,她还略知道些。你们把她扣了,也只是皮肉生意,不如大家彼此都通融通融,五年的身价就算六百两,刨掉吃喝、头面衣裳、胭脂水粉,看在我也是熟客的份上,我给你出五百两,咱们就此揭过,从此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,你看怎么样?” 陈九看着他,又提着灯照着卢玉贞,上上下下打量着,像是要用眼神把她剩下的衣服剥干净了。 卢玉贞人已经呆住了,灯光太晃眼,她闭上眼睛,只本能地向后缩,两只手在身前徒劳地挡着。 打量了一番,陈九吐了口气,笑道:“这样也好,倒是痛快。只是我们要的是现钱,不赊账的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现钱我倒是没有,我把这个押在这里罢。”便从怀里掏出房契和地契,放在桌上。 陈九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看了一眼,冷笑道:“方公公,你的宅子,我也是去过的。值一百两顶天了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笑道:“那便用宅子先抵一百两。余下的四百两,宽限我几天,我再去借。” 陈九将房契和地契收在袖子里,笑道:“那我就限你十天。十天不见现银,那就算你欠万花楼的,五分利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五分利,也太高了点吧。” 陈九笑道:“都是明码实价,借不借,你自己看着办。”挥了挥手,那两个人把卢玉贞扔在地下。 她明白过来了,又爬起来,冲着方维只是摇头。 方维扭头不看她,冲着陈九点了点头道:“那就立个字据吧,从此翠喜这事,谁也不提了。在别人面前,也不能提。” 陈九抄着手笑道:“有过这么一个人吗?我不记得了。”便叫人去拿纸笔来。 第130章 方维将字据写了,给陈九细细查了一遍,又低头按了手印。 陈九拈着佛珠笑道:“方公公是痛快人。以后来万花楼,跟他们说一声我的名号,不管是姐儿还是小唱,什么都给你挑最好的。” 方维擦了擦手,微笑道:“那就谢了。” 陈九便示意一个人过来给卢玉贞松绑。她咬着牙要爬起来,手脚却都麻了,一时起不了身。 陈九笑道:“方公公请自便。”带着人出去了。 方维连忙上前扶住了她,低头在她耳边问道:“可还好?还能起来吗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能。”又紧紧抓着他的袖子道:“大人,你这又是何必……” 方维就将她搀了起来,将她的衣服扣子重新系好了,低声道:“对不住,你先不要生气……便是有话,咱们回家说。” 他就扶着她,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。天呈现出一片幽蓝色,外头飘着一股白色的雾气。什么都看不真切。 方维打量了一下四周,点头道:“原来这个院子就在万花楼的后头。” 忽然对面万花楼的后门开了,里头有人拉出来一辆板车。板车上扔着一卷破烂不堪的草席,依稀像是裹着个人。 车在他们面前慢悠悠地过去,席子里直直地垂下来一只手,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,手上却还有两根指甲,养的足有三寸长,上头还残留着凤仙花染出来的斑驳的红色。 卢玉贞望着板车在雾中消失了,忽然腿上发软,便站不住跪了下去,只感觉胃里头一阵发紧。她用两只手撑着地,干呕了一阵子,想起身又觉得天旋地转。 方维蹲下来让她靠着,抚着她的背问道:“你还能走吗?” 卢玉贞又吐了些黄水,只说不出话来。方维急急地道:“你先上来。” 她喘了口气,用袖子擦了擦嘴角,哑着嗓子道:“这怎么行?” 方维把后背转向她,低声道:“都这时候了,就别讲什么授受不亲了行不行?有话咱们回家说去。” 清晨的京城,太阳还没有出来,还是有点凉。他背着她,在河边的大街上慢慢地走着,四下寂静无人。 她搂着他的脖子,喘出来的气,热乎乎地喷在他的耳边。河上又起了一层白色的雾气,在半空中飘过来晃过去。 方维用手将她的腿往上托了托,柔声道:“玉贞,你…还生气吗?” 卢玉贞把脸贴在他背上,闷闷地道:“大人,我没有生气。我心里明白。” 方维就叹了口气,没再说话。雾气里头,隐约传来铃铛的声音,叮铃叮铃响着。 方维道:“玉贞,你来猜猜这是什么。” 她笑道:“给城里拉货的车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倒是猜的很近了。是玉泉山给宫里送水的车队,每天早晨都有的。” 街边的铺子都还没有开,他们靠边在一面布幌子下停下来,等这队水车过去。雾气里头,渐渐出现了一头黄牛。它默默地扭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,是纯洁悲悯的眼神,眼睛又大又黑,湿漉漉的,像是一直在流泪。 赶车的车夫吆喝了一声,给了它一鞭子。它就又重新低下头,乖顺地继续拉着车,带着一车高高的水桶,从他们身边经过,慢慢走远了。 第84章 夜谈 黄昏时分, 在空中停滞了一天的大雨终于落下来了,屋檐下的水流成了串,把地上打得噼啪一阵乱响。 卢玉贞强撑着坐了起来, 把眼前的一碗面条吃得稀里哗啦。 方维笑道:“你可悠着点, 别吃那么快。锅里还有呢。”又转身出去给她盛了点面汤过来。 她闷着头只是吃,忽然一抬头,看见方维眼睛定定地看着她, 眼圈有点红,连忙问道:“大人, 怎么了?” 方维咳了一声, 低着头道:“没什么。”过了一阵子又问, “好吃吗?我也只会做这些简单的,不好吃你也忍着点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笑道:“好吃。就是为了这口吃的,我才撑下来的。” 方维听了也笑了,弯下腰来伸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, 把她的头发别到后面去,笑道:“别落在面汤里。”看她吃完了,又问:“他们把你关了多久?” 卢玉贞想了想, 笑道:“也没有多久, 一天多吧。” 方维把碗收拾了,过了一会又进来, 擦了擦头上的雨水, 握着她的手问:“他们打你了吗?我头先看见外头石凳上, 沾了点血。” 卢玉贞笑了起来, 带点得意地道:“那是我把他们的胳膊抓破了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,正色道:“你一个人对付他们几个男人, 就不要这样了,他们要什么就给什么,要你走你就跟着走。那么倔做什么,还不是自己吃亏。” 卢玉贞苦笑了一下:“我原来也是这样,让跪就跪,挨打就忍着。那天我看他们拿出来棍子了,知道是什么来历,反而就脑子一热,想着就算是死,也不能再回那样的地方了。” 方维问道:“什么棍子?” 卢玉贞笑了一笑,低着头比划了一下,“大人您有所不知,这院子里打人的法子,跟外头不一样,有明的有暗的。暗的就是把棍子头用软棉花包住了,打出来的都是内伤,好了之后,外头没有疤痕的。所以我看见那个棍子,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” 第131章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那你挨了多少?” 卢玉贞掰着手指头数了数,“也没几下。” 她又站了起来,把床头的一个匣子递给方维。方维打开来看,见里头都是她的首饰。她一一指着道:“这些是四根簪子,两副镯子,两个戒指。里头也就这两根金簪子,稍微值些钱。别的都是银的。”又指着床下面的箱子道:“这是陆大人当时给的首饰衣料,我没有动过。” 她又从灰色布包里取出了一小包碎银子,笑道:“这些东西,零零碎碎加起来,原值个一百多两了。只是现在咱们着急用钱,去到当铺,估计也就能给个八九十两。大人您再填一些,先把房契赎回来,总不能咱们一家人,大人孩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你先不用管了,我去借一些,能借到的。” 卢玉贞着急地道:“大人,家里的事,我又不是不知道。五百两银子,一时之间怎么弄得出来呢?都是我当初没听您的话,您都不让我掺和这件事,我非要自己瞎充好心,现在人也没救下来,把大人您也折进去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 “没什么,谁也想不到最后会弄成这样。”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一个女人,攒这点钱傍身容易吗。我比你虚长几岁,总是有办法的。只要你人没事,好端端的在这里就行。” 卢玉贞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,低头道:“大人,我被他们绑了,总是觉得这样就见不到了,就是不甘心,觉得好日子才刚刚开始,怎么就这样完了呢,跟做梦一样。思来想去,也就只能怪自己命不好。虽然心里盼着再见您一面,可是我就没想着您能来,更想不到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是有多不相信我啊。我以前说过的话,你都当耳旁风了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凄凄地道:“大人,我是不敢信。我见过的事多了。世人都说姐儿们爱钞,是因为我们知道,遇到事情,人都是靠不住的。所以我也……” 方维知道她想起了过往的伤心事,便抚摸着她的脸颊,在她嘴边的伤口旁亲了一下,又攥紧了她的手道:“你人没事就好,我还有些积蓄,先把宅子赎回来,剩下的我慢慢还就是了。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道:“他们要五分利,那可就是印子钱,利滚利,沾上就掉一层皮,扯不脱的。”想了一想,“我在路上已经想过了,这两天我再去找一找我师父,他家里有钱。跟他求一求,多半能借出来,我慢慢赚些钱还给他,只不要欠万花楼的。” 方维看着她,微笑道:“玉贞,你不要管了,我总有办法的。”忽然又倾身上前抱住她,笑道:“你看,你也知道你师父有钱。若是你跟了他,就不至于这样。想来也是我没什么本事,连累你受这样的侮辱。我还那样说你,还……你心里还难受吗?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侮辱不侮辱的,我心里明白。您是为了救我才那样的。我其实根本没指望过…” 方维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那我总得救你出来啊,难不成就这样放手不管了。” 卢玉贞搂着他的脖子,也在他耳边轻轻道:“五百两。我做梦也想不到,我还能值这个价钱。您上次跟我说的,您的月俸,也才三两。这后面可怎么过呢,还有两个孩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在外头见过那些买古董的人没有,都是千金难买心头好,没什么道理的。我喜欢,就值。你活得这样辛苦,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好点的日子,难不成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又被人拉回火坑里,那我挣点钱又有什么用呢,后半辈子我总是没法过了。”又看着她的眼睛,郑重地说:“我昨天回到家里,知道你出了事,头风病就又发作了,疼得我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。” 他在她额头的红记上亲了一下,颤着声音道:“玉贞,你得明白,我没了你是不行的。就当你就是我的药了,救命的药,花多少钱买,我都得认了,你说是不是。” 卢玉贞把头低了下来,手扶着他的膝盖,轻声道:“大人,我根本不值这个价钱的,您都给我算多了。以前……我是那种最下等、最便宜的。就是一百多文钱,几斤猪肉的价钱,就能……” 方维又亲了她嘴唇一下,把她的话就堵住了,柔声道:“玉贞,你别再说了。你在船上就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,以前的事,都不能再算了。”又道:“你可千万别为我担心。钱的事,我在宫里头做事做的久了,也认识些有钱的太监,不会欠万花楼的印子钱的。只是……我最近要出京办事,大概得要半个月到一个月吧,你就暂时在家里躲一躲,没事的话,就少出去了。” 卢玉贞愣了,问道:“去哪里?” 方维笑道:“去北直隶保定府肃宁县,是趟公差。这地方离京城很近的,不出两天就能到了。我不在这些天,你就避避风头,顺便养一养身体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笑了笑,又柔声道:“真舍不得您走。” 方维又把她搂紧了,叹口气道:“我怎么忽然也这样婆婆妈妈的。” 卢玉贞捧着他的脸,手指头从他的眉毛上划过,沿着鼻子一点一点划下来,笑道,“大人,我再看一看,这样好看的眼睛,要有好长时间见不到了。”便轻轻凑过去,嘴唇亲在他眼皮上。 第132章 方维忽然心里颤动了一下,他深吸了口气,将她抱得紧紧的,低下头就亲了下去。 他们唇舌相接,像是周围的一切都忽然消失了。就算四周是电闪雷鸣暴雨倾盆,只有他们两个所在的地方是安静而温暖的。可是他又不满足了,怀里的人在他耳朵边上喘着热气,那样柔软和鲜活,曾经有那么一二刻,他就以为自己要失去她了…… 他往后退了一小步,喘着气,抓着她的肩膀,咬着牙道:“玉贞,我看着那些人看你的眼神,知道他们想对你做什么,可是我也起了心思……也想……” 卢玉贞看着他,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,脸已经涨得通红,是那种不正常的潮红色。她的眼神和他的交汇了,心里明镜似的。 她就抬起脸来,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,轻声道:“大人,来。” 方维立刻就懂了,他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她,支支吾吾地道:“那你呢……你想不想……” 卢玉贞就点了点头,手抬上来环住他的脖子,笑了笑,“我想的,大人。” 方维就嗯了一声,不再说话。他吞咽了一声,加深了亲吻,贪婪地探索着她的气息。感受到她的回应了,他的血都变得越来越热,身体每一处,都被奔流的热覆盖了。 他亲了一下她的耳垂,她震颤了一下,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软了,腿撑不住,软绵绵地向下倒。 他感觉到了,伸手捞了一把,又微微蹲下身去,手上一使力,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眼睛直直地看着她。 卢玉贞刚想点点头,忽然后背一阵剧痛传来,她不由自主地“嘶”地一声,皱了下眉头。 她定了定神,搂上他的脖子,眼睛看着他道:“没事的,大人,咱们,咱们接着……” 方维把她轻轻放在床上,自己却向后退了一步,站在床边,喘了几口气,哑着声音道:“你……是不是不舒服?” 卢玉贞一下子坐了起来,紧紧拉着他的手,摇了摇头:“没有。” 方维低头平复了一下,低声道:“玉贞,说实话。” 她愣了一下,点点头道:“我后背有点疼。” 方维长长地吐出口气来,在椅子上低着头坐下了,一只手捂着脸。两个人都沉默着。过了一会儿,等呼吸渐渐平稳了,他看卢玉贞关切地望着他,想开口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,笑道:“别看了,我没什么的。倒是你,伤在哪里了,快给我瞧一瞧。” 卢玉贞就转过身去,自己把背后的衣服揭开了。一整个背都泛着淤青,棒伤的痕迹横七竖八,是吓人的紫红色。 方维咬着牙道:“你为什么刚才不和我说,我差一点就……” 她脸都红了,低着头不说话。 方维拉着她的手,在手里摩挲着,轻声道:“我不是一早就告诉过你,不喜欢就是不喜欢。你不舒服就直接说,我不是一定要……那样,更不想你强忍着跟我……” 卢玉贞窘迫地把脸转向一边,脸上火辣辣的,“背上实在是有点疼,我不是不想的,大人,你相信我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就今天不是时候,还是等我回来再说吧。你放心,横竖日子长着,也不急于一时。你自己也在心里想清楚些,究竟想还是不想,毕竟我是个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我想的很清楚了,大人。” 方维给她把被子拉过来盖上了,叹了口气道:“我绝不会因为这个,就待你不一样的。本来有没有,对我也不是十分要紧。也别因为昨天晚上的事,觉得亏欠什么。”又笑道:“你那里已经伤了,也很不方便,要不要我给你擦点药。” 卢玉贞把衣服放下来,摇摇头道:“这种伤很刁钻的,从外头擦药油什么的,一般没有大用,自己养几天就好了。” 方维隔着被子拍了拍她的肩膀,笑道:“你自己是大夫,心里该是有数的。有用的到我的地方,就照直说,我一定得照顾好你,谁叫你如今是我的千金大小姐了呢。” 说到最后这句话,他嘴角带笑,竟是十分俏皮。卢玉贞听明白了,也笑了出来,“大人,您这真是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你再歇一会吧,我在这坐着,等你睡了再走。” 卢玉贞趴在床上,把脸埋着,不一会儿,轻轻地问他,也像是自言自语:“我错了吗。” 方维听了,忽然心酸起来,没有回答,只淡淡地说:“快睡吧,好好养着。别多想了,有我呢。” 过了一阵子,见她睡熟了。方维俯下身去,将被子给她整了整,轻轻地答道:“玉贞,你没错。你要的公道,老天不给你,我来给你。” 他回到堂屋里头,从墙上把那把龙泉剑摘了下来。雨已经停了,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。他手里持着龙泉剑,走到院子里,在石凳子上坐下了,右手使劲,仓啷一声,拔剑出鞘。 月亮照在剑身上,清冽的寒光反射出来,照着他的眼睛。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布,细细擦拭着剑刃。干枯的血迹,有他自己的,也有别人的。 他望着剑刃上倒映出的一小团柔和的月亮,出了一会神,轻声地说:“是时候了。” 等擦干净了,他又郑重地将宝剑入鞘,捧在手心里,望着黑暗的虚空,一字一句地道:“现在我们来斗一斗吧。” 第133章 第85章 报备 方维敲了敲黄淮外宅的大门。门房开了一扇小门, 见到是他,立时满脸堆笑道:“方公公,这可有段日子没见您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阵子我在宫里有事忙着, 便不常来, 劳您挂念着。”又问:“督公可在?”手里便递上一封银子去。 门房悄咪咪地伸手接过,揣在袖子里,笑道:“在的在的。” 门房回头叫了两个小火者过来, 一路引着方维过了重重回廊,进了花厅, 躬身恭敬地道:“方公公请先在这里坐了, 督公正在后院, 已经有人去通报了,想是一会儿就来。” 方维在侧面椅子上坐了,望着眼前的一座掐丝珐琅熏香炉,里头正缓缓飘出氤氲的龙涎香气来。 等了好一阵子,黄淮大剌剌地走了进来, 便在主座上歪着坐了,又叫人来上茶。 方维上前一步,跪倒叩头道:“小人要出外差了, 特来向督公辞行。” 黄淮挥了挥手, 叫他起来回话,笑道:“你倒是有心了。你去肃宁的事, 我已经都知道了。这趟差事, 他们最后还是安排给你了啊。” 方维点点头, 微笑道:“是。小人一定尽心竭力, 把交代下来的差事办好。” 有小宦官奉上茶来,黄淮喝了口茶, 笑道:“这个时候出外差,也不一定是坏事。只是这趟差是个得罪人的事儿,又要谨慎心细,司礼监众人都不愿意接,也确实是无人可用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小人已经接下来了,但因心中实在没底,特来请督公示下,这趟差事应当如何办,才能妥当。” 黄淮皱了皱眉,问道:“你这两日去户部交接过了不曾?” 方维点头道:“昨日已经去过了,他们这次派的人是北直隶户部司主事江之仪。跟他见了一面,人大概四十来岁了,看起来还算干练。” 黄淮听了,便冷笑了一声,“圣上亲自交代的这样大的事情,户部就派个六品主事出去办理,也是忒不把圣上和新任首辅李孚放在眼里了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是的,小人也心中诧异得很。” 黄淮笑道:“一个主事,四十来岁了,也不能像二十来岁那样贪功冒进。大概也是被人排挤了,硬推出来的。”又道:“户部堂官也是的,这样首鼠两端,风向都已经明显了,他们还不敢做出头椽子。之前圣上要修神御阁,也是这样拖拖拉拉的,议了这么久,次次都只推说没钱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他们那些人,原是圆滑谨慎惯了的,不求有功,但求无过。倒是陆指挥参张南生假冒这道奏疏,上的时机极准,写的也好,都是督公指导有方。” 黄淮便大笑起来,指着方维的椅子道:“他上书之前,就来我这儿,特地拿着文本来问过我。我看了看他的行文,就叫他重新改过了,都不用参别人,就咬着张寿年一个人,果然立即就戳中了圣上的心思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督公指点的,当然是一阵见血。圣上的心思,督公是最明白的。之前张太后娘娘寿诞,圣上就把命妇朝贺都免了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这位张太后娘娘,不是咱们说僭越的话,也是自作自受。都已经是太后了,圣上原不想拿她怎样,毕竟一个孝字当头,她倒好,仗着自己先前当过皇后,硬是要样样盖过蒋太后娘娘。当年先帝在的时候,享的那些泼天富贵,不积阴德,现下可都是要一一还回去的。” 他想了一想,又沉着脸道:“眼下国库空虚,几笔大钱还没什么着落,圣上心中也着急的很,只不好明说。这次热审,圣上也专门暗里嘱咐我,那些犯人里头,凡是能用钱赎买的,按罪名定个数目,都用钱给折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督公心怀仁善,这也是一件大大的功德。” 黄淮笑道:“什么功德。只是那天提审程若愚,你当时不在,没看见,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个文官都在那明里暗里给他开脱,就怕我报复程若愚,要了他的命。我敲打了他们两句,又都不敢说话了,各个耷拉着脑袋,熏鸡似的。我当时看了,心里头倒是好生快意。” 方维拱手行了个礼道:“最后还是督公宅心仁厚,不跟他们一般计较,放了他一条生路。” 黄淮摇了摇头,笑道:“是你这中间转圜的好。姓程的原本烂命一条,又和我们没什么深仇大恨,何苦来白担着这污名,让人戳着脊梁骨骂。”想了想,又冷笑道:“不过他们该骂的也是照样骂,也不会记着这点好处的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教训的是。” 黄淮忽然起身,在书案前头站了,提笔写了个寿字,又取了红笔画了个圈,将寿字圈住了,皱着眉头道:“说起来,张寿年在京郊的屯田,这二十几年林林总总的求乞、私买、抢占民田,也积累的有不少了。加上他在京的商铺买卖,说一句富可敌国,也不过分。朝廷正赶上用钱的时候,不动他又能动谁。” 方维跟在他身后,笑道:“他这些年飞扬跋扈,民愤极大,官场上也得罪了不少人。倒是要想想,挑谁出来首告。” 黄淮笑道:“正是。这趟你去肃宁县,先跟着户部的人好好看看,若是户部那个主事实心用事,把张寿年的屯田查的仔仔细细,你就配合着些。” 第134章 方维又问道:“若他们和稀泥,想着敷衍了事呢?” 黄淮皱着眉头,在纸上又划了一道,“若户部的人,想和稀泥,你也就只能冷眼旁观,敲敲边鼓。毕竟咱们是协同办差,不好抢了人家的风头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督公吩咐的极是,小人记下了。” 黄淮又回身喝了口茶,笑道:“你这趟外差,估计是不容易的。说起来,最近正有一批出京选宫女的外差,倒还是有些油水,有不少人托了几层到我这里求呢,你怎么不来?” 方维笑着摇摇头道:“这样的肥差,我自知是轮不上的,也从不敢奢望什么。” 黄淮抱着手笑道:“你倒是不妨胆子大些。”又喝了口茶,正色道:“听说你最近欠了万花楼的钱,想是也不宽裕吧。” 方维一惊,连忙跪下道:“督公明察秋毫,小人的家事而已,不敢劳烦督公。” 黄淮笑道:“来龙去脉,我已经知道了。那天万花楼有个姐儿给东厂的眼线报了信,说你被扣在里头了。等他们过去的时候,你已经走了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多谢督公营救之恩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,郑重地道:“这倒是不必。不过我也有几句忠告给你。咱们这样的人,弄个女人来贴身伺候着饮食起居,洗脚暖床,原也无可厚非。你自己也该心里有数,女人找咱们,能图什么,也不过是图个穿衣吃饭。对食也好,娶亲也好,平时搭伙过日子,也就罢了,可千万不要动了真情,被人拿捏住了,对你没什么好处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督公教训的是,小人记住了。” 黄淮冷眼看着他,笑了笑,“你还很年轻呢。到年纪就知道了,什么情啊爱啊,都是虚无。你且有些大风大浪要过,总要自己闯一闯才知道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你既然是缺钱,我不妨指点条路子给你吧。” 方维道:“谢督公指点。” 黄淮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笑微微地道:“神宫监的头儿,曹进忠,是你原来的上司吧。” 方维道:“是的,我在神宫监也做了小十年了,一直在他手下做事。” 黄淮笑道:“他最近可是活跃的很呢,想着伺候好老祖宗,弄个到江南选宫女的好差事,捞些油水。我听说老祖宗也许给他了。” 方维不知所以,只嗯了一声。 黄淮看着他,敲了敲桌子,笑微微地道:“万花楼这事,原本因他而起,你就从他身上捞些富贵,也无不可。至于接下来要怎么做,那就只好看你自己的悟性了。我只能给你点拨到这儿,可不能手把手教你。”又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个可造之才。” 第86章 诈欺 曹进忠的宅子在碧玉胡同最里头, 是个幽静的三进院子。方维在门房报了名号,过了一会,曹进忠就急急地出来了, 见是方维, 又惊又喜,上去搂着他的肩膀,笑道:“哪阵风把兄弟你给吹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不是好一阵子没见你了吗, 我去看我家老大,他们说跟着你去昌平了。” 曹进忠眼睛就亮了, 笑道:“说起来方谨, 也正经是个人才, 你在我手下干了那么些年,是再安静平和不过的一个人了。我原以为他随着你,是个闷嘴葫芦,结果可真是让我意外,他倒是个见人说人话、见鬼说鬼话的一把好手, 连那些在陵寝司香的老伙计们,他都哄得人开开心心的,一个劲地拿糖给他吃。” 方维听了, 十分诧异, “还有这事?这孩子在我面前倒是不显。我还怕他给你惹了祸出来呢。” 曹进忠道:“那可不会。我正打算着,下次去外头采买芝麻水的时候, 就带着他去。” 方维道:“我原是看他性格活泼, 想着让他到咱们那儿抄抄字念念经的, 倒是入了您的法眼了。” 曹进忠笑道:“想是我年纪大了, 也喜欢些机灵的孩子。” 他就这样揽着方维进了小厅内,屋里头一股极冲的香味。围着几张桌子坐满了人, 都是宫里的太监和从院子里叫来的姑娘。有打叶子牌的,有打马吊的。也有人斜斜地躺在榻上,有姑娘伺候着抽水烟。 方维往人群里扫了一眼,见大多数都不认识,只有一个人略眼熟,想起来是司设监的掌事太监张英,上次在打茶围的时候见过的,就拱手行了个礼。 曹进忠将他引到马吊桌子上来,笑道:“这位是我兄弟,平日里不常来。现在文书房做事的,顶顶有学问,上个月又新升了典簿。”又咬着方维的耳朵道:“兄弟你来替我打两把,赢了算你的,输了算我的。” 张英笑道:“老曹你倒是说的亲热。我可听说了,这位方公公去了文书房,就连升了两级,怕不是在你那儿耽误了人家。” 方维窘迫道:“张公公,您就叫我小方吧。曹公公对我,一向是很照顾的。”又笑道:“我原不大会打,就在旁边看看就好,上桌可不行。” 曹进忠大笑道:“这怕什么,给你找个会打的,两圈就会了。”又提起声音叫:“云儿过来。” 人堆里一个姑娘抬起头来,正是云儿。见到是方维,脸上有点欢喜,又有点窘迫,对视了一眼,就低下头去。 第135章 曹进忠把她拉过来,笑道:“上次我记得万花楼打茶围的时候,就是你伺候的方公公。” 云儿低头道:“是我。” 曹进忠道:“上次伺候的不错。那你在旁边伺候他打两把。” 云儿便慢慢挪过来,在方维身边坐了。方维见她打扮的比平时寒素的多,头上钗子也没几支,脸上黄黄的没怎么擦脂粉,低眉顺眼地不说话,心里明白,便道:“你在旁边看着我打吧。我输了钱,也不怪你。” 他把后几个字说的很慢,云儿一下子听懂了,转过来看着他,眼里有些难过又有些欣慰。 方维就伸手去摸马吊牌,这牌是骨面竹背的,摸起来有些凉。 他摆正了牌面,低头对云儿道:“你说打什么。” 云儿摇摇头道:“我原本是个倒霉的命格儿,只怕沾了大人的牌,带累了您。” 方维笑了一笑,低声道:“人各有命,便是输了,也是我命该如此,与你有什么关系。” 云儿叹了口气,伸手虚点了点一张牌,方维明白了,就提起手来,把那张牌打了出去。 一屋子人闹到三更方散,方维有心留到最后,捏了捏曹进忠的手。曹进忠会意,待众人都走了,又带他回到客厅,叫人上了茶。 曹进忠道:“你这么晚来找我,我就知道有事情。又怎么了?” 方维摸着茶杯,手指头在茶杯口直转,低头道:“这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。” 曹进忠笑道:“是不是手头有些紧?你就跟我说个数,但凡我能有的,借你周转总是没问题。” 方维皱眉道:“不是。”又凑到他耳边,轻声道:“我打听到有些事,对公公你不利。” 曹进忠吓了一跳,忙拉着他的袖子问:“什么事?” 方维又低下头,支支吾吾地只是说不出话来。 曹进忠急得直跳脚,便道:“兄弟你行行好,快同我说,我绝不告诉旁人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最近是不是老祖宗他们御下极其严厉,但凡是些小错,都要罚俸?” 曹进忠道:“那可不是。刚才席面上还说这个,大伙这阵子都提着心呢。” 方维道:“我今晚原和几个东厂的兄弟们吃饭,听见他们议论,说有人跟他们密报,说你在神宫监里头养狗。” 曹进忠不以为意,“不就是养个狗吗,难不成……”忽然脸色变了,吞吞吐吐地道:“有人……告发我?” 方维点头道:“可不是。说起来,神宫监确实是明令不许畜犬的,三弦儿养在里头,也确实张扬了些,难保院子里过来过去的,有人撞见。” 曹进忠的手都抖了起来,颤着声音道:“有什么法子能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思量了下,养狗这事可大可小。咱们神宫监,那是什么地方,供奉的可都是历代先皇的灵位。要是报到上头,可就是纵容畜生冒犯先皇,我听见了之后,想到这一层,吓得我冷汗都出来了。” 曹进忠脸色煞白,整个人便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。过了一阵,忽然扑倒在方维眼前,抱着他的腿道:“兄弟,你可要救救我啊。我……” 方维连忙下来,将他扶了起来,叹口气道:“曹公公素日待我不薄,这十年间,也算情义一场,我这才冒死过来给您报个信儿。” 曹进忠拉着他不撒手,浑浊的眼中落下泪来,低头道:“兄弟,你这也真是十分的义气了,我们全家感激不尽。”又急急地道:“还有什么解决的法子没有?” 方维扶着他的肩膀道:“这事实在是十万火急。我听他们说,要查个真凭实据,需得捉贼要赃。我倒有个主意,不知道曹公公你愿意不愿意?” 曹进忠一连串地点头,“愿意,我都愿意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当下,只能先拿钱封住东厂那两个人的嘴巴,您再连夜进宫,把三弦儿带出来,日后任谁来查,都给他来个死生不认,他们从咱们神宫监查不到狗,总不能现变一只出来,您说是不是?” 曹进忠沉吟了半晌,点头道:“你说的极是。兄弟,你在此处等我。“便急匆匆地出去了。 过了一会,他拿了几张银票过来,塞给方维道:“这八百两,是给东厂俩兄弟的,你就先行代我去打点,若是不够,再跟我说。这五百两,是给兄弟你的。我也知道宫里的行情,只是咱们神宫监,你也知道,平日里也没甚油水,我平日里开销又大……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东厂的人,平时胃口倒是很大,只怕是……” 曹进忠见他为难,又紧紧握着他的手道:“兄弟,我这实在也是没法子了,你跟他们有些交情,这次难为你……” 方维摇头道:“罢了罢了,大不了这五百两,我都添在里头,只是要先保你平安。” 曹进忠听了,心下十分感激,便要哭了出来,握着他的手道:“兄弟,我这次谢过你的大恩大德。你这一番盛情,我心里明白,都记下了。日后你家孩子在我这儿一天,我就照顾一天,绝不能让他吃了亏去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点点头,站了起来,“那就只能先这样吧。曹公公,你赶快启程进宫,一刻也拖不得。” 第136章 曹进忠又跪了下来,颤着声音道:“兄弟,我这身家性命,可就全拜托你了。” 第二天,方维从万花楼将房契地契尽数赎了出来,又把字据烧了。 他叫了辆马车,到了黄淮的外宅。门房见了他,笑道:“督公现下不在府中。昨天他有吩咐过,原话就是,若是你来了,只写个条子给他就好。东西你拿走。” 方维便写了个条子下来,用信封装了,火漆封口,又盖了个私印。 他出了口气,走到门口,神色复杂,像是忽然卸下了千斤重担,又像是背上了一些沉重的包袱。 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沿着大街一路慢慢走回家。路过回春堂,他心念一动,就进去了。 方维将卢玉贞之前给的药方在心里过了一遍,默写了出来,递给掌柜的,笑道:“就这张方子,按一个月的用量抓了。”又补一句:“云南来的三七粉,给我来二两。” 掌柜的上下打量着他,笑道:“这个可贵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自去抓就是,我都给现钱,不赊账的。对了,蟾酥给我二两。” 掌柜的听了,便笑道:“这东西可名贵,我们店里也就不到一两,都给您称了?” 方维笑道:“那就我包圆了吧。”忽然又想起件事来,在纸上写了几样药材,敲了敲柜台,笑道:“这几样,也都给我来点。” 第87章 芦花 方维弯着腰, 将床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折好,放到箱子里。 卢玉贞在旁边摆弄着些瓶瓶罐罐,笑道:“大人, 我看了这些药, 就觉得这也要带,那也要带。” 方维看了她一眼,笑道:“你只拣着些要紧的带着就行了。长不过一个月的工夫, 不要像搬家似的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忽然转向他, 正色问道:“大人, 您到底是从哪里借来的钱?” 方维愣了一下, 微笑答道:“平日里逢年过节,宫中都有些赏钱,我过去的赏钱就存在宫里一个相熟的朋友那里,没有取出来,算下来也有上百两了。又跟他借了一些, 他因为跟我交情好,不着急还的,利息也收的低。” 卢玉贞半信半疑地看着他:“您可不许骗我。” 方维笑着摇了摇头:“玉贞, 你这么聪明, 说什么谎话,不都让你看破了。”忽然拿起来一件崭新的寝衣, 诧异道:“这是你新做的?” 她笑道:“前几天已经做好了, 只没有拿出来, 都是套着旧的裁出来的, 不用试,一定合身。” 方维把衣服提在手里, 仔细看着:“这种针线功夫,可最累人了。”又摇了摇头道:“你原该在家里歇着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要说是精细的绣花什么的,我也肯定是做不来。这种粗笨的功夫,我倒还是会一点。布是我一早买下的,也不费什么。”又道:“这几日我把上门出诊的都回掉了。在家呆着,反正也没有什么事。” 方维看她低头在写服药的笺子,便皱着眉头道:“我也是怕万花楼那帮人又来找咱们闹事,我不在京城,唯恐他们又伤了你。出诊的事,你就好好跟人家说,过了这段日子,自然你该出去就出去。” 卢玉贞就叹口气,手上的活计并没有停:“大人,我仔细想过了。像这样的事,有了第一回 ,便有第二回。我也不是大罗金仙,谁也保不齐哪天我把人家的女眷治出什么毛病了。我自己挨打吃官司也就罢了,就怕再这样连累到您,咱们以后可怎么过呢。” 方维见她口气平淡,心里却知道她十分难过,便上前拉着她的手道:“玉贞,你别害怕,我不怕连累的。” 她摇了摇头道:“总不是个办法。”又笑道:“大人您先忙您的,我这里自己想些法子出来。” 方维想了想,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解决之道,只好叹口气道:“先不要管外头的这些事了,把药好好吃着。看你这一阵子都累的瘦了。” 卢玉贞没说什么,将药瓶贴好笺子,放在箱子里,又道:“这些日子估计您也不方便弄,那些个热敷的药包,就不带了。自己睡前没事按一按穴位,也一样的。” 方维笑了笑,低头应了。卢玉贞又想起什么,低声道:“前头关元、气海两处穴位,是固肾气的,不要按的时间太长,容易……容易胡思乱想。” 方维就愣住了,半晌才反应过来,扭过头去大笑起来。卢玉贞跺脚道:“我这是说正经的。” 方维笑得止不住,过了好一阵,才停下来,点头道:“知道了,我的好大夫。”又向她耳边轻轻地道:“你放心好了,就算胡思乱想,也只想你。” 卢玉贞被他噎住了,想说什么,又说不出来,半晌低着头握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我想好了,等你回来,咱们就……不能让您白担了这个虚名。” 方维会意,把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,笑道:“玉贞,你的心意我知道了,我办完了事,一定马不停蹄地回来。”又低头在她耳边柔声道:“我还是更喜欢身上有点肉的。” 卢玉贞转过脸去,苦笑道:“亏我原来还觉得大人您是这世上第一正经的人呢,看看现在。” 第137章 方维捏着她的脸笑道:“玉贞,你就是有千般好处,唯独眼光不好,可比我差远了。” 卢玉贞回过味来,不由得好一阵脸红心跳,哼了一声,手里轻轻推了他一把:“这样油嘴滑舌,一定不可靠。” 方维笑道:“想换人也来不及了吧。再说笨嘴拙舌就是老实吗,我看也不一定。”又正色道:“这趟差事倒是没什么难的,唯独你让我放心不下。” 卢玉贞便看着他,郑重其事地道:“大人,您尽管放心就是。我在家一定好好的,等你回来。” 马车外头的秋风一阵一阵地吹着。路渐渐颠簸起来,车在官道上一摇一晃,方维撩开帘子,向外头望了一眼。官道两旁,是无尽的田野延展到天边。田里的农夫们正在地里忙碌着,用镰刀收割着高粱。 王有庆坐在他身边,笑道:“这两天立秋了,正是收高粱的时候呢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点点头道:“今年夏天雨水多,高梁收成想必还好。” 王有庆也望向窗外:“今年这边算是老天爷额外照顾了,只是春天旱了些,没大闹饥荒。听说山西陕西那边不行。” 方维又前后看了看,问道:“还有多久能到肃宁啊?” 王有庆愣了,摇摇头道:“不知道,我以前没出过门,当时是牛车把我拉进京城的。” 方维便问马车夫,车夫笑道:“咱们大概再走半天,过一条河,天黑之前就能到肃宁了。” 王有庆听着听着,就低下头,脸色有点忧虑,方维便问:“你怎么了?” 他捏着衣角,闷闷地道:“方公公,您也是知道的,我老家这里穷得很,所以往宫里送的孩子也多。我以前也听说过,隔壁村里的中官回乡探亲,请全村的人坐席吃酒,还有唱大戏,办得体体面面的,父母族人都有光彩。我现如今就是个当差使唤的,啥都没混上呢,这样贸然回去,被人家说三道四,让他们都没脸。”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,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没死在刀儿匠屋子里头,就已经是很不容易了。能进了宫,没发去净军,也算是命好的。你放眼这宫里,到头来能有几个混上太监名号的?你这样有吃有穿,拿着月俸,总比在外头吃不上饭的强。” 王有庆听了这话,脸色缓和了些,想了想,笑道:“您说的也是。”又道:“我给他们也带了些东西。八年不见了,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了。上次他们捎了信来,说我大哥都有孩子了。” 正说着,有些白白的绒毛飘飘忽忽飞了进来。沾到了他的头发上。 方维拈起来看了一眼,笑道:“这是什么啊,看起来像柳絮。” 王有庆用手指头捏了捏,笑道:“到河滩了。这是芦苇花。” 他一撩起帘子,方维就看到外面,漫山遍野都是高大的芦苇,在风中摇着。 王有庆笑道:“这里便是白洋淀了。” 方维愣了,问道:“怎么看不见有水?” 王有庆道:“原来这里是好大一片,跟海似的,一眼望不到边。这几十年雨水少,就是个洼了。” 方维便叫车夫停车,笑道:“好歹是个名景,咱们到下头看一看去。” 他们两个下了车,后面那趟车也停了。江之仪带着个长随走了下来,方维便拱手笑道:“江大人,我见这外面芦苇开的正好,想着看一会再走。” 江之仪点了点头。他大概四十来岁,面孔清瘦,额头上有几条深深的皱纹,留着山羊胡子,穿一身青色便袍,看上去十分老成持重。 他们在路边站着,看芦苇一望无际,芦花在空中飘飘地飞过来,像落了漫天的雪。 江之仪点头道:“这里归河间府,周遭六十里,是关城、安州、新安、高阳四个县共管的。三十年前还是片湖,烟波浩渺,里边种着大片荷花,遮天蔽日。近年来中间渐渐淤积为平地,湖水干涸了,百姓就在淀内耕种,开辟成了农田。十几年前当地官府还在淀中央办过牧马场呢。” 方维有些意外,笑道:”没想到江大人对这里这样熟悉,都是信口拈来。” 江之仪带点得意地道:“我已经在北直隶户部司做事做了十多年了,这几个州县大概的情况,我也总是了解一些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这真是难得的。如今的京官,夸夸其谈的倒是多,低头做事的,一年比一年少。江大人这样实心用事,令人不胜钦佩。” 江之仪听了,十分诧异,打量了方维两眼,笑道:“没想到方公公这样年轻,还有这样的感慨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也是在宫里洒扫香灯,坐了十年冷板凳的人。那时候我一天擦的香炉,比见的人还多呢。这个滋味,我懂的。” 江之仪就笑了,又道:“我可听说方公公如今是司礼监的红人,短短时间,就升了两级。我思量着该是少年轻狂的做派,没想到不是的。” 方维摇摇头,低声道:“我都快三十了,什么轻狂。职位那些,都是老祖宗、祖宗们的抬举,也不是我怎样出色。只是我坐了多年冷板凳,知道机会难得,偶尔见了个机会,就得实心用事,得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、体体面面的。像江大人这样进士出身,比我有学问的多。人发迹有早晚,也说不定运道马上就来。” 第138章 江之仪听得心有戚戚焉,叹了口气道:“我已经四十多岁了,也不过是个主事。官场上就算是半截身子入土了。什么发迹、前景,早就已经忘却了。” 方维笑了笑,又道:“那倒不然。当朝首辅李孚李大人,前几年也不过是南京一个小官,宴请都上不了主桌的。这才过了多久,眼下位极人臣,炙手可热。可知荣华富贵,原在一念之间。若是错过了,那可就追悔莫及了。” 江之仪听了,长叹一声,也没有发话,只是望着漫天的芦花出神。过了一会,他低声道:“这里淤积出的荒地,朝廷原有明文,百姓谁家开垦出来,就归谁的,叫做永业田。这几年,却被人陆续吞了大半。这种地原是盐碱地,出不了太多粮食,都是下等田亩,当地田租定的是三分,他却定死了五分。” 方维心里知道他说的是谁,笑道:“这等没天理的事,到底是谁啊。” 江之仪苦笑道:“当然是咱们得罪不起的人了。” 方维低头将脚下的一块石子踢了出去,又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江大人多虑了。咱们这次办的可是钦差。难道还有什么圣上得罪不起的人么?” 第88章 怪事 天公作美, 几日晴朗。方维和江之仪的马车经过一路颠簸,终于到了肃宁县城门口,天已经快黑了。 两个差役抄着手, 吊儿郎当地站在城门口, 见了他们的马车,上前伸手就拦下来了,厉声喝道:“什么人?” 马车赶忙停下来, 江之仪的长随就跳下了车,取了勘合给他们看。 差役翻了翻, 粗粗看了几眼, 皱着眉头道:“叫车上的人都下来。” 他们几个人都下车了, 差役又一边斜眼打量着他们,一边对着手里的勘合,嘴里咕咕哝哝地道:“也没听说啊。” 江之仪便愣了一下,问道:“你们知县没有吩咐过吗?” 差役冷着脸道:“知县高升到别处去了,这都走了半年了, 还不知道新知县在哪儿呢。如今肃宁县是县丞在主事。” 江之仪就问道:“县丞也没交代下来?” 差役露出不耐烦的神色,叉着腰道:“交代什么?你给我把话说清楚。” 江之仪被这气势吓得退了一步,低声道:“我们这次来, 是有公事在身的。” 差役横眉立目道:“什么公事, 我就是个看城门的,你跟我可说不着。” 方维从袖子里摸了一把铜钱, 递了过去。差役掂量了一下, 又上下打量了他们几个人两遍, 挥挥手道:“废话少说, 还不快走。” 方维与江之仪两个人面面相觑,江之仪皱着眉头道:“想必是户部的公文在哪里耽搁了。” 方维抬起头来, 看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要落下去了,叹口气道:“也没什么办法了。既来之则安之吧。”又问马车夫:“现在返回去找驿站,还成不成?” 马车夫脸色也不好看,拉着脸道:“两位大人,这天眼瞅着马上就黑了,城外驿站也过了十余里路,再返回去也来不及,要是中间有什么差池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麻烦的很。” 方维便看着江之仪,笑道:“江大人,不如咱们先进到城里,再想办法。” 江之仪点了点头,马车进了县城。街面上的商铺都已经掌了灯,灯下的路上却稀稀拉拉少有行人,只听见远近都是高高低低的喜庆锣鼓乱响。 方维心下诧异,再掀开帘子一看,迎面正遇上一队穿红挂绿的迎亲队伍,跟他们当街走了个对面。马车便按规矩在一边停了,让他们先行过去。 迎亲仪仗拉的很长,走了好一阵子。刚过了这一队,迎面又有一乘新娘坐的花轿抬了过来,后面跟着大批人抬着嫁妆箱笼。 方维便问王有庆:“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吗?还是肃宁的风俗就是这样?” 王有庆摇摇头,也茫然地道:“不是啊,我都没听说过……怎么天黑了还这么多人成亲。” 这肃宁原只是个小县城,马车一路上走走停停,过了几条大路,不多时便到了县衙门口。 几个人下了马车,在衙门口站定,见县衙的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,门口竟是连个差役也没有。 江之仪便叫长随去敲县衙的大门。敲了半天,一个老眼昏花的仆人开了扇旁边的小门,探出个头来,迷迷瞪瞪地问道:“公事还是私事?” 长随道:“公事。” 老仆摇头道:“今儿不办了,公事明天请早。”便缩回头去,啪的一声把门关上了。 长随待又要举手敲门,方维摇了摇头:“算了算了。”又转向江之仪,笑道:“天都黑了,我估计他们的县丞、主簿都回家了,仓促之间,也没地方找人去。” 江之仪站在大门前,环顾四周,看路上行人越发稀少了,拧着眉毛道:“这倒真是出乎意料,那咱们这几个人怎么办?” 方维笑道:“我还是那句话,既来之则安之。我看不如在旁边找个客栈,先安顿下来,住一个晚上,明天等县丞、主簿他们到衙门了,将公文给他们看,当地也自会有安排。不然咱们这几个人,也总不能今天晚上睡在大街上。江大人,你看这样安排,是否妥当?” 第139章 江之仪又看了看肃宁县衙的大门,叹了口气道:“也只能如此了。” 他们在县衙隔壁的大街找了家还算像样的客栈,要了几个房间,卸下行李安置了。 方维向伙计要了点热水,胡乱洗了洗,便走到江之仪的屋子里头,笑道:“屋子里头还算洁净,凑合住一晚上也还好。正好咱们还没吃饭,不如我来做东,请大家先吃一顿。” 江之仪愣了一下,笑道:“这怎么好让方公公破费呢。还是我来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江大人原不必跟我客气,这一路上风尘辛苦,驿站里头吃饭也不过是勉强凑合罢了。就在这里吃点便饭,又不是什么山珍海味,自然是应该的。” 他们俩人带着随从到了大堂。天黑得很透彻,只有几张桌子上点着油灯。方维和江之仪就在上头桌子坐了下来,王有庆跟江家的长随同马车夫坐在另一桌。方维拉着王有庆的袖子,轻声道:“我一总结账,你不用管。”就叫了小二来,笑道:“点菜,有什么本地特色的东西,都报一报。” 小二慢悠悠地走了过来,躬身笑道:“几位客官来的不巧,今天店里头可实在没有什么好招待的,厨子不在。” 江之仪愣住了,便问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小二道:“今天正好隔壁大街上开米铺的王老板家里娶亲,把我们这里的厨子都借走了,正办席面呢。” 方维笑着起身道:“那我们出去找家酒楼吧。” 小二笑道:“客官,我是好心提醒,今天凡是拿得出手的馆子,厨师都去出堂会去了,你到哪儿,也是这样。” 方维愈发好奇,笑着问道:“今天是什么千载难逢的黄道吉日吗?你们这里这么多人娶亲。” 小二听了,认真打量了一下他们几个,又专注地看向方维,笑道:“几位客官是从外地来的吧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我们是从京城来办货的。” 小二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那就是了。”没有回答什么,又笑嘻嘻地道:“客官要是急着吃饭,也只有些面条,配点熟牛肉。” 方维便道:“不拘什么,先给我们上来吧。”又看着江之仪,笑道:“这样简慢,江大人不嫌弃吧。” 江之仪笑道:“能有口热的,就不错了。以前我们去盘账目的时候,一坐一天,连饭都没得吃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江大人性子痛快,很合我的脾气。”又笑道:“那这顿晚饭便不能算,改天我再请。” 不一会儿,小二就过来上了几碗汤面。 方维吃了几口,见大堂内黑洞洞的,桌上灯火摇摇,有种说不出的诡异,他咳了一声,正色道:“我总觉得这肃宁县奇奇怪怪的。江大人,你觉不觉得?” 江之仪道:“我也觉得此地事事不合常理,一定是有什么缘故。”想了一想,又道:“难道跟我们来办差有什么关系?” 方维压低了声音,道:“我看不是,今天来看,咱们要过来查田亩的事,他们竟是毫不知情。” 江之仪道:“还好咱们自己手里头有公文呢,不然倒是说不清楚了。” 方维轻声道:“照理来说,户部的公文,是要直发给肃宁县的。即使是他们没有知县,县丞是这里的二老爷,文书也该让他批过才是。照今天的种种光景看起来,肃宁县竟是没收到什么信,也没有什么风声。” 江之仪想了一想,笑道:“我思量着,这样倒是也有些好处。县丞若是不知情,自然主簿也就不知道。那库房里的账目便没时间改过。不过明日见了面,总还是要告知他们,田庄清算这种事,不靠这些地头蛇是不行的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江大人经验老道,我初来乍到,什么也不懂,无有不从。”将碗里的面吃完了,又笑道:“我算是知道户部怎么派您过来了。这里头的关节诀窍,想必江大人知道得一清二楚。” 江之仪摇了摇头,笑道:”这趟差事,原是户部司别人都不愿意干,硬推给我的。我因背上生了个疮,有两个多月没回户部衙门里头,刚好了些,一回去做事,便被派到这里来了。” 方维问道:“现在可大好了?” 江之仪道:“差不多了。要不是这场病,还认识不了方大人。” 方维听了只是笑,又道:“和我猜想的差不多。看来实心用事的人,不招人待见,也是处处皆然。” 方维结了帐,上楼回到房间,将桌上的油灯点着了,又将灯芯挑了挑,调得亮了些。 他刚解了外袍,便闻到一股甜甜的香味,并不冲,但是味道丝丝缕缕的挥之不去,像是径自往脑子里钻。 他想着自己一路上颠簸,有些累了,就坐在床边。还没来得及打开箱子将寝衣取出来,就觉得四肢软塌塌的,竟是抬不起来。 渐渐地,他的眼皮无力地垂下来,便栽倒在床上睡着了。 第89章 绑架 像忽然落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, 冰凉彻骨又喘不上气。方维猛然醒了过来,头痛欲裂,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。 他定了定神, 却发现自己坐着, 背后靠着面墙,置身在一片黑暗中,他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, 发现都被捆着。 第140章 他心中不胜惊骇,咬着牙镇静下来, 立刻明白了, 自己可能是在客栈房间内中了迷香。 他把这几日来的事情仔仔细细在脑海里过了一遍, 也弄不清其中原委。 忽然听见旁边哼了一声,像是王有庆的声音,方维的心就放下了一半。黑暗中一切都看不清,嘴也被堵上了,发不出声音。他尝试了几次, 都无法将布用舌头顶出来,只得放弃用力,继续闭目养神, 心中默默念着经文。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, 方维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,有个人慢慢走了进来, 有悉悉索索的声音。 那人走到了屋子正中, 却没有点灯, 像是拖了把椅子坐下了。 方维挣扎了一下, 弄出了点动静,那人走了过来, 到了他面前,大概是犹豫了一下,伸手把他嘴里的布取了。 方维一下喘不过气来,咳了一阵子,用嘶哑的声音道:“阁下……是什么人?” 那人也咳了一声,声音有点苍老,“这位小相公,你别害怕,我没有恶意。” 方维压低了声音道:“阁下连真容都不敢露,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吧。” 那人便笑了一声,叹了口气道:“小相公,我实在也是不得已。” 方维道:“这位大哥,有事便直说吧,也不必绕什么弯子。” 那人嗯了一声,却忽然握住了他的左手。 方维吃了一惊,那人手劲却大,一手按住他的手腕,一手沿着手掌慢慢摸了上去,将他的手指头掰开,也一根一根地捏过来。 方维浑身一震,竟是惊呆了,急忙道:“你……你干什么?” 那人低声道:“给你摸摸手相。” 方维冷冷地道:“你摸完了吗?” 那人嗯了一声,又道:“摸完了,这位小相公,你这手绵软修长,可是大富大贵的命格,日后必将飞黄腾达,贵不可言。” 方维听了,心里不由得暗笑,嘴上却好奇道:“是吗?” 那人笃定地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又补上一句:“只是你这命,需得一个旺夫的女子帮衬着,才能通达。若娶妻不贤,不仅无法发迹,还会有血光之灾。我算着这大劫就在眼前,你却不得不防。” 方维听得愣了,“这位大哥,你把我们绑了,不就是应了这个劫吗?” 那人道:“这个便不能算。我算的是,你得娶亲冲喜,才能把这个劫解了。” 方维心中暗暗盘算着,嘴上只低声道:“你算的很准,在下已经在家议定了亲事,我那未婚妻子十分美丽,且贤良淑德,持家有道。” 那人一听这话,忽然沉默了一下,又笑道:“小相公,你是订了亲,便不是已经成了亲。我算着你的命定姻缘,可就在此地。实不相瞒,在下有个女儿,相貌也是极好的,我算过了,命里头是大富大贵,跟你的命格十分匹配……” 方维诧异道:“你……这是要招婿?” 那人道:“正是。我家中一切物什已经准备妥当,一文钱都不要你出。我女儿容貌品格,都是一等一的。你若是愿意,现在就签了婚书,明天是黄道吉日,便能拜天地、入洞房。” 方维心里觉得世间荒唐之事,莫过于此,摇摇头道:“大哥,我终身已定,再无反悔之意。您若是想招婿,便请媒婆去外面寻人,怎么这样山匪做派,将人绑来就要成亲?” 那人也不回答,过了一会儿,又问:“既然你不愿意,你的长随可曾娶亲?” 方维愣了下,知道他是说王有庆,笑道:“还没有。不过你先要问他,愿不愿意娶你女儿。” 那人的脚步声音往一边去了,不一会,听见王有庆猛然咳嗽起来,过了一阵,咳嗽声停了,忽然王有庆开口,用方言说道:“你是……三表舅?我是二牛啊。” 那人啊了一声,颤着声音道:“二牛?你不是……走了吗?” 王有庆道:“是我,三表舅,我回来……办点事情,小菊还好吗?” 屋子里亮了,方维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,才看清楚这是个柴房,里头堆了些柴火和杂物。王有庆也被捆着,坐在另一个角落里。 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举着盏油灯进来了,道:“爹,他们谁答应了没有……” 方维往眼前看,小菊的父亲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,极瘦,山羊胡子也已经花白了。他翻着眼睛,方维立即明白了,为什么他不用点灯就能视物,他是个瞎子。 瞎眼男人哆嗦着手,半晌没有说出话来。 小菊是个瘦瘦小小的女孩,瓜子脸,大眼睛,看起来倒是十分伶俐,穿一身粗布衣裙,把灯往王有庆脸上照了照,好奇地打量着他们。 王有庆认出她来了,欢喜地道:“小菊,你长这么大了啊。” 小菊愣了,仔细看了他一眼,又惊又喜,笑道:“二表哥,原来是你啊。你不是到京城去了吗?”又转向她爹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瞎眼男人回过神来了,连忙蹲下来,给他们的手脚松绑。 方维觉得四肢都麻了,略微活动了一下,皱着眉头看着王有庆道:“是你亲戚?” 第141章 王有庆挣扎着想爬起来,却一时动不得,脸色都变了,急急地道:“是我表舅,可是……” 瞎眼男人突然像是全身都没了力气,他在方维面前跪倒在地,连连磕着头道:“这位一定就是宫里来的公公了。我求求你,不要把小菊给带走……” 他磕着头,便哭出来了,眼泪顺着皱纹横竖淌了一脸。他举起袖子在脸上胡乱的擦。 小菊也跟着跪下了,两眼含着泪:“公公,我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民女,是我……不想去做宫女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渐渐明白了,微笑着看王有庆。 王有庆跺脚道:“这是怎么说的呢。表舅,小菊,你们全误会了。我们是从宫里来的没错,可不是来选宫女的。” 跪着的两个人抬起头来,将信将疑。方维笑道:“的确误会了,我的确另有差事。”见他们脸上还是惊疑不定,又补上一句:“便是选宫女,就看在你是王有庆的亲戚份上,也不选你家的就是了。” 他们这才放下心来,长出了口气,小菊的爹忽然又道:“公公,还请……宽恕我这……” 王有庆过来把方维搀了起来,方维道:“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吧,别在柴房里了。” 这家是个极窄小的院子,屋里零零星星堆了不少娶亲用的杂物,堂屋里头一对雕龙画凤的双喜红烛已经插了起来,地上又有些裹着红绸子的箱笼。方维到堂上坐下了,笑道:“果然是连拜堂都准备好了。” 小菊的爹便又在他面前跪下了,颤着声音道:“公公,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……不是,我本来眼睛就不中用的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他回答道:“我叫陈从云,在大街上摆摊子算命的。” 小菊也跪下道:“大人,都是我的主意,不关我爹的事。” 王有庆在旁边看着方维的脸色,怯怯地道:“我舅母一早就过世了,表舅他一个人拉扯着小菊,俩人相依为命,日子过得也不容易。大人,求求你……” 方维拉下脸来,不答话,却淡淡地问道:“那街面上这些往来娶亲的,都是因为要选宫女?” 陈从云点头道:“正是呢。自从几天前听说会有宫里的太监来这里选宫女,这城里可就乱了套了。家里有适龄女儿的,但凡定了亲,就算十岁出头,也着急成亲娶过门。没有定亲的,就抓瞎了,不管是三四十岁的老鳏夫还是八九岁的小童子,也都拉着来写婚书,拜天地。我是个瞎子,日子过得艰难,女儿十三岁了,又没有许配人家,所以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。” 方维问道:“那是在客栈里用的迷香?” 陈从云道:“是客栈里的伙计,他们但凡看见年轻些的男人来店里投宿,不是本地的,便会跟我们报个信,我……我还是多出了些银子……才把你们两个抢下来的。” 方维站了起来,在屋子里走了一圈,背着手看着墙上贴的大红喜字,脸色阴晴不定。 王有庆也跪下了,叩头道:“大人,我求求你了,我表舅和小菊,他们原没有坏心,只是,只是…” 方维走到陈从云面前,问道:“你是算命为生吗?” 陈从云答道:“是的大人,我平日就在前头那条街上摆摊子,给人摸骨看手相,所以街上的人给我起了个诨名,叫陈一手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笑道:“你别怕。既然你是有庆的亲戚,选宫女这事,可以缓一缓。但是眼下这几天,你可得听我吩咐,不然这绑架官差的罪名,你知道的,神仙也救不了你。” 陈从云一下子松弛了下来,叩头如捣蒜,连忙道:“我听,我一定听。” 第90章 手相 破晓时分, 他们几个人出了院门,方维和王有庆走在前头,小菊一只手扶着陈从云走在后面, 一只手里提着求神问卜的布幌子。陈从云手里的竹杖戳着地面, 发出清脆的啪啪响声。 走到客栈门前,正遇见江之仪急匆匆地往外走,脸色铁青。 一行人在客栈大门前打了个照面, 江之仪愣住了,嘴里都结巴了, “你们……你们这是?” 方维笑道:“我认床, 睡得不踏实, 起的早了点,想着趁街上人还少出去逛逛。见你们都没起来,就叫了王有庆,在外头溜达了一圈,倒叫你们担心了。” 江之仪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 笑道:“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,急出一身的汗来。已经叫长随去县衙了。” 方维作了个揖,笑道:“是我的不是, 倒叫江大人费心了。”见江之仪还在擦汗, 又补一句:“我这一溜达可不要紧,倒叫我遇到一个神人。”便指了指陈从云。 江之仪打量了他两眼, 诧异道:“这位先生是?” 方维笑道:“是个算命先生。我在大街上看到他正好坐下摆摊子, 就上去让他给我摸了摸骨相, 倒是说的很准呢。” 江之仪听了, 心中暗暗笑道:“果然中官就爱弄这些。”嘴上只道:“那也奇了。” 一行人便在客栈大堂里坐下了,叫了些包子馄饨, 昨晚的伙计来上菜,看着他们,又看看陈从云,眼光只是惊疑不定。 第142章 方维笑眯眯地道:“我见他说的神准,便让他过来客栈这边,想的是给大家都算一卦看看。没想到这肃宁县穷乡僻壤的,也能出些人才。” 江之仪笑了笑,神色不以为然, “神鬼之说,我一向不大信的。” 方维摆了摆手,“此言差矣。老话说得好,举头三尺有神明。信则有,不信则无嘛。”又对着江之仪笑道:“算卦钱我已经给他了。江大人不妨让他也算一算。” 江之仪推脱不过,便道:“先生怎么算?” 陈从云慢悠悠地开口道:“我在这肃宁县,还有些名气,人送外号叫做陈一手,专从手上摸骨相的。这位小相公,我一摸就知道,是富贵命,只是于儿女命上,有些缺憾。” 方维连连点头。江之仪心道:“都说算命的惯能察言观色,想必从什么路数上知道他是个中官,这才说的准。”便伸出手来。 陈从云给他细细地摸了一遍,又掐指算了算,笑道:“这位大人的命格是极好的。我看比这位小相公还要富贵许多。” 江之仪听了这话,心中也有些受用,嘴上却道:“这说的是什么话,不准不准。” 陈从云笑眯眯地道:“大人不信便不信。这个手相,是鲤鱼跃龙门之相,前半生在河水里,一片浑浊,自然是看不出什么,讲究的就是厚积薄发,一登龙门,则身价十倍,贵不可言。” 江之仪愣了一下,心下有点松动,便看着他不言语。方维笑道:“听这先生的意思,江大人可是要发达了。到时候还要提携下我才是。” 江之仪哈哈笑了两声:“方大人,你不知道,江湖术士不说的好听些,怎么有赏钱呢。” 陈从云便笑了,望着天,一字一句地道:“我话都说的很明白了,大人不信,我也没法子。” 江之仪沉吟了片刻,又问:“那你除了手相还会什么?” 陈从云道:“破字也可以。” 江之仪在四周望了一望,便看到他的布幌子拿在小菊手里,上有求神问卜四个大字,心里一动,便道:“那就拆个问卜的问字吧,你给我解一解看。” 陈从云问道:“是问事还是问人呢?” 江之仪道:“是问事。” 陈从云愣了一会,皱着眉头道:“这个字拆的却是怪了。” 方维道:“怎么?” 陈从云捏着胡子道:“这可是件大事。” 江之仪坐直了身体,问道:“怎么讲?” 陈从云把手在空中虚虚地抱一抱拳,笑道:“这个問字,拆开两半,左边也是君,右边也是君,这是要上奏天听的大事啊。” 方维和江之仪对视了一眼,顿时肃然。江之仪坐直了,低声道:“你接着说。这事最后能不能成?” 陈从云点点头,笃定地道:“能成,这个字是门中有口,只要说出来,便是生门。” 方维与江之仪面面相觑,半晌,方维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子,递给陈从云道:“先生,你收着吧。这事千万不要跟别人讲了。” 陈从云连连点头,笑眯眯地道:“你们都是贵客,我是懂事的人,绝不敢乱说。” 江之仪神色恍惚,皱着眉头看那张布幌子,过了一会,叹了口气道:“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是我冒犯了。” 一时外头一阵喧闹,江之仪的长随进来报信,是肃宁县的县丞带着些人过来了。 这县丞见了方维和江之仪,便行礼问安,自报家门。他姓闻,五短身材,圆圆脸儿,红光满面,两眼笑出一堆眼角纹来,像是个好脾气的。 闻县丞又作揖到地,陪笑道:“怎么出了这样大的纰漏,让几位上差受了委屈,都是我等的不是。” 方维便笑道:“昨天我和江大人还说呢,这一定是负责递送文书的哪个人中间出了岔子。闻县丞既是不知道,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了,又何谈不是呢。” 闻县丞道:“户部的公文,刚才江大人的家人已经拿给我看过了。各位上差既是到了肃宁县,便是给我们赏脸。我等敢不竭尽全力,将大人交代的差事办好。”又打量了这客栈四周上下,笑道:“几位昨夜就在这里过的?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也还算清静。” 闻县丞陪笑道:“这可怎么好呢,真是怠慢极了。”又转头吩咐后面的人:“将几位大人的行李给搬到苏园去。” 一时来了几个差役,吆喝着将方维一行人的行李搬上了马车。闻县丞道:“几位上差有所不知,这苏园就在县衙后身,是个不大的园子,过路的上差,一般就在那里宿夜。故而里头的一应衣食住行,都是齐备的,厨子也都是选的好的。现下正是最好的季节,白洋淀的螃蟹、菱角也都刚收上来,咱们就去那吃吃酒,品一品鲜货,可不比江南的差在哪里呢。” 方维便谢过了,又回头看客栈的伙计。那些伙计看着他,面色都是惊慌之极。方维也不点破,就慢慢走到街上。 江之仪却摇头道:“闻县丞,您的一番好意,我们心领了。不如您带着方公公先去苏园安顿下,我这就去县衙,会见一下本县的主簿。” 闻县丞愣了一下,笑道:“上差初来乍到,倒是让我们略尽些地主之谊才是。大人的差事,我们牢记于心,绝不会耽搁的。我已经吩咐下去了,明日几位到县衙里头,李主簿亲自带您去户房,什么账簿册子都在里头,他都听您的,您想看什么就看什么。”又笑嘻嘻地道:“俗话说,磨刀不误砍柴工,便是今日吃些酒,也不妨碍。” 第143章 方维看了看江之仪,又点了点头,笑道:“闻县丞这一番盛情,我们心领了。只是这事原是上头交代下来的,要的急,我们心里也且自不安。再加上我的手先前受了些伤。” 他伸出手来,将左手中间的伤痕给县丞看着,笑道:“我临走前,大夫千叮咛万嘱咐,叫我千万不能饮酒,更不能碰螃蟹这等发物。所以就算心里再喜欢,闻县丞的邀约,也是无福消受了。既然江大人也说了,不如我们就到县衙吃顿便饭,不知道您方不方便。 闻县丞愣了一下,便笑道:“方便,哪里不方便。” 几个人上了马车。方维和王有庆坐在车里,晃晃悠悠往县城走。 方维压低了声音,在王有庆耳边说道:“你那个表舅,不是真瞎的吧。” 王有庆吓得哆嗦了一下,结结巴巴地道:“大人,您怎么……怎么看出来的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他这一套,糊弄江大人倒是也够了。你那个表妹小菊,倒是个伶俐的人,我看她在边上,一会挽一下头发,一会摸一下眉毛的,这是打暗号给她爹呢。” 王有庆脸色都变了,拉着他的袖子,低声哀求道:“大人……我求求您高抬贵手,都是没办法的事,不过为了混口饭吃。我舅母生小菊的时候就难产死了,表舅也早就没了地,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闺女,我以前在家的时候,还常常去帮一下手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没事,只要他听吩咐,我不点破就行了。”又起了好奇心,问道:“他是怎么练的,夜里也能看清?” 王有庆低声道:“他那个眼睛,原本就是异于常人的,稍微远一点就看不清了。他又自己练了几年蒙眼走路,晚上也能看出些轮廓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他打量王有庆,觉得他要是没进宫,跟表妹倒是很般配的一对儿,就叹了口气,没再说话。 第91章 机锋 李主簿引着方维和江之仪一路穿过后堂, 进了架阁库,笑道:“两位上差,既是查田亩之事, 本县的鱼鳞图册, 尽在这里,大人便随意查看。小人再留两个我手底下机灵些的书办在这里伺候着,大人有什么吩咐, 叫他们便是。” 方维抬头看去,库房里数十排木架子直通天顶格, 上面摆的满满都是各式各样的档案文书。 他皱了皱眉头, 江之仪却十分淡然, 笑道:“李主簿,那就还请您在这里设个桌椅,再拿两个板凳,文房四宝什么的,也请拿些过来。书办便不用了, 只用我的长随在这里跟着就好。” 他信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鱼鳞图册来,翻到扉页,向方维解释道:“这便是官方编纂的土地总图了。这张图是肃宁县的总图, 下面又有各个乡的, 里头土地标有门类等级、编号、业主以及四至。因土地并非方方正正的,像是鱼鳞重叠在一起, 所以叫做鱼鳞图册。我们户部就是依照各个县的县图, 汇总土地数量等级, 核算田赋。” 方维打开来看, 果然见到每张图上,都密密地画满了地块, 又有河流、密林、庙宇、土坑等标注。 李主簿笑道:“上官说的,小人记下来了。这就去办。” 江之仪道:“慢着。”又慢慢在架子中间踱了两步,笑道:“你将这三年,不,五年来的户籍黄册、税赋册籍、契约文书都拿过来吧。” 李主簿愣了一下,问道:“江大人,这些户房里自然是有的,不过……” 江之仪笑道:“是不是让你为难了?” 李主簿低头笑道:“没有没有。”又道:“这鱼鳞图册上的业主,已经是标的很清楚了。我们上报户部,也都是用的这一套数目。这户籍、税赋什么的,牵连甚广,一时半会恐怕……” 江之仪正色道:“这鱼鳞图册是官方主理,每编纂一次,花费不菲,所以数十年才办一回。眼前的这些图册,距离初始成文之日,已经二十余年了。户籍黄册是每十年一回,现下也已经七八年了。中间人口变动,田亩买卖,是不是每一笔都清楚,也难说得很。既是朝廷派我们来查,自然是要最新的数目。我既然不怕辛苦,你怕什么?” 李主簿听得一身冷汗,躬身道:“小人听清楚了,这就去办。” 不一会,他带着人过来,将桌椅设好了,一时笔墨纸砚样样齐备,江之仪也不与方维客气,便自己在桌子前头坐了。 方维背着手笑道:“可用给江大人备些茶水点心?我叫有庆出去弄些好的。” 江之仪的长随跟他拱了拱手,笑道:“谢谢方公公,我家大人查账的时候,是不吃不喝的。就只要些热水。” 方维就叫王有庆从外面端了盆热水过来。长随弯下腰去,取了两块帕子,在水中将帕子浸湿了,又尽数拧干。江之仪读了几页,便用帕子将手擦一擦。 长随笑道:“大人怕手上不干净,污了账目,便要如此。这数十年成了习惯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看江之仪手上忙着翻看、对照、记录,一丝不乱,便笑了。自己低头见图册上密密麻麻标了许多数字,竟是全然不懂,又抽出一本鱼鳞图册,看着上头的肃宁土地总图,手指沿着河流标识一路走着,内心不断盘算。 第144章 过了一阵子,他心里有了主意,叫了王有庆一声,笑道:“你取一份这个图,照着那上头的线条临摹几张,描着画就行,不要好看,只要描的准。” 他信步出了屋子,见后院里头有棵高大的梨树,底下设了石头桌凳,旁边又有一个水缸,便走了过去,坐在石凳上,看着水缸里的金鱼出神。 过了一会,忽然听见闻县丞的声音笑道:“方公公,您在这里做什么呢?” 方维伸手请他坐了,笑道:“江大人在查什么鱼鳞图册还是鱼皮图册的,我竟是一个字也看不懂,只能在这里看看风景了。” 闻县丞道:“公公要看风景,也方便的很。我便派几个人,给您抬着轿子,带着您四处去看一看,也无不可。只是这肃宁县地处平原,地势一马平川,既无名山,也无湖泊,只有几个本地的庙宇,香火还旺些。” 方维笑道:“罢了罢了,便不打扰你们。”又道:“昨日我们进到城里,发现城里娶亲的这样多,心里诧异得很。” 闻县丞就愣了下,神色尴尬,嘴里待说不说的,过了一会苦笑道:“这话说出来不怕得罪公公,这城里的愚民,也是不知道从何处听说宫里要来选宫女,吓得这城里头有女儿的家里,各个都拉郎配,生怕被选了去。” 方维便哼了一声,拉下脸来,看着梨树上的小小青色果子,不再言语。闻县丞看了,便陪笑道:“是小的无状,出言冒犯了,请公公原宥小人。” 方维铁青着脸道:“宫里选宫女,那是服侍圣上娘娘们的。不嫌你这地方的女子姿色粗陋、手脚笨拙,那是看得起你们了,怎么又这样不知好歹。以后这样的犯上作乱之语,可再不许讲了。” 闻县丞一叠声地称是,又道:“小的蠢笨之极,幸亏公公提点。” 一时有小厮端上茶来,闻县丞便双手递了一杯给方维,又低声道:“公公有什么想看想玩的,便跟小的说一声,小的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的。”再补一句:“我们这里也有几个长得好的姐儿,会唱些时兴的曲子,不知道……” 方维笑了一下,便打断了他,低声道:“我倒没什么想看想玩的,这次出宫,也只是奉旨办事,哪里敢游山玩水。”又冷冷地道:“广宁侯府在肃宁的庄田,平时是谁在管?” 闻县丞道:“是一个他的族亲,叫张林的,在这里当庄头。” 方维道:“那寿昌侯呢?” 闻县丞道:“他家的庄头姓乌。” 方维笑了笑,喝了口茶,又道:“那你这两天先把张林叫过来吧,我要见一见他。” 闻县丞愣了一下,看看方维的脸色,陪笑道:“公公有所不知,这张庄头平日里不在县城,都在他们庄子里头。” 方维冷笑道:“你也是肃宁县的二老爷,真是笑话。他们庄子既是在肃宁县境内,难道不归你们县衙管吗?” 闻县丞苦笑道:“公公,这话说的自然是没错的,只是我一个八品县丞,便是代管知县,也不过干的是七品的事务。这广宁侯是皇亲国戚,又哪能入得了人家的法眼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闻县丞,你也不用在这里说委屈。你也是朝廷派的父母官,数万百姓可都是在您手下讨口饭吃。如今首辅大人已经上奏圣上,交代吏部了,每年巡按御史及按察司官,要对地方官考成,上报吏部查实。若是实心用事的,考成一等,升两级三级,也不是难事。这肃宁县,还现放着一个知县的缺呢。” 闻县丞笑道:“方公公,您这是惯会抬举小人了。小人是个举人出身,原不过是个教谕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举人又如何,首辅大人也不是进士出身。今日不比旧时,翰林院出身的清流,不吃香了,吏部现在最看重的,可就是历过州县的干练官吏。” 闻县丞笑道:“方公公,这上头风云变幻的事,我们底下人是不懂的,我也是四十来岁,上有老,下有小,肃宁县这些勋贵们,都是宫里头娘娘们的亲戚,来头一个比一个大,可轻易得罪不得。实不相瞒,原来的知县,就是被他们给排挤走的。” 方维笑了一下,凑到闻县丞耳边,低声道:“你也看见了,江大人在里头查帐呢。他那个人,倔强得很,牛性子上来了,我也拉不住。你要是说这肃宁县的帐里头清清白白,那也就罢了,要是不拘在哪本账上,真查出个山高水低,你说朝廷是怪那些勋贵们呢,还是先怪在你头上呢?” 闻县丞脸色都变了,沉吟了一会儿,笑道:“方公公,不如这样吧,我托您的名义,在苏园摆桌酒席,只说县里头给您接风洗尘。把张林也请上,给他发个帖子,这事便不突兀了。” 方维将茶杯在石桌上顿了一下,几滴茶水飞出来溅湿了桌子。他冷笑道:“我和江大人从京城来一趟,原是来勘察庄田的。他是什么身份,以我的名义请他吃酒?回头让别人用这事参上我一本,我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。你这是想害我死无葬身之地啊,闻县丞。” 闻县丞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见方维盯着他看,只得陪笑道:“都是小人的错,小人一定将张林请到……不是,是带到苏园见您。” 第145章 方维笑了一笑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又道:“那个寿昌侯府上的乌庄头,也一并带来。” 闻县丞吃了一惊,笑道:“公公有所不知,他们可是血海深仇,自从三年前,他们两家械斗,打死了人,事情闹到了京城去,这两家便是不能见面,一见面就是要闹出大事的。” 方维眼睛转了一转,托着下巴,笑吟吟地道:“被你说中了,我正是嫌事情不够大呢。” 第92章 乱战 方维将自己的便袍脱了挂起来, 换了一件大红绣金的曳撒。他将头发散开了披在背后,又自己细细梳了上去挽了个发髻,插上梅花白玉簪子。 他施施然地往客厅里走。客厅里头, 正有三个人坐在下首椅子上, 眼观鼻,鼻观心,脸色都不甚好。 见他进来了, 闻县丞连忙站了起来,陪笑道:“方公公这身打扮, 真是通身富贵气派, 一看就是宫里头的贵人。” 方维淡淡地对着他笑了一下, 又转脸看向那两个人。 闻县丞笑着指了指:“这两位在这里等您等了一会了,这位是广宁侯府的张林张庄头,这位是寿昌侯府的乌长青乌庄头。” 两个人便上来对着方维跪倒叩头。 方维也不客气,坦然地受了一礼,才叫起来。那两个庄头平日里都是做人上人惯了的, 见方维态度是来者不善,一时心都吊了起来。 方维看他俩脸色都沉下去了,便低头笑了笑, 自己回头在上首椅子上坐了, 招手叫人上茶。 闻县丞见无人说话,气氛凝重, 连忙打了个圆场道:“两位庄头听见方公公来了, 一早就说要请您吃饭, 只是我惦记着您手上有伤初愈, 不能吃酒,跟他们来回地推辞半天, 他们便说,酒虽不请了,拜见您还是要的。” 方维心中暗笑,点了点头,淡淡地道:“两位庄头辛苦了。” 乌庄头拱手道:“公公一路风尘劳苦,我们原该尽地主之谊的,不然倒是我们不懂事了。” 一时有小厮端上茶来,方维便端起茶碗来,一边闲闲地吹着气,一边问道:“我听说你们两位庄头平日里是不见面的,一见面就要闹出事来,不知道这坊间传闻,是否是真的?” 这话一出口,三个人都脸色骤变,闻县丞反应最快,连忙道:“哪里哪里。几位常在商会上见面,亲善得不得了,是哪些刁民在外面散布这些谣言,都散到公公耳朵里去了,着实该抓,抓到了得一顿板子伺候。” 张庄头也笑道:“我与乌庄头,平时话虽不多,但我们是君子之交,淡淡如水。” 方维笑了一声,“如水?素日井水不犯河水的那种吗?” 厅内忽然安静了,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。张庄头的话在嗓子里被噎住了,他抬眼看着方维,咬着牙没有发作,勉强笑道:“公公您这是拿我取笑了。” 乌庄头在旁边陪笑道:“不知道公公这次唤我们前来,所为何事?” 方维把茶碗放下了,笑道:“不瞒诸位,我们这次前来,想必几位也都听说了,是为了庄田的事情。都是因为三年前的旧案,把肃宁县的这些事又翻了出来,是故圣上也有心过问此事。”他举起手来,在空中虚虚地抱拳行礼,“所以户部和我这次来,也是要给圣上一个交代。” 张庄头松了口气,笑道:“这些都是区区小事,何劳圣上忧心。方公公但凡有什么吩咐,我们照您的意思办就是了。明日我便请公公到我们庄子里看一看,也让我们好好招待一番。” 方维见了他一眼,微笑道:“跟我一块来的,有个户部派来的主事大人。他那个人啊,是个死心眼,又倔强,现在正在肃宁县衙门的户房里头,没日没夜地查什么鱼鳞还是鱼皮图册。” 他看着两个庄头面面相觑,又闲闲地道:“说实在的,那些玩意,又有字,又有画,我是看不懂的,我就是笑他太迂腐。这样的事,查那成千上万张文书,可把人都累死了,倒不如来问一问两位,肃宁县的庄田到底有多少亩,可不就明白了么。” 他嘴上笑着,眼神却冰冷地望着两个庄头,一边道:“两位不妨在这里先喝点茶,想一想自己的庄子有多大。” 两个人都呆住了,脸色铁青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方维笑道:“先喝茶再说,若是两位想不出自己管了多大的庄子,那就屈尊在这里吃点便饭。若是再想不起来,在苏园这里住下,好好歇一歇。我看苏园里头房间也多,想必县丞大人也是不介意的。是吧?” 此言一出,张庄头再也按捺不住,起身道:“原来方公公的意思,是要把我们扣押在这里,不交代不能走是吗?” 方维气定神闲地笑道:“张庄头,你这话怎么说的来着,可把我想的太厉害了。我又没有闻县丞的令牌,怎么能随便抓人呢,是吧,县丞大人?” 闻县丞头上的冷汗都出来了,从袖子里掏出张帕子,哆哆嗦嗦地在脸上擦。他沉默了一会,见两个庄头都直直地看着他,只好颤着声音道:“方公公,咱们……咱们有话好商量。” 张庄头在下面站着,朗声道:“既然没有令牌,那便不是拘捕我们了。我们到了苏园拜见公公,也是一片诚心,谁想到是这样的对待。我看大门也还开着,在下庄子里还有些事务要处理,那就不奉陪了。”说着,便转身抬脚要走。 第146章 方维笑道:“张庄头庄里有事,那就尽管放心离去,我绝不敢阻拦的。那庄田的四至数目,不管是广宁侯府的,还是寿昌侯府的,我就以乌庄头报上来的为准,你看怎么样?” 张庄头愣住了,又硬生生转过身来,压着怒气道:“公公您这人……忒地不讲道理。我们广宁侯府的庄田,为何要姓乌的说了算?”想了一想,又放软了声音道:“咱们……也不是不能商量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只是个外乡人,常年住在京城,肃宁县的事务,我是一概不知。那些庄田赋税,我见都没见过,你们却是在此经营多年,对彼此也十分熟悉,我不信你们,又去信谁呢?” 张庄头舌头险些被自己咬了,站了一会,叹了口气,便回头在椅子上又坐下了。 他端起茶来,咕嘟咕嘟咽了下去,又把茶杯在桌子上顿得当啷一声。 方维冷眼看着他,又看看乌庄头,嘴边带着一抹笑。 闻县丞直趋上前,在方维耳边道:“方公公,这样不合适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闻县丞,你我为朝廷办事,却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。你便收拾两间干净的屋子出来,给两位庄头备上笔墨纸砚。”又冲下面两个人点点头道:“想是我叫几位为难了。这样我且出去一下,你们在此商量商量。” 他转身移步出了房门,在院子里背着手溜达了几圈。不一会,听见有人出来了。他抬头一看,是乌庄头。 乌庄头躬身道:“方公公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 方维笑一笑,带着他走到了假山后边,乌庄头便开口道:“方公公,我们主家常常出入宫禁,对几位祖宗也十分熟识。公公要来肃宁的事,我们一早不知道,也没备下些什么好东西,只有些薄礼,还望公公笑纳。”低着头,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,递到他手里,又道:“公公想着什么玩的用的,只同我说一声,我自会办妥了,送到京城去,都是自己人,嘴严的很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没有接,笑道:“你这是做什么。我这是替朝廷来肃宁办事的,怎么能……” 乌庄头便也笑起来,低声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们府上和他们家,原是有仇的。三年前械斗打死了几个人,其中一个,便是我远房侄子。这些年来,他们家专横跋扈的事,也做得不少了,我们在肃宁,也是事事受气。我看得出来,公公是个主持公道的人,也看不过他们家这个做派。” 方维抄着手笑道:“你眼光很毒啊。可比那个姓张的强得多。张庄头想是作威作福惯了,这样大的气性。”又摆了摆手道:“你们府里的东西,我是不能收。这是圣上要查的案子,我纵使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从中落什么好处。” 乌庄头笑道:“公公一片忠心,我们底下人听了,也是心里暖和的很。这些东西,原不值什么,只是我们的孝心罢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这个,我当真不能收。只是我想再额外要些东西,苦于人生地不熟,还请乌庄头帮一帮手。” 乌庄头笑道:“公公想要什么,便请讲。” 方维笑道:“广宁侯府在肃宁县设了这许多庄田,里头欺压百姓、强买强卖、私夺民田的事做的不少罢。” 乌庄头听了,眼睛都亮起来,立即点头道:“那自然是很多的,不过大都上告到县里,就被压下去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笑眯眯地道:“你回去仔细打听着,拣些证据确凿的来给我。人证物证俱在的那种。”又正色道:“若是有一件假的,你我皆要死无葬身之地,你可知道?” 乌庄头连连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绝不能够。”又笑道:“若公公能仗义执言,将这些事上奏天听,您可就是我们府上的大恩人,也是我姓乌的大恩人。以后一定逢年过节,孝敬不断,大恩大德,绝不能忘。” 第93章 家人 秋日的午后是响晴的, 方维坐在苏园后院的池塘边,低头看水里的游鱼。忽然一片叶子晃晃悠悠落在水面上,游鱼争相窜上来, 接喋有声。过了一会, 发现只是叶子,又纷纷晃着尾巴,散去消失不见了。 他忽然听见后面叫了一声:“方公公。”回头看去, 却是多日不见的江之仪。 他楞了一下,笑道:“江大人, 你这近日早出晚归, 可是清减多了。这十来天可是真把你给累坏了, 吃不好睡不好的。眼睛下面都青了,可别再累出什么来。”又笑道:“看你神色舒展,这是已经清算完了?” 江之仪笑道:“查了这些日子,也差不多有个眉目了。” 两个人到亭子里头坐了,江之仪便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来, 指给他看。 方维低头在石桌上翻着看,是他临摹下来的各乡的鱼鳞图册。里头又细细密密地用朱笔填了许多标注。 江之仪指着那些批注道:“我把这五年来的税赋台账、徭役征派、田产买卖都一一翻过,和鱼鳞图册比对过了。”又从中抽出一张纸来, 笑道:“这些大户, 惯会将田地、赋税分割开来,散在别人头上。连同户房里头管鱼鳞图册的小吏, 一起做了手脚。农户里多是不识字的, 自然是当差的小吏说要多少赋税, 便是要交多少。这些户本是贫弱户或是逃亡户、灭绝户, 有些甚至连块地都没有,也要背着别人的税赋, 自己却不知道,十分的税交成十二分。这个叫做飞洒。从税赋台账里能查出来,”又抽出张纸来,笑道:“这些是他们将自己的田亩记在他人名下,叫做诡寄。还有些记在死人头上的,伴随买卖就逐渐查不到了,叫做虚悬。” 第147章 方维笑道:“这手段倒是厉害的很,可是听起来隐秘的很,又如何能查得出来呢?” 江之仪笑了笑,捋着胡子道:“这个确实十分难查。只是从田产买卖中,能查出些端倪。或是从户籍黄册中,看看业主究竟是死是活。所以我将这些有嫌疑的,都用朱笔标出来了。” 他又摇了摇头道:“户房的账目,可动手脚的地方,其实甚多。外人实在难一窥门径,也摸不到路数。” 方维点了点图上的标注,笑道:“他们可没想到江大人如此的内行,又这样用心做事,一下子杀了个措手不及。” 江之仪又捋了下山羊胡子,带点得意地笑道:“等闲手段,我倒是不怕。只是确认这些诡寄虚悬,不实地丈量走访,行不通的。我思量着,让县丞或者主簿去找些里正过来,又怕这些人都不干净,到时候上下一气,咱们反而为难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别急,我给你看个好东西。”便从袖子里掏出两本鱼鳞图册来,在他面前晃了一晃,又递给他。 江之仪打开一看,却是一张在县图上画出来的庄田总图,大惊道:“这是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约见了广宁侯府和寿昌侯府的庄头,在他们手里要出来的。”又指着庄田的边界,笑道:“我将他们两个庄头分开在两个地方,让他们画两边的庄子有多大。张家的庄头,软磨硬泡之下,不敢多画,画的都是先帝赏给他家的,或是用钱私买有据可查的田亩。徐家的庄头,原跟他们有仇,自然将张家的田亩画的大大的。那这中间的差额,便是他们做手脚的地方了,你说是不是?” 江之仪拿着两份图册看了一看,又看着方维,皱着眉头问道:“若是他们两家串通好了,一起骗咱们呢?” 方维笑道:“若是别家,也还罢了,这两家可是血海深仇,不死不休的。徐家巴不得张家倒台了,好把这些田亩收归自家所有,这种机会来了,怎会手下留情。” 江之仪又惊又喜,击节赞叹道:“方公公好手段。”又正色道:“我想着公公这几日,尽是在府中赏花喂鱼,心里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实在瞧不上是不是?” 江之仪咳了一声,低头道:“实在是难为情的很,是我想错了,以为中官不过都是斗鸡走狗之辈。方公公怎么想得到这样的法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江大人在那些图册里一坐便是一天,我自问没有这样的恒心毅力,只能投机取巧罢了。”又正色道:“徐家的画法,虽然有些道理,却也不可轻信。眼下咱们便在这中间差额地带,挑些地方,下去查验。” 江之仪将自己的单子和两份图册比对了一下,笑道:“正是。我这就要这几块地方的户籍黄册,来比对一番。” 方维笑道:“江大人别着急。你也说过,这户籍黄册都七八年了,里头的人,死活倒也说不准。” 江之仪就愣了一下,急急地道:“那怎么办?” 方维便摘下一片叶子来,扔进池塘里,回头笑道:“我有个法子,不知道江大人愿意不愿意听一听。” 江之仪急匆匆地出去了。方维站起身来,搓了搓手,进了前院。 忽然听见门口有人喝道:“什么人?” 他往那边走过去一看,却是几个布衣打扮的人,在门口探头探脑,被门房给拦在外头了。 这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家子,一对老年夫妇和一对年轻夫妇,看起来都是农户,穿的是粗布衣裳,手肘膝盖处打了些补丁,倒是浆洗得很干净。老夫妇头发都花白了,脸上黢黑,皱纹深刻得如核桃一般,手脚上都是做农活磨出来的硬茧子。年轻夫妇约二十出头年纪,脸颊红红的,脸上都是汗,女人怀里还抱着个吃奶的孩子。 看他们瑟瑟缩缩地往后躲了一下,方维心中一动。年轻男人便开口问:“这位小相公……王有庆是住这儿吗?” 方维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你们是?” 年轻男人欢喜地道:“我们是他爹娘还有哥哥嫂子,来这看他的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便跟门房笑道:“不妨事,亲戚。让他们进来吧。” 他领着他们一家人进了院门,停下来笑道:“你们在这里先等一等。” 他进了屋子,王有庆正在桌子上低头描着图册。方维笑道:“有庆,你猜谁来了。” 王有庆一下子抬起头来,眼睛都发亮了,“是……是我捎信让他们来的。” 他又发了一下呆,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裳,把起褶皱的地方用力扯了扯。他又擦了擦自己的脸,向下摸到喉结,脸色便一下子暗淡下去。看着方维,他目光凄凄地问道:“方公公,我的声音,尖得厉害吗?” 方维叹了口气,拍着他的肩膀勉强笑道:“你很好啊。” 王有庆低着头,一只脚在地上搓着,“我……心里突然又害怕了。” 方维从袖子里掏出块碎银子来递给他,笑道:“别怕。你父母还有哥哥嫂子在外头,你今天便什么都不用做了,招呼他们在这里坐一坐玩一玩,吃过晚饭,再走不迟。再给厨房些钱,让他们额外再做一桌好酒菜来,现在外头有流言选宫女的事,你出去也不方便。” 第148章 王有庆只是摆手道:“这个我怎么能要呢,方公公,您是上官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你们家人见一次也不容易,下一次见面不知道是哪年了。再说你也是咱们司礼监当差的人,得让家里人知道你过得体体面面的才行。” 王有庆眼圈都红了,便接过银子去。他从屋里慢慢走出来,见了亲人,就呆在当地。 他爹娘哥嫂也停住了,在院子中央默默相望。过了一会儿,王有庆才慢慢跪了下去,头磕在地下,放声大哭起来。 方维看他们一家子上去抱在一起,哭成一团,心里也酸涩难言,只默默地走开了。 他在屋里坐着,在桌子上描着图册,想着许多旧事,手便抖得画不下去。他把门关了,坐在椅子上出神。 他自己在屋子里用过晚饭,又掌上灯,手里拿着鱼鳞图册默默盘算着。过了一会,听见有人敲门。 他去开门,王有庆进来了,后面跟着他家里人,方维笑道:“这是?” 王有庆道:“方公公,我爹知道您是上官,要过来给您磕头。” 方维刚要推辞,他们一家人就在他面前齐刷刷跪了下去。王有庆的爹喝了些酒,脸颊涨红了,磕了个头,说道:“方公公,您是他的上官,求您照管他些,我们都是乡下人,没啥本事,这辈子对不起他,才把他送到……” 王有庆的哥哥在后头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,他转头看了看,嘴里停住了。过了一会,又磕了个头,说道:“有庆跟我说了,上官您待他好,是他的大福气,我们全家感念您的大恩大德。以后上官该打就打,该骂就骂,有庆这孩子能吃苦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咱们有话好说,你们先起来,怎么好行这样的大礼。” 王有庆低着头不说话,眼泪默默流了一脸。 方维微笑道:“他在宫里过得好着呢,人也聪明能干,你们不必挂怀。” 三更时分,方维出了屋门,见王有庆屋里的灯还亮着,便敲了敲门。 王有庆开了门,方维见他极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,便道:“你家人都走了?” 他就嗯了一声,低声道:“我爹娘都老了好多。跟原来想的不大一样。”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,又道:“我原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他们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看你给你娘、你嫂子都买了簪子,戴在头上体面多了。还给你的侄子还是侄女买了拨浪鼓吧,他还挺喜欢的,拿在手里。” 王有庆也破涕为笑,眼睛亮亮地道:“我爹当面说了,以后我侄子就过继到我名下了,管我叫爹,给我养老送终。我就有儿子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这样年轻就有儿子了,也很好啊。”苦笑了一下,低头看地上一堆东西,问:“这是什么?” 王有庆顺着他的眼光看了看,笑道:“我竟是忘了,这是我爹带过来的山药,是我们这里的特产,我爹专门嘱咐我,要给您送一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倒是长得很结实,想必都是挑的好的。”忽然心下一动,问道:“你说山药是你们这里的特产是不是?” 王有庆答道:“是啊,很有名的。” 方维凝神看着这捆山药,内心忽然像是过了一道闪电,许多混沌的猜想凝结成巨大的一团黑雾,都被照亮了。 王有庆见他一下子呆住了,道:“怎么了方公公?” 他定了定神,摇头道:“我没事。”又笑道:“山药好啊,很滋补的,我就收了。” 第94章 差事 卢玉贞提着一包米和几棵青菜, 快步转进胡同里头。 她惴惴不安地往后看了看,那个男人还慢慢悠悠跟在她后面,跟的不是很紧, 离着二三十步, 她停下来,他也停了。 她闪身进了街边的一家白事铺子,跟老板说道:“要两扎黄纸。” 老板给她拿过来黄纸, 她又闲闲地在店里看这看那,过了好一阵子, 她才付了钱出来, 左右观察, 那个男人不见了。 她松了口气,赶快走到家,掏出钥匙开门。锁刚开了,她推开门,忽然身后一股凉风, 她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推了一把,倒在地上。 她挣扎着转过脸来,眼前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, 很高大, 抱着手笑着,斜着眼睛看她, 又吐了口痰在她脚边, “贱人, 可还认识我吗?” 卢玉贞认出来了, 往后退了一下,“你是陈九的人。”她强撑着坐了起来:“我们把钱交了, 这事一笔勾销了,怎么又?” 那人笑了一声,伸手出来,指着一条长长的抓痕,咬着牙道:“陈九那儿一笔勾销了,我这还没呢。你把我胳膊给抓了,这还没好。”看着她,又扯着嘴角笑了下,“你怎么赔给我?” 卢玉贞的心狂跳起来,她偷眼看着门,开着半扇,离着有四五步,若是突然冲出去……她忽然想到方维跟她说的话,定了定神,放软了声音低声道:“大哥,都是我的不是,我赔你钱,要多少我去给你拿。” 那人蹲下了,捏住她的下巴,笑道:“我不要钱。你陪我睡一次,这事就算了结了。” 卢玉贞惊愕地抬起头来,她压抑着愤怒,尽量平静地说道:“大哥,这屋里有什么值钱的,你都拿走。这个……不行,我是有主的人。” 第149章 那人冷笑了一声,“我看你就是天生下贱,跟个阉人,倒是怎么玩都行,跟我不行?” 他伸出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来抓她。卢玉贞往外躲了一下,没让他抓住。她猛地站了起来,便往门口跑去。 刚跑了两步,还没等她触到门,她就被扯着领子拽了回来。一阵天旋地转,等回过神来,她整个人已经被按在石桌上动弹不得。她高声地叫救命,那人却一边笑,一边伸手去解她的衣裳。 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 忽然听见哗啦一响,摁住她的手松了,她睁开眼睛,看着那人向一边直直地栽倒下去。后面露出来一身天青色的飞鱼服。陆耀收刀入鞘,笑道:“卢姑娘,起来吧。” 她在石头桌子上挣扎着坐起来,颤抖着手去提裙子。 那人杀猪般地喊叫起来。陆耀就背过身去,又踢了那人一脚。 卢玉贞拢了一下头发,走上前去,看那人抱着胳膊,惨叫着在地上翻滚,一只手从手腕处齐根而断,落在地上的血污里。 她见过些场面,却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,陆耀低声道:“别怕,他死不了的。”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,冲着那人笑道:“看清楚了吗?北镇抚司的牌子,如假包换,还不带着你的狗爪子快滚。” 那人一句话也没说,弓着身子将断手从血污里捡了起来,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。 卢玉贞喘了几口气,才回过神来,连忙去插了门闩,回头道:“陆大人,您怎么来了?我家大人他出公差去了,要等些日子才能回来呢。” 陆耀将一个包装精致的点心盒子放在石头桌子上,笑道:“我却不是来找他的,是来找你的。” 卢玉贞便愣住了,陆耀道:“我到屋子里说,方便吗?” 她点点头道:“方便的。只是您得等我一会儿。” 她拍了拍身上的土,弯腰把黄纸和那几棵菜捡了起来,米包却破了,散了一些在地上。她叹了口气,到厨房去拿了个碗来,把脏了的米用手撮起来,倒在碗里。 她抬起头,看陆耀坐在石凳子上,笑眯眯地看着她,不由得有些窘迫,低头道:“陆大人,这样穷酸,让您见笑了,我就是觉得可惜,淘干净了还能吃呢。” 陆耀笑道:“没事,你慢慢整理。” 卢玉贞洗了洗手,请陆耀到堂上坐了。又到他面前福了一福,带点后怕地说道:“幸亏您来了,不然……”又道:“不会给您惹麻烦吧。” 陆耀冷笑了一声:“这种泼皮,我借他十个胆子。” 卢玉贞又问:“陆大人要什么茶?家里的茶叶,跟您那里的没法比,您凑合着喝吧。” 陆耀道:“不拘什么,解渴就行。” 她就端上茶来,陆耀喝了口,笑道:“我听说方公公去肃宁出公差了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是的,他走了八九天了。”便好奇地问:“陆大人找我什么事啊?” 陆耀笑道:“我知道你是个痛快人,就不跟你绕弯子了。这次过来就是想问问你,想不想来北镇抚司做验身婆。” 卢玉贞愣住了,陆耀解释道:“我们那里原是有验身婆的,上次的事你也知道,被你当场验出来个偷梁换柱。我细细查了下,这验身的婆子是哪个千户的亲戚,我就找了个理由给她革了。只是北镇抚司日常办差,也得要个精细的人来做这个。我就想到你了。” 卢玉贞听明白了,略一犹豫,便笑了,点点头道:“陆大人,我愿意的。” 陆耀笑道:“这个差事,说来也简单。你心思细密,嘴里也严,我就知道你肯定行的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又吞吞吐吐问:“大人,您平日对我家大人也很好,我原不该开这个口,只是……有工钱吗?” 陆耀听了,拍着膝盖大笑起来,便道:“怪我没说,我们北镇抚司做事,怎么能让你打白工?自然是有的,你想要多少?” 卢玉贞道:“您那里的女犯,我看一年也不过十个,这个差事挺容易的。您看着给吧。” 陆耀想了想道:“一个月就给你一两吧,若是有些犯人要看诊的,也能叫你过来,诊金另付,你看怎么样?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欢喜得眼睛都亮了,连连点头:“陆大人,我一定用心做事。” 陆耀皱了皱眉头,问道:“卢姑娘,你最近手头紧吗?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想了一下,低声道:“倒也还好,只是我想着贴补些家用,我总在家里,吃的穿的,开销也不小。” 陆耀听了,也不好说什么,他喝着茶,从怀里又掏出来一块小些的铁牌子,递给她:“这个牌子你拿着。这是北镇抚司的腰牌,拿着它就能在我那里出入。遇到刚才那种泼皮无赖,给他亮一下,管保他尿都吓出来。” 卢玉贞便双手接过去,却忽然见到陆耀的手有些抖动,诧异道:“陆大人,您的手……” 陆耀低头一看,一只手竟是在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。他也吓了一跳,脸色都变了。 第150章 卢玉贞道:“大人若信得过我,我来给大人把一把脉。” 陆耀便点点头。卢玉贞将手轻轻搭在他脉上,竟是摸不到,略微使了点劲,才把到脉。又看舌苔,是绛红色。 她摇了摇头道:“陆大人,您的脉象细弱沉迟,舌苔发红,这是肾阴虚之状。请问大人是否有疲乏无力,五心烦热的症候?” 陆耀点了点头道:“正是,你看得很准。”又连忙问:“可有什么医治的法子?” 卢玉贞低着头,犹豫了一下,支支吾吾地道:“陆大人,您最近……是否在房中事上,有些……不加节制?” 陆耀听了这话,一下子窘迫起来,脸就转向一边,低声道:“我最近获赐了些金丹,吃了之后,的确……家中妻妾也有几个,难免有些……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倒没有什么,症状也很轻微。您要是信得过我,我就给您用下针,能缓解一下。” 陆耀便点点头。卢玉贞自去取了针包过来。又取了个软软的布垫子过来,笑道:“我给我家大人做的手笼,刚做了一半,正好拿着给您垫一垫手。” 陆耀伸手出来,卢玉贞便握着他的手,放在手笼上,在他手腕处点了两下,笑道:“这两处是神门穴、内关穴,可以沟通心神的,养气安神效果最好。” 她从针包里抽了两支三棱针,取了火折子点了,将针在火上淬热,轻轻扎下去。 陆耀觉得手腕上一阵酸麻,卢玉贞笑道:“忍着些,一炷香工夫就好。” 陆耀又问道:“需要开些药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看不用。您身体底子好,只要……清心寡欲几天就好了。” 陆耀便嗯了一声,看她在书案前头坐下了,从笔筒里抽了支笔,又开始磨墨,好奇地问:“你要写什么?” 卢玉贞答道:“写医案。我看过的病人,每一个都要及时把医案写下来,好追根溯源,不然回头忘记了,万一治错了的话,也不知道错在哪里。” 陆耀笑道:“你只管写,但是……能不能不要写我的名字?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那取一个化名吧。” 陆耀见她在书案前俯下身写字,笔走龙蛇,洋洋洒洒写了半篇出来。忽然想到初次见她的场景,心中一阵感慨。他伸手出去捏着那个手笼,见是棉布做的,里头填满了棉花,针脚细密,想是十分用心。 卢玉贞抬头看他,见他翻来覆去地看着手笼不言语,笑道:“这个也简陋得很,跟富贵人家用的皮手笼没得比,拿不出手的。只是眼看着天气冷了,大人在家也要写字,所以我做了一个。” 陆耀笑道:“我觉得很好啊,你家大人一定很喜欢。”手里就放下了。 第95章 相认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, 卢玉贞从北镇抚司的后门进来,边走边笑道:“还没来得及恭喜呢,您这么快就升了官了。” 蒋千户呵呵笑了两声道:“我这样一把年纪, 升了个副千户, 也没什么好恭喜的。不过是跟着陆指挥拼出来的,他心里清楚,体恤兄弟们, 这次论功行赏,给升了一批。”又冲着她笑道:“说到功劳, 陆指挥说了, 你才是头功一件。这次黄姑娘的事, 可多亏了你发现呢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原来这个姑娘姓黄啊。” 蒋千户点点头道:“我们把偷换囚犯、里外弄鬼的几个人查实了,略上了点刑,他们就招认是从城西拐子那里买的。再到顺天府署查了报失踪的人口,年纪模样对的上的就是这一家了,开灯笼铺子的, 去年上元节观灯的时候报的走失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:“那也是足足有一年多了,真是造孽啊。” 蒋千户道:“也得亏她命大,碰见你了。不然就这样稀里糊涂的, 被千刀万剐了也不知道怎么死的。也是可怜人啊。” 他们推开门进了一间小屋子, 黄姑娘就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头,见了他们俩也只是傻笑着, 蓬头垢面, 衣服脏污破烂得已经不能看。 卢玉贞皱了皱眉头道:“咱们这里能有个地方给她洗一下吗?这样放她回家, 脸上也不好看。” 蒋千户笑道:“卢姑娘, 你刚来便不知道,这监狱里倒是有供洗澡的地方, 只是有个说法,得要行刑的犯人才能洗一回的,洗完就是要死了。活着放出去的人,都在家里洗的。” 卢玉贞就嗯了一声,低头看着黄姑娘,伸出手去在她眼前头晃了晃,她也没什么反应。她就从袖子里取了把梳子,又拿了根头绳。黄姑娘的头发里都是油泥和虱子,实在梳不动了,卢玉贞就给她打了条辫子,用头绳扎了起来,挽在头上。 蒋千户从窗户里看了一眼,见一个富贵打扮的夫人带着个嬷嬷走了进来,点头道:“人到了。” 卢玉贞出门接了一下,叫了一声黄夫人,两人见礼。 黄夫人神情郁郁,脸色憔悴。卢玉贞带着她要进屋子,她却站住了,对身边的老嬷嬷低头说了什么。 老嬷嬷便拉着卢玉贞到旁边,低声问:“之前验过了吗?可还是完璧?” 第151章 卢玉贞吃了一惊,愣了一下,点头道:“是的,我查验过的,没被糟蹋过。” 黄夫人轻声道:“能给我们出个文书吗,我们也好拿着证明清白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,点头道:“那我给你写一个。” 老嬷嬷向她陪着笑,搓了搓手,在她耳边道:“我们还是不放心,想再验看一次。” 卢玉贞抬头看黄夫人,又看老嬷嬷,按捺不住火气,冷笑道:“若她被人糟蹋过呢?那要怎么办?留在这里还是赶到外面去呢?” 黄夫人低头咳了一声,老嬷嬷便陪笑道:“我们黄家家里也是有好几个女孩的,这也是没办法的事,总得为了她们的名声着想,不然可怎么说亲呢。” 卢玉贞冷着脸看着她们,黄夫人把脸转到一边不说话。僵持了一会儿,卢玉贞无奈地叹了口气,将她带了进去。 老嬷嬷见了角落里坐着的黄姑娘,便呆住了,低声叫:“大姑娘,可还认识老身?” 黄姑娘看着她只是傻笑。卢玉贞摇头道:“她不认得人了。” 老嬷嬷擦了擦眼角的泪,给她脱了衣裳,验看一番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点头道:“还好还好。” 卢玉贞低声问道:“这位夫人,是她的亲生母亲吗?” 老嬷嬷惊讶地看着她,叹了口气道:“怎么不是。大姑娘可是我看着夫人生出来,一路养到大的。去年人丢了,险些要了夫人半条命去。这边衙门里找到我们家,还是夫人跪着求老爷求了几天,老爷才松了口,说要是黄花女儿,才能接回去养着。我这就去禀告夫人,赶紧将大姑娘接回去。” 她急急地出门去了,卢玉贞蹲下身去,将黄姑娘的衣服穿好,黄夫人就几步冲了进来。 黄夫人的眼泪像成串的珠子那样流着。她跪下去,抱着女儿,颤抖得像是西风中的一片枯叶。 她握着女儿的手,贴在脸上。黄姑娘转过脸来,茫然地端详着她。渐渐地,她的眼睛好像聚焦了,她轻轻叫了一声“娘?” 黄夫人也呆住了,又叫了一声“我的儿”,便搂着再也不放了。 卢玉贞送她们出去,自己默默擦了眼泪。正要收拾着离开,忽然见到蒋济仁带着药箱进来,在穿堂跟她走了个对过。 她又惊又喜,连忙上前行了个礼,叫了一声“蒋大夫。” 蒋济仁气色很好,春风满面,见了她笑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呢。” 她就笑道:“陆指挥叫我来这里做验身婆了。”她就从腰里摘下来铁牌,笑眯眯地在他面前晃了晃。 蒋济仁笑道:“那很好啊。在这里见识也广些。”又道:“那你跟我来,我这正好奉了命,来给个犯人瞧病呢。” 卢玉贞便赶忙乖顺地跟在他身后,笑道:“您这是有什么喜事吗,脸上喜气洋洋的。” 蒋济仁小声道:“回头你就知道了。” 他俩到了那间熟悉的屋子里。蒋济仁坐在椅子上,把医案拿了出来,又将药箱子打开。卢玉贞站在他后头。 不多时,蒋千户带了两个人,将高俭半扶半拖地弄了进来,安置在木板上。 蒋济仁笑道:“这次看病,是司礼监掌印陈公公特地安排我过来的。” 蒋千户会意,便带着两个人出去了。 卢玉贞闻到了一股腥臊味道,再看高俭两眼迷离,状若疯傻,便问:“师父,这人是谁?” 蒋济仁却不回答,低声在她耳边道:“说话小心。” 卢玉贞看了看高俭,立刻明白了,“这人……他不是……” 蒋济仁点头道:“这位是以前的南京镇守太监高俭高公公。” 卢玉贞不认识,但她在南京的时候,也曾听说过这位权势滔天的大人物,她好奇地打量着他。 蒋济仁便伸出手去,给他把了脉,沉吟了一会,叫她过来道:“玉贞,你也来试试。” 卢玉贞低头去给他诊脉,只觉得脉象从容和缓,沉稳有力。又看他的舌苔,并无异样。心下便有数了,只是冲着蒋济仁笑着点点头。 蒋济仁打开医案了,把毛笔递给她,笑道:“你就在医案上写,神志痴呆,痰迷心窍。在百会穴及四神聪穴用针,疗效不显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问道:“为什么?您之前可不是这样的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还不是你教的。“ 卢玉贞呆了,“我教的?” 蒋济仁敲敲她手里的笔,笑道:“你上次就在这间屋子里,跟我说的话,我听进去了。你说的很有道理,咱们治病,原是为了救人,你说是吧?自然是怎么能救人怎么来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笑起来,心中一阵畅快,连忙点头道:“我觉得您这话,是极有道理的。”她低头将医案写好了,又想了想,笑道:“蒋大夫,您的药粉,我估计他那里得用一下。” 她伸过手去,几下将高俭的裤带解了,两只手往下脱他的裤子。高俭呆呆地躺着,也没伸手阻止。 她看见了下面的创口,他是“半白”,两侧红肿了起来,有些溃烂,倒并不严重。又往下看,见大腿上有一个极深的洞,像是利刃穿过的老伤口,她抬眼看蒋济仁。 第152章 蒋济仁正色道:“这是陈年的箭伤,上过战场的人才有的。这应当是被箭穿透了,又拔了出来。” 卢玉贞仔细瞧了瞧黑洞洞的伤口,想着当时一定十分惨烈,就问:“他们…也打仗吗?” 蒋济仁道:“也能带兵打仗的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看高俭大腿上起了些连片的褥疮,笑道:“这些褥疮,我给他清一清吧。” 她便从针包里头挑了一把平刃刀出来,细细地在创面上清理着薄层的皮肉,又用帕子沾了水,将流下来的污血擦干净。高俭发着抖,两手抠住木板,脸上汗珠子滚滚而下,却咬着牙不做声。 她笑道:“高公公,你倒真是条好汉。我心里头佩服得很。你放心,这些疮别沾水,很快就能好的。” 高俭也不说话。蒋济仁把白色瓷瓶递给她。她没有直接上药,却在自己的灰色布包里取了一沓子切割好的白纱布出来,从中抽了一片,将药粉沾水化开了,用纱布吸住。 她将纱布在清理过的创面上覆住了。蒋济仁在旁边看着,笑道:“这法子是你想出来的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是的,我想着这样方便些,过几天我再来一趟,就将它揭掉,免得灰尘血污弄脏了里头,上药也能均匀。” 蒋济仁点头道:“你可真是天生该做这行的,心里有巧思,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,这样很好。” 卢玉贞得了他的夸奖,心里也有些得意,笑微微地忙着。她低着头将纱布边缘弄平整,头发里插着的一根梅花金簪便跟着一动一动。高俭看见了,脸色有些阴晴不定。 他慢慢伸手出去,卢玉贞全不察觉,他刚要碰到那个簪子,蒋济仁却发现了,急忙起身用手拦住了,“你干什么?” 高俭将手缩了回去,眼睛只盯着卢玉贞上下打量着,过了一会,忽然笑了,又慢慢躺下去。 第96章 成文 远处池塘里传来一阵阵有气无力的蝉鸣。小菊扶着陈从云, 王有庆跟在后面,慢慢悠悠地走在村子里的泥土路上。太阳底下很热,陈从云擦了把汗, 停了下来, 伸出手敲了敲一扇土坯房子的门。门上贴着的白纸对联已经剥落得只剩残缺的几片,在风中摇摇晃晃。 他开口问道:“我是路过的,能给口水喝吗?” 院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坐在凳子上纳鞋底, 见了他们一行人这情形,便放下了手里的活计, 答道:“有水, 你先等会啊。” 妇人从厨房端了碗水出来, 递给小菊,又笑着问:“你们是往哪儿去啊。” 陈从云答道:“带着我女儿女婿,去给我婆娘上坟去。” 妇人听了,又打量着一对年轻人,问道:“那你婆娘去了有多久了?” 陈从云指着小菊, 低头答道:“都十来年了吧。打从她一落地就没了。” 妇人听了这话,又看着他,顿时心软了, 说道:“那你这么多年自己带个丫头, 也不容易呢。” 陈从云笑道:“回头看看也没什么,日子过得快得很, 眼瞅着就这么大了, 也嫁人了。” 他把碗里的水喝干了, 递给妇人, 笑道:“大姐,谢谢你啊, 我们该走了。” 妇人接过碗来,笑道:“你们慢走啊。” 小菊却忽然开口道:“这位大婶,你这院子里头……” 陈从云回头拉了她一把:“别胡说,快走吧。” 小菊就着了急:“爹,咱们好歹喝了人家的水,怎么能就这么走了呢?” 陈从云便跺了跺脚,回身就走,却被妇人扯住了袖子:“怎么回事?先生你给我说清楚。” 陈从云低着头不说话,竹杖在地上划过来划过去的。小菊低声道:“大婶子,说了你可千万别怕,你院里有个男人的魂儿。好像在说话呢。” 妇人打了个哆嗦,回身看院子里,空无一人。陈从云叹了口气,小声道:“大姐,别听我家丫头瞎说。是有个男人的魂儿在那,可不是什么厉鬼,他自己说了,他就守在这,这是他家。他老婆孩子在呢。” 妇人听了,忽然眼泪就从她干涸的眼角流出来了,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,嘴里喃喃地道:“死鬼,你还没……” 陈从云摇摇头道:“他说了,这都好几年了,没在官府给他销户,阎王殿里生死簿上找不到他的名,所以供品什么的,老是吃不着。” 妇人听了,脸色煞白,浑身都颤抖起来,直直地跪了下去:“先生,您得跟他说,不是俺不给他销户,是张家不让俺们销,销了之后,我们娘儿几个就没地方落脚了……” 陈从云又重重地叹了口气道:“大姐,你这个事,倒也不是没有办法。看在喝了你家水的份上,我给你个灵符,你把你先夫的名讳、断气的时辰写在上面,在灶台前烧了,就在阎王爷那里给你先夫加个名儿。以后那些吃的用的,你们勤烧着些,他就能收到了。”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的符递给她。 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来了,便问:“先生,多少钱?” 陈从云道:“今天喝了你家的水,也是缘分,我就不要钱了。” 妇人感激地捏着灵符,又为难起来,含着泪道:“俺不认字,不会写。” 第153章 陈从云指着王有庆道:“我这女婿会写,让他给你写吧。” 妇人说道:“这怎么好呢。真是遇到善人了。”又想起什么来了,急忙道:“先生你先坐在这再喝点水,先别走,这村里好几个呢,村口七斤他们家、陆生他们家也都要,俺都给你叫来。你就当做善事了,帮帮大伙一把,中午就在这吃饭。” 王有庆和小菊进了方维的屋子。小菊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来,递给方维:“方公公,这都是我自己记下来的,您看记得怎么样。” 方维笑道:“原来你认识字的,字写得还不错呢,很有些气度。” 小菊害羞起来,微笑道:“我爹教我的,我得帮着他,不认字不行。” 方维翻看着,里头的名单写得十分详细,有名字有户籍,便点点头道:“很好,难得你们这样机灵。”又掏出一封红纸包的银子递给小菊,“走街串巷的,你一个姑娘家辛苦了。” 小菊伸手推拒了,又跪下道:“公公,我别无所求,只求公公给我家一个恩典。” 方维笑道:“有庆已经跟我说了,你想把户籍上的年纪改成十岁。你想好了吗?” 小菊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我已经想好了。历来选宫女,都是十三岁以上,改成十岁,就能保三年的平安。我就想着,这三年总还是能陪陪我爹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小菊,你自己要明白,民间女子成亲也都是十五左右。你若是这两年议定了亲事,就得耽搁几年才能过门。” 小菊抬眼看着他,目光很坚定:“方公公,我原就不想嫁人。我爹眼睛已经是不好了,要是我不在他身边了,他就得饿着。我是觉得我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,这辈子就这么过也行。只是我爹不愿意,觉得我还是得找婆家生孩子。这么再等几年,说不定他就想开了,不给我找男人了,我自然也乐意。” 方维诧异道:“原来你不想成亲啊,那你还……” 小菊低头道:“我只是不想进宫,病急乱投医罢了。进了宫,就再不得自由了,更见不着我爹,想想多难过啊。” 方维和王有庆面面相觑,王有庆连忙道:“公公,她小孩子说话没遮没拦的,您千万不要跟她一般见识。“又笑道:“反正这一茬过去,肃宁的男人们也都成了亲了。小菊要找好点的夫家,也得从长计议,晚几年也不妨事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好,我就跟肃宁县的县丞主簿说一声,给你改过来就行。” 方维跟江之仪坐在后院的亭子中。江之仪便掏出几张纸张,上面圈点得密密麻麻。 他笑道:“方公公拿来的名单,我仔细核对过了,跟之前咱们做的鱼鳞图册中的标记,能对应得上。我盘点着,肃宁县原有民田三十二万亩,其中上等民田十万亩,中等民田十一万亩,下等民田十一万亩。张寿年这二十年来,获御赐庄田两万三千亩,有买卖文书的庄田一万一千亩,侵吞民田三万三千四百亩,其中上等民田一万八千一百亩,中等民田一万五千三百亩。靠飞洒、诡寄等手段逃避税赋每年三万八千五百两。” 方维鼓掌道:“很好很好。江大人果然是行家里手,这趟差事办得漂亮,便是你们户部堂官在这,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。” 江之仪看着他,正色道:“这是多亏了方公公的襄助。这十几天来,我就是在户房里坐着的寻章摘句老雕虫罢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江大人,你这真的是太自谦了。我那都是些敲边鼓的活计,上不了台面的。”又看着他手中的纸张,“江大人真心难得,我敢放话,你们户部派哪个主事过来,也做不成像你这样,所以是我沾了光了。” 江之仪捏了捏胡子,笑道:“那我便将这些数字写下来,呈报上去,咱们的差事就算结清了。” 方维却伸手按住了那几张纸,笑道:“只是江大人,你这是说了一半,还有另一半。” 江之仪诧异地看着他,问道:“不是说让我们查张家的庄田吗?” 方维笑了笑,指着池水中的游鱼道:“张寿年家的事,是要说清楚,但是首辅大人可志不在此。他可不是要捞这一条鱼就够了,是要把池塘里的游鱼全部捞干吃净的。” 江之仪道:“这便是要做何解呢,方公公?” 方维笑道:“他是要丈量这天下所有的庄田的,肃宁县只是开了个头罢了。”他看着池塘上游鱼吐出来的一串水泡,笑微微地道:“首辅大人在奏折里说了,自洪武迄弘治百四十年,天下额田已减强半,而湖广、河南、广东失额尤多。非拨给于王府,则欺隐于猾民。所以江大人你这奏折里头,还要加上这县里头如何上下一气、串通舞弊,致使税赋锐减,难以为继,丈量田亩如何势在必行,这才是咱们这趟差事的关节所在。点了这个题,江大人,你的鲤鱼跳龙门的命,就快应验了。” 江之仪听得呆了,连连点头,叹了口气道:“方公公,你的确是个明白人,多谢你的点拨。这趟公差,实在是三生有幸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都说过了,是我沾了江大人的光罢了。” 第154章 江之仪道:“兹事体大,我看咱们要速速离开肃宁,在此地多留一天,便多一分危险。” 方维脸色严肃起来,点头道:“江大人所虑甚是。我看这苏园之内,耳目也很多,江大人在此地先不要起草,所有的图册、名单都贴身放着。明日和闻县丞辞行,后日一早,咱们便启程回京复命。” 第97章 驿站 天下着小雨, 方维撑了把纸伞,走到后门,看王有庆正在跟马车夫俩人穿着蓑衣, 正忙活着套车, 笑道:“把车检查好了,这天气不好,可别坏在路上, 就麻烦了。” 王有庆连声答应着。方维回身看去,正好看见有个中年妇人在后门边上探头探脑。方维见她约莫四十来岁, 破旧的衣衫已经淋得全湿了, 头发白了一半, 用块蓝色布头巾扎住了,背有点驼,黑瘦的脸上全是皱纹,心中怜悯之心大起,以为是街边的乞儿, 便从袖子里头掏了几个铜钱。 妇人却开口道:“俺不是要饭的,是来这儿找人的。” 方维问道:“你找谁?” 妇人用浑浊的眼光看了看他,说道:“俺听说有宫里来的人住在这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 没有回答, 妇人又问:“俺儿子,也送到宫里去了, 好几年没有信了, 俺想问问有他的信吗。” 方维想了想, 便招手叫王有庆过来。王有庆用方言问:“你儿子是谁, 哪个村的。” 妇女道:“叫李天德,大篷乡李家村的, 送走也有七八年了。” 王有庆吃了一惊,走到马车后边,在方维耳朵边上轻声说道:“她儿子我认识,跟我一块进宫的,前几年听说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还是冲犯了什么贵人,反正挨了一顿打,就给打死了。” 他看向方维,叹了口气道:“他家离这里二十多里路呢,不知道他娘怎么过来的。” 方维转过脸去,看那妇人头发蓬乱着,被雨水粘成一条条。身上衣服被雨淋了,也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,鞋上全是泥巴,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他们。他俩面面相觑,方维便掏出一块碎银子来递给王有庆,在他耳边道:“就说她儿子好着呢,托你捎回来的。” 王有庆道:“她能信吗?” 方维摇头道:“信与不信,总是个念想。”又把伞递给王有庆:“这个也给她。” 王有庆就点点头。 闻县丞带着李主簿还有衙门里的一众差役书办,在门口送他们上车,笑道:“今儿天公不作美,我看众位上差还是不要赶路了,等哪天放晴了,再走不迟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些日子,叨扰诸位,心下实在过意不去。眼看就要中秋节了,我们也想着赶回去过节的,便不在肃宁县多打扰了。” 闻县丞作揖道: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招待不周,实在惭愧的很。”又跟方维低声道:“您交代的给那个姑娘改年纪的事,都办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如此,便多谢了。” 闻县丞笑道:“举手之劳,不足挂齿。”又低声道:“肃宁县里头也没什么可孝敬的,只有些本地出产的鲜藕,还有几包现做的月饼,大人若不嫌弃,带着自家吃,也是好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既是闻县丞的一番心意,我们也就却之不恭了。”于是拱手作别。 江之仪也跟李主簿略略寒暄了几句,便上车了。 车慢慢走起来,方维撩起帘子,冲着他们挥一挥手。 马车在街角转了个弯,方维刚要将帘子放下来,忽然透过细密的雨丝,看见他的伞扔在街边,那个中年妇人蹲在一旁,捂着脸,哭得整个人都在颤抖。他心里一震,再回头看时,已经淹没在来往的行人中,再也看不见了。 马车离开了肃宁县,雨便渐渐下大了。官道上也泥泞不堪,马车一晃一晃地艰难前进。 他们冒雨赶了一整天的路,行进了不到四十里,到了快掌灯的时候,才远远看到一家驿站。 他们进了驿站,见里头十分简陋,便把行李卸了下来安顿好了,在大堂坐着,随便要了些吃的,又叫驿卒上些热水来。 江之仪笑道:“这次去了肃宁县一趟,可真是收获不小。” 方维手里转着茶杯,点头道:“谁说不是呢。”又看着外面的天,笑道:“这天阴沉沉的,看着明天也不一定能放晴。入秋了,晚上可真的凉下来了。” 江之仪道:“是啊,按这个脚程,节前便赶不回京城了。” 他们慢慢吃着饭,听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。刚吃过晚饭,天已经黑得通透,忽而听到外头有一阵马匹嘶叫,驿站的大门砰得一声被撞开了。方维笑道:“就这么个小驿站,晚上还有人来投宿啊。” 驿卒提了盏气死风灯出去迎接。过了一阵子,几个人进来了,将不大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。 方维转头去看,冷不防自己就被抱住了,一个熟悉的声音道:“兄弟,你怎么在这儿啊。” 他吓了一跳,抬脸看去,这人正是曹进忠。 方维心里一阵发虚,只勉强笑道:“这不正是巧了吗。”又问:“曹公公怎么在这呢。” 第155章 曹进忠笑道:“这可真是巧的很了,合该咱们有缘分。我这是正有趟采买宫女的差事,保定府别的县里头都走了一遍,这是往肃宁县呢。” 方维愣了,问道:“宫里的宫女,不是一向要去苏杭一带选吗?” 曹进忠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按以前的老规矩是要下江南的。只是这次,圣上都要下旨了,蒋太后娘娘突然说了句,江南女子选到京城来,也苦的很,让都在京城附近采买了。好一趟差,弄成了这样的苦差事,你说说。” 方维连忙让他坐了,又介绍江之仪跟他认识。俩人互相见了礼,江之仪见他们两个是宫里的旧相识,便推说要早睡,带着长随走开了。 曹进忠便问驿卒有没有好些的酒菜,见驿卒摇头,又道:“保定府这破地方也真是穷得很了,之前看过的几个县里头,挑出来的女子,都干瘦得跟枯草一样,疤的疤,麻的麻,没几个好看些的。” 方维心里想着肃宁流传着要选宫女的消息,果然不是流言,笑道:“原本宫女是选进来干活的,长相周正就行了。” 曹进忠皱着眉头道:“兄弟你不知道,这次选宫女却非同寻常,专门交代要清秀伶俐些的,又把年纪放宽到十岁,说是尽量挑年纪小的。”他低声在方维耳边道:“上头要的是没发身的,说宫里头几个道士炼丹要用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轻声问:“炼丹?” 曹进忠笑道:“这可是那些道士们进献的仙方,说是女子的初次月信配上夜半的露水,加上朱砂、没药、乳香等等,炼出来的金丹可是有奇效呢。” 他意味深长地笑着,朝下边比划了一下,方维明白过来了,忽然想起来小菊的事,心中一动,便看向旁边伺候的王有庆。 王有庆也听到了,一时间睁大了眼睛,面如死灰,手都颤抖起来。 曹进忠又问:“兄弟你这是?” 方维笑道:“说来也巧,我刚从肃宁回来,是司礼监的差事,陪着户部的江大人查些钱粮的事。” 曹进忠不以为意,见饭菜上来了,吃了两口,便笑道:“兄弟你在司礼监干得不错啊。老祖宗都认识你。前几天我在他跟前辞行的时候,他还问起你来,问你在神宫监的时候怎么样。” 方维吓了一大跳,连忙问:“您怎么回答的?” 曹进忠道:“我当然是说你性子最温和,又稳重。后来,老祖宗就笑了,说你内秀的很,倒不像是浣衣局的公公名下教出来的。” 方维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气透过来,从脚底凉到头顶,整个人一阵发麻。他咬着牙,很平静地笑道:“原来是这样啊,谢谢曹公公替我美言。” 曹进忠笑道:“哪里哪里,咱们什么交情,这都是应该的。你在司礼监混的好了,也多替哥哥说几句好话才是。”见他脸色发白,又道:“你是不是累了?累了就别在这陪我了,早些睡吧。等我回了京城,咱们再一起吃酒,好好地热闹热闹。这破地方,真是什么都没有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赶了一天的路,确实也累得很了。跟您这样熟,我就不客气了。” 曹进忠道:“那你赶紧歇着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我就失礼了。” 方维回了屋子,只觉得身上不住发冷,他勉强提起茶水吊子,倒了杯热水喝,王有庆却迟迟疑疑地进来了,在他面前跪下道:“方公公,这下不好了,你看有什么法子……” 方维见他都快急得哭了,先叫他起来,又稳了稳心神道:“你先别着急,我想想看。” 雨竟是一夜没有停,天又阴又冷。第二天清晨,驿站的院子里,马车夫们正在冒雨清理着车轮上的大块泥巴。 突然一个马车夫手里停了,骂了一声。曹进忠在屋檐下面看着,问道:“什么事?” 马车夫弓着腰,毕恭毕敬地道:“回曹公公的话,马车轴承断了。” 曹进忠脸一下子拉下来,问道:“能不能修?” 马车夫脸上也着了急,又问驿卒,驿卒道:“我们这里只管吃住换马,却不会修车。” 曹进忠便生了气,骂道:“怎么一个个的,这样没用。” 方维吃了早饭出来,刚好看到这一幕,笑道:“曹公公不用急,你们就坐我的马车先到县城安顿了。我身边服侍的这个,正好是肃宁本地人,让他出去打听个修车的,在这驿站里头把车修好了,估计也就半天的工夫,再去肃宁把马车换回来,也来得及。” 曹进忠听得一阵点头,又客气道:“怎么好这样麻烦你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麻烦的。”又叫王有庆:“那你就留在这里吧,等办好了事,再回宫跟我交代。” 王有庆连声答应了。 曹进忠问道:“那你怎么办?” 方维笑道:“曹公公不用担心我,我就在这里要匹马,先往京城赶,这件差事,上头急着等回话呢。”又向着江之仪道:“江大人,你能不能骑马?我看咱们这趟公差,回程的路上不能耽搁,只怕夜长梦多。” 第156章 江之仪点头道:“方公公,你说的对。咱们两个便骑马先走,这样最稳妥不过了。” 不一会儿,江之仪的长随牵过两匹马来。 方维便把王有庆的蓑衣披上了,翻身上马。 曹进忠看了笑道:“这么多年竟是不知道你会骑马的。” 方维道:“都是在潜邸学的东西了,十几年不用,居然也还没忘记。” 江之仪也上了马,冲他点点头。他便扬起马鞭,啪的一声,马匹冲上了官道,飞奔起来,不多时便消失在漫天的雨雾之中。 第98章 归来 方维和江之仪骑马疾驰了两天一夜, 小雨也正好下了两天一夜。未时已过,雨渐渐停了。他俩牵着马走进阜成门。 江之仪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,笑道:“这雨停的很是时候, 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出月亮了。”又拧了拧袖子, 叹了口气道:“赶了一路,总算在八月十五的晚上回到家了,省得家里人念叨着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就恭喜江大人阖家团圆, 岁岁长久。” 江之仪愣了一下,想到方维是个宦官, 觉得自己说话有些冒撞了。见方维不以为意, 他又道:“方公公, 奏折我已经写的七七八八了,节后便能呈上去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瞒江大人,我就是在司礼监文书房做事的,江大人的奏折一到,我便立即放在加急折子里头, 呈送到御前。” 江之仪想了想,皱着眉头问道:“张寿年那边,会不会有什么阻碍?” 方维笑道:“这一路咱们都平安过来了, 他再有天大的胆子, 也不敢在京城对着咱们下手,你只管放心就是。他不过是个勋贵, 倒没那么一手遮天。何况如今在官场中, 且有一些人正盯着他抓错处呢。” 江之仪点了点头道:“方公公, 那我就告辞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先回家吧, 别让家里人都等着急了。” 江之仪就作了个揖,翻身上马, 疾驰而去。 方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,又看了看天,阴沉沉的。几天来的阴霾,仍是沉甸甸压在他心头。他心中思来想去,终于下定了决心,上马朝北镇抚司的方向飞奔而去。 三更鼓声响过了,他敲了敲家门。 等了一会,卢玉贞披着衣服,过来开门。门刚刚开了半扇,方维就放下了箱子,上前一下子把她抱住了。 卢玉贞也回抱住了他,轻声道:“大人,我一听见敲门声,我就知道是你,肯定是你。” 两个人紧紧相拥着。方维抚着她的背,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头,贴的很紧很紧,紧到她有点喘不上气来。 过了一会儿,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大门还没关呢。” 方维就嗯了一声,回身把门闩插住了,又回头握着她的手问:“玉贞,你在家这些天,还好不好?” 卢玉贞没等开口,眼圈就红了,勉强笑道:“家里都还好,就是特别想你。以前你在宫里头做事,也有八九天不回来的时候,我都觉得没什么。怎么这次就特别心慌起来,总怕你照顾不好自己,在外头累了病了的,可怎么办呢。” 方维捏了捏她的肩膀,笑道:“玉贞,我都快三十了,怎么拿我当小孩子呢。” 她笑了笑,又道:“两个孩子都在家呢,他们刚刚吃饭的时候还念叨着你。我就说你肯定是在外头耽搁了,有事情回不来。” 方维往堂屋看了一眼,见里头没点灯,笑道:“他们已经睡了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估计睡下了,他们明天就得回去,您今天晚上得赶紧陪陪他们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好啊。”便自己脱了外袍,搭在手上。 卢玉贞抬眼看方维,见他浑身上下都是湿透的,淋淋沥沥一身的水。方维笑道:“你看,我把你的衣裳也弄湿了。” 她摇头道:“反正也已经湿了,明天攒着一块洗,也不费什么。”又上前抱着他的腰,笑道:“大人,您终于回来了,我心里头欢喜极了。” 方维便低下头去,看着她笑道:“我脸上也都脏得很,都是泥水。得先洗洗,不然把你也蹭的脏了。” 卢玉贞放开手,笑道:“那我去烧些热水给您洗一洗。” 方维看着堂屋,笑了一下,轻声道:“别把他们弄醒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就在厨房吧,箱子里头有衣裳。您换好了,便进堂屋去睡。他们两个可想你了,今天好容易回来一次,见你不在,他们嘴上不说,心里肯定难过的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笑道:“都听你的。” 俩人便进了厨房,方维看了看她,犹豫着,手就停在衣带上不动。 卢玉贞倒了些热水在铜盆里头,给他端过来,笑道:“没事的大人,我不看,非礼勿视。” 方维听了,笑出声来。自己将箱子打开了,解了衣服,在凳子上坐下,慢慢洗了脸。他取了条帕子打湿了,将周身上下细细擦了一遍,又换了一遍热水,清洗那处的伤疤。那里被雨水泡了许久,骑马的时候又有摩擦,起了些大大小小的水泡,边缘处已经溃烂了。他咬着牙强忍着不吭声,自己取了些药涂抹上去。 第157章 卢玉贞在灶台前头烧火,听着他的动静,并不回头。 方维一边背过身去上药,一边笑道:“玉贞,你倒是真的非礼勿视,就真不回头看一眼啊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愿意叫我看见,或是要我帮忙的时候,我自然就看了。左右又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,我也没那么好奇。” 过了一会,方维换上了件旧寝衣,坐在她身边来,搭着她的手道:“我也来烤烤火,干的快。” 她就从手边拿了一块月饼递过来,笑道:“一看大人就没吃过晚饭。我熬些姜汤,一会就好了,您得喝一些,不然凉气入体,病了就不好玩了。” 方维一只手拿着吃,一只手便攥着她的手不放,看灶台里的火苗跳来跳去。 卢玉贞任他攥着,笑道:“大人,您不在家这段日子,我有个好事情要告诉你。” 方维问道:“什么?” 卢玉贞便把北镇抚司的差事说了。方维微笑道:“那很好啊,给北镇抚司做事,以后就没人再敢欺负你了,以后你可得好好保护我才行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不光这样,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进项呢,以后我也是有月俸的人了,再攒一攒,咱们早点把外债都还清了。” 方维听了,竟不知道说什么,愣了一会,笑道:“玉贞,我到外地出公差,也有赏钱的。你不用管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又拉着方维的手道:“大人。我这几天也在想,要是自己能挣下一份家当出来,让您天天在家,就不用在外面东奔西跑了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不由得大笑起来:“原来你喜欢让我做赘婿。”又点点头道:“赘婿也不错啊,我以后可以跟着你姓卢。” 卢玉贞也憋不住笑了,便把姜汤盛上来,看他急急地几口就把月饼吃完了,笑着给他拍了拍背道:“大人,别吃的那么快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也是饿了。”他把姜汤喝了,拉着她搂在怀里,轻轻亲吻她的额头,笑道:“玉贞,你不知道,在那边有人把我绑了,逼着我跟一个小姑娘成亲呢,我都没答应。” 看她睁大了眼睛,他就绘声绘色地把陈家拉郎配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,卢玉贞听得一会害怕,一会好笑,听完了又有些意犹未尽,只是看着方维呆呆地出神。过了一会,捧着他的脸道:“真是好险。” 方维俯下身来亲了她,耳鬓厮磨了一会儿。他就笑道:“玉贞,我今天晚上去陪陪孩子们,明天再陪你好不好?” 卢玉贞便笑了,轻声道:“大人,您的孩子,我愿意当我自己的孩子来看待。” 方维用手指头挽着她鬓边的一绺头发,轻轻地转来转去,笑道:“玉贞,以你的年纪,可生不出这样大的孩子。他们是我养大的,我好好地疼他们就是了。你愿意对他们好,我就很高兴了。”又拉着她的手笑道:“谢谢你愿意照顾他们。” 方维进了堂屋,轻轻把门关上。他点上油灯,撩起床帐子来,见两个人被子盖得齐齐整整的,闭着眼睛睡着。 他就笑了笑,轻轻地道:“你们两个,不要装了,都醒着呢。” 方谨和郑祥两个人就都忍不住笑了出来。两个人掀开被子起了身,方谨笑道:“干爹,您怎么猜出来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就你,你什么时候睡相这么好过,哪会不是四仰八叉的,追着你盖被子都赶不上。一看就是憋着弄鬼呢。” 郑祥就笑道:“干爹,我就说你跟玉贞姐姐有什么,我大哥非说没有,还要跟我赌。刚才你跟玉贞姐姐在院子里头这样那样的,我们可都看见了。”又看向方谨,伸手出去:“愿赌服输。” 方维听了,忽然脸红心跳起来,对着方谨喝道:“赌什么赌,挨一顿打都转不了你的性子。” 方谨坐正了,抱着腿笑道:“干爹,你这一害臊,就冲着我来,这可不好。” 方维就看着他们,也说不出什么,低头笑了。他脱了鞋上床躺下,两个孩子一边一个搂着他。他就叹了口气道:“这床太小了,还是你们长大了些。” 郑祥笑道:“干爹,我们一早就说,玉贞姐姐人是不错的。” 方维闷闷地道:“她心地好,也会待你们好的。” 方谨往他身上蹭了蹭,又笑道:“她对我们好不好,其实没关系的。待干爹好就行了。您这么多年一个人也苦的很,总不能真做和尚去。” 方维拉着方谨的手,笑道:“好一阵子没见你了,曹公公又去保定府了,你才出来的是不是?” 方谨笑道:“什么都瞒不过您。这一阵子我原是跟他去采买芝麻水的,后来他去选宫女,这事就归我了。” 方维攥紧了他的手,低声道:“孩子,你不知道其中的利害。这采买的事都是众人盯着的,你自己可要多留神,里头的道道多的很。账目要对清楚,原来供货的那几家,没什么大毛病,便不要换了。他们请你吃酒、打茶围,你能不去便不去,去的话也别在外头过夜,当心出了事,被人拿住了。” 郑祥在旁边笑道:“大哥可厉害了,您不知道,我昨天见他应付那些人,都是一套一套的。” 第158章 方维笑道:“你再厉害,也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呢,怎么斗得过那些老狐狸。”又拉着郑祥道:“你也一样,不管念书还是出来做事,凡事忍着些。干爹也不要你们大富大贵,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 两个人便答应了,郑祥又问:“干爹,你要摆酒吗?要我们改口吗?” 方维笑道:“我倒是很想,只是你玉贞姐姐那里,有些不方便,就从长计议吧。” 方谨笑道:“叫姐姐,听着又是差辈儿了呢。” 方维就在他头上凿了个爆栗子,方谨便哎哟哎哟叫唤起来,又笑道:“不是因为我们两个拖油瓶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们是我心尖上的好孩子,怎么是拖油瓶呢。以前怎样,现在还怎样,别想多了。“便哄着他们渐渐睡着了。 第99章 月夜 方维和卢玉贞站在人群里, 看着中间一伙人打把式卖艺。一个小姑娘穿着红色袄裤,将双刀使得虎虎生风,刀身反映着日光, 乱纷纷地晃着眼睛。 不一会儿, 她停了下来,收刀也收的干净利落。周围人哄的一声喝起彩来。小姑娘便放下双刀,拿着个铁盆来收赏钱。 卢玉贞看得兴起, 鼓掌给她叫好,又在怀里掏了几个铜钱, 想了想, 捏了两个放在盆里。 她转脸看方维, 方维还在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找什么。 她笑道:“大人,您看什么呢。不看人家耍刀的小姑娘,舞得多好看啊。” 方维笑微微地看着她,低头在她耳边说道:“我在找卖纸花的人呢,就是咱们出门放风筝那次, 你不是买了个梅花样子的红纸花儿,后来不知道丢哪里了。我想着遇到了再买回来。” 卢玉贞想起来了,便笑了笑:“有没有, 什么要紧。不过是个小东西罢了。后来您又给我送了个梅花金簪子, 我也很喜欢啊。”说着歪了歪头,指着头上的簪子给他看, 笑眯眯地道:“我戴着呢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这个簪子自然也很好看, 只是那个纸花虽不值什么钱, 我想着那总是我第一次给你买的东西, 该给你补回来才是。” 他们两个一路走着,一边在街面上寻找。从街头走到街尾, 也没有看到。 卢玉贞又想了想,笑道:“这种东西估计一年也就卖个春天夏天,到明年就又有卖的了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点头笑了笑:“也好。”又看旁边的点心铺子里熙熙攘攘都是人,就看着她笑着问:“酥油泡螺你要不要买一些,我记得你最喜欢吃的。” 卢玉贞把脸扭到一边,笑道:“这东西甜腻腻的,吃多了也积食。” 方维见她话虽然这样说,眼光却偷偷瞄在行人提着的点心盒子里,不由得笑了:“玉贞,你这是口不应心了,明明心里馋的不行。” 卢玉贞被说中了心思,低下了头:“我不是想着咱们还欠着外债呢,都省着点花。等还清了,再买不迟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我跟你说过,那些钱,不着急还的。我也有赏钱,很快就能还清了。”便上前对点心铺子的伙计说道:“要一盒子酥油泡螺,一盒子雪花饼。” 卢玉贞将信将疑地看着他。方维把点心拎出来,笑道:“昨天是中秋佳节,晚上本该是吃团圆饭的,我却不在。今天我陪你在院子里吃酒。这些点心,咱们就拿来下酒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也满心欢喜,又问他:“要准备些酒菜吗?” 方维笑道:“家里现存着一坛子酒,只要买些糟鹅和牛肉就好了。” 两个人又去熟食铺子里,买了些下酒的肉食,正往回走着,方维忽然想起件事来,问卢玉贞:“玉贞,你可有私章?” 卢玉贞被问得愣了一下,笑道:“什么私章?这样的物件儿,是你们读书人用的,我可没有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笑道:“纸花儿虽没寻到,我给你补一件东西。我给你刻个私章吧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我要这个做什么呢?” 方维笑道:“你以后就知道了,用处可多呢。你现在也是公门中人了,有些文书要签自己的名字,你有个私章,就方便的多。你写的那些医案,也能盖上章,日后说不定能编纂成集,和谈女医一样,结集出版呢。” 卢玉贞听得呆了,苦笑了一下:“我哪有那样的本事。” 方维笑了:“我说你有,你就有。我眼光一直好着呢。你跟我来。”便拉着她的袖子,进了一间文房四宝的店铺,指着角落里的一盒子印章石料笑道:“你从里头选一个吧。” 卢玉贞一眼看过去,盒子里头高高矮矮五颜六色的都是各色石料。她摇摇头说:“这个我可不认得,也不会挑,大人您给我挑一个吧。” 方维一一指着跟她解释:“这种青色的,是青田石。那种红色、黄色、白色的,是寿山石。这两种石料都能做印章的,青田石软些,寿山石硬些。” 卢玉贞就看着他,笑着问:“那大人您的私章用的是什么呢?” 方维笑道:“我用的是青田石。”又指了指其中一块天青色的石头,“大概就是这样的。” 卢玉贞伸手拿了起来,在手里摩挲着,点头道:“那我就要这个了。” 第159章 方维笑道:“你不必因为我要什么,就选个一样的。一块私章得用好多年呢,你要自己觉得好看才行。寿山石的颜色更漂亮,你看这个红色的,还有这个白色的,都很通透鲜亮,也很衬你啊。” 卢玉贞拿起来两个在手里比了一比,又放下去,看着他笑了:“我是觉得这个青色的好看。” 方维就将青田石拿在手里,又挑了把刻刀,有点迟疑地笑道:“许多年不弄了,不知道手上的功夫还在不在。” 月亮渐渐高起来了,卢玉贞把几个凉碟摆在石桌上,又进屋催着方维:“大人,弄完了吗?改天再刻也不迟啊。” 方维坐在书案前头,点了两盏灯从左右两边照着,举起印章来看了一眼:“还差一点儿就好了,多年不做了,手太生,实在高估自己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看街面上也有连刻带卖的,不行找他们吧。” 方维在石面上比了比,微笑道:“自篆自刻还是好一些。他们刻的那些,敷衍的很,字都写不周正。我实在看不上,别说给你用了。” 卢玉贞就在他旁边坐下来,默默看着他凑刀下去。 他借着光,屏气凝神地将刻刀对着边缘处用力。这块石头边上有个砂钉,他看无法避开,便想着要将它用力压碎,不小心用力太过,刻刀被崩到一边,在手指头上划了一小处口子,血便涌出来。 卢玉贞吓了一跳,叫道:“不要弄了。”又去拿纱布给他擦手。 方维看手指头出了一个血珠子,也不在意。就在嘴里含了一下,笑道:“小事,没什么。” 又摸着印章摇摇头:“糟了,边缘这一块被崩了一点。”他指给卢玉贞看,她就笑道:“这有什么,就一点点。” 方维也点点头笑道:“也好,现在有些附庸风雅的文人,都喜欢在边上弄些磨损伤痕,说是有古意。你这也算无心插柳了。” 他将印章上头的石头粉末吹干净了,伸手打开了印泥盒子,沾了些朱砂,在纸上一扣,是一个“卢玉贞印”的篆字阳文。 卢玉贞笑道:“很好看。” 方维仔细看着印出来的字:“还好你的名字又好听又简洁,笔画也不多,不然今天实在是做不完了。”便递给卢玉贞。 卢玉贞童心大起,一手拿着印章,一手拉起他的手来,便在他手腕处印了一记,笑道:“这样你就是我的了。” 方维看了看,手腕处卢玉贞的名字红得十分鲜明,低头笑道:“是你的,都是你的。” 他便站起来,从柜子高处取出了一把黄釉葫芦形酒壶,加两个同花色的酒杯。又拿出一个蜡封的小酒罐,笑道:“我因为怕他们两个偷喝,所以都放在高处了。” 他俩就在石桌边坐下来,看天上的月亮,还有几丝淡淡的云。微风吹过来,不知道从地方吹来一阵桂花的香味。 方维笑道:“八月十六的月亮也是这么圆呢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笑微微地不说话。见方维伸手出去倒酒,便起身:“我来吧。” 方维却很坚持,手里抓着不放,笑道:“让我来。” 卢玉贞便指着桌上的碟子:“这两个大石榴还有葡萄,都是昨天他们从宫里带回来的。我就搁在水缸里头湃着了,刚拿出来。”又伸手给他慢慢剥了一个葡萄,递给他。 方维摇摇头,伸手想接着:“我自己来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你的手指头都破了呢。”就送到他嘴边。方维愣了一下,就用嘴接了,脸忽然又红起来,伸手将酒杯斟满了,递到她手旁边。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。看着月亮在酒杯中映出的小影子,颤巍巍地在里头浮动。 卢玉贞笑道:“先来一杯吗?” 方维摇摇头:“先不忙着喝,先吃点东西。”又补一句:“你能喝,我知道的,给我留点量。” 两个人先默默地吃了些东西。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这是咱们两个第一次一块过节呢。” 方维笑了:“是啊,你说老天的安排,真是谁也想不到。”便拉着她的手道:“这一年过得,我都不敢相信。” 卢玉贞握着他的手:“我也是啊,果然上天待我不薄。” 方维把酥油泡螺递给她,笑道:“苦日子过久了,也给你吃点甜的。” 她闷头吃了两个,又指了指碟子,笑道:“大人你也吃。” 方维就也拿了一个放在一边,微笑着看她:“玉贞,所以有什么事,都不用想不开,老天爷说不定安排了其他的出路给你呢。” 卢玉贞便笑道:“是啊。”又拉着方维的手,看他手腕上的红章:“特意安排了你给我。” 方维看着她,眼睛里也全是笑意:“你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,你看你多厉害啊,现在在北镇抚司做事,我也不敢得罪你了。以后你慢慢给人看病看得多了,也能开医馆,带徒弟,说不定能成一代宗师呢。” 她有点不好意思了,把脸扭到一边:“你把我想得也太厉害了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别看低了你自己。你生得这样聪明,又有天资,又有韧性,是百里挑一的好料子。” 忽然听见外头二更鼓响起来,方维愣了一下,低头道:“你看我,唠唠叨叨说这么许多。”又举起杯来笑道;“第一次一块过节,咱们来干一杯吧。” 第160章 卢玉贞也举起来,跟他碰了碰杯,一仰脖子便干了。 方维笑道:“你倒也不必这样痛快。”又伸手过去给她斟满了,把菜往她面前推了推:“多吃点东西。” 她却眼睛定定地看着他,手支在下巴上笑道:“大人,你真好看。” 方维笑出声来:“没喝两口,怎么说起醉话来了。” 卢玉贞又举起杯子来,微笑道:“祝咱们俩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 方维愣了下,点点头:“好。”便又碰了一杯。 卢玉贞抬头看着月亮,笑道:“月色真好看。”又轻声说了一句: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跟他碰了一杯。 方维却呆呆地看着她不做声,半晌低声跟了一句:“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。” 卢玉贞听了,心里忽然有点发凉。她看向方维,猛然看到他在眼前摇晃起来,飘飘地幻化成几个人,都淡淡地冲她笑着。 她觉出来自己头重脚轻,挣扎着叫了一声:“大人,怎么我…”,咬着牙想站起来,腿却一下子软了。 她瘫倒在方维怀里,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渐渐又闭上了。 方维弯下腰去搭着她的腿弯,把她稳稳地抱了起来,看着半空中的月亮,幽幽地叹了口气。 第100章 惊变 三更鼓刚刚响过, 地藏胡同口静悄悄地停了一辆马车。 四下寂静无人,只有胡同两侧的白灯笼凄凄地照着。方维将卢玉贞抱在怀里,肩膀上挎着一个灰色布包, 默默地走过这条胡同。 马车夫冲他点了点头, 他登上马车。车厢内壁的凹槽处,挂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。他借着微光,小心翼翼地放下怀里的人, 让她平躺在座位上,想了想, 又把包袱整理平整了, 给她垫在脑袋下面。 估计是喝了点酒的缘故, 她的脸是红润的。见她闭着眼睛睡熟了,他笑了笑,抚了一下她散落在脸前的刘海,低下头去轻轻亲吻了她额头上的红记。 她的睫毛忽然颤动了一下,嘴里嘟哝了几句。他吃了一惊, 往后退了一步,看她没有别的动作,又上前轻轻拍着她的背, 直到她再次平静了下来。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信封来, 想放在她怀里,迟疑了片刻, 又收了回去。 他跳下马车, 跟马车夫说了两句, 又给了他一封银子。 马鞭扬起来, 驾地一声,车启动了。方维在胡同口站着不动, 看马车的影子渐渐消失在长街尽头。 方维攥着那个信封,默默地走回了家。他关上门,看着院子里石桌上,酒具碗碟还摆在原处。他又在石凳子前坐了下来,看着天上高高的月亮出神。 过了不知道多久,他回过神来,苦笑了一下。那封信还在手里,被攥得已经成了小小的一团。他从怀里掏出火折子,将那团皱巴巴的纸点着了。 火焰一下子窜起来,火光爆发出闪亮的一团,迅速暗淡下去,只剩几个红色的火星子和黑色的碎屑,落在地上。 他伸手拿起酒壶,给自己满了一杯,仰头一饮而尽,只觉得喉咙里又涩又苦。他把酒杯顿在桌上,袖子落了下来,他猛然看见手腕上的私章印记,一时心如刀割,两行眼泪便不由自主地直流下来。 忽然门口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,有人在胡乱地拍门,拍的梆梆乱响。 方维用袖子擦了擦眼角,笑了一声,自言自语道:“没想到这样快。幸好……” 他慢悠悠地站了起来,忽然听见外面卢玉贞的声音,着急得都嘶哑了:“大人,快开门。” 他吃了一惊,脚下就想去开门,又稳了稳心神,站在原地,闭着嘴不出声。 卢玉贞的声音发颤,“大人,你在家呢,我知道你在呢,你先让我进去……” 方维忍不住走了几步,到了门前,轻声叫了一声:“玉贞。” 她的声音停住了,欢喜地回答道:“大人。”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,咬着牙,平静地道:“玉贞,你是有什么东西没带吗?你跟我说,我给你递出去。” 门那边一下子没有声音了。过了一会,有轻轻的脚步声,像是渐渐走远了。四下里死一样的寂静,方维觉得自己的心也掉进冰窖里了,冰冷麻木的。 忽然哐的一声,门又爆裂似的响起来,整个门都在震动。是卢玉贞的声音,她扯着嗓子叫道:“方维方大人,你给我听着,我身上有火折子,我去弄几支灯笼过来堆在门口,一把火烧了,要死大家一起死,有本事你就别开门,开门不算好汉。” 外面胡同里有几家的狗开始狂吠起来。 方维撑不住,将门轻轻开了一条缝。卢玉贞提着布包,正眼也不看他,从他身边挤了进去,大步流星就进了堂屋。她把包袱甩到桌子上,自己就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了,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残茶。 方维把门闩插上,回头远远地看着她,见她脸色铁青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是站在院子里不动。 她喘的上气不接下气,坐了一会儿才平复了呼吸。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,冷笑了一声,慢慢走到院子里,俯身从酒壶里头倒满了一杯酒,凑到鼻子边嗅了一下,皱着眉头道:“奇怪。”又转头问方维:“药是下在酒里吗?” 第161章 方维轻轻地摇了摇头。 她盯着他的表情,又来回打量着桌上的碗碟,电光石火之间,她明白过来了,指着那碟子酥油泡螺,笑了一声:“酒不过是个引子,对不对?” 见他没承认也没否认,她一只手端起碟子就狠狠砸在地上,碟子被摔得四分五裂,碎瓷片溅了老远。几个没吃完的泡螺在地上滚了滚,停住不动了。 方维没见过她发这样大的火,他往后退了两步。 卢玉贞抱着手臂把气喘匀了,冲着他走了两步,笑道:“方大人,你也太深藏不露了,装得这样漂亮。打发我这样一个女人,用不着这样处心积虑吧。” 方维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碎瓷片,一声不吭。卢玉贞却又上前一步,拉住了他的手,笑道:“来,咱们一块来看看,你给我准备了什么东西送我出门。” 她手上的劲很大,攥得他的手生疼。方维任她拉着,进了堂屋。卢玉贞便把布包打开了,一件一件向外翻着,罗列在桌上。有一个针包,三四本医书,一叠她写的医案,一盒首饰,一包碎银子,两件衣服,一包药粉。 卢玉贞把首饰盒开了,见除了她的镯子簪子,新刻的私章也在,里头还有一个檀木盒子,打开一看,正是她送方维的梅花玉簪。她就拿了起来,放在桌子上,摇头道:“我送出去的东西,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,若你不喜欢,就扔了算了。” 她又打开那包碎银子,忽然看到里头有一张银票。她拿了出来,在灯下看着,是一张五百两的银票。 她吃了一惊,便抬头看方维,问道:“方大人,这个钱哪里来的?” 他脸色很平静,低声道:“玉贞,你拿着吧,不是昧良心的钱。你在外头,自己一个人过也好,寻个人嫁了也好,把这个钱牢牢地拿着,傍身够了。” 卢玉贞就将银票放在外面,慢慢走到方维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,像是从里面探寻着什么。方维转过头去,不和她对视。 她柔声道:“大人,您是有什么苦衷吗?是要娶亲了吗,还是有人拿我要挟您?是在外头碰到什么事了吗?咱们一块想想法子成不成,我不想……” 方维看着自己的脚尖,思量了一会,开口道:“玉贞,咱们分开吧,你也别再问了。” 卢玉贞又上前一步,握着他的手,恳求地看着他,“大人,咱们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,求你……” 方维顿了一下,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我仔细想过了。今天晚上实在太晚了,你先睡在这,明天我再找人送你出去。” 她脸色白了下来,但还算镇定。她后退了一步,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,低声道:“方大人,您放心,我绝不叫您为难。我可以跟您分开,不会寻死觅活的,也不会赖着您。这些钱,大人既然说不是昧良心的钱,那您就自己拿着使吧。” 她把其他的东西又重新一一收到布包里放好了,在外头打了个结实的结,自己背在肩膀上,冲着方维点点头道:“方大人,这段日子,承蒙您一路照顾,也给您添了不少麻烦,玉贞感激不尽。以后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,我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 她又深深地看了方维一眼,就往门口走。方维却几步赶过去,一只手伸出来将她拦在门前,问道:“玉贞,你这是往哪里去?” 卢玉贞笑了笑:“我在外头给人看病看了几回,也勉强认识几个人,找个地方借宿,总是能找到的。我这几天再出去看看,赁间屋子住下。” 方维摇摇头,并没有让开:“玉贞,你不能在外面乱走。那是陆指挥派的马车来接你,你得到他那里去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“为什么?” 方维平静地道:“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,会有危险。” 她一下子听明白了,忽然抓住了他的袖子,急急地问:“大人,你的意思是……你会有危险是不是?有人对你不利是不是?” 方维无可逃避地点了点头。 卢玉贞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她问道:“是因为那五百两银票吗?你是不是惹上了印子钱?咱们即刻把它还回去,我再出去借一些,我好好在外面挣钱,把外债还上行吗?” 方维摇摇头:“跟那个钱没有关系的,是我……我得罪了大人物,会要命的那种。玉贞,你得快点走,晚了只怕来不及了。” 卢玉贞握住了他的手:“大人,咱们走吧,趁现在能走,咱们连夜出京,找个乡下地方…” 方维摇头道:“玉贞,你可以走,陆指挥可以给你改名换姓。可是我,我一个阉人,能走到哪里去呢?我的外表,终究和平常男人不同,藏不住的。” 卢玉贞便呆住了。方维道:“玉贞,今天这事,都是我办得不妥当。可是已经太晚了,你再在这里歇一会儿,明天一早,我再找人送你去陆指挥那里,如今京城里头,可能只有他那里还靠得住些,能护你周全。” 她却抓着他的手,“大人,我不能走。” 第162章 方维把她的手扯开,看着她:“玉贞,你不能在这,我是个没本事的人,护不住你,你差点在家里被人糟蹋了……” 卢玉贞愣住了,问道:“你见过陆大人了?” 方维点点头:“我昨天去见过他了,他愿意让你在他那避一阵子。过了这阵风头浪尖,你再出来,我要是没事,我就去接你。我要是有事,你只当不认识我就是了。” 卢玉贞的脸煞白:“大人,你胡说,要是没事你不会去找他的。随便你怎么说都好,我就是不走。”她转身回了堂屋,把布包放下了,往椅子上一坐。 方维也急了,跟进去站在她面前,“玉贞,我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,我要是有事,会死的,我不想连累你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大人,你去陈九那里救我的时候,你也没……” 方维立刻把她的话打断了:“玉贞,陈九不过是个地痞,他们也就是想要钱。我得罪的人,来头不小。这么跟你说,可能明天就有人把我带走,我就再也回不来了。咱们何苦来再赔上一个人呢?” 卢玉贞眼圈都红了,咬着牙道:“大人,我要是扔下你不管,我自己逃命去了。我还是人吗?” 方维听了这话,急得都笑了,看着她道:“我要死了,就死一个,非要拉着你一起死?玉贞,你才二十出头的年纪,一朵花还没有开足,往前走还有几十年。你苦了那么多年,下半辈子过安生日子不好吗?”他又蹲下去,握着她的手:“玉贞,你这样有本事,还有几十年能治病救人,救很多人的命。别为了我犯傻,我不值得的。” 她从椅子上慢慢站起来,把他也拉起来了。 她上前抱着他的腰,两行眼泪纷纷落了下来:“大人,我不能走,我就在这里守着。他们把你带走了,打不死,我就给你治,我什么都能治,治不好,残了废了,我养着你。要是打死了,我给你送葬,给你披麻戴孝,给你烧纸。” 方维抚摸着她的头发,笑了笑,“玉贞,别这样。你这当阉人的女人还当不够,还要当阉人的寡妇吗,要被人笑话一辈子的。我们这样的人,死了也不过拉到乱葬岗子上扔了,或是一把火烧了,骨灰倒在井里头。什么收殓下葬,还有披麻戴孝,这都用不着的。我只怕他们把你也弄去折磨。你是我这辈子最心爱的人,要是你被我连累了,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睛。” 卢玉贞擦了擦眼泪,放开手,正色道:“大人,您给我听好了,我愿不愿意被连累,挨不挨打,受不受罪,是我自己的事。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自作主张呢?这样大的事,你先去找陆大人商量,为什么不同我商量,是我不配吗?还有以前,你明知道我的心思,为什么要让我给我师父做妾呢?” 方维听得呆了,想说什么,又无力反驳,急得跺脚道:“都什么时候了,你跟我又翻扯前头的事干什么?” 卢玉贞笑微微地看着他:“大人,咱们得翻扯清楚了。你好好想想,不管是家里还是外头,我可从来没有管过你自己的事,一次也没有。我有什么事,都跟你坦诚相待,没藏着掖着,更别说是诓骗,还有下药……” 方维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,低着头不说话了。 卢玉贞又说道:“大人,你看着我。你知道我在那个马车里头醒过来,里头黑咕隆咚的,我有多害怕吗?我问马车夫去哪,他不回答,我跟他说我要跳车,他见我真的要跳,才把我送回来的。你觉得我稀里糊涂地就找不见你了,活不见人,死不见尸,我后半辈子会好过吗?我还能好好活吗?” 方维的手颤抖着,摸着她的脸,眼泪终于也忍不住落了下来。她微微侧了一下头,把脸贴在他的手上,微笑道:“您要是真死了,我好好送您一程,这辈子我也就安心了,后面我该怎么过怎么过。陪着您一块死了,也很好,咱们一块投胎去,下辈子还在一块。可要是我一觉醒来,稀里糊涂地就再也找不到你了,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的,我闭上眼睛就会做噩梦的。你要是替我想想,就不应该……” 方维整个人颤抖得像风中的一片枯叶。他没有说什么,只是上前一步将她抱紧了,勒得她喘不上气来。“玉贞,我不想…我宁愿你恨我。” 卢玉贞轻声道:“大人,这是我的事,让我自己来决定好不好?” 她推了推他,他就放手了,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发呆。 她想了想,又黑着脸:“您给我下药这事,还没有完呢。出去了一趟,就学了这个回来。” 方维低着头道:“都是我的错,是我自作主张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“药是陆大人给你的?” 方维偷偷瞄了瞄她的神色,轻声回答:“嗯,他说这药很管用的,我就没敢多下。” 卢玉贞冷笑了一声:“药是好药,只是我的身体已经是个药罐子了,它的效用便没那么明显。”又叹了口气:“我本来就该吃出来的,居然在你身上着了道。” 方维拉着她的手:“你不要生气,是我脑子坏了,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。” 第163章 她抱着胳膊:“方大人,你把我气坏了。我得想想怎么才能原谅你。要不……” 方维问:“什么?” 卢玉贞盯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道:“大人,你陪我一晚上,我就原谅你。” 方维内心一震,等反应过来,脸渐渐从耳朵后面红起来,红得整张脸都是烫的。 卢玉贞微笑着看他:“您去肃宁之前,怎么答应我来着?” 方维支支吾吾地道:“玉贞,你……你是认真的吗?” 她就点点头,微笑道:“反正都快要死了,我可不想有什么遗憾。” 方维笑了,凑上去亲了亲她的额头,轻声道:“好啊。” 第101章 月圆 方维放开了她, 往后退了一步,微笑道:“玉贞,稍等我一会儿, 我用些热水……洗一洗。” 卢玉贞突然没来由地害羞起来, 她嗯了一声,低着头捏着衣角:“我也是,我一路跑回来的, 出了一身的汗。换身衣服,我再过来。” 方维就点了点头, 将桌子上的布包拎着, 送她到了耳房, 自己又转身回了堂屋。 他在盆里倒了热水,取了帕子,把全身上下都细细擦洗了。他自己检视了一番,依然惴惴不安。他将她新做的寝衣换上,坐在床上等着, 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,越跳越快。他俯身整理了一下床上的被褥,将它拉的平整些, 又从柜子里新取了一只枕头, 将它摆在自己的枕头旁边,伸手抚摸了一下, 心中又想笑, 又想哭。 他实在坐不住, 站起身来, 在屋子里转了两圈,想伸手去敲墙壁, 又停了手。坐卧不安之际,卢玉贞端着盆热水进来了。 她把热水放下,走到他面前两步,站住了。她把及腰的长发松松地打了一条辫子,披在后面。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寝衣,脂粉不施,素着一张脸。脸色有点发白,脸颊却是通红的,一双水波盈盈的眼睛看了看他,又低下头去。 方维慢慢走过来,搭着她的肩膀笑道:“玉贞,你今天晚上可真是美极了。我认识你以来,就属这身打扮最美。” 卢玉贞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就嗯了一下,拉着他的手看着手腕子,轻轻地说道:“洗掉了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刚用热水擦了擦,就掉了。你喜欢的话,回头在我身上再印几个。” 她就笑了,推了他一下:“这样油嘴滑舌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就是嘴上说说,其实心里头怕得很。” 她就点了点头,俩人都沉默着。方维又问:“你喜欢什么样的香味,家里有苏合香和檀香。上次我点了苏合香,我记得你说味道还挺好闻的。” 她就走过去,从匣子里取了一块苏合香饼点燃了,放在床头的香盒里。空气中渐渐弥散着芬芳的气息。 方维咳了一声,又问:“玉贞,你别嫌我啰嗦。我原想着要郑重些的,今日实在仓促了。你要是犹豫了,咱们……” 卢玉贞扭头道:“大人,你很啰嗦。” 方维就不说话了,自己走到床沿上坐下来,又拍拍身边的位置,示意她来坐。 卢玉贞慢慢走了过去,在他身边坐下,眼睛看着前面,手指头却从袖子里伸出去摸索他的手。 方维就把她的手紧紧握住了,俯身过来,在她耳边轻轻道:“玉贞,你喜欢……什么样的?就是……让你好受一点的?” 她忽然把头垂下去,低声嗫嚅着:“大人,你喜欢怎样便怎样。”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出来,拉开了床头的抽屉,取了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出来,默默递给方维。 方维茫然地打开看,等到看清楚了盒子里头的东西,一时间血都冲到头顶来。他松了手,啪的一声将盒子盖住了,转头笑道:“玉贞,你真的不怕死啊。” 卢玉贞窘迫起来,她把脸扭到一边,方维又补一句:“你也不怕我手上没轻没重伤了你。” 卢玉贞又从抽屉里取了一个白色瓷盒,像是大一点的胭脂盒子。她轻轻地旋转打开,里面是满满的白色脂膏。她小声地说:“我可以用这个,就不怎么疼了。” 方维抚摸着她的脸,微笑着问道:“玉贞,你到底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?在我这里放着,我竟毫不知情。” 她就小声说:“从您去肃宁那时候,我就备下了,我就想着终究有一天能用得着。” 方维一下子笑出声来,亲了亲她的嘴唇,又把手伸出来,淡淡地道:“玉贞,把这个给我。” 卢玉贞递给他。他把两个盒子就都放回去,又把抽屉关上了。 她有点吃惊,抬头看着他。他低头捧着她的脸,微笑着看进她眼睛里去:“玉贞,我知道你以前吃了很多苦。我是个…是个阉人,没什么本事,也不能……不能人道,不能有孩子,这些你都知道的。可是在这上面,我可以不让你疼,不让你受罪,你别害怕,相信我好不好?” 她的眼圈红了,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,又咬牙忍住了,柔声答道:“好。” 方维捏捏她的脸,笑道:“若是还有机会活下来,咱们能有以后,就用用那些东西助兴也无妨。今晚便先不用了。” 第164章 他鼓起勇气,伸手去解她的袢扣。 她点点头道:“大人,我自己来。” 方维很坚持,一边手上使力,一边笑道:“还是我来吧。” 他慢慢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搭在床头的架子上。 直到最后一件,她颤抖着声音道:“大人,要不要……吹熄了灯?” 他微笑着问:“玉贞,怎么了?” 她轻声道:“我身上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疤痕……不好看的。” 他一使力,就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轻轻放在床里头,从头打量到脚,微笑道:“胡说,不知道有多好看,我都看不够。” 她看着他的眼神,多年来已经消弭的羞耻心忽然又长回来了,她手忙脚乱地用被子裹住了自己,又坐起来,给他解衣服。 他很配合地脱了上衣。剩下一条亵裤的时候,他忽然按住了她的手,笑道:“你先等会,先不要脱。待会我自己来好不好。” 她有点不解地看着他,随即放了手。她嗯了一声,借着灯光大胆地抬眼看他,微微一笑。 这一笑把他看得脊梁骨都麻了。他笑着将她抱住了,在她耳边说:“玉贞,若是你不舒服了,就说出来。” 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背部。他身上很瘦削,薄薄的一层肉覆盖着骨头,却出乎意料的细腻和柔软,腰身很细。后背直到大腿有一片坑坑洼洼,是棒伤的痕迹。 他的吻落在她每一处疤痕上。 她忽然明白了,猛地坐了起来,抓着他的肩膀叫:“大人。” 方维停住了动作,伸手揽住她。她整个人颤抖起来,抖得说不出话,喘了一阵才低声道:“大人,别那样,我不干净的,不配那样……” 方维就笑了,轻轻拍了拍她的背,“玉贞,你不知道你的身子多好看呢。那里也好看极了,花儿似的。你不是说我想怎样便怎样吗,我就是很喜欢。” 她哀求地看着他,猛烈地摇头:“不是的,我以前……我……” 他亲了一下她的嘴唇:“玉贞,咱们两个亲亲/热热的,多好啊。今天晚上,别想别人,就想着我好不好?” 从窗户里渐渐渗进来带水汽的微风,四周安静得只有他们两个人。他的手抱着她,很用力,像是把她从整个昏暗不堪的过去中扯出来。而她也是一样的。像是两个溺水的人,胸中还有最后一点气,你渡给我,我渡给你,挣扎着在幽暗的寒潭中上浮。 她整个人都软下去。外面的月亮是圆满的,在深蓝色的天空里,渐渐下落。她视野里见不到他,但又仿佛每个毛孔里面都是他的气息。油灯的光一跳一跳的,带着他的影子,在墙壁上缓缓移动。她偏过头去看他的影子,看见一只灰色的飞蛾,在空中来回地转着圈子,然后扑向了灯火,啪的一声,一阵黑烟。 四周一片寂静无声,她忽然觉得从心里涌上一阵暖意,战栗着想触碰这世界,想呼喊,她咬着牙抵抗着。渐渐水涨上来,漫过了一切理智的堤坝。 到后来她觉得身体不是自己的了。她张着嘴喘着气,眼角流着泪。方维从后面抱住她,温柔地吻着她的侧脸。 她看着他,嘴张了张,只是说不出话来。 方维笑了笑,起身下床漱了口,又提起茶水吊子来给她倒了盏茶。 她接过去一股脑喝干净了,才发出声音来,轻轻啊了一声,嗓子都哑了。 方维笑道:“看你这样,我心里欢喜极了。”又上床躺下来,和她面对面。他用手指头抚触着她额头上的红记,那里红得像被朱砂涂抹过。 她双手捂住了脸。 他就用手指拨她的手,笑道:“害羞了?” 卢玉贞放开手,方维见她眼泪流了一脸,吓了一跳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她哽咽着说道:“大人,你根本自己还没有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,我们跟正常男人不同的。我的兴致,来的也快,去的也快。我刚出了一身汗,已经尽了兴了。不信你来摸一摸。”就拉着她的手搭在腰上。 她的手却顺势下去,捏住了裤带,泪眼朦胧地看着方维道:“大人,让我来……” 他有点窘迫,随即坦然地笑道:“玉贞,你看可以,别碰那里了,会有点疼。”又补了一句:“可能…会有一点点不好的气味,你不要嫌弃。” 他自己拉着她的手,将裤子退了下去,小心翼翼地追着看她的眼神。 卢玉贞愣了一下,向下扫了一眼,表情平静无波。他长长地出了口气,心便定住了,忽然见她披衣服起身拿了盏灯过来,他也害了羞,用手挡着笑道:“玉贞,你倒也不必看得这样仔细。” 她轻轻拨开他的手,笑道:“大人,伤疤倒是没有什么,我得看看上头的水泡。” 她凑近了,用灯火照着,认真地检视着伤口,半晌叹了口气,握着他的手道:“您该早来和我说,我给您上些药,不至于溃烂得这样厉害。我心疼的得快碎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没事的,我过几天说不定就被人打死了,还在乎这个呢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手抖了一下,随即镇定下来:“我只管您活着的时候,舒服一天算一天。” 第165章 她出去拿了针包过来,取了一支长针,在火上燎了,对着方维笑道:“别怕,就疼几下。” 她俯下身去,用针极快地挑破了几个水泡,又用纱布将流出来的黄色脓液擦干净了,看方维有点发抖,就轻轻拍着他的大腿道:“没事的,好的会很快。” 她取了一块大一点的纱布,沾了药水,覆在伤疤上头,轻轻按压了一下,笑道:“小解的时候告诉我,我再给换一张。大人,把裤子穿上吧。” 方维心里五味杂陈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呆了半天,回过神来,连忙拉着她的手,笑道:“都叫你看光了,我就是你的人了,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。” 她就大笑起来,用手指勾了勾他的手指:“大人您放心,我这个人,胳膊上跑得马,说话从来都是算话的。” 他们面对面地躺着,是一个拥抱的姿势。她枕在他胳膊上,笑道:“真好啊。长长久久地这样就很好。” 方维的额头和她的额头蹭在一起,在她耳边笑道:“玉贞,你这样容易满足,若是我能活下来,天天让你过这样的日子。“ 卢玉贞双手合十,闭上眼睛,嘴里轻轻念着:“漫天神佛若是有灵,便请听见这句话吧。” 方维突然心中一动,拉着她的手:“玉贞,我会想法子,让咱们都活得久一点。” 她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。 方维翻身下床,披了件衣服,在书案前头坐了。他想了一下,又伸手招呼她道:“玉贞,对不住,你先别睡,来给我研墨。” 她愣了一下,便跟着起来了。 方维指着书案道:“我要写一份很重要的东西,而且要快,越快越好,所以咱们先不睡了好不好?” 她就点点头,伸手取了墨条,在砚台里头轻轻转起来。又向窗户外头看了一眼,说道:“天快亮了啊。” 第102章 托付 黄淮的门房听见敲门声, 不耐烦地开了扇小门伸出头来,刚说了一句:“这一大早的……”,见是方维, 愣了一下, 便打开了门。 他态度很是客气,脸上又有难色:“方公公,督公昨天睡得晚了些, 现下还没起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妨事,您让我进去, 我慢慢等就好, 我不让你们为难。” 门房就拱了拱手, 笑道:“那请方公公堂上坐。”又小声在他耳边道:“这也就是您来了,换了别人,我就打发他走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心里明白,多谢您关照了。” 两个小火者带着方维辗转进了内堂,上了茶, 又端上几盘精致的细巧点心来。 方维看外面是浓阴的天,窗外有两株金桂树,花香漫得整个宅院都闻得到。他笑了笑, 慢慢从青花小瓷碟里取了片桂花糕在嘴里品着。 过了良久, 黄淮穿了件便袍,慢慢悠悠地进来了, 在上首坐下来, 笑道:“你这是刚回京城就过来了, 不错。” 方维笑道:“小人刚从肃宁回京, 便想着将当地的事情跟督公上报。” 他从袖子中取出一张纸来,呈送给黄淮, 笑道:“张寿年的庄田,已经查实了。数字都在上头,请督公一览。” 黄淮大剌剌地坐着,一只手拿着这张纸细细地看,一只手便在膝盖上敲。看完了,他点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 喝了口茶,他又问:“是吏部的那个主事查的?” 方维点头道:“正是。那个主事名叫江之仪,是庶务的老手,人很精干。” 黄淮闲闲地问道:“越是老手,越该看得出这趟差事是得罪人的活计。我记得你跟我说过,他已经四十来岁了,料也不是年轻气盛的性子。这次这样敢言,是你给他许了什么愿吗?”说完,两道犀利的目光便向方维脸上看去。 方维笑道:“督公明鉴,果然什么都在您心里头。”便将陈从云给他算命的事情一一道来。 黄淮听得嘴里的茶险些喷了出来,打量了他一下,嘴角带着笑意:“这一招虚虚实实可实在做的漂亮,难为你的脑子是怎么想的。”又拿了手里的纸张看了一眼,点点头道:“算命先生给他许的愿,倒也不是虚言。他要是折子递上去,八成能入了李孚的青眼。这下圣上交办的事,交差也很妥当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正是。小人也想着,难得出外办差一趟,不负司礼监祖宗们的重托。” 黄淮点点头,看着他微笑道:“很好。还有别的事吗?你这样大清早来找我,一定不只是因为要向我交差吧。”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,上前跪倒叩头:“督公心明眼亮,小人不敢有丝毫欺瞒。” 黄淮见他神色严峻,也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你有什么,便跟我直说。” 方维从袖子中又掏出一个折本,双手呈给黄淮,又叩头道:“小人冒死,请督公一览。” 黄淮见了这个折子,脸色忽然变了,又双手打开看了一眼,啪的一声就合上了。“冒死?你要参张寿年?” 方维点点头,一字一句地道:“小人是要参劾张寿年。” 黄淮脸都拉了下来,冷笑道:“这是圣上让户部主理的事,你从中间插一杠子做什么?我手把手地指点过你,咱们从中敲边鼓就可以了,让他们出头做去。你就这样耐不住,生怕看不见你的功劳?” 第166章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不敢分辨。只是请督公再向后看一看。” 黄淮便打开折子细细地读着,看到后面,脸色越发难看起来。他看完了,将折子收起来,在桌子上一放,起身站起来走到方维面前,叹了口气道:“张寿年的手下不过是绑了你的女人一次,你至于这样想让他死吗?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张寿年今非昔比,他已经是个必输之局。无非是谁出头首告罢了。” 黄淮用眼神扫了他一眼,冷笑了一声,“你这封折子,可是杀人不见血的刀。我看那个吏部的主事,上一万个折子,也比不上你这一个罪名大。你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学的这般本事。” 他又回去在椅子上坐下,将茶杯拿在手里转了转,又看着方维低声道:“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圆滑心软的人。现在看来,是我低估你了。也许我是年纪大了,比不得你年轻。赢了是荣华富贵,输了是千刀万剐,这样火中取栗的事,我是不会做的。” 方维膝行一步,叩头道:“督公,小人并不想要荣华富贵,只是想要活命罢了。” 黄淮挑了挑眉毛,“奥,这话怎么说?” 方维苦笑了一下:“小人的身世……我猜,已经被老祖宗知道了。” 黄淮吃了一惊,把茶杯放下来,皱着眉头道:“他便是怀疑,都快二十年前的事了,又从何查起呢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,“督公明鉴,老祖宗想要我的命,并不一定要有证据的。” 黄淮就嗯了一声,默然不语。 方维微笑道:“督公,我不是来找您求情的。督公待我,恩重如山。我心里有数,便是死了,也不能叫您为难。” 黄淮有点惊讶,想了想,又叹了口气:“我本想着要好好用你的。可是事到如今,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小人都明白。” 黄淮想说什么,忽然顿了一顿,又将手头的折子拿起来翻了翻,“我明白你为什么要上这道奏折了。” 方维叩头到地,轻声道:“督公明鉴,这是小人活命的唯一机会。” 黄淮摇头道:“张太后娘娘毕竟还是太后,这不孝之名,便是圣上,担不起也不想担。你身为中官,这样妄议勋贵,是凌迟的重罪。你可想好了吗?” 方维看着他,眼泪便要流出来:“小人自知终究是难逃一死,只是从这件事上还能看到些生机。小人上了这道奏疏,便是死了,也是死于对圣上的忠心。您费心提拔我一场,我这样死了,对您的名声,也丝毫无碍。” 黄淮想了一想,也点头道:“你是兴献王府的旧人,这样做,也算很懂事了。”又补一句:“你的意思,我已经明白了。你想通过我,把这封奏疏递上去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正是。小人人微言轻,上达天听,只是奢望而已。只求督公能成全小人一片忠义之心。” 黄淮用指头轻轻叩着桌子,脸色很平静,无喜无悲地道:“你写的奏折,我收了。可是向不向上递这个折子,什么时候递这个折子,我却要想一想。” 方维笑了,低声道:“小人明白督公的难处。督公无论如何选择,小人都是一片感激之意。” 黄淮道:“我应承不了你什么。只是你好歹也替我做过事。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?” 方维叩头下去,两行眼泪终于流了下来:“小人有两个干儿子在宫里。我已是死到临头,没有别的愿望,只求他们两个能平安度日。我死后,还请您帮忙搭救他们的性命,不要被我连累了。” 黄淮看着他,略有点动容。过了一会儿,挥了挥手道:“我知道了。你去吧。” 方维慢慢走出了黄淮外宅的大门,他叫了辆马车到地藏胡同。 天阴得仿佛马上就要滴下雨点来。他敲敲门,卢玉贞给他开门。 他进了家,忽然将她搂住了,细细密密的吻就落在她脸上。 等他平静下来,她忽然笑了,柔声道:“没想到大人这样痴缠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还能更痴缠些。你信不信我?”就拉着她的手,看她眼圈也是青的,“我走了,你也没接着睡一会儿。” 卢玉贞指着院子中央:“我把那些碎瓷片都捡起来了,又打扫了一通,别回头从地下走的时候扎了脚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你倒是想得开,我正想着咱们出去吃顿好的呢,家里这些破烂,不管它了,咱们且享受一天是一天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在家吃吧。这个时候,我更不想见外人了,就咱们两个在家不好吗。那些东西,也没什么好吃的。” 方维就点了点头,笑道:“你说的对,咱们好好珍惜当下。” 他进了厨房,卢玉贞便从锅里将一碟子山药端了出来,笑道:“刚有个小中官送了些东西过来,说是跟你一起去肃宁的。我看这山药挺结实的。就削了皮切成条,隔水蒸着,蘸白糖吃最好。” 他知道是王有庆回来了,就嗯了一声,又问:“他脸色怎样?” 卢玉贞愣了下,想了想,答道:“就还挺正常的,没看出有什么不好啊。” 第167章 他看着碟子里雪白的山药,一条一条在里头码着,忽然思维洞开,又拉着卢玉贞的手问道:“玉贞,你是去过惠民药局做事的,知不知道沙参和白芷这两种药材,采出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?” 卢玉贞就给他比划了一下。方维呆在原地,想了一会,笑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 他一下子就把她抱了起来。卢玉贞猝不及防,赶紧揽住他的肩膀,低头在他耳边问:“怎么了?” 他就把她放下了,笑微微地说:“我想明白了一件事。” 卢玉贞就问:“很重要的事吗?” 方维笑道:“对,很重要。”又拉着她的手:“玉贞,你是我的小福星,我原本是个必死之局,现在倒也有转圜的机会了。” 卢玉贞眼睛都亮了,问道:“胜算有几成?” 方维道:“三成。” 她笑了,抱着他松了口气,“太好了。” 方维抚着她的背,笑道:“三成也不算什么顺风局啊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低声道:“大人你只管去做,有三成的希望,咱们就去争取。输了,我也不怪任何人。”又补一句:“需要我做些什么吗?” 方维就紧紧握着她的手,笑道:“没什么了。要不下午你陪我再睡一会儿吧。” 她就一阵子脸红心跳,扭头说道:“大人你怎么老想着……” 方维连忙摇头:“你误会了,我只是太累了,得歇一会,前边还有好些硬仗呢。”又笑道:“昨天晚上你都那样了,你还想不想呢?我学了那么多,就为了……” 卢玉贞跺了跺脚,赶紧把他打断了:“快别说了,大人你好不正经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都正经了快三十年了,临了了,偏要从心所欲油嘴滑舌起来。”又捧着她的脸,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:“玉贞,你陪我吧,我想睁开眼就能看见你。” 她就点点头,上前抱着他的腰,在他耳边轻轻地说:“昨天晚上,我从来没想到您会那样,我很……很快活,都觉得自己快飞起来了。” 方维听得眼睛都亮了,摸着她的头发:“玉贞,其实当时我心里头害怕极了,都是强撑着罢了。” 卢玉贞闷闷地道:“大人,我知道其实您根本没有……我能看出来的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亲了亲她的头发,笑道:“我是个阉人,你也见了,那一刀下去,本就不该有什么快活的。昨晚我心里已经是说不出的高兴,能让你……” 卢玉贞把头埋在他胸前,笑道:“您先养好了那里的伤,我会想法子,让您更舒服些的。大人,咱们什么都不用怕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好,那我等着。” “在我家乡那边,有一片很大的湖,大得一眼望不到边。湖上有些人家就守着一条船过日子,一年四季除了几次采买粮食,都是不上岸的,一家老小吃住都在船上,打打鱼,烧烧火,一辈子也就过去了。”卢玉贞躺在床上,轻声说道。“大人,不如咱们去打鱼吧,我也想跟您守在一块儿,找个地方躲起来,就咱们俩,您也不用担心被别人识破了。” 方维笑了笑,拉着她的手道:“好啊,你说去哪,咱们就去哪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道:“也不过是想想罢了。织渔网,划船,捕鱼,我哪里会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世间不如意事,十常□□。我当了二十多年中官了,让我做别的,也不大行。别想那些,至少这一刻我跟你守在一块儿就行了,真是做梦都求不来的好福气。”他翻了个身,看着她笑了:“上天对我着实不薄。” 雨滴打在窗扇上,发出轻轻的哒哒声。他拍着她的背,笑道:“是不是很像在船上了?湖中间的一条船,晃晃悠悠的,外面下雨了,咱俩渔公渔婆就不出去打鱼了,歇一天。” 卢玉贞睡眼惺忪地看着他,渐渐熬不过,闭上眼睛睡着了。他也闭上眼睛,暗暗盘算着这二十年来的一切。 第103章 往事 大雨落了下来, 将院子里杏树的叶子打落了不少。屋檐下的水串成了线,砸得地面啪啪乱响。 方维在床上躺着,闭着眼睛默默听着窗外的雨声。直到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雨滴的节奏, 他睁开眼睛。 他轻轻地把胳膊从卢玉贞脖子下面抽出来。动作很小心, 但是她还是惊醒了。 她猛地坐了起来,也听到了敲门声,脸一下子变得煞白。 方维微笑道:“玉贞, 他们已经来了。也好,这样反而安心了是不是?” 她就茫然地点点头, 又抱住他, 脸紧紧贴在他胸前。 敲门声变得越发急促。 方维拍了拍她的背, 笑道:“你不要起来。我自己出去就是了。” 她却摇了摇头,翻身起床,笑道:“我再给您换一下药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急忙摆手道:“不用了,玉贞。” 卢玉贞从布包里取了纱布和药水出来, 也不说话,两只手就去脱他的裤子。 方维很配合地坐在床沿上,分开两条腿, 方便她操作。卢玉贞将旧的纱布揭掉了扔在一边, 用新的纱布吸满了药水,半跪在他面前, 轻轻贴上去。 第168章 门外的声音越发嘈杂起来。她的手并不很稳, 微微带点颤抖。 她用手指将纱布的边缘展平了, 忽然俯下身去, 隔着纱布,轻轻在伤疤上落下了一个吻。 方维整个人都震动了一下。他抓着她的肩膀, 她就抬头看。他们对视着,用眼神交汇了千言万语。他咬着牙平静下来,将裤子提上去,又穿上了中衣和外袍。 他拿了把伞,快步出去开了门。 门外是陈镇的掌家太监,举着一把精致的油纸伞。方维在西山打醮时曾经见过他,故而认识。他背后跟着两个小火者。 方维躬身行礼,又请他进来坐。 掌家太监笑道:“不用坐了,方公公跟我去一趟老祖宗的宅子吧。” 方维道:“怎么好让您亲自过来,随便遣个人来叫我一声,我自然就过去了。” 掌家太监笑道:“是我们府上相请,怎么也不能失了礼数。轿子已经停在胡同外头了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您太客气了。” 他抬脚正要出门,听见卢玉贞的声音道:“大人稍等。” 他回身,见卢玉贞拿了件斗篷匆匆走过来,躬身递到他手上,微笑道:“大人慢走,在外多保重。” 掌家太监玩味地看了看她,笑微微地问道:“这位是?” 方维回答:“是我的丫鬟。”又向着卢玉贞柔声道:“我有事要出去,你在家锁好门。” 掌家太监嗯了一声,伸手示意:“方公公请。” 陈镇的外宅离皇宫很近,方维并没有来过。 青呢小轿在后门停下,两个小火者上来打起轿帘,掌家太监在门口站定了,笑道:“你们先下去吧,我带着方公公进去。” 小火者打着伞,送他们进了回廊,一路曲曲折折到了院落深处,雨越发大了,举目四望,白茫茫的一片,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。 庭院最里面,又有一间小小的房舍。掌家太监停在了外面,微笑道:“老祖宗在里面等您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多谢了。”他打起伞来,快步走近了房舍。 天色灰暗,他轻轻推开雕花的木门。迎面而来映入眼帘的,是一尊半人高的白玉观音像,面相静穆,垂首合眼,拈花微笑着,周身映着光晕,似有无限的慈悲。 观音像前面设着供案,摆放着香炉,香烟缭绕。案上点着盏长明灯。灯光飘飘摇摇地映着下方摆设的一个蒲团,上面跪着一个人。 佛堂内弥漫着极重的檀香味道。 陈镇穿了一身青色布袍,花白的头发只用了根木簪子挽了起来。他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,喃喃低语。 方维解了斗篷,抱在怀里,在他身后跪了下去,轻声道:“给老祖宗请安。” 陈真并不看他,口中喃喃念道:“愿我尽未来劫,应有罪苦众生,广设方便,使令解脱。” 方维知道他在念《地藏经》,并不打断。陈镇将经文念诵完毕了,才站了起来,回头看着他,轻声道:“你来了,先起来吧。” 方维站起身来,陈镇便走到一旁。这佛堂是纸窗木榻,一应器物十分朴素,不见丝毫富贵气息。 陈镇在木榻上坐了,又指着榻的另一侧,“方维,你也坐。” 方维低头道:“小人不敢。”见侧面有个杌子,便告了坐。 陈镇提起了茶水吊子。方维见到了,连忙起身道:“我来。”他将茶水倒在杯子里一看,却只是白水。他便双手将茶杯递上去。 陈镇上下打量着他,低声道:“方维,你可信佛?” 方维点头道:“小人是奉佛弟子。” 陈真慢慢喝了两口水,微笑道:“我如今年纪大了,便总想找个人来说说话。在司礼监,自然是不行的。在家里头,这府里老老少少都倚仗着我,也难免顾忌的很。见你有些悟性,我倒是有心,跟你闲话些家常。” 方维低头道:“小人荣幸之至。” 陈镇笑道:“我喜欢年轻的人,更喜欢小孩子,活泼泼的有生气。看你的年纪,二十多岁?” 方维恭顺地答道:“小人已经二十八岁了。” 陈镇闲闲地问道:“可在宫中有菜户娘子,或是在外头娶一门亲事?” 方维回答:“回老祖宗的话,还没有。” 陈镇道:“你在司礼监做到从五品,样貌人才在我看来都算是好的。二十八岁,年纪也很大了,怎么没人替你操持?” 方维愣了一下,随即低头微笑道:“小人……在神宫监做的久了,也已经习惯了,平日里读书写字,抄一抄经文,觉得十分逍遥自在,并不想成家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,又喝了口水,转头打量了他一下,开口道:“我记得你跟我说过,你入宫时,是在浣衣局佥书张化名下的是吧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是的。只可惜我义父仙去的早,癸未年春天,他患了痢疾,拖了一个月,便不治了。享年还不到四十岁。” 陈镇看了看他,又把眼光落在观音像上,默默不语。过了一阵,他缓缓起身,在香炉里插了三柱香,又合十再拜。 第169章 方维也站了起来。 陈镇的言语很慢:“癸未年,那是十八年前。这个年份让我想起一个人来。是我的一个旧人。我老了,近几年的事,有时候转头就忘了。这十八年前的事,反而像是在眼前一样,越来越清楚了。” 他背着手,望着外面连绵不绝的雨,眼中却是一片虚空。“他也是在癸未年去世的,跟你义父去世是在同一年。” 他走到方维面前,淡淡地道:“当年的御马监太监冯时,你可认识?” 方维低头道:“癸未年,那年我只有十岁。冯太监的名字,我在宫里听人说起过的。听说他是个很厉害的人,后来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事,在御前挨了一顿板子,便被打死了。” 陈真面色很平静,点点头道:“你说的没错。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。去世那年,他二十九岁,跟你现在差不多大。他是这五十年来,宫里内府十二监里头最年轻的掌印太监。” 陈镇又坐回榻上,喝了两口水,微笑道:“我在宫中三四十年了,再也没有看过那么惊才绝艳的人物。仔细算起来,若是他能活着,也该四十七岁了。我有时候也在想,他若是老了,会是什么样呢?可是怎么想也想不出来。他好像就停在年轻的时候了,还是那么挥洒自如、风姿超然,不像我这样垂垂老矣,齿摇发脱,不知道能挣命到何时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老祖宗哪里话。您这正是年富力强、精神健旺的时候,宫里的大小事务,还指望您多多吩咐指点呢。” 陈镇看了看他,笑了一声:“我看得却明白。宫里人走人留都是寻常。早晚有一天,我们都是要退下去的,你们慢慢上来,一代接一代,是很自然的事。” 方维立即跪了下去,低声道:“老祖宗说这样的话,是我罪该万死。想是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,让老祖宗忧心了。” 陈镇冲他抬了抬手,笑道:“还没说什么,怎么你就着急了。你先起来。” 方维垂首道:“小人不敢起来。” 陈镇道:“我原是让你来说说闲话的。你若是这样,我只不敢说了。” 方维便起身,又坐在杌子上。 陈镇人不高,腰背却挺的很直,即使在榻上,也有种凛然的气势。“这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冯时,是我的五弟。我们当时都是已经退了的老祖宗名下的。他八九岁时,就成了我的兄弟了。我头一次见他,也觉得天底下怎么能有那么玉雪可爱的一个小孩。入宫的人,都是选过几道的,相貌本就不能差了。可是他在小中官里头也是最出挑的,格外的俊。人机灵就不用说了,读书也厉害,偏偏又喜欢弄些马上的功夫。能文能武,众人见了,无有不爱的。我们兄弟五个,义父最喜欢的就是他,天天把他挂在嘴边。” 天下着雨,佛堂里头晦暗不明,长明灯的光越发耀眼起来,他望着长明灯,眯了一下眼睛,微笑着说道:“他二十岁那年,宫中过端午节,先帝在万岁山前头,带着嫔妃勋贵们饮宴,看御马监的勇士们跑马。那年他只是个小奉御,银鞍白马,穿一身银色铠甲,却系着大红色的斗篷,鼓声一响,一道大红色的影子飞驰如电。一眨眼的功夫,他就夺了魁首,比那些久经战阵的监官们都要快得多。” “一时掌声雷动。他拿了彩头,便到先帝面前去谢恩。先帝看了他的模样,也笑了,正好手边廊架处挂着一列茉莉花球,先帝便随手摘下来一个花球赐给他,又念道:他年我若修花史,列作人间第一香。从此他的大名传遍六宫,人人都知道御马监有这号人物,一时无人不知,无人不晓。连妃嫔宫娥提起来,也都称他做小罗成。” 第104章 冯时 晦暗的光线从佛堂一侧轻轻淡去。天渐渐黑了, 方维看不清陈镇的五官,只有他的声音在佛堂中,越来越清晰地传过来。 “又过了四五年, 到了甲戍年间, 他做到了御马监的监丞。那年夏天,鞑子从古北口一路向南杀进来,从怀柔、昌平打到了通县, 沿路抢掠财物牲畜无算。后来竟是扎营在安定门外五里处,四周劫掠村庄后烧杀, 升起的黑烟在万岁山上看得一清二楚。 当时京城内的禁军, 不过四五万人, 又有大半是吃空饷的,实则老弱病残极多,粮饷不济,又不敢战。阁老们也都说应以坚壁为上,敌军劫掠完毕, 自然离去。于是禁军奉命,皆闭营不出。安定门外灾民成群结队嚎哭,跪求入城, 哭声震天。 这样对峙了十余天, 七月十五鬼节那天夜里,风雨大作。鞑子趁着大雨, 派了一千余人的精锐, 猛攻安定门, 一时火光冲天。到了后半夜, 守门的禁军连连告急,冯时便主动请缨, 带着勇士营的五六百骑兵出了安定门,和敌军战了两天两夜。 当时我义父带着我,在司礼监里日夜坐着,一直没有睡,等着前线的消息。到了第三天上,有人回报说鞑子退兵了,可是冯时却找不到了。义父着了急,便又派我带队出去找。 我到了安定门外,尸山血海,满地都是散落的兵器和残肢,雨水落在地上,全化成血水在四处流。我叫人在里头逐个翻找,见到还算齐全的,就拖起来看看。又找了大半天,终于被我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,背上还插着削了一半的箭杆,脸上身上全都是血。” 第170章 当时他整个人是凉的,我也被吓坏了,以为他不成了。把人抬出来灌了些热水,渐渐喘出气来,只是拉着我的手说不出话。我又叫太医连夜来诊治,将背上的箭拔了,开了些伤药,总算是死里逃生。 这次伤了元气,他歇了半年多才能下床走动。等好了之后,他便是众望所归的御马监掌印人选,四卫营内,无有不服的。到了二十八岁上,他就顺顺利利接班成了掌印,我们平日也说他是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朝看尽长安花。 没想到刚刚过了一年,他便过身了。” 方维提起吊子来,给陈镇倒了杯水,他便继续讲下去。 “第二年冬天,已经进了腊月,我记得都开始准备过年了。忽然有一天,我正在内官监值房里头坐着,就有人来传信,说要在河边的高台上动刑,叫二十四衙门里头不当值的都去看。我赶忙到了河边,见到上面的情景,吃了一大惊,几个人押着冯时在高台上跪着,义父在旁边看着,双眼通红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知道出了大事了。 台下聚了上百号中官,上到掌印下到跟班们,挤挤攘攘地站了一片,大气都不敢出。我因为是内官监的掌印,站在最前头。义父就站起来,在高台上说道:冯时忤逆犯上,罪不容诛。杖一百,下锦衣卫狱。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了,杖一百,便是没有活路。冯时倒是神色很淡然,当下转到义父那一侧,给他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。他自己脱了衣裳,向下趴在条凳上。打了还没有二十下,背上、大腿上的肉便和着血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。 腊月里正是滴水成冰的时候,我看着他整个人冻的通红,呼出来的白气渐渐淡了,血顺着凳子腿流下来,流到一半就冻住了。地上的血,也结成一块薄薄的冰。我心里疼得要命,不敢再看他,又望着义父,看他也是强撑着,手指不停地颤抖。 这个时候,突然有个很瘦弱的小孩子从后面挤了出来,几步到了高台上,跪倒说道:“请老祖宗开恩,奴婢愿意以身相代,以命换命。”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,高台上行刑的几个人停了手,便要把他拖下去。那个小孩子几下闪身躲过去了,又给我义父磕了个头,口齿很清楚地说道:“奴婢是御马监金鞍作里头写字的,名叫沈芳,是冯时公公名下。冯公公犯了什么罪,奴婢也愿意一同承担。奴婢自知命贱,老祖宗要打冯公公一百,便打奴婢两百,奴婢心甘情愿,死而无憾。” 我听的清楚,仔细端详这孩子,样貌端正,也并不出挑,倒是有点直愣愣的劲头。台下人本来就多,一时议论纷纷,都鼓噪起来。老祖宗脸色铁青,只说不出话来。冯时也听见了,咬着牙想起身,却起不来,只冲着那个小孩子招手。 那个叫沈芳的小孩就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来。冯时一身是血,抬手已经很难了,却挥手给了他一个巴掌,喝道:“不懂规矩的东西,这也是你能张嘴的地方,还不快滚。” 沈芳抱着冯时的胳膊,脸贴着他,只是哭着不动。老祖宗便挥挥手,叫人把他扯开。沈芳又在台上挣扎。 老祖宗忽然说了一句:“沈芳,既然你一片孝心,我成全你。一百之数不能少。冯时杖五十,你杖五十。” 沈芳听了,又去叩头谢恩。他俩就在我面前接着把板子受完了。后来,冯时被打了五十下,人已经昏迷过去,就被拉到锦衣卫大牢里了。那个叫沈芳的小孩,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小团,僵死在高台上。 过了几天,听说冯时棒伤太重,死在大狱里了。我痛哭了一场,忽然又想起来那个小孩,觉得很不忍,也暗暗佩服他有孝心,便嘱咐几个手下人去打听。他们打听回来,说小孩送了安宁堂医治。我就说安宁堂那里,能治什么,果然回报说那孩子死在里头了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,停了言语,屋里已经全黑了。他站了起来,从供桌上取了一支蜡烛点着了,又坐下来轻声问方维:“刚才跟你讲了个故事,你怎么看?” 方维低头道:“以小人的愚见,冯时公公是个英雄豪杰,沈芳也是孝顺孩子。他们父子情义,也算保全了,可谓有始有终。” 陈镇听了,默默坐了一会儿没出声。良久,他忽然笑了一下,低声道:“若是那个小孩没死呢?” 方维惊讶道:“哦?” 陈镇盯着他的眼睛,冷笑道:“几天前,我让他们翻了癸未年腊月安宁堂送诊病人的记录,拿给我看。我在里头找到了些有趣的东西,你要不要听一听?” 方维点头道:“小人有幸。” 陈镇就拿起一张纸来,念道:“沈芳,山东德州府平原县人氏,腊月初六被送进了安宁堂,腊月初十伤重身亡,年十岁。还有一个小孩子,名叫方维,是山西太原府榆次县人氏,浣衣局的小中官,得了伤寒,一直发热,腊月初三进了安宁堂,腊月二十八病愈,年十一岁。我又查了后来的记录,过了年,方维被选上了兴献王府的伴读,就出宫南下到了湖北。” 陈镇放下那张纸,眼睛射出冷冽的光来,定在方维脸上。“这个方维,是你吗?” 第171章 方维脸色很平静,默默注视着他,没有说话。 陈镇把茶杯顿在桌上。他起身走到观音像前,拈了三支香出来点着了,递给方维,轻声道:“观世音菩萨在上,你给这个叫方维的小孩上柱香吧,沈芳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轻轻点了点头,双手接了这三柱香,站了起来。他在观音像前面双膝跪倒,上了香,又三拜起身,望着青烟在香炉里直直地上升。 他挺直了腰背,转过身来。还是那个人,可是身上那种柔软圆滑的气质忽然消失了大半,他的眼睛里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一样,整个人透出些锋利的气势来。他躬身叫了一声:“伯父。” 陈镇微笑道:“我的好侄儿,我原以为你会不承认的。” 方维道:“老祖宗,十几年了,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,我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。” 陈镇笑道:“沈芳,其实我当时是动了心思,也跟我义父说过,想让你转做我的名下的,我们做中官的,也讲忠孝二字,也爱忠臣孝子。后来,听说你已经死了,我才收了高俭。这些年来,飞黄腾达的本来该是你。” 方维摇头,淡淡地道:“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,我已经记不清了。他拜了您做干爹,也过的很好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:“终究跟你没有父子缘分。你改名换姓是什么心思,我也能猜出一二。你进了司礼监,跟黄淮走的很近。你升迁,也是他在使力。这些事,我不说,别以为我不知道。” 方维低着头不言语。 陈镇沉静地说道:“我无意向你剖白,但冯时的死,的确与我无干。今时今日,我没有什么不能讲的,也没必要打诳语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老祖宗,我一直都知道,我义父的死,与您没有关系。先帝已经驾崩了,我只是想忘记原来的身份,好好地活下去。” 陈镇道:“你要苟且偷生,这话说给别人听,也许他就信了。我是见过你在高台上以命换命的人。你心中对我有误解,我不怪你。只是这十八年来,你毕竟是冒充了别人的身份,这也是板上钉钉的死罪。我是司礼监掌印,便要替宫里担着这个规矩,不能容你。” 方维站了起来,微笑拱手道:“小人听从老祖宗发落,绝无二话。” 陈镇打量着他,低声道:“你不是刚才就说,想苟且偷生吗,倒是不求饶,求我给你留一条命。” 方维对着他笑了笑,轻声道:“老祖宗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我也该懂了。我现在跪倒求您留我一条贱命,是最没用的。我的死活,不看我可不可怜,有没有苦衷。只看我对您,还有没有用处。” 第105章 重遇 方维随着陈镇的掌家太监走进了一个院子, 后面跟了两个小火者。这是个偏僻的两进院落,院子里荒草萋萋,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。 他们进了屋, 四壁皆空, 仅有桌椅铺盖,屋子里倒是打扫得很洁净。方维便解了斗篷抱在怀里。 掌家太监笑道:“方公公若是方便,我们想查一查您身上。” 方维笑道:“没什么不方便的。”自己把斗篷放到一边, 伸出手来,两个小火者在衣服上仔细从上捏到下, 搜了搜夹带, 摇头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 掌家太监便伸手示意, 要方维手边的斗篷亲自查验。 方维笑了笑,两手递给他。掌家太监从斗篷口袋里掏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,还有两个小瓷瓶,一个青色,一个白色。 他见了银票, 不以为意地放到一边,又拿着两个瓷瓶,拔了塞子仔细看。 方维笑道:“只是普通伤药而已, 治创面的药膏, 绝不是什么毒药。” 掌家太监也点点头笑了,将药瓶放下, 点头道:“方公公, 我们也不过是照例行事。我们送您过来的时候, 老祖宗说过, 您性情坚忍,百中无一, 绝不会自寻短见的。” 方维有点惊讶,又笑道:“谢谢老祖宗夸奖。” 掌家太监将斗篷递还给他:“我跟他这样久了,能得他的夸奖,实属不易。”又笑着补一句:“方公公便在这里先住着,饮食我们会定时送过来。在这里住着,有什么想要的,请留个条子,我们尽力去办。” 方维笑道:“很好,那就劳您挂念了。” 掌家太监便拱手作别。门在方维面前沉重地关上了,咔哒一声,是落锁的声音。 方维拿着瓷瓶看了两眼,知道一瓶是医治溃烂的伤药,一瓶是蟾酥。他笑了笑,信步走到屋子外面,看着四方天井上方的天空。天很蓝,有几丝淡淡的云漂在上面,显得特别高远。院子中央有一棵柿子树,上头的果子将红未红。 他从水缸里舀了瓢凉水,洗了洗脸,又坐下来将这二十年来的记忆细细过了一遍,恍如昨日。 院子的墙并不算高,只要架上椅子,足可以翻过。方维脑海里飘出来这个念头,便摇摇头笑了,跑了和尚跑不了庙,又能走到哪里去呢? 每日三餐自有人送上门来。来人打开锁进了门,将餐盒放下便退出去,并不与他交谈。方维自嘲不是坐牢,胜似坐牢。他在里面呆的久了,心境却是一片平静,别无杂念,只是想着卢玉贞在家中,自己却一去没了消息,必定是心急如焚。 第172章 这样过了五天,第六天一早,掌事太监忽然又登门造访,笑道:“老祖宗随着圣上去西山了,临走时吩咐我,您跟他商量的事,是时候了,只是动作要快。” 方维便点点头,整理了衣服,随着他出门去。 门口便有辆马车停着,马车下面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宦官,掌事太监笑道:“这是我们府里头的司房,姓纪,这趟差事,让他跟着您学点东西。” 方维知道这位纪司房派过来就是监视他的,便微笑点头。纪司房过来行礼,服侍方维上马车,自己也跟上去了。 马车晃晃荡荡,不一会儿便到了北镇抚司衙门。 方维下了车,迎面就看见陆耀在门口等着。 陆耀将他请到值房中,几个人坐下了,又彼此见礼。陆耀笑道:“这趟差事,可是难办的很。陈掌印素日是个最谨慎小心的人,这次也是因圣上又去西山打醮了,这才叫咱们动手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蒋院判和蒋太医都去西山了,也只有这个时候才方便。” 陆耀招手叫人上茶,回头冲着方维笑道:“可知你这一阵子不在京城,消息都过时了。蒋院判刚刚升了院使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那咱们动手也得快些,不然惊动了他,他虽面上是个老好人,背后便有扯不清的麻烦事。” 陆耀笑道:“人我已经叫手下去请了。” 方维喝了口茶,闷着头不言语。陆耀见纪司房手里放在茶杯,眼睛却时不时瞟着方维的动静,知道是什么意思,便引开话题,笑道:“两位可曾用过早饭?” 方维笑着答道:“我们两个一大早就过来了,还不曾吃过饭。” 陆耀便拍了下大腿:“怎么不早说,我也正好没有吃。”又叫来一个年轻的百户,在他耳朵边上吩咐了几句,对着纪司房笑道:“这位公公,想吃些什么?” 纪司房道:“不拘什么,能填饱肚子就好了,不好多叨扰陆大人。” 陆耀笑道:“这话怎么说的,你是陈掌印府里的人,到访北镇抚司,便是我们脸上有光。若是差事办得好,咱们晚上便到对面酒楼去叫些拿手好菜,配些他们刚进到店里的上等花雕,喝尽兴了再走,不然这样简慢,我心里头实在是过意不去。” 方维也在旁边附和,两人一唱一和,将纪司房说的两眼放光。 不多时,陆耀的下属用提篮送了些馄饨、豆汁、油条过来。陆耀笑道:“两位若不嫌弃,咱们便一起在我这里吃吧,吃完了,人也差不多带到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我们便不客气了。” 吃完了,他们又坐了一会,闲聊些家常。纪司房忽然表情扭曲起来,脸色也煞白。 陆耀见状,关切地问道:“您这是……” 纪司房颤着声音道:“陆大人,小人想借用一下茅厕。想是肚子昨晚受了凉。” 陆耀愣了一下,便招手叫人带他出去。 见他走了,方维微笑着看陆耀:“点到为止,不要多了。” 陆耀却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玉贞我已经带来了,出门右转第三间,快去快回。” 方维感激地看他,低头道:“大恩不言谢。” 陆耀摇摇头:“无须谢我。我知道今日一大早动手,昨天便把她接了过来。她是女医,原本今日也该在。玉贞……卢姑娘看着不大好。”又看着方维道:“一炷香工夫,你自己把握。” 方维走近了那间屋子,心也跟着狂跳起来。他推开木门,就看到狭窄的屋子里,设了床铺,卢玉贞坐在靠墙的椅子上,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光,正在仔细地翻一本书。面前桌子上也放着馒头和一碗菜。筷子搁在碗上头,她不吃菜,只手里拿着馒头一口一口地咽着,眼睛并没从书中移开。 他回头关了门,轻轻叫了一声,“玉贞。” 她抬起头来,见到是他,却并不惊异,又低下头去看书。嘴里吃了两口,忽然像是醒过神来了,一下子睁大眼睛,哗啦一声站了起来,手里的馒头直滚到桌子上,人却原地僵着不动。 方维见短短几天,她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,眼眶深深地陷下去,脸色蜡黄,嘴唇枯干,竟像是老了十岁。他心如刀割一般,快步过去将她拥在怀里,哽咽着低声道:“是我。我还活着呢。别怕。” 她的手颤抖着从他脸上划过去,顺着眉毛眼睛鼻子往下摸,眼里渐渐闪出光彩来,忽然笑道:“不是幻觉,是真的啊。大人。” 方维在她耳边轻声慢语:“是我,全须全尾,不是假的。玉贞,你别哭,有人看着我们,千万不能哭。” 话虽这样说,他的眼圈倒是先红了。咬着牙忍了一会,他放开她,拉着她的手开口道:“我就是被关了几天。没出什么事,他们也没对我动刑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上下打量了他,脸上终于带了欢喜的笑容,长出了一口气:“太好了。” 方维伸手出去帮她整了整额头前的头发,见她鬓角这几天星星点点地多了许多白发,叹了口气道:“我倒是没什么。我知道你在家里,肯定比我还要焦急难过。” 她勉强笑道:“也没什么,我想着别的也帮不到您什么,只是把各本医书上治外伤内伤的法子及偏方都又找了一遍,生怕出点什么岔子。”又用眼睛瞥了一眼下面,问道:“那里的水泡什么的,好了不曾?” 第173章 方维笑道:“已经全都好了,你留给我的药很管用。”接着凑过去亲了她的额头一下:“我没挨打,也没缺胳膊断腿,你这本领都用不着了,留着以后医治别人吧。” 卢玉贞便不说话,只对着他呆呆地傻笑。方维正色道:“玉贞,我撑过了这几天,大概便是有七成能活了,只是还不能大意。” 卢玉贞攥着他的手:“大人,你要做什么,只管去做,不用担心我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等这事情过了,就算能活,我多半是要被发配到南海子那边种菜或是做更夫的。你以后就不用管我叫大人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不以为意,笑着说:“以后的事以后再说,管他种菜还是打更,你倒夜香也没什么,我也跟你去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又贴着她的耳朵问道:“怎么银票在我那里?我用不着的。” 卢玉贞笑了:“我想着万一他们要钱呢,能少挨点打也好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里头可不是五百两能买断的事儿。”又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是不是我那天晚上伺候得你满意了,给我的赏钱?这钱挣起来容易得很,等我得了自由,天天在家伺候你。” 卢玉贞又羞又恼,脸一下子胀得通红了,急得跺脚:“您真是越发没皮没脸了。都什么时候了,还说这些乱七八糟的。” 方维伸手捧着她的脸微笑道:“总是忍不住,就想逗一逗你。有人盯着,我得赶紧走了。”又恋恋不舍地亲了亲她的嘴唇:“玉贞,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,等我回来。” 方维回了陆耀值房,不一会儿,纪司房回来了,又向他俩告罪。陆耀又笑道:“怕是我这里湿气太重,你不习惯。要不要拿个炭盆来?” 纪司房摇头道:“这才中秋刚过,哪里就用得到炭盆了。想是我自己脾胃虚弱,看你们都好好的。” 正说着,蒋千户进来禀告道:“二位大人,蒋夫人带到了。” 方维与陆耀四目相对,各自点了下头。方维正色道:“第二次了,这次怎么也要问出东西来。” 第106章 重审 蒋夫人不急不徐地走进了值房, 这一回她的打扮很素淡,脂粉不施,穿一件大袖圆领的墨绿色衫子, 脸色有点疲惫。 见她进来了, 陆耀和方维两个人都点了点头,却并没有站起来。纪司房坐在旁边,一言不发。 她站在两人面前的地上, 看陆耀没有给她看座的意思,眉头就皱起来, “陆大人, 方大人。这可是你们第二次传我到北镇抚司衙门了, 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事。” 方维笑了笑:“是的,蒋夫人,咱们又见面了。为的还是上次的事情。” 蒋夫人很诧异,看看他,又看陆耀, 勉力微笑着开口道:“这件事,我都已经说清楚了。” 陆耀也笑起来,眼神却紧盯着她:“其实回想上次, 是你没说清楚, 金九华都替你说了。” 蒋夫人挑起眉毛,冷冷地道:“陆大人, 您是觉得……” 陆耀笑道:“夫人莫急。我们也只是想再跟您叙叙旧。” 蒋夫人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没什么可叙的。我家老爷和外子此时都不在家, 回春堂铺子里面还有一堆事务要处理。如果两位大人没什么其他事, 还请速速送我回家里去。” 陆耀轻轻摆了一下手:“蒋夫人, 你这一时半刻却走不得。” 蒋夫人上前一步:“陆大人,我想你也听说了, 我家老爷新升了院使,此刻正在西山伴驾。这样不明不白地又把我带来,我如何向他交代。” 陆耀笑道:“你无需向他交代,向我们交代就行了。”便拉下脸来,拿出那张拼凑过的纸,手腕用力抖了一抖,“这封信,我想你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 蒋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,她冷笑一声道:“不是已经说清楚了吗,金九华那个不知死活的,对我生出了觊觎之心,所以私藏了这封信。这事想起来龌龊的很,我一个清白的妇道人家,怎么好意思开口提呢。” 方维冲着陆耀摆了摆手,眼睛里却是寒光一闪。他开口道:“蒋夫人,北镇抚司办理的差事,那都是圣上交办下来的,在这扯什么谁家的媳妇,谁家的夫人,都没有用。” 蒋夫人来回打量着他们两个:“你们……” 陆耀将那张纸放在桌子上,用手指头轻轻在上头敲了两下,又转过头来看着她笑道:“夫人,我们对你还算客气的。你最好快点交待,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。” 蒋夫人抱着胳膊,瞥了他们一眼,答道:“无中生有的事,我实在交代不出来。” 陆耀便端起杯子喝了口茶,淡淡地道:“那好办的很,我们有的是时间。我看在值房问话是问不出来了,咱们要不换个地方,到刑房去问。” 她忽然明白过来了,后退一步,看着陆耀道:“就是北镇抚司做事,也不能这样没有王法吧。” 陆耀笑道:“夫人这话却错了。王法王法,便是圣上的法。我们北镇抚司,尊的就是王法。”就招手叫人。 蒋夫人脸都白了,急急地问道:“陆大人,莫非你要在这里给我上刑?” 第174章 陆耀道:“夫人这话问的蹊跷。北镇抚司这里,原就是刑讯关押的地方。对付不交代的人,我们办法也多的很。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夫人媳妇,圣上交办的事,我便不能不办,不办便是欺天。来人。” 蒋夫人踌躇了一会,忽然抬起头来,咬着牙道:“你们不能上刑。” 陆耀笑道:“为什么?” 蒋夫人将手放在自己腹部,低声道:“我已经有了身孕。按大明律,妇人有娠,免于受刑。” 陆耀和方维都愣了,一时面面相觑。 陆耀托着下巴想了一下,便道:“来人,叫卢姑娘进来。” 卢玉贞走了进来,向上头两人行礼。 蒋夫人见了她,吃了一惊,脸色一时间十分复杂,问道:“怎么是你?” 陆耀笑道:“卢姑娘现在北镇抚司供职。” 蒋夫人打量着她,又看方维,只是阴晴不定。 陆耀吩咐道:“卢姑娘,蒋夫人说她有了身孕,请你验一验。”又看了蒋夫人一眼,嘴边带着一丝微笑:“你说她没有,她就是没有。不用怕,我替你做主。” 卢玉贞答道“是,大人。”便伸手出来,指着旁边的椅子道:“蒋夫人请坐。” 蒋夫人坐下了,慢慢伸出手来。卢玉贞正想把手指搭上去,蒋夫人却从袖子里取出一方丝帕,搭在腕子上。 方维在上首看得真真切切,脸色当即黑了下来。卢玉贞见他有点恼了,便冲他微微摇了摇头,伸出手指隔着丝帕去诊脉。 她很仔细地把了一会,起身道:“禀告两位大人,蒋夫人的脉象为滑脉,确实是有孕在身,想是已经两个多月了。” 陆耀道:“可断仔细了?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脉象如此,并不敢欺瞒大人。” 蒋夫人抬眼看着她,略松了口气。 方维与陆耀面面相觑,陆耀沉吟了一会,便道:“既然如此,那夫人就坐着回话吧,不要起来了。” 蒋夫人微笑道:“两位大人,我看事情已经交代完了,我身子不方便,也该回去了。” 陆耀冷硬地说道:“你不能走。” 蒋夫人皱着眉头:“什么意思?北镇抚司要强行扣押我吗?我公爹和外子,明日便要回来了。我怕到时候多有不便。” 陆耀把字咬的很清楚:“不便就不便。今日你要是走出北镇抚司大门,我这个指挥使就不要干了。”又对着蒋千户道:“将他们家的前后大门牢牢看住,一只苍蝇也别叫飞出去。晚上把火把也点起来,若是有人问,就说是北镇抚司做事,一切闲人不准走动。” 蒋千户躬身到地:“是,大人,卑职这就去办。” 蒋夫人转头看着陆耀,冷脸道:“看陆大人的意思,今天这事很难善了。” 陆耀看着她,眼神冷得像冰,却并不出声。 方维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。他开口笑道:“蒋夫人,你猜你公爹回来之后,知道这事,会来救你吗?” 蒋夫人愣了一下,下意识地伸手护着肚子。 方维又笑道:“我相信蒋大夫知道了,肯定是想来的,毕竟是他的孩子。可是他出不出得来蒋家大门,过来这里有没有用,也难说的很。你刚才口口声声说你公爹当了院使如何如何,你应该很了解他的脾性才对,他新升了官,愿不愿意替你出这个头,你自己心里有数。他儿子也不少,不一定非要你肚子里这个嫡长孙,也不一定非要你这个大儿媳。你最好自己想清楚。蒋夫人,世间女人的道路,本就比男人狭窄许多。不要做不成蒋夫人,也回不去做郑家女。身后有余忘缩手,眼前无路想回头。” 蒋夫人听了这番话,呆了半晌,脸色越来越白,身体也颤抖起来。忽然她蹲了下去,半跪在地上,两手撑着地不停干呕。 卢玉贞站在她旁边,弯下腰去想去扶一把,犹豫了一下,又停了手,只把茶杯往她手里递了递。 蒋夫人伸手接了茶杯,喝了口茶,自己默默起来又在椅子上坐了,手在膝盖上不停发抖,只是低着头不言语。 方维便问道:“你跟金九华最后一次会面,是什么时候?” 她警觉地看向他,摇头道:“是金九华一厢情愿,与我无干。我从来没有跟他私下会过面。” 方维笑了下,淡淡地道:“他临死之前,承认在智化寺见过你。我跟陆指挥都听得清清楚楚。” 蒋夫人急忙辩解:“那是我和仆人去那里进香求子,被他打听到了,他尾随过去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蒋夫人,金九华真是对你不薄,一番痴情,可昭日月。他临死之前,还这样替你遮掩。确实这番话已经编的很圆满了。只是里头有个天大的漏洞,寻常人看不出来,我却能看出来。” 蒋夫人看着他:“什么漏洞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智化寺本是几十年前,一个大珰建的家庙。供奉香火的人,也以中官居多。既然是太监的家庙,里头供的佛像,便只能求平安,从来就无送子一说。你又从何处打听到智化寺可以求子呢,蒋夫人?” 第175章 蒋夫人悚然地抬头,半晌支支吾吾地道:“是我的嬷嬷告诉我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我们把她带来,一问便知。不过我看也没有必要费这个精力了。蒋夫人,那天在智化寺,是金九华约你去会面的,是吗? 蒋夫人的脸变得红一阵白一阵,看着方维,只答不上来。陆耀笑道:“看夫人这个神情,便是承认了。” 蒋夫人惶惶然地摇头道:“我没有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不是怀疑你和他有私情。你也放心,这件事,我不与蒋大夫说起。于你的清名,丝毫无损。” 蒋夫人惶急地道:“是金九华,他想给高督公买些上好的山参,又怕外头买到的是西贝货,所以托人找我,又怕周围监视的人太多,才约我在智化寺交接。” 方维和陆耀对视了一眼,便都笑了出来。 陆耀道:“蒋夫人,你心思倒是很活络,反正金九华已经死了,随你说也无妨。你这样下去,蒋府里头百余号人关的久了,会怎么说,你猜猜看。晚上我们在蒋家大门口亮一下火把,不出半日,整个京城的人就都知道了。” 第107章 暗号 蒋夫人脸色惨白, 坐在椅子上,竟像是支撑不住,整个人要往下歪倒。半晌, 她艰难地坐直了身体, 抬起头来:“两位大人,你们这样逼迫我一个妇道人家,似乎有点不大体面啊。” 方维笑了一下, 轻声道:“蒋夫人,我可从来就不是个体面的人啊。我不仅不体面, 还不知好歹。” 他拿起了陆耀放下的那张纸, 一字一句地读道:“督公台鉴:本次过祁州, 险为山匪所劫,幸不辱使命。得山药三千斤,沙参五百斤,白芷五百斤,及云片鹿茸镑制犀角若干。即刻启程复命。” 蒋夫人惊讶地看着他, 脸色越发难看下去。 他又叹了口气:“蒋夫人,或者我叫一声你写这封信的时候的名字,郑雪娘。原来我也以为, 这不过是金九华自己的一腔相思之情, 无法排遣,就私藏了一封信, 时不时拿出来默念一番。后来他死了, 便万事一笔勾销了。直到最近, 我想起这些词句, 忽然觉得通篇皆是漏洞,似乎意有所指。” 卢玉贞也迷惑不解地转脸看着他。 方维把纸放下去, 微笑道:“郑雪娘,你可以不回答。我说着,你仔细听着,若是其中我说的哪点不对,你再反驳我不迟。” 他慢慢悠悠地站起来,走到蒋夫人面前,盯着她,伸出一根手指道:“第一个疑点,便是里头说到的山匪。山药这种东西,若是三千斤,也要二十几车才拉的下。山匪抢东西,都是先探过底的。这样笨重的东西,山匪就算路上抢去了,又能在哪里存放,哪里销赃?山药外面售价又极便宜,几文钱便有一大捆,劫这些究竟有何用?”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:“第二个疑点,便是御药房。你也说过,这是御药房紧缺的药材,让高俭孝敬上去,所以得你亲自到祁州去进货。我查了查,御药房一年配的药也有限,山药本来用的就不多,一百斤足够整年的使用了,要那么几千斤、几十车山药做什么?库房都存不下。” 蒋夫人摇头道:“方公公说的这些,我都不晓得,督公吩咐的事,我们只尽力去办就是了。” 方维笑了笑,又伸出第三根手指: “第三个疑点,也是我始终想不通的地方,便是祁州。祁州原是四围药材集散之地,这倒是没有错。所以我一开始看到这封信,并不怀疑。只是山药、沙参、白芷都是北方特产,若宫里御药房有需求,叫北直隶的巡抚安排人送来就是,路程又近,交通又很方便,走官道路上只需要两三日就能运到了。为何舍近求远,要高俭在千里之外的南京来安排?祁州离京城不过三百里,又为何要先运回到南京,再走水路上供到京城,这一路的花费,比这些山药什么的还要贵得多。你是个商户,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吗?你直接送京城不是更方便吗?” 蒋夫人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来。卢玉贞不明所以,眼睛只是呆呆地看着方维。 方维对着卢玉贞的方向淡淡地笑了一下,慢慢说道:“直到前几天,机缘巧合,有人告诉了我这几样药材初始是什么样子,我才恍然大悟。” 他叹了口气,说道:“所以,郑雪娘,你很聪明。这封信看似是正常的采办往来,其实根本不是一封买药的信,里头的什么山药、沙参、白芷也不过是借了个名字而已。这封信,其实就是一本私账。我来替你说一下吧。山药,便是银锭。沙参,便是金锭。白芷,便是散碎银两。所以这封信里头说的是:我得了银锭三千两,金锭五百两,散碎银子五百两。正是因为这样,山匪才探了消息,险些劫了这批货去。你说对吗?” 蒋夫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。卢玉贞听得真切,也捂住了嘴巴。陆耀也是呆住了,手里的茶杯也一动不动,几乎不曾拍案叫绝。 方维盯着她的眼睛,定定地看着:“郑雪娘,记得今年春天我到南京的时候,曾听说你经营有方,是商界奇才。这几年间,将宏济堂的分号开遍了江南,总计有几十家之多。我思量着,买卖生熟药材,并非暴利的生意。这背后南京镇守太监府出了多大的力,到底借着这些生意,有什么样的官商勾结、敛财手段,我倒是很想向夫人请教。若是夫人不肯讲,我们只好向上禀告,将宏济堂分号都封了,慢慢地一家一家查起来,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。” 第176章 蒋夫人脸上的血色已经全都褪下去了。她垂着头,整个人都发着抖,半晌才开口道:“你说的没有错。只是这些账目……我都已经在智化寺交给金九华了,至于他后来烧掉了或是交给谁,我就不清楚了。” 方维抱着手打量着她,点了点头:“这我相信。金九华为了将你撇清,也会叫你这样做。这样即便东窗事发,也从此与你、与宏济堂再没有任何干系。他自己到京城来,其实一早就存了必死的心思,帮你扛这个罪名,早在他预料之内。这封信里头字字句句都是虚的,只有金九华对你的心意,那是十足真金。” 他向前走了一步,离蒋夫人只有两三步的距离,冷下了脸:“只是蒋夫人,我对你也略有些了解。你要什么东西都握在自己手里,才安心。这些金子银子的化名,金九华是想不出来的,一定是个医药世家的人,见多了这些,才按照颜色形状取出来。我想,应该是你提出了这套暗记。这些信写的这样隐秘,所知道的人也极其有限,可谓你的得意之作。以我对你的了解,你不会舍得销毁这些暗账,一定会私下留着一份傍身。我猜想,这几年的账目,或者说是书信,就在你出嫁的箱笼里,被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到了蒋家,是吗?“ 蒋夫人脸色骤变,惊慌失措地看着他,没有回答。陆耀招了招手,叫了个百户来,朗声吩咐道:“你带些精干的人,马上去蒋家,把蒋夫人的嫁妆箱笼还有她日常坐卧的东西都搜查一遍,贴了封条,全部搬运过来,一点不许拉下。”又道:“做事安静些,别惊扰了蒋府其他人。” 方维转身回到座位上,将杯子里的茶水一口气饮尽了。陆耀在旁边抚掌道:“方公公,你这一番盘问可真是漂亮。我审了这么多年案子,也是头一次见呢。”纪司房也点头道:“这一趟北镇抚司来的确实值得,真是开了眼。” 陆耀笑道:“蒋夫人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 蒋夫人无力地摇摇头。 陆耀便招手吩咐道:“来人,将蒋夫人带下去,找间有窗户的牢房,让她先在里头呆上两天吧。等我们查证清楚了,再过一遍堂。” 她身后站着的卢玉贞突然上前一步,开口道:“陆大人,卑职有个请求。” 方维和陆耀都吃了一惊,陆耀问:“怎么了?” 卢玉贞声音不大,却很清楚:“蒋夫人她毕竟是有身子的人,又不满三个月,牢房里头又冷又湿,只怕有什么不妥。” 陆耀皱着眉头道:“上层有几间牢房,是带窗户的,我已经体恤她了。” 卢玉贞摇头:“咱们这边牢房里头只有稻草,被褥都没有的。我那间屋子,虽然小,但是有床铺,也有被褥。” 陆耀和方维对视了一眼。陆耀便道:“牢房里头不设床铺,是怕犯人扯成布条子寻死。若是犯人死了,你可是逃不脱的干系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又道:“陆大人,我这几天可以在屋子里贴身看着她。” 方维便在陆耀耳边轻声说了几句,又看着她,无奈地笑了笑。 陆耀笑道:“蒋夫人,你刚才也听到了,想不想住牢房,你自己选。” 蒋夫人转脸打量着卢玉贞,脸色红一阵白一阵,手扶在肚子上不做声。过了一会,咬着牙点了头:“我愿意跟她……跟卢姑娘睡一个屋子。” 陆耀笑道:“那好,蒋夫人,你把身上的簪环钗子都卸了,我给你上个手铐,脚镣便不上了。这也算是法外开恩,你得多谢卢姑娘。” 蒋夫人看着方维,又看卢玉贞,脸色紫胀着,终究没有出声。 卢玉贞淡淡地道:“蒋夫人,你不用谢我。你毕竟当年帮过我,又怀着孩子,于情于理,我都不会不管你。” 两个百户把蒋夫人带下去了。卢玉贞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方维,行了个礼,慢慢转身离去。 方维叹了口气,在陆耀耳边轻声道:“她总是在一些地方犯倔强。没让你们为难就好。” 陆耀笑了笑,也低声回道:“我倒是很欣赏。在这边的衣食住行,你尽管放心。” 他见纪司房竖起耳朵来使劲听着,又笑道:“今天蒋夫人不打自招了,这可是大功一件。等她的私房账目过来,咱们再对一对,事情就清楚多了。方公公,难为你这脑子是怎么想的。我对着那封信好几个月了,怎么就什么都没发现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是陆大人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大事,想不到这等小事罢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方公公,纪司房,难为你们在坐了大半天了,咱们这就去对面的酒楼坐坐?” 方维道:“那好得很。”又看了纪司房一眼,笑道:“纪公公,陆大人难得请客,咱们便不能不给他面子,你说是不是?” 第108章 当年 方维被人送回了他被禁闭的院落, 又在里头默默地三餐一宿过了十来天。白日无事,便安静地在床上打坐念经。 这一日傍晚,眼看外边的日头快要落下去了。他听见门锁哗啦一声开了, 便走到门口去拿晚饭。 大门忽然中开, 却是陈镇披着一件青色的羽纱斗篷走了进来。他见到方维,便向后挥了挥手,让后面的一群仆从们都退下了。 第177章 木门吱呀一声, 在他身后被沉重地关上。陈镇信步走到方维面前,笑道:“好侄儿, 真是难为你了。这些天来, 他们招待的还周到吗?” 方维在他跟前跪了下去, 叩头道:“一切都很好。小人给老祖宗请安。” 陈镇冲着他摆手道:“你先起来回话吧。”又淡淡地说了一句:“看来你还是不想叫我伯父。” 方维道:“叫您老祖宗是公理,叫伯父才是私交。先公而后私,小人以为这样更妥当些。这宫里的中官,不分大小,都得叫您老祖宗。这是上百年来的规矩, 我自当遵从。” 陈镇点点头,看着他微笑道:“罢了罢了,我原也不配做你的什么伯父。你想叫什么就叫什么吧, 又有什么关系呢。倒是这么多天了, 你看上去还算平和安静,实在是难得。”沉吟了一下, 又问:“你就不问我什么时候放你出去?” 方维起身, 垂首道:“老祖宗觉得合适的时候, 自然我就能出去了。只是小人不敢揣摩您的心思。” 陈镇却笑了:“这可真真是胡话了。揣摩主子的心思, 原是我们做奴才的本分。宫里大大小小的中官,哪个不是靠这个活着。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, 能隐姓埋名走到现在,说不敢揣摩,那可都是假的。” 方维抬起头来望着他,恭谨地答道:“是小人的错。老祖宗教训的极是。还请您里头坐吧。” 陈镇抬头望了望西边,天空被红霞遮了半边,像是一片瑰丽的锦缎。 他没有进堂屋,却自己走到旁边石凳子上坐了,淡淡地道:“沈芳,这里风景好,来陪我看一看吧。” 方维也跟着坐了。 陈镇便问道:“沈芳,你知道这座宅子是什么地方吗?” 方维摇头道:“小人不知道。” 陈镇笑道:“你自然不认得的,你又从哪里知道呢。”他举目望望四周生出的杂草:“这里本是三十多年前,我住过的宅子。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,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冯时的。” 他又伸出手去,手指弯曲着,几根指头关节处有轻微的肿胀变形。他指着石桌上面的几道划痕,笑道:“当时他就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,身量很瘦小,眼睛倒是大大的,转起来透着机灵劲儿。他时常来我这玩,很馋这棵树上的柿子,就骑在我的肩膀上去够,自己用衣裳兜住了接着,还在桌上用小石子划着记数。这就是他当时留下来的。” “那时候义父已经在宫里头做到司礼监少监了。他平日里公事很忙,冯时跟着他的时间不多,远没有跟着我的时间长。我虽然还算年轻,却也比他大个十来岁,就整日里带着他读书,偶尔也带着他出宫去街上玩。” 陈镇说着说着,声音淡了下去,嘴边却渐渐露出一抹微笑来。见方维低着头不说话,便伸手示意他坐下。 晚风渐渐起来了,树叶沙沙作响。方维仰头看看树上结的满满的柿子,在风中轻轻摇来晃去。他也静静地望着石桌上的划痕,微笑道:“宫里一直有传言,说您与我干爹不和,看来都是讹传罢了。” 陈镇听了,不以为忤,笑道:“这话倒也不是全错。我与你干爹之间,的确政见不和。你干爹弓马娴熟,虽然读书读的也好,却一直信奉武将那套马上得天下的说辞,主张寸土不让,御敌于国门之外。我却觉得天下承平日久,妄动干戈,穷兵黩武,劳民伤财。所以我们在一起吃酒的时候,不提国事倒还好些,提起国事,你来我往,多半是要吵起来的。” 方维望了一眼西边如血的一大片火烧云,低头道:“我干爹毕生的愿望,便是疆域安定,四海升平。当时他卧室里放着一架屏风,是他请高手匠人按自己的画订做的,绘制着边防九镇的全图,上头又仔细画出了山川河流、城堡要塞,写着各处的名字。他晚间读书时,每每看屏风看得出神,有时候也自己暗暗叹气。可惜他命浅福薄,终其一生,也未能真正到九边长城外走上一走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,摇摇头道:“男儿何不带吴钩,收取关山五十州。那都不过是少年人的想头。他带的四卫营,本来就是京城里头最拔尖的人才能选进来的,粮饷武器就从来没愁过,他自己又勤加操练,自然是能打的。可是只靠四卫营这些精锐,就能打赢鞑子了?就光京城里头,禁军是什么样的老弱病残,边兵又不如禁军的一半。真要是打仗了,又不是他们那几百几千人的事,粮草怎么征集,兵器怎么打造,粮饷的桩桩件件都是俗物,须知钱从哪里来,花到哪里去,才是入世的根本。我只说他少年得志,心里都没这些东西。他也笑我思虑太过,心机深沉,一世徒劳无功。” 他们两个都沉默着。西边的晚霞渐渐和灰蓝色的天空融为一体。光线一消散,天极快地黑下去了。 方维笑道:“这天眼看就是深秋了,外头凉的快,老祖宗请屋里坐。” 他请陈镇进屋坐了,自己点了盏油灯,轻声道:“兄弟争论,原是常有的事,您也不必介怀。外头那些蠢人,随他们说去吧。”又问:“您要喝水吗?有现烧的。” 陈镇点点头,他就提起吊子,在茶杯里倒了热水递上去。 第178章 陈镇喝了些水,脸色和缓了些,又摇头道:“我与你干爹,平日里常有争论。可长兄如父,要我害他性命,绝无可能。这许多年来,有不少外人说起来,都传是因为我与他争司礼监秉笔的位子,在张太后娘娘和先帝面前多嘴告状,害死了他。流言纷纷,我亦无从分辩。” 他并不看方维,像是自言自语:“人心本是鬼蜮,再怎样辩解,信的人自然还是信。我后来的确做了司礼监的秉笔,若再说什么,又显得此地无银。只是沈芳,你是个一等一的聪明人,自己心里清楚就是了。” 方维将手搭在膝盖上,挺直了腰背,正色答道:“我自然明白。我干爹根本无心去争什么司礼监秉笔。当年他也跟我们说过,一心想做宣府大同的监军,策马跑遍长城内外,方才不负君恩,不负教诲。” 陈镇默然不语,又慢慢地摇头道:“你干爹若是生在汉唐,倒真是长安游侠儿。只是可惜……可惜他最后就死在这个豪侠的性子上。” 方维默然地看向他,忽然开口问道:“之前老祖宗派我去肃宁县查张寿年的庄田,并不是随意安排的吧。” 陈镇便转脸看着他,目光炯炯,嘴角带着笑容:“沈芳,你能想到这一节,也算不错了。” 方维起身,直直地跪了下去,叩头道:“承蒙您看的起我,安排我来报这个仇。若能扳倒他,我已是死而无憾。” 陈镇摆手叫他起来,又叹了口气:“我冷眼看着,他不得圣心已久,只是圣上碍于张太后娘娘,始终给他几分薄面。若能顺水推舟,将他劾倒了,也不枉你隐姓埋名这许多年。张寿年和你干爹的事,你想必也已经听说过多次了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我私下里打听了许多年,当年的老人,我都暗暗探听过了。” 陈镇道:“你便不用问别人,这件事我是亲身经历的。”看方维目光定在他脸上,又笑道:“我今日便与你将整件事细说清楚。” “那天傍晚时分,我和你干爹从永明殿外面经过,一边走着,一边商量些事情。忽然听到凌云亭里头,有个女人在叫救命,声音很凄惨。我想着不过是哪个宫的宫人犯了错,被罚跪或者挨板子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便拉着他说别去管。冯时却留了心,一时血气上头,非要过去看看什么事。结果就看见亭子里头,一个男人将个宫女压在地上,正在行些不堪入目的勾当,宫女只是推拒挣扎,一边嚎哭着叫救命。” “当下我们两个都吃了一大惊。我见那个男人不是宫里的奴才,虽然脱了裤子,上半身的衣服料子却是上好的,知道是哪个勋贵,刚一犹豫,冯时却飞起一脚,将他踹到一边。” “那男人想是喝了点酒,被踹得一下子软瘫在地,脸就转了过来。我离得有几步路,却看得分明,正是张太后的弟弟张寿年。冯时见到是他,也吃了一惊,当即向后退了几步。他反应也快,趁着张寿年愣神的工夫,即刻便从假山后面转了过去,抽身走了。” 第109章 父子 灯火闪烁不定地照在他们俩脸上, 在墙壁投下颤动的影子。 陈镇慢慢地说道:“我因想着这事,有好几天,心里头一直惴惴不安。张寿年是宫里的常客, 出入宫禁跟自己家一样, 平日御前也多有饮宴,说不准能认出他来。冯时却道,张寿年喝了酒, 醉眼迷离,想是没有看清。” “我很着急, 便跟他讲, 宫中日常能穿大红贴里的太监, 不过几十号人,挨个数也能数的过来。何况你这样年轻,身居高位,样子又出众,不用查就知道是你。冯时道, 欺凌宫女这样犯上作乱天理不容的事,料想张寿年也不敢对外乱说,只不拿这当回事。” 方维低下头, 叹了口气道:“怎么能想到祸事就这样来了呢。” 陈镇用小指沾了些水, 在桌面上慢慢写了个孝字,也摇头道:“张寿年必定是认出他来了, 在张太后面前告了状。他害死了你干爹, 这些年来, 我心里明镜一样, 却一个字也不能说。只因他毕竟是张太后娘娘的弟弟。如今圣上再怎么心中不喜,也跨不过一个孝字去。” 他又转脸看着方维, 微笑道:“你和江之仪去肃宁办的差事,我看了户部转呈的奏折,写的很好,也呈上御前去了。圣上看了,自有公断。” 方维点点头,也微微笑道:“那我心中自然也就没有遗憾了。” 陈镇看着他,神色肃然:“你做事很有章法,又不死板。你在北镇抚司审蒋家媳妇的事,我也听他们一一报告过了,审得也漂亮。”又叹道:“可惜我与你,终究没有父子缘分。你若是能投入我名下,帮我做事,以你的天分资质,此刻又怎会只是个从五品典簿。只是万事错过便是错过了,我亦无法强求。” 方维默默坐着,只是微笑。过了一会轻声道:“我此刻能有机会在司礼监做事,也是托了您的福。” 陈镇忽然想起来什么,笑道:“我可听说,为了这事,蒋院使将他大儿子逐出家门了。” 方维有点惊讶,便哦了一声。 陈镇笑道:“我听好几个人跟我说了,宫里宫外传的沸沸扬扬。听说他逼着儿子跪在祠堂里,让他写休书,儿子死活不肯。他就索性连这个儿子也不要了。说起他这个儿子,以前我倒是见过几次。原来我有些不以为然,只觉得他是个受祖辈荫庇的富家子弟。看来倒是个多情种,跟他父亲不是一路人。” 第179章 方维皱着眉头问道:“那太医院的差事,还让他做吗?” 陈镇道:“蒋院使估计还留着些情分,并没有说什么。是他儿子自己上书,请求停职闲住了。闹得这样大,估计他们父子再见面,脸上都过不去。倒是可惜,我听说他医术在年轻的这批太医里头也算是不错的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毕竟父子一场,也实在可惜了。” 陈镇忽然问道:“你觉得蒋院使这一出着实狠心是吧。” 方维就叹口气,点点头。 陈镇道:“我年纪大了,好歹明白些。为宫里头做事,便只有君君臣臣,说不得什么父子情义了。”他看着方维,平静地道:“他家三代太医,服侍皇室,攒下来的圣眷,难不成毁在一个女人手里。蒋院使他是一家之主,身后老老小小数百人,若我是他,也没有什么选择,纵使心头肉,心尖血,也得割舍了去。” 方维听得心中一凛,轻声道:“老祖宗说的是。” 陈镇看着他道:“你还年轻,不知道这样身不由己的滋味。事事能依从本心,那该有多难呢。我们这些做奴才的,更是处处要谨慎小心。你就说我做到司礼监掌印了,也不过是体面些的奴才罢了,太后娘娘和圣上一句话,说要我今夜死,我不敢拖到五更的。” 他这话说的有些伤感,又有些冷硬,方维听得心里渐渐发起冷来。陈镇却闲闲地道:“你和陆耀在北镇抚司审出来的东西,连同查出来的那本私账我看过了。做的倒是精巧,没有你,还真是看不出来什么。” 风从外头呼啦啦地刮起来,有种尖锐的哨音,窗棂抖动着,连带上头糊着的纸张,一起发着颤。 陈镇静默了一会,开口道:“其实我不用看的,我心里一早有数。” 他忽然苦笑了起来,笑了两声,又收敛了神情,淡淡地说道:“我刚说的君君臣臣,父父子子,你明白的吧。” 方维低头道:“小人明白的。” 陈镇道:“天意从来难测,叫你一个大孝子看这样的笑话,实在是有趣极了。我的义父,我的干儿子,联手起来,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了这样一场好戏。好一招假痴不癫之计。” 方维看着他,只是沉默不语。 陈镇沉静地看着他,点头道:“这一计,绝就绝在,我得去查办,又不能真的查办。再查下去,便是我对上不孝,对下不慈。论语有云,父为子隐,子为父隐,直在其中矣。” 方维道:“老祖宗心里很通透。这事实在很难,所以我看了那本账目,也吃了一惊,即刻就报到您那里了,并不敢告诉旁人。” 陈镇苦笑道:“中官净身进了宫,便都是无后之人,所以才有拉名下认父子的规矩。我圣朝以孝治天下,忤逆不孝者,十恶不赦。今日我若开了这个先例,便是自绝于天地,自绝于数万中官,生无容身之所,死无葬身之地。” 方维看着灯芯,火焰扑地一声爆出灯花来,瞬间又灭了。 陈镇道:“沈芳,我曾苦思冥想了很久,应当如何破局。你也应当明白,今时今日,你也没有什么生路,只要你……”他没有接着说。 方维默然地低下头去,沉吟了一会,低声道:“老祖宗,您的意思我清楚了。我现在是方维,不是沈芳。我去见爷爷,便只有对圣上的忠心,没有祖孙人伦。” 陈镇看着他,默默点了点头。 方维道:“我当日能活下来,又隐姓埋名这么多年,是爷爷给的恩典。我恩将仇报,去催他的命,我……” 陈镇道:“你替我做完了这件事,我可以留你一条性命。只是你不能再在司礼监做事,也不能再呆在宫里了。南海子那边,我给你找个去处,让你安稳度日,从此不再理这些俗世杂务。”又补一句:“你名下的两个孩子,我不追究他们。” 方维抬头看着他的眼神,视线交汇,他心中也是明镜一般。 他咬着牙点点头道:“那好,我都应承您。我可以去,只是……老祖宗,我想额外求个恩典。高俭,他毕竟……” 陈镇愕然地看着他,忽然反应过来,冷笑道:“你还念着他跟你是兄弟一场呢。这样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人,留他又有何用。” 方维眼圈也红了,低声道:“他纵使千错万错,可如今我在世上,再无亲人,他活在世上,我便有个念想,也是好的。” 陈镇冷着脸道:“他假作疯癫,扮这一场大戏,陷我于不忠不义。好歹与我多年父子,半点不念旧情。这样忤逆不孝的儿子,又知道的太多了,你替我想想,他还该不该活着。” 方维跪下来,叩头道:“老祖宗,经此一事,他已经毫无用处了。我这才敢斗胆请求您,手下开恩,饶他不死。” 陈镇慢慢地摇摇头,冷笑道:“沈芳,你也太看得起我了。高俭是南京镇守太监,正四品,也是一方大员,虽是司礼监派出去的,他的名字可是圣上御笔批的。他死与不死,怎么会是我能说了算的。” 方维道:“还请您……从中转圜,小人一生一世感激不尽。” 陈镇默然坐了一会儿,叹道:“我便是想留他一命,可是欺君罔上的罪名,总要过圣上那一关,由他圣裁的。能不能活命,只看他自己的造化了。” 第180章 方维点点头道:“老祖宗说的极是。我心里也都明白的。” 夜深人静,万籁俱寂。方维枯坐在屋里,面对着一面空白墙壁,心中的百般滋味,只说不出来。 他烧了些热水,仔细擦洗过了,便取过白瓷瓶,弯下腰给自己的伤处上药。上着上着,他又想起卢玉贞来,一阵心酸,手忽然一抖,木塞子便掉在地下。 他连忙弯腰去拣,木塞滚了几滚,掉到床边夹缝中了。 他将油灯握在左手里照着,弯下腰伸出右手到夹缝里去够,约莫摸到了什么东西,拿出来用手指捏着一看,却是一个小小的木制陀螺。 他用手擦了擦上头的浮灰,外面五颜六色的漆已经掉了大半。 他忽然明白过来,内心一震,便将它紧紧握在自己手心里。 方维一阵恍惚,好似忽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身边走过,有些清脆的笑声从暗夜里模糊地传过来。 他慢慢将陀螺放在桌上,手上使了点力轻轻一拧,陀螺飞快地转了起来,模糊成一个白色的虚影。他看着这道虚影渐渐摇晃起来,终于越转越慢,沉重地倒下去,在桌上滚了几滚,再不动弹。 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。 第110章 女人 北镇抚司的小房间内, 蒋夫人低着头坐在床沿上,两眼直直地望着地上的蚂蚁,默默无言。 卢玉贞把饭菜端到桌子上, 叫了声:“吃饭了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 慢慢走了过来,端起饭碗,手上的镣铐搁在桌子上, 哗啦一声。 桌上摆着一碟熟牛肉,一碗熬得很烂的白菜。她拿起筷子, 夹了两口白菜, 又慢慢扒拉碗里的米饭。忽然愣了一下, 大概是硌到了牙齿,她从嘴里吐出一粒砂子。 她看着这粒砂子,眼圈忍不住红了,两行眼泪又流了下来。 卢玉贞见她哭了,摇摇头, 低声道:“你先别管饭菜好不好吃,先凑合吃点吧,不然回头凉了, 你更吃不下了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 擦擦眼泪,小口小口地吃着。 卢玉贞看看她, 又把牛肉碟子往她面前递了一下, “多吃点这个。今天的白菜太咸了。” 蒋夫人嗯了一声, 看卢玉贞闷着头吃的很快, 就皱了皱眉头,想说什么, 又没开口。 卢玉贞笑道:“你是觉得我吃太快了吧。我自己也知道吃相不好。以前饿惯了,动作不快些便没得吃。”又正色道:“这还是给我的饭菜。要是你回头真坐了牢,那都是馊饭菜汤。碗里有蛆虫的事,也是常有的。你好歹是有身子的人,不管怎样,多保重些。” 蒋夫人听得脸色发青,她默默咬着牙,又多吃了几口。 卢玉贞见她这几日手腕处被镣铐磨得破了些皮,便道:“你手腕子这块磨得慌,我给你弄弄。” 她拿了个帕子,从镣铐里头穿过去,沿着锁链缠了几道,打了个结。又从布包里拿了纱布,蘸着些药水给她擦。 蒋夫人的手颤抖起来,一滴眼泪就落在碗里。她低声道:“这十几天了,我夫家便是死人一般,一点消息也没有。” 卢玉贞道:“你也别想太多。别人我不认识,蒋大夫是好人,不会放着你和孩子不管的。” 蒋夫人摇头道: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他要是不跟我断了,便是和蒋家一族为敌,前程都不能要了。再说,就是他想管,也未必出的了家门。” 卢玉贞被这句话戳中了往事,心里忽然疼的一跳,也低下头来,又柔声道:“蒋大夫不会的,他是你相公,你得信他。” 蒋夫人发了怔,又叹道:“随他去吧。”她看着卢玉贞,凄然地说:“没想到这个时候,还能帮我的人,竟然是你。” 卢玉贞苦笑了一下:“蒋夫人,你以前在南京给我出过赎身的钱。没有那二百两银票,我就赎不了身,说不定早在院子里头糟烂死了,哪能有今天。” 蒋夫人摇摇头道:“我当时只是想着拿点钱出来,随手就打发了你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也不是傻的,你一直瞧不起我,我怎么看不出来。只是我实打实地受了这个恩惠,便不能装没事人。” 她给蒋夫人把药水擦上,又将手腕子用纱布缠了厚厚的一层,笑道:“好了。” 蒋夫人动了一下手腕,连带着镣铐当啷一阵响。她低声道:“我现在是犯妇,不是以前的大小姐少夫人了。这孩子,也没有富贵命,这以后可怎么办呢。” 卢玉贞一边收拾纱布药水,一边道:“人的境遇,说不准的,保不齐忽然落魄,也保不齐忽然又起势了。看你这几天既不吃也不睡,整天就坐在床上发愣怔。这样下去熬不了多久,身子可就坏了。你先别想那么多,把这一阵挺过去,安安稳稳地把孩子生下来,说不定就又好起来了。有什么过不去的槛呢,看我这不也活得好好的。” 她一边说着,一边把剩下的饭菜都汇在一块吃了,将碗筷收拾出去,又回来坐在窗户前面,仔细地翻着医书。 她默默地看了几段,皱着眉头圈了几个字出来。 蒋夫人看见了,便问道:“你这是看的是什么书?” 卢玉贞答道:“《扁鹊心书》,讲经络和针灸的。” 第181章 蒋夫人看了一眼,忽然想起来什么,问道:“可是宗信书堂的坊刻版?” 卢玉贞翻到正面看了看,惊讶道:“正是,你怎么知道?” 蒋夫人指着书道:“我记得以前听我父亲说起过的,这部书版本很多,宗信书堂刊印的这本校对不严,里头错漏处极多,看了误人子弟。苏州乔家的湖山堂有个十年前出的版本,是精校过的,你若是想读,就买那一本。” 卢玉贞听得呆了,笑道:“还是你厉害。”又问:“这样听起来,令尊也是很厉害的大夫了,你怎么没跟着学呢?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我父亲说医术是我家祖传的,传男不传女,便不教我,只教我几个兄弟。” 卢玉贞听了,十分惋惜:“那确实可惜的很。蒋夫人,你这样天资聪明,若是学了医术,难保不是第二个谈女医呢。”又道:“我现在用的一些法子,也都是我爹当年教我的。” 蒋夫人有点吃惊,便道:“原来令尊也是大夫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爹是乡下的行脚大夫,给村子里的人看病的,医术很好,治了好多病人。他手把手教了我很多土方。” 蒋夫人愣了,又问道:“那你后来怎么……” 卢玉贞将书放到一边,淡淡地道:“我爹娘去世的早,他们走了,便没人管我了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原来你也是好人家女儿出身。” 卢玉贞又取了一本医书出来,默默翻开,又低声道:“若不是逼不得已,谁也不愿意去做没廉耻的生意,让人戳脊梁骨。” 蒋夫人默然坐了一会,又道:“话虽这样说,女子还是当以节烈为首要。” 卢玉贞听了,便苦笑了一下,并不分辩,低头默默读着手里的书。 蒋夫人坐了一阵子,又问:“你在北镇抚司这里做事,陆指挥给你付钱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拿月俸的。一个月一两银子,月底便能从公中领了。” 蒋夫人又打量了这个房间,四壁空空,只有简陋的床铺桌椅。“说起来我便不明白,当时我让方公公问你,愿不愿意给我相公做妾室,你却不愿意。我看蒋家的那些姨娘,光月钱便是六两,逢年过节还能领些花用,也是穿金带银,差奴使婢,比这里风光体面多了。你倒是宁肯抛头露面在这里拿这点月俸。” 卢玉贞笑了:“蒋夫人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。我知道蒋家有钱,蒋大夫也是体面人,可我便不觉得给他做妾是好事。再说了,你们已经成了亲,原配的夫妻,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过日子不好吗。” 蒋夫人苦笑道:“他们这样的人家,妾室通房,早晚都会有的,不如我替他张罗,还落得个贤良大方的名声。只是眼下……我跟他,估计是夫妻缘分已尽了。”又道:“那你心气却高。可你就真打算一辈子伺候方公公?” 卢玉贞看了她一眼,斟酌了词句,慢慢说道:“方大人待我,恩重如山。我愿意一生一世跟着他,照顾他下半辈子。” 蒋夫人吃惊不小,上下打量着她,点头道:“你对他倒是很忠心。这年头的下人,像你这样忠心耿耿的,可不多了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嗯了一声,便不言语。 忽然门被推开了,陆耀走了进来。 卢玉贞就站起来行礼。陆耀笑道:“北边那几间牢房的犯人,这两天叫的厉害,你去看过了不曾?” 卢玉贞答道:“刚去看过了。想是最近天气忽然转冷了,牢房里面阴湿得很,也有浑身关节疼痛的,也有起了一身红疹的,擦了些药膏,不知道管不管用。” 陆耀想了想,皱着眉头道:“再看看吧,那边有几个人要秋决了,治与不治也没什么要紧。” 卢玉贞便笑道:“陆大人,死刑犯处决前也要吃饱喝足,又有酒喝。我这几天再给他们上些药,让他们舒服点上路,也算您的善心仁德。” 陆耀在椅子上坐了,正色道:“我这是锦衣卫狱,也不是开善堂的。要是他们在里头过舒服了,岂不是对奉法安分的良民大大的不公。” 他见卢玉贞低着头不说话了,又笑道:“你刚说的,原也有些道理,监狱这里煞气怨气本就极重,做些善事也化解三分。我回头叫蒋千户跟你对一对,你用的这些药粉药膏纱布什么的,由公中出钱买一批过来,不要你自己往里头贴钱了。” 卢玉贞又惊又喜,笑道:“这些东西,也没什么名贵药材,不值什么的。” 陆耀笑道:“既是没几个钱,那就多买些。”又道:“他们出外差的兄弟们,哪个身上也都有些老伤旧疾,你有空就给他们看看,自己记得挂个账,月底从公中一起结了。” 卢玉贞很是欢喜,便连声答应了。 陆耀又转脸看了看蒋夫人,脸上带着点笑,问道:“夫人最近在这里住的怎样?” 蒋夫人十分窘迫,低头小声说道:“托您和卢姑娘的照拂。” 陆耀冷下脸来:“不用托我,我没那么好心。你只用谢她就行。” 卢玉贞连忙摆摆手:“也没什么,不麻烦的。” 陆耀又起身在屋子里踱了几步,在蒋夫人面前停住,开口道:“蒋大夫托人找我了,让我跟你传个信。他说你尽管放心,他在外头等着你。” 第182章 蒋夫人一下子抬起头来,眼睛亮了,颤着声音问道:“他……还好?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看,我就说他是好人,不会不管你和孩子的。” 陆耀沉着脸道:“还好,你先安心在这里住一段吧。后头的事,不是我能做主的,都得听上头的吩咐。” 第111章 缘由 马车一路疾驰, 进了海淀镇彩和坊,便停了下来。纪司房在车里拱了拱手,笑道:“方公公, 我们家老祖宗吩咐过, 您去老爷爷府上,我们这些人就不让跟着了。” 方维挑起帘子,看了看矮墙里面的那片桃林, 桃子已经被摘掉了,剩下些枝头的残叶, 在风中轻轻摇着。 他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纪司房笑道:“马车就在这里等着您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 自己下了车。天气晴朗, 他沿着矮墙一路走过去,不多时就到了尹奉私宅的门口。 他敲了门,跟门房交了拜帖。等了一阵子,开了一扇小门,有人领着他往院子里头走去。 迎面遇上了几个人, 方维抬头看去,正是尹宗耀陪着蒋院使走了过来。 他退了半步让在一边。尹宗耀见了他,便点点头示意。 他默默打量着蒋院使, 看他虽举止如常, 神情却也很憔悴,鬓边白发亦是增添了不少, 心中暗暗叹了口气。 秋日的阳光有些恬淡, 小院子里摆着高高低低的各色花木, 靠着墙是一溜菊花盆栽, 开得端庄富贵。 内堂里弥漫着浓重的檀香味。他进了屋子,向里面走了几步, 就看见尹奉半躺在床上,身上盖着锦被,脸色灰败,眼睛半睁半闭,稀疏的白发用一根玉簪子挽着。一个丫鬟正在床前,一口一口地喂他喝粥。 方维吃了一惊,正犹豫要不要上前,尹奉却勉强睁开了眼睛,眼神定了一阵子,才聚在他身上,用嘶哑的声音说道:“芳儿,你来了。” 方维上前跪倒,低声道:“爷爷,是我。” 尹奉挥了挥手,丫鬟退下去了。他又看了看方维,嘴角带出一抹笑意,慢慢伸出手来招呼:“芳儿,来爷爷身边坐着。” 方维走过去,坐在大床的边沿上,看尹奉的手枯槁得像冬天的残枝,缓缓伸过来拉着他的手,笑道:“怎么今天有空过来看我了?” 他的话说的很慢,方维一阵心酸,答道:“最近宫里的差事不大忙了,就来看看您。” 尹奉笑了笑,喘了口气,点头道:“你来看看也好,爷爷快不成了。” 方维连忙摇头道:“爷爷,这是哪里的话,总爱这样乱想。”又问:“我看见太医院的蒋院使来了,他说怎么样?” 尹奉哼了一声,慢悠悠地道:“他们开出来的方子,有没有用,我心里岂不明白。我也七十岁了,人生七十古来稀,在宫里做事的,混到我这个岁数,也很够了。”又看着他笑道:“你都收了干儿子了,你说日子过得多快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爷爷,我……” 尹奉粗重地喘了几口气,指着窗前摆的一张大榻说道:“芳儿,扶着我起来坐坐吧,今日的太阳是好的。” 方维搀着他坐了起来,刚要扶着他下地,他却使不上力气,险些倒在地上。方维见状,便弯腰下去,一把将他抱了起来,只觉得怀里的老人轻的像一团棉花似的,身上带了些淡淡的腥臭味道。 方维将他轻轻放在大榻上,给他身后垫了个绣花靠枕,又将锦被给他周身盖住。外面的阳光透过花窗照在他脸上,留下斑驳的虚影。 尹奉眯着眼睛,静静躺了一会儿。方维坐在榻边。 尹奉慢慢地转过头来,上下打量着他,忽然开口道:“芳儿,你今天过来,是来查问我的吗?” 方维心中一震,竟是无法回答,低着头沉吟了半晌,忽然抬头问道:“爷爷,我今日过来,原有一件公事和一件私事。可是我想先问私事,您能实话告诉我吗?” 尹奉神色很平静地说道:“你问。” 方维问道:“我干爹临死前,您去见过他是吗?” 尹奉的手忽然抖了一下,看着方维,良久才回过神来,慢慢说道:“你是从哪里知道的?” 方维道:“前任锦衣卫指挥使,是个精细的人。那天晚上您去了锦衣卫大狱,他虽然在官面上没有记录,却将这件事记在了他的日记里。后来他去世了,这些日记就收进了北镇抚司。” 尹奉默默闭上了眼睛,不再说话。 方维又道:“爷爷,我知道您不愿意说,可是我一个人等了这么十几年,就想知道我干爹死前有什么交代。您告诉我好不好?” 过了很久,尹奉才睁开了眼睛。他的眼神是浑浊的,可是声音还是很清楚。 “那天晚上,我去了锦衣卫狱。进了牢房,看见他躺在那里,浑身紫胀着,眼眶已经塌下去了,我心里就知道,他不行了。 他看见我来了,就勉强睁开眼睛,问我:“芳儿,他怎么样?” 我说:“芳儿还活着,被送到安宁堂去了。” 他便摇了摇头,拉着我的手,又说道:“干爹,芳儿还小,您找个人告诉他,我还活着,带着他一起去孝陵司香去。他能挺过来的。” 第183章 我摸着他的身上,他整个人都是滚烫的,我心里难过极了,冯时却看着我,断断续续地说:“我知道我不成了,俭儿心思活络,也有成算,安排给大哥照管着,我能放心。可是芳儿,他是有些牛性的,我本想送他进内书堂,可这样一来,宫里是呆不下去了,求干爹给安排个地方,送出宫去,送的远远的,不要再回来了。” 他说完这话,已经是只有出气,没有进气了。我把他抱在怀里,跟他说我答应了。他说完了这些,就说不出话了,只是闭上眼睛,嗓子里头格格地响。一会儿工夫,他就在我怀里没了气息。” 尹奉说完了,两行眼泪便从干涸的眼睛里慢慢流了下来。方维泪流满面,不住地用衣袖去擦。 过了一会,他收了眼泪,定了定神,望着尹奉轻声道:“爷爷,我还是有些事不明白。若是我想错了,便是忤逆不孝的大罪。我情愿我想错了,可是我还是想问个清楚。” 尹奉愕然道:“你问。” 方维又问:“我干爹冯时,是您最心爱的儿子吗?” 尹奉叹了口气:“当然。” 方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爷爷,你为什么不给他一条活路,为什么要杀了他?” 尹奉浑身一震,不可置信地看着他,他的两只眼睛原是半睁半闭的,此刻忽然射出寒光来。他抬起手来指着方维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这样……大逆不道,究竟是……” 方维站了起来,将身子挺得很直。他手捏着衣角,咬着牙说下去:“爷爷,没有人指使我。那天行刑的场景,每一天都在我眼里心里过着。我还记得,到了最后,其实我干爹没有打够五十,就叫停了。我也是,只挨了四十来下。这许多年来,我一直在想,干爹素日里壮健得很,我身体原不是很好,年纪又小,为什么活下来的偏偏是我。若是我早些站出来,我干爹是不是就能活命了。” “后来,我进了司礼监,看他们去行廷杖,才慢慢知道其中的缘故。原来廷杖的结果,是掌握在监刑的太监手中的。打板子的人,都是要看他们的暗号,手下分个轻重。他们的脚尖并起来,便是不给活路,分开来,便是有。手下若是留了情,就算面上打得血肉模糊,五脏六腑并没有损伤,上些药,就能活命。” “我记得很清楚,那天没到十几下,我干爹的肉便一块一块地掉了下来。我跪在你身前磕头,我看得见你的脚尖是并拢的。后来,我去替他,你是也心软了吧,想放我们一马。所以最后几十下,就没有下杀招。不然,我怎么能活得下来。” 尹奉的气息都乱了。他想说什么,抬起头来,却无力地连连咳了几声,咳得很深。他颤抖着拿出帕子去擦。沾着鲜血的帕子落在方维面前。 方维看了一眼,叹了一口气:“爷爷,我知道今日问你这些,是忤逆不孝,天理不容。可是你告诉我,为什么。本来是有转圜的机会的。只要他能活下来,贬成小火者,到南京司香也好,种菜也好,他好歹还能活着。他可是你的儿子啊。” 尹奉整个人都颤抖起来,摇头道:“张太后要他的命,我……我不过是个奴才,又怎么护得住他?” 方维咬着牙道:“爷爷,张家的仇,我会慢慢同他们算。可是我从小就听干爹说,你是最宅心仁厚的,但凡宫人内监犯了事,要打要罚,你都会给他们求情。我干爹这件事,尚可以咬死了不认,或是下锦衣卫论罪,他好歹是御马监的掌印,自辩的机会也该有的。只要往后略拖一拖,便不愁没有活路。除非……你是有私心的,一定要他的命。” 尹泰听了,忽然笑了两声,用暗哑的声音道:“老天爷,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?”他用手抖抖索索地指着方维:“我的孙子,这样无端端地揣测我。我原本就是快死的人了,你这样来催我的命。” 方维咬牙道:“爷爷,若是我揣测错了,我愿意以死谢罪。”他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对面的老人:“爷爷,你当年以司礼监秉笔掌东厂,最不愿意看到的,便是先帝要复立西厂,是不是?” 尹奉愣了一下,眼光直直地看着他:“这又是哪里的讹传?” 方维道:“这不是讹传。当年汪直汪太监,便是以御马监太监的身份,署理西厂。我干爹提起他来,也说他明锐果决,荡涤邪恶,是个英雄人物。我干爹去世的前几天,我在他跟前侍奉,他忽然跟我说道,若是能效法汪太监,这一世也是不枉了。几个月前,我终于查到了先帝的起居注,就是那几天,先帝召见了我干爹两次。我心中便明白了。一定是先帝跟前侍奉的人,透了风声出去,告诉了你。” 第112章 阴阳 四下一片安静。尹奉咧开嘴笑了, 笑得满脸的皱纹都在颤抖。“芳儿,你……你是真的长大了。我就说过,你最像我。实在不负我对你的期望。” 方维往前走了一步, 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:“爷爷, 为什么你要……” 尹奉神色很平静:“我这一辈子,手上的人命也不算少了。可就算我现在闭上眼,也能看见冯时在我怀里抽搐着断气的情景。可是, 芳儿,我也是没办法。事非经过不知难, 等你到了我这个位置的时候, 你就明白了。” 第184章 方维摇摇头, 神色哀伤地看着他:“我不愿意明白。” 尹奉嘴角带着笑,眼睛里忽然精光大盛,仿佛从一个瘦小枯干的老人,又变成了当年那个威势赫赫的大珰。“你就没有想过,论聪明机警也好, 圣上宠爱也罢,前朝汪直汪太监样样胜你干爹十倍。可是他既然那样厉害,为什么西厂也维持不了几年?” 方维便怔住了, 一时答不上来。 尹奉又笑了笑:“外头那些大臣们, 也口口声声喊着为圣上尽忠。可是那些人嘴上这样说,心里头可是拿自己当主人, 是一心想着和圣上共治天下的。历朝历代, 又不能不用他们, 所以……” 他说得有些快, 便卡住了。深吸了几口气,又闷闷地咳了几声, 嘴角溢出了些血沫子。 他用袖口慢慢地擦了下,勉力撑着笑道:“先帝处事,也是飞扬跳脱了些。” 方维的眼泪止不住,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。“我干爹是忠孝两全的人,他……” 他又摇摇头,对着方维道:“我们在宫里头做事,待人接物的时候,要把自己当奴才,可深思明辨的时候,又不能全拿自己当奴才,掌内廷权柄之人,举足轻重,更加要慎重行事。芳儿,你还年轻,世上万物,有阳必有阴。阳就是圣贤道理,阴就是功名私利。阴阳调和,才是通行的正道。时局所限,也不宜置重刑,兴大狱。” 方维用袖子擦了擦眼泪,肃然道:“所以太后、司礼监、东厂和文臣们,都不愿意再设西厂。我干爹的事,原不是偶然,对不对?” 尹奉道:“他撞见张寿年冒犯宫女,原是偶然。可若是真的重建了西厂,想要他的命的,可不光是张寿年这些人。汪直汪太监最后能得善终,那是他命大。冯时若是……只怕要千刀万剐的。” 方维的眼睛都红了,他咬着牙道:“爷爷,当年……真的不能放他一马?” 尹奉看着他:“那天的板子打在他身上,我心里也像油煎一样,你上了高台,给我磕头,我就想着,这或许是天意要救他一命,可是……最后还是来不及了。” 他默然地闭上了眼睛,急急地喘着气。过了半晌,忽然又涌出一口血来,他歪头吐在地上。 方维冷然道:“这十几年来,你可有后悔过?” 尹奉呼出一口气来,恻然道:“芳儿,在我这个位置的人,便是如走钢丝一般,时时刻刻要提着小心。脚上略有些行差踏错,便是万丈深渊,死无葬身之地。这些年来,我心里时时难过,可是后悔……也谈不上后悔。” 方维的脸色铁青着,整个人如泥塑一般,再也动弹不得。 尹奉歪着头,也不再擦嘴角的血迹,苦笑道:“张家眼看着就要倒了,我离大去之期也已然不远。你干爹的大仇,也快报完了。你等了这样十几年,终于看见这一天了吧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爷爷,我心里头……也还是很难过。” 尹奉道:“芳儿,我也要死了。我死后也会见到你干爹的。我这一世,原是有愧于他,可是我好歹保全了你们两个,对他也有交代了。” 方维低下头去,轻声道:“我能活下来,隐姓埋名这么多年。爷爷对我,又确有救命之恩。”他顿了顿,又抬眼望着尹奉:“爷爷,你保全我们,就是为了做你的棋子吗?” 尹奉冷眼看着他,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方维道:“当年高俭在宣大战场上立了功,正好顺水推舟,给他安排了南京镇守太监的位子。” 尹奉笑了:“芳儿,你是个聪明人,如何不明白,这世上芸芸众生,又有哪个不是棋子。能当棋子的人,便是还有价值。高俭他不愿意当这正四品的棋子,宫里有一千人一万人愿意跪着求着来当。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高俭做南京镇守太监这五年来,南方各地的庄田、商铺,分在你的亲戚族人名下经营,用宏济堂的账目洗的干干净净。前前后后向你孝敬了近十万两……” 尹奉脸色变了,枯瘦的手也颤抖起来:“芳儿,你……” 方维却越说越快:“你与张寿年,在江南的生意,早就是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拆也拆不开了。高俭既要供着宫里的花用,又要孝敬着你们。只是这几年来,南方既有倭寇进犯,又有天灾频频,民生困苦之至,百姓身上再也盘剥不出一丝一毫。高俭知道无法交差,也是死路一条,又不甘心做弃子,这才……” 尹奉冷冷地打断:“别再说了。”他抬眼望着方维,肃然道:“芳儿,是陈镇派你来的,对不对?” 方维没有作声。 尹奉目光冰冷:“果然因果报应不爽。我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,终日打雁,终被雁啄瞎了眼。”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,摇头道:“他倒是出息了。三年前,就是他将南京后湖庄田的事透给了言官,借着他们的势,逼着我上书隐退的。当年,我便已经跟他约定好了,江南的生意,就此打住,不再翻查。圣上心里也明白,他不愿意用我这个前朝的旧人,就给了我一个体面。” 方维默默地看着他,过了一会,叹口气道:“是他告诉我的,为宫里头做事,便只有君君臣臣,说不得什么父子情义了。” 第185章 尹奉苦笑道:“父父子子,他学我,倒是学了个十足十。”又冷笑一声,低声道:“他自己又难道干净?高俭往宫里的孝敬,至少也有两成落在他自己手里。饶是这样,高俭毕竟不是他自己收的,他也放心不下,早就想着换个人到这个位置上。” 方维低下头去,心中五味杂陈:“家有良田万顷,睡觉也不过三尺宽。爷爷,收手吧。” 尹奉道:“芳儿,你还是天真了。世间万事,阴阳交融,也都不过是人情世故。文官讲同乡宗亲,师徒同门。我们中官讲什么?本管名下,剩下的无非钱财开路罢了。” 他叹了口气,“你以为那些银子,是我自己拿的吗?”他伸出一根指头来,指一指上面,“这些人情,就像蜘蛛结网一样,能吐丝的就粘住了,能继续趴在网上,而不会吐丝的,动一动就掉在下面,再也爬不起来了。” 他慢慢呼出口气来,闭上眼睛:“我七十了,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。最肮脏污秽的,我也经历了。能得善终,算我赚了。” 方维柔声道:“爷爷,我能苟活到今天,也多亏了你的庇佑。救命之恩,我记得的。” 尹奉缓缓地摇了摇头:“恩也好,仇也好,我再无须向人交代。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” 方维便从怀里掏出封信来,双手递过去。 尹奉直直地看着他,良久不言。过了一阵,伸手接了过去,慢慢读完了,又递还给他。 方维掏出火折子来,将信拿在手里,用火烧尽了。 尹奉转过脸去,看着黑色灰烬一点一点地落在地下,脸上渐渐灰败下去,开口道:“不用陈镇这样劝,其实我本来也打算如此。” 他淡淡地道:“小儿持金,行于闹市,是要被人榨干吃净的。我身后,只靠宗耀,还有那些亲戚族人,就算恩荫个千户,又怎能扛得起这样大的家业。富不过三代,我也得替我身后的祭祀香火考虑。” 方维道:“张家若是倒了,江南的那些商铺,也都要清算殆尽。” 尹奉摇摇头道:“我便管不了这许多了。我与陈镇,父子一场,最后都能体面,也是最好的结局了。只是岁久人无千日好,他将来的去处,说不定还不如我。” 他看着方维,凄凄地道:“芳儿,我有负于冯时,可是好歹也搭救过你。你还认我做爷爷吗?你若还认我,就再给我磕个头吧。我在地底下见了你干爹,会告诉他的。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看着这个枯瘦的老人,二十年来的种种如浮光掠影在他心头划过,一时心中千般滋味,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他在原地站了一阵,默默走上前来,从怀里掏出帕子,俯身替他擦了擦嘴角的鲜血。随即跪下来,磕了个头道:“爷爷。” 尹奉笑了,轻声道:“好孩子,那我也告诉你些别人不知道的吧。” 他说着说着,渐渐气若游丝,眼睛也慢慢闭上了。方维给他把锦被往上拉了一下,问道:“爷爷,窗户边上风大,咱们回床上好不好。” 尹奉慢慢摇了摇头,望着外面阳光灿烂的院子,微笑道:“花开的真好,让我再多看一会儿吧。”他又看了看方维,“芳儿,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,就是这么个大晴天。你干爹领着你到我宅子里来。” 方维也笑了,“我还记得爷爷把桌子上的桂花糖粉糕递给我吃,我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,就一直吃,嘴里塞满了也停不下来。我干爹看了,就说了我一句,说在家没给你吃饱似的……” 第113章 吊孝 方维在禁闭的院子里住着, 天气便是一天一天冷下去了,他也看着树上的柿子一点一点变红。日间闲来无事,他就站在石凳上, 摘下柿子用前襟兜住, 又在石桌上已有的记号下面,刻下自己的印记。 陈镇再一次到来的时候,他正在院子里闲坐着, 拿着一颗柿子在吃。 见到陈镇穿了一身丧服,他站起来, 心中顿时雪亮, 手里的柿子便掉在地上。 陈镇淡淡地道:“我义父过身了。” 方维上前一步, 跪下低声道:“请您节哀。” 陈镇挥挥手,叫他起来。方维便起身站着,静静地看着他。 陈镇正色道:“他当年做掌印的时候,已经给自己在西山选定了一块吉地,上头立了一座石塔。”他叹了口气, 表情平静无波:“他临去前上书,蒙君恩数十载,特将江南各地庄田共计九百四十顷、水泊四百五十顷献给内廷, 转为皇庄。先帝赏赐的三千五百两银子, 亦全数奉还内承运库。” 方维点点头,并不说话。 陈镇道:“圣上命我主理他的身后事。我也已经上书奏请圣上, 恩荫尹宗耀为锦衣卫千户, 圣上准了。又赐谕祭, 令翰林院撰文, 六部堂官灵前致祭。身后哀荣,也是难得。” 他说完了, 默默望着天空,天上有几丝淡淡的云彩。他又叹了口气,神色哀伤地说道:“沈芳,从此我跟你一样,也是没有父亲的人了。” 第186章 方维心中忽然如针扎般疼痛,他忍住眼泪,抬眼看着陈镇,张了张嘴,并没有说出什么。过了一阵,才平静地道:“七十岁,也很高寿了。” 陈镇在院子里慢慢走了两步,望着一树红灯笼般的柿子,冷冷地道:“方维,我在主理丧事,有些不便。先将你降为奉御,回私宅闲住。等义父发引了,七七过后,你便到南海子去吧。” 方维跪了下来,叩头道:“谢老祖宗手下留情,不杀之恩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道:“可惜,可惜。”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文书,轻轻放在石桌上。 方维拿了起来,见是一张降为奉御的文书,已经加盖了宝印。他便恭恭敬敬地收好,放在怀里。 陈镇见他反应平淡,略有些诧异,又道:“看起来你倒是并不惋惜。” 方维道:“我此刻还能活着,已经要感谢老祖宗的大恩大德。功名利禄,不过浮云而已。” 陈镇冷笑了一声,背过身去,挥手道:“去罢。” 方维进屋将被褥茶具等用品一一归置清楚了,又取了斗篷披上。 他见陈镇还是背着身望着柿子树,木雕泥塑一般,竟是一动也没有动。他也不敢打扰,便默默地推门出来离去。 天气冷冽,路上行人抄着手低着头,行色匆匆。他抬起脸来深深呼了口气,紧了紧身上的斗篷,慢慢沿着胡同向外走。过不多久,便到了一条繁华的大街。他雇了辆马车,往海淀镇彩和坊驶去。 刚进海淀镇,路上便是熙熙攘攘。方维撩开帘子向外看去,人流如织,他猜想是往尹奉宅邸致祭的人,让马车就地停下了,自己下来走着。 他默默地朝着尹宅方向走去,忽然觉得十分奇怪,有不少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也在其中,也有些扶着老人,领着孩子。 他拦住一个带孩子的妇人,柔声问道:“大嫂,你们这是往哪里去?” 那妇人约莫二十来岁,穿一身青布衣裙,周身上下打了不少补丁。她怀里抱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,裹在襁褓里,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,黑黑瘦瘦,眼睛圆溜溜的,警惕地盯着他。 妇人吃了一惊,打量着他,看他样子温和,便小声答道:“是往个老太监府上吊孝的。” 他心里纳闷,又接着问道:“你们……认识他吗?” 妇人便笑道:“哪里认识,听说他以前是个宫里的大太监。人刚没了,他家办“大破孝”呢,就是在外头搭了孝棚,过路的街坊,不拘是谁,进来戴孝磕头,就发的有馒头和肉吃。可真是体面人家,真替他念一声佛。” 方维便愣住了。妇人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,皱着眉头道:“看小相公你的穿着打扮,不像是差这口饭吃的人啊。” 他想了想,点头道:“我是路过的,想着混一口饭吃也好。” 妇人笑道:“那也是。大善人赏饭吃,都来沾一沾,他家也有面子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便默默跟在她身后,混在行人里一路过去。 他见尹宅正门前挂了一大片白色丧幡,窄路上车水马龙,不少穿各色官袍的六部官员下了轿子,从正门向里走。门前招待的伙计都是巾带孝服。 他跟着人群绕了个弯子,转到后门。后门外空地上扎了个极宽阔的七间灵棚,两边高挂着一副对联,写着“作六如观,行众生灭度事;离一切相,发无上菩提心。” 方维见了,心中一震。他走进灵棚,满眼皆白。有伙计递了孝带子和孝帽孝衣上来,他将带子仔细缠在额头上,穿戴齐全,随着人群走到尹奉灵前. 灵前打着千秋幡,摆着一列彝炉商瓶,又有烛台香盒。一众僧人在两边念着倒头经。中间放置着灵位。方维默默跪下,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。 他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。妇人转脸见了他,诧异地笑道:“这来混饭吃的,怎么还真哭上了。” 方维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。他擦了擦眼泪,摇摇头,没再说话。 灵棚外一路有人指引,一个小宦官戴着孝,在旁边指挥着:“一个人两个馒头,一碗粉条炖肉,别挤来挤去,人人都有,不要抢。” 方维转脸看去,正和他目光对上,却是王有庆。 他一阵窘迫,回头想躲,已经来不及了。王有庆见了他,也呆在当地,等反应过来,连忙把他拉到角落里,低声问道:“方公公,您怎么在这里?” 方维也问道:“你怎么……” 王有庆道:“老祖宗在主理这边的丧事,便从司礼监叫了些小火者过来帮手。”又道:“从肃宁回来这许多天了,在文书房都没看见您,想打听一下,也有说您病了的,也有说您家里出了事的,人人说的都不一样。我心里着急得了不得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我犯了点文书上的差错,降了职,在外头闲住了。” 王有庆便愣住了,他想了想,又小声问道:“是在肃宁得罪了张家吗?” 方维微笑道:“算是吧。”忽然想起来一件事,又问:“小菊怎么样了?” 王有庆眼神就暗淡下来,摇头低声道:“我没来得及,小菊还是被他们选进来了。” 第187章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肃宁县里头适龄的女子,早就嫁的差不多了,他们要交差,小菊实在逃不掉。怎么算也算不到,改成十岁了,也没防住。” 王有庆道:“我舅舅哭的惨,险些真给哭瞎了。小菊倒是挺得住,没寻死觅活,只说这就是她的命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能想得开就好。你俩在宫里多照应着些。这日子难过,总也得过下去不是。” 王有庆点点头道:“都是没办法。”又问:“怎么您在这边拜祭,宫里头来的人,都能走正门的,灵床设在里头,也有半身像供奉着。” 方维道:“我刚降了职,怕见了熟人,问起来尴尬。在这里拜一拜就是了。” 王有庆见了,有心安慰他,又不知道说什么,只道:“方公公您心肠这样好,一定能东山再起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借你的吉言。” 人群忽然鼓噪起来,推着挤着直往上涌。王有庆顿时脸色变了,连忙喊道:“都有,别挤。” 他大喊了几声,声音却淹没在嘈杂的动静里,方维听见人群里头有尖利的哭喊声,他循着声音望去,见那个妇人已经被推得歪歪斜斜,手里牵的孩子也倒在地上,眼看就要被人群踩踏过去。 说时迟,那时快,他就冲了进去,将那个五六岁的男孩提了出来放在一边,又把那个妇人拉了出来。 俩人都吓得面如土色,方维道:“你们先到外头墙边,这里太乱了,当心踩坏了人。” 妇人惶急地道:“还没领到吃的呢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你们在外头等着吧,我去领吃的。” 十几个伙计上来,把人群分开了,地上狼藉地丢了一片踩烂了的鞋子。方维又找到王有庆,看他吓得脸色发青,便说道:“你别在一个地方发了,人多容易出事。你叫几个伙计过来,分四五个地方一块弄。” 王有庆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方维便问:“还有些馒头和肉没有,给我拿些。” 王有庆愕然地看着他,也不多问,就往后面拿了一包十几个馒头,又拿了个竹编提篮食盒,给他盛了好几碗冒尖的粉条炖肉出来。 方维点头谢过,提着东西出来,看不少人高高低低地在矮墙底下蹲着,端着碗吃肉。不少携家带口来的,便围成一圈,说说笑笑地吃着。 妇人胸前襁褓里的婴儿在尖利地哭,小脸涨得通红。妇人无法,便解了前襟,抱着孩子喂奶。 周边一些闲汉手里的筷子便停了,眼睛贼溜溜地朝她胸前瞧着。方维走了过去,挡在她前头,又转着脸朝一边看。 妇人喂过了奶,方维便把馒头和食盒放下,笑道:“吃吧,你们吃不完,可以带走。” 妇人惊愕地看着他,感激地道:“兄弟你可真是个大善人。” 方维笑道:“善人称不上,就是路过。” 他把馒头分给她和孩子,自己也拿了一个慢慢吃着。 五六岁的孩子风卷残云般地将粉条炖肉吃干净了,又用馒头沾着肉汤吃。肉汤也吃干净了,他才打了个饱嗝,懵懂地问:“娘,这里天天有肉吃吗?” 妇人正吃着,便没有抬头,匆匆答道:“不是,是这边太监家里有钱,舍给外头人吃的。” 孩子意犹未尽地舔着筷子头,又问:“当太监就能顿顿吃肉吗?那我也想当太监去。” 方维听了,心中一震。妇人忽然紫涨了脸,抬起手来就打了孩子一巴掌,嘴里骂道:“这样没出息的话也说得出来,当什么不好,当太监,那都是不男不女断子绝孙的下贱人当的。” 孩子冷不防挨了这一下,用手捂着脸,吓得不敢出声。 方维手里的半个馒头便吃不下去,站起来道:“我得走了。” 妇人连忙道:“你先别走。”她就把剩下的馒头包好了,站起来递给他道:“兄弟,今天多亏了你。这还有几个馒头,你拿去吧。” 方维摇头推拒道:“不用了,我还有事。” 那妇人很是坚持,推让之间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,她盯着他支支吾吾地问道:“兄弟,你……是不是……” 方维笑了笑,也不答话,将馒头硬塞给她,转身大步向外头走去。 第114章 相聚 方维大步走进北镇抚司的后门, 一眼就看见蒋济仁站在后院里,穿着一身蓝色长衫,衣服略有些皱, 但还算洁净。 他神色十分憔悴, 眼底都发青了。见到是方维,他苦笑了一下,便从容地作揖道:“惟时兄。” 方维知道他最近日子一定很不好过, 叹了口气,回礼道:“伯栋兄, 你怎么在这里。” 蒋济仁道:“拙荆的事, 你自然是知道的。圣上开恩, 准她出狱暂归夫家看管,因此我就过来接人。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又关切地问:“那你的差事……” 蒋济仁仰头望天,默默不语,半晌叹了口气道:“我在太医院自然是没法再呆下去了。这几天在外头看看, 有没有合适的医馆坐堂出诊。横竖饿不死罢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,想安慰他几句,又不知道从何说起, 正踌躇间, 两个锦衣卫百户带着蒋夫人出来了。 第188章 蒋济仁便迎上前去,见她手上还戴着镣铐, 连忙向着两个百户作揖道:“还请行个方便。”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, 知道他不晓得规矩, 便冷笑了一声, 一动不动。方维就上前一步低声道:“两位还请手下留情,这位大夫和陆指挥也是认识的。” 其中一个翻了个白眼, 便从袖子里摸出钥匙来,给蒋夫人把镣铐解开了。 蒋夫人头发有点乱,脸色苍白,神情尚且镇定,只是两手止不住地发着抖。蒋济仁过去给她披了件衣裳,握着她的手道:“没事了,娘子,咱们先回家去。” 蒋夫人回头看了一眼,又低声道:“相公,你是不是……不能回府上了。” 蒋济仁愣了一下,便点点头,微笑道:“我在外头找了个屋子安顿下了,咱们先回那边。” 蒋夫人咬着嘴唇,眼圈也红了,柔声道:“相公,我在里头这许多天,猜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。这次……都是我连累了你。” 蒋济仁微笑道:“咱们是夫妻,便不用说这个。”见蒋夫人的眼泪在眼圈里打着转,又低头笑道:“娘子,我本来也不喜欢那边那么多规矩。咱们以后就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,都要当爹当娘的人了,就不哭了。” 蒋夫人嘴里应着,擦擦眼角的泪。蒋济仁看她的手腕子上包着纱布,拉起来仔细看了看,笑道:“是玉贞给你弄得吧,弄的很仔细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看了方维一眼,扭扭捏捏地道:“这些天,也多亏她在里头照应着,不然我怕孩子都……” 蒋济仁笑道:“她心地是好的,我就知道。” 蒋夫人斜眼看见方维站在旁边,脸上又是不忿又是窘迫。方维见了,也笑道:“你们夫妻好好团圆,也是功德一件。我有事先走了。” 他刚抬脚要走,又看两个百户从屋里抬出一个木箱子来,扔在地下,抱着胳膊道:“从你那里抄出来的东西,都还你了。” 蒋夫人弯腰打开箱子盖,见里头只堆着些寻常衣裳和日用之物,她翻了一下,脸就黑下来:“我那些嫁妆箱笼,衣服首饰,怎么……” 蒋济仁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,低声道:“算了算了,别再说了。”蒋夫人脸涨得通红,连连摇头道:“相公,那些东西少说也值一千多两银子呢。咱们……” 蒋济仁连忙打断她的话,摆手道:“东西到了他们手上,还能要回来不成,罢了罢了,你只当掉到水里便是。” 蒋夫人抬头看着两个百户,料想实在没法子,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,俯身将衣裳一件一件塞回箱子里,不经意间,一支银镀金蝴蝶钗子掉在地下。 方维见了,心中一震,便上前一步,将这支钗子捡起来握在手里,看着蒋夫人问道:“夫人,这钗子是你的吗?” 蒋夫人茫然地看了看,皱着眉头回想着,忽然,她像被烫到一样往后缩了一下,低下头支支吾吾地道:“不是我的,我不认识。” 方维看了她一眼,便笑了笑,将钗子揣进袖子里,淡淡地道:“那我可就拿走了。” 他往里又走了两步,正好看见蒋千户,便拉着他问道:“陆指挥在不在?” 蒋千户笑着答道:“一早进宫去了,还没回来呢。” 方维又问:“玉贞在吗?” 蒋千户往里指了一指,笑道:“在牢房里看犯人呢,你只在她屋子里等她便是。” 卢玉贞推开门进屋,刚把肩上的布包取了下来,一只大手忽然就把布包接了过去,放在一旁。 她吃了一大惊,转脸就看见方维站在屋子中央,笑微微地看着她。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,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。卢玉贞整个人都呆住了,方维却向前一步,将她掐腰抱着举了起来,在空中滴溜溜地转了半个圈子才停下。 她回过神来,惊喜交加,便俯下身搂着方维的肩膀不放。 方维笑道:“玉贞,我活着出来了。你不用再害怕了。” 卢玉贞深吸了一口气,喃喃地道:“太好了,太好了,大人。” 方维将她放了下来,又紧紧拥抱着她,把头埋在她肩膀上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这次多亏了你。我每天都想着,你还在家等着我,我才咬着牙挺过来的。” 她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,微笑道:“大人,我说过的,我一直一直等着你,咱们什么都不怕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又笑道:“玉贞,你可又瘦了,一看就没怎么好好吃饭。刚刚我都没使什么力气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明明在这里吃的住的都挺好,您别担心。” 方维笼着她的腰,笑道:“看你的腰都细成什么样了。”又在她耳边悄悄说道:“回家去,我用手好好量一量。” 卢玉贞听得一阵脸红心跳,推了他一把,笑道:“怎么越发的……”眼睛又转了转,“您的腰也细,我也想摸一摸呢,除了腰,别的地方也很好摸的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脸也涨红了,竟说不出话来。咳了一声,他收敛了神情,拉着她的手,低声道:“玉贞,咱们回家去,我攒了好多好多话跟你说。” 第189章 卢玉贞就嗯了一声,点点头:“等我一会儿,写完了医案,交付了手头的事,咱们就回家,好不好?” 方维笑道:“很好。我在这等着。”又拉着她的手,左右打量。 卢玉贞被他看得有点发毛,笑着问道:“大人,您看什么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肯定特别想我,从脸上我就看得出。” 卢玉贞横了他一眼,笑道:“我在这忙前忙后的,哪里顾得上想你。” 方维用双手捧住她的脸,笑道:“看你嘴边都起了一溜的燎泡,还说心里不想。”又用大拇指轻轻触碰着,问道:“疼吗?” 她就笑了,“大人,你说疼不疼。” 方维俯身笑道:“我给你吹吹,吹吹就不疼了。” 他就对着她的嘴唇,轻轻柔柔地吹了两口气,又停下来,和她四目相对。 她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这个眼神里了。 他就捧着她的脸,热切地亲上来,从额头到鼻尖再到嘴唇。他们的嘴唇柔软地触碰着,渐渐深入探索。 忽然,门在他们身后开了,她听到动静,惊慌地停下,转脸看去,视线里是蒋夫人煞白的脸。 方维后退了一步,两个人便分开了,他有些慌张,卢玉贞倒还算镇定。 蒋夫人呆若木鸡,卢玉贞拉了她一把,低声道:“你先进来。” 她就迷迷糊糊地进来了,回身把门关上,惊魂未定地看看方维,又看卢玉贞。 方维讪讪地开口道:“你是……有事找玉贞?” 蒋夫人点点头,方维嗯了一声,低声道:“我还有事,我先出去一下。” 他开门走了出去,蒋夫人看着卢玉贞道:“你们原来……怪不得。” 卢玉贞低头挽了一下头发,低声道:“反正你都看见了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 蒋夫人犹豫了一下,走过来慢慢说道:“我原想回来跟你说一声,我相公在金鱼胡同赁了个屋子,我就回那边了。你……要是有空,可以去坐坐。” 卢玉贞抬起脸来,有点诧异,随即点头笑道:“好啊。” 蒋夫人又上前一步,凑在她耳边小声问道:“是不是他……强要你跟他的?” 卢玉贞忽然着了急,她一字一句地道:“夫人,别的没什么,这个我可得说清楚,方大人是光明磊落的真君子,是宅心仁厚的活菩萨。”说完了,见蒋夫人半信半疑,又补一句:“他绝不会逼我,是我自己愿意的。” 蒋夫人皱着眉头,发了一会怔,又道:“宦官娶亲的事,我也不是没听说过。可是那都是拿钱买来的女人。你……他又是个……” 卢玉贞直直地看着她,微笑着说道:“他是净了身,可也是因为没活路。不是他自己愿意做中官的。” 蒋夫人认识她以来,从未见过她这样傲气笃定,不由得愣了神。过了阵子轻声道:“那你也愿意?” 卢玉贞目光灼灼,坚定地答道:“是。我是真心喜欢他,是女人喜欢男人那种喜欢。” 蒋夫人笑了一声,摇摇头道:“这怎么一样,他都不是男人。” 卢玉贞淡淡地道:“我管他是不是男人,他到底是个人,我也是个人,是个人就有七情六欲。他喜欢我,我愿意跟着他。” 蒋夫人睁大了眼睛,惊恐地看着她。半晌才说出一句:“你们这样……无媒苟合,不合礼法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不再看她,低头收拾着自己的布包,平静地说道:“蒋夫人,你们讲得起体面,我却不讲。按什么礼法,我这样失了节的妇人,早就该去死了,我偏不死。不光不死,我还偏要活的好好的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我也是为你好。这几天我也看出来了,你本来心气高,若是被人知道了,你在外头的名声,可就难了,以后想找人做正头夫妻,只怕是……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哪里又有什么名声了。我们俩在一块,又不妨碍别人。嘴长在别人身上,我又管不了,谁愿意说什么,就让他们说去吧。” 蒋夫人看着她,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,默默走开了。 第115章 告别 卢玉贞坐在桌子前面, 借着黄昏的光线,默默地写着医案。方维推门进来,又回头郑重地把门插上。 卢玉贞看着他, 带点窘迫地笑了:“大人, 原是我忘了关门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是意外,不是你的错。要怪,也只怪我太没分寸。”又轻言慢语地安慰道:“你放心, 蒋夫人倒不是到处嚼舌根的人。” 卢玉贞把笔放下,淡淡地道:“她去说也没什么, 我不怕的。我又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我也没什么, 只是你在这里做事已经很辛苦了, 若是有些风言风语,恐怕有些妨碍。我原该稳重些的。” 他走到她面前来,低声问道:“刚我在外头走了一走,忽然有个杂役从我旁边经过,嘟嘟囔囔地说道, 这么晚还要烧水,要人命也不挑个时辰。这是怎么个说法?”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他,忽然想起以前蒋千户说的话, 答道:“我听蒋千户说的, 说北镇抚司这边有洗澡的地方,规矩是只给要死的犯人洗。” 第190章 方维脸色一下子变了, 又问:“那个烧水的杂役, 你认识吗?” 卢玉贞见他脸色严肃, 一下站了起来:“认识, 怎么了?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玉贞,我要请你帮个忙, 打听一下,今晚到底安排的是哪个犯人。” 卢玉贞见他一脸焦急,也不多话,便穿了外袍,打开门出去。 不一会儿,她又回来,插上了门闩,见方维在屋里皱着眉头转圈子。她低声道:“听说是高俭高公公,陆指挥从宫里传了消息过来,让他沐浴更衣。” 方维便怔住了,呆了半晌,他跌坐在床上,脸色渐渐变得惨白:“到底还是……” 她连忙过去抱着他,手抚着他的头发,急急地问道:“大人,你怎么了?” 方维将脸贴在她怀里,轻声道:“他……他是我一个很亲厚的人。” 她愣了一下,手便停住了:“原来你们认识的,怎么没听你提过。” 方维抬头望着她,哀伤地说道:“玉贞,我们何止认识,我该管他叫二哥,我们是同一个干爹名下的,就像方谨和郑祥一样。。” 卢玉贞诧异地望着他,看见他目光凄然,心里一震。她弯腰亲吻他的额头,柔声道:“大人,我在呢。有什么事,想和我说的,我就听着。” 方维轻轻抬起头来,颤抖着声音:“玉贞,我想托你件事。” 卢玉贞肃然道:“怎么又说托我呢,大人您说,我就去做。”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,低下头去扶着膝盖,看着地面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玉贞,你现在就回咱们家去,拿些东西过来,再去门口的铺子里,定块好些的板子。” 她忽然明白了,手扶着他的肩膀,用力按了按,低声道:“大人,你放心。我这就去。” 方维道:“玉贞,我不能跟你一起回了,你路上可千万要小心一点。”他想了想,又问:“烧水的杂役那里,你能说得上话吗?” 一阵手铐脚镣的声音哗哗乱响。两个百户把高俭押到了沐浴堂子的门口,弯腰给他开了镣子,“高公公,请吧。” 高俭看了他们一眼,点点头,自己推开门走了进去。 这沐浴堂子是个不大的房间,中间摆了个大的木质浴桶,雾气茫茫,旁边又有几个小的木桶,凳子上摆着肥皂手巾等物品。里头角落里站着个穿灰色布衫短打扮的杂役,水雾中看不清脸。 高俭就笑了笑,低声道:“我能自己洗,不用你伺候了。你先下去吧。” 杂役就慢吞吞地走了过来,高俭转身给他让了让,他却走到高俭面前站定了,轻声道:“二哥。” 高俭吃了一惊,往他脸上看去,却不是方维是谁。 方维倾身上前将他抱住了。高俭愣了一下,慢慢笑了起来,也将他抱得很紧。 他开口刚要说什么,方维却嘘了一声,用手指点了点外面。 他会意,俯身用手拨了拨浴桶的水,哗哗的响声起来了。方维默默地看着他。 高俭点点头,轻声道:“很好,你来送我一程,我心里便没有遗憾了。” 方维眼圈红了,又扶着他的肩膀,咬着牙不出声。 高俭笑了,目光炯炯地道:“芳儿,我这一辈子,也算是白璧黄金万户侯,宝刀骏马填山丘。人间的风光,也算看尽了,没什么舍不得的。唯有一件放不下的,就是你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又走到门边,听两个百户说笑的声音越来越远,估摸着是到什么地方偷懒去了,才道:“二哥,我……” 高俭压着声音道:“我在牢里闲来无事,把以前的事好好想了想。我也很后悔,刚认识你的时候,对你那样呼来喝去的,使唤得你团团转,又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没好声气,你还怨我吗?” 方维往浴桶里加了瓢水,笑道:“那都是什么年月的事了。” 高俭摇头:“你那时候还小呢,二哥就处处看你不顺眼,仔细想想,我比你大那么多,还没你一半的懂事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岂能不知道,那时候大哥刚战死了,干爹又受了很重的伤。大哥生前待你是极好的,你心里难受极了,又不能表露出来。见我来了,又生怕干爹把大哥忘了,所以对我冷淡了些,我心里都明白。” 高俭就低了头,带点不好意思地笑了,自己伸手把簪子除了下来,又脱衣服。“你是做弟弟的,倒是这样体恤我。” 方维便伸手将他的衣服接了过来,一件件挂在旁边,笑道:“大哥照顾你样样都很周到,忽然大哥过身了,你又要照顾我,自然转不过这个弯来。只是,你后来也待我很好啊。” 高俭道:“我待你又怎样好了,我到了宣大军中做监枪,托人去湖北王府给你送银子,你都没收。再后来几年我风光了,宫里宫外找我求情办事的人,没有一万也有八千,也不见你来找我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想着也不缺衣少食,也不想飞黄腾达,没来由地找你做什么。” 高俭把头发散了下来,进浴桶坐下了,摇摇头道:“当年我回宫之后,听他们说了你替干爹挨板子的事,心都碎了,总觉得你是替我……” 第191章 方维笑道:“我知道,你要是在场,你也会那样的。后来,你去了安宁堂,我当时烧的迷迷糊糊的,听见你在我耳朵边叫我了,说干爹带我去南京司香,一句一句我都听见了,只是没力气,说不出话来。” 高俭愣住了,过了一会,自己掬着水洗了一把脸,低着头道:“我……我还以为你因为我另拜了干爹,心里恼了我。” 方维从怀里取出一把木头梳子,沾了些水,一手握着他的头发,一手轻轻柔柔地梳下来,笑道:“怎么会。我去见过爷爷了,他也跟我说了,这是干爹临终前交代过的。干爹见你后来出息了,一定也会很欢喜的。” 高俭猛然回头,问道:“芳儿,你去见爷爷了,他……” 方维愣了一下,摇头道:“他病得厉害,前几天已经过身了。圣上也有旨意下来,给他身后哀荣。” 高俭呆了一阵,脸色哀戚,叹了口气,他又低声道:“张家在江南的生意,我已经通过信函告诉了你。日后你要清算起来,一个都别放过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又取了肥皂碟子过来,高俭笑道:“怎么好劳动你呢,我自己来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还是我来吧,有事弟子服其劳,应该的。” 他的身体上旧伤斑驳,方维给他擦洗着,见都是陈年的刀伤箭伤,笑道:“干爹一辈子没有出过京城,你倒是替他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。” 高俭苦笑道:“就我这三脚猫的功夫,他笑话我还差不多。我后来治军打仗,也不过是用的他教我的那些。可是我学的不好,有些仗打的,也惭愧的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心里都明白,你虽然拜了陈镇做干爹,可是你一直不愿意呆在京城,辽东、宣府、大同你跑了个遍。干爹生前的愿望,你一一替他实现了。” 高俭慢慢地点点头,肃然地看着方维道:“我带着人,在长城外纵马疾驰的时候,总是会觉得离他很近很近,近的我仿佛一伸手,就能再摸到他了。” 方维听了,有如万箭穿心,眼泪忽然禁不住地流下来。他握着高俭的头发,看见里头黑白交错,低声道:“二哥,这么多年,你辛苦了。” 高俭自言自语地道:“我记得有一次在大同,腊月的天气,那真是呵气成冰,我带着一千多人在长城外,本想打个埋伏,结果反而中了计,被鞑子的精锐包抄了,我中了几箭,倒在地上。天下起大雪来,伤口往外冒血,我有点迷糊,以为这辈子就交代在那里了,自己也闭上眼睛等死。忽然就仿佛听他在我耳边叫我似的,他说我在安定门外没死,你也不能死在这。后来,我咬着牙爬了起来,在周围寻了一圈,最后只找到了一个还能喘气的,两个人扶着,顶着风雪走了几天几夜,翻过山,走了回去。” 方维肃然问道:“那个人,就是金九华吧。” 高俭点点头,又问道:“九华他……葬在哪里了?” 方维道:“在西山那边找了个地方,那里山明水秀的,风景很好。” 第116章 弟妹 高俭摇了摇头道:“我实在是对不起九华, 他为了我……”后半句便没有说出来,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。 方维将他的头发洗干净了,梳成一束, 轻巧地盘上去挽成一个髻。高俭将自己的簪子递给他, 他却笑着摇摇头,将那支银镀金蝴蝶钗子从袖子里取了出来,微笑道:“二哥, 用这个吧。” 高俭看见钗子,浑身一震, 抬眼问道:“芳儿, 你是从什么地方拿到的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九华留下来的。” 高俭看着那支钗子, 摇了摇头,他气质原本十分硬朗,此刻忽然眼神柔和起来,整个人变得恬淡温和。“九华……他就是个痴人。他的心思,我一早看在眼里, 也不是没劝过,当时我在南京,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呢。这孩子心眼是死的, 九头牛也拉不回来。” 方维神色凝重地说道:“他走的时候, 也说他不后悔。姑且信他吧。”他将碎发梳理妥帖,又笑道:“二哥, 你还说他呢, 这簪子原是干爹给你的, 你怎么也没送出去。” 高俭用热水泼了泼身上, 仰头笑了两声,又摇头道:“我这些年, 身边也有过不少女人,称得上绝色美人的,也不是没有。只是……都是些逢场作戏罢了,各有所图,没什么真心在里头。我心里也明白,所以早就将这簪子郑重其事地给了九华,他却也……到头来又回到了我手里,你说这命运使然,不得不信。” 他又伸出手去,将自己原来的簪子拿了起来,笑道:“我还是用这个吧。这支钗子,我带着它到地下去,也是辜负了干爹。不如我留给你,你送给弟妹,也算物尽其用了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支支吾吾地道:“弟妹?” 高俭瞥了他一眼,笑道:“芳儿,我是装傻,又不是真傻。弟妹十分人材,又宅心仁厚,给我治过伤,还时不时来换一下药。我都这个地步了,还能拿我当个人看,着实是难得。我心里一直念她的好。” 方维愕然地看着他,高俭笑道:“那支梅花金簪子,当年我原是已经拿在手里头了,你说你喜欢,我就另挑了一支。早知道拿那支簪子就能找到合适的人,我怎么也不能让给你。” 第192章 方维听懂了,长长地松了口气,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,笑道:“她……确实心地很好。也很照顾我。我心里头……很喜欢。” 高俭点点头道:“咱们这样的人,找个真心实意的过日子,比什么都强。芳儿,你命好,自己好好珍惜。” 他从浴桶里站了起来。方维拿着巾帕把他周身擦干净。高俭伸手取了旁边一套干净的囚衣,自己慢慢穿上了,方维给他理了下衣服上的褶皱,又上前抱着他不松手。 高俭笑着回抱住他,低声道:“芳儿,聚散有时,该放手了。你来送我最后一程,我心满意足。跟你一场兄弟,何其有幸。”又拍拍他的背,在他耳边低声说道:“你跟弟妹两个人好好过下去,我到了那边,会告诉干爹的,都替你高兴。” 方维泪流满面地道:“二哥,是我没用,我没能救得了你。” 高俭笑了出来,用手给他擦擦眼泪:“跟你又有什么关系,怪一万个也怪不到你头上。我做了几年南京守备,手上早就不能算干净了,也着实愧对百姓。今日以死谢罪,也是应该的。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了,谁也不怨。”又将手搭在方维肩膀上,直视着他的眼睛笑道:“与君世世为兄弟,又结来生未了因。” 方维拉着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摩挲着,哽咽难言。 高俭笑道:“你可别哭了,芳儿,你也是要三十的人了,难道让弟妹天天哄着你不成。” 门外忽然传来卢玉贞的声音,压得很低:“大人。” 高俭笑道:“说曹操曹操就到呢。到时候了。” 他拍了拍方维的手,慢慢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,脸上又恢复了不怒自威的神态。 卢玉贞的声音急促地道:“大人,他们来了。” 高俭转身从容地走了过去。他推开门,见卢玉贞站在外面,微笑着点了点头,又正色道:“多谢照拂。麻烦你了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摇摇头道:“不麻烦的。” 高俭见她没有明白,自己笑了笑,见两个百户从路的一边走了过来,挥挥手让卢玉贞站到一边,自己迎上前去。 一个百户给他把手铐上了,还想上脚镣,另一个便道:“不必了,好歹是打过仗的人,让他体面些。” 两个人押着他消失在走廊里。卢玉贞赶紧推门进来,屋里的雾气满得快要溢出来了,扑到她脸上,竟有些喘不上气。方维在一片雾气里,缩着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小杌子上,双手捂着脸。 她半蹲下去,额头贴在方维的额头上,手轻轻抚着方维的头发,柔声道:“大人,我把您说的东西都拿过来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将她的手紧紧扣住了,像是蓄积了全身的力气,才慢慢站了起来,擦了擦一脸的眼泪。 他回到了卢玉贞的小房间,平静地看着桌上摆的东西。 卢玉贞仔细观察他的神情,轻声道:“我拿了一套您新做的外袍。高公公的身量原比您高大些,这个外袍也是宽大的,穿着应该合身。中衣没有新的了,我就拿了里头最好的一件。挂在墙上的那把宝剑我也带过来了。”又压低了声音道:“板子我也定下了,他们说尽快送过来。” 方维点点头,握着她的手道:“很好。”又取出一个旧了的陀螺,将它放在宝剑旁边。 他将她抱紧了,低声道:“待会儿,你便不要去了。宫里赐下来的酒,喝了整个人都弓着,面目狰狞,七窍流血,样子不好看的,别吓到你。” 她感觉到湿热的液体流到了她脖子里,一阵麻痒,心里也难过极了,强撑着笑道:“大人,我的胆子好歹比您大些,也见过死人了。到时候我给您帮帮手,不害怕的。他是您的亲人,自然就也是我的亲人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放开了手。他端正地坐在床上,听着外面细微的走路声和说话声,手指握紧了,脸色渐渐暗淡下去。 突然,脑中一点尖锐的剧痛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。他愣了一下,抬起头来,看见卢玉贞的脸,忽远忽近地晃着。 像是突然有一万根灼热的长针刺进了他的头部,从四周飞出许多黑色的蚊虫来,在他眼前来回转圈。 方维心下一沉,知道自己犯了头风病,但是没料到这疼痛来得这样突然,又比任何时候都剧烈。 方维咬着牙,却出不了声。他又使着全身的力气,向着卢玉贞招了招手。 她快步走过来,将他抱在怀里。他听见她的声音在空中来回混响着,只是听不清。 卢玉贞见他眼神恍惚,惶急地叫了声:“大人。” 他喘了几口气,定了神,抬手指着自己的太阳穴。 卢玉贞点点头,到桌上拿了青瓷小瓶,倒了些粉末在茶杯里,犹豫了一下,又多倒了些,用热水冲开。她回头一看,吃了一惊,方维已经整个人倒在床上,牙齿格格作响。 她端着水过去,方维闭着眼睛,牙齿咬的很紧。卢玉贞犹豫了下,便自己含了一口,对着他的嘴唇,慢慢将水渡了过去。 卢玉贞一点一点将水喂进去,约莫喂了大半杯,她的嘴唇又痒又痛,知道是药里的毒性,也不在意。见方维慢慢睁开眼睛,刚松了口气,方维却抬起手来,手指还在颤抖。他握住她的手,摇头道:“我……疼的厉害,快不成了……” 第193章 她摇头道:“大人,这个药不能多吃,有剧毒的。只怕……” 方维粗重地喘着气,又指着外头。她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,就看见自己的针包,心里明白了,便问:“你是想让我给你用针?” 方维便微微点点头。卢玉贞犹豫着,又俯身在他耳边道:“大人,你先忍一忍好不好,头顶的百会穴这里,特别紧要。扎得略有些不好,会出事的。要不我去找我师父过来。” 方维挣扎着握着她的手,刚想开口说话,突然一口血从他的嘴角直涌出来,滴在她的袖子上。她吓了一跳,见方维直直地望着她,眼里全是恳求之意。 卢玉贞下了决心,咬着牙道:“大人,我知道了,你等我。” 她站起来,将灯调得亮亮的,从针包里取出了一根很长的三棱针,在火上反复撩了一阵。她将方维揽在怀里,见他整个人都发着抖,就在他耳边轻轻道:“大人,忍着些,不要挣,我怕扎得不对,弄伤了你。” 方维又点点头,勉强控制着自己。她用一只手比了一下他两耳间连线和头顶中线的位置,用指头按定了,另一只手提起针来,用了极大的力气,迅速地扎了下去。 血流了出来,方维震了一下,僵直的身体忽然软了。卢玉贞心中惊涛骇浪一般,俯身抱着他,轻抚着他的背,在他耳边连声呼唤着。方维闭着眼睛,人已经昏死过去,再也没有一句言语。 第117章 回家 方维睁开眼睛, 发现天是昏黄的颜色。他默默地站在一片孤寂里,举目所及,没有一个人。眼前是他平生没有见过的景色, 一片静谧的黄沙, 蜿蜒地展布到天尽头。 不远处有一片树林。树木高大粗壮,蓬勃的枝叶伸向天空,满树都是金灿灿的叶子。他喘了口气, 使了很大的力气,才把脚从沙子里拔了出来, 向着那片树林走去。 冷冽的风卷着沙子又刮过来了, 刺在他的脸和脖子上, 几乎要刮出血来。他迎着风,却不觉得冷。 方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步,又停下来喘着气。忽然,他听到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。他回头望去,见到一匹白马从远处飞驰而来, 踏过漫天的黄沙。马上有个人,白盔白甲,大红色的斗篷在风中高高飘起, 像是燃烧的火焰, 点亮了他的视野。 白马冲着他直奔过来,马上的人冲他伸出了手, 微微一笑, 眉目如画。 他也伸出手去, 随即腾空而起, 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牵上了马。他回头笑道:“干爹,你来接我了啊。” 冯时也笑道:“芳儿, 你跟我来。” 他把马放慢了些,静悄悄地走进那片树林,树下又突然出现了一条河流,水清澈见底,映着上面金黄的树林,像是无边的幽境。 冯时翻身下了马,又伸手将他抱了下来。他们并肩在河边站着,听脚边水流的潺潺声。 他拉着冯时的手,笑道:“干爹,你还是那么年轻,那么好看。” 冯时也微笑着,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,又看看天空。一轮巨大的红色落日在天的一边,慢慢向下沉。 冯时转身轻轻地抱了他一下,笑道:“这回,干爹真的要走了。” 方维心里面忽然跟被掏空了似的,疼的说不出话。他两手紧紧地抱着冯时,拼命摇头:“带我走吧,干爹,咱们一起走。” 冯时却摸着他的脸,微笑道:“傻孩子,你长大了,已经有自己心爱的人了。你也有家了。你要跟他们一起,好好活着。” 他抬起头来,冯时的身体渐渐淡了。他惊骇得发不出声音,伸手去抱,手却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。落日映着冯时的脸,他的人像悬在虚空里,一点一点地模糊下去了。 他心如刀割,忽然想起什么,又上前一步,问道:“二哥他……” 冯时只剩了一个飘渺的影子,他的声音淡淡地飘过来:“俭儿也辛苦了,你以后就多照管着他些。” 他眼睛一下也不敢眨。冯时终于完全地消失了。天是昏黑的,忽然从上方落下一滴雨水来,落在他的脸上。 他诧异地伸手去接,雨从四周纷乱地落在他的身上,将他淋湿了。冷飕飕的,他打了个寒颤。 方维睁开了眼睛。卢玉贞的脸映在他眼睛里。她正流着泪,见他睁眼,忽然发了呆。 他慢慢伸出手去,给她擦了擦眼泪,微笑道:“不要哭。” 卢玉贞反应过来,又哭又笑,紧紧握着他的手,颠三倒四地说道:“醒了啊。大人,我吓死了呢。你可醒了。” 方维把呼吸调匀了,轻轻叫了一声:“玉贞。” 她就点点头,“大人,我在呢。” 他用手撑着用力,卢玉贞便伸手想扶一下,他轻轻摇了摇头:“不用的,玉贞。我已经没事了。” 他自己慢慢坐了起来,回了神,又问:“我躺了多久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一个多时辰了。” 他忽然想起什么,问道:“我二哥呢,他怎么样了?” 卢玉贞站了起来,穿了外袍,急匆匆地出门去了。 方维用手背擦了擦脸,脸上湿乎乎的。他怅然若失,却又好像有新的力气在身体里生发出来,把他的心填的很满很满。 第194章 有急急的脚步声从外面传了过来,卢玉贞推门进来,反手又把门插上。她满脸潮红,眼睛里闪着光,胸膛起伏着,像是一路小跑过来的。 她俯身抱住他,握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是咱们弄错了。宫里来了人,将高公公宣进宫里面圣去了。他没死。” 方维呆了一下,忽然想起梦中的话语,手也颤抖起来。他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,喃喃道:“他没死。他没死,太好了。” 卢玉贞含着泪点头。他长出了一口气,伸手摸着她的脸,却忽然猛地吻了上来。他的力道很大,和以前的亲吻都不同,她觉得魂儿都快被吸进去了。 方维一个翻身,就将她压在床上。他的眼底晦暗不明。 卢玉贞突然害怕了,她伸手推了推他,颤着声音:“大人,不要。”又小声说道:“不要在这里。” 方维停下了动作,默默点了点头。他松了手,自己坐了起来,理了理衣裳,低头笑道:“我……我是实在太高兴了,一时失态,没了分寸,都是我的不对。” 卢玉贞的脸也红了,她将乱了的头发抿到后面去,回椅子上坐下,低头继续写着医案。 方维见她不做声,有点窘迫,又带点羞愧,走到桌子边上,拿起吊子给她倒水,开口道:“玉贞,你不要生气。” 她淡淡地道:“大人,我没有生气。”又抬眼看了看他,脸上带了点微微的笑意:“不用倒了,我想着写完这些,咱们就赶紧回家去。” 她冲着方维眨了眨眼睛,他立刻就懂了,点头道:“不要着急,我等着你。” 方维开了锁,轻轻地将院门推开。夜凉如水,月亮遮在云彩里,洒下一点微光来。秋风瑟瑟,院子里的杏树叶子纷纷落了下来,在地上积了一片。 卢玉贞在他身后进来,回头关了门,上了门闩,又笑道:“跟外头铺子老板扯了半天,才把板子退了。这一场误会,真的是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你也好多天没回来住了吧。” 她忽然被触到了伤心处,低着头道:“您被他们带走了,我心里总是放不下。一闭上眼睛,就看见您被打得浑身是血地抬进来了,要不就是断了手,断了脚,身子瘫了。我哪里睡得着,只能整夜整夜地看书,又买了些药,只怕自己救不了你。” 方维的心快化了,拉着她的手道:“是我不好,连累你这样难过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后来这十几天,到了北镇抚司住着,先是见了您一面,心里有些底了,手里又有事情忙,就还好些。”又道:“高公公跟您这样亲厚,怎么从来没听您提起过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说起来,话可就长了,你花点时间听一听。” 他们进了堂屋,将油灯点上。方维将宝剑又郑重地挂在墙上,背着手默默无言地望着。 卢玉贞想起来什么,肃然道:“大人您先坐下。” 他就在椅子上坐了,卢玉贞举着灯,用手拨开他的头发看他的头顶,笑道:“我一共扎了五针,看您没醒,我又在前后左右的四神聪穴用了热针,都是十分涉险的法子,想起来实在后怕的很。” 方维将她的手拉住了,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:“玉贞,你再不用这样担惊受怕。我的头风病,以后再也不会犯了。” 卢玉贞便愣住了,问道:“您怎么会知道呢?” 方维微笑道:“是你手艺高明,药到病除了。” 她笑了笑:“大人,穴位放血那都是救急的法子,哪里能够去得了根呢。” 方维摩挲着她的手,脸上却是郑重有加:“下针也许只是治标,你自己才是治本。心病还须心药医,你就是我的心药。”他见她茫然地看着,又微笑着说道:“我心里明白。这个病,是在十岁上得的,算起来有十八年了。不过这些事,我得从进宫开始跟你讲起。可能需要讲一阵子,你先坐。” 卢玉贞就坐下了,一双清澈的眼睛,好奇地看着他。 方维将手放在膝盖上,坐的很端正。他慢慢说道:“玉贞,我其实不叫方维。我的原名叫沈芳……” 他很平静地讲完了。卢玉贞看着他,脸上一会喜悦一会难过,她沉默了一阵子,开口问道:“大人,那你现在是没有差事做了吗?” 方维点头道:“我现在是奉御,就是认识你的时候的职位。闲住就是不用做事,也没有月俸了。” 她又问:“南海子是什么地方?” 方维道:“南海子是南城大概五十里的地方,里头有树林,有池塘,有沼泽地。一些净身之后进不了宫的人,就在那边聚集着种菜、养牲畜,叫做海户。蒋大夫做太医的时候,每个端午节都叫海户去抓蟾蜍,就是那里。” 卢玉贞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听起来很苦。” 方维点头:“是的,所以宫里的人受了很重的罚,才被发配去那里。” 卢玉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神色如常。她站了起来,往门外走。 方维急忙问:“你去哪里?” 她转头回答:“烧热水啊。家里一点热水也没有了。别说洗脸洗澡,喝的水都没了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你问完了?没有别的想知道的吗?” 第195章 卢玉贞平静地笑了:“是啊。大人您过去的事,愿意跟我说,我很高兴,可是那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。您手脚齐全地回来了,我就真得谢谢菩萨。” 方维站了起来,慢慢走到她面前,忽然笑了,“我挣不了钱了,今后得求你养着我了,玉贞。对我好点,成不成?” 卢玉贞一下笑出声来,忽然伸手捏了他的脸一下,微笑道:“那家里就由我来做主了。” 方维手快,就反握住了她的手,笑道:“那是自然,大事小情都是你说了算。我全听你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咱俩还是先烧热水去吧,我得要个帮手给我拉风箱。”又捏了一下他的手心,眨眨眼睛:“今天晚上得用挺多的呢,沈大人。” 第118章 遗憾 他们两个的衣服乱七八糟地堆在椅子上。油灯的火焰一跳一跳。卢玉贞将十根手指伸到方维的头发里, 沿着耳朵后轻轻地推上去。他的皮肤很白,头发是乌黑的。 方维舒服地吐了一口气,笑道:“我没事了, 多亏了你, 以后头风再也不会发作了。” 她笑了一下,又俯下身子亲吻他的额头。头发从她肩膀上滑落了下来,触碰着他的脖子, 有点麻又有点痒。 他伸手去抚摸她的身体,很清瘦, 到处都很柔软。他笑道:“我很欢喜, 我看得出来, 你刚才挺快活的。” 她嗯了一声,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:“特别特别快活,心里也是。” 她拉着他的手,放在她心脏的位置,触手是温热的, 能感觉到里面生机勃勃的跳动。“大人,我心跳得很快。” 他就点点头,又捧着她的脸, 大拇指蹭着她的红色胎记, 笑道:“这个记号真好,我闭上眼都能看见。” 她脉脉含情地看着他, 微笑着问道:“大人, 那里……我想碰一下, 成不成?我刚才仔细看了, 水泡都养好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点点头。“人都是你的, 你碰哪里都可以。只是太肮脏了,怕吓到你,你不觉得恶心就行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哪里肮脏了,我觉得干净得很。” 她慢慢伸手出去,触碰到了那块伤疤。伤疤面积并不大,摸起来有点粗糙。她不敢使力,只是轻轻地揉了揉。 他整个身体一下子绷紧了。 她手里匀着使劲,把身体俯得更低了一些,深深地亲吻他,呼出的热气在他脸上缠绕着,“大人,放开些,您绷得像木头一样。” 方维咬着牙,很勉强地笑了一下,她另一只手轻轻覆盖在他的手上:“大人,为什么这么使劲地抓着被子。你可以抱着我。” 方维掐着被子的一角,指节都白了。他慢慢抬起手来,忽然又放回去,摇头道:“我怕控制不住,抓伤了你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没事的,”她握着他的手,轻轻放在自己腰上。 方维突然挡开她的手,直直地坐了起来,纷乱地喘了几口气。她吓了一跳,问道:“怎么了?是我……做的不对?” 他低下头,没有回答。她连忙抱紧了他:“大人,对不住,是不是我劲儿使得大了?我再试试用……” 方维摇摇头:“不是因为你,是我……”他窘迫地看着一边,轻声道:“你那样,我很舒服,可是我……快憋不住了,我怕……” 他仓惶地看了她一眼,伸手取了衣服,披衣下床。 他站在窗前,将窗户开了一条缝。风从里头透进来,有些凉意。他吹着风,看着外头淡淡的月色出神。过了一会,他关了窗户,回头见她抱着膝盖坐着,头埋在腿上一动不动。 他又叹了口气,到床边坐了,握着她的手叫了一声:“玉贞。别难过。” 目光交错,她攥紧了他的手:“大人,我是替你难过。没什么的,放开些,不过就是皮囊而已。我刚才……我也不觉得羞耻。” 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玉贞,我并不难过,就是有点……有点遗憾,也没什么。跟你这样亲近,我很喜欢,可是我……我还想留点体面给自己,我不想……弄得一片脏污,你明白吗?” 她点了点头,坐了起来,轻轻拍着他的手背。“大人,我明白的。您若是觉得好,咱们就慢慢来。您要是觉得不好,咱们就停下。我不想你难受。” 方维默默地点了点头,手放在她肩膀上,低声道:“在外头做事辛苦了,我给你揉揉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微笑道:“我不辛苦的,大家对我都很照顾很客气。陆指挥严厉些,可是待我也很好。” 他也笑道:“你早些睡吧,这些日子我知道你担惊受怕,日子难得很。其实我也累坏了。” 卢玉贞就笑了,自己往里挪了挪。 他也会意,把帐子放下,吹熄了灯,又上了床躺在她身边。 她忽然在寂静里冒出一句气鼓鼓的话:“我恨这世道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问道:“玉贞,你怎么了?” 她就闷闷地回答:“外头脏的臭的男人那么多,他们都……我家大人这样好,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呢。” 方维便伸出手,将她揽在怀里笑道:“我家玉贞自己受了这么多的苦,比起我来十倍百倍都不止。你都没说什么,倒替我叫起委屈来了。人生在世,谁又能没点遗憾呢。我要是不净身,也早饿死了,又哪能遇见你。有你在我身边,我就觉得自己命真好。我又何德何能呢。” 第196章 卢玉贞脸色缓和了些:“您总是这样一套一套的,大人,我讲不过您。”又在他耳边柔声道:“别怕,不脏的。其实……好多事我都想过,要是您被打的瘫掉了或是断手断脚了,伺候这个,都是免不了的。我心里愿意……” 方维默默叹了口气,将额头蹭着她的额头,微笑道:“你就不能盼我点好的。”又拍拍她:“我早就不是个齐全的人了,已经脏了你的眼,又怎能在你面前出那样的丑。我知道你不会嫌弃的,可是我心里过不去。” 她轻轻捧着他的脸,眼睛定定的看着,“大人,我心里都懂。我会慢慢等着,原来您都不愿意让我看,现在就能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,我自己都没放在心上,你惦记这个干什么。我一眼就能看到你,心里都美得不得了,还能亲亲摸摸,我可就快飞起来了。我原说的是爱护你一辈子,倒教你整日闲操心。”又轻轻拍着她的背,笑道:“睡吧,这次能睡得安稳点了。” 卢玉贞这一夜睡得很香甜,一个梦都没做。她睁开眼睛,看床帐还是放下来的,连忙起身下地。往窗外一看,晴空万里,太阳已经很高了,方维在院子里端了一盆洗完的衣裳放在石桌上,又一件一件地往绳子上搭。 她急急地披了一件衣裳出去了,叫道:“放着我来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都洗完了,不费劲的。”自己把几件衣服在绳子上展了展。 她见里边还有自己的衣服,跺脚道:“怎么不叫我呢,我怎么好让您给我洗衣裳呢。” 方维把盆子放回去,弯腰洗干净了手,笑道:“我不用进宫做事了,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,我看平时你把要洗的都堆在一边,我就顺手洗掉了。”又指着厨房道:“饭我也做好了,反正是熟了,不知道好不好吃。你多担待着些。” 她进了厨房,揭开锅盖,看一锅青菜鸡蛋汤面,煮的有些烂了,笑道:“很好,看着就好吃。” 方维也笑了:“我自己都看不上眼,你倒是捧场的很。” 两个人搭手盛出来,把饭吃了,方维又去收拾碗筷。卢玉贞真着了急,一手拦着笑道:“大人,你怎么……” 方维放了手,也看着她笑:“我现在是吃你的喝你的,伺候你原是应当应分的,又有什么不对。我可害怕你嫌我没用,不要我了呢。” 卢玉贞横了他一眼,“大人你少来。”自己将碗洗了,又笑道:“您天天在家,不用进宫做事,我心里可畅快多了,也不用提心吊胆的,天长地久地这样才好呢。” 方维便问:“你今天不用去北镇抚司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本就是那边的验身婆,也不是正经大夫。牢里头带女犯有时候不方便,就叫我去。本来女犯也就是几个人,两只手数的过来,热审放了几个,秋决几个,便只剩下一两个,看着也算平稳,十天八天去一趟也就是了。这一阵子也就是蒋夫人在里头,我得守着她,才在里面呆的久了些。” 方维就看着她问道:“玉贞,那你还想当正经大夫吗?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就被问住了,迟疑着答道:“想是想啊,可是总不能再出去招祸了,还连累您。”又看着方维道:“大人怎么又问这个?” 方维笑道:“没什么,随便问问。”伸手笼了一下她的头发,在后面用手比了比,“等会儿我给你梳个头吧,你喜欢什么样子的。” 卢玉贞愣住了,忽然笑出声来:“大人您今天怎么这样殷勤,倒叫我摸不到头脑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醒了就在想,我都没月俸了,自己能做点什么。要不到街上去摆个摊子给人写大字写信,或许能赚点钱花,又怕没来由地挨唾沫星子。后来我想通了,在家里把你照顾好了,也是头功一件。”又扳着她的肩膀笑道:“梳头我当年可是认真学过的,有好多种花样,你可得让我试试。” 卢玉贞就笑了,点头道:“好。只是您再别干其他活了,我心里头别扭的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都快三十了,一事无成,一无所长,唯有伺候人这一项,等闲人都不如我。做几天你就习惯了。当年你不也是忙前忙后,事事照顾我。” 她也笑了,踮起脚来亲了一下他的脸:“这怎么一样,当年我是丫鬟,自然是该做这些的,我做的也不够好。” 方维伸出手来,又捏了捏她的肩膀,笑道:“那我得让你瞧瞧我怎么伺候你的,准保你用得熟了,一时半刻也离不开。” 第119章 铺子 卢玉贞轻轻敲了下门, 方维就过去把门开了。 她进到院子里,看方维拿着扫帚,正在将树底下的落叶扫成一小堆。 她进屋放下东西, 又出来洗了洗手, 笑道:“我这就去做饭。” 方维却过来拉住她,笑眯眯地道:“玉贞,可等到你回来了, 咱们上街去。” 她就愣了下,回身笑道:“大人您可跟我想到一起去了, 我也想着吃完饭咱们去街上买些东西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买什么啊?” 她却抬头看着他, 正色道:“大人, 我在外头打听了一下南海子是什么地方,跟您说的差不多,就是……挺苦的。” 第197章 方维点点头。 她就笑道:“我上次做了个手笼,想着宫里有炭火,做的薄了些, 不中用的。既然咱们要去南海子那边,就赶紧扯些棉布,再买些棉花, 先把棉衣棉裤做起来, 不然冬天挨了冻,可不是好玩的。” 方维听了, 眉头皱了一下, 从话里面听出了什么, “……咱们?你要跟我一起去?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不然呢?总不能您一个人去, 我怎么放心呢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玉贞,那里是很寒苦的, 一大片林子,里头有几个村落,都是土房,什么都没有。冬天更不用说了。你身子本来就不好了,去到那边,样样都不足……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才要早些准备啊,等做了棉衣棉裤,再把被子也做上,我算了一下,我在针线上也只是勉强,现在动手,也要几十天才做的完呢。” 方维眉头紧锁:“那边也没医馆郎中,你是要定时吃药的,到那边去,怎么抓药,怎么熬药,万一中了寒气……” 卢玉贞收敛了笑容,把胳膊抱着,“大人,你就不想想你自己一个人怎么办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是农家出身,这些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。我身体也强健些,熬得住。”又补一句:“我总是会想办法回宫里的,你好好在家里等着,我还能放心些。” 卢玉贞一脸怀疑地看着他,并不相信:“当年程大人要休了程夫人,您说什么来着。我也答应过您了,若您跟他一样流放充军了,我自然是跟您一起的。反正这房子就在这里,您要是回宫里来,咱们就搬回来住。” 方维道:“那你北镇抚司的差事呢?” 一句话戳中了痛处,她就低下头,惋惜地叹了口气,说道:“不做便不做吧,也没什么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个差事你得接着做下去,我到时候说起自己认识北镇抚司公门里的人,便没有人敢欺负我了,你说是不是?” 卢玉贞听了,又有些犹豫,随即咬牙道:“我不能眼睁睁地看您一个人被发配了。”她上前一步,将手轻轻放在方维手上,微笑道:“大人,咱们已经有过……肌肤之亲了。我心里自然是…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。大人你再说,就是始乱终弃了。” 方维听了,脸又有些红了,低头道:“玉贞,都是我的不对,当时我的确是以为命不久矣,所以就……放纵了些。可正因为我跟你有了这一层,才更得给咱们的将来考虑。我岂能不想跟你日日厮守着,只是怕南海子那里太寒苦,伤了你的根本。咱们日子还长着呢,又不在这一时一地。” 卢玉贞挠了一下他的手心,笑道:“大人您这样好,我自然是该看紧了些,最好贴身看着,才放心。” 方维听了,憋不住笑了出来,摇头道:“陆大人那里的差事,也是他一力保举你才能有的。倘若你因为我就不做了,岂不伤了他的心。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主意,我先过去安顿好了,横竖也就五十里地,等你不忙了,便过去住几天。只是你要辛苦些,多在路上跑一跑。”又笑道:“你放心,我自然……自然是守身如玉的,且不说我这些年就对你一个人有过心思,就单说南海子那个地方,周边都是海户,你自己查探一下就知道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一时无法反驳,点点头道:“为什么大人您每次说的话,我都觉得十分有道理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是因为我持身清白,守正自爱,所以你才信我是不是?” 卢玉贞便横了他一眼,笑道:“您不说浑话的时候,倒是真真的正人君子。”又扯了扯他的袖子:“不管怎么说,棉衣还是要先做起来的,横竖都要穿。”忽然又想起来前面的话,问道:“您叫我上街做什么?” 方维笑道:“我思量了好一阵子了,前几天出去到街上找了个牙人,想着买个铺子,每个月有些进项。他早上来回话,说有几处价钱合适的,叫我去看看。我想着你跟我一起去。你心思细密,人又聪明伶俐,帮我掌掌眼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问道:“咱们哪来的钱买铺子?”突然明白了,肃然道:“大人,是不是那五百两银子?” 方维点了点头。 她摇头道:“大人,我虽不知道这银子从哪来的,但这样大一笔钱,到底不是什么清白来路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告诉过你了,不是昧良心的钱。” 她皱着眉头想了想,又道:“这钱够寻常人家吃喝几十年了。大人,我信你是正经人,只是我怕花着烫手。要不您把它还回去,我能供咱们家吃的喝的,不过就是朴素些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玉贞,你再信我一次。我当日敢把这个钱留给你傍身,心中是有数的。这钱我如今拿在手里,也是没用,不如买个铺子赁出去,有个进项,只当我还有月俸了。你这里先不说了,方谨月俸也就几百钱,自己买些吃喝就没有了。郑祥那里还念着书,各种文房四宝的花费,加上束修节礼,开支也不小。” 卢玉贞见他说了这么一通,知道他思量很久了,便点头道:“都听您的。” 第198章 方维和卢玉贞从一家胭脂铺子里走出来,卢玉贞手里提着精致的纸袋子,里头包着桂花头油和香粉。 牙人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,惯会察言观色,见方维脸上很平静,便满脸堆笑地对着卢玉贞道:“这位娘子觉得这间铺子怎样。刚您也瞧见了,这满大街的铺子,人流最畅旺的就是这一家。他家的香粉头油,不管是待字闺中的姑娘还是嫁了的媳妇,都抢着买呢,晚间都买不到。这铺子也是他们东家要迁到杭州去,所以着急出手。您要是喜欢,价格还能再谈一谈。” 卢玉贞笑着摇了摇头道:“我没什么主意的,你问问他吧。” 牙人点头笑道:“我刚看他对您那样的殷勤小意,便知道家里都是娘子做主了。” 方维忽然咳了一声,正色道:“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妹。” 卢玉贞听了,便转头看他。牙人也窘迫起来,连忙陪笑道:“小相公,是我眼拙误会了。”又对着方维道:“我头先也和他们东家谈过了,只要房契地契的话,前后两进院子一共三百两,每个月租金便是五两。要是连铺子也盘下来,自己做东家,这铺子是现成的旺铺,连房契地契一块算下来,总价四百五十两,什么都不用做,每年至少一百多两的利。” 方维听了,便不言语。牙人见他态度淡淡的,又道:“今年年景不大好,这市面确实不如去年繁华,只是女人的生意,还是好做些。你看刚才这位娘子进去了,也不空手出来是不是。” 方维便笑了,牙人见他态度缓和了些,又道:“您若是觉得这间不中意,刚才咱们看的那家点心铺子也是不错的,那家的主妇诨名叫做点心西施,她家雪花饼、枣泥饼也是名满京城,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慕名排着队来买。那边也就上下两层,一层住人,一层铺子,后面带厨房。总价算下来也就二百多两,买卖不破租赁,每个月租金也有四两,五六年便赚的回本钱,怎么算都算得过了。” 方维便冲着卢玉贞招招手,叫她过来,笑道:“玉贞,你觉得哪个合适些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哪里懂呢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这些事情,自然以后是劳烦你来帮忙打理的。我想的很清楚了,买了铺子,就写你的名字,你觉得什么生意合适,就做什么。要是有心有力当东家管上一管,那个胭脂铺子是不错的,临着河边,客流很大。若是你没空打理,那家点心铺子倒是很合适,离咱们住的地方也近便,你只要每个月上门去收租金就是了,顺便拿些点心回来吃,不是也很好。” 卢玉贞听得呆了,一会儿才反应过来,摇头道:“不是,这怎么行……这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人又聪明,心又细,嘴上手上也爽快,交给你我一万个放心。” 卢玉贞只是推拒。方维见她很坚持,也不勉强,看牙人在旁边等回话,又问:“还有什么别的铺子吗?” 牙人道:“给您看的都是最好的了,别的自然是不如这两家。” 方维又闲闲地道:“你上次跟我说还有间医馆药铺,还在吗?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登时眼睛亮了。 牙人皱着眉头道:“那家离这儿倒是不远,只是……我也是诚意做人,先给您把丑话说在头里,那间医馆药铺可算不上旺铺,一个月了,都没盘出去。” 卢玉贞便凑近来,低声道:“咱们瞧瞧去。” 方维笑道:“既然已经出来了,倒不如带我们去看看吧。” 第120章 葆春 他们又走了两条街, 街上行人渐渐少了些。牙人便带着他们进了一家药铺。铺子门脸上挂着“采芝堂”的招牌,三间门面,两层楼, 两进的院子, 前店后坊。进门摆着药王爷的画像,供着些生鲜水果,点着三柱香。 店中寂寂无人, 有个十七八岁的伙计懒懒地擦着柜台,见他们进来了, 便把抹布放下来, 问道:“是看诊还是抓药?” 卢玉贞道:“看诊。” 伙计便推了推一个正在扫地的学徒, 自己又回身擦柜台去了。 那个学徒约莫十四五岁,看了一眼大堂中设的桌子,躬身笑道:“两位来得不巧,我家的大夫前几天辞工了。若是着急看诊,还是另请高明吧, 别耽误了您。若是抓药,就这边来。” 方维和卢玉贞面面相觑,卢玉贞又道:“那我抓两副药。” 学徒带他们到了收方的柜台边, 一个矮矮胖胖的掌柜正在噼里啪啦打算盘, 见人过来了,手上一停, 便笑道:“药方劳烦给我们看一下。” 卢玉贞踌躇着看他, 方维却笑道:“笔墨借用。”看掌柜点了头, 便笔走龙蛇, 将卢玉贞日常服药的药方写了出来。 掌柜愣了一下,问道:“你是大夫?” 方维道:“不是, 只是家人久病,我也跟着略学了些。” 掌柜的拿了药房,皱着眉头瞧着,又叹了口气道:“这本是女人补气养血的方子,只是里头这龙眼肉和阿胶两味药,本店如今没有了,也不敢欺瞒二位。” 卢玉贞有些纳闷,便问道:“这龙眼肉是大补阴血的药材,能和不同的药配伍补益,方子里也是常见的,怎会没有了呢?” 第199章 掌柜的审慎地看了卢玉贞一眼,苦笑道:“这位娘子说起话来倒是内行,只是你们有所不知,这龙眼肉是广东福建的名产,今年被倭寇所害,南北水路时通时不通的,价格已是涨了一倍还多。我们铺子里近来客流又少,便没有进。” 方维又问:“你们这里的大夫辞工了,还请大夫吗?” 掌柜的又来回打量他,摇头道:“一天也没几个病人,养活不了一个大夫。刚还有人来问,我就说请不起。” 卢玉贞见他说的是实情,也不多话,扯了扯方维的袖子,两个人出来走到街上。牙人跟在他们后面,也低声道:“这家是因为生意最近不好做,才想着要盘出去的。” 方维便问道:“这家为何这样冷清?” 牙人撇了撇嘴,手指指向大街斜对面,是极宽的七间门面,上挂着黑漆金字招牌“回春堂”。他低声道:“几个月前,对面就开了一家新的药铺,又大又全,听说他家是太医院的官儿开的,一下就把这边的客人抢去了七八成。这家的东家看着没有起色,便想着快些出手,好回个本钱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他家生意是不大好。” 牙人道:“我也带过几波人来看,都看不中,跟前头两家铺子着实没法比。不过他家要的也便宜些,光要这房契地契的话,二百多两还有得谈。这个地方,两进的院子,自己住也是好的。回头把门面改一改弄个布铺还是成衣铺,说不定就旺了。这做药铺,估计是不成了。” 方维想了想,便道:“那我们今天就看到这里,你先回吧。”看牙人的神情有些失望,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封两钱银子的红包给他,笑道:“今天带我们也辛苦了,不能让你白跑一趟。我们商量好了,便同你讲。” 牙人接了银子,笑道:“小相公心地仁厚,怪不得能发财。若是看中了前头那两间铺子,还是要下手快些,这两天好几拨人赶着看呢,约莫也就这几天就能定出去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明白了,你先去吧。” 他见旁边有个茶汤摊子,便笑道:“在这里歇一歇吧。” 他俩捡了个清净的桌子坐了,就有伙计提着大铜壶过来倒茶汤。方维又叫了些瓜子炒豆,慢慢吃着。 他笑微微地问道:“玉贞,你觉得怎样?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这些做买卖的东西,我原是不懂的,大人您自己拿主意就好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日后是你自己的铺子,怎么能不管呢,你喜欢什么就选什么。” 卢玉贞皱着眉头道:“大人,我觉得十分不妥当。这钱还是你拿去傍身,你到了那边,说不定也要上下打点才能少受些罪。” 方维笑道:“带着这个钱去那边,是唯恐自己死的不够快。我托付给谁也不放心,除了咱们自己家里人。那俩孩子平日里也不方便出来,只有你,我是最信得过的。你拿着,便和我拿着是一样的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,便嗯了一声,说道:“那我看还是卖点心的稳妥些,只买铺子收租也好,领了租金,我便送到南海子去给您,日常使用也够了。” 方维道:“我也觉得那个点心铺子不错,价格略便宜,加上给牙人的佣金,给官府的税钱,不到四百两。租金也合算,平日也不耽误你在北镇抚司做事。还有就是那家是女人当家,你去说些事情,比较方便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大人你说的很对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咱们回去的时候,再从那个铺子走上一走,反正枣泥饼雪花饼你也都喜欢的。” 卢玉贞眼珠子转了转,笑道:“我猜想大人是看了那个什么点心西施,念念不忘要回去看一眼。” 方维正喝着茶汤,险些喷了出来,笑道:“你真是……我跳进黄河洗不清了,什么东施西施,我压根就没看清楚她长什么样。” 卢玉贞却不笑了,指了指街对面的一个人,肃然道:“大人,那是不是我师父?” 方维一看,回春堂大门前站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,穿一身蓝色夏布长衫,正是蒋济仁。 方维见他看着门前的招牌,脸色通红,胸口起起伏伏,心下暗叫不好。卢玉贞已经站起身来,低声道:“大人您给钱”,疾步走了出去。 蒋济仁平复了一下,走进了回春堂,径直到了掌柜的面前,低声道:“老陈。” 陈掌柜抬头见了他,脱口叫了声:“大爷”,又想起来他此时非彼时,一时脸色十分古怪。楞了一下,他脸上堆上笑来,“您有什么吩咐。” 蒋济仁冷冷地道:“如今铺子里是谁做主呢?” 陈掌柜笑道:“是三爷。” 蒋济仁道:“济安他在这里吗,我找他有些话说。” 陈掌柜神情很为难,低声道:“大爷,您有什么事跟小的说一声,小的会转告的。” 蒋济仁道:“门口这葆春丹,大红洒金揭帖,是他让摆放的?” 陈掌柜笑道:“正是呢,这可是店里面最新最时兴的熟药了,火得不得了。” 蒋济仁却道:“得赶紧拿下来,若是三弟问起来,只让他来找我。” 第200章 陈掌柜陪笑道:“大爷您不知道,光这个药一天就是好几十两的流水,咱们铺子里可从来没有过这么好卖的熟药。” 蒋济仁脸色就变了,支支吾吾地道:“这药吃了,恐怕有些……” 陈掌柜渐渐没了耐心,勉力维持着笑容道:“大爷,我们卖出去也有几百几千份了,怎么就您说这药不好?”又压低了声音道:“不就是个房中药吗,还能怎样?” 又有两个伙计拿着方子来找掌柜的,陈掌柜便笑道:“大爷,您看我还有事情忙着,先不奉陪了。” 蒋济仁脸一阵红一阵白,见跟他说不通,出去看着门口摆放的立地招牌,大红洒金纸上写着葆春丹几个字,不少人围着指指点点,心头一阵无名火起,飞起一脚,将招牌从中间踢成两半。 门外招揽客人的几个伙计见了,连忙奔过来将他推了一把,喝道:“你干什么?” 蒋济仁吃了这一记,险些跌倒在地,忽然旁边有个人扶了他一把,他感激地看了一眼,见是卢玉贞站在旁边,又是惊讶又是窘迫。 卢玉贞低声道:“先走,别吃这眼前亏。” 陈掌柜听见动静了,也出来站在门口,几个伙计便把踢烂的招牌指给他看。他瞥了一眼,脸色铁青,抱着胳膊道:“大爷,如今你也不是咱们家的人了,也别做这些不上台面的事。” 蒋济仁自己理了下衣裳,向着围观的人群摇头道:“这药……是热性的,不能多服。” 陈掌柜道:“诸位客官,这是被我家老爷赶出来的人,心怀愤懑,在这里胡言乱语,大伙心明眼亮,他的话信不得。” 方维也挤了进来,扯了一下蒋济仁的袖子。蒋济仁紫胀着脸,还想说两句。卢玉贞又道:“来日方长。” 蒋济仁便叹了一口气,被方维拉走了。 他们走了一段,方维回头,见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了,便道:“伯栋兄,你这又是何必。” 蒋济仁道:“说来话长。” 方维见他头发也乱了,一脸郁郁不平,便道:“那些都是蠢人,分不清好坏的,跟他们再纠缠下去,也白费工夫。” 卢玉贞道:“蒋大夫,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。” 蒋济仁摇了摇头道:“我娘子还在前头的布铺里头买布呢,我得赶紧过去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是不是买布做棉衣,我也正好去一趟。” 第121章 对策 蒋夫人站在布铺里头, 手里比着两块布,翻来覆去地看。伙计走到她跟前,笑道:“这位娘子, 你也比了好一阵了。” 蒋夫人淡淡地道:“我等我相公过来, 再看看。” 伙计笑了笑,也不言语。 卢玉贞走进铺子,见她手里拿了布料, 微笑道:“夫人是不是做棉衣?” 她抬头看,发现是卢玉贞, 脸上立即显出喜色来, 又见蒋济仁在后面, 又拉下脸来道:“不是说一会儿就回来吗。” 卢玉贞连忙岔开话题,笑道:“这天气冷了,棉衣也该做起来了,我也正要扯些棉布,你说巧不巧。” 蒋夫人嗯了一声, 将两块布料指着给她看:“你觉得哪个好?” 卢玉贞用手摸了摸,笑道:“都不大好,这是麻布料子, 平日穿着挺括好看, 下了水就发硬。”又从旁边扯了一块,“这个是松江棉布, 细密又软和, 做棉衣剩下的布头子, 还能留着给孩子当尿布使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 又问:“大概……买多少合适?” 卢玉贞笑道:“像你这样瘦,就算腰上放些量也不怕, 满打满算,十二三尺够了,再买些里衬。”又问:“蒋大夫要不要做一件?” 蒋夫人看了看丈夫,又点头道:“他自然也是要的。”卢玉贞笑道:“他和方大人的身材差不大多,我大概有数了。”便向着伙计报了个数。 蒋夫人见她把四个人的量都算在内了,脸上有些窘迫,方维却在旁边一总算了帐,笑道:“夫人,相请不如偶遇,伯栋兄之前对我们也不薄,区区一点棉布,不算什么。” 蒋夫人勉强挤了个笑脸出来道:“那就先谢过了。” 不一会伙计将布包好了递过来。卢玉贞对着蒋夫人笑道:“针线上的事,我看你也不大擅长。你身子也越来越重了,动这些刀子剪子的,也忌讳。我就先拿着,过几天我做好了,给你送过去。” 方维听了,闷闷地咳了一声。蒋夫人一脸羞惭地道:“这怎么好劳烦你呢。” 卢玉贞扯了扯她的袖子:“这里人多,咱们出去找个地方说话去。” 他们又到了那家茶汤店,找个角落坐下。蒋济仁低头沉吟了一阵子,开口道:“实在过意不去。我们自己找些外面针线上的人吧,就不劳动你们了。” 方维便冲着卢玉贞微微点头。卢玉贞却不以为意,笑道:“外头的人都是粗手大脚,也有把送去的好棉花换成烂棉花的。你们原不晓得这里头的事。” 蒋济仁思量了一会,叹了口气道:“那就先……麻烦你了,玉贞。” 卢玉贞见他一脸颓唐,知道最近日子并不好过,便将小碟子向他那边推了推,笑道:“您先尝尝这些瓜子点心。” 第201章 蒋济仁却从袖子里取出半颗黑黢黢的药丸来,递给她道:“你看看这是什么?” 她掰开了仔细看,又在鼻子下面闻了闻,皱着眉头道:“是些……□□之类的玩意儿。” 蒋济仁正色道:“不光是□□,寻常□□只是加些淫羊藿之类,这方子厉害,里头加了些阿芙蓉。” 卢玉贞惊愕地抬起头来,说道:“那不是……烈得很?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,压低了声音:“这些东西原是热性的,吃了之后燥热难当,催谷春情,极是有效。只是服食几剂,便能成心瘾,以后再不吃,就涕泪俱下,浑身麻痒难当。” 卢玉贞脸色都变了,翻来覆去地看着这药丸,“这等厉害。” 蒋济仁道:“这样的东西,放在回春堂里当街叫卖,还要打起招牌,又叫什么葆春丹。回春堂也是百年的字号了,倘若……怕是声名毁于一旦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怪不得您这样生气。可是他们那些人不懂的,只觉得您是挟私报复。” 蒋济仁冷着脸道:“他们就这样胡来。若是我娘子还管着铺子,绝不至于沦落到这样的地步。” 蒋夫人听了,就咳了一声,又问:“现在铺子是谁在管?” 蒋济仁道:“是三弟他们。” 蒋夫人冷笑了一声,拿了几粒炒豆子在手里捏了捏,慢慢地道:“他倒是能干得出这种事的人,急功近利,行业里的规矩都不讲了。向来正规药铺是不准卖这等上不了台面的偏门熟药的,都是外头的三姑六婆自己遮遮掩掩地做。他们倒好,还派伙计在外头兜搭。” 蒋济仁道:“娘子,你一向最有法子的,你看……” 蒋夫人将炒豆子放在嘴里,咬的咯咯有声,等咽下去了,才笑道:“相公,咱们现在是回春堂的什么人,管他们的名声做什么。” 蒋济仁愣了一下,忧形于色地说道:“回春堂即使没有咱们的事,他们一天卖几十上百颗丹药出去,便能祸害多少人呢。” 蒋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相公,这事要从长计议,一时却急不得。”又摇头道:“不是我不想法子,咱们现在也是自身难保,又能说得上什么话呢。胳膊拗不过大腿,外头那些人,自然是信回春堂的字号,不信咱们了。” 蒋济仁自己思量了一下,眉头越拧越紧,也低下头道:“不然,我便去打个幌子摇个铃,做个游方郎中去吧。” 卢玉贞连忙道:“蒋大夫,你不要着急,你医术这样好,怎么能……” 蒋济仁垂下眼睛:“玉贞,我说了也不怕你笑话,城里有名有姓的医馆,我也快跑遍了。有些知道我是蒋家的人,还没等我开口就婉拒了。也有些说已经有坐堂大夫了,我也不好说什么。” 蒋夫人脸色戚戚,握着他的手道:“相公,没事的,咱们再慢慢找几家来看,总是我不好。” 方维也劝道:“伯栋兄,莫慌,总有办法的。说不定很快有转机了。” 蒋济仁脸色苍白,坐了一阵,就起身告辞。 卢玉贞和方维将他们送到门口,又回来坐着。她愁眉不展地低头道:“我师父那么好的人,怎么就……” 方维指着她面前的汤碗笑道:“玉贞,你本来很喜欢喝甜汤的,怎么都喝不下了。” 卢玉贞瞪了他一眼:“大人,你这说的是什么话,他是我师父啊。” 方维道:“你给我做棉衣,我本来心里就很过不去了,再做两身,你要熬死自己吗?” 她听了就摇摇头:“大人,话不是这么讲。我师父对我原有救命之恩,后来又教我这些本事,一文钱也没收我的。按这行的规矩,徒弟出徒,要白给师父干三年的,我也没照这个规矩。眼下他落魄了,我别的帮不了他,给他做件衣裳,又算得了什么呢。” 方维听了,叹了口气,又道:“蒋大夫倒是没话说,只是蒋夫人那个人,一直厉害得很,也瞧不起你,你还这样对她。” 卢玉贞却笑了:“大人,你怎么跟一个重身子的女人计较。” 方维收敛了神情,低头道:“我就是小心眼,我承认的。你可以以德报怨,可我想起来她还打过你,我就总过不去。” 她听了,微微笑道:“原来大人是替我打抱不平,我心里头暖和的很。”又正色道:“她原是金贵的大小姐,未免骄傲些,其实人也不坏。再说,她怀的是我师父的孩子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我虽是比你年长,见识多些,可是论心胸,我实在比不上你。”又问道:“这些针线,你要做到什么时候去,眼睛熬坏了怎么办。” 她想了想,恳切地看着他:“只能委屈大人把家里别的活担一担了。” 他点头道:“好。” 卢玉贞又是愧疚,又是心酸,摇摇头:“我也是没办法,大人。都是我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你吩咐我做事,是拿我当家人看,我心里高兴还来不及,又有什么委屈。” 卢玉贞定定地看着他,忽然眼圈红了,低下头道:“大人,咱们走吧。” 第202章 方维道:“那点心铺子还去吗?” 她就闷闷不乐地答道:“不去了,咱们回家。” 他们吃过了晚饭,卢玉贞便拿了格尺过来,又取了一卷软绳:“大人,我给您量一下尺寸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是要给我先做啊。” 她就点头道:“自然是自家的人排在前头,大人你说是不是?” 她取了软绳在他脖子里松松地绕了一圈,在格尺上比了比,记下数,又来量他的肩膀。 方维就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里都是笑意,柔声道:“玉贞,我知道不应该计较,可是这也是第一次有人专门给我做衣裳穿。” 卢玉贞愕然道:“是吗?” 方维笑道:“我跟你讲过的,我进宫前在家里是老二,原就是要捡我大哥穿过的。进了宫,按季节有赏的新衣裳,也有些其他中官淘换下来的旧衣,就这样慢慢过来了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低头道:“我的针线也做的不好,比不得外头的。” 她把方维的胳膊托了一下,轻声道:“伸平了。”量清楚了,又叹了口气道:“我有空便多做几件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没有这个意思。这种活,又不像大小姐们绣个帕子荷包消遣消遣,都是顶顶累人的。你……以前辛苦了。” 卢玉贞便怔住了,一时间许多陈年旧事翻腾起来,忽然说不出话,只是默默地在册子上记下数字。 方维道:“我看你回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,心里也知道怎么回事。你其实想把那个药铺盘下来吧。” 她吃了一惊,转脸看他。方维笑道:“但是我不提出来,你是决计不会开口提这事的。” 第122章 试探 卢玉贞惊讶地望着他, 问道:“大人您……” 方维带点得意地笑道:“玉贞,你一有心事,眼神就飘飘忽忽的, 都写在脸上呢, 我岂能看不出来。” 她就咳了一声,低下去头:“您不用管,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想头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道:“我原就是要问你的意思。之前也说定了, 咱们家大事小情,都是你来做主, 怎么又不算了?” 卢玉贞不好意思地笑了, 上前将软绳递给方维:“那可不是我的钱。您以后的开销、孩子们日常的花用, 也都指着这笔进项呢,我又怎么能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都不用量,知道你的尺寸的。”便贴到她耳边细细说了一通。 卢玉贞越听脸越红,手拧着衣服,竟说不出话来。 方维将她的脸扳起来, 上下打量了一番,笑道:“哎哟,我家玉贞这样容易就脸红了, 回头怎么当药铺的东家呢。” 她就跺了脚:“大人, 咱们正经些,那个铺子你也看过了, 万一银子砸在里头, 说不定就连个响都没有了, 您下半辈子要怎么办?孩子们用钱怎么办?就算您不怪我, 我心里又怎么过得去呢。” 方维收敛了神情,肃然道:“玉贞, 我其实也很犹豫,不想你去管那个药铺。胭脂铺子也好,点心铺子也好,你都能轻轻闲闲地把钱一收,日子过得舒服些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开口道:“那咱们就去把那个点心铺子定了吧,不然夜长梦多,说不定别人就下手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看你嘴上这样说,其实一点欢喜的神色都没有的。玉贞,我知道那个药铺生意不好,可是也未必不是个机会。要价本来就有的谈,里头掌柜伙计也都是现成的。更何况你师父还飘零着,若是能去那里做个坐堂大夫……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我正是想到了这一节,才起了心思。” 方维却上前一步,将她抱在怀里,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玉贞,我知道你生的又美,人也聪明,可是这样的女人,外头也很多的。我喜欢你,就是特别喜欢你那股不信邪不信命的劲头,别人都说难比登天也好,你非要拼了命去做成。你想去选那个药铺,我就帮你谋划,赚不赚钱也不是十分要紧。” 卢玉贞抱着他,又带点犹豫:“大人,万一……您要怎么办呢,万一要上下打点却没了钱,受了欺负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你也太不相信我了吧,我也不是那样可怜巴巴的人,怎么把我说的跟可怜虫似的。”他又放了手,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,笑道:“你是要当东家拿主意的人,眼泪可不能这样说来就来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低头道:“我想了一阵子,也没什么好主意,回春堂又开在对面……” 方维用手指头指了指窗外,笑道:“这种法子,坐在家里想是没用的。多几个人想,就有用了。” 卢玉贞向外头看去,寂寂无人,正纳闷中,忽然眼睛亮了,“您是说……蒋夫人?” 方维道:“你做东家可以,说到管账管人,就欠火候了。蒋大夫更是差的远。你们要是想把它做起来,要一个精熟药铺规矩的人来做大掌柜,又要没有二心,我看除了蒋夫人,不做第二人想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又看向方维:“您不是很不喜欢她吗?” 第203章 方维笑道:“人生在世,哪能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,不是自己把道走窄了吗。她那个人有些本事,当用则用,这是其一;其二,我看她对你也缓和了许多,我若是日后不在家,遇到什么大事,你也有个人能商量。她要是对你好,我给她打躬作揖也行的。” 她看着他,目光仍是游移不定。“话虽这样说,这也是一笔大钱,咱们得想清楚了再说。贸贸然就定了,可不大好。” 方维道:“那是自然。这几天咱们也多到街上走走,看看行情,你自己心里也有个数,这些采买、炮制、抓药,你虽比我懂得多些,到底是隔靴搔痒,里头内行的手段咱们是不晓得的。等咱们想好了,再去找你师父他们俩商量。” 卢玉贞踌躇道:“万一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也没什么万一。你若是心里有主意了,咱们就不想别的。钱财乃身外之物,我虽然不能千金买美人一笑,但是买个铺子讨你喜欢,还是花得起的。” 她就笑了:“讨我喜欢,其实也不用那么费钱的。” 方维也笑了,拉着她的手道:“不要钱的事我也一直在做啊,就问你满不满意。” 过了十几天,他们选了一个午后,卢玉贞提着四样点心,方维抱着两件棉衣,到了金鱼胡同。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觉得还是要弄些实用的,买些肉,再买两条鱼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你说的挺有道理,他们可能也正需要。只是咱们是初次登门拜访,礼节先做足些,下次过来,自然就随意了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敲了敲大门。 等了一阵,有人开门,卢玉贞见蒋济仁站在里头,脸上黑一道白一道,连忙问道:“您这是……” 蒋济仁见是他俩,也窘迫得很,自己用手背擦了擦,把脸都擦花了,笑道:“在厨房点火呢,半天点不着,尽是冒黑烟。”又叫他们赶紧进来。 他们进去打量了一下,是一个极窄小的院子,里头堆着些柴草杂物。 蒋济仁便请他们进屋坐。屋里陈设也十分简陋,只有些桌椅板凳,其他家具皆无。卢玉贞见蒋济仁忙忙地给他俩倒茶,连忙拦住道:“不要,我们自己来。”又轻声问:“师娘呢?” 蒋济仁道:“这几天出门买菜受了点风,一直咳嗽,我就让她在屋里躺着了。” 她就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我进去看看。”便走到卧室去,见蒋夫人穿着家常衣服在床上合着眼睛躺着,盖着一层棉被,脸色很是苍白。 蒋夫人见她来了,便要下地。她笑道:“不必这样客气,你躺着就行。” 聊了两句,就看外头厨房又升起一股黑烟来。蒋济仁和方维两个人咳嗽着出来了,在院子里头深深呼气。 卢玉贞笑道:“这又是什么古怪。”进了厨房一看,她就明白了,拎起一根柴火出来扔在地上,笑着问蒋济仁:“是不是这两天在上门货郎那里买的柴?” 蒋济仁就茫然地点头。 卢玉贞笑道:“这些人的把戏你们不知道,都是把柴火在水里浸湿了,再在外头吹干。趁最外层风干了,就上门去卖,其实里头全是湿的,用来压秤再方便不过了。斤两不够也倒罢了,根本就点不着。” 蒋济仁听得直皱眉头,叹了口气道:“怎么有这些黑心的法子,难为他们怎么想得出来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样投机取巧的事多了,您是压根就没见过。”又进了厨房,从柴火堆里拣了半天,拣出一小堆来,笑道:“这些勉强能用,剩下的,且得晒一晒,七八天大概行了。” 蒋济仁和方维两个人就在厨房里忙活着,过了一阵子,端出些菜饭来。卢玉贞给蒋夫人把棉衣穿上了,扶着她下来吃饭。 蒋济仁见菜色简单,也十分过意不去,便道:“本来劳烦你们就很惭愧了,我这里样样不足,也没什么招待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都很好了。” 蒋夫人勉强笑了笑:“我原也不大会,这几天又病了,都是我相公自己里里外外担着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也不怕你们笑话,前几天,我的嬷嬷和几个陪嫁丫头过来了,跪着哭着跟我说要回南京。那几个丫头,还是我当时千挑万选的家生子呢。” 蒋济仁道:“她们要走就走吧,咱们又哪里用得起丫鬟仆妇了,没地方吃没地方住的。再说了,你那几个丫头,我可是一个手指头没沾过,让她们自己回家许个人也是正道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相公,当时你若是收用个一个两个的,咱们今日也有个膀臂。” 蒋济仁听了,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得把他们带来的点心拆了,递给她一块,笑道:“你也别生气了,当心动了胎气。先吃些东西。” 他们慢慢把饭吃了。卢玉贞又帮着收拾完毕,几个人坐下来寒暄着,蒋夫人就摸着身上的棉衣,笑道:“你的手倒是很巧。穿着暖和得很。” 卢玉贞就笑了笑,又看方维。 方维道:“实不相瞒,我们两个这次过来,是有事相求。” 第204章 蒋济仁愕然道:“我们夫妇如今还有什么事能帮忙的。惟时兄便直说。” 方维便将采芝堂药铺的事细细说了一遍,又道:“贤伉俪若是不嫌弃,我们便将铺子盘下来,到时候请夫人来做大掌柜,伯栋兄便委屈些,做个首席坐堂大夫。咱们同心同德,不愁没有出路。” 蒋济仁听了,有些心动,连连点头道:“也是。”又看着蒋夫人。 蒋夫人却神情复杂,沉吟了一阵子,并不开口。 方维道:“夫人想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” 蒋夫人叹了一口气道:“方大人,你也是个极聪明的人。我为宏济堂做的事,你也知道。今日落得这个地步,是我咎由自取,也说不得什么。我已经带累了我相公,中官的生意,我是实在不敢再沾手了。” 方维听了,并不意外,笑道:“蒋夫人,我这是正当生意,不是赃款,况且我们若是盘了铺子,所有房契地契,一应文书,都放在玉贞名下。我早已经给她放了良,她如今是良民,做什么买卖,都不妨碍。” 蒋夫人吃了一惊,便看向卢玉贞,见她轻轻点头,忍不住问道:“那……玉贞便是药铺的东家了?” 方维笑道:“正是。” 蒋济仁与蒋夫人面面相觑,蒋济仁回过神来,笑道:“那很好啊。” 蒋夫人却有些窘迫,脸一阵红一阵白,手捏着衣角不言语。 方维道:“夫人若是有什么要求,便可以提,我们诚意满满地过来,能给的,一定给足。” 第123章 取舍 蒋夫人脸上表情变幻不定, 沉吟了一阵,终于点了点头,对着卢玉贞微笑道:“恭喜啊, 你要做东家了。” 卢玉贞恳切地说道:“夫人, 我是真心实意地来找你。这行买卖我不懂的,被人坑了骗了也不知道。” 方维看了看蒋夫人,肃然道:“夫人, 咱们俩之间,过去的确有些龃龉, 可是如今这是玉贞自己的买卖, 你就帮她一把又如何。” 蒋济仁也在旁边陪笑道:“倒是个不错的机会, 娘子,反正我们也……” 蒋夫人扯了扯身上的棉衣,又低头喝了口水,慢慢笑了:“承蒙你们还看得起我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夫人,你这话就不对了, 你是个能干的人,我一早知道。我也想了一阵,这个药铺现如今生意并不好, 我也不图它能挣什么大钱, 好歹能自给自足也行,能多治些病人。” 蒋夫人清了清嗓子, 看着卢玉贞正色道:“我要是去做掌柜的, 也得约法三章, 铺子里面的一应人事杂务, 我要能说了算才行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是自然。我原本就不懂,更不能乱插嘴了。” 方维见她态度松动了, 连忙笑道:“那夫人你看月银怎么开合适呢?按月还是包年?” 蒋夫人想了想,又看向蒋济仁。他就笑了:“娘子,你说了算。”又看着卢玉贞:“大家都好商量。” 蒋夫人想了一会,将手指在桌上敲了一下,开口道:“你看外子坐堂,一年按五十两,合适吗?我原来在宏济堂,给有年纪的名医,开的是这个价钱。外子好歹在太医院呆过几年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蒋大夫是国手,很合适。那就这么说定了。”又看着她问:“夫人愿意出山的话,那我按年俸给一样的?” 蒋夫人缓缓摇头道:“我却不跟他一样。他去坐堂诊病,收年俸,除了看病开方,别的一概不问。我不拿包银的。”她抬起脸来笑道:“我要这间药铺每年盈余的两成。” 卢玉贞和方维面面相觑,卢玉贞便问:“那要是挣不了钱,你不就没有例银了吗?” 蒋夫人挺直了背,傲然地答道,“做掌柜的,给铺子挣不了钱,原就不该拿什么例银。给铺子赚的多了,我也多分些。” 她虽穿着一件朴素的棉衣,形容憔悴,话中仍气势不减。 方维拍了一下手掌:“蒋夫人十分爽快。既然这样,我们也自然乐观其成。”他又看着蒋济仁,笑道:“我们还有件事,想先提出来。我想让蒋大夫补一封正式的收徒文书,让玉贞能在药铺里坐堂行医。” 蒋夫人吃了一惊,便看向蒋济仁。蒋济仁点头道:“她的确是我的徒弟,借着新的医馆药铺给她补文书,原也不难,只是坐堂行医……” 蒋夫人皱着眉头问道:“原来她是你的徒弟,你为何不早说?” 蒋济仁笑道:“她已经拜过我了,这徒弟我得认。之前也是因为在回春堂挂不了单,所以……” 蒋夫人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,又道:“怪不得。你倒是应该早来跟我说。” 蒋济仁道:“早跟你说,只怕你……”他把后面的话收住了,神情却有些为难,踌躇道:“女子坐堂行医,传说中也有过,只是我平生还没有见过。是否有些不合规矩?” 蒋夫人却皱着眉头道:“向来只是收徒的规矩多些,倒也没有哪条现成的旧例,说不准女医生在医馆做事的。医生坐堂,也都是各凭本事。伯栋,你只说她医术行不行。” 第205章 蒋济仁笑道:“论本事自然是够的。她很有些天分,也肯用功。” 蒋夫人点头道:“那就行了。有业内的人想说道什么,我给他顶回去就是了。我以前做掌柜的,也总有人讲些闲话,后来就都闭嘴了。” 她用手指敲着桌面,低着头思索了一阵子,忽然抬起头来,眼睛里精光大盛,“我正想着什么出奇制胜的法子,现成的兵刃可就到我手上了。” 她看着卢玉贞,神采飞扬地道:“女人做稳婆验身婆的倒是多了。你既然是想做坐堂大夫,京城里头,我所知的,也就仅此一家。俗话说,物以稀为贵。京城里高官富户极多,但女眷生病,也是请外头的医生过来诊治,许多病治起来并不方便。也有些规矩大的人家,请一趟大夫,折腾得很,八成都是自己忍着。若你能打出名号……” 她微笑道:“玉贞,你是东家,我要是做了掌柜的,不仅尽全力支持你坐堂行医,还会专门设一间屋子给你,供来药铺的女眷看病使用。以后你就是医馆的活招牌,包你不出一年,名满京城,是那些夫人小姐们请都请不到的名医。” 卢玉贞越听越心惊,茫然道:“是不是太言过其实了些。” 方维却笑道:“别急,相信蒋夫人有法子的。” 蒋夫人道:“你放心,不是什么坏规矩的路数。只是请些人,口口相传,先帮你把名声打出去。这世上人本就听风是雨,你若是没名气,免费看病他也不理,还说你作怪。若你有些名气了,他在你门前排个三天三夜,花多大的价钱也心甘情愿的。” 卢玉贞犹豫道:“这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倒是觉得十分有道理。” 蒋夫人正说的兴起,忽然看了他一眼,就停住了。 蒋济仁听得爽快,连忙道:“娘子,怎么不接着说了?” 蒋夫人看看方维,又看看卢玉贞,吞吞吐吐地道:“你们……方公公,你明白的。” 卢玉贞转脸看着方维,他却一下子收敛了神情,跟蒋夫人对视。过了一阵,他平静地说道:“你考虑的是。我答应你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“什么?” 方维点头道:“蒋夫人,你放心,我从此再不踏进医馆一步,什么人事杂务,我都是聋子瞎子。玉贞在外行医,便不提我一句,跟我丝毫关系也无。倘若被人说起,只说她是我家乡的远方表妹。在家嫁过人,过得不好,便和离了,到京城投奔我。” 蒋夫人默默点了点头,又喝了口水:“这样到底稳妥些。” 蒋济仁看得一头雾水,卢玉贞却脸色渐渐白了下去,手捏着衣角不言语。 方维看向她,也微笑道:“玉贞,我觉得这样很妥当。” 卢玉贞忽然眼圈红了,开口道:“我觉得很不妥当。你们将我撇到一边,这样就说定了,是什么意思呢。我与你相好,不伤天不害理,又有什么上不了台面的。我是个下堂妇人,大人你也没娶亲,我们不是偷人。” 方维听得呆住了,把脸转过去,便不说话。 蒋夫人叹了一口气,冷着脸道:“玉贞,这世上的事,原不是你觉得怎样就怎样。你是打开门做生意的,医馆药铺又和别的买卖不同,都是靠口碑的。街头巷尾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,难不成你一个一个去跟人说,说了又有什么人会信。你以为做大夫只要医术好就成,那可远远不够。我见得可多了,想成名医,也要交际客人,人情冷暖、应酬往来一样也少不了的。被人说是……你名声就坏了,别说成名医,体面些的病人哪里会来找你呢。” 蒋济仁在旁边听明白了,问道:“原来你们两个……相好?” 方维脸就红了,轻轻点了点头。卢玉贞大声道:“师父,你说的没错。” 蒋济仁却拍了拍大腿,笑道:“你们……”又看向方维道:“玉贞是我徒弟,你又跟我论起兄弟来了,这不是差辈了吗。” 蒋夫人拉下脸来:“伯栋,你先别插话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不过是外面一床锦被遮盖,里头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,把门关好了,什么都不耽误。” 方维道:“也是。”又对着卢玉贞,恳切地说道:“她说的也没错。这也是为了行事的方便。跟我扯在一起,于你的名声,实在有碍。退一万步说,你的买卖刚做起来,别人传些风言风语,你若去澄清,也正好着了人家的道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又看看蒋夫人,脸涨的通红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她又看向蒋济仁:“师父,你怎么看?” 蒋济仁咳了一声,低声道:“我看,也不失为一个办法。就跟我当时收你做徒弟,却不能在外头承认一样,都只是权宜之计,以后等事情做成了,自然有转圜的余地。眼下我补了文书,咱们就有师徒名分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看你师父也这样说。事可从轻,又可从权,也不耽误什么的。” 卢玉贞环顾了一圈,发现无人赞同自己,脸都憋得发紫了,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:“师父,师娘,我……要不这件事,以后再说吧,我再想一想。” 第206章 蒋夫人就点点头:“玉贞,你自己倒是想清楚些。你原本生计艰难,学这一身本事并不容易。得了这个机会,要好好把握。你要做东家,就要学会达观识变,通盘考虑,不要因为些小情小爱,坏了大事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知道的,我再回去劝她一劝。”便起身道:“贤伉俪辛苦了,今日多有打扰。” 蒋济仁起身行礼道:“今日你们过来,什么都不曾招待,过意不去得很。” 卢玉贞也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蒋济仁见她失魂落魄,又安慰道:“玉贞,你回家去好好想一想,也不必以我为念。你俩都是心地仁厚的人,愿意搭伴过日子,师父很替你们高兴。” 卢玉贞含着眼泪道:“谢谢师父。” 第124章 私心 寒风渐渐起来了, 带着呜呜声,一阵松一阵紧。卢玉贞坐在床上,飞针走线地缝着棉衣。 方维小心翼翼地将桌上的油灯朝她那边推了推, 又道:“玉贞, 要不明天再说吧,又不着急。” 卢玉贞抬头看了他一眼,没有答话。她脸上很平静, 又低下头去忙活着。 方维陪笑道:“不是的,玉贞, 你把袖子缝错了边了, 缝进里头了。” 卢玉贞吓了一跳, 连忙提起来看,果然见袖子缝成了一顺边。她着急地跺了一下脚,又抄起一把剪子来将线挑断了。 方维见她闷着头使劲,用的力气很大,连忙道:“玉贞, 咱们今天就不要做针线了,我……我害怕你把剪子啊大针什么的漏在床上,扎到我倒是没什么, 扎到你可怎么得了。” 卢玉贞白着一张脸, 闷闷地道:“落下就落下了,反正待会我不在这睡了, 我自回隔壁去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 问道:“你是……怎么回事?” 卢玉贞道:“咱们就是远房表兄妹啊, 怎么可以这样没廉耻地住在一起。”她抬起眼来看着他, “我还要脸呢,哥哥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 脸上一阵窘迫。他自己讪了一会,站了起来,在屋里转了两圈,又提起茶水吊子来倒了一杯水,递过来:“你可别生气了。” 她沉着脸道:“我没什么可生气的。我这一路上就想,我可占了大便宜了,拿了您的钱,吃干抹净了,又跟您一毛钱关系都没有。回头要是我翻脸不认,哭的就是您一个人。你说这种好事情,怎么就摊到我头上了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我……”他说了这个字,便也说不下去,见她手上停了,便上前握着她的手道:“我并不想这样,只是人言可畏。若只是说我自个儿,也就罢了。只怕你……” 他说着说着,忽然像是脖子支撑不住一样,就深深地把头垂了下去。她见了,一阵心酸直涌上来,也攥紧了他的手,低声道:“大人,我懂的,你的心意我都明白。我就是,心里头难受得很,跟自己较劲呢。” 方维抬起头来看着她,默默点头:“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姑娘,你能想明白的。” 卢玉贞苦笑了一下,也点点头:“我知道世上的人大多是说不通的。说些谎话,我也会啊,不然怎么活到现在的。”又拉着方维道:“大人您坐。” 方维就挨着她坐了。她微笑道:“我哪里有什么名声呢。我原是做皮肉生意的,您也见过。当年我是下等姐儿,身上是不能有钱的,但凡有一文钱,也要被老妈子摸走。我当时嘴很馋,听她们说街上有一家铺子的米糕很好吃,就心心念念地要去吃。等了个把月,终于被我寻了个机会,藏了几文钱下来,就上街去买。那家老板卖给我了,却让我拿着走,不许我在店里坐着吃。我看外头下着小雨,就脑子一热,跟他吵了起来。他说我不干净,怕给他家招来些晦气,带累了生意。我就说,你收钱的时候又不嫌我的钱脏。” 她喝了口茶水,又慢慢说:“路边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。老板见人多,便掏出那几文钱来,一把扔在旁边泥地上,说你的钱,我也嫌脏。一群人都给他叫好,说他有骨气。我也没有办法,又心疼钱,只好蹲下去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捡了起来。” 她说的很平和,方维却听得心都碎了,便上前抱着她,轻轻吻住了她的嘴唇。 他动作很温柔,她也极温柔地回应。过了一会他才轻轻放开,说道:“玉贞,咱们以后再也不过这样的日子了。” 卢玉贞苦笑道:“我心里明白,蒋夫人说的那些,也是实情,跟外面的人解释,人家也不会听的。您的考虑,也是为我好。只是,说是权宜之计,可是以后生意的事,又关系到我师父师娘他们一票人,就是嘴上不说不承认,一辈子这样不清不楚地过着……” 方维看着她,目光凄然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 卢玉贞摇头道:“纸里总是包不住火的,万一以后……” 方维咬牙道:“你要做东家,就不能前怕狼后怕虎的,被自己想的东西吓住了。万事开头难,你先把这一阵子对付过去,以后的事,以后再慢慢说。” 她定定地看着他,忽然眼圈慢慢红了,低头道:“大人,我心里很害怕。以前我有你在身后,做什么都不怕。你要是不管这些事,自己走了,我又得一个人对付着外头那些人,我怕我自己应付不来,被人活吃了都不知道。我回来一路上,就想起那次买米糕,我在泥地里捡钱,别人围成一圈笑话我。” 第207章 方维拍了拍她的背,安慰地笑道:“玉贞,你别怕。我不过是年纪比你大几岁罢了,见的东西多些,仅此而已。其实待人处事,你样样都比我好,你看陆指挥啊,你师父啊,他们都喜欢你,就是因为你为人特别爽快又仗义。蒋夫人那里,我看她也是真心为了你好,并不是作伪。这些可都不是我教的,是你天生心善,招人喜欢。你别怕,遇到坏人了,便跟蒋夫人商量,若还没有办法,去找陆指挥他们。” 卢玉贞自己擦了擦眼泪,摇头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跟您怎么一样。我能有今天,是您手把手教出来的。您是完完全全为了我,一点私心都没有的。” 方维忽然笑了,低头道:“玉贞,我得承认,其实我也是……为了我的私心。” 她愕然地抬头道:“什么私心呢?” 方维笑道:“我要是说了,你一定要笑话我,又讲什么大道理了。可是我心中,又的确是这么想的。” 他拉着她的手,站了起来,笑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他走到书案边上,提起笔来,默默在麻纸上写了几个大字。卢玉贞低头看去,是“立德立功立言”六个字,字体圆润方正,刚劲有力。 她笑道:“这六个字我认识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知道你认识,什么意思你猜一猜。” 卢玉贞思索了一会,“大概是要有德行,建功立业的意思是吗?” 方维点头笑道:“你看,我就说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姑娘。这句话是《左传》里的,后来唐代有个有学问的人又注释了一番。立德就是品德操守,立功就是建功立业,立言就是著书立说。这三个做到了,就可以称作不朽。后代的读书人就将这个称作三不朽。” “我当时跟着干爹读书,他就跟我讲,三者能做到其一,也不枉费这一生。可是他死了,我也明白,我这辈子净了身,再也不能有这种机会了。品德上,遭人唾骂就不说了。伺候人,也算不得什么功业。著书立说,流传后世,更是痴人说梦。我命好,进了宫,有口饭吃,没到外头洗浴堂子里面给人搓澡,也就知足了。我后来很用心地教两个孩子念书,也只是想着让他们的日子过得舒服一点。可是玉贞你不一样,我发现你认识字,有学医的天资,我心里头高兴极了,好像老天专门把你送过来我身边一样。” 他看着卢玉贞的眼睛,恳切地说道:“玉贞,我对你就是有私心。我真心希望你以后能成为名医,治病救人,悬壶济世。你的医案,以后整理一下,也可以结集出版,流传于世。后世的大夫会看你写的书,就像你现在看谈女医的书一样,会记得有你这样出色的大夫,医术又高,医德又好。玉贞,我相信你,你是真的能做到“三不朽”的。你若是能有所成就,那便是我此生最大的荣耀。我这一辈子,注定是个碌碌无为的中官,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,更不会在史书里留下只言片语,可是能给你在路上撑一把伞,我就很满足了。” 卢玉贞已经听得呆了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方维笑道:“你看,你这样用功,又这么仁善,连我的隐疾那样不堪的病症,你都不嫌弃,给我想法子治得好很多了。就算你以后没那么有名,可是你治好的病人,也都会记得你的。” 她反应过来了,结结巴巴地道:“大人,我只是个……我连正经大夫都不算呢。” 方维笑着将她抱住了,轻声道:“是不是我这番话吓到你了?” 她就回答道:“是有一点儿。”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:“也是我不好,大道理总是想的太多。可是我也得叫你明白我的心意。我不愿意拘你在身边,让你围着我打转,总觉得那样浪费了你的才华。” 卢玉贞怔怔地道:“大人,我没有您说的那样好。我真心地想跟你天天在一块,好好过咱们的小日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放心,我也知道自己没资格让你按着我的私心做事。你喜欢买铺子租出去,自己不操心,我也是很喜欢的,知道你很累了。你要是愿意弄医馆药铺,我就好好帮你,你也自己咬咬牙再坚持住,相信你能做成的。只是你不要总想着我吃不吃亏。” 她点点头,目光坚定了许多:“大人,我会用心坚持。可是,我总觉得这样说起来,我像是拿您当垫脚石一样的。” 方维笑了笑,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若我不能给你当垫脚石,才是大大的无能。我心爱的人,就该踩着我往高处去才行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怔怔地发了一阵呆,忽然低头吃吃地笑了:“您讲这么一套,没想过我要是以后变心了,把钱卷走了怎么办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连你我都信不过,那我的心意也太不值钱了。你若是变了心,我就还按着以前想的,找个庙出家去。”说着说着,他又带了点笑意,看着她道:“莫非你想看我吊死在医馆门口?” 她就放开他,正色道:“大人,我绝不会变心的。” 方维搭着她的肩膀笑道:“等你有了名气,说不定想给你当赘婿的人也很多。我得先跟你说好了才行,不然轮不上我了怎么办。” 第208章 卢玉贞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把,笑道:“怎么什么浑话都说。”又补上一句:“那要看您对我好不好。” 方维笑着回道:“我做的还不够好啊。那我就再问问,最近的饭菜,是咸了还是淡了。”又上前一步,在她耳边轻轻道:“还有……那样的时候,喜欢我轻些还是重一些,要不要那些……玩意儿,你跟我讲。” 卢玉贞听不下去,转了脸低头道:“大人,我觉得自己已经很不要脸面了,您都……不害臊的。” 方维拉着她的手在自己手里握着,笑道:“我原是听那些老公公们讲,这个弄得不好,女人要生病的,所以心里特别害怕,自己也想了好多法子。现在这样……手口并用着,你能得些滋味,我就放心多了,但总是有些遗憾。我心里头就怕你觉得……要是日子久了,你就厌弃我了。” 卢玉贞猛烈地摇头,却不说话,过了一阵才看着他的眼睛,轻声道:“其实……跟自己喜欢的人,怎么都是好的,何况您连这事都处处以我为先,这样照顾着我,生怕我有一丁点难受。我以前……只能忍着,拿自己当块木头。跟您,我才觉得自己像个人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又把她揽在怀里,轻轻抚着她的头发:“我心里都懂的,所以加倍地想疼你。你知不知道,你动情的样子特别好看。我其实胆子很小,你不觉得我丑陋恶心,我才敢的。” 她握着他的手放在心口上,又捧着他的脸,热切地亲了上来,颤着声音道:“大人,我真恨不得用刀子剖开自己,让你看看我的心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笑道:“玉贞,咱们倒也不必这样,听起来怪吓人的。” 第125章 新篇 卢玉贞和蒋济仁坐在采芝堂一楼的桌子边, 默默相对。 蒋济仁见她有些坐立不安,便开口安慰道:“玉贞,你只管放心, 你师娘去谈价钱, 一定行的。” 卢玉贞也笑了,脸色和缓了些,“师父, 我不是怕这个。”她提起吊子给他倒了盏茶,关切地问道:“咱们这里斜对过就是回春堂, 我是怕您心里……” 蒋济仁向外看了一下, 勉强笑了笑, 摇头道:“回春堂如今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。能有个医馆让我坐堂行医,我就感激不尽。也是多亏你和惟时兄的鼎力相助。” 她听了这话,越发不好意思起来,“这些事,都是方大人一力主张的, 也是他指点我如何操办。” 蒋济仁叹了口气:“惟时兄论学问人品都是上佳的,可惜……”看了看卢玉贞,便没有说出口。 她也心中雪亮, 微笑道:“我也觉得他好得很。”又问道:“师父, 您觉得这店名要不要改一下,改成仁心堂, 普济堂什么的?咱们换个招牌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我倒是觉得采芝堂就很好, 留瀛洲而采芝兮, 聊且以乎长生。咱们治病救人, 长生不是最好吗,病人看了也喜庆的很。”又自觉说的多了, 微笑道:“你是东家,你说了算。” 她低着头道:“您管我叫东家,我哪里敢应呢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咱们两个,各论各的。谈这些事,你是东家便是你做主,医术上的事,你该叫师父就得叫,不妨碍的。”又从窗户里看了一眼回春堂,见门口熙熙攘攘,几个伙计在人堆里热情兜售,心头一阵火直冲上来,铁青着脸道:“真想把那什么葆春丹一把火烧了。” 卢玉贞吓了一跳,“使不得,师父,放火是不成的。再说了,那可是您自己家里的买卖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不敢说自己是蒋家的人了,可是我身为大夫,也不能坐视不理。况且正是为了蒋家的名声,才不能留着这些脏东西,祸害百年的基业。” 卢玉贞见他态度果决,又低声道:“我其实这几天也在想这事。我记得之前陆指挥说他吃了些丹药,便是热性的,脉象细弱沉迟,舌苔发红。我在神门、内关两处用针,还是有些效用。只是按您说的,这阿芙蓉药性烈得很,我便没有见识过了。” 蒋济仁赞赏地看了她一眼,点点头:“总得想个法子治一治,用针用药也都使得,只是用针需要大夫来弄,用药便方便的多。我这几日苦思冥想着,看有没有什么断瘾的方子。” 他们正说着,牙人沿着楼梯疾步下来了,向卢玉贞做了个手势,笑道:“请新东家楼上坐。” 她就知道谈得成了,心上一阵狂跳。蒋济仁笑道:“还不快去。” 牙人又笑着低声道:“楼上那位娘子本事了得,我做了这十几年,各路人等也见得多了,这样厉害的砍价高手也是罕见。房契地契带铺子,全套下来,不过二百二十两。这个价钱,便是走遍北京城也难找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也是你从中花了大力气。”又对蒋济仁道:“师父,咱们一块上去吧。” 他们走上楼去,楼上设着桌椅板凳,坐着几位保人。前面坐着药铺的原东家,是个六十来岁的商户,笑眯眯地坐着喝茶。见到蒋济仁,便起来作揖道:“承蒙惠顾。” 第209章 牙人笑道:“不是这位小相公,是这位娘子。” 卢玉贞上前福了一福,老商人略有些意外,仔细打量了她两眼,又对着牙人道:“文书都谈妥了,可以盖印了。” 蒋夫人便冲着她微微点头。 牙人请双方对面坐了,将文书一式几份,又让双方看过,卢玉贞便从袖子里取出私印,在白瓷印泥盒里饱饱地蘸了大红的印泥,用尽力气盖了下去。 牙人低声提醒道:“新东家,心里再欢喜也不必这样用力,印油干得慢。” 她就笑了,手上也放松了些。老商人取出一大盘钥匙,向她一一交代清楚,便和保人下楼去了。 牙人眉眼间都透出喜色,躬身道:“新东家,明日我带您去顺天府署盖上官印,交过契税,便是正式结清过户了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又掏出一封赏钱,递给牙人道:“你这几日也辛苦了。” 牙人在手里掂量了一下,渐渐笑得开了,拱手道:“谢东家的赏,小人挣得就是个跑路钱,可不敢道辛苦。日后东家发了财,要另起分铺,也请来帮衬我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借你吉言。” 牙人便也转身离去。一时楼上只剩了蒋济仁夫妇和卢玉贞三个人。蒋济仁拿着卢玉贞的私印,翻来覆去地看着,笑道:“这方印倒是古朴典雅,很有汉印之风。书篆治印之人必不俗。” 卢玉贞却看着文书上红通通的印文,一时百感交集,又看见印的一角,略有缺损痕迹,忽然想起方维那天在灯下对着光,在石头上驱刀如笔的样子,又是心酸又是甜蜜,眼泪险些要流出来。 她咬牙忍住了,伸手抄起那盘钥匙,推开了二楼的窗户。 方维坐在外面的茶汤摊子上,正略显焦急地向这边望过来。见到她开了窗户,两个人遥遥相对,她就拿着手中一大串的钥匙,冲着他摇了摇,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。 风带着些枯树叶从街上扫过去。路上行人低着头缩着脖子匆匆而过。他看着她,也笑了起来,冲着她挥一挥手。又起身将几文钱放在桌子上。 蒋夫人见她站在窗前挥手,便过来问道:“怎么了?” 从窗户向外望去,蒋夫人也看见了方维。两个人目光交汇,方维就转过身来,抱拳深深地一揖到底。 蒋夫人心中一震,忽然许多旧日的景象翻涌上来,楼下一揖到底的人还站着,脸却不再是方维的了。 她本能地抱拳回礼。方维微笑着转身,沿着大街走去,身影渐渐淹没在人群当中,再也分辨不出来。 风从窗户边上呼啸而过,蒋夫人一阵恍惚,呆呆地站在原地。 蒋济仁笑道:“娘子,你们在窗户边上看什么呢。风太冷了,仔细着了凉,又咳嗽起来。里头坐吧。” 蒋夫人骤然惊醒了,退了一步,支支吾吾地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回身道:“还有些事情商量呢。” 卢玉贞将窗户关上了,请他们夫妇二人坐下,低声道:“铺子已经买下来了,接下来怎么准备开张,还是要听师父师娘的。” 蒋夫人道:“东家,买铺子不过是第一步。生药怎么进,熟药怎么制,铺子怎么陈设,原来的掌柜伙计怎么用起来,也还是有很多琐事要打理的。” 卢玉贞低头道:“我看着回春堂就在对面,他们如今生意这样畅旺,我心里头也虚的很。要不开业的时候,诊金药费给病人些折扣呢?” 蒋夫人笑道:“玉贞,这个可不是良策。咱们若是直接给折扣,就是先输了第一城。依我看,药铺新开张营业,一定要弄出些大动静来。” 卢玉贞听得心中一惊,便看向蒋夫人。蒋济仁笑道:“娘子,你也不必卖什么关子了。昨天你就一直问我,那葆春丹里头是些什么东西,多大用量,你心里一定有主意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伯栋跟我说明白了,那丹药之所以热性那么厉害,是因为加了阿芙蓉。这东西我原来也略知道一点,本是从莺素的青果中刺出汁水来晾干而得的,用来治痢疾十分有效,近年来,皇室采办药材也将阿芙蓉加了进来,从南方走水路上直接贡到京城。交了宫里头的孝敬,还有剩余的,才零星卖出一些给各大药铺。因路途遥远,运费又贵,价格极高,日常开方并不多用,一般药铺也没有存货。我之前主理回春堂的时候,盘过库房。我还记得,十来间分铺,大概也只有七八斤的量。这几日我走了几间铺子,在外头暗暗数了一下葆春丹大概的出货,不出十几天,阿芙蓉的存货就要用尽了。就算他们已经派人去各地采买,一时半会,也很难凑齐这样多。” 蒋济仁脸露喜色,笑道:“那他们就卖不了葆春丹了,真是大快人心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正是。过不多久,这丹药就要脱销。伯栋既然说这药吃了就成瘾,那到时候便有大批人过来求医问药。” 蒋济仁忽然明白了,点头道:“若是有人吃这丹药吃上了瘾,一旦停了药,必然是涕泪俱下,浑身麻痒难当。精神耗损,痛苦不堪。届时一定会到回春堂来要个说法。” 第210章 蒋夫人看着丈夫,微笑道:“你说得对。当务之急,便是要有个断了这瘾的方子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娘子,咱们想到一块去了。”便提起笔来,默默写了一个方子出来,递给卢玉贞。 卢玉贞细细读了一遍,“师父,我觉得您这个方子很好,只是……是不是太猛了些?我怕吃出事来。” 蒋济仁正色道:“自古除瘾用重方,不然只怕断不掉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您这个方子已经很对症了,只是里头有些东西,可以调一调,做得中正平和些。” 蒋夫人拿着药方看了一眼,笑眯眯地说道:“伯栋,咱们再商量商量,这样猛的药,一剂下去,我心里也只怕没底。你和玉贞再核对一下,看能不能稳妥些。”又看着卢玉贞:“东家,掌柜的和伙计学徒们都在后院候着,我叫他们上来吧。” 第126章 规矩 矮矮胖胖的掌柜笑眯眯地进来了, 见卢玉贞坐在上首,蒋济仁和蒋夫人两边陪坐着,略迟疑了一下, 便走到卢玉贞面前, 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:“小人梁生友,拜见东家。尚不知东家贵姓,实在惭愧。” 卢玉贞点头笑道:“免贵姓卢。梁掌柜辛苦了。”又指着蒋济仁道:“这位蒋大夫, 是来店里面坐堂行医的。” 蒋济仁便起身见礼。梁掌柜作揖道:“店里缺大夫也很久了,蒋大夫过来正是雪中送炭。” 卢玉贞又指着蒋夫人道:“这位是他的夫人, 是我特意请来的大掌柜。以后店里的一应事务, 都报请大掌柜拿主意就行, 也不必来问我。” 梁掌柜转脸见蒋夫人年纪轻轻,气质却冷静,心头一凛,随即又反应过来,连忙上前行礼道:“大掌柜有礼了。这铺子里除了我, 还有账房先生一位,伙计四名,学徒八名, 还请大掌柜多指教。” 蒋夫人微笑着点点头, 指着旁边的椅子道:“您先请坐。” 梁掌柜诚惶诚恐地道:“我站着听吩咐就行。” 蒋夫人便指了指身边的桌子,上面摆了一摞账本。“梁掌柜, 咱们铺子里这三年的帐, 今天早上我也仔细看过了。你也是铺子里的老人了, 这些年一力操持着, 确实也费了不少心。” 梁掌柜客气地答道:“哪里哪里。都是小人应当应分的。” 蒋夫人道:“那就先请账房先生过来吧。” 不一会,帐房先生进来了。他约莫五十来岁, 十分清瘦。他行礼后,自报家门姓陈。 蒋夫人便笑微微地说道:“陈先生这账目理的还算清楚,“进、缴、存、该”四角齐全,流水明细也记得详细,看得出来,你是个老成谨慎的人。” 陈先生便躬身谢过:“大掌柜谬赞了。” 蒋夫人又翻开一本账,指着上面一处,看着他笑道:“只是这进缴结册中,尚有几个月的进项与流水不大对扣。像是盘龙门的时候强行平过的。” 陈先生看得清楚,脸色就变了,连忙解释:“大掌柜慧眼。这几个月因以前的东家从账上支了些现银,所以……” 蒋夫人沉吟了一会,点头道:“给付现银是一脚帐,四角帐却是要有来有去。好在数目不大,以后便下不为例。” 陈先生连连点头道:“您说的是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这几日我还需要盘存,还得陈先生多多帮手。”又向着卢玉贞点点头。 卢玉贞便吸了一口气,开口说道:“陈先生在采芝堂干了许多年,也是兢兢业业,以后也辛苦您了。”伸手将托盘中红纸包着的一小块银锭递了过去。 陈先生接了过来,低头道:“谢东家的赏。” 梁掌柜又叫了伙计和学徒上来。四个伙计走上前齐齐站成一排。各自报了家门,多是京城附近人氏。那个十七八岁的伙计排在最末,自报叫李有禄。 蒋夫人便叫了三个人的名字,叫谢东家的赏。 李有禄见没有叫他的名字,登时脸色惨白。卢玉贞见状,也茫然地看蒋夫人。 蒋夫人摆摆手,卢玉贞就先按一人一吊钱给了赏,几个伙计拿了钱,在旁边站定了,留下李有禄站在当中。 梁掌柜见场面有些尴尬,上前解释道:“有禄……也是在店里做了几年,从学徒升的伙计。” 蒋夫人却笑道:“这位姓李的伙计,可还认得出我?我三天前来过铺子的。” 李有禄看了看她,略有些茫然,正思索之际,蒋夫人笑道:“如今店里的客人,一天也就零零星星几位,我可是买了好几包药粉,你都不记得我,可见做事十分不用心。” 李有禄脸色阴晴不定,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,不断叩头:“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。大掌柜您大人有大量,还请……” 蒋夫人淡淡地道:“你认不出我,也就罢了。今日便要开革了你,也让你心服口服。” 当下众人皆是一惊,梁掌柜急忙道:“这……大掌柜,今日是新东家的喜日子,既非端午中秋,也非年节,按规矩,就算开革雇员,也……” 蒋夫人笑道:“论起规矩,也有大规矩,有小规矩,小的总越不过大的去。他是铺子里专管抓药的,讲究的就是齐眉对戥,手上的斤两务必要精准。我冷眼看着,他可是毛糙的很,不说是一剂一回戥,便是三剂一回戥都做不到。” 第211章 李有禄支支吾吾地解释道:“小人想起来了,当日……当日那方子确实用药多了些,小人手上便没有留意。” 蒋夫人冷笑了一声,便不看他,向着众伙计说道:“开方用药,要的就是配伍施治,若是配药的时候这个多了一钱,那个少了一钱,药效何来?大夫开出方子来,病人回家熬上几个时辰,都是费心费力,若是到你这里手上一抖,众人的心血都空费了。” 李有禄连连叩头道:“小人知错了,小人以后一定打起十二万分精神,好好做事。” 卢玉贞看了,略有些不忍,又看向蒋济仁。见他对她微微摇头,她便憋住了不言语。蒋夫人从身后提出一个纸包来,笑道:“我再让你看看。我若是没记错,你当学徒第一天,就该从包药学起。想是你出徒久了,全都忘光了。出手的纸包讲究边角对齐,有棱有角,包裹严实。你这个纸包,样子不端正还在其次。” 她放了手,纸包直直地掉在地下,登时散了开来,里头的粉末扑出来,撒了一地。李有禄脸色灰败,闭口不再说话。 梁掌柜张了张嘴,便没说出话来。蒋夫人环视众人,冷冷地道:“梁掌柜,回头你带他到里面去,将工钱结清了,给他将这个月的钱补齐,也算有始有终。” 李有禄呆呆地跪在地下,垂着头不言语,梁掌柜推了他一把:“快谢过大掌柜。”他就勉强道:“谢过掌柜。” 几个伙计和学徒在后面站着,都看得脸色苍白,一声也不敢出。 蒋夫人用眼光扫了他们一眼,喝了口水,平静地道:“如今我来这里做大掌柜,便也说不得什么讨嫌不讨嫌了。你们今日看得明白,也不要跟我说以前怎样。以前都是蒋掌柜心地仁善,惯出这些毛病。如今换了东家,药铺里头是什么规矩,也都早有明文,依着来就行。做错了事,该罚就罚,该打就打,该开革的就开革。谁要想求情,一体处置。” 众人齐声答是。八个学徒又上来叩头。卢玉贞给了一人半吊的赏钱。学徒们刚要退下去,蒋夫人却指着其中一个道:“杨安顺,你留下来。” 卢玉贞一看,正是之前那个十四五岁的学徒,大眼睛厚嘴唇,看着颇忠厚老实。她依稀记得这孩子人还算勤勉,皱了皱眉头,刚想说两句,又忍住了。 杨安顺吓得浑身发抖,跪下去道:“小……小人知错了。” 蒋夫人笑了一下,看着他道:“你别怕。不是要开革了你。” 杨安顺抬头惊恐地看着她。 蒋夫人笑道:“那天我进来,看一帮人在铺子里头磨洋工,就你在扫地抹灰,还算勤快。你见我是重身子,又搬了把椅子,领着我坐下。我抓完药,跟柜台说近来害喜,你又跟掌柜的讨了一小包梅子给我。” 杨安顺长出了一口气,低声道:“小人也是因近来店内生意不好,心里害怕,怕客人不来了。要是……到别家做学徒,三年就得重新起算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笑道:“很好。即日起,我就将你升做伙计,跟他们三个拿一样的月钱。” 杨安顺又惊又喜,等反应过来,才连连叩头道:“谢大掌柜,谢东家。” 卢玉贞也笑了,招手让他过去,又给了他半吊钱,笑道:“那我就也按伙计的份例赏你了,你以后在铺子里要听大掌柜的话,用心做事。” 杨安顺欢喜得快要哭了出来,一个劲地点头。 蒋夫人也笑了:“我也不是阎罗王,赏罚分明,才是正道。” 她喝了口水,又对着一班学徒正色道:“这几日先关门歇业,择吉日另行开张。你们两个以后单管大堂里头迎送客人,轮换着值夜。你们两个以后单管抓药,务须三查三对,绝不能有错漏。你们两个以后单管在后院炮制熟药。杨安顺,你以后单管进货盘库,自己再带一个学徒。前店后坊各司其职,有不明白的,只来问我。” 众人都下楼去了,梁掌柜定了定神,擦擦一头的汗,低头道:“大掌柜,以后店里的事,您吩咐一声,我们一定照办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你也不必这样惶恐。我看得出来,你也是个勤快能干的人,只是未免太好说话了些。我有时候若是着急起来,话说得重了,你也劝着我点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还没给您赏钱呢。”便伸手将托盘里的一锭元宝递给他。 梁掌柜面有惭色,压低了声音道:“铺子现在生意这样冷清,我拿着这个赏钱,心里也惭愧得紧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不必自责,这原不是你的过错。如今换了门庭,日后大家同舟共济,生意一定能好起来的。” 梁掌柜伸手将元宝接过去,躬身笑道:“多谢东家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以后我也在一楼坐堂诊病,你吩咐底下的伙计学徒们,平日里只叫我卢大夫就行,不必叫东家。” 梁掌柜吃了一惊,问道:“东家您这是……” 蒋夫人道:“东家医术了得,过几天你就知道了。” 等蒋掌柜也走了,蒋济仁才拍了拍手掌,笑眯眯地说道:“我看你们两个干的就挺好的,有没有我,也不打紧。” 第212章 卢玉贞笑道:“师父你说的是哪里话,没有你,我坟头草都该多高了呢。” 蒋夫人也松了口气,对着他笑了笑,“伯栋,铺子里这些杂务,也都是绕着你转。你要是医术不好,我就是管出大天来也没用的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我就是有感而发。像你们两个这样能干,我可就不愁了。” 蒋夫人道:“伯栋,如今铺子里可都指望着你。那个断瘾的方子,是最最紧要的,开张便要等着吃这一波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敢不尽心竭力。” 第127章 药方 清晨的第一抹光线从窗户里透进来。卢玉贞向外头望了一望, 摸索着起身。 她小心翼翼地从方维身边绕了过去,脚在床底下够着找鞋子。方维却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,嘴里嘟囔道:“还早呢。” 卢玉贞回身拍了拍他的背, 笑道:“怪我动静太大, 吵醒你了。多睡一会吧。”自己穿好了鞋子下地。 方维揉了揉眼睛,忽然用手指头勾住她的袖子边,笑道:“到底说温柔乡竟是迷香窟, 我这是软玉温香在怀抱,实在是舍不得放你走呢。” 她弯下腰去, 轻轻亲了一下他的额头, 微笑道:“大人, 这几日铺子里的事有点多。蒋夫人要盘存,还要在一层单辟一间诊室给我,方便招待女客。我得去看着点家具摆设,免得他们弄错了。等办完了事,我就早些回来陪你。”又将床帐子轻手轻脚地掩好了。 方维却一撩帐子, 整个人坐了起来,笑道:“知道了,我的东家大小姐。你慢慢梳洗着, 我去把早饭做了。” 卢玉贞笑着推了他一把:“您就躺着吧, 好不容易能多睡一会。我就在街上买些油旋吃也就罢了,方便得很, 味道也不错。怎么劳动您起来烧火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起了身, 一边收拾被褥一边道:“你都这样勤力, 我要是不起来, 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你金屋藏娇了一样。” 她洗了把脸,笑道:“藏娇又怎样, 我喜欢啊,巴不得天天这样。一回来就能看到您,换我以前想都不敢想。只怕您不够娇气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这自从盘了铺子就是早出晚归的,咱们便是在一块也没几个时辰。昨天你半夜三更才回来,我好不容易熬出来的药都热了几回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大人,在家里等着的那个总是更难受,我明白的。”她坐在镜子前面拿起梳子来,自己很快地挽了个发髻。 方维看到了,笑道:“当了东家,还这样粗疏,我待会给你弄个好一点儿的。” 她从镜子里看着他,微微一笑道:“抓个发髻就行了,说不定还有些搬搬抬抬的活要做。” 方维笑道:“哪里有东家亲自下场干活的道理。横竖雇着有十几个男人呢,你指挥他们做就是了。我只管给你打扮得端正庄严,让你往那一坐就是气势。”又低声道:“蒋夫人那个人,做派是骄傲些,倒是也能平事。你平时就姿态放低些,言语上软和一点,凡事多让她拿主意就是了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,笑道:“等有大场面的时候,再劳动您也不迟呢。” 方维就无奈地笑笑,将那根梅花金簪子给她插进发髻里去,左右端详了一番,点头道:“是你生的这样美,省了我多少工夫。” 她就站起身来,搭住他的手,笑道:“大人,你的嘴巴越来越甜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总得让你舒舒服服地出门去,我才放心。”又仔细理了一下她额头前的碎头发,“我家玉贞脑门大,真是聪明相。” 卢玉贞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,低头道:“我知道自己本来就姿色平平,怎么担得起您这样夸奖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就是担得起,一见到你,我可就色心大动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笑眯眯地哼了一声,忽然想起前尘旧事,微笑问道:“大人,我记得你有一次喝了些房中药,当时是什么感觉?” 方维愣住了,窘迫地低下头:“我就知道你看得出来。那天也太难堪了,你又问这个干什么。” 她拉着他的手笑道:“大人,那次是咱们一块过来的,我心里自然明白。回春堂卖葆春丹的事,原本你也知道。如今我跟我师父在想有没有断瘾的方子,不然那些人发作起来,实在可怜,说好好的人说不定就毁了呢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就是浑身燥热难当,浑身血液如同煮沸了一般,脑子里……有些绮念环绕不去,总想着跟你再亲密些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大人,我知道了,很难受是吧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道:“也不是像传说中的狂性大发不认识人了。只要用心克制能管用的。那天你给了我冷水毛巾,我慢慢擦着,念头能消减些。”他想了想,“断瘾这种事,走刚猛的路数自然也行的,但就是开始那几天会很痛苦。若是要慢慢戒断,我倒是有点心得。” 她就问道:“大人,什么心得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不过是以前带孩子的心得。郑祥他家里原也是大户人家,因为族人获罪,也跟着受了牵连,全家上百口人都死光了。他又被净了身,送进宫来。他因受了这样大的惊吓,一开始跟着我的时候,晚上总要双手双脚挂在我身上才睡得着。一离了我,就要浑身发抖,哭着喊爹喊娘。我是又心疼又难过,可是他总要出去做事,又不能不戒了这个瘾。后来,我就想出了个办法,拿了我最常穿的一件衣裳,等他睡了,给他浑身裹住,抱到一边。有了那件衣裳,他就能睡得平稳些了。再后来,等他睡熟了,我就把衣裳再偷偷拿走,就这样慢慢练了出来。” 第213章 卢玉贞微笑道:“这倒是个好法子,我家大人实在是聪明极了。”又抬眼看着方维道:“两个半大孩子,难为您怎么过来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也没什么,倒是因为他们,我的日子才算稍微有了些滋味。方谨那时候也有好多好玩的事,我回头有机会慢慢跟你讲。” 卢玉贞忽然灵光一闪,脑海里悟到了什么。她上前一步,一下子就扑到他怀里。方维冷不防,向后退了一步,将她接住了,问道:“你这是……” 她就把手挂在他脖子上,笑道:“我想到断瘾的法子了,大人。” 方维见她眼睛里都闪着光,笑道:“是吗,我的好东家可太厉害了吧。” 她笑出声来:“是大人您厉害。”又抬头吻他。 他就躲了一下,笑道:“我这脸都没洗,牙也没擦,只怕弄脏了你。” 卢玉贞跺了跺脚道:“怎么这样扫兴。”追着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,才默默笑了。 等她到了采芝堂的二楼,蒋济仁夫妇已经在那里坐着了。蒋夫人拿着算盘,在噼里啪啦地算账。蒋济仁把胳膊支在桌子上,手托着腮像是在苦思冥想。她就笑道:“师父,关于那个方子,我想到主意了。” 蒋济仁把手放下来,笑道:“知道你最有些古怪念头,你先说给我听听。” 卢玉贞道:“您上次开的药方,是个大败毒的方子,药性是最刚猛的。病人吃了,难免上吐下泻,若是身子本就被那个药丸淘虚了,只怕有性命之忧。我倒有个主意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快快讲来,徒弟还跟师父卖关子啊。” 她就笑道:“您那个方子里头加些党参,再加些米皮,说不定就成了。” 蒋济仁想了想,“党参原是补气的,加上也没什么。可这米皮原是莺素果子的壳,若是加了不就跟葆春丹一样了吗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您也是知道的,米皮也是常见的药材,涩肠镇痛有效,可是远没有阿芙蓉烈性。那些有了心瘾的人,倒是可以分几步,慢慢戒断。这方子可分三到五剂,若是三剂,一开始在方子里加五钱米皮,五钱党参,第二剂各加三钱,第三剂便全不用。心瘾重的,便用三付,心瘾轻的,一剂就可以了。” 蒋济仁想了想,拍着大腿道:“循序渐进,很有道理。视病人的轻重给药,也是医家的本分。” 他就拿了笔,将药方默默写了出来,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,又添了柴胡、杜仲两味。 卢玉贞看着方子点了点头,又道:“只是这米皮入药,极是酸涩。喝起来难喝的很。” 蒋大夫道:“这药性已经和缓了些,若是调口味……”他又笑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。就是这药方原是汤剂,十分不便,若发作起来又来不及,倒不如想些法子,蜜炼成药丸。” 蒋夫人听了,点点头道:“这个法子很好,熟药又方便使用,利润也大。”她自己用手指掰着算了算,又打了打算盘:“咱们的利能翻一倍还多。” 她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,像是在想着什么。过了阵子才开口道:“伯栋,你开给玉贞平时吃的那个治血症的方子,还有一些妇人常用的保胎的,或者是补气养血、美容养颜的方子,能给我看看吗?” 蒋济仁便在纸上一一写了给她。蒋夫人将几张纸看了看,点头道:“这些方子,连同那个断心瘾的方子,我核算一下生药的用量。铺子里原有的生药,我已经盘过了,不剩多少,有些也不新鲜了,依我看,倒是不用的好。” 卢玉贞道:“师娘你做主就是。” 蒋夫人抬起头来,微笑道:“等我算出来个明细,我便去祁州一趟,将这半年的常备药材,都采购一批。库房里头本来也快空了,是进货的时候。” 卢玉贞与蒋济仁面面相觑,卢玉贞赶忙摇摇头道:“这怎么使得。你是重身子的人,怎么可以舟车劳顿呢。” 蒋济仁也着了急,起身道:“娘子,此事万万不可。若是非得去,我就替你去罢了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玉贞,伯栋,你们先不要着急。祁州我原也是去熟了的,有几家生药行的老板与我私交不错,多半能便宜个一到两成。咱们这些药方,在京城采买,数目也不小。如今铺子账上只有二百多两银子,伙计们的工钱要出,十几个人也要吃饭,店里头的零碎开支,加上最近一楼要修葺,又要买些新桌椅板凳,算下来也实在并不宽裕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师娘,不宽裕便有不宽裕的做法,咱们便少进一些药材,慢慢经营着。大不了我们只开方,不卖药了,也断没有叫你去外地采买的道理。” 蒋济仁也急得脸都白了:“娘子,你现在怀着孩子呢,你自己咳嗽都好了没几天,这一路风尘辛苦,万一再坐下病来,叫我怎么办呢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如今胎象已经是稳了,祁州路程又很近,两天的马车就能到,路上倒也无妨。现如今外头还不知道我们的来路,咱们正好可以悄悄准备着。这几个药方,也绝不能叫外人知道。还是我去一趟,最为稳妥。也就去这么一次,能买够大概半年的量,赶上冬天,放的时间长些,也没有蛇虫鼠蚁,是最划算的。半年之后,我正在坐月子,就顾不得这许多了。” 第214章 蒋济仁想了一想,拍拍她的手道:“既是如此,我就陪你走一趟。” 蒋夫人摇头,微笑着看他:“伯栋,这里制熟药的事,还得你来主持呢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炮制的事我也略会一些,你们只管放心出门便是。” 蒋夫人犹豫了一下,蒋济仁又道:“娘子,如今咱们夫妻俩相依为命。我是孩子的爹,你不要我去,我也得跟着你去。不当你相公,当个伙计也好,一路上总得照顾着你,不然叫我一个人在京城,我怎么放心。” 蒋夫人笑了,口气却很坚决:“没什么的。伯栋,你在铺子里有些更重要的差事要做。生药制熟药,可不是嘴上说说那样简单,蜜炙还是醋炙,火候几分,那都是要反复试过,不是你主持着,实在很难。” 她看蒋济仁面色焦急,又笑道:“我算着,还有十几天葆春丹就该断货了。便是不挣钱,想想那些人的心瘾要发作了,咱们动作也要快些,这可是救人的事。” 蒋济仁仍是摇头。蒋夫人就看着卢玉贞笑道:“东家,当初说好的店里一切事务由我调派的呢。” 卢玉贞看着她,也着急地道:“师娘,这不是谁做主的事,我不想让你孤身犯险。“ 蒋夫人道:“我带个伙计,再找镖局的镖师护送,一路扮作农妇,不打紧的。”又向着丈夫笑道:“你别怕,你要是跟我去,我就只能扮作秀才娘子了。” 第128章 九华 天将正午, 一辆破旧的驴车吱吱呀呀地在路上走着。高俭抱着腿坐在上头,闭着眼睛打盹。 驴子低着头认命地走,车越走越慢。他睁开眼睛, 紧了紧身上的袍子, 往天边看了一眼,淡淡地问道:“这不是往北边去的路吧。” 驴车慢慢停下来了。车夫咳了一声道:“陆指挥吩咐,叫你在这下车。” 高俭怀疑地望了望四周, 天是晴朗澄澈的,能清楚地看到西山上的佛塔。车夫指了指旁边一条羊肠小路, 他就沿着那条路渐渐朝山里走去。 走了没多久, 路转了个大角, 他就望见了远处站着的方维和卢玉贞。 他紧走两步,一眼看见他们身后的一座坟茔,内心雪亮。 这是一座荒野中的孤坟,上头已经长了一茬枯草,颤颤地在风中摇着。坟前立了块青石板的墓碑, 却一个字也没有写。 他走到坟前站定了,低声问道:“是九华吧?” 方维嗯了一声。卢玉贞蹲下身去将带来的几样祭品在坟前摆好了,又点起烧纸来, 火苗沿着风的方向上窜起来, 带着黑色的灰烬翻飞。 高俭点头道:“芳儿,谢谢你这样照顾他的身后事。” 方维从卢玉贞的灰色布包里拿出一壶酒来递给他, 微笑道:“这酒很烈, 也不知道他喜欢不喜欢。” 高俭接过来, 仰头举高了往自己嘴里倒了些, 咂摸了两下,笑道:“好酒, 痛快。从军之人,哪有不喜欢烈酒的。”又对着墓碑说道:“九华原本是很喜欢喝酒的。后来到了南京,怕误了事,等闲场合便不喝了。” 他扬起手来,将酒慢慢地洒在坟前的地上,微笑道:“九华,你在荒山野岭一个人呆着,一定寂寞的很。好好喝两杯吧,你再不用办差了。” 他说着说着,眼泪便直直地流了下来。等酒撒完了,高俭将酒壶递给方维,自己在坟前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,磕了三个头。 方维递过帕子去,他就擦了擦眼泪,摇头道:“九华,他是为了我才孤身犯险的。我又何德何能让他这样送了性命。” 方维道:“二哥,金公公原是你的亲厚之人。他心里大约也是不后悔的。” 高俭又拿了些纸钱,用火折子引燃了,在坟前默默烧着,一边淡淡地说道:“只有我对不起他的份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二哥,你这次被发配去昌平守泰陵,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。” 高俭笑了笑,摇头道:“也好。能饶我一条性命,算是圣上仁厚。”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二哥,我家老大现在神宫监做事,时不时也要去昌平走一趟。我跟他嘱咐一句,以后便能常常书信往来。你要是缺什么,只管跟他说。” 高俭纳闷道:“你家老大?”忽然想明白了,又笑起来,“你都有干儿子了。日子可真快啊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我不仅有名下了,还有两个呢。你想想,我也快三十了。” 高俭笑道:“你怕什么,我都三十六了。”又搂着他的肩膀道:“真替你高兴。” 方维道:“这几年,你怎么也没挑选几个。” 高俭笑道:“我这一辈子,已经想好了是不收名下的。” 方维听了一愣,又轻声问道:“是因为干爹的事吗?” 高俭摇头道:“也不是。我想着自己注定是要早死的,不是死在战场上,就是死在牢房里。若是收了名下,不是拖累他们,就是让他们伤心。何苦来多这些牵绊。” 他笑了笑,又看着那块没有名字的墓碑,伤感地说道:“我只有一次想要破例,就是把九华从战场上带了回来,我俩都在营中治病。我把他叫到我眼前来,问他愿不愿意。我想着他肯定立马就答应了,谁知道九华给我跪下了,说多谢我一番好意,只是自己干爹已经没了,不愿意再认别人。” 第215章 “当时我身边的亲随知道我以前的事,怕他得罪我,连忙把他喝止了,骂他不识抬举,我却笑了,心里头越发看重他。其实那天我看着他,忽然又想起你来,内心惭愧得很。” 方维听了,有些发怔,摇头道:“二哥,你没有错,不要这样自责。” 高俭却微微笑着看了看卢玉贞,叫道:“弟妹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句,吃了一惊,待明白过来,忽然飞红了脸,低下头去,手捏着衣角扭捏了一会,又支支吾吾地道:“二哥,我们……没有成亲。你叫我玉贞就好了。” 高俭愕然地转头看着方维,“芳儿,这可是你的不是了。怎么你就……” 方维摇头道:“二哥,说来话长,这事咱们俩以后再说。” 高俭却肃然道:“芳儿,我不是告诉过你要好好珍惜吗,绝不能辜负了真心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郑重地说道:“卢姑娘,我三弟这个人样样都好,只是心思太重,遇到事情想的太多。我心里清楚,他对你是真心真意,你若是也愿意嫁他,二哥给你做主。” 卢玉贞脸涨的通红,深深地看了方维一眼,低声答道:“二哥,我愿意的。” 高俭大笑道:“你们两个本是郎情妾意,又折腾些什么。芳儿,你回头好好地请几桌酒,将婚事操办得体面些,用花轿抬卢姑娘进门,可别伤了人家的心。”他想了想,又叹口气道:“可惜我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你们。若是当年……” 他低头抚摸了一下墓碑,轻声道:“九华知道了,也会很高兴的。他平时最喜欢操持这些喜事,弄得又体面又好看。” 方维却冲着他招了招手,低声道:“二哥,借一步说话。” 他走到一边,将陈镇说的话一一复述了。高俭听得脸色忽然惨白,沉吟了一阵,压低了声音道:“南海子……他是早就起了杀心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我心里也明白。” 高俭肃然道:“我跟了他这些年,也算有些了解。他那个人念经归念经,对用不上的人,是一点情面也没有。我侥幸饶了这条性命,他心里都掂着过子呢。不过是因为圣上发话了,一时半会不好对我下手罢了。芳儿,你这样聪明,又知道的多,一定要事事当心。南海子那里极为凶险,甚至都不用找人下手,光苦役就能搓磨死人的。” 方维默默低下头去,用余光看了卢玉贞一眼,又收回目光,轻声道:“二哥,我已经有些安排,只是并不一定奏效。我俩的事,若是我能回宫里来,我心里自有主张。我若是回不来,也就这一年的事了。她年纪轻轻,后头日子还长,难不成让她为我守着。” 他从袖子里取出那根银镀金蝴蝶钗子,双手递给高俭道:“二哥,你满打满算也才三十六岁,去了泰陵那边,处处小心。自己留心着,说不定缘分就到了。” 高俭默默无语,伸手将钗子接了,“芳儿,我如今帮不了你什么,你见机行事,先求个活命再说。你俩的事,你自己心里既然有了主意,二哥也不好越俎代庖。你自己千千万万要保重。以后咱们哥俩一南一北,怕是难得相见了。”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,上前紧紧抱着他,在他耳边道:“二哥,好好活着,咱们都好好活下去,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。” 高俭点点头,又看卢玉贞蹲下身去,用帕子仔细擦着金九华的墓碑,眼泪也落了下来,“芳儿,我等着,你总要请我喝一杯喜酒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干爹没了,世上自然是唯有你来做我的家长了。” 高俭点点头,又走到卢玉贞面前,笑道:“弟妹,刚才芳儿跟我说了,你们有些苦衷。你们俩的事,我原不该说什么,你心里千万别介意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怎么会。” 高俭道:“我在牢狱里头这些日子,承蒙你照顾着,心里感激不尽。你这样心地仁善,芳儿就该一辈子待你好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并不知道您是他二哥,惭愧得很。” 高俭笑道:“你不知道这层关系,还能待我这样,岂不是更难得了些。芳儿这十几年也不容易,找到了你,是他有福气。以后你对他,该说就说,该骂就骂,我只给你撑腰。” 方维诧异道:“我是干什么坏事了吗,怎么就该骂了,二哥,你到底是谁的二哥。” 高俭笑道:“是你的,才越发不能偏袒你。”又对着卢玉贞正色道:“芳儿人品是极好的,对你十分真心,连这支……” 他话还没说出来,方维却咳了一声打断了,“二哥,你来看这些东西合不合适。” 高俭低头看,方维就打开一个大的布包袱,里头是些帽子手笼,还有毛巾帕子,又有一个汤婆子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陆指挥说你的衣裳他已经送了些,我就只准备了这些小物件。时间也仓促,都是街上买的,二哥不嫌弃的话,只管收下。” 高俭动容道:“谢谢弟妹。”他又笑了,“我这就不客气地收下了。等我在那边混得熟了,偶尔也还能进城一趟。到时候便去看你们。” 第216章 卢玉贞笑道:“二哥你只管来,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我备些酒,等你来喝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玉贞能喝,比我强多了。我只配在旁边端端菜洗洗碗罢了。” 高俭忍不住也笑了。他看着地下,冬日的阳光把几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,重叠在石碑上。他笑道:“等过完这个冬天,就能好起来了。” 第129章 制药 天刚蒙蒙亮, 四周笼了一层白色的雾气。卢玉贞和杨安顺在金鱼胡同外头守着。 杨安顺往外张望了一下,对着卢玉贞道:“东家,看您穿的也不大厚实, 早上外头湿气这样重, 都下了霜,您先到里头呆一会吧,别受了凉。” 卢玉贞跺了跺脚, 笑道:“安顺,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, 都不晓得这个人情。人家夫妻两个道别, 难免有些私房话要说, 咱们怎么好意思去打扰呢。” 杨安顺就低下头不好意思地笑了,又道:“是我没想到。” 不一会,镖局的马车过来了,在他们面前慢慢停下。镖师跳了下来,是一身农户打扮, 很是精干利落。 杨安顺便将包袱一一搬上车去,又到胡同里头去敲了门。 蒋济仁开了门,拉着蒋夫人的手走了出来。蒋夫人穿了一身粗布衣裳, 脂粉不施, 像个标致的农家小媳妇。 卢玉贞见师父眼睛红红的,师娘倒是一派淡定, 心里暗暗笑了。她上前说道:“师父, 这位冯镖师, 是我们专门请来的。他可是振远镖局最厉害的镖师, 专门护送女客的,你只管放心。” 冯镖师就过来抱拳行礼。蒋济仁便客客气气地作了个揖, 笑道:“内子就拜托您了。” 冯镖师点头道:“好说,好说。” 蒋济仁又拿了一封银子递给他道:“还请您路上多费心。” 冯镖师愣了一下,摆手道:“我不能收。镖局的规矩,是不能收中途钱的,收了便是不吉利,客镖尤其如此。” 蒋济仁有点窘迫地收了回去,见杨安顺把行李安顿好了,又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路上喝茶吃饭,万般杂事,也得麻烦你多照顾着。”又把那封银子递过去。 杨安顺摇头推拒了,笑着说道:“东家已经给我交代了,这原是我分内应当的。大掌柜给我新升了伙计,又带我出门采买,这可是求也求不到的好差事,又怎么好收这个呢。” 卢玉贞将蒋夫人拉到一边,低声问道:“师娘,你觉得身体怎样,若是有什么不舒服了,咱们就不去这趟,也没什么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我身体没什么的,这几天伯栋都给我诊脉诊了八百遍了,恨不得手指头粘在我胳膊上,也说不出什么来。”又看蒋济仁在杨安顺耳朵边上絮絮地说着,微笑道:“他也是太担心了。也就七八天的事,你们安心在家等着便是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又道:“昨天我送过来的那箱子衣裳首饰,试过了没有?” 蒋夫人嗯了一声,低头道:“试过了,都很好。衣裳我收了,首饰等我回来便还给你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道:“你出门在外,应酬待客也好,上门提货也好,总得有些体面些的头面。如今咱们手头都是紧巴巴的,说来惭愧,我也只有这些。” 蒋夫人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保管好了。” 卢玉贞却摇摇头: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到底是你人最贵重,这些玩意也不过是身外之物。这世道不太平,若是路上遇到什么盗贼匪徒,他们要什么给什么,可千万别吝惜。有什么事情,就捎信回来,我跟师父即刻就赶过去。” 镖师走了过来,对着卢玉贞道:“东家,我看天也快大亮了,就启程吧,不然今天晚上到不了涿州的话,路上在生店投宿,也多一分危险。” 蒋夫人点了点头,对着杨安顺招一招手。他就赶紧走了过来。蒋夫人笑道:“这几天,我就扮作是冯镖师的妻房,你就是我的弟弟,姓杨。咱们一家人,都是通县人氏,家中开家杂货店。这次是去祁州探亲,记好了没有?” 杨安顺低声道:“我记住了。请姐姐上车。” 蒋夫人又回头对着蒋济仁道:“伯栋,家里的事,都要你操心着。” 蒋济仁凝视着她,眼圈又红了,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杨安顺扶着蒋夫人上了车,自己也跳上车去。冯镖师便稳稳地坐在车辕上,一挥鞭子,马车晃晃悠悠地启动了。 蒋济仁呆呆地看着马车消失在街道尽头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你说我是不是个顶顶没用的男人,这种事让我身怀六甲的娘子去扛着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师父,人各有所长。你在医术上是一等一的,却不擅长这些,再平常不过了。你让张飞来绣花,他还不如我呢。” 蒋济仁听了,脸色略好了些,返身进了家门,从里面提出两大包袱的药材来,笑道:“咱们赶紧去干正经事吧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“您这不是拿方子去买的吧?” 蒋济仁笑道:“我也没那么傻。我将这些方子拆成几份,走了城北城南好几家药店,换着铺子买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方大人已经在家里面专门搭了个炉灶,就等您过去呢。” 第217章 蒋济仁却肃然道:“惟时……他原是出钱的人,却自己说不再问铺子里的这些事。如今咱们要试熟药,又要劳动他出力,我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。” 一番话说中了卢玉贞的心事,她低着头道:“只是咱们也没什么别的办法。师娘临走前,也千叮咛万嘱咐咱们先不能在铺子里弄,怕方子叫人看了去。” 蒋济仁将包袱挎在手里,边走边说道:“她说的原有些道理。这配方可是卖熟药的命根子,在药铺里便是多年的老伙计,也不能给看整个方子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我记住了。师娘还叫我留心些,以后我治血症的药,也不要自己去抓,叫几个人将方子打散了,分头去抓。” 蒋济仁嗯了一声,说道:“铺子里勾心斗角的事不少,她也是见得多了,所以不得不防。”又指一指手里的药包笑道:“等咱们做出熟药来,以后你吃丸药就方便多了,也不用熬水剂那样麻烦。” 卢玉贞进了家门,方维便笑眯眯地指着院子里的一个棚子给他们看。蒋济仁看见里头是个新搭成的炉灶,旁边安了风箱,也备下了柴草,连忙笑道:“惟时兄,这样劳动你,我心里难为情的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有什么。这原是玉贞的买卖,我给她打打下手,自然无妨。这些起炉灶的活,我小时候也干过,熟门熟路。” 卢玉贞见他挽着袖子,脸色潮红,出了满脸的汗,便从怀里取出帕子来给他擦。擦了几下,余光看见蒋济仁看着他们两个在笑,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,手里就停了,转到一边去。 蒋济仁摇手笑道:“没什么的,我就是笑自己有眼无珠,怎么早没看出来。”又蹲下身去解开包袱。 方维也笑了,过去帮他清点。里头是大大小小的纸包。蒋济仁道:“名字跟剂量我已经都写好了笺子。”又从里头掏出一把药戥来,对着卢玉贞道:“先得教你这东西的用法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这个称准了才能配的准,不然工夫就白费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正是。所以那天你师娘开革了那个伙计,也不算错。”便将戥子提起来,手把手教她使用,又道:“专管抓药的人,都是有自己的戥子,平日里也得自己调校。这就跟做大夫的有自己的针包是一个道理。高手用的久了,都不用眼睛看就知道重几钱几厘。咱们偶一为之,便需要仔细些,用眼睛看着。” 方维将药包在地上整理成几排,又笑道:“我也只能帮你们烧烧火,搬搬抬抬的粗活我也能做。” 蒋济仁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我倒是有个甜甜蜜蜜的活派给你俩,你们要不要干?” 方维笑道:“是什么东西?” 蒋济仁一边笑,一边从包袱最里头提出一个罐子来,打开后晃了晃,里头是土黄色的粘稠液体,透着点清香味。他对着卢玉贞笑道:“这可是我走了好几处地方,才淘换来的今年出的蜂蜜,是南海子那边的净军养蜂弄出来的。” 卢玉贞听了,心中一动,便看向方维。方维冲着她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她又看着蒋济仁从另一个包袱里头拿出切刀和研钵来,笑道:“师父你这个包袱里头可跟百宝囊似的,什么都能装。” 蒋济仁道:“若是做的熟了,便能将药粉交给咱们店里的伙计,让他们来做蜜炙,眼下还在试方子,只能自己动手了。” 他将几样工具在石桌上摆好了,便正色道:“今天就教你些制药的法子。如今大夫开药,多用汤剂,其实汤、丸、膏、散、丹药,各有不同的对症。汤药起效快些,丸者缓也,起效稍慢,入体停留时间却久。所以也不是所有的方子,都能制成丸药,也要辩证施治,才可奏效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以前在惠民药局做过短工,大概见过,只是不知道这样细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光炮制这一门工艺,里头的学问可就大得很。今天咱们只是试着做些蜜丸。那个断瘾的方子,用汤药口味酸涩,就试着先炮制,再切碎研磨。将生的蜂蜜炼过后,合着药粉团成面团,再捏成丸子,才算成型。” 方维听得笑了,“听着就像是做点心差不多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其实你说的对。什么蜜炙、蜜浸、蜜炒,听起来就特别好吃。可惜你动手就知道了,熬完这瓶蜂蜜,再磨了这一大包药粉,肯定累的什么吃不下去。” 方维就笑道:“玉贞最近早出晚归的忙店里的事,也累的很,我来帮帮手吧。” 蒋济仁笑眯眯地看看他,又看看卢玉贞,笑道:“玉贞,当大夫是和病人打交道的行当,又累又辛苦,做好了可不容易。可是有些时候给人把病治好了,心里头也是欢欣无限。我看着你们两个如今这样好,真觉得当初在宿迁船上救你一命,实在太值了。” 方维恭恭敬敬地给他作了个揖,笑道:“蒋大夫的大恩大德,我们没齿难忘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不是跟你们表功,要是细算起来,你们开了这间铺子收留了我,我也该给你们行礼。咱们对着拜,就拜到过年去了。我是真心觉得你们能在一起很好。”他咳了一声道:“不说这些了,咱们动手试一试吧。” 第218章 第130章 生辰 方维从厨房里端出一荤一素两碟热菜。他进了堂屋, 将菜摆在桌子上,把袖子放下来,笑道:“伯栋兄有阵子没来了, 今天家里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 只是炒了两个菜,你也别介意。” 蒋济仁看了看,笑道:“惟时兄, 劳烦你本来就心里不安了,还让你动手做饭。” 卢玉贞把碗筷放好, 又端了一小碟子咸菜出来, 笑微微地说道:“师父, 你尝尝我们自己腌的茄瓜。quot; 方维擦了擦手,看蒋济仁有些拘束,笑道:“反正你来不来,我们都是要做饭的。只是你来了,我就再用心些。” 他又从柜子上头端下一套青瓷酒器来, 问道:“要不要喝两杯?” 蒋济仁连忙摇头道:“不用了,今天忙了一天,也不过是大概成型了一点, 火候还没有摸准。明天还要重新来过, 不好喝酒。” 卢玉贞也笑道:“大人,铺子里最近事情也多, 我只怕喝多了误事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们师徒两个, 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像了。”他手上并没有停, 又从柜子底层拿出一坛黄泥封口的酒来, 轻轻放在桌子上,“今天这酒, 能喝就多喝一点,不能喝就少喝一点,只是不能不喝。” 卢玉贞诧异道:“大人,这是什么道理。” 方维抬手使劲,几下就启了封,卢玉贞伸手去拦,他却拍了拍她的手,笑道:“你不用管。” 他将酒倒进注子里,又提起吊子在温碗里倒了热水,一气呵成地做完,他才施施然地坐下,笑微微地看了她一眼,又对着蒋济仁道:“今天是玉贞的生辰。” 蒋济仁笑了, “我是真不知道,荣幸之至。”又对着卢玉贞说道:“怎么都不早说呢。” 卢玉贞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整个人僵在椅子上,眼神定定地追着方维,竟说不出话来。方维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胳膊,笑道:“你可别哭。当寿星的哭可不大好。” 他取了几个酒杯,用手指捻着摆好了,一一倒满了黄酒。见她眼中一片探询之意,他就笑眯眯地说道:“你身契上写着呢。”就将一杯酒递给她。 她伸手接过来,手却发着抖。方维道:“你怎么了?” 卢玉贞却默不作声,仰头就将这杯酒一饮而尽。 方维吓了一跳,连忙说道:“玉贞,咱们也不必……” 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,颤着声音道:“大人,我自己都忘记了。都十来年了,没人记得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又将她手里的酒杯拿了回来,笑道:“我知道你能喝,只是下回慢一点,喝太急了也伤身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看看方维,又看看蒋济仁,眼圈就红了。她自己咬牙憋住了,终于渐渐浮出一个笑来,“大人,我没事,再给我一杯。” 方维笑道:“慢慢喝不着急的。”又看着蒋济仁道:“伯栋兄,你是客人,又是她师父,你先来。” 蒋济仁就点点头,举起酒杯道:“玉贞,咱们如今是过了明面的师徒了。换作去年,我也想不到自己会收一个女弟子。我这个人耿直孤介的很,又一肚子的不合时宜,当我的徒弟,也不是容易的事。你有天分,也肯用功,又有一颗仁心,过去碍着规矩三番四次不收你,是我拘泥了,好在最终没错过。如今看你学得这样好,做师父的也欢喜极了。” 卢玉贞低头道:“师父于我,确有授业活命之恩,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。” 蒋济仁道:“以后你是要坐堂行医的人,病家求医,寄以生死,绝不能有骄矜之气。祖师爷说,“观其脉证,知犯何逆,随证治之”,有些当医生的本事,需要你自己慢慢体会着,灵活使用才行。师父便是教,也教不了你了。” 他神情肃然地说完了,又笑道:“玉贞,你看我,说着说着就又讲到大道理上了。我这一阵子以来,也多蒙你们照顾,我心里明白。” 他举起酒杯来,卢玉贞便站起身来,低头将杯中酒饮尽了。方维笑道:“我也陪一个。” 卢玉贞却微笑道:“师父,你知道吗,我的名字原是因为一味药材取的。你猜是什么。” 蒋济仁愕然地看着她,忽然想起她说过父亲是行脚医生,便微笑道:“你是这个季节生的,又叫玉贞,我猜就是女贞子了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一点不错。” 她见方维一脸茫然,又笑道:“女贞树是我们那里常见的一种大树,历冬长青,到了秋冬季节,果实便累累地垂挂下来,叫做女贞子。这个果实可以滋补肝肾,也是常见的药材。生我的那天,我爹正好去外头采摘女贞子,当晚我娘发动了,便生下了我,所以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。” 方维笑道:“原来是这样。这是个好名字,你生下来就该是做医生的。” 他们吃了两口菜,蒋济仁笑道:“手艺不错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看着他正色道:“正好伯栋兄你在这里。这些日子以来,我倒是总想请教一下,像玉贞这样的妇人血症,究竟能不能治,还有什么好药没有。” 蒋济仁看了卢玉贞一眼,收敛了神情,犹豫了一下,才开口道:“惟时兄,我这个人不愿意欺瞒病人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我就是要听实话。” 第219章 卢玉贞摇头道:“大人,这个治不好的。” 蒋济仁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……她以前服过的凉药,药性极为寒凉阴毒,是专门绝人子嗣的。她喝得久了,委实是积重难返。加上在船上那一下,也伤了元气,便是现在慢慢养着,身体总是弱一些,阴虚畏寒,比不过常人。” 方维听了,神情很平静,过了一阵才抬头道:“那还有什么法子呢?” 蒋济仁道:“如今只以补气养血为主。我前几天刚给她把过脉,体质已经好了很多了。其实她本来气阴损耗过度,原撑不过几年。这一年来用药补益,加上她自己心志坚强,以后只要细心调养着,终生服药,驱寒保暖,寿数便可与常人无异。” 方维听到后面,脸上渐渐泛起光彩,目光灼灼地看着卢玉贞笑道:“玉贞,你听到没有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我听到了。” 方维又问道:“我只担心,她最近因为铺子里的事,食少事烦,也常忙到半夜才回来。这样下去,我怕她累到了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这个不碍事的。妇人的病,原比男子的病复杂些。下红之症,病生于气,若是情志郁郁,就算卧床调养着也没有用。若是心结舒展了,比服药还管用得多。拙荆之前赋闲在家,总是咳嗽发热,便是有心火。后来忙药铺的事,病症竟是一时全消了,便是这个道理。” 方维听了,这才放下心来,又给她斟满了,笑道:“玉贞,那你要一直心里畅快才行。” 蒋济仁见他俩目光交汇,内中无限深情缱绻之意,也笑道:“我该告辞了。剩下的酒,你们慢慢喝。我坐在这桌上是实在多余。” 方维连忙笑道:“伯栋兄,你说的这是哪里的话,好歹吃了寿面再去。”又举起酒杯来,对着她微笑道:“玉贞,愿你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 卢玉贞脸上红扑扑的,微笑着点了点头,也一口干了。方维便站起身笑道:“我去下寿面,你们先吃着。” 他出去了,卢玉贞笑道:“师父,我就不劝酒了,你慢慢吃着,横竖你明天还过来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也不喜欢人劝。跟你们这样熟稔,我也不客气了。”又凑近了笑道:“刚刚惟时在这里,我不方便说。我忽然想起来了,你也给她把过脉,猜猜你师娘肚子里的是男是女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摇头笑道:“这个我可猜不出。” 蒋济仁见她眼神闪烁,笑道:“你自己分明知道,只不肯说,怕我听说是女儿心里不欢喜。” 卢玉贞便点点头。蒋济仁道:“她右手是滑脉,显然是女儿。你师娘这一阵子敏感多思,又怕我说什么。其实她全是想多了。你回头有机会,慢慢解劝着些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又道:“其实你们这样年轻,又是头胎,子嗣的事,不必发愁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有所不知,你师娘的生母,便是生了她之后,患了产热去世的。我岳父虽是名医,也是束手无策。后来过了不久,岳父续弦,又陆续生了几个儿子,她在家里处境不好,唯有处处掐尖要强,有时候也较劲过了头。她脾气是刚硬些,但也没有坏心。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委屈,我代她赔个不是给你。” 卢玉贞听了,便叹了口气道:“师父,我知道了。” 蒋济仁又道:“我也看出来了,惟时对你是真心真意。你俩的事,你自己忖度着,虽说世事难两全,可是……。” 忽然听得耳边方维笑道:“你们师徒两个说什么呢。”卢玉贞便从他手里接过面碗来,又递给蒋济仁。几个人慢慢吃完了,蒋济仁便要告辞。 卢玉贞笑道:“师父你这样晚回去,明天一早又要来,不如在这里歇一晚上,家里被褥床铺都是齐全的,将就些也使得。” 方维也拉着挽留。蒋济仁摇头道:“今天这药丸总是发干发硬,我再回去查一查书,说不定有些办法。再说,我在这里,你们俩便是要诉诉衷肠,也不方便了。” 第131章 温柔 卢玉贞在厨房洗过了碗筷, 收拾齐整回到堂屋,却只看到桌上一灯如豆,方维直直地坐在椅子上, 头歪向一边, 竟是已经睡着了。 她笑了笑,刚要拍拍他的肩膀,忽然又停了手。她把灯挑亮了些, 细细看着他的脸。昏黄的灯光给他的脸打上一层阴影,更显得五官端庄温和。她忽然发现他眼角有颗小痣, 是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的。刚想靠近点看一看, 他却一个愣怔, 醒了过来。 他见她举着灯立在眼前,又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实在是年纪大了的缘故,白天做这点活,就觉得有点累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你这忙了一整天帮我们切药, 磨药粉,又去熬那些蜂蜜,在锅里一刻不停地搅着, 怎么能不累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原以为自己是干过农活的人, 没想到这许多年尽是做笔墨工夫,竟是担不起这些事了, 惭愧惭愧。” 他慢慢起身, 活动了一下胳膊, 又皱着眉头道:“胳膊也酸了, 明天可怎么得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今天您先睡觉吧,明天我来就是了。” 第220章 方维却托着她的手, 问道:“疼不疼?” 她往回抽了一下,把手缩进袖子里,摇摇头笑道:“不疼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蒋大夫也不教你些好的,那么热的蜂蜜,叫你就用手去和药粉,你看烫的都肿了。” 她就笑了,开口解释了一句:“我师父说,制药丸凉了热了差一点都不行,需得自己慢慢试过才知道,这也是诀窍呢。他自己也亲自动手的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他是他,你是你。你自己看看,肿得跟猪蹄似的,我就不信不疼。” 她把手往后藏了藏,笑道:“明天就好了。我在惠民药局见到的老师傅,连炒制都是直接用手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还要练力劈华山呢,我的小寿星。” 卢玉贞又是一愣,垂下头道:“我……我总觉得自己惭愧极了,这么久了,我都不知道您的生辰,也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,当丫鬟也没当好,许多东西我都不知道,实在是大大的不对。” 方维上前抱住她,笑道:“那是我以前有隐情,不能说罢了。你想知道,我现在就告诉你啊。我是正月初二生的,赶上年节,也没人记得。我吃饭口味偏咸一点,倒是不挑食的。你平时喜欢吃的那些甜的软的点心,我也很喜欢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我记住了。” 他脱了外袍挂起来,又取下了簪子,头发散落着。她就在盆里倒了些热水,又向前一步,低下头去给他解腰带。 他就按住了她的手,低声道:“玉贞,你例行回避一下吧。” 她抬头看着他,微笑道:“大人,我都见了,也没什么。咱们都……您不必这样。” 他后退了一步,笑道:“我这浑身上下,自然没有什么你没看过的地方了。可是到底是块疤,你也知道不好看。”又指着她的手笑道:“你今天手都肿了,论理我该给你帮手的,要不要……” 卢玉贞也退了一步,扭头笑道:“还是不用了。我……我去耳房梳洗过了就过来。” 等她回到堂屋,方维也换好了寝衣,倚着床头,正就着灯光在看书。见她进来,他就将书放下了,拍拍身边的枕头,笑道:“来,我的小寿星。” 她就上了床进到里面。方维将灯挪了挪,顺手将帐子放了下来。她整个人靠在方维身上,闭上眼睛。 方维搂着她的肩膀,笑道:“女贞子,严寒苍翠,历冬长青,是个好名字,跟你很相配。你当年一定是玉雪可爱的小姑娘,令尊令堂的掌上明珠。” 她想起许多前尘旧事,心酸得说不出话来。半晌才嗯了一声,贴着他的胸口柔声道:“沈芳沈大人,您的名字也很好听啊。” 他笑了笑,又问:“寿星还想要点什么。” 她就笑道:“大人,我这一年的气运实在是太好了,真希望永远不结束才好呢。在最走投无路的时候遇上了您,又竟然有这个福气,能够跟您在一块过日子了,便是做梦也没有这样的好事。谁要是去年跟我这么说,我好歹得啐她一口,骂她想骗我钱呢。” 方维听她说得风趣,大笑起来。他轻轻抚着她的头发,笑道:“玉贞,你的噩梦都做完了,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。你师父的话,你也听到了,只要好好保养着,咱们俩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在前面呢。” 他拉起她的手来看,见几个手指头越发肿得高了,叹了口气道:“你们还是早些把那劳什子的药丸弄好吧,这样下去可不得了,你看像不像个小萝卜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没什么。”他却捧着她的手,轻轻吹了几口气,忽然张开了嘴,将她的一根手指含在里头,轻轻吮了几下。 疼痛淡去了些,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麻痒,痒到她心里去。她浑身一震,抬头看着他的眼睛。 他笑道:“小萝卜又辣又脆,可好吃了。”又凑近了问道:“这样是不是少疼一点。” 她点点头,没有出声。又轻轻举起手来,将手指点在她的嘴唇上面。 方维立刻明白了,笑了一声,托着她的后脑勺轻轻亲了上来。开始是很轻柔的研磨,渐渐转为狂暴的探寻。他的呼吸又重又乱,漫在她的脸上。 他放开她坐了起来,从床头找出了一块苏合香的香饼。她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,笑道:“您身上都是蜂蜜的香味,香香甜甜的,我很喜欢。” 他就笑起来:“今天熬了一天,怕是被腌入味了。”又贴着脸轻声问道:“玉贞,你是不是想……” 她就微微转过脸来,迎着他灼热的目光,坦然地笑道:“是。我想要你,特别想。” 火就这样烧起来了。 他失去了控制。过了好一阵子,他的意识才从漂浮的云彩中落了地,可是身体不由自主地还是发着抖。她抱着他,脸贴在他脸上摩挲着,轻声叫道:“大人。” 他忽然觉得浑身酸软,竟是要化了一样,连手指头都抬不起来。他的脸是潮红色,汗从他脸上像泉水一样向下流,她掏出帕子给他慢慢擦着。 他勉强提起精神,向下看了一眼,忽然像一盆冰块从头顶上直浇下来,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,他猛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,脸霎那间变得煞白。他急得都结巴了:“玉贞,你快……快点下来。” 第221章 卢玉贞低头笑了一下,不紧不慢地披上衣服,穿上鞋子站定了,俯身要收拾。他连忙拦住她道:“我来。”极快地上前将床单扯了下来,扔在地上。 然后,他就呆住了。床单的下面,竟是铺着几层灰色的松江棉布,叠在一起,很厚实。 卢玉贞看了他一眼,笑微微地道:“大人你记不记得我说过,这个布吸水,暖和,还好洗。” 他回想起来了,嘴唇发着颤:“对,你说过的,你说还可以做小孩子的……” 她就点点头:“大人,我等这一天很久了。”她将几块棉布揭了下来,微笑道:“终于被我等到了。你看,底下的褥子没事的。” 他避开她的目光,低着头道:“玉贞,我……”就再也说不下去。 她端了盆热水过来,将手巾浸湿了又拧干,蹲下去给他沿着大腿向下慢慢擦着。他没有动,木雕泥塑一般。 忽然有一滴水擦着她的脸坠下来,落在地上。不一会儿,又是一滴。他的手慢慢抬起来,轻轻放在她肩膀上。 她默默不语地给他身上擦干净了,便要起身。想是蹲得麻了,撑着膝盖使了一下力,竟没有起来。 他却弯下腰去,径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像对待珍贵的古董一样,轻轻柔柔地放在床上。 他自己穿上衣服,走到一边洗了把脸,又坐到她身边来,微笑着拍拍她的手道:“玉贞,睡吧。” 她却转身凑近,用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,“大人,您觉得怎么样。” 方维低头轻声地说:“很羞耻。你的生辰,我却这样丢脸。” 她转了转眼睛,又笑道:“您知道我说的是什么。” 他看着她,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终于点点头道:“很好。特别舒服。” 她俯身亲了一下他的脸,笑眯眯地问道:“那以后还想不想?” 他叹了一口气,用被子遮住了脸,转过身去不回答。她隔着被子从后面抱着他,笑道:“不回答就是还想,大人,对不对?” 他整个人缩到一边,过了一会,终于把被子拉了下来,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,带点释然地笑道:“只要你不嫌弃我,我来洗这些乱七八糟的。” 卢玉贞憋不住笑了起来,方维见她笑得这样欢悦,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。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,像是所有不为人知的疾苦都在此刻消融了。怀里的人是那样温热,他们心里都知道,靠着这份热,他们就能熬过渐渐逼近的严冬。 第132章 筹备 方维看着手心里那一粒鸽子蛋大小的黑黝黝的药丸子, 皱着眉头道:“玉贞,就这个刚弄出来的东西,真的要你自己试吗?” 卢玉贞看着一桌子的药丸, 笑道:“我是东家, 又是有血症的病人,我自己都不敢吃,难不成要别人来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我是真有点不放心。之前的药, 都是我自己看着熬出来的,心里好歹有些底。这个丸子万一……” 蒋济仁笑道:“惟时兄, 难道你还信不过我。那些药粉都是我自己动手配的。退一万步说, 这方子就算没有用, 也绝不会有毒,就算玉贞吃个十颗八颗,也可以的。” 方维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它几眼,转身倒了杯水,把药丸子递给卢玉贞, 看着她把它掰开吞下去了。 蒋济仁看他的神情还是有些担心,又笑道:“这几日忙忙碌碌的,总算有个结果。我跟玉贞商量过了, 这两种丸药还要你来给取个名字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伯栋兄, 你是杏林世家,见过的可比我多得多了, 怎么又要我来取名呢?” 蒋济仁笑道:“虽然你绝口不提, 我心里也知道, 你才是真正的东家, 更别说你这些日子以来,样样亲历亲为。玉贞也说了, 想问问你的意思。” 方维就苦笑了一下,摆摆手道:“我已经说过,铺子的事情,我一言不发一句不问。你们几个商量着来就是。” 卢玉贞便微笑着看向蒋济仁:“师父,还是您来吧,到底是您开出来的方子。大人不会介意的。” 蒋济仁见她语气很坚定,便笑道:“好啊,那我就献丑了。” 他想了想,开口道:“那个断瘾的药丸,我看可以叫补正丸。这个补气养血的,可以叫固本生新丸,惟时兄你觉得怎么样。” 方维想了一想,点点头道:“很好。尤其是“补正”二字用的极好。宋书有云,若谬有可采,庶或补正阙谬,以备万分。是从这里面来的吧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的确是。”他将几样药丸托在手心里,仔细观察了一番,又道:“补正。不知道能不能补。” 方维见他神情严肃,忽然想起什么,也正色道:“这个词还是要慎重些。伯栋兄,你想过没有,你们叫补正丸,那就是在指摘回春堂的药丸是谬误了。” 蒋济仁把手里的药丸放下了,冷着脸道:“他们卖这样的药丸,岂非大谬。” 卢玉贞也担忧地道:“师父,那毕竟是蒋家的买卖。我是怕你到时候难做人。” 蒋济仁却道:“这时候却讲不得什么做人不做人的了。医乃仁术,药王孙思邈都说过,先发大慈恻隐之心,誓愿普救含灵之苦。葆春丹这样的东西,本就不该留存于世。蒋家号称是杏林世家,若是连医家的根本都忘了,那也没什么好留恋的。” 第222章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伯栋兄为人纯品,的确世间少有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若我师父不是这样的人品,又怎么能收我一个孤女做徒弟。”她想了想,“回春堂就开在咱们对面,到时候师父师娘就在大堂里头坐着,总也瞒不住。” 蒋济仁傲然地说道:“咱们行得正坐得端,又怕他们什么。” 卢玉贞见状,连忙转了话题,给他倒了盏茶水:“也不知道师娘那边怎么样了。” 蒋济仁听了,也是忧形于色,叹了口气道:“我天天提心吊胆,算算也过了七八天了。不知道回程没有。” 卢玉贞安慰道:“他们扮作农户,这一路应当还算太平。” 蒋济仁勉强笑了一下,说道:“眼下就等他们的药材一到,就能在铺子里制熟药了。” 他说着说着,便起身说道:“我先回铺子里去,去给那两个炮制的伙计讲讲做法。” 卢玉贞见他脸色不好,也不敢再劝。蒋济仁忙忙地走了。她在屋里走了两圈,越想越忧虑,抱着胳膊自言自语。 方维便拉着她说道:“玉贞,想开些。你在这里急出火星子来,又有什么用。” 她就不说话了,打开柜子取出没做完的棉衣,坐下来要缝。 方维笑道:“你一看心里就焦躁的很,今天哪里适合做针线呢。倒不如出门上街去,采买些东西,好让你别挂着这事。” 她就点点头,两个人换了上街的衣服。天气晴好,午后阳光难得有些暖意。他们说说笑笑地走了很远,在大街上的馄饨摊子坐下,叫了两碗馄饨。 卢玉贞抬眼见另有一家回春堂的分店在斜对面,心下了然,便笑道:“您是带我出来买东西的,还是出来看他们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咱们的东西也要买,回春堂这里的动静也要看。我虽答应了蒋夫人,不对采芝堂的经营指手画脚,可是我心里也总惦记着,唯恐你开张不顺利。你身体原不好,万一思虑过重,倒不如不做这买卖的好。” 卢玉贞便道:“大人,我心里明白,自己也心里直打鼓呢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玉贞,你叫我什么?” 她就咳了一声,低低地叫了一声:“哥哥。” 方维平静地点了点头,看了一眼周围,又低声道:“你们是小本经营,论客源声誉,原是拼不过这些大药铺的。你们若是直接说葆春丹不好,那就是明面上与回春堂为敌了。兵法里说,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。你得细心观察着他们的客人有多少,多是看什么病,开什么药。知道了这些,你们再对照着想办法,才能活的下来。” 店家端了两碗馄饨过来,卢玉贞边吃边默默地看着。过了一阵子,她笑道:“哥哥,我知道了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道:“你看出来什么了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这家铺子人流还算畅旺。咱们吃一碗馄饨的时间,大概进去二三十个人,布衣打扮的,多是买药,进去不久便出来了。有三四个打扮阔气的男人,估计是请坐堂大夫看病,进去好一阵子了,现在还没出来。没见到里头有女客看病。至于开的什么方子,实在瞧不出来。” 她喝了口汤,又说道:“我看那兜售葆春丹的伙计,也只管对着衣着华贵的客人推荐,想是他们有钱,买得起。” 方维看着她点头道:“玉贞,你看得很仔细。我给你提个醒,后头你自己想。至于后续的安排,你就好好和蒋夫人商量。” 她就笑道:“哥哥,你是最聪明的。是有什么主意吗?” 方维摇手道:“主意我倒是没有,只是将心比心,若你是他们的东家,一种药卖的那么好,药材又珍贵,你会怎样?” 她想了想,犹豫着问道:“会涨价?” 方维笑道:“可不是。”他吃了两口,又淡淡地道:“涨了价,可就有人买不到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买不到不是正好,到我们采芝堂这里来断了瘾头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玉贞,若是一种熟药,是京城最大的药铺开的,东家是太医院的,人人都捧着,又卖的贵。这时候一家小药铺说它有这样那样的害处,别人会不会信呢?” 她摇摇头道:“自然不信。”她默默想了一会,忽然福至心灵,问道:“哥哥,我们不说这是断瘾的方子,而是说……” 方维环视周围,压着声音道:“正是。开始他们的丹药卖的这么多,一下子涨价了又买不到,一定有大批人寻些便宜的方子来替代。你们就不说这药能断瘾,只说能当温和些的葆春丹使用,这样开上三剂药,病人的心瘾就解了。” 她听得豁然开朗,点头道:“这样我们就不用明面上和回春堂为敌,只是暗地里借势慢慢断他们的根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真刀真枪地打架,多累啊。咱们力气小,兵器也少,就玩点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,你说是不是?” 卢玉贞直直地看着他,叹了口气道:“幸亏我知道您心地良善,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又低声道:“别人倒是没什么,我师父能愿意吗?” 第223章 方维笑道:“你师父是一等一的纯善之人,又是大孝子。和父母兄弟恩断义绝,又岂是他所愿。之前我问他,你看他嘴上很硬,可是脸色铁青的样子,心里想必也是痛苦之极。你让蒋夫人劝他,他能答应的。不过对着病人说两句安慰的瞎话,既能治病救人,也不用和蒋家撕破脸,这样一箭双雕的事,何乐而不为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我师父对葆春丹可是恨之入骨,让他说两句敷衍的话,只怕比杀了他还难些。” 方维吃了几口,笑道:“蒋夫人能明白的,她去劝一定有用。咱们明面上一团和气,背后就断它的后路,烧它的粮草。嘴上吃些小亏,又怕什么呢。” 卢玉贞思来想去,便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哥哥,那些买得起葆春丹的有钱人,不会越吃越上瘾吗?” 方维笑道:“你也说过,阿芙蓉本来存货就有限。冬天到了,马上就是南北水路不通,便是想买也没地方买去,横竖都得来找你们。” 卢玉贞咳了一声,正色道:“哥哥,你是什么时候想出来的这些法子。” 方维却收敛了神色,用极低的声音说道:“既要保全自己,又要不失本心,在这世上实在太难了。玉贞,宫里腌臜事原本也多,像我这样背着秘密的人,光活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。我这二十多年,也不过就是学了这些。” 她心里忽然难过极了,低头道:“哥哥,我知道你过得难。这么多年,你怎么熬过来的,我想都不敢想。” 方维便摇了摇头道:“没什么的,玉贞,我再难也没有你过得难。你不要难过,也不用怕,一定要好好撑下去,什么回春堂,那都是不值一提的玩意儿,偶尔费些心思对付它也就罢了。等你成了名医,还能保有一颗仁心,对富贵贫贱一体对待,那才是我想看到的。” 她默默地看着他,微笑道:“哥哥,你相信我吗?” 方维笑道:“当然相信了,比信我自己还多呢。”他慢慢吃完了,又轻声道:“待会去给你看些丝绸料子,做两身好点的衣裳。你当了东家,自然也要打扮起来,外头可有些人是先敬罗裳后敬人的,别让这些势利眼瞧得小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本就有些衣裳了。” 方维一边掏出铜板来放在桌上,一边笑道:“陆指挥给你的料子,都是上好的,你自己都没穿过,却拿去给蒋夫人做了几件衣服让她在外头穿。不过反正是他送的,我也不理会。只是我送给你的,你可得自己穿着,谁叫我这样小气。” 第133章 相迎 天刚蒙蒙亮, 卢玉贞进了采芝堂的大门,蒋济仁坐在里面的长凳上,一脸焦急。 卢玉贞见他两眼通红, 脸上有点脏, 头发也乱了,想必是一宿不曾入睡,连忙问道:“师父怎么了?” 蒋济仁黑着脸道:“这都十天了, 按理说也该回来了。昨天我就住在店里的二楼,左思右想都不对劲。我又听说, 最近涿州那块有土匪, 过往客商也有被抢了的。” 她赶忙倒了杯水, 递过去道:“师父,你莫担心。这会城门刚刚才开呢,我这就去那边打听打听去。” 蒋济仁喝了口水,依然是坐立不安,一会儿又焦虑地说道:“昨晚上我就听见外头乌鸦一直叫, 把我听得心惊肉跳的。” 卢玉贞把大门关了,低声道:“师父,咱们请的镖师, 也都是黑白道上有人的, 应付这些也有他们自己的一套。您先上楼去歇一歇,我再叫几个伙计几个城门都打听着, 有什么消息, 我赶紧回店里来告诉您。” 蒋济仁摇摇头:“我哪里能睡得着。咱们这就出正阳门往南走, 到永定门那里去看一看。” 她嗯了一声, 又道:“我看还有热水,您先洗把脸再走。” 蒋济仁叹了口气, 自己去梳洗了一下。他俩出了门往外走,正看见对面回春堂大门外面,陈掌柜指挥着几个伙计在卸门板。门外已经来了十几个人等着看病抓药。 陈掌柜见了他,脸色就变了,愣了一闪念,抬起手来作了个揖。他也匆匆回了一个,带着卢玉贞沿着大街向南走去。 天冷了,四周寂寂无人,偶然几个行人路过,已经穿了棉袍,口鼻中呼出白气来。蒋济仁道:“没想到天气冷得这么快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说话就入冬了。”又补一句:“您放心,师娘的棉衣带着呢。” 忽然有个稚嫩的声音颤颤地道:“大善人可怜可怜俺们吧。” 她转脸望去,是街边的一个小乞儿,七八岁的一个小男孩,蓬头垢面,衣衫破烂,冻得脸都紫红了,手里端着个破碗。她就走过去,从怀里摸出几文钱往碗里扔了。乞儿磕了个头道:“善人长命百岁。” 卢玉贞摆了摆手,又继续向前走,却看见街道两边店铺屋檐下,蜷缩着打瞌睡的乞儿竟是随处可见。她叹了口气道:“大冬天的,眼看着快要下雪了,他们这些人怎么办。” 蒋济仁默然无语,过了一会才说道:“这怎么救得过来呢。” 又走了两条街,他们忽然听见了前方哒哒的马蹄声。一辆马车在他们视野里慢悠悠地过来了。 第224章 卢玉贞眼尖,已然看见车辕上坐着的正是冯镖师,又惊又喜,连忙扯了一下蒋济仁的袖子,叫道:“师父,你快看啊。” 蒋济仁也看见了,欣喜若狂,两个人对着马车一阵挥手,马车就慢慢停了下来。 冯镖师跳下车来笑道:“东家,你们怎么在这里。我们也是刚进城里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正要出城迎你们呢,算着日子也该到了。” 杨安顺也从车厢里跳了下来,又回身掀起帘子。蒋夫人从车里探出身子,蒋济仁连忙上前扶着,笑道:“你不要急,慢慢下来,仔细外头冷。” 蒋夫人嗔了一句:“哪里就这样娇弱了。”脸上却笑了。 卢玉贞见他们夫妇两个执手相看,无限欢欣,便招招手将杨安顺叫到一旁,问道:“差事办的怎么样了?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都办得妥妥的。大掌柜真是这个。”便伸出大拇指来道:“原来妇道人家也有厉害的。”他又回头指着后头的一辆骡车,笑道:“咱们铺子里这下半年都不用发愁了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笑道:“巾帼英雄古来就有,你可不要小瞧了女人。”见他神色有点疲累,又问:“出门很辛苦吧。” 杨安顺愣了一下,笑道:“大掌柜这是让我历练呢,我可巴不得再多学一点。”卢玉贞笑道:“你倒是会说话。等回去好好吃完饭,你就歇两天。” 杨安顺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我一个大小伙子,睡一觉就没事了。铺子里却歇不得。大掌柜也说了,咱们回去打扫干净了,就尽快开业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也不用这样赶着,回去咱们仔细商量。” 蒋济仁将夫人扶着下了车,在她耳边低声问道:“这一路上累不累?” 蒋夫人看他眼里满是血丝,一时也心软得说不出话来,用帕子给他擦了擦脸,笑道:“还算顺利,只是有几味药的价钱总谈不下来,就多跑了几家。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,又笑道:“你叮嘱我做丸药的事,我都已经办的妥妥当当了,等你回去看。” 蒋夫人将帕子叠好了放起来,柔声道:“伯栋,你也辛苦了。” 正说着,忽然像是有什么东西撞了她的腰一下,她猝不及防,自己退了一步。蒋济仁连忙道:“你怎么了?” 蒋夫人也皱着眉头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忽然,她眼睛睁大了,握着蒋济仁的手道:“是……” 蒋济仁也明白过来了,一时有点结巴:“是……囡囡?” 他用手盖着她的手,一起放在她的肚子上。有微弱的动静,像鱼摆了一下尾巴,颤抖着从肚皮上传过来。蒋夫人颤着声音道:“伯栋,是她在动,是她。” 蒋济仁眼圈红了,却说不出话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他点头道:“娘子,我摸到了,是咱们的孩子。” 蒋夫人忽然鼻子酸了,她低下头去,一股暖意从她的手中生发出来。他们紧紧握着手,享受着一家三口的第一个瞬间。 卢玉贞在旁边望见了,心里头有些欣慰,又有些心酸,只是默默注视着。 三天后的晚上,当她想起这一幕的时候,依旧是五味杂陈。 方维见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,便凑过来笑道:“明天就要开业了,我的小东家还不睡觉。” 她愣了一下,就坐起来叹了口气:“大人,我心里头忽然惦记着好多东西。刚刚我回想着,又忘了阴阳鱼放在哪里了,只怕明天找不着,恨不得现在就到铺子里找去。” 方维便也坐了起来,凑近了问道:“快给我讲讲,什么是阴阳鱼?” 她就用手比划着笑道:“就是两串膏药底下分别挂了一阴一阳两条鱼,合起来便是一副阴阳图,鱼的眼睛是睁开的,就是说病人若有需要,医生要不眠不休地去诊病。医馆药铺的规矩是不挂对联的,开业的时候就挂这个。因为是做病人的生意,便也不能放鞭炮,只是把原来的招牌重新漆一遍就是了。” 方维搂着她的肩膀,笑道:“玉贞,你现在都是行家了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笑了:“都是蒋夫人教的,她见得多。”又问:“大人,这几天我在铺子里忙着,都没问您,南海子的事……” 方维笑眯眯地说道:“东西我已经都一一理出来了,大概就是过几天的事。” 她默然无语,用手抱着膝盖,把头埋在腿上:“大人,我有负于你。我都没照顾好你。” 方维笑着拍拍她的背:“哪里的话。你有今天,是我盼了多久才盼来的。” 她转过来把他紧紧抱住了,他听见她低低的抽泣声,抚着她的头发笑道:“乖,东家明天眼睛肿了不好看的。”又取了帕子给她擦。 她歪了歪头,用脸蹭着他的手,破涕为笑道:“大人,你等着我,我会时时去看你的,带着吃的喝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好。等我我收拾好了就等你过来,那边养马养羊,我带着你去瞧一瞧,好大一片草甸子,也有池塘,能给你打水漂玩儿。”又将她慢慢放倒了,给她盖好了被子,笑道:“睡吧,明天可要折腾一整天呢。” 第225章 她就听话地闭上眼睛,依然是心乱如麻。过了一阵子,耳边听得三更鼓响了,方维笑道:“我听喘气的声音,就知道你没睡着。” 她就从被子里攥紧了他的手,笑道:“我还是太笨,心里就不能装事儿。我师父那边,被师娘劝着,好歹是同意不明说葆春丹不好了,又给药丸取名叫补心丹,可他也还是不情不愿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你师父事无不可对人言,是正人君子,行的是光明大道。我却都是些阴私手段,上不了台面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别人不明白,我却知道,您是个心地最良善的人了。有时候光明大道走不通,走羊肠小道也是好的。”她又闷头想了一阵:“我又想着明天万一没人来呢,叫人看了笑话怎么办,越想越睡不着了。” 方维转过去将她搂住了,亲了亲她的脸,笑道:“别怕,你当初拜师也是一波三折的,如今开药铺若是开始不顺利,也是寻常事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又俯下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道:“你……要不要我给你弄一弄,你舒服了,就能睡得好些。” 她听了这话,一阵脸红心跳,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,笑道:“大人,您怎么嘴里说这样不正经的话,样子又这样正经。” 方维却笑道:“这可是一等一的正经事,伺候得你舒服了,你就能多陪我几十年呢。” 卢玉贞就拉着他的手,在嘴边亲了亲,笑道:“大人,今天先不要了,明天等我忙完了,我来服侍您。” 方维摸了摸她的脸,柔声说道:“不过是给你泄泄火的事。你喜欢怎么样弄,告诉我。最近我觉得……咱俩也越来越好,我都不怎么费力了。” 她就捂住了脸,停了一停,又把手放开了,轻轻触碰着他眼角的小痣,坦然地笑道:“大人,我也越来越喜欢你动情的样子,一想到你会发着抖叫我的名字,我心里头就喜欢得要命。” 方维开始有些窘迫,后来见她一脸通红,眼睛里却是无限的温柔眷恋,他也笑了,伸手轻轻给她解开扣子,俯身在她耳边道:“今天晚上先顾着你。” 第134章 开业 方维用手指将她的头发分成几股别起来, 用篦子慢慢梳透了,再依次在头上挽成高髻,又用抿子仔细地理好。 卢玉贞坐的不耐烦了, 刚活动了一下腰, 方维就拍了拍她的背:“别动,当心弄乱了。” 她就笑道:“大人,我从五更天起来, 都坐了快一个时辰了,还没有完啊。要不咱们换个简单些的。” 方维也笑了:“这样就不耐烦了啊。这叫做牡丹头, 原是江南富户的女眷们时兴的, 十几年前传到京城, 连宫里的妃嫔也喜欢。这个样子最显富贵了。寻常三绺梳头,我原也会,只是今天是你的大日子,我总想着给你弄个最好看的。” 她就不说话了,微微笑着从镜子里看他。方维将几支顶簪一一插好了, 卢玉贞又道:“大人,把那个梅花的簪子插在中间吧。” 方维对着她的脸看了看,又将她的眉毛画的略长了一些, 笑道:“那个俏丽有余, 富丽不足,你若喜欢, 我给你插在侧面。” 卢玉贞将手向后搭住他的手, 轻声道:“大人, 我喜欢那个簪子。” 他点点头, 就按她的话做了,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道:“好了。” 她站起身来, 紧紧握住方维的手,目光交汇,方维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,赶紧出门去吧,你还得主持好多事儿呢,比如上牌匾,还有那个什么阴阳鱼,要挂在门口。” 卢玉贞收敛了神情,低声道:“大人,这样大的日子,我真希望你也能在那里。我看着你,心里也才有点底。” 方维沉吟了一下,点点头道:“你们早上开张,怕是人多嘴杂,唯恐你不方便。我午后找个时间过去看一眼,不耽误你的。 她就嗯了一声,心中酸甜苦辣一时涌上来,只是抓着他的手不放。他却向后退了一步,从旁边取了她的衣裳,帮着她穿上。 她把这件大红洒金五彩妆花袍穿好了,越发显得富丽大方,气派非凡。他赞叹了一声,笑道:“看我眼光多好。” 卢玉贞往外看了一眼,见天仍未亮,空中阴沉沉的,乌云密布,皱着眉头道:“天公不作美,这是要下雪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且放宽心。瑞雪兆丰年,这可是大大的吉兆,宫里头还该报祥瑞呢。玉贞,想想女贞树,凌冬傲雪,又怕过什么。”一边从墙角取过油纸伞来递给她。 她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大人,那我走了。”向外走了两步,她又回身走到他面前,用手指抚摸着他的脸,柔声道:“大人,等晚上我回来……我好好伺候你。” 他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,低头看着她道:“玉贞,不要管这个了。你先忙着自己的事,我做好了晚饭等你回来吃。” 她点了点头,手握着伞,匆匆出了门。 方维看着她的背影,一时怅然若失,默默在原地站了一会,才关上门,上了门闩。 卢玉贞到了采芝堂,见蒋济仁夫妇坐在大堂里,也是装扮齐整。蒋夫人见她来了,便拍了拍手,叫齐了伙计学徒在跟前,笑道:“今天吉日开张,大家务须打起十二分精神,好好做事。” 第226章 众人齐声答应着。蒋夫人又在一楼大堂巡视了一番,见四处整洁齐备,点头道:“东家,时辰到了,可以上招牌了。” 采芝堂的招牌从新油漆过了,又挂了红绸。几个伙计便抬着走到外面,卢玉贞将红绸揭开,众人便将招牌重新挂了上去。她又借着梯子将阴阳鱼挂在招牌两边,便算正式开业了。 街上的行人有些就停住了,好奇地往这边看动静。按医馆药铺的老规矩,不得在外招揽生意,她就只望着人群笑了笑,并不说话。 忽然看到回春堂门口也聚了一群人。蒋济仁打眼望去,见蒋济安带着陈掌柜等人站在对面,正对着他们指指点点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 他刚心头一凛,蒋济安却带着人,施施然地走了过来。卢玉贞看见了,便低声道:“师父你带着师娘回里面去吧。” 蒋夫人跟蒋济仁对望了一眼,却原地不动。不一会蒋济安走到他们面前,作了个揖道:“新店开张,恭喜恭喜啊。” 卢玉贞就向前一步道:“多谢多谢。” 蒋济安有点吃惊,斜着眼睛打量了卢玉贞几眼,蒋夫人笑道:“这位是我们东家。” 蒋济安向卢玉贞抱了抱拳,又踱着步子到了蒋夫人面前,微笑道:“郑娘子,我还以为是你们夫妻的买卖,原来还不是的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道:“我如今是这里的大掌柜,若是三爷有什么头疼脑热的,也可以来店里头帮衬着。” 蒋济安笑了一声,“这话说的,我那边自然也有大夫。郑娘子,你在这里管这样小小的铺子,却有些屈才了。当年回春堂十几家店面,几百号人,都被你管的服服帖帖的,唯你马首是瞻呢。” 蒋夫人微笑道:“这位东家说笑了,我一介女流,才疏学浅,唯有寻个地方安身立命罢了。” 卢玉贞走过来挡在蒋夫人面前,向他笑道:“这位东家,我们大掌柜是我几次三番上门特意请来的。我们这是小本生意不假,店里的伙计学徒们也不过就是图一口饭吃,比不过回春堂这样的老字号大店铺。东家若是有心,咱们进里面坐坐,小店里有新上的茶叶,您再多指导指导我们也好。” 蒋济安见她态度谦恭,一时倒也不好说什么,便笑了笑,说道:“这位东家哪里的话,既是街坊邻居,日后自然要互相帮衬着。”他又看了看蒋济仁,表情一时十分复杂,想开口叫什么,又没说出来,只叹了口气道:“蒋大夫。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,拱手道:“东家好。” 蒋济安低下头去,又轻声问道:“你就在这里坐堂行医啊?” 蒋济仁嗯了一声,眼睛只看着地面。过了一会,又补一句:“其实我只要有地方当个大夫就好。” 陈掌柜便回身叫了一个伙计,托着一个盘子过来,笑道:“我们东家吩咐的,既是街坊,又是同行,以后便同气连枝。” 卢玉贞看盘子里是一件青玉雕成的山子,莹润剔透,上雕着几棵苍松,雕工细腻繁复,知道价值不菲,便看向蒋夫人。 蒋济仁看了,脸色忽然变得苍白。蒋夫人上前点头道:“东家一番盛情,我们却之不恭。”回头叫了杨安顺过来,吩咐道:“把这个摆在我桌子上就好。” 卢玉贞又招呼他上楼去坐,蒋济安笑道:“铺子里也许多事情,便不打扰了。日后大家常常见面,喝茶的机会倒有不少。”便客气着去了。 蒋济仁默默看他们离开,自己摇了摇头,慢慢进了铺子。蒋夫人在卢玉贞耳边低声道:“那件青玉山子,原是伯栋以前在家的时候摆在书房里的,是他心爱的东西。” 卢玉贞听了,也一阵难过,便说道:”师娘,你去看看师父吧。“ 她刚要回头进铺子,忽然听见一阵竹板噼里啪啦乱响。她沿着声音看去,却是一群衣衫褴褛的乞丐,在店门口席地坐了下来,围成一圈。 这群人手里都持着一大一小两块竹板,嘴里唱道:“那处要了这边要,掌柜的开张我来到,掌柜的,发大财,掌柜的开张我正来。” 卢玉贞便知道是借着数来宝讨钱的乞丐。她在一圈人里头找到了领头的人,将他叫到一旁,一边将红纸封的碎银递过去,一边笑道:“我们原也和杆儿上的人打过招呼了,还请您多多体谅着些。”又指给他看门前的花纸,低声道:“年节上的银钱一定少不了你们的。” 那花子头目收了银子,吊着眼睛看了卢玉贞一眼,忽然笑道:“没想到是这样标致的一个小娘子。以前没见过,怎么忽然在这里做起买卖来了?” 卢玉贞见他眼神色迷迷的不怀好意,连忙退了一步道:“我们是开药铺的,以后兄弟们若有些磕碰需要跌打上药,我们一定尽心。” 花子头目却直勾勾地看着她,嘴边勾出一抹笑来,“我这□□里这两天倒是痒得很,小娘子要不给我看看,也上点药?” 她又惊又怒,刚要骂两句,又忍住了。忽然杨安顺走了过来,默默将她挡在一边,笑道:“王四哥,如今我们铺子开张,请高抬贵手,放我们一马,大家和和气气的,日后用得着我的地方……” 第227章 王四听了,把眼珠子往上一翻,笑道:“安顺,原来是你啊。你以前也跟我混过,现如今也不过是个学徒,又在我面前摆什么谱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脸上窘迫了一刹那,又叹了口气道:“四哥,我是店里的伙计,这是我东家。看在我以前跟过您的份上,今天这大喜日子,给我们个体面成不成?” 王老四笑道:“自然不是不成。东家钱给到了,咱们拍拍屁股就走,绝不脏了这门口的地。” 杨安顺急得眉毛都拧起来了,正焦躁的时候,卢玉贞却笑眯眯地拿了一个腰牌出来,低声道:“四哥,不知道这牌子你认识还是不认识?” 王老四定睛一看,吃了一惊,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卢玉贞将它收进袖子里,点点头道:“我是在北镇抚司做事的。” 王老四看着她,又狐疑地道:“北镇抚司?我看是假的吧。” 从她旁边忽然传过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道:“那你看我这身飞鱼服也是假的喽。” 她回首一看,正是一身锦衣卫打扮的蒋千户。她又惊又喜,笑道:“您怎么来了。” 蒋千户笑道:“陆指挥知道了你在这里开医馆的事,叫我们凡是有些头疼脑热,就到你这来帮衬。我们自然是满口答应,你是我们自己人,手艺又好,不信你又信谁呢。” 王四见状,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,带着人一溜烟地走了。卢玉贞笑道:“咱们北镇抚司的兄弟们有事,到这里来,我自然是尽心竭力。况且我初一十五也还是去那边做事,若是不着急,等我去那诊病,又方便又不收钱的。” 蒋千户笑道:“我倒是能等着你去衙门,拙荆可等不及了。”往后招了招手,卢玉贞就看见蒋千户夫人带着她几个姐妹走了过来。 她们把卢玉贞围在正中,蒋千户夫人便拉着她的手道:“玉贞,可有阵子你没去我们那边了,我只说你有事,原来是自己开医馆了。我们好几个姐妹说起来,都挂着你呢。”又上下打量着她,笑道:“你今天穿这一身可真好看,样子也是眼下时兴的。从哪里买的料子,跟我说一声。” 她就把布铺和裁缝铺子的名号说了,又笑道:“你们是听蒋千户大人说的吗?” 蒋千户夫人道:“倒不是呢。我前几日去妹妹家吃酒,就听席面上唱南曲的姑娘们说,最近城里头有个女大夫,年纪轻轻,却号称是妙手娘子,精通医道,尤其是针灸工夫了得。我听着听着,就猜是你。过了两日,我又回娘家,我母亲请了妙音观的姑子来念经,又一阵闲聊,她们也说起这事,又说在你这里坐堂行医。” 卢玉贞又惊又喜,知道是蒋夫人的手笔,连忙笑道,“姐姐请里头坐坐。” 她带着她们穿过大厅,里头已经被屏风打了隔断,留了一条通路出来。卢玉贞笑道:“我因想着女客有些不方便,所以从门口到这里,一路都摆着屏风,只准女客进这里,外头大堂里的人,一概瞧不见。” 她又推开诊室的门,是一间清静优雅的小室,摆着桌椅、书案、衣柜。案上土定瓶插着几朵菊花。“这里是专门给女客用的,男人不让进来。咱们都爱干净,这里头的椅子床铺我自己时时都擦,不落尘灰。若是换衣服,也有衣柜能挂一下。”她又推开一扇门,原来还有一个里间,摆着一张整洁的床铺。“我想着针灸或是动刀,就在里头。” 蒋千户夫人看了,笑道:“我就觉得你这里很好,想的也周到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总有思虑不周的地方。你们也帮我瞧瞧。” 她就摇头道:“我想着当然还是到我家里最方便,别人用过的东西总是不放心。不过你是在这里做自己的买卖,我看这间屋子又很干净,倒也无妨。只是这里可千万别让那些臭男人进来。不然传言好说不好听,以后我们就不敢过来了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这屋子有钥匙,没有客人我便锁起来,不让外人进来。” 蒋千户夫人在屋里转了一圈,就往床上坐了,笑道:“玉贞,这里都不是外人,我也就不客气了。我这几日背上起了个大疮,疼得要死要活的,你快帮我瞧一瞧。” 方维把家里收拾了一遍,又洗了衣服晾起来,看着天上阳光惨淡,却已是将近午时,便想着出门去。刚换上一件便袍,外头的门忽然被人敲响了。 他心下一动,淡定地走过去开门。门外是一个穿白色曳撒的小宦官,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,傲然地看着他道:“方维,叫你回文书房一趟。” 他点了点头,忽然恭敬地作了个揖,问道:“能不能……再宽限我一个时辰?” 小宦官冷笑了一声,抱着手道:“方公公,你也是宫里头的老人了,你说呢?” 方维便淡然答道:“回上差的话,不劳您等着,我这就去。” 他回到屋内,换了一件青色贴里,将外袍叠了起来,仍放回柜子里面。他又从角落里拿出一个装好了的箱子,提在手里。 他出了门,又回身给家门上了锁。 第228章 第135章 发配 方维默默地走进文书房, 里面的奉御写字们三三两两正聚在一起议论着什么,见到他进来了,都吃了一惊, 像夏日的蝉鸣忽然被大雨中断, 小声的议论便停止了,却时不时有人偷眼瞄着他看。 方维笑了笑,不以为意, 将箱子在脚边放下了,坐在书案前。两个月没有人擦拭, 上面积了一层浮灰。他掏出帕子, 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, 又安静地研了会墨,取了张宣纸,提起笔来,将过去起草的文书一一整理清楚,放置在桌面上。 他又打开柜子, 将里面保存了许久的那盒胭脂拿了出来,揣进袖子。他起身走到院子里,背着手打量风景。 院子中央原来摆着的石榴树等盆景, 已经被连盆入窖, 再不见踪影。沿着墙根堆了数十盆菊花,盛时应当是绚丽华贵, 此时花瓣也略有些残了。他默默在院子里站着, 过往的人见了, 脸色有些异样, 都悄悄绕过他去。 他心里明白,只不做声。忽然背后有个声音道:“方公公, 您怎么……” 方维回头一看,正是多日不见的王有庆。王有庆将他拉到僻静的角落里,低声说道:“您的事我听说了,张寿年忒不是个东西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连忙将手指放在嘴唇边嘘了一声,把声音压得很低,问道:“有庆,你没什么事吧?” 王有庆摇摇头道:“我是个跑腿的,自然没有事,便是他要报复也报复不到我头上。”又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方公公,您说您多好的人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都已经知道了,也没什么。”从袖子里取出那盒胭脂,郑重地交给他道:“能托你再办件事吗?” 王有庆看着他,眼里含着泪,快哭出来了,连连点头。方维低声道:“我大儿子现在神宫监做事,姓方名谨。你只将这个盒子交给他就行。” 王有庆便把胭脂盒子仔细地收起来了,又低头说道:“您这次去南海子那边,我听说是发了去打更,这是明摆着不要您回来了。我看这世上事,没有什么积德行善……” 方维连忙打断他道:“有庆,可不敢这样说。你以后跟任何人,都别说认识我,别让有心人知道了,在掌事太监们面前闲闲说你一句,吃不了兜着走。你家中也有父母,对了,你还有儿子呢。你表妹小菊在宫里头,也得你照拂着。” 王有庆被他这样一说,连忙将剩下的话吞下肚子去了,又点点头道:“我记住了。” 方维便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你很好。自己多保重吧。”径自回身离去。 等了一阵,掌事太监就走了进来。方维见他拿着盖了宝印的文书,心下雪亮。掌事太监咳了一声,待要叫人聚齐了跪着,又看了看方维,叹了一口气,指着方维道:“你跟我来一下。” 方维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跟着他到了院子里。掌事太监找了个角落站定了,低声道:“跪下接旨。” 方维跪下去,听掌事把文书一字一句慢慢念完了,便深深地叩下头道:“小人方维,领旨谢恩。” 他双手接了文书,起身道:“掌事,这些日子以来,多蒙您的照拂,我心里感恩得紧。” 掌事太监见他说得真挚,也叹道:“我待你不过平常,也没什么要谢的。世事无常,自己好好保重些。你在这里做事时间虽不长,但事事勤谨小心,我心里有数。” 方维又道:“我来文书房这几个月,上行文共计一百二十三封,下达文共计一百一十五封,我都已经整理好了条目,放在桌面上。日后谁要是接了我的班,查起来方便些。” 掌事太监吃了一惊,愣了一会,才问道:“你什么时候……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刚刚完成的。时间有些仓促了,里头若有错漏之处,也请您多担待。” 掌事太监张口结舌,一时说不出什么,想了一想,又摇头道:“你年纪轻轻,竟能有这样的心志。”便从手上摘下来一个白玉扳指,递给他道:“这个你拿去。” 方维摇摇头推拒了,微笑道:“这怎么好意思呢。” 掌事太监正色道:“南海子那边的管事姓魏,是我三哥。你拿着这个扳指给他看,只说是我齐永成给的,说不定他能关照你些。你这样年轻,以后路还长,凡事多忍一忍,说不定有翻身的机会。我只当给自己结下个善缘。” 方维便双手接了过来,躬身到底:“小人先行谢过了。”又笑道:“我原只知道您姓齐。” 齐永成摇了摇头:“我在这文书房呆久了,见的事多了。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认识我的名字才好呢。”又道:“稍后安排了人带你走,你这就去吧。” 方维整理了衣服仪容,便往陈镇值房去。到了门口,有几个小宦官站在屋檐下候着,见到是方维,便冷着脸道:“老祖宗有要事,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通报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晓得了,只是请各位公公通禀一声。说方维安心领罪,这就去了。”便在石阶下面跪倒,磕了一个头。 他又到了黄淮值房外,门口的小宦官见了他,有些犹豫,方维便笑道:“不敢劳烦督公。也烦请禀告,方维承蒙督公青眼,无以为报。”也跪下去。 第229章 小宦官却悄悄走过来,在他耳边说道:“方公公,督公现下在圣上面前伴驾呢。他吩咐过我,若是你来了,就告诉你,上个月是张太后娘娘的千秋,圣上特意下旨,免了外命妇进宫朝贺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随即反应过来,长出了一口气,笑道:“多谢公公告知。” 他回了文书房,将文房四宝在书案上摆得整整齐齐,自己拎着箱子出来,站在院子里。不多时,那个穿白色曳撒的小宦官又冷着脸过来,招招手道:“方公公,咱们走吧,车在东华门外等着,晚了只怕天黑下来,又耽误一天。” 方维就跟着他走了出去。穿过司礼监的第二重门,方维转脸望向南边的几棵松树,那里是内书堂。正好敲了钟,十几个小宦官排成一队走了出来。 二人按照规矩拱手低头,待小宦官们列队过去。方维心跳如鼓,偷偷抬起头来,隔着几十步的距离,找着郑祥的身影。果然被他找到了,这几个月像是长得高了些,也快抽条了。 方维默默笑了,郑祥却忽然转过头,一眼就看见了他,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。方维暗叫不好,连忙转个角度,用袍子下摆将箱子遮住了。 郑祥眼睛却尖,想是看清了,脸上一霎那变得煞白。他马上离了队伍,朝方维这边疾步奔过来。 领队的小宦官看见了,连忙高叫:“郑祥,你干什么呢?”他恍若没听到,脚下不停。离方维只差十几步的距离了,方维却微微笑着举起右手来,朝着他往外挥了一挥。 郑祥愣住了,脚步也停住了。方维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嘴唇,又摆了摆手。郑祥呆在当地,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。他看看方维,又看看他身边的箱子,目光交汇,他张了张嘴,没有出声。 他木雕泥塑一般呆在原地,没有继续向前。几个小宦官过来扭着他道:“郑祥,你作甚么大死?” 他就顺从地转了个身,没有反抗,被他们拉着回了队伍里。方维点点头,俯身提起箱子来,淡淡地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他们沿着南三所外面的夹道向南走去。天阴下来了,风嗖嗖地刮在人脸上。方维面色平静,走得不紧不慢。 忽然,有些什么东西落在他的睫毛上,若有若无。方维愣了一下神,它便消失了。方维停下脚步,仰起头来,看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细簌簌地落在红墙黄瓦上。 小宦官嘟嘟囔囔地道:“也不知道谁在司礼监轮到给圣上报祥瑞了,少说也能赏点衣服银子。我倒好,真是倒霉催的,接了这么个差事。”又一叠声催着他快走。 他在东华门外上了马车。车夫验过了文书,便跳上车辕。马鞭一挥,驾地一声,车晃晃悠悠往南走去。他撩开帘子,望了一眼雪中的紫禁城,高大巍峨,宏伟庄严,很快在雪中渐渐模糊了。他伸出手来,一粒透明的冰晶便落在他的手心里,倏忽化成了一滴水。 卢玉贞在医馆里忙碌了一上午,外头又有几个妇人过来问病。她急急地扒了几口饭,又将她们带到诊室,一一看过了。 病人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,诉说心口疼得厉害。见她时不时望向窗外,便问:“大夫,你有事?” 卢玉贞连忙摇头道:“没有没有。” 又等她们走了,她终于按耐不住,上了二楼,将街上来回望了几遍,一点方维的影子都瞧不见。 她心里忽然慌张起来,几步出了采芝堂大门,在门口观望着,看眼前天幕沉沉,风吹过来,又阴又冷。 忽然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,她抬头看,是雪粒子从空中撒了下来,落在她袍子上,艳色的团花便沾湿了。她回身取了油纸伞打起来,走到茶汤摊子前头问老板,“老板,请问今日午后有没有一个圆脸的年轻男人来过这儿,坐在外头喝茶汤的?” 老板看着她,狐疑地答道:“这一天过来过去那么多人,我哪里记得这么多。”又看看天,手里忙忙地收拾着桌子板凳,“都下雪了,我得收摊了,要喝茶汤明天来吧。” 她呆呆地站在街边,伞歪了也没有发觉。两侧的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而过,都笼紧了衣服往家跑。她茫然地伸手,一朵雪花擦过她的脸颊,落在手心里,瞬间消失了踪影。 第136章 等待 雪只下了一小会儿便停了, 地上没有积起来,随即就化去了,只留下一点湿乎乎的印子。天黑的很早。掌灯时分, 卢玉贞急急地走进了胡同, 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家门前。她见门是从里面栓住的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便敲了门。 门从里头慢慢地开了, 却是方谨。她就笑道:“原来是你回来了啊,怪不得呢。” 方谨回身插上了门, 直直地看着她, 低声道:“干爹被带走了。” 像一桶凉水从头顶直浇下来, 她呆在当地,许久才问道:“是去了南海子吗?” 方谨默默点了点头,说道:“干爹被发配到南海子打更去了。” 她心里油煎似的,几步进了堂屋,见角落里的箱子不见了, 点点头道:“他把准备的东西带走了。” 方谨也慢慢进了堂屋,坐在椅子上。垂头不语。她回头看去,见他和方维个子差相仿佛。他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, 递给她道:“这是干爹托人给我的。我揣摩着他的意思, 是让你等着他。” 第230章 她伸手接过来,打开一看, 是甜香红艳的一盒胭脂, 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, 眼泪禁不住地往下流。方谨看了她一眼, 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姐姐,你对我干爹是真心的吗?” 她愕然地看着他, 方谨慢慢说道:“干爹以前有过交代,这房子是归我跟郑祥的。你若是不愿意等他,我也能做主,将你的头面衣裳给你,送你出门。” 她吃了一惊,眼前的方谨眼睛通红,脸上却有种冷冷的表情,不再是那个十二三岁的孩子了。她向后退了一步,开口道:“方谨,你……你不会是……” 方谨苦笑了一下,摇了摇头:“我到耳房去过了,你装体己的箱子已经不见了。你又这样盛装打扮,晚间才回来。我心里只替我干爹不值。可是他心里喜欢你,我也没办法。” 她听明白了,连忙解释道:“不是的方谨,我对你干爹也是真心的,我等着他。” 方谨脸色苍白,咬着牙说道:“我们几个都是阉人,勉勉强强凑合成一家人了。你这个齐全的人守不住,我不怪你,干爹心里也不会怪你的。” 卢玉贞急得跺脚道:“方谨!你听清楚,你干爹不过是去了南海子打更,他便是去了南海打鱼,我也真心等着他,一年两年十年八年,一辈子我也等,你听明白没有!” 方谨听了这话,猛地抬起头,眼睛亮了起来:“玉贞姐姐,你这话当真?” 她就点点头道:“千真万确。我当着你的面跟菩萨发誓都行。” 方谨定睛看了她的神情,又叹了口气道:“这倒不用了。玉贞姐姐,我干爹那个人,一手带大我们两个不容易。为了他,我们也是什么都愿意做的。我刚才在这里仔细想过了,你就住在这里守着这个房子,我能做郑祥的主,若你能守上三年,到时候干爹回不来的话,我把这房子转到你名下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一下就呆住了。方谨看着她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你放心,我现在就可以立个字据给你,绝不食言。” 卢玉贞向前一步,也在椅子上坐下了。两个人隔了一张桌子对视。她擦了擦眼泪,轻轻说道:“你全想错了,方谨。我一定等他,不过几十里地,半天就到了。我过几天就去一趟,你只管放心。” 方谨垂着头道:“南海子那个地方,宫里人都知道,少有能回来的。我也不想骗你。干爹的性子我知道,他从来不会勉强谁,你若是……” 她就摆了摆手道:“孩子,这两个月家里的事,我跟你说一说。” 她将发生的许多事情跟方谨讲了,只略去了沈芳的故事。说到最后,她含着眼泪道:“别怕,咱们一家人还是一家人。” 方谨看着她,眼泪慢慢从眼眶里往上浮着,终于憋不住了,捂着脸小声哭了起来。他的腰无力地弯了下去,先开始抽泣,又转为嚎啕。他哭的很大声,又像原来那个心直口快的小孩子了。“玉贞姐姐,我心里害怕极了,我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。” 卢玉贞也想痛哭流涕,但面对着方谨,她忽然有无限的勇气涌了上来,支撑着她挺住了。她掏出帕子,上前搂着他,给他擦了擦。方谨的眼泪鼻涕流了一脸。她柔声道:“孩子,你要吃点什么,我给你做去。” 方谨抬起头来,一脸错愕地答道:“我……我不想吃饭。” 卢玉贞便摇摇头道:“孩子,哭归哭,咱们也要吃饭。吃完了,才能一起想办法。” 她换了衣服走进厨房,看见十几根大白菜整整齐齐地摞成一堆,柴火也备了许多,码在角落里。她打开米缸,也是满的。她定了定神,舀了一碗米,慢慢淘洗着。 方谨过来了,取了一根白菜,坐在杌子上仔细地剥着菜帮子。她连忙道:“你回去坐着吧,我做好了叫你。” 方谨手上并没有停,摇了摇头道:“玉贞姐姐,你说得对。我得忙着,忙起来就没那么难受了。” 两个月后。 卢玉贞将采芝堂二楼的窗户开了一条缝,往西边看了看,一轮惨淡的太阳挂在天尽头,快要落下去了。风尖叫着从外头扑过来,夹着一两声鞭炮的闷响。 她又往街上看了一眼,回春堂门口的人稀稀拉拉,连带伙计也没精打采。她又关上了窗户,在桌子上整理着今日看诊的医案。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,她开门一看,是杨安顺。他低头道:“东家。” 她微笑道:“跟你纠了好几回,就叫我卢大夫好了。什么事?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卢大夫,楼下有个丫鬟过来找您,说有着急的病人。” 这小丫鬟约莫十七八岁,梳着双丫髻,穿着翠绿绸子夹袄,看起来是富贵人家的丫头。她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我家夫人怀胎三个月了,突然下面出血,怕小产,就想请您过去一趟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你家夫人多大年纪,是否头胎?” 丫鬟道:“夫人十八岁了,这是头胎,所以着急的很,想请您去一趟。” 卢玉贞便去收拾了针包,想了想,又在纸上写了个单子,叫了杨安顺过来道:“店里头的保胎丸拿上一盒,连这几种药材按纸上的用量拿了,分类装在药箱里头。这几天要过年了,店里伙计也大都回家了,你先跟我去一趟吧。” 第231章 杨安顺便答应着去了。卢玉贞收拾停当,提着灰色布包下楼。丫鬟指了指,一辆马车停在门前。 马车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停下了。卢玉贞下车来,看到是一扇侧门,挂着红灯笼,上写一个李字。丫鬟停下车来引着她们两个往院里走。院落并不算大,但屋宇敞亮,摆设精致。 到了二道门,丫鬟便对着杨安顺道:“请哥哥在这里少坐一坐。”卢玉贞笑道:“安顺,把箱子给我吧。”自己提了药箱往后院去。 刚进了内堂,就听见里面一个女声急躁地说道:“怎么还不到,快点再去瞧一瞧。”也有回应:“怕是路上耽搁了?要不我们再去找两个大夫来。” 正说着,卢玉贞进了屋子,见是十分华丽的一个内堂。屋里点着几个银丝炭炉子,一股热气扑面而来。丫鬟便回禀道:“夫人,大夫来了。” 卢玉贞往里走近,里头陈设着一张南京拔步床。床里头躺着一位很年轻的夫人,样貌俏丽,半躺在床上,身上盖了几层绸被。见她来了,连忙道:“大夫,您可来了,务须要帮我保下来。” 卢玉贞见她脸色苍白,出了一脑门的虚汗,便问道:“是什么症状?” 李夫人就答道:“今天清早到现在,下红不停,肚子里刀绞似的,一阵疼似一阵。” 卢玉贞把枕头拿出来,给她把了脉,见脉象沉细,又问:“怀了几个月了?” 李夫人道:“怀了约有三个月了。“ 卢玉贞点点头,又道:“劳烦除了衣服,我看一看。” 丫鬟便帮忙将下面的衣裳退了,她看着出血并不多,想了一想,又低声问道:“夫人是否昨天行过房?” 李夫人听了,便红了脸不言语。过了一会支支吾吾地道:“昨晚有过,以为胎象是稳了的。”见卢玉贞脸色平静,又急忙问:“是不是冲撞了胎气?” 她就点头道:“你这是头胎,容易胎象不固。我试着在你背部用针止血,能止住了,便问题不大。” 李夫人见她从针包中取出一根长长的三棱针来,打了个颤,便问:“在背部扎针,是否会伤到胎儿?有没有保胎的汤药?” 卢玉贞道:“给怀孕的妇人用药如用兵,能不用则不用。你如今吃保胎药,容易不受补。先止血后再看情况服汤剂,是最好的。这针虽长,入肌肤却不深,不会伤到孩子的。” 李夫人听了,将信将疑,打量了她几眼,便转过去。卢玉贞在火上把针燎了,取了她背部的脾俞、肾俞两处穴位,各扎了半炷香的时间。 她用完了针,李夫人躺下了,脸上仍是怀疑的神色。卢玉贞笑道:“你要放松些。这样思虑紧张,反而不利。” 李夫人道:“我家相公数代单传,故而十分重视这一胎。前头一切都很顺利,也都怪我……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无须自责。你越是心里难过,肝气郁结,就更不好了。先躺着闭目养神。” 李夫人见她很淡定,也点点头道:“卢大夫,你的名号,我也是听过几次。所以这次我就想到了你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多谢。“约莫时间差不多了,便道:“看看血止住了没有,肚子还疼不疼。” 她摇头道:“不疼了。”退了衣裳一看,果然不再出血了,大喜过望,连忙拉着卢玉贞的手道:“外面说你是妙手娘子,果然非同凡响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也不要太欢喜,心思平稳些,这样躺着过一晚上,应当没事了。” 李夫人就问道:“有没有些保胎的药剂,我也服上一服,安心些。” 卢玉贞便从包里取了保胎的丸药出来,又想了一想,摇头道:“你身体平时应当很是康健,吃这个也没大用。” 李夫人笑道:“你只管给我开就是,价钱不是什么问题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不是钱的事。保胎的药丸原是给急症的有孕妇人吃的,虽都是平和的药物,但俗话说是药三分毒,你本来没有大碍,不需要吃。” 正说着,外头丫鬟来报,“夫人,老爷回来了。” 卢玉贞便听见一阵脚步声匆匆向里传来,一个男人撩起了帘子,着急地问道:“娘子,可有什么不妥?” 她听了这声音,脑子里像过了电一般,忽然整个人打了个突。他见了卢玉贞,忽然呆住了。卢玉贞也怔了一刹那,原来是李义。 第137章 前任 李夫人见他神色有异, 便问道:“相公,你怎么了?” 李义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卢玉贞,皱着眉头道:“这位是?” 李夫人拍掌笑道:“相公, 这位就是我请过来的大夫, 人称妙手娘子的。原来我姑姑的心疼病,也是在她那儿治好的,所以我一早就听说了。果然名不虚传, 孩子没大碍了。” 李义回过神来,点点头道:“那就好。”又向着卢玉贞拱手道:“多谢。” 卢玉贞看他一脸恳求, 心下了然, 只微微摇头。李夫人笑道:“倒是正经该谢谢这位大夫。医术又好, 人又实诚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大夫你看还有什么方子能开的吗?” 第232章 卢玉贞道:“眼下天气冷了,只要注意保暖,温补饮食,别染了寒气,应当没什么大碍。一切药物入口都需慎重, 尤其是什么号称妇人滋补的药,千万不要随便就吃了。”又看着屋里的炭炉,笑道:“屋里面太热了, 倒也不好。你看我从外面进来, 都出汗了。一出一进的,反而容易风感。” 李夫人连连点头, 又招招手叫卢玉贞贴过来, 在她耳边低声问:“那……要不要我跟我相公分床啊?” 卢玉贞扫了李义一眼, 他大概猜到问什么了, 窘迫地垂下头去。她平静地答道:“等再过半个月胎气稳了,也无妨, 只是行事要和缓些。” 李夫人笑道:“知道了。”便挥挥手叫丫鬟拿了一锭元宝过来。 卢玉贞看了看,觉得重了,便推拒道:“我出来的诊金是一次一两,不能收多了。” 李夫人道:“给你你就拿着。”看卢玉贞很过意不去的样子,又道:“你要是觉得多了,我倒是想着,今天是腊月二十六了,以后逢六,你就到我这儿来诊一回脉,帮我把这个孩子顺顺利利养下来,我给你合共算五十两。我这是头胎,本来也难一些,生产过后,我另给你包个红封。” 卢玉贞又惊又喜,便笑道:“夫人若信得过我,我自然尽力。只是我初六不在京城,便不能过来。” 李夫人道:“知道了。这个便算是给你的定钱。”卢玉贞点点头,便拿起来放在袖子里,又笑道:“这两日好好休息,放宽心情就是。” 她起身告辞。李义突然开口道:“我送这位大夫出去。” 卢玉贞错愕了一下,连忙摆手:“不用了。”李夫人笑道:“我不能起身,他去送一送也好。” 李义便跟她到了院子里,默默走了几步,他低声叫道:“姐姐。” 她就低低地嗯了一声,问道:“你还有事吗?” 他就说道:“姐姐,到前厅坐一坐吧。” 卢玉贞打量着他,点了点头。 李义带她进了前厅,回身想把门关上,卢玉贞却道:“不必关门。” 李义看了看她,笑道:“好。”又招手叫了小厮道:“上些今年的新龙井来。” 不一会茶水上来了,李义便叫小厮出去,自己提起茶壶倒了些茶水,递给她道:“得罪了。我娘子,她不知道我们的事的。” 她苦笑了一下,低声道:“你我的事,原也不必让别人知道。” 李义垂下头去:“我……我说我没有娶过亲。” 她嗯了一声,喝了口茶水,“也挺好的。我看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,人也不错,爽直大方。你们的日子过得很好。”又补上一句:“你尽管放心,我不会在她面前说什么的。” 李义道:“姐姐,我知道你一向心地好。” 卢玉贞苦笑了一下,摇摇头道:“好了,这下你也可以放心。你还有事吗?没有事我就先走了。” 李义没有接这个话,却自言自语地说道:“成亲前,我回了一趟南京,把父母的遗骨起出来,带回江西老家祖坟里安葬了。” 卢玉贞忽然心里生出一阵尖锐的刺痛,她不知道说什么,只闷闷地道:“那很好啊。一定办的很风光吧。” 李义道:“是来了不少乡贤耆老,安葬的那天,县令都闻讯到场了。” 卢玉贞默不作声。李义又说道:“我办完了事回到家,家里的屋子早就已经是一片废墟,只有院子里的树长得越发高大了。我走到废墟里头,一只老鼠突然从我脚面上窜了过去,我吓了一跳,就想往后躲。我忽然又想起来我小时候怕老鼠,缩在你后面看着你打它。原来我一直都是这样没用的懦夫。” 卢玉贞咬着嘴唇听着,过了一阵子,她叹了口气道:“这些事也都过去了。你已经成家立业,以后不必再提。” 李义却抬头问:“姐姐,你是怎么又成了大夫?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方大人送我去学,我拜了个师父,慢慢学着,就学会了。” 李义给她满上了茶水,低声说道:“这样日日抛头露面出外劳作,也很辛苦吧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原是个劳碌命,闲着也不好。如今越忙挣钱越多,我反而欢喜得很。” 李义转头看她,见她神态平和,并无怨气。他把手撑在膝盖上,缓缓地道:“方公公的事,我也听说了。” 她心头一颤,抬眼看着他道:“你都知道了。” 李义斟酌了一下道:“他虽是中官,倒还是个不错的人。只可惜了。”又问:“姐姐,那你以后怎么办?你若是还想找人,我……” 卢玉贞又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,将茶杯握在手里暖了暖手,淡淡地说道:“我等着他就是。” 李义吃了一惊,又说道:“被流放到南海子的中官,便是做苦役的。他如今没了品级,就是最低贱的小火者了。他要去个三年五载,你也等他?” 卢玉贞并不犹豫,点头道:“三年五载怕什么。三五十年我也等。” 第233章 李义见她目光坚定,知道她心意已决。他忽然神色复杂起来,摇了摇头,又低声道:“我原不是什么好人。你也这样等过我,是我辜负了你,你才和他……” 她并不看他,轻声说道:“咱们的事,早就结清了。我的日子总比以前好上十倍百倍。我这辈子能遇上方大人,是我修来的,这辈子不够,下辈子投胎我也跟着他。” 李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自己讪了一阵子,又道:“姐姐,你是认定了他吗?你跟他,到底也没什么名分的。” 卢玉贞抬眼看着他,点点头道:“是,只要他活着。”她又忽然想起来什么,颤着声音道:“你不是给一个大官做事的吗,你能不能……那里我上个月去过,寒苦极了,我怕他捱不住。” 李义喝了口茶,神情阴晴不定。卢玉贞戚戚地道:“只要你肯帮忙,只管花钱,多少钱我都认了。” 她把那锭元宝拿了出来放在桌上,又道:“我也攒了些钱,若是需要,你跟我提,我能拿的出来的就拿,拿不出来,就算我欠你的,我一定还上。” 她恳求地看着他,忽然起身道:“我求求你……” 李义见她竟是要跪下去,内心一震,连忙上前把她拦住了,摇头道:“姐姐,我不是不想法子。我家李大人是不收礼的,平日也不和中官结交。便是我要帮他,也找不到由头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勉强开口道:“那就罢了。我不让你为难。” 李义见她神色凄凉,整个人失魂落魄,心里头便是五味杂陈,又道:“内廷的事,按理说李大人不该插手,圣上也不会让他插手。只是……” 他想了想,低声说道:“他之前跟户部的一个小官去肃宁办了趟差,那个小官姓江,回来上了封奏折,李大人看了,激赏不已,这一个月便让他来了府上五六次。我看能不能从他身上下下功夫,让他提一提。” 卢玉贞听得茫然,却也知道这话里的意思,连忙道:“你斟酌着做就是了。你肯帮忙,我就感激不尽了。” 李义叹了口气道:“姐姐,你还谢我?我害了你一生,原想着你不要恨我就好了。若你觉得方公公是可以托付的人,我自然是该尽心的。只是有没有用,也难说得很。中官们的升迁调动,都捏在司礼监手里,再高就只能上达天听了。” 她就点点头:“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吧。” 她起身作别。走到门前,她让人把杨安顺叫出来,又笑道:“那我等伙计过来,就告辞了。” 李义点点头,也微笑道:“那你以后反正也常常来,下次来的时候在这里吃了饭再去。” 忽然他转身匆匆离开了,回来的时候,拿了那锭元宝出来,递给卢玉贞道:“你刚才忘了拿了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你愿意帮我们,这个不用的。” 李义却着急了,塞在她手里道:“你只管拿着。” 她见杨安顺过来了,也不好拉扯,就默默收了下来,又道:“好好照顾夫人。” 李义愣了一下,便微笑道:“我会的。你也多保重。”又道:“我让他们套马车过来了,送你们回去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不用了,合共没多远,我走着也行的。” 她拎着布包离开了。走了几百步,到了胡同口,她又回头望去,李义还站在门口看着她。 杨安顺默默地在后面提着箱子,跟着她走了。两个人转过去,进了大街,杨安顺突然开口道:“卢大夫,不要回头了,他配不上你。” 她吃了一大惊,手里的布包险些掉在地下。她猛地停住了,看着他问道:“你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你们两个人的口音特别像。他见了你,神情也怪怪的。刚才他把银子直接塞到你手里,你也没躲。” 卢玉贞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,又往前走。她走得很快,杨安顺在后面跟了几步,又低声道:“卢大夫,你放心,我不跟别人嚼舌头根子。我只是见你整个人都不对劲。我听铺子里的人说,你原来是在老家嫁过人的,后来和离了。我看这府上的情景,一猜就是他为了荣华富贵,当了负心汉。这种人抛弃糟糠,要被雷劈的,你还理他干什么。” 卢玉贞把脚步放慢了些,叹了口气道:“安顺,你还是小孩子,太聪明了也不好。再说了,他家愿意请我去保胎,给的价钱不低。这样的好事,也不是天天都有的。我多挣点,也是铺子的利钱,给你们也多发一点。” 杨安顺摇摇头:“这个钱我倒是可以不要,卢大夫你也可以不要。且不说现在铺子的生意有了起色,就算没有,你是原配夫人,去给他的新夫人保胎,哪有这个道理。” 卢玉贞忽然转头盯着他,一脸肃然:“安顺,当了大夫,便不能管这些有的没的,病人就是病人。这些都是我的私事,你也不要管了,更不要到处去说。” 杨安顺被她看得心里一凉,连忙说道:“卢大夫,我知道了。”又走了几步,他又轻声说道:“我不小了,过年我都十六了。” 第234章 第138章 擒贼 两个人又走了几条街, 天已经全黑了。将近年关,路边的铺子倒有一大半已经关门歇业。卢玉贞见杨安顺低着头没再说话,便开口道:“安顺, 过年我们都走了, 你一个人守在店里面行吗?” 他点点头道:“我没事的。我在京城既没有家人,也没有亲戚。我本来也就住在铺子里,往年过年也都是我守着铺子, 倒是清净。” 卢玉贞忽然想起来他当过乞儿,想必是身世惨痛, 便不再问了。她转头看到路边那家“点心西施”的铺子, 倒是还点着灯笼, 零零星星有几个客人,便笑道:“咱们过来的正是时候。” 她进了铺子,叫掌柜将雪花饼、枣泥饼各包了两大包,又看着柜台里的松糕和芋饼,犹豫了一下, 笑道:“这两样也给我多拿一些,用厚厚的纸包了,可别渗出油来。” 掌柜的果然是个十分俊俏的小娘子, 温柔一笑道:“知道了。”便快手快脚地包好了。卢玉贞看杨安顺在门口傻傻地站着, 又道:“你喜欢吃什么,今天咱们挣了钱, 我买给你吃。” 杨安顺见她一脸欢欣, 十分诧异, 摇摇头道:“我不吃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都要守着铺子过年了, 想也没什么吃的。大过年的,总不能没点年味。”便向着掌柜的笑道:“请您帮着挑个七八样, 攒个盒子。” 点心西施笑眯眯地将几个包裹递出来,卢玉贞算了帐,把几大包点心接过去放在自己的布包里,又把盒子递给杨安顺道:“你留着在铺子里过年吃就是了。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,各买了一点,年节上,都不容易。” 他们出了铺子,卢玉贞笑道:“安顺,这个掌柜的好看不好看?” 杨安顺被问得愣了,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都没细看她。” 她就笑了,“你还是太老实。刚你说过年就十六了,也到年纪定一门亲事了。你在本地没人张罗,只能我们给你留心着。” 他就慌乱地摆手道:“我还早呢。” 卢玉贞道:“十六岁也不小了。若是有合意的,只管跟我们说。” 杨安顺低头道:“我原来是学徒,店里给包吃包住,是没月钱的。况且当年我是要饭被老东家捡了过来,我感激还来不及,怎么好要钱。今年刚升了伙计,手里才能攒下点钱来,娶亲的事,我是想都不敢想。” 他们说着说着,就到了铺子后门。卢玉贞掏了钥匙开锁,又道:“明日蒋大夫来坐班,我就不来了。我在南城有个亲戚,我便到他那里过年去。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又问:“需要我帮忙搬行李什么的吗?” 她摇头道:“不用。” 他们从后面进了前厅,又摸黑上了楼。卢玉贞把东西放下,点了盏油灯,又道:“把保胎丸跟那些药材放回去吧。” 正说着,忽然她闻到一股淡淡的油味,又不太象灯油,她皱着眉头问道:“安顺,你闻见什么没有?是哪里的灯油漏了吗?” 杨安顺脸色也变了,他突然吹灭了灯,把声音压得很低,“小心,有人进来了。” 卢玉贞打了个颤,杨安顺慢慢摸索着,把旁边的柜子门打开了,轻声道:“你躲里面。” 卢玉贞道:“那你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不要管我。你先进去。” 她慢慢猫下身来,蹭到了柜子里,蜷着身子蹲下去。杨安顺道:“不知道是一个还是两个人,有动静你就别出来。” 他关上了柜门。卢玉贞心跳如鼓,一片黑暗里,只听见彼此压得很低的呼吸声,过了一会,有很轻的脚步声在走廊上。 有个人,大概是一个人,进了隔壁的屋子,哗啦哗啦一阵书页纸张的响动,像是在翻找着什么。过了一阵子,又往这间屋子里来。 脚步声越来越近,门吱呀一声开了。 突然哐地一声巨响,卢玉贞吓得浑身一抖,又听见纠缠在一起的打斗声,和浓重急促的喘气声。在黑暗中扭打了一阵,声音便往外去了,忽然又是楼梯上重物滚落的声音。 卢玉贞明白了,是两个人抱成团从楼梯上滚了下去。她再不犹豫,推开柜门。她平日在铺子里值夜,门总是用一根杠子顶着的。此刻她从门后拿起那根杠子,闪身慢慢扶着墙出来,沿着楼梯往下走。 她听着呼吸声,知道两个人在楼梯下面仍是抱成一团,你一拳我一脚。她分辨不出谁是谁,就犹豫了一下,叫了一声:“安顺。” 杨安顺就答应了一声。说时迟,那时快,她就抄起杠子,向声音的另一个方向狠狠地抡了下去。那个人发出来一声尖利的惨叫声,随即就不动了。 她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上,见一个黑衣服的男人趴在地上,杨安顺跌坐在旁边,不住地喘气。 他喘得说不出话,冲着她挑了个大拇指,又赶紧爬起来,从柜台里翻出了一捆绳子,将黑衣男人双手双脚牢牢捆住了,怕他挣扎,又捆了一遍。 卢玉贞点了几盏灯,把楼下照的亮堂堂的。见杨安顺一身是血,吓了一大跳,问道:“你怎样?” 杨安顺用袖子擦了擦,摇头道:“大多是他的。我就是头上蹭破了些。” 第235章 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,脱力地坐在楼梯上。她见他头上好大一块伤口,鲜血沿着脸一路流到了脖子里,就拿了瓶伤药出来,先用纱布沾了酒给他擦干净,又把伤药倒在伤口上,沿着头用纱布给他细密地缠了几圈。 杨安顺笑道:“卢大夫,我没事了。”他站了起来,喘着气道:“我来看看这么大胆的贼到底是什么来路。” 他用腿一踢,把贼人转了个面。这下他们都看清了脸,不由得面面相觑。 二楼客厅灯火通明。蒋济仁夫妇从外面进来了,见到中间捆着的人,对视了一眼,又看向前面坐着的蒋济安。 蒋夫人冷着脸道:“这位东家,这可是你们回春堂的伙计,平日出来进去的,我们都认识。深更半夜到我们这里来,似乎有些于理不合吧。” 杨安顺捂着头道:“大掌柜,他还在楼下柜台放了半桶桐油,这是准备一把火把我们铺子都给烧了呢。” 蒋夫人听了,脸色铁青,盯着蒋济安不言语。蒋济仁叹了口气,正色道:“济安,今晚本来是应该我在店里值夜的。差一点,我就该被火烧死了。” 蒋济安脸色平静,摇了摇头道:“是我们没有教好伙计,只是这事是他一人所为,与回春堂无干,你们既然叫我过来,我也无话可说。” 蒋济仁见他油盐不进,想了想道:“既然如此,咱们就报官好了。杀人放火,在哪也都是死罪。” 黑衣伙计已经醒了过来,见七八个人坐在堂上看他,急忙道:“我……我没想杀人,也没想放火。” 杨安顺道:“那你摸黑进来,是想干什么?” 那人转了转眼珠子,露出惫懒的笑容:“我来找卢大夫看病啊。” 蒋夫人道:“你这就是胡说了。你们回春堂难道没有大夫?” 那人道:“我还没看过女大夫呢,心里觉得稀奇。又听说卢大夫是妙手娘子,什么病都治得好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:“找我看病,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走正门呢?” 那人道:“我是回春堂的伙计,找你看病,被我们东家还有掌柜的知道了,还不把我开革了。所以我就从后面翻墙进来了,想着别让他们瞧见。” 卢玉贞又问道:“那桐油……” 那人笑道:“卢大夫,你医术高明,应该知道桐油可以医治生疮化脓吧。” 卢玉贞听得快笑出来了,又道:“你道理倒是多。可是你把我的伙计打伤了,这总是板上钉钉的事。” 那人摇头道:“什么我把他打伤,分明是我撞破了你们两个孤男寡女在店里头的好事,被你们合伙打伤的。我浑身上下可都冒着血呢。” 此言一出,举座皆惊,杨安顺本来是在角落里坐在板凳上,一下子站了起来,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怎么敢这样胡言乱语,妨害我们东家的声誉?” 那人见众人都盯着他看,忽然得了意,笑道:“我在外边等着卢大夫,就看他们两个人进来了,搂在一起边亲嘴边脱衣裳,我心里知道不好,脚下又不小心弄出来了点动静,就被这对男女听见了……” 杨安顺冲了上来,直截了当地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,怒道:“放屁!你怎么这样颠倒黑白!” 这一嘴巴子力度极大,把那人嘴角都扇出血了。他往外吐了吐嘴里的血沫子,玩味地笑着:“要不你们就送我去见官,进了公堂,我也是这么说。我都已经被你们打的浑身是伤了,还不能给自己辩个公道。” 蒋济安抄着手坐着,看看卢玉贞,见她脸色又青又白,笑道:“这位东家,这可真是开了眼了。你看上去这样端庄持重,没想到背地里,啧啧……” 蒋济仁将他喝住了:“三弟,你别说了,这样凭空污人清白的话,听了也觉得脏耳朵。” 蒋济安笑道:“你怎么知道这是污人清白了。他们两个在店里,孤男寡女,干柴烈火,做出什么不才之事,也不稀奇。再说了,蒋大夫,如今却叫不成三弟了吧。这时候又讲什么清白了。这几个月,你们暗地里拉着病人,用什么补心丹抢我店里的生意,这路数又算什么正人君子吗?枉我过去还真心实意地当你是什么光风霁月的人物,没想到背后搞起鬼来,也这样一套一套的。” 蒋济仁见这话句句带刺,也涨红了脸,回道:“我就是个大夫,偏就看不惯葆春丹那样的害人玩意儿留存世间。” 蒋夫人也道:“回春堂的东家,我们也都留着脸面呢,并没有在外头讲葆春丹一个字的不好。病人吃了我们的药丸,自然是觉得好,才不去你们那买药的。又不是我们捆着绑着拉到我们店里的。” 卢玉贞忽然笑了:“听蒋掌柜的这意思,今天这事倒是很难善了了。” 蒋济安施施然地站了起来,看了下面的伙计一眼,笑道:“人是在你们铺子里抓的。报官不报官,都由得你们,只不是我回春堂指使的。你跟你伙计那点风流韵事,也不妨让外头的人都听一听,也看官府怎么判这桩风化案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“我倒是没什么,既然是东家,该受的冤屈我得受着。只是我们店里的伙计才十五岁,你们这样胡说八道,以后让人怎么议亲。” 第236章 蒋济安又打量了杨安顺两眼,笑道:“十五岁,自古风流出少年啊。” 杨安顺气鼓鼓地看着他,只说不出话来。 蒋济安向外看了一眼道:“这眼瞅着都三更天了,我也该回去睡了。你们还请自便吧。”便抄着手朝外走。 蒋夫人开口道:“这位东家,你最好先等等,别走。” 蒋济安斜了她一眼道:“怎么?要把我扣在这?官府也管不着看热闹的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官府自然管不着,我请了个能管的着的人过来论论公道。” 只听到外面楼梯一阵脚步声。先是有人在前面带路,后面是个极稳重的人,慢慢走上了楼梯。 蒋夫人过去开了门,门外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,披着一件玄色羽毛缎斗篷,很有气度,后边跟着两个随从。他对着蒋夫人点点头道:“郑娘子。” 蒋济安和蒋济仁便都立刻跪了下来,叫道:“父亲大人。” 第139章 父亲 随从替蒋院使解了斗篷, 他就在上首椅子坐下了,卢玉贞便招手叫伙计倒茶。他看了看地上跪着的蒋济仁,叹了口气道:“你就不必跪了。” 蒋济仁抬头见父亲脸色铁青, 皱纹愈加深刻, 看起来又苍老了不少,不由得一阵心酸。他颤着声音道:“济仁虽有辱家门,但如今仍在太医院闲住, 没有去职。今日见了上官,不得不跪。” 蒋院使点了点头道:“这节我倒是没有想到。罢了, 起来回话。” 蒋济仁就站起来了, 蒋济安见状也想起来, 蒋院使用眼角扫了他一眼,他就低着头不再动了。 他喝了口茶,对着卢玉贞道:“这位东家,还劳烦你把事情再讲一遍。” 卢玉贞便开口将发生的一切讲清楚了。她口齿也还算伶俐,前因后果说得明白。杨安顺在旁边也是连连点头。 见她说完了, 黑衣伙计又争辩道:“分明是她偷人,跟自己店里的伙计……被我撞见了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大人,这人信口雌黄, 不仅有辱我的清名, 还带累采芝堂的声誉。所以请大人务必明辨。” 蒋院使见她神态平和,并没有大哭大闹, 略感诧异, 斟酌了一会, 他缓缓道:“你是女子, 本当以针绩女红为要。如今京城也有女子自行立户,出外从商, 致使男女混杂,着实有伤风化,我并不赞成。你与你的伙计在店里,这样瓜田李下的事,我也难以分辨。” 卢玉贞见他言辞闪烁,便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谢谢大人指点。” 蒋夫人却忽然上前一步,跪倒在地,说道:“大人,民女是采芝堂店里的大掌柜,店里的一切事物,都在我眼皮底下,瞒不过我去。民女愿意以腹中孩儿的性命担保,卢大夫与这个伙计绝无半点私情,是此人有心污蔑。” 蒋济仁见状,也跟着跪在她旁边道:“大人,这位卢大夫是我的徒弟,医术高明,宅心仁厚,手中治好的病人也有上百位,称得上仁医二字。此人这样造谣中伤,岂不寒了她的心。回春堂的伙计这样说,岂止是污了采芝堂的名声,便是将自己铺子的名声也带累了。” 卢玉贞见他们夫妇都争相为她辩白,一时间心头一热,眼圈也红了。蒋济安却冷冷地道:“这都是他们自己店里的人,自然是胳膊肘往里拐,开口护着。爹,你可别被他们给诓骗了。” 蒋院使的眼神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,便向着地下几个人摆摆手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他沉吟了一会,看着黑衣伙计道:“你是回春堂的长工?” 那人连忙点头道:“小人的父亲就在回春堂做熟药师傅,所以一早就进了回春堂做学徒。” 蒋院使喝了口茶,淡淡地道:“三更半夜到他人店中,断你个偷窃,也不算重了。济安,店里的伙计若是有偷窃之事,应当如何处置?” 蒋济安吞吞吐吐地道:“应当……立即开革,永不录用。” 那人听了,发起抖来,跪在地上眼睛只看着蒋济安。蒋院使看得明白,冷笑了一声道:“叫你爹来把你领回去。今晚的事,务必三缄其口,若是有风声出来,你爹的差事也保不住。”又叫后面的随从将他带了下去。 卢玉贞上前行礼道:“多谢大人。” 蒋院使喝了口茶,淡淡地道:“不必谢我,我也不是为了你。回春堂到底是我蒋家的买卖,伙计出了这样的事,我自然脸上没有光彩。”又看着蒋济安道:“好好的铺子,怎么管成这样,鸡鸣狗盗的事都来了。” 蒋济安却道:“爹,这个伙计,想必是因为最近回春堂生意差了许多,心里不平,所以……” 蒋院使突然拍了桌子,将众人都吓了一跳。他肃然道:“混账!手下的伙计出了这样的事,你就该在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反省自己,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,还在这里振振有词。” 他摆摆手道:“你先跟我回去,家法伺候。” 蒋济安垂着头不敢做声。见父亲放下茶碗来,正要起身,忽然指着蒋济仁低声道:“爹,是不是他出了蒋家的门,就可以不守家规,弄些假药?” 蒋院使听了假药两个字,身体便僵直了,看着蒋济安道:“你说什么?” 第237章 蒋济仁苦笑了一下,说道:“大人,不用他说,我这里有现成的药丸,您一看便知。” 他去了楼下,不多时用油纸拿了几粒药丸过来,低头道:“这边是回春堂的葆春丹,这边是采芝堂的补心丹。” 蒋济安连连点头道:“爹您看,果然是对着正方做的假药。” 蒋院使鄙夷地看了他一眼,叹了口气道:“你也就这点见识了。”伸手接过来药丸,依次掰开了嗅了嗅,脸色越发难看。 蒋济仁道:“大人,这葆春丹是什么用途,想必您也很明白。阿芙蓉此物,少量粉末入药可以止泻。只是若用在这样的丹药里,少则伤损神志,消耗血肉,多则破产倾家,废时失业。此等药物在京城风靡一时,便不知道有多少人受害,伤了根本。我等是做医生的,医圣教诲道,上以疗君亲之疾,下以救贫贱之厄。因此小人不得已,才做了这个断瘾的方子,制成了丸药,请大人明鉴。” 蒋院使又看了看纸上的药丸,在手里搓了一下,取了帕子擦擦手,摇了摇头。蒋夫人道:“大人,我们不敢污了回春堂的名声,所以只能假托是便宜些的葆春丹,视轻重开上一剂或者是三剂。病人没了心瘾,自然就不来了。因此这几个月来,我们的补心丹出货也越来越少。” 蒋济安道:“爹,您别信他们的,他们为了抢生意,私底下不知道说什么了,这才……” 蒋院使看着他,又看看蒋济仁,忽然又叹了一口气,郑重地看着蒋济安道:“你先回家去。什么都不要说了。”挥挥手叫人带了他下去。 他又慢慢站起身来,拱手道:“贤伉俪一番苦心,保全了回春堂的百年基业,老身感激不尽。” 蒋济仁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跪下道:“小人吃蒋家的饭长大,又怎能……”说到这里,便说不下去,他埋着头,只听见呜咽之声。 蒋院使走上前去,伸手触着他的肩膀,低声道:“这些日子,我时时梦见你母亲,一脸愁容,问我是不是没有教好你。我从梦中惊醒,看见中庭的月光照在地上,想起你母亲去世前托付我的情景,实在痛彻心扉,无法入眠。”他看了一眼蒋夫人,又道:“我实是指望你能承我的衣钵。你若是……依然是我蒋家的长子嫡孙。” 蒋济仁听了这话,也是心如刀割。他转头看了一眼妻子,见她低着头不言语,便叩头道:“大人,我娘子如今身怀六甲,我也将要为人父。跟郑家的这门亲事,原是从孩儿小时候就定下的。自孩儿成亲以来,她孝敬公婆操持内务,也甚是勤劳,并无不当之处。她从小没了生母,如今再回郑家,谈何容易。若我因为她遭了官司,就弃她母子于不顾,我自己也不敢再说什么仁爱为怀。大人待我,恩重如山,我无以为报,只是……” 蒋院使见他说得恳切,便不再言语,向后退了一步,冷着脸道:“很好。我从小教你忠孝传家,如今你对妻儿仁爱为怀,对我这个父亲,却没有半点慈悲了。” 蒋济仁叩头道:“大人,是孩儿不孝,枉为人子。若有天罚,罚我一人。您膝下尚有几个儿子,可是郑氏却只有我一个丈夫,孩子也只有我一个父亲。我长恨没有两全之策,请大人成全。” 蒋院使默然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又向着卢玉贞道:“这位东家,我就先告辞了。回春堂治下不利,给你们添了麻烦。我会叫他们好好整肃。” 卢玉贞行礼道:“不妨事。您秉公明断,我心中感激之至。大人慢走。” 蒋院使慢慢走出门去,突然又回身走到蒋夫人面前,平静地道:“葆春丹以后不再售卖了。” 蒋夫人会意,连忙点头道:“谢谢大人,那治过了剩下的人,补心丹也不再上架。” 蒋院使道:“很好。”见她腹部隆起明显,默默看了一眼,又问道:“胎象还稳固吗?” 蒋夫人愣住了,回过神来,才答道:“很稳。胎儿很壮健。” 蒋院使点了点头,缓缓转身离去。 卢玉贞上去搀扶着蒋济仁起身,他眼泪流了一脸,摇头道:“我实在是大大的不孝。” 卢玉贞见他痛苦已极,亦不知道怎么安慰。蒋夫人拉着他的胳膊,轻抚着他的背道:“伯栋。” 卢玉贞招手叫杨安顺道:“咱们先出去。” 他俩到了楼下,见地上的血迹已经干了,斑斑点点,触目惊心。她取了帕子擦了擦,心中后怕,问道:“伤口可好些了?” 杨安顺道:“没什么了。这样的小伤,过几日就好了。”他又笑道:“卢大夫,其实刚才我心里怕得要命,以为你要为了名声,把我开革出去。” 她在柜子里又寻了一瓶封住的伤药,笑道:“公道自在人心。他们若是今天说我跟这个,明天说我跟那个,店里头过不几天就没有人了呢。”她把小瓶递给他:“过年这些天我不在,你记得每天都要换一次,结了痂就不用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谢谢东家。”又笑道:“谢谢卢大夫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我该谢谢你才对。要不是你一开始挡了那一下,我说不定……” 杨安顺又挑了个大拇指道:“卢大夫你打他那一棍子,可真是厉害啊。” 第238章 卢玉贞先道:“不过是误打误撞罢了。”又道:“安顺,你回后面歇着吧,我也该回家了。” 她上楼收拾了一番,拎着布包和新买的点心,默默出了店门。见门口的阴阳鱼被风吹得歪斜在一旁,连忙把它校正了,又用手抚平。她微笑着自言自语道:“大人,今晚要是你在就好了。” 第140章 探亲 马车向南直行过了宣武门城楼。卢玉贞撩开帘子, 抬头看了一眼城门洞里头刻着的“后悔迟”三个字。 车夫老吴笑道:“卢姑娘,没见过吧?这宣武门就通着菜市口,所以门洞子里刻了这几个字, 意思是后悔也晚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听说过, 这还是头一回见呢。” 老吴道:“咱们北镇抚司监狱里头,年年也有不少判了送菜市口秋决的。甭管是当过多大的官儿,也有哭爹喊娘的, 也有腿软的走不动的。硬骨头的到底是少数。”他看了一眼天气,摇头道:“天不好呢, 刚还是小雪, 这会子就下大了。” 他们一路往南走, 雪越下越密。卢玉贞把帘子一撩,鹅毛一般的雪片就顺着风直扑进来。 她赶忙裹紧了衣服,在车厢里打了个盹。醒来的时候,车还是晃晃悠悠地往前走。越走越慢。 官道上的雪积起来了,马蹄落在雪中, 发出嗤嗤的声音。外头是浓阴的天,雪看来一时半会停不了。她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,问道:“吴大哥, 离南海子还有多远啊。” 老吴坐在车辕上, 也是一头一身的雪。听她问了,就回一句:“还有七八里地吧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 听马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往前走。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, 车慢慢停下来了, 老吴道:“卢姑娘, 这过不去了。” 她跳下车来,见是转向往南海子的岔路路口, 老吴也下了车,陪笑道:“卢姑娘,这下道冒了雪,实在走不得啊。” 她往岔路那边望了望,只看到一点影影绰绰的树林的影子。她细细回想了一下上次来过的记忆,皱着眉头道:“这还有四五里地呢。” 老吴道:“这赶上天不好,路上实在难走,土路又窄,过不了马车……” 她想着车厢里自己大大小小的包袱,犯了难,便堆上笑来,柔声道:“吴大哥,我知道大过年的,您跑这一趟也辛苦了。”又掏出些碎银子递给他:“不能让您白跑,实在是行李多了些。” 老吴把银子推了回去,摇头道:“卢姑娘,你是北镇抚司的人,咱们就是自己人。陆指挥让我送你这一趟,也是应当应分的。只是这马跟车都是公中的,这土道上坑坑洼洼,眼下被雪盖住了,马又认不清,万一哪个雪窝子闯进去了,车翻了倒还好说些。若是马腿弄折了,这匹马就算废了,就算赔了我身家性命,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啊。” 卢玉贞知道他说的也是实情,叹了口气道:“那我也不好教您为难。我在这里等等看吧,看有没有过路的骡车捎我一段。” 老吴点了点头,又帮她把大大小小七八个包裹搬了下来,堆在路边。他笑道:“卢姑娘,那我年后来接你。” 她笑道:“多谢。” 看着马车转头晃晃悠悠走了,她从包袱里拿出一把伞来撑着,又拢了拢几个包袱,站在路边左顾右盼。等了不知道多久,凉气顺着脚往上走,将她的腿都冻得麻了。 地上的雪又落了厚厚一层。 她见暮色慢慢浮上来了,心里越来越着急,等不到路过的骡车,她咬咬牙把伞收了起来,将三四个包袱背在背上,又将剩下的几个拧成一个大包,一端用绳子拴在腰上,一端在地上拖着,慢慢向村子里走去。 天地一片白茫茫,雪片卷在她脸上,又冷又疼,疼得她快睁不开眼睛。她来不及擦,只是鼓着劲往前行进。包袱太重,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,才勉强慢慢拖动了些。 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,从未觉得三四里路这样漫长。约莫拖了半个多时辰,她抬起脸来,透过雪片的缝隙,勉强看得见远处的村落里,已经有几户人家上空冒了炊烟。她心里一喜,脚下突然一歪,整个人跌进了一个雪坑里。 这一跤摔得她有点晕头转向,等醒过神来,发现坑里灌满了雪,倒并不深,也就没过了膝盖。她慢慢撑起身体,试着往上爬,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。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,又跪着往上蹭。 突然有只大手从她的头部上方伸了过来,一个熟悉的声音道:“玉贞,快上来。” 她又惊又喜,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,连忙搭住了那只手,借力爬了出来,又回头望去,看有几个包袱还散落在坑里。她着急地跺脚道:“大人,底下还有东西。” 忽然她整个人被拉进了怀里,漫天风雪就被他挡住了。她也伸出手将他抱住了。 他们抱得很紧。方维略微转了转,给她挡着风。雪簌簌地落下来,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脸上,四下一片安静。她慢慢松开了手,说道:“大人,还有东西在坑里呢,快拿上来。” 方维穿着棉衣,裹得很严实,只露出来一双眼睛。他摇了摇头道:“人没事就好,你管东西干什么。” 第239章 卢玉贞又跺了跺脚道:“来过年呢。”就弯下身子去够。 方维扯了她一把道:“我来,大傻子。” 他下到坑里,将几个包袱提了出来,连带她身上的包袱都接过去背在身上。他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玉贞,咱们回家去。” 他将袖子遮在她头上,给她挡着风雪,两个人顶着风往前走。四周寂寂无人,只听见风的啸叫声,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。 方维住在村子里最外面的一间院子。说是院子,其实只有两间土坯房,塌了一半,只有一间能住人。 卢玉贞进了屋子,四下里雪洞一般,没有一星热气。方维上了门闩,将包袱都卸下来,回头将帽子取了下来,坐在板凳上直喘气。卢玉贞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,觉得身体累得快要瘫下去了。她抬眼看着他,头发眉毛都冻上了,白白的一片。她又摸了摸自己,也笑了,“大人,这也太冷了。我以前可没经历过。” 方维把气喘匀了,拉着她的手肃然道:“你是南方的小姑娘,哪里见过这个。”又拿了帕子给她擦脸:“你都没跟我说哪天来,我心里头慌张得不行,天天提心吊胆。幸亏我隔一阵就出去转悠着看看,万一我没遇见你,你在这路上冻死了也没人知道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好歹不是到了吗。”又低头去检查包袱,忽然叫道:“糟了。”从一个包袱里拿出一壶酒来,酒壶已经碎了,里头的酒流了一包袱。她心疼地跺脚道:“我专门打的好酒呢,一口都没喝就没了。都是刚才……” 方维喘着气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,你拿这个干什么,怪重的,我根本也不好这一口。”又拉着她的手,凉的像冰一样。他解开外面的棉衣,把她的手放在怀里暖了暖,笑道:“你人过来了,我心里就欢喜得像开了花一样。” 她把脸凑过来贴在他怀里,他顺势将她抱紧了,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头发。她听着他的心跳,扑通扑通的。突然他咳了两声,声音把她震了一跳。她抬头看,发现他脸上一片潮红,连忙问道:“上回的风寒还是不好吗?” 方维摇头道:“一直断断续续的,也没特别不好。” 她就起身在包袱中翻找起来,笑道:“我拿了些专治风寒的药丸,还有生药。”方维道:“别忙了,我赶紧烧火去。” 这屋里设了一座火炕,方维帮她把外袍脱了,笑道:“你上去抱着被子坐着,我把炕烧起来就暖和些。” 她点了点头,方维把她抱了起来,温温柔柔地放在炕上,又给她扯过被子来盖住。被子又湿又冷,像铁一样,她坐定了冲着他笑。方维给锅里添了点水,又到外头院子里铲了些柴火来,在灶里点火。 柴有点湿,花了一点时间才点上。渐渐屋里有点热气弥散开来,她伸了伸腿,又道:“炕上暖和些了。” 忽然有一点声响从柴草堆里传过来,方维笑道:“你看我,着急忙慌地出去,竟是把它忘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什么?” 方维伸手从柴堆里抱出一只小土狗来,这狗崽才一两个月大小,身长只有一个巴掌多一点,通体黑色,唯有四只爪子是雪白的。 他托起来给她看了看,又把狗崽放在地下,它就摇摇晃晃地蹭到灶台前面,趴下打盹。卢玉贞看得童心大起,穿鞋下地,抄了个杌子坐在他旁边,也伸手去摸,笑眯眯地问道:“大人,从哪里淘了这么个宝贝来。” 方维往灶里头添了些柴,笑道:“上次送你回城,我回来的路上就看见土道边上有母狗养了一窝小狗崽子。我扒拉了一下,一共有五六只,大都冻死了,只有这只勉强有些热气,我就给拎回来了,用米汤养了养,竟是养活了。” 小狗崽转过头来,眯着眼睛看他。卢玉贞笑道:“它可认识你呢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。我原想着有个伴,养大一点,打更的时候带着它出去。”又道:“我还没给它起名字呢,正等着你过来起。” 她低头看着小狗崽,它乖顺地用头蹭她的手心,眼珠子骨溜溜地转。她喜欢得不行,抬头笑道:“大人这样有才,名字自然该是您来起的。” 他笑道:“我看它浑身上下只有爪子是白的,原想给它起名叫踏雪,又嫌太文气了,还是你来想一个。” 她笑道:“四蹄踏雪,也好。快过年了,不如叫四喜吧,又喜庆,又好叫。” 方维道:“很好。”又低低地叫了一声“四喜。”它像是听懂了,也呜呜叫了两声。方维笑道:“你可聪明得紧。” 他在锅里下了点面条,又道:“待会吃过饭你就上床睡吧。我闷一点柴在灶里,打完一圈更,回来的时候我就添一点,这样整个晚上就灭不了了。” 他说着说着,又闷闷地咳了几声,卢玉贞见他咳的深,也着了急,将手伸过去给他把了脉。 她皱着眉头道:“大人,你这是风邪入侵,症状不轻。我带来的那些药,得现在就吃,不能耽搁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好,都听你的。等我忙完了今天晚上,明天再吃行不行?” 第240章 她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能不能今晚不要出去了?外头雪这样大,你在外头走几圈,本来好好的身子都要给弄坏了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打更本就是寒苦差事,可是不做又不行。这里新来的人,都是要挨几十杀威棒的,因为这里的掌事认识我以前的上司,就给免了。若是被人告发我偷懒不出去打更,这顿板子可就免不了了。” 卢玉贞看看他的脸色,又看看外面摧棉扯絮一般的大雪,只是惶急地摇头。 方维将汤面盛了出来,递给她道:“玉贞,别怕,你上次也都见了,我也就是围着村子转一圈,就能回来歇一会,五更天我就不用出了。” 她想了想,嗯了一声,就不说话了。两个人闷着头吃完了饭,方维看着桌上的刻漏,便道:“我得去了。” 她从包袱里拿出手笼和护膝来递给他,又道:“我还是没想到这样冷,棉衣做得不够厚实,将就着加这两样,能好些。”又弯腰下去将他的裤腿牢牢绑住。方维取了梆子,就出去了。 她在灶前收拾了碗筷,又弄了些剩饭喂给四喜,见它摇头摆尾地吃得很欢,不由得笑了起来。她慢慢将包袱拆了,将里头的生肉、熟肉和火腿取出来拿进地窖里,又把几包点心拿出来摆在桌子上。 忙完了这些,她低头看见四喜趴在灶膛前,已经歪着头睡着了。她笑了笑,忽然听见方维暗哑的声音,长声叫道: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”,伴随着一长一短的梆子声,渐渐走近了。 她知道是打一更过了一圈,连忙取了笤帚,走到外头给他将浑身上下的雪扫干净了。方维进了屋子,便是一阵急急的咳嗽,险些上不来气。 他见她一脸忧惧,连忙道:“是屋子里有点热,冲着嗓子了。”又道:“你快上炕去。” 他坐在灶前歇了一会。卢玉贞躺在炕上,睁着眼睛,听见他又出去了,声音渐渐远去,过了不知道多久,又渐渐走近。 五更过后,他一晚上的差事就算完了。他自己一层一层脱了棉衣,压抑着咳了一阵,又在灶前烤了手。他的腿已经僵直了,略一活动就是钻心地疼,只能自己用力扳着挪上炕去。 他刚慢慢躺下,卢玉贞伸出手来,摸索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我还醒着呢。” 他吓了一跳,问道:“你怎么了?怎么一晚上都不睡,是太冷了吗?” 她摇摇头道:“我睡了一会儿,又醒了。”她抱住了他,笑道:“好不容易能摸到碰到真人了,欢喜得睡不着。” 他叹了口气,轻轻拍着她的背道:“玉贞,我是又盼着你来,又害怕你来。你要是夏天到这里,风景也有些可看之处。冬天太寒苦了,只怕你受不住。” 她就笑道:“我是来看你的,又不是看别的。你能受的住,我就能。”她迎上去亲他的嘴唇,开始还是冰凉的,慢慢就热了。 亲了一会,方维突然又咳起来,连咳带喘了好一阵。卢玉贞叹了口气,起身拿了药丸过来,又倒了杯水让他吃了,摇头道:“这怎么好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别怕,很快开春了就暖和些,寒气就没那么重。”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都是我不好,叫你这样心疼。” 第141章 相拥 方维睁开眼睛, 见外面天光大亮,转头看卢玉贞坐在板凳上,低着头不知道在做什么, 忽然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, 微笑道:“玉贞,什么时辰了?” 她看了一眼漏刻,笑道:“午时刚过。再睡一会吧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怎么睡了这么久, 平日我都是申时就能起来的。”便披了衣服下地。 卢玉贞笑道:“估计是昨天吃的肺寒丸药里头加了些五味子和酸枣仁,有镇定助眠的功效。”又问道:“咳嗽好些了吗?若吃几天再不好, 就要换方子了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好些了。”又看着她问道:“你怎么也没多睡一会儿。” 她指了指地下, 笑道:“四喜估计早上饿了, 在炕底下乌鲁乌鲁的叫唤。我正好也醒了,就起来给它弄了些吃的。”她伸手一招,四喜就晃晃悠悠地走过来,在她脚边蹭动。 方维不由得失笑:“这小崽子倒是乖觉,我喂了它一个月, 也不见跟我这样亲热。”他走近了,看她手里捏了张白色油纸,用刀子裁成一块一块, 忽然反应过来, 笑道:“窗户的确是破了一阵了,我之前也没管它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原来也不过是破了一点, 昨晚风大得很, 都扯烂了。待会熬些浆糊贴上就是了。” 方维道:“这个我来吧, 当心划破手。”伸手将刀子接了过去, 又问:“昨天都没来得及问你,最近铺子里怎样?” 她笑道:“生意也还好呢。您不知道, 年前竟有通县的女眷进城来,说专门找我看诊的。” 方维道:“我家玉贞可真厉害,我就知道你能行的。” 她笑道:“蒋夫人想把名头再打响些,她的意思是我若是在店里坐堂,一天只看二十个病人,过了号就第二天再来。我听着觉得很不妥当,就没答应。大人您想啊,女眷出一趟门也是不容易,若是没看上,就要改天再来,岂不是要折腾好多天。” 第241章 方维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是最宅心仁厚的了。”又道:“只是你现在病人也多了,怕也是天天顾不上吃饭。” 卢玉贞道:“也还好。她们扎过针,会在店里头坐一会儿,看看效果。我就趁这个机会,赶紧吃两口。” 方维慢慢用刀在纸上裁着,又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玉贞,你这次过年,能待多久?” 卢玉贞托着腮帮子笑道:“大人,你想让我待多久啊?” 他看了看她,又低头道:“玉贞,我……我自己也不好说。我自然是希望你天长地久地跟我一起,可是这里这样苦,什么都不齐全,跟城里是没法比。你身子本就受不了的,只怕搓磨坏了。你是东家,店里头有些事也还得你来做主,我又不能耽搁了你的正事。” 她见他说着说着,声音越来越低,便拉着他的手摩挲着,柔声道:“大人,跟你在一块,也是我的正事。我这次来陪你,就是打算过了十五再走的,你看行不行?” 方维又惊又喜,攥紧了她的手道:“真的?那铺子里……” 她笑道:“我师父师娘知道我过来这边,也跟我说不用着急回来,过了元宵,跟别的铺子一样开门就是了。一应事务有我师娘盯着,我也不用理会。”她看着方维道:“大人,您心里高兴吗?” 方维捧着她的脸,笑道:“再没想到你能待这么久,我可高兴极了,只怕你受不住辛苦。”就轻轻亲在她额头上。两人呼吸撞在一块,他又含着她的嘴唇,缠绵地吻了一会儿,在她耳边低声道:“做梦都在想你。” 她见方维把纸裁好了,便将剪刀和纸接过去,又道:“大人,我看了一下,上次我放在柜子里的碎银子,你都压根没有动。怎么不拿出来花呢?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原本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。而且这里也有些流民,最好别让人知道你有钱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脸色就变了,说道:“万一……你一个人出去打更的时候撞上他们怎么办?” 方维连忙搂着她笑道:“没事的,你别害怕。我在这里两个月了,也认识了些人,他们对我都还不错。” 她就低声道:“大人,我心里想你想得厉害,总是很不放心。忙起来就还好些,一闲下来,晚上回家就挺难过的。” 方维将头搁在她肩膀上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都是我不好,说着照顾你,其实什么都没做到。”他眼睛转了一下,又轻轻咬了咬她的耳垂,笑道:“这个……想不想呢?” 她就红了脸不言语,过了一会又轻声道:“偶尔……也想的。” 他就笑了,低声道:“玉贞,那你自己……” 她明白他的意思了,扭头笑道:“那又有什么意思,我想要的是热乎乎的人。” 方维微笑着拍拍她的手道:“玉贞,我何德何能,让你一颗心挂在我身上。我们这些发配到村子里的海户,你也知道,都是最低贱的阉人。也就是里长家里有个女人,带个女儿,跟他搭伙过日子。其他的人,多半都要孤苦一辈子。我竟有这样大的福气,你还来看我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看这不是也有女人在这里呆的住么。过了这一段,我再看看,春天能不能再呆个一个月两个月的,帮你把身体调理好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里长的女人,我叫她胡大嫂,看她挺有把子力气的,身体也好,所以在这里待了好几年了。你可跟她没法比。” 她就斜了他一眼,笑道:“大人,这才过了多久,你就觉得别的女人比我好了。” 方维连忙摇手道:“这可是天大的冤枉。我只说你这病需要服药静养着,不能这样折腾。” 正说着,忽然外头有个嗓门很大的女人声音叫“方先生。” 她就愣了,又回过神来,笑眯眯地看方维道:“说曹操曹操到啊。”他也不好意思起来,笑道:“你别误会,是胡大嫂,她女儿过来念书的。” 他站起来开了门,卢玉贞见外头有个身形略粗壮的女人,穿一身粗布棉衣棉裤,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。 女人见了她,诧异道:“你是……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是他表妹。家里在京城也没有别的亲戚了,就来找他过年。” 胡大嫂看了看她,又看看方维,笑道:“你们还真是有点像,都这样文静,长得秀秀气气的。”又低头对女儿道:“水洼,快点叫姑姑。” 女孩子穿一身碎花棉衣,梳了双丫髻,样子十分伶俐,大眼睛骨碌碌转着,低头道:“姑姑好。” 她见女孩手里拿了本千字文,就笑道:“是来念书的啊。” 胡大嫂道:“托方先生的福,认识了几个字罢了。” 卢玉贞便把她们让进来坐了,又拿着点心过来给女孩吃。不料点心本来被冻的很硬,被摔了一道后竟是四分五裂,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。卢玉贞窘迫道:“里头原是好的。 ” 女孩却抓了把碎渣出来,吃得津津有味。偶尔有些残渣漏下去,四喜就在她脚边追着舔。 第242章 方维给她们倒了些热水,又对着女孩笑道:“你先吃,吃完咱们再学。” 卢玉贞见胡大嫂脖子里有个极大的瘿瘤,将她的脸都挤得歪了,心下一动,便问道:“大嫂,你这个瘤子生了多久了?” 胡大嫂道:“十来年了。” 她就问道:“是慢慢长大的吗?” 胡大嫂道:“可不是,这几年长得特别快,我现在脸都转不过去。” 她点了点头,又伸手去触碰,瘤子是紫红色,外皮硬热,她心里有数了,便道:“大嫂,我有法子能治这个。” 胡大嫂怀疑地看了看她,“是有什么偏方吗,也有不少游方郎中给我弄过方子,花了钱,都不大管用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不是偏方,我能在外头下刀,将它割掉,就不会再长了。” 胡大嫂吓了一跳,一只手捂着瘿瘤,问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 方维笑道:“我妹妹是城里头的大夫,在医馆里头正经坐堂诊病的,医术很好。” 胡大嫂看看他,又看看卢玉贞,怀疑地道:“你们……不是诓我?” 方维笑道:“我说话你总该信的。我妹妹拜的是名师,有人专门进城求她给瞧病呢。” 胡大嫂勉强点点头,又道:“割掉了不就是碗大个疤,血往外流干了,人就死了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伤口用些止血的药剂及时回血,一两天就结疤。”她见胡大嫂惊疑不定,又笑道:“你若不信,我可以先用针灸,放些瘀血出来,瘤子能小一点。” 胡大嫂脸色煞白,摇摇头道:“这个瘤子,我看平日也不大要紧。” 卢玉贞笑一笑,也不再说了。胡大嫂见女儿吃了些点心,蹲在地上跟四喜玩在一处,连忙道:“水洼,你到底是来念书的,还是来玩狗的。” 方维笑微微地道:“素梅,上次叫你写的两篇字,你写好了没有?” 女孩子就扭捏着不回答。卢玉贞忽然见她脖子里有几个凸起的疙瘩连成一串,伸手去碰,她疼得一缩脖子。 卢玉贞吃了一惊,转身对着胡大嫂肃然道:“你女儿这脖子里生的是瘰疬之症,又叫老鼠疮,现在拔除还来得及,若是溃烂化脓了,会引发高热惊厥,有性命之忧。” 胡大嫂听得目瞪口呆,又看方维,方维点头道:“我妹妹见多识广,不会说错的。” 她嗫嚅着道:“不就是起了几个疙瘩吗……要不我回头问问我家里的去。” 卢玉贞着急了,便道:“孩子生了这个病,很是凶险,晚了只怕要来不及。” 女孩也听懂了,吓得呆住了,摇头道:“不碰不疼的。” 胡大嫂脸上全无血色,她拉着女儿的手道:“我们先回家去问问,看是不是跟你说的那么厉害。” 她们急急忙忙地走了,卢玉贞在屋里急得团团乱转,又道:“那个疮眼看着就要破了。怎么都不信我呢。” 方维也正色道:“玉贞,你想想看,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我的表妹,自己说自己是大夫,又要动刀子,多吓人啊。她一时不信,也情有可原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道:“也是我太着急了,把她吓了一跳。”又问道:“那个女孩……是她带来的亲生孩子吗?” 方维道:“不是。我听村里的人说,是他们俩以前上京城办事回来,从水洼里捡回来的弃婴,因此小名就叫水洼。这孩子很聪明,一直想念点书,我来了她就跟着我学认字。我给她取了个学名,叫做素梅。” 她点点头道:“弃婴能养这么大,也是很不容易了,不知道多辛苦。”又着急地道:“可不要耽误了。” 方维握着她的手道:“你别着急,胡大嫂只是被吓住了,一时转不过弯来。等她问清楚了,会回来的。” 他拿着那包点心碎末过来道:“玉贞,咱们来尝尝这个。” 卢玉贞抓了两把吃了,心里万分焦急,嘴里也品不出滋味。方维见她脸色不好,就把四喜抱了起来,用它的爪子蹭着她的袖子,笑道:“你稍安勿躁。” 她就叹了口气,又给方维把了脉,摇头道:“你这个是风邪犯肺,咳嗽不断,晨轻暮重,现在还能好些,晚上还得难受好一阵子。”又用手背试试他的额头,“午后就有点发热,看来只吃药丸也不大行。” 她又伸手去摸了摸方维的心口,摸到他肋骨瘦成极明显的一条条,皱着眉头道:“怎么瘦了这么多。” 她心里郁结得很,又摇摇头道:“大人,我看你这晚上打更的差事是不能再做了。再这样下去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精神倒也还好,你不要怕。” 她苦笑了一下,又说道:“肺里的寒气只会越来越重,我只怕落了什么大病根。我带了些对症的药材过来,待会熬些小柴胡汤给你。” 她又去解了一个包袱,忽然哎哟一声,原来用纸包住的药材被雪浸得湿了,纸包便破了,黏糊糊地混在一处。她一下子着急了,跺脚道:“都是我不好,竟没有想到。昨天及时拿出来就好了,现在便是不能用了。” 第243章 方维连忙拉着她的手道:“不用着急,等过几日雪化了点能出去了,就托人再买些回来。” 卢玉贞又气又急,眼泪憋不住就流下来,她低声道:“这些药材都是我在店里头自己亲手拣出来的,品相是最好的,外头就是花钱也买不到这样的了。怎么就……” 方维赶紧上前去把她抱住了,掏出帕子在她眼角擦了擦,又轻声道:“不要紧的。别哭,我的小东家是做大事的,不值得为了这点小事就哭了。” 她就摇头道:“这怎么是小事呢?” 方维笑道:“凡事莫着急,着急也没用对不对?” 她自己深吸了几口气,收了眼泪,又道:“不然这样吧,他们不就是要个打更的吗,我晚上去打行不行?也就是盯着漏刻,围着村子转五圈,好学的很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连忙喝道:“玉贞,你说什么玩笑话,千万不许再说。这样的事,怎么能让你一个女人去做,何况你身体也不好,本就要防着寒气。你过来一趟已是很不容易,再提这个,我就该死了。” 卢玉贞连忙呸了一口道:“什么死不死的,大年节上的,一点吉利话都没有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大人,咱们慢慢再想法子。” 第142章 赠医 桌上一灯如豆, 卢玉贞躺在床上看了一眼刻漏,四更已过,方维还没有回来。她觉得屋里越来越冷, 知道大概是灶里的火灭了, 赶紧披了件衣服下地,用烧火棍在灶膛里捅了捅,又掏出火折子来引火。 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, 她急忙开了门,见一个男人抱着小女孩冲了进来, 身后卷起一阵寒风夹着雪花, 胡大嫂跟在后面, 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救救我姑娘。” 她赶快站了起来,把灯调亮了一照,女孩裹着棉被,脖子里的疙瘩已经溃破了,她又摸了摸身上, 烫的吓人。 胡大嫂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晚上本来是睡了,睡着睡着忽然就烧起来……” 卢玉贞把床上的被褥推到一边,说道:“把孩子平躺着放下, 我来看看。” 她伸手过去, 摸了摸脉搏,脉象细微得快摸不到了, 她心里也着了急, 把棉被拉开, 又去解她的衣裳。 胡大嫂拦着道:“屋里这么冷, 冻到了怎么办?” 她着急了,也大声道:“孩子得赶紧退了热, 不然要出事的。” 她把孩子衣服脱了,取了针包过来,抽了一支较长的三棱针,在火上燎了燎,在左右手的十二井穴上挨个刺了下去。 血珠子冒了出来,却并不往下流。只听孩子牙齿咬的咯咯响,一屋人脸色都变了。 卢玉贞又端了碗水过来,她牙齿咬紧了,便是喂不进去。胡大嫂看着,整个人发起抖来,问道:“你能不能行?不行咱们套车到城里去……” 里长摇头道:“怕是来不及。”又道:“这位大夫,你看有什么法子……” 卢玉贞心跳的很快,她回了一句:“凶险的很。”手里捏着孩子的手指,挤出了几滴血,又不再流了。 忽然一阵压抑着的咳嗽声,方维推门走了进来,见屋里情形,立刻明白了,问道:“需要我做什么?” 卢玉贞道:“哥哥,你到外头拿个帕子,将雪包上一包,压实了给我。” 方维点点头,就出去了。卢玉贞摸着孩子身上滚烫,心里焦急得像火烧一样,手也颤抖起来。不一会方维提着一帕子的雪来了,卢玉贞便找了孩子胸口正中膻中穴的位置,将雪包压上去。 孩子本是滚烫的身体,这下受了激,身体一震,整个人弹了起来,又软软地倒下去,嘴边吐了些白沫出来。胡大嫂见状,疯了似的爬上炕去,推开卢玉贞,抢过孩子抱着不放。 卢玉贞被推得一愣,急忙道:“大嫂……你这样孩子退不了热。” 胡大嫂恍若不闻,嘴里喃喃自语道:“你这是害我孩子。我不让你弄了。” 方维见卢玉贞又为难又着急的样子,上前温言道:“大嫂,你看看我。你信得过我吗?我给她担保,你让我妹妹动手治一治,她能行的。” 里长也道:“孩她妈,咱们也找不到别人了……” 胡大嫂看着他们,慢慢放了手。卢玉贞把孩子抱在怀里,用雪包在膻中穴上慢慢蹭着,又让方维帮忙在十个指头上挤出瘀血。 过了小半个时辰,孩子呼吸慢慢和缓了,睁开眼睛叫了一声:“娘……” 胡大嫂愣了一下,忽然嚎啕大哭起来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边哭边点头道:“水洼,你吓死娘了。” 卢玉贞把孩子轻轻放下了,给她盖上被子,微笑道:“给她多喝点水,发过汗再养几天就好了。” 孩子就迷迷糊糊地又睡了,胡大嫂在旁边盘着腿坐着,一直在擦眼泪。里长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在板凳上无力地坐了。 方维在灶里添了些柴火,又烧了一锅热水出来,给他们倒了几碗。卢玉贞把三棱针擦干净收好,也坐在炕沿上,看着孩子不做声。 过了一阵,孩子又睁眼道:“娘……我要喝稀饭。” 第244章 胡大嫂声音都哑了,一个劲地点头道:“娘给你做去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大夫……” 她点头道:“包好被子,能回家。回家多喝水发汗,大概十天半个月,慢慢就好起来了。” 她取了招文袋出来。方维上来帮忙研了点墨,她就提笔写了个方子,递给里长道:“照着抓三四服药就够了,也不要多了。” 里长就收到怀里,谢过了她,又对着方维道:“没想到你妹妹这样厉害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她可是城里有名的大夫,也幸亏她在这儿。” 里长点点头道:“今日实在太仓促了,没有带诊金,白天我再送过来。” 卢玉贞忽然灵机一动,笑道:“我不要钱。” 里长摇头道:“那怎么好意思呢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想求您帮个忙。” 天已经亮了。胡大嫂向着卢玉贞道:“刚才……是我不对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明白的。都是太着急。” 胡大嫂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,里长就把孩子抱了起来,冲着方维和卢玉贞点点头,一家三口慢慢走了出去。胡大嫂在旁边伸手拍着孩子,嘴里喃喃地哄着她。 卢玉贞看着他们一家在雪地里的背影,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,疲惫瞬间浮上来,顿时觉得整个人脱了力。她倒在炕上。 方维洗了洗手,也上来了,躺在她身边,拍着她的背道:“我都不知道怎么夸你好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那都是最后的法子了,我心里后怕得很。万一有什么事,看胡大嫂那个架势,得把我杀了。” 方维道:“孩子可是她的心头肉,一个肉团子养到这么大,花了多少心血呢。我刚才心里也犯嘀咕,想着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怎么拦着她。” 她默默无语地望着房梁,低声道:“大人,我想我娘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握紧了她的手道:“我也是。” 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,卢玉贞道:“师娘的胎儿最近也总是踢她的肚子,有时候就能看见肚皮上一个包鼓出来又下去了,得意得很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轻声道:“玉贞,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。这事我也不避讳。我这一辈子,不能够有自己的孩子了。可是我到底还是隔了一层。你是个女人,只有比我更难过。” 卢玉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把头埋在他胸前道:“大人,咱们两个其实……般配得很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,忽然又是一阵咳嗽,咳的很深很重,卢玉贞就抱着他,抚摸着他的背,摸着他身上也有些低热,连忙道:“快睡吧,早上能好些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是挺累的,像是胳膊腿都抬不起来似的。” 他很快就睡熟了。卢玉贞看着他的脸,这两个月来已经消瘦下去,显得颧骨很高。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,也渐渐睡着了。 腊月二十九的午后,一个海户坐在板凳上,卢玉贞给他诊过了脉,又道:“你这是胃气上逆,不用开药。平日里多喝些稀粥,别吃得太干,再多按着这里就好了。” 她比了比嘴唇下面承浆穴的位置,又道:“不要使的力太大,小心掐破了。” 海户就点点头道:“知道了,卢大夫。”又问:“真不收诊金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里长已经跟你们说了,自然是不收的,就是让你帮忙,帮我哥哥打一天的更。” 海户就点点头道:“那还是很划算。”又问:“打哪一天的?” 卢玉贞道:“胡里长会安排的,估计得到十五以后了。” 海户欢喜地去了。卢玉贞见后面没有人了,十分欢欣,伸了伸懒腰,笑道:“哥哥,我厉害不厉害?刚才还有五六个人呢,看我就这样都断完了。” 方维站在桌子边上,用刀把一张红纸裁成几条,笑道:“我的宝贝妹妹这样聪明,怎么想得到这个法子,让人给我替了。” 卢玉贞得意地笑了,抬头看着他道:“我凭本事呗。这样大家都欢欢喜喜,你不用去打更,他们也不用出钱看病,只要出力就行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看你当了东家,越来越有办法了,肯定是事儿遇的多了,练出来的。”低下头将笔蘸了墨,又笑眯眯地问:“玉贞,你说咱们春联写些什么?” 卢玉贞想了想道:“大人你也知道,我可是个没学问的,就只能想得到一些俗的不能再俗的词,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什么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说的真好,这才是最喜庆最应景的了。过年嘛,不就是图这个。”手里一挥而就,就把春联写了,又两只手举起来给她看。 她笑道:“真好看,比好多先生们写的都好看。我要是有这笔字,怎么也要在外头支个摊子出来。” 他们俩仔细地把窗户新糊过一遍,又一前一后出了大门。方维拿了个板凳踩上去,她手里托着一碗浆糊,又把刷子给他递在手里,方维就用刷子蘸了些浆糊,将春联左右比了比,然后端端正正地贴上去了,又在门板上头贴好了门神。 第245章 她去了地窖一趟,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提了一块肉,还有些葱姜调料,笑道:“你晚上正好不用出去了,给你熬个羊肉汤补一补气血。” 方维把板凳放下了,仔细擦了擦,笑道:“托我家玉贞的福,晚上可终于闲下来了,都有点不习惯呢。” 她将葱姜炒出香味,又将羊肉放在锅里炖着。方维在灶前烧着火,听着灶膛里噼噼啪啪的柴火声。她就在他身边坐下来,倚在他肩膀上。 四喜闻见了肉的味道,跟在她后面绕圈子,又直立起来抱着她的腿,嘴里呜呜乱叫。方维摸了一下它的头,笑道:“过年了,待会给你也解解馋。” 外头渐渐有鞭炮声音了。方维笑道:“不知道方谨和郑祥怎么过年呢。去年我年三十值夜,提前几天带他们出来吃了些灌肠跟烩羊头,贴贴春联,就算过节了。再以前没买外宅的时候,就在宫里聚一聚。从腊月二十四到正月十七,宫里头白天都放花炮、安鳌山灯、扎烟火,我本来不爱热闹,可是孩子们喜欢看,我就带他们出去转转。” 卢玉贞道:“他们心里一定可想你了。”见方维神情有些哀伤,又搂着他的胳膊笑道:“好歹有我在这陪着你,大人。咱们是一家子了。” 方维手里弄着柴火,看锅里的汤渐渐滚起来了,深深吸了口气,笑道:“真香啊。我真有口福。” 她就笑了:“这个羊肉汤治风寒的,多喝一点,发发汗,就能好很多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今年真的过得跟梦一样。过了年我就接了文书,让我去南京一趟,就遇上你了。一定是我念经念得多了,菩萨保佑,怎么有幸找得到你这样的姑娘,人又美又聪明,心地又好。你别嫌我来来回回也就是这几句,实在是你太好了,弄些文词总觉得不对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哪里有那么好了。我认字、学医、开铺子,都是您带着我一点一点学的。我才是觉得跟做梦一样,去年过年的时候,我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年呢。” 方维抚了一下她的头发,笑道:“我教你,那得也是你聪明又用功,是那块料才行。我现在就教四喜认字,花一百年也教不出来,你说是不是?” 卢玉贞憋不住笑起来,四喜像是听懂了,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维,嘴里呜呜叫唤。她把它抱了起来杵到方维脸前头,笑道:“大人拿我跟它比啊,我赢了它,也没什么光彩。” 第143章 除夕 方维把菜板放下来, 忽然转过脸去,捂着嘴咳了几声,脸涨的通红。卢玉贞看见了, 眉毛就拧得很紧, 说道:“昨天喝了汤,晚上整个人就发起热来,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。可是你到现在不出汗, 这可怎么好呢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我是觉得手脚发热,心口也热得很。” 她就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头, 正色道:“是热得厉害。” 方维见她忧形于色, 笑着摆了摆手:“我精神还好, 你不用管。”自去洗了手,又一边揉着面一边看着她笑:“你是南方的小姑娘,不会弄这个也是自然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低下头笑了:“我老家那边都是弄年糕的,把米蒸熟了用大棒子碾碎, 再蒸出来雪白的一块一块,可好吃了。在京城这里就再没见过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叫你来这里过年,也实在辛苦。若是在城里, 去江西会馆说不定能买到些。”他喘了一会, 又拿起菜刀来剁馅儿。卢玉贞拦了一把,笑道:“大人, 我来吧。这个我还是会的。” 他就点了点头, 自己揪了一团面捏来捏去, 不一会捏成了一个小狗儿, 拿在手里笑道:“你看,这是四喜。” 她就比着真狗儿看了看, 笑道:“还真是很像。” 等馅子调好了,他就将面擀成片,自己慢慢地包着。卢玉贞跟着他学了几个,也学会了,一手一个,微笑道:“大人,我看这个水点心并不难,比年糕容易多了。” 方维见她鼻子上也蹭了点面粉,就给她擦了擦,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这样聪明,又有什么难得倒你呢。” 两个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弄完了,方维就端起来放到一边,笑道:“这是大年初一早上要吃的。” 卢玉贞又取了些熟肉出来,上锅蒸了。方维笑道:“这就不对了,熟肉得凉的才好吃呢。你看他们酒鬼们要下酒菜,从来就吃凉的。” 她板起脸来,“大人,我就知道我不在,你总是凑合着。现在我来了,你不许再吃凉的了。” 方维往后退了一步,笑道:“看你忽然这样凶。当初我说让你尽量当母老虎,差不多快养成了。” 她就推了他一把,笑道:“那也是大人你自己愿意的。” 方维捏了捏她的脸笑道:“母老虎多有意思啊。我就不喜欢没脾气的。” 正说着,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炮仗的闷响。四喜嗷的一声窜了起来,趴在炕下面,瑟瑟发抖地看看方维,又看看卢玉贞。 方维笑道:“吓到你了?”蹲下去用手抚摸了它一阵子,它才勉强安静下来,趴下不动了。 第246章 卢玉贞笑道:“猫儿狗儿最怕这个了。过年放花炮,把它们吓坏了,得吓得好几天不吃不喝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也没法子,大过年的,我们这些乡下人整日里苦哈哈的,也没别的指望,就图个好意头,把这一年的晦气都送走。他们好多人都在村外面的空地里放花炮呢,也扎了烟花台子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眼睛就亮了,方维看得明白,微笑道:“玉贞,你若是想去,我带你去看就是。” 她又犹豫了一下,摇头道:“大人你还病着,我怎么能出门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知道你喜欢热闹,这边最热闹也就今天晚上了。你好不容易来一趟,我不想你错过了。” 卢玉贞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我原是来看你的,又不是看放花炮的。你身子已经虚得厉害,再不能到外头吹冷风了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低下头来叹了口气,又抬头笑道:“不出去也好,我这边也有些花炮,原是我帮别人写对联的时候,别人给的。我胆子小,不会玩儿这个,想着你肯定行,我就都收了,存在地窖里没拿出来呢。” 卢玉贞童心大起,摩拳擦掌地道:“好多年没玩这个了,我来试一试。” 她一溜烟地出去了,不一会儿抱了一大堆花炮到屋里放下,搓着手笑道:“这个还真不少呢。大人你喜欢什么,我放给你看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也放得离灶火远些,当心火星子溅出来都点着了。” 卢玉贞笑着把花炮挪开了,又环视四周,摇头道:“这屋里就是都点了,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。” 方维笑道:“大傻子,东西值钱还是人值钱,怎么想不明白。”他又挨个指着:“这个是响炮,只有声音的;这个往上窜的,叫高起;这个不响也不起,只在地上转圈子的,叫做地老鼠。” 她有点诧异地笑道:“大人你自己不放,怎么知道的这么仔细。” 方维的眼珠子转了转,想起来些前尘旧事。他笑道:“我干爹生前极爱热闹,他喜欢这个,每年过年就在宅子里请专门的工匠扎烟火架子,点火之后,依次烧过去,能在空中出花鸟图案,好看的很。我二哥又不一样,专爱放二踢脚、三波浪这种响的很的。我嫌吵,就离得远远的,他非要扔地老鼠到我脚边吓唬我,每次都被干爹拿个棍子挑回去。” 卢玉贞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笑道:“这么多花样,我都想玩一玩看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你就玩啊。” 他拿了个板凳在门口坐了,推开门道:“你就在院子里玩吧,我看着你玩,咱们不出去了,自己在家热闹热闹。” 北风呼呼地灌进来,卢玉贞赶忙关了门。她想了想,到炕上取了床被子,给方维裹在身上,来回打量了一番,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,笑道:“裹得像个粽子一样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说道:“去玩吧。” 远处的天空灰沉沉的,又有些连绵不断的亮光和响声。地上的积雪很厚。卢玉贞用木棍点燃了一只地老鼠,看它带着火花在地上飞速地转着圈。她拍着手掌笑着,又指给方维看。方维开了半扇门朝外面望着,就给她挑了个大拇指。 她就得意地点点头,俯下身去将几个高起挨个点燃了,随着引信的嗤嗤声,五颜六色的小火花渐渐向上升,约莫升到了一人多高,又呈现无数条金线飘飘洒洒地落下来,像是瑰丽的幻梦。 隔着空中雨雾一般的金线,他们两个目光交汇。她望着方维微笑道:“真好看。” 方维轻声念道:“东风夜放花千树,更吹落,星如雨。” 卢玉贞跑过去捧着他的脸,笑道:“反正是说好看对不对?” 他就笑着点点头。她也笑起来,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:“大人,等我把这些花炮放完了,就帮你把病气去了,你就好了。” 她拿了些响炮过去,点着了引信,又跑回来给他捂着耳朵。 方维笑着摇头道:“你自己捂着吧,我有手的。” 她的手只是不放。过了一阵,见没有动静,她心里纳了闷,自言自语道:“是不是哑炮?” 她正要上前去看,方维赶紧拉着她的手道:“别动。” 话音未落,突然一点星火直直地冲向天空,在天空中爆开了,巨大的声响如雷震卷过来。卢玉贞也被震得呆住了,等声音慢慢过去了,才笑道:“这下把大人的病根都带走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突然听见里头四喜惨叫了几声,他笑道:“我得去抱一抱它。” 他站起身来,忽然一阵气短,浑身脱了力气,竟是歪斜着跪了下去。 卢玉贞吃了一惊,连忙上前扶着他,他的脸贴在她的胳膊上,一股窒息的感觉从胸中侵袭上来,他张开嘴咳了几声,突然一股腥甜的气味从嗓子里冲出来,一口粘液喷在地下。 卢玉贞赶紧把他往上托了一下,又拿出帕子给他擦。看见鲜红的血印在雪白的帕子上,触目惊心。 她赶紧把帕子折好了。方维喘着气道:“玉贞,你给我……看一眼。” 她摇摇头,把帕子藏在袖子里,低声道:“就只是痰,没什么的,我洗洗就好了。” 第247章 他扶着她的胳膊,慢慢站了起来。他勉强站定了,看着她的眼睛,伸出手来,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:“玉贞,你骗不了我。” 卢玉贞心碎成一片片,她低着头不敢看他,小声道:“有点血丝。” 他苦笑了一下,又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玉贞,你跟我说实话,我得的,是不是肺痨?” 他的声音沙哑的厉害,卢玉贞惊异地抬头看着他,连忙摆手道:“不是的,你就是风寒侵入了肺,养养就好了。” 他缓慢地摇头道:“玉贞,你师父跟我说,他从来不瞒着病人的。” 她踌躇了一会,开口道:“大人,我说实话。我也不知道是不是。午后发热,久咳不止,有点像,但风寒入肺也是这个症状。” 他眼神里的光一下子暗淡下去,脸色也灰败了。他在板凳上坐下,腰慢慢弯下去,低着头默默不语。卢玉贞向前一步,抱着他道:“大人,你千万别怕,能治好的。” 他往旁边闪了一下,闷闷地说道:“玉贞,你离我远些。我不能把痨虫过给你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你这个症状,还真不一定是痨病。就算是,咱们慢慢治就是了。好生养着,用心补补,别累到了,也不是什么大病。” 他苦笑着说道:“玉贞,你不用安慰我,我心里一早也有预感,只是心存侥幸罢了。俗话说,十痨九死。我也见过得了痨病的人,日夜咳着,喘不上气,最后瘦成一把干柴,连拿饭碗的力气都没有。” 他自己喘了一阵,又道:“你来陪我,我……心里头欢喜极了。可是咱们再商量商量,我若是痨病了,就不能让你呆在这,万一传上了你,就糟了。你身体本就不好,回去还要在医馆里坐堂看病人,也不能带累了他们。里长家里有骡车,我去找找他,尽快送你回去。” 卢玉贞退了一步,沉默了一会,忽然笑了:“大人,我记得上回你跟我这么说,也是要把我送走的。怎么过去这么久了,你可一点都不长进。不就是咳血吗,我又不是没有见过。” 方维抬头看她。他安静地坐着,眼睛里没了神采,像是陷下去一个大黑洞。他低声说道:“玉贞,你愿意留在这,我不能赶你走。可是,我也是真心实意的……不愿意把病气过给你。实话说,这一个月来,我咳的越来越厉害,渐渐喘不上气。我心里头也知道,大概是这个病。不光浑身没了力气,发作起来会把人从梦里憋醒,极是痛苦。我不愿意让你也跟着我难受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大人,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,我都没说你是痨病,你怎么就自己断症了?你肺里是有毛病,也不一定是痨虫。二哥说得对,你这样有学问的人,就是想的太多,还尽是往歪里想。” 第144章 绝处 方维摇了摇头, 他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希望,整个人勉力支撑着。“玉贞,宫里头是不要生了痨病的人的。哪怕只是咳嗽, 被人告发了, 也会被撵出去,更别说在二十四衙门里头做事了。我……再也回不去了。” 卢玉贞抱着胳膊道:“回不回得去,又能怎么样。咱们也不一定就非要在宫里头, 我还嫌你在那里不得自由呢。你就是在这里打更,我也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同。” 方维苦笑了一下, “这怎么一样呢。玉贞, 我早就没了品级, 现在就是一个最下贱的阉人,哪儿也去不了。我在这里打更,一个月只有二百多文钱,勉强够自己吃饭的。我甚至连一本书一根笔都买不起。你跟着我,我还能给你什么, 等着你带着钱带着东西来贴着我?我到底是要脸的。” 她看着他的眼睛道:“大人,什么要脸不要脸,我乐意贴着你, 谁也管不着。铺子原本就是你的。” 见方维面如死灰并不回答, 她想了想,又惶急地说道:“大人, 你先别什么事情都往坏处想好不好?就算十痨九死, 也还有活着的一个呢。回宫里的事, 你也莫着急, 我听李义说,你以前跟一个姓江的官儿办事, 他说不定能……” 方维蓦地站了起来,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道:“你去找李义了?” 她心里一震,知道自己说话冒撞了,连忙摇手道:“不是,我就是偶然遇见他了,他说你的事他也听说了……” 方维整个脸都变得铁青,他咬着牙道:“你又跟他说什么?” 卢玉贞低头小声说道:“我……也没说什么。” 方维将手拍在桌子上,梆地一声。他哑着声音道:“你想让他帮帮忙,把我弄回去是不是?你……” 他不曾发过这样的火,卢玉贞见他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,吓了一跳,后退了一步,手捏着衣角道:“我也是想着你在这里太寒苦了,我就……” 方维话也说不出来,低下头深深地咳了一阵,又冷然道:“你就让我在这里当个痨病鬼吧,怎么这样多此一举,我就是死了也……” 卢玉贞呆在原地,低着头不敢作声。方维胸口起起伏伏,自己克制了一会,又道:“你……可别再去找他了。他以前那样对你,你自己长长记性,别再让人卖第三次。” 她抬起头来,脸忽然一下子变得煞白。方维知道戳到了她的伤心事,心里也后悔了,把脸扭到一边,淡淡地道:“等我死了,你要嫁人,嫁一千个一万个都可以,只不要回头找他。不然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睛。” 第248章 卢玉贞转过头去,慢慢走到房间角落里,面对着墙壁不做声。方维见她后背一抖一抖的,知道她哭了,心里头刀割似的,开口道:“玉贞,你别哭了。” 她带着哭腔道:“大过年的,大人,你为什么开口闭口都是死呢?人都是要讨个吉利,你这又……” 方维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我已经这样了,又不怕什么。玉贞,我该交代的,都跟你交代清楚了。” 卢玉贞对着墙壁并不回头,也低声说道:“李义他新娶了人,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子了。新夫人请我去保胎,我才遇上他的。不是我要去找他。” 方维听了,又是难过又是懊悔,踌躇了半晌,又道:“都是我不好,说话直往你心里戳,伤了你的心。” 卢玉贞用袖子擦了擦眼泪,哽咽着说道:“大人,你原本不是这样的。你身上难受,心里也难受,我都明白。” 方维又叹了口气:“玉贞,有时候命该如此,由不得人,我也只能认了。我若是命不久长,也不该带累了你。你以后怎么都好,只是铺子里的事,自己要上心些,不管嫁不嫁人,千万别拿着自己的产业贴着男人。” 卢玉贞忽然转过身来,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道:“大人,你还想活吗?” 方维被问得怔住了,过了一会才点头:“当然想啊。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完,还没来得及给我干爹报仇,还没跟你拜堂成亲,没看着两个孩子长大,我不甘心就死在这儿。” 卢玉贞微笑点头道:“那就好。你只听我的就是。我是大夫,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。” 方维戚戚然地看着她道:“玉贞,你也知道,痨病是没得治的。” 她向前一步,他就后退了,“我……不能让你也得了病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大人,咱俩这几天一口锅里吃饭,一张床上睡觉,亲也亲了,抱也抱了,要传给我也不差这一会儿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……” 他还没说完,卢玉贞突然疾步上前,伸手用力把他推在墙上。他吃了一惊,慌乱之间,嘴唇就被狠狠地咬住了。 嘴唇上一阵热辣疼痛,他反应过来了,茫然地推她,她已经撬开了他的牙关,在里面疯狂地攻城掠地。她的嘴唇将一切拒绝都封堵在里面,不由分说,不可撼动。 他尝到了铁锈味。这个吻和以前的都不同,甚至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候,也没有这样过。她的手捧着他的脸,像是要把他整个人活活地吞下去。 他转过脸去,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。她放了手,嘴唇里也流着血。灯火照着她的眼睛,她的眼神里像是着了火,有种疯狂的意味,她笑道:“大人,你不是想看母老虎吗,我就给你看看。你别想撇开我,我是不会放手的。” 方维惊呆了,像是从来不认识她一样,他喘着气道:“玉贞,你……” 她擦了擦嘴角的血迹,笑道:“大人,我不认命,你认了我也不认。你的命是我的,你得活着,咱们两个还没成亲,拜天地入洞房一样也不能少。阎王爷派牛头马面来勾你,也得问过了我去。我不放手,谁也别想把你带走,听懂了吗?” 方维听懂了,浑身的血都冲到脑子里去。他用了全身的力气,克制住了眼泪,点头道:“玉贞,我都听你的。你要我怎么做,我就怎么做。” 卢玉贞再摸他他就不躲了。她抬起手来,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,摇头道:“又烧起来了。吃了药先躺下吧。” 方维把被子从板凳上抱起来,放在炕上。卢玉贞把药丸递给他,他就些水吞了下去,自己上了炕,闭了眼睛。 她在角落里寻到了缩成一团的四喜,给了几块熟肉,看它浑身哆嗦着不敢吃,又慢慢抚摸了它一阵,它才勉强吃了。她叹了口气道:“给你也过个年。” 卢玉贞在灶里头留好了柴火,就躺在方维身边。摸着他的手也是热乎乎的,她问道:“难受吗?有就说出来。” 方维闷闷地道:“浑身没有劲,挺疼的。腿上特别疼。” 她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,摸了摸心口,又坐起来给他揉小腿肚子。他轻轻地哼了几声,说道:“疼得轻些了。” 她见他头上身上仍是一点汗也没有,又勉强笑道:“若是肺痨,多半晚上盗汗不止的。你这个症状不像是痨病。” 她俯身去解他的衣扣。方维正迷糊着,吃了一惊,伸手拦住了:“玉贞,你这是……” 她笑道:“你别害怕,不是做什么,给你擦擦身体,说不定就发汗了。” 他摇头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他踌躇了一会,伸手慢慢去解扣子。她笑道:“大人,你还有哪里我没有见过。要不我来给你脱,我手还快些。” 他咬了咬牙,将衣服都除了,放在一旁。她用毛巾沾了水,给他擦了胸膛,又渐渐向下走。 他的身体已经瘦得脱了形,肋骨一根根突了出来,挂着薄薄的一层皮肉。她把他的两条腿分开了,他打了个寒颤,眼神转过来跟她对视了一刹那,随即又转到一边,闭上眼睛。 她跪在他身边,很仔细地擦着,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……总归是这样没用。” 第249章 她就笑道:“我师父说了,不过是一具皮囊而已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皮囊也有三六九等,也分体面不体面。” 她捏了捏他的腰,细得好像一只手就能握的过来。她笑道:“大人,我倒是不这样觉得。什么三六九等,也不过都是一只鼻子两只眼,得了病都是疼,死了都一样烂掉。生死才是正经的,死了才没什么体面。热乎乎的皮囊,总好过冷冰冰的。” 远处的炮仗声突然密集地传过来,天边闪起一道道火光,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。他们两个闻声向窗外望去,她笑道:“这不就是新的一年了。” 方维也笑了:“我都二十九了,老的真快。” 她推了他一把,笑道:“说这个干什么,谁过年都长岁数。”又问:“身上还疼吗?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点头道:“还是有一点。” 她倒下去,将他揽在怀里,见他的嘴唇烧得开裂了,又凑上去轻轻亲了亲,笑道:“别怕,我在这呢。难受就跟我说。” 他嗯了一声,慢慢闭上眼睛睡了。卢玉贞摸着他身上是滚烫的,心里也一阵发虚,只得咬着牙硬撑着。 远处的喧闹声渐渐淡下去了,黑暗中的这间屋子里,沉寂得像一片荒野。她竖着耳朵听着,他呼吸的声音很粗重,偶尔停一停,就把自己憋醒了,带着一阵深咳。 窗外有乌鸦哑哑地叫了几声,她越想越怕,又披着衣服开了门,用帕子包了一捧雪进来,给他搓手心脚心,他轻轻哼着,似乎是轻松了一点。这样换了几次,摸着身上的热略退了少许,她松了口气,也精疲力竭地睡着了。 她醒来的时候,外头天已经亮了,转头一看,方维仍然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。她心里一颤,就慢慢伸手去试他的鼻息。他忽然睁开眼笑了,柔声道:“我还活着呢,别怕。” 她长长地出了口气,又问道:“好些了没有?” 他笑道:“好多了。”她见他穿好了衣服,又问,“你下过地了?” 方维坐了起来,伸手就把自己的被子撩开了:“玉贞,我都把水点心煮好了,你还不快起来吃。” 她吃了一惊,连忙也坐起来道:“大人你怎么……” 方维给她披了件衣裳,笑道:“你先别动。”他穿鞋下地,把碗给她端了过来,又笑道:“昨天晚上都是我不对,那些丧气的事,都留在去年了吧。今天是大年初一,咱们都得说吉利话儿。” 他用筷子夹了一个到她嘴边,她惊疑不定,就张开嘴吃了。忽然被硬东西硌到了牙齿,她摇头道:“难道有骨头?”吐出来一看,却是一枚小铜钱。 方维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吃到银钱了,今年一定大吉大利,生意兴隆,招财进宝。” 她反应过来了,笑出声来,问道:“这又是什么规矩?” 方维笑道:“这原是宫里的规矩传出来的,一锅水点心里头放几个有银钱的,图个过新年的好意头。最有福气的人才吃得着,你看你多有福气。” 她笑起来,“大人你这个……也太明显了些。”见他脸色好了点,心里欣慰了些,拉着他的手道:“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 方维憋不住笑了,“你这说的我跟老爷爷似的。”忽然脑海里一闪念,明白她的意思了,心里一片柔软,柔声道:“事事如意,岁岁平安。” 她点点头道:“百病不侵,长命百岁。” 他也笑道:“福寿康宁,美意延年。” 第145章 鹿茸 他们两个吃完了早饭, 在屋内洒洒扫扫。方维笑道:“你上去多睡一会吧,看你脸色憔悴得很。” 卢玉贞蹲下身去给四喜喂了些东西,见它精神也好些了, 尾巴也摇了起来。她笑着摆手道:“我不睡了。今天是大年初一, 万一有人来拜年,被人瞧见在屋里睡觉,也不大好。” 方维拿了掸子扫了扫角落里的灰尘, 忽然又咳起来,平静了一会, 他说道:“放心, 我这里没有人来的。” 她就将掸子接过来, 将他推到一边,问道:“那些找你写春联的人呢?” 方维笑道:“历来发配到这里打更的人,都活不久的,不过一两年工夫,人就没了。所以他们拜年的时候, 都不敢到这屋里来。” 卢玉贞听得脸色都变了,她转身道:“大人,我想过了, 若是到了正月十五, 你的身体再没什么好转,我就带你坐车回家去, 咱们治好了再回来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 摆摆手道:“没有文书, 我进不了京城的。” 她握住他的手说道:“咱们坐北镇抚司的马车进城, 我有腰牌,他们不敢乱查。” 方维又摇摇头:“海户私逃, 可是死罪,若是被人告发,连带你也要吃官司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说道:“那我就留在这里照顾你,等你养好了再说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微笑道:“玉贞,别说这种傻话。铺子你不开了吗?” 她笑道:“有我师父师娘在那里坐镇,我也不怕。再说了,你重要还是铺子重要,我分得清楚。” 她伸手去给他诊脉,见脉象愈加细弱,忧心忡忡,只得勉强笑道:“比昨天见好了些。慢慢调养着,总能好起来的。” 第250章 方维见她言不由衷,也不拆穿,微笑道:“也许就是晚上那一阵难受,熬过去就行。这十几天我不用打更,说不定就养回来了,你也不用管我。” 正说着,外头忽然有胡大嫂的声音叫“方先生。大夫。”卢玉贞愣了一下,便去开了门。 胡大嫂穿了一身新衣裳,笑呵呵地站在外头,她进了院子,却没有进屋的意思,在门外拉着卢玉贞的手道:“大夫,我家水洼好多了,这两天让她在炕上躺着,不叫出门。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这样还是妥当些,外头刮风下雪的太冷,天气暖一点再出来不迟。” 方维也出来了,行了个礼,胡大嫂就笑道:“我想着妹子帮了我们一个好大的忙,家里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,这里有些自己家腌制的鹿肉,留着你们过年吃吧。”便递过用油纸包着的一大块肉来。 卢玉贞见是整块的肉,知道值钱,便客客气气地道谢收了,又道:“大嫂,你脖子上这个瘿瘤,若是想治,年后找个机会到城里去。我在的药铺叫采芝堂,我回头写个条子给你。你把这个条子给伙计,他就带你进去。若是动刀,能好得快些。” 胡大嫂摸着脖子,一脸犹豫,卢玉贞道:“你若是不放心我,我师父也在那里坐堂,比我医术高十倍,我让他再给你瞧瞧,说不定有更好的法子。” 胡大嫂犹豫道:“在你那看病……贵不贵?” 卢玉贞拍着她的手道:“你们这样照顾我哥哥,我怎么好收钱呢,你只管去就是了,去了我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。” 胡大嫂听了,十分欢欣,又笑道:“这鹿肉你们慢慢吃,若是喜欢,再跟我说。鹿都是草甸子里自己养的,年年给宫里上供几百头。宫里的贵人们来打猎,也是吃的这个。” 卢玉贞走到屋里,将地址写了个条子,又盖了自己的私印,拿出来郑重其事地交了给她。胡大嫂拿着条子,千恩万谢地去了。 卢玉贞拎着这块肉,笑微微地道:“大人你又有口福了。”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,把肉往方维手里一塞,打开门急急地追了出去。 过了好一阵子,她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。方维见她跑得一脸潮红,问道:“什么要紧的事急成这样。” 她笑道:“好的不得了的事情呢。大人你回头就知道了。” 第二天一早,胡大嫂就把一些东西送了过来。 方维看着桌上的两瓶酒和一枝鹿茸,皱着眉头道:“这是……” 她就笑眯眯地道:“我忽然想到,既然这里养鹿,那就一定有鹿茸,外头估计还买不到这样品相的。我跟她说我铺子里想收几枝,她果然就应了。放心,我按照行情价给了钱的。” 她拿起那枝二杠鹿茸,在手里挥了一挥,笑道:“外表光润,又密又实,果然是好的。” 方维道:“这个在南海子倒也确实不是稀罕东西。” 她点点头道:“所以我想着,将它切了片给你吃啊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忽然低下头,从耳朵后面渐渐都涨红了,他小声道:“这个怪我,我最近身上难受,所以……冷落了你。咱们两个也有一阵子没在一块了,你又这么远地过来,我其实心里不是不想……” 卢玉贞听这话没头没尾,又看方维神情忸怩,一下子明白过来,笑道:“大人,你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平时那么累,好不容易来了,我原该让你舒服些。你心里若是想怎样,跟我明说就好了,我都会……尽力而为的。” 他说着说着,声音就慢慢低下去,最后细若蚊鸣。卢玉贞听得都笑了,拍了拍他,又在他脸上亲了一口,柔声道:“大人,你有多不相信我啊。我连让你吹冷风都不舍得,怎么会让你……你现在虚的很,不能那样的。” 方维窘迫极了,又讷讷地说道:“玉贞,你等我好些了……” 她就笑道:“大人,你也真是想多了。我不是没了那个不行,我是没了你不行。我买鹿茸,是给你治病用的,不是你想的意思。” 方维愕然地看着她,她拿着鹿茸点了点他的额头,笑道:“大人你知道这个是补肾壮阳的药,一点都没错。人的五脏六腑原是一体的。黄帝内经里说过,头上的病,要在脚上治,肺里的毛病,从别的地方下手也许更有效些。” 方维听明白了,笑道:“你这叫……声东击西?” 她就点点头道:“我看这几天来,你吃润肺的药一点用也没有,多半是身体亏得太厉害了,所以都不受补。所以我想着,要想治肺里的病,你得多补水补肾,固本培元,强壮筋骨才行。所以先吃些鹿茸,应当有效。” 方维听她说的头头是道,微笑道:“我的好大夫,你可真有名医的风范了。”又从她手里把鹿茸接了过去,仔细瞧了瞧,“用酒送服是吧?” 她就笑道:“这样最好,正好酒也是热性的。反正咱们今天也要办些酒菜。”她见他愣住了,便贴着他的耳朵说道:“我的寿星大人。” 他回过神来,笑道:“你还记得呢。” 她点点头:“当然记得。好不容易问出来的呢,说什么也不能忘记了。” 第251章 傍晚时分,他们一块张罗了四个菜出来,又将鹿茸切了片,泡在他的酒杯里。 卢玉贞就举杯道:“祝我家大人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 方维就笑着干了一杯,又说道:“我都已经没有什么身份了,就不要叫大人了。” 她笑道:“你有官阶也好,没有也好,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。” 方维道:“试试别的。” 卢玉贞就叫了一声哥哥。 方维点点头,又笑道:“这个也叫过了。” 她又犹豫了一下,轻轻叫了一声:“惟时。” 方维一愣,笑着答应了一声,柔声道:“没有人叫得这么好听过。” 她就又端起酒杯来,微笑道:“是因为大人你的名字好听。哪个都好听。可是我还是喜欢叫大人。” 酒过三巡,方维将酒杯拿起来晃晃,连酒带药吞了下去,笑道:“到底是我误会了,我以前听人私下里说过,说这个是极强的起阳药。我……我也不知道吃了会怎么样,到底我是个不齐全的人。” 她见他脸上笑着,眼中却无限伤感,连忙说道:“大人,你放心,这只是温和的补药,不是坊间做出来的烈性药。就算有什么不妥,我在旁边守着你,不会出什么事的。” 他苦笑了一下,望着杯子,淡淡地道:“我心里倒希望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,又指着一盘炒鸡蛋笑道:“尝尝我做的。这些日子我渐渐练得不错了。” 卢玉贞就尝了一尝,也给他挑了个大拇指。他笑了笑,又问:“那你要不要喝一点?你身体也不好,也该补一补。” 她摇头道:“我是个有血症的人,不能吃这个,容易……下红不止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连忙道:“那算了,你正不方便。” 她就惊讶地看着他,他挑了挑眉毛,笑道:“你不必躲着我。咱们俩就这么小小一间屋子,有什么能躲过我去。” 她就不好意思看他了,低头小声道:“怕你嫌污糟。” 方维笑道:“齐全的女人都有这个,又有什么污糟。我……我自己都是一个要蹲着小解的人,又怎么能嫌你。再说你以前都晕过,现在看你好得多了,我高兴都来不及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这些日子是好了些。”她看方维又端起酒杯来,伸手拦住了,笑道:“补药也得慢慢吃,先试一试再说。” 夜渐渐深了。方维在床上躺着,拉着她的手。他禁不住哼了几声,卢玉贞知道他在忍痛,又坐起来轻轻给他捏小腿。 他很轻声地说道:“不知道是我身上太热,还是你……觉得你手特别凉。” 她就笑道:“都有吧。” 他把她拉近了些,手放在她肚子上,揉了揉:“别忙了,给你暖和暖和。” 他的手是滚烫的,她就问道:“身上还疼不疼?” 他笑道:“比昨天好了些,大概是鹿茸管用了。腿也没那么疼。”又起身紧紧抱着她:“抱着我吧,我给你当暖炉。” 她埋头在他胸前,笑道:“你这一身骨头好硬,太硌人了。” 方维忽然叹了口气道:“所以你得把我治好了。我说过照顾你一辈子的,我不想言而无信。” 卢玉贞抬头看着他,咬着牙道:“我会的。若是我不行,我就把我师父带来给你看病。鹿茸若是不管用,我就去买人参,去祁州买最好的。咱们慢慢试,一定能好起来的。” 方维收敛了神情,点点头:“我只听你的,咱们一块努力就好,尽人事听天命吧。”又轻声道:“你……你的月信是不是很多?我闻到有一股轻微的血气。” 她就窘迫地想抽身,他抱着不放,笑道:“怕什么,又不难闻。你以前说过,流血多了不好,所以我才问问。” 卢玉贞心中一动,皱着眉头道:“若是起了高热的话,往往就闻不到什么了,你鼻子不该这么灵的。”她用额头贴了贴他的额头,觉得热度降下来些,伸手在他腰上一摸,触手有点湿,又带点粘腻。 她又惊又喜,心里头忽然松了,抓着他的胳膊道:“大人,是汗,你能出汗了。” 她心里一阵狂跳,伸手去给他诊脉,点头道:“是表寒肺热,不是痨病,真的不是痨病。”说着说着,突然哽咽了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。“就这样治,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点头道:“会的。”用袖子给她擦了擦眼泪,笑道:“我会好起来的,你别担心了。我听你的话,好好养着,等养好了,咱们长长久久地过下去。” 第146章 冰戏 新年过后, 天气连续好几天都是响晴的。他们守在小屋里头,日日耳鬓厮磨,竟是没有再出过门。 方维慢慢好起来了, 只是日渐贪睡, 在床上盖着被子躺着不想起身。 卢玉贞也不催他,默默在他旁边坐着,手里拿着本医书在看。这一天是难得的暖和, 屋顶的雪化了一些,滴滴嗒嗒沿着屋檐向下滴。 他转了个身, 笑道:“玉贞, 怎么你永远都这样用功。” 她就笑了, 拍拍他道:“这是我安身立命的功夫,我靠学到的东西才把你治好的,怎么敢不用功呢。大人,你再睡一会吧,反正也没有事。” 第252章 方维笑道:“我都好几个月没有看一本书了, 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,我看倒不如不识字的好。自从你来了,我天天就是吃饭睡觉, 这样下去都养成一把懒骨头了, 被你养的太好了。” 卢玉贞斜了他一眼道:“你还瘦的很呢,这样补着也不见长肉。” 方维就自己捏着胳膊给她看:“看胳膊都粗了一圈。” 她笑道:“就这样也不粗啊, 还有你的腰, 比我的还细呢。” 方维转了转眼珠子, 就搂着她笑道:“让我量一量, 我偏就不信。” 她把书放在一边,两个人默默亲热了一会儿, 方维就低声道:“怎么你……要这样久。看你脸色不好,嘴唇都越来越白了。” 她就笑道:“血症是这样的,我已经好很多了,现在天天吃着丸药。以前我五六个月一回,痛得打滚,都不能下地,也不知道几天能停,总觉得血流干了,自己就快死了。” 他就抱着她,手放在肚子上轻轻揉着,又低声道:“赶紧过去吧。别让我等太久。” 她嗯了一声,笑道:“会好起来的。” 她忽然感觉到他的手不老实了,轻轻打了他一下,“怎么刚有点起色,就变得这样不正经起来,大人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 方维憋不住笑了:“我见到你这样美,忽然管不住自己了,怎么办,一定是鹿茸酒喝多了。” 她就捏了捏他的脸,笑道:“少胡说了。你就算把那一整根吃完了,也还不到时候呢。五脏六腑都是虚的。这几天刚咳得少些了,睡觉也安稳了,咱们慢慢养着就是。” 他就笑道:“我自然听你的话,可我不是怕你嫌弃嘛。其实……我之前误会的时候,心里还挺欢喜的。横看竖看我这副皮囊,也看不出什么可爱之处,若是能讨你的欢心,那就是我的福气了。” 她就哼了一声,微笑道:“就属你最会甜言蜜语了,说的我十分受用。” 他赶紧凑过来,在她耳边轻声说道:“我也有说错话的时候,玉贞,你大人不计小人过,千万别生气。” 她想起来了,板着脸道:“当时险些被你气死。我心大量宽,原谅你了,可别有下次。” 他就点点头,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的小东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,不跟我计较。我以后洗心革面,再不会了。”将她的手拉起来亲了亲,又问:“玉贞,你什么时候方便出门?” 卢玉贞愣了,问道:“天这么冷,一定要出去吗?我看地窖里头还有些菜和肉,我带的东西多,一时半会倒是不缺什么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原是看好了一个地方,风景不错,想着你过来能带你去玩玩。这一发病,也耽搁了,看你身上也不方便,小心出去受了寒。”又指着四喜道:“你看把它也憋坏了,老扒着门叫唤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就回手拍拍他,笑道:“别着急,你也刚好,我估摸着过几日就行了。日子还长,慢慢来吧。” 他背着手躺着,笑道:“我就是觉得你过来一趟,不去那里玩玩,未免可惜。等春天你要是再过来,就没现在好玩了。” 卢玉贞好奇地问道:“是什么地方呢?” 方维笑道:“先不告诉你。”又侧耳听着外头滴水的声音,“这样日日跟你守着,咱们俩都不用管别的事,我竟觉得这是世外桃源了,恨不得这日子一天天的不许过去。” 她就叹了口气道:“我也觉得,这辈子就这样了吧,也算上天垂怜。只是大人,你这样可算英雄气短,儿女情长了。” 方维道:“我可不想当英雄,也没什么大志向,能把家里的人都顾好了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” 她就笑道:“是谁教我的立德立功立言呢?” 方维一愣,笑道:“又被你抓住了,你可当真厉害。所以说我命好,家里最累的事情都是你担着,我只要把你照顾好就行了。”又坐起来给她捏肩膀。 又过了几天,方维时时问:“能出门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这样一天问八次,要不要这么着急。”又给他把了脉,点头道:“差不多了,只是要穿厚一点。” 方维就去地窖里拿了一个包袱出来,看着她将棉衣穿上了,又取了一件自己的棉袍给她套上,在她头上扣上一顶黑色毡帽,把她的脸遮得只露出两只眼睛,微笑道:“穿最厚的。” 她低头看了看,笑道:“大人的衣服我穿着松垮垮的,怕是不好看。” 方维道:“你穿什么都好看的。”又贴着她说道:“不穿最好看了。” 她赶紧推了他一把,笑道:“四喜也去吗?” 他犹豫了一下,四喜就绕着他的腿转了几圈,又去扒拉门。 他就自己穿好了衣裳,低头把它抄了起来,笑道:“也带上你。” 他们出了门,沿着小路穿过树林,往村子外面走。这条乡间小路上原是少有人行,积雪已经没到了小腿。四喜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,整个身体就陷进雪里去了,黑色的一大块,望去十分显眼。方维笑着把它抱了起来,见四下无人,便用另一只手牵着她的手默默走着。 没有风,天空一碧如洗,空气又干又冷。他们慢慢地往高处走着,方维笑道:“要爬一个坡,不高,咱们慢些,小心滑了。” 第253章 花了一炷香的工夫,他们到了土坡顶部,方维指着下面:“就是那儿。” 她在高处就望见一片苍茫的白色,中间点缀着几片黑色的树林。不远处是一个很大的湖,宽阔的冰面被皑皑的白雪覆盖了。 方维道:“咱们到湖边去吧。”又攥紧了她的手,“下坡的时候要留神。”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下行进,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。树梢上挂满了雪,像是白色的珊瑚。林子中并无人迹,他们趟着雪走过来。湖边有几块突出的石头,方维就用袖子将雪扫了下去,露出青黑色的石面。 他笑道:“南方的小姑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吧。” 她把手抄在袖子里,脸颊通红,嘴里吐着白气,笑道:“没见过,我们老家那里,结冰也就那么几天。” 方维将四喜递给她抱住,把包袱放在石头上解了,打开几层油纸,里头却是两双薄薄的靴子。 她见这靴子底部十分奇特,镶着一根长长的铁条,就好奇地拿起来看。 他接了过去,笑道:“小心割了手。打水漂我是及不上你的了,只能给你演一下这个。”他把棉鞋脱了,换上靴子,就往湖里走。 她吓得心跳都慢了一拍,连忙道:“大人,不要。” 方维转过脸来,笑道:“很结实的,这冰少说也有三四尺厚,别说人了,过马车都可以。” 她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万一……” 他摇摇头道:“别怕,我会玩这个的,当年玩的熟了。”双脚一蹬,他就离了岸边。开始还是慢慢的,后来他大概是熟悉了,腿上加了力,他就像箭一样飞驰向湖心,渐渐变成视野中间的一个小点。 她把四喜紧紧地抱在怀里,心里怕的要命,眼睛眨也不敢眨,看见小黑点在湖中央晃了一个圈子,又渐渐变大。他向她疾驰过来,就在她面前很潇洒地停住了,微笑道:“好看不好看。” 她松了口气,拉着他的手道:“吓死我了。” 他搓了搓手,笑道:“玉贞,你要不要玩?这边的人过了十五就要凿冰捉鱼,所以有这种冰擦。我就跟他们借了两双。以前护城河冬天结了冰,能拉着冰床在上头玩儿。我干爹就让二哥在前面拉着绳,他抱着我在后面坐车,他就嘟嘟囔囔的。” 说着说着,他就笑起来,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来试试。” 她把四喜放下来,让它自己在雪中扑腾着玩儿。他蹲下身去,给她把棉鞋脱了下来,又帮她穿上冰擦,笑道:“我大概记得你的脚是这样大小。还好你不是小脚。” 她鼓起勇气,慢慢挪了两步,方维道:“你胆子大,一定可以的。”他伸出胳膊让她搭着,往冰上走。 刚一上冰,她脚下一滑,就猛然向后栽下去。他赶紧扶住了,她就整个人倒在他怀里,窘迫地笑起来。 他抱着她,两个人一边对视一边笑。他就低头道:“别怕,都是摔过来的。”又慢慢教她躬下身子迈步。她试了几次,渐渐会了,扶着石头小心翼翼地走。 他默默地在旁边看着,时不时扶她一把。她一步一步走得顺了,就搭着他的手,在湖边晃晃悠悠地滑起来。 她笑道:“没想到这么好玩。” 方维只是笑。她试着使力,忽然又倒了下去,膝盖磕在冰面上,连带他也跟着倒了。 他连忙起身将她扶着,她却搭着他的脖子笑道:“我先歇一会儿。” 他就不动了。她望着他的眼睛,里头映着蓝天和白雪,澄澈得像一块冰。她倾身上前,吻着他冰冷的嘴唇。冰慢慢化开了。 隔着棉衣棉袍,他们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在一处。她笑道:“就咱们两个人。” 这话说得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,但是他听懂了,微笑道:“对,就咱们俩。”又摇摇头:“别的咱们都不管。” 他捧着她的脸,衣服很臃肿,她的脸藏在里面,显得格外的小。他想着第一次见她,她浓妆艳抹在院子里向下一跪,眼睛里是讨好的笑。他忽然心疼得一缩,低声道:“原来你还这样小,还是个小姑娘呢,我就让你这样辛苦。” 她愕然地抬头,微笑道:“大人,你也只不过比我大几岁,怎么这样老气横秋的。” 他就笑了笑,拉着她起身道:“赶紧动起来还有点热乎气,不动非着凉不可。” 他们手拉着手在湖面上漫无目的地走着。偶尔她倒下去,他就扶起来,两个人就对着傻笑一阵子。 过了不知道多久,天又下起小雪来,她看到他眉毛头发上也挂满了雪花,轻声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他又依依不舍地向湖中间望了望,笑道:“回家吧。” 他们在岸边将靴子换了。四喜自己在雪地里玩的累了,趴在石头上一动不动。卢玉贞抱起它来,嘴里哄了哄,它脖子才转了一下。 他收拾了东西刚要走,忽然见石头边上有一株腊梅,姿态秀逸,顶着冰雪开得生机勃勃,满树红色的花朵映在雪里,更显得清丽绝伦。 他俩走到树下站定了,闻到一股清冽的香味。她拍掌笑道:“好俊的花儿,这么好看。” 他见她笑得灿烂,心中一动,伸手摘下来一枝,递给她道:“花很美,跟你这样相配。”又轻轻说道:“青羊宫里春来早,初见梅花第一枝。” 第254章 她笑着把梅花在手里转了一转,指着他道:“是谁早上说不识字最好的。大人你总是这样口不应心。”又低头问:“四喜你说是不是?” 四喜就汪了一声。方维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,你可饶了我吧。这才十几天,连它都站在你这边了,叫我以后怎么过。” 第147章 暂别 “在我们老家那边, 管这个叫赶会,也是十里八乡老百姓凑在一起买卖东西的地方。”卢玉贞笑道,“看来南方北方都差不多。” 方维点点头, 微笑道:“这可是正月十五最热闹的地方了, 不光是海户们,大兴那一片的人都到这里来赶场。” 他们两个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才远远望见一座低矮破旧的土地庙。他就笑道:“到了。” 庙的外表虽是老了些, 挤挤攘攘的人也将门口围得水泄不通。 方维有些犹豫,转头问道:“大过年的, 估计人也多, 都要拜一拜图个吉利。玉贞, 要进去吗?” 卢玉贞笑道,“咱俩来都来了,怎么也要求个平安。” 他们排在外头,被人群挤来挤去,好不容易才挨进了院子。院子里满是香火味。正殿土地公神像前有大批人焚香叩拜着, 也有一步一叩首的人来许愿还愿。待蒲团上好不容易腾出空,卢玉贞便跪下去,方维也跟在旁边跪了。 她虔诚地合十双手, 在心里默默许了愿, 又念了很久,才恭恭敬敬地叩头下去。方维也拜完了, 又扶着她起来。 院子里有个架子, 吊了口很大的铜铸钟, 人群纷纷将铜钱往上面投着, 叮叮当当的声音连绵不绝。 她就从袖子里摸出铜钱来,递给方维一个, 伸手把铜钱向钟鼻子上抛。若是抛中了便是当的一声,比别处更浑厚些。她的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,就很准地打中了。方维也跟着抛了,却只沾到了钟的边缘,声音有些尖利。 他拍手笑道:“你看,你运气总比我好。” 她就抱着胳膊苦笑道:“可能是因为我前半辈子也太难过了。” 方维听了,心里一酸,连忙安慰她道:“否极泰来,总会越来越好的。” 他们信步出了庙门,门口的小摊挤挤挨挨地摆了一条街,多是吃的玩的,有小孩子喜欢的拨浪鼓和风车,五颜六色的排成一排。也有卖油炸糕和烙饼的,有扑鼻的香味。摊贩的吆喝声和小孩的吵嚷声响成一片,烘托出一种俗世的热闹。 他们俩走走停停,慢慢逛到街的另一头,就有卖花布、香囊的摊子。大姑娘和小媳妇围成一圈,叽叽咕咕地连说带笑,一边拿着在身上比划。 方维笑道:“你要不要买些,这里的东西,比起城里头自然是粗糙了点,可也说不定有你喜欢的。” 卢玉贞就走上前去,见摊子上多是各色头绳木梳,也有些钗环手镯,就信手拿起来挑了挑。忽然看到旁边摊子有卖红色的纸花儿。她在里头翻了一翻,忽然发现了一个梅花样子的,又惊又喜,赶快抽出来付了钱,笑眯眯地拿着给方维看,问道:“哥哥,你还记不记得?” 方维笑道:“怎么不记得。这可是咱们头一回到街上,我给你买的东西,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丢了,再寻卖的也寻不见,没想到这里乡野街市上竟是有。” 他走到僻静角落里,招手叫她过来,又仔细地把花儿给她别在发髻上,笑道:“终于给你戴上了。真是好看极了。” 她就笑微微地看着他,又往一边走去。路过了卖糖堆的摊子,她就笑道:“大人,你要不要买些?” 方维笑道:“你去买吧。” 她就挤到人堆里,过了一阵径自端了两个瓷碗出来,硬是递给他一碗,笑道:“哥哥,你尝尝。这个可好吃了。” 他们找了个角落里的桌子坐了,她拿了个勺子,吃着糖霜包着的红果,一口一个。他也坐着慢慢吃。她笑道:“有点酸,怕你吃不惯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郑祥喜欢这个。我觉得也还不错。”又微笑道:“你看看这里有什么你喜欢的,能带回城里去。总不能让你空着手走。” 她就晃了晃脑袋,伸手指指头上的花儿。方维摇头道:“这个可不能算。” 她又向四周望了一圈,叹了口气道:“别的倒也罢了。真想把你包好了放在口袋里,我带着一路就回去了。” 方维低下头不说话。他默默吃了几个红果,想是太酸了,五官都拧在一起,半晌才抬头道:“你先把自己照顾好了,我……会再寻机会的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点点头道:“我会的。你也别着急,这里开春后就暖和了,我抽时间再过来。以后这路我走得熟了,十天半个月来一趟就是了。以前你在宫里当值,也不过就是六七天才能回家一次。只当是咱们两个换过来了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又去旁边买了两碗茶汤,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过来。忽然桌子边寻不见她了,一阵茫然地找,才在旁边人群的缝隙里看见她蹲在路边,不知道在挑拣什么。 他就问道:“要买什么呢?” 她就拎着两根皱皱巴巴的萝卜一样的东西过来了,举到他眼前笑道:“哥哥,专门给你买的。” 第255章 方维笑道:“地窖里头还有萝卜呢。” 她就笑起来:“这个可不是萝卜,是桔梗,他们从地里刨出来的。” 她指着桔梗比划着道:“我带来的羊肉还有一斤多,将这个切成片,取一点跟羊肉一块炖汤,养肺是最好的。过几天你晚上再出去打更,出门之前就做上,煨在锅里,回来一趟喝一点,等五更过了,就喝完了再睡,保证风寒入不了肺了。你千万别嫌麻烦,这次病的太急,把我也吓坏了,虽说是养好了,到底不如以前的底子强。” 他点点头应了,她就笑道:“听我的一准没错。” 他笑道:“你放心,都听你的话。我也想活得长些。” 他们买了些芝麻馅儿的元宵圆子,又在旁边看见卖冻柿子冻梨的。方维一定要给她买些,笑道:“这个城里头没有的。你到家以后搁在外头窗台上,一天吃一个也行。” 他们又在肉摊子上站了站,买了些瘦肉,顺带买了些大骨头,方维笑道:“给四喜也要买些东西,不然你走了,它又不乐意了,我还得哄着它。” 眼看手里的大包小包渐渐多起来了,太阳也往西走,卢玉贞笑道:“哥哥,咱们走吧,天黑的快。” 方维背着大包,拎着小包,他们就穿过集市往家里走。都走到街边了,有人搭着架子在叫卖花灯,方维见到了,又笑道:“给你买一个吧,应景的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摇头道:“不能吃不能喝的,我明天就回城里了,也带不走。” 方维却很坚持,拉着她的袖子道:“京城里上元节的时候,可是热闹的很,到处都是扎的彩灯,宫里要饮宴,外头的老百姓也都是要通宵上街看灯的。咱们自己在院子里玩,就买一只小的,应应景,好歹是个大节。” 她就点点头,上去仔细挑了挑,见一只白色的兔儿灯很是别致,就付了钱提在手里。 他们慢慢走回家去,她进了门,先给了四喜一根骨头吃,见它欢天喜地地扑上来,咬得咯咯有声,卢玉贞也笑了,“要是人都像它一样,有口吃的就这么高兴,该多好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个年景,能有口吃的,的确也该高兴。想想它什么也不做,就有东西吃,比我还强呢。” 她就大笑起来,弯下腰把集市上买的东西收拾了,又归置了自己的包袱。方维坐在灶台前点火烧水,把买的圆子煮上。 等他们一人一碗吃过了圆子,外面的月亮就高起来了,又圆又亮。卢玉贞把兔儿灯点上,挑着出去,两个人默默站在院子里,看月亮在人间洒下一片清辉。 方维背着手不言语,卢玉贞斜眼看他,笑道:“大人,你怎么不做诗了,都不像你了。” 他就笑道:“你今天这样美,又拎着兔儿灯,就是月亮里的嫦娥了。只怕我说的俗了,亵渎了你。” 她就怔住了,摇头叹道:“大人您这个说话,可真是绝了,什么时候教教我。就算我不是嫦娥,天天被你这样夸着,也觉得腿上生风,快飘起来了。” 他心中一动,就上前把她抱紧了,头埋在她肩膀上,低声道:“我实在是舍不得你走。” 她听着他的心跳,微笑着拍一拍他道:“别担心,我会好好的。咱们很快就又能见面了。等这里春暖花开的时候,一定更好看。” 一阵冷风过来,她打了个颤,他就拉着她道:“咱们进屋去吧,别着了凉。” 屋里灭了油灯,她只把那盏兔儿灯放在床头,发出淡淡的光。他们在炕上依偎着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 大概是白天走了太多的路,她说了几句,眼皮就再也睁不开。方维将她搂在怀里,轻轻拍着。 她就迷迷糊糊地道:“大人,我舍不得睡。” 方维笑道:“傻子。快睡吧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回到城里,就得天天硬撑着拿主意,又要应付许多人,一会花力气,一会动心眼,也累的很。” 他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玉贞。我也没有办法。大概人生下来,就是为了吃苦的。稍微有些甜头,就能撑着走好长一段。”又低下头去亲了亲她的额头,“咱们都好好撑下去。” 第二天午后,他们走在乡间的路上。雪比年前化开了些,车辙深的地方已经露出了黑色的泥。 方维给她背着包袱,他们默默地走着。忽然听见马蹄声哒哒作响,路中间有两匹骏马极快地直冲过来,骑马的人见了他们,却一点放缓的意思都没有。方维赶忙将她扯到一边,又转过身护住了。 马匹跟他们擦身而过,很快就没了影子。方维的棉袍下摆被溅上了一大片泥点子。卢玉贞取出帕子,蹲下去使劲擦了两下,见擦不干净,皱着眉头道:“怎么这样横冲直撞的。” 方维连忙道:“回去洗洗就好了,只别耽误了你的事。” 他们上了官道,老吴的马车果然已经停在那儿。方维便不好与她亲密,只是扶着她上了车,将包袱还有一大包冻柿子冻梨放好了,微笑道:“多保重。” 马车晃晃悠悠地走了。她撩开帘子,见方维直直地站在路边冲她挥手。她也一直挥着手,直到再也望不见了,她从包里掏出来一个冻梨,在嘴里慢慢嚼着。有些凉,可是泛起来的都是甜味。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,眼泪流到了嘴边,她也顾不上擦。 第256章 马车在视野里看不见了,他心里好像被人挖了个大洞。原地站了好一会儿,他转过头来,慢慢沿着小路往回走。 他踢着一块小石头,路上走一走停一停,快到家门口了,忽然看见刚才险些撞人的两匹骏马拴在外头。 两匹马一黑一红,都是一等一的好马,体格匀称,毛色油亮,非富贵人家养不出。他多看了两眼,又推开院门。 两个年轻人背着手站在院子里,都穿着黑色暗花缎子斗篷,里头是白色云纹曳撒,神色有些傲慢。不用开口问,方维就看出来了,这是宫里的人,至少也是正五品。 略高一些的一个从腰里取下牌子,冲着他亮了亮。方维认得是乾清宫的牌子。两个中官看着眼前这个穿着一身臃肿棉袍、戴着一顶毡帽的人,面面相觑。高一些的便皱着眉头问道:“你就是方维方公公?他们说你住这儿。” 方维不卑不亢地拱手道:“正是小人。” 两个人又对视一眼,点头道:“等了你好一阵子了。跟我们走吧。” 第148章 面圣 入夜的紫禁城, 万籁俱寂。混堂司内,方维听到了二更鼓声。他骑着马一路疾驰进了宫禁,已经是浑身筋骨酸软。此时经热水一泡, 整个人竟像是要化了一样。 他摇了摇头, 强撑着从浴桶中出来,用手巾将全身上下擦干净,看旁边摆了一盒香粉, 又打开取了些往身上扑了扑。 他换上中衣,又将自己随身带来的青色贴里穿上了。这几个月瘦得厉害, 外衣穿起来空空荡荡, 像是撑不起来似的。 他坐下来对着镜子梳篦头发, 忽然看见自己头发在鬓角白了许多,眼角也是多了许多细纹,暗暗叹了口气。他很快就把自己收拾齐整了,推开门。 外头有个小宦官打着灯笼在屋檐下等他。 他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,那人却欢喜地叫道:“方公公, 我可终于又见到你了。” 他愕然道:“有庆,你怎么在这里?” 王有庆笑道:“我到乾清宫做事了。就是去年冬天,刚下雪那天, 我伺候着督公去御前报祥瑞。赶上万岁爷心里舒坦, 就问了我两句,又说乾清宫茶水牌子上缺人, 我就得了这么个天大的恩典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是托老天爷和万岁爷的鸿福。真应该恭喜你啊。你这样勤勉做事, 是应得的。” 王有庆摇头道:“不过是乾清宫里头打杂的长随罢了, 平日里给他们跑跑腿, 御前自然轮不到我来伺候。”他仔细端详了一下方维,皱着眉头道:“方公公, 你这不过几个月的工夫,您怎么瘦了这么多,看着虚弱的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南海子那边是寒苦了些,吃的不大好。” 王有庆想了想,从怀里掏出一盒胭脂来,笑道:“方公公,这是我平时自己用的。您若是不嫌弃,便在口唇上擦一些,显得气色好。面圣毕竟是天大的事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摇摇手笑道:“多谢你啊,有庆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。只是今日先不用了,我心里有数。” 王有庆见他话风笃定,便把胭脂收了起来,微笑道:“那您收拾好了,就跟我来吧。” 他提着红色的灯笼,引着方维一径往弘德殿去。这一路上的雪已经被扫得干干净净,露出下面光滑的石面。到了殿外,方维就撩起袍子,直直地跪下去。 王有庆朗声道:“方维方公公带到了。” 有两个小宦官在门口守着。听见这话,就进去通传。不一会两人转出来道:“进去吧。” 方维小步进了殿内。里面灯火通明。室内焚着檀香,几个炭盆将屋子熏得温暖如春。他不敢抬头,就在皇帝的御座前跪了下来,沉着声音道:“小人方维,参见陛下。” 从上方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:“抬起头来。” 他把身体跪的直了些,慢慢抬头。映入眼帘的是一副宽身道袍,皇帝在一个黄色蒲团上盘腿坐着,头上戴着一顶用香花制成的花冠。 他屏住呼吸。皇帝打量了他两眼,开口道:“方维,朕还记得你,你是王府的旧人。” 方维叩下头去,“小人曾在潜邸做过伴读,有幸侍奉过陛下,是小人终生之幸。” 皇帝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那天朕看了你的名字,仔细想了想。你当年沉默寡言,在一众伴读里面并不出挑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自知愚鲁,故而不敢多话。” 皇帝淡淡地说道:“潜邸的旧人,在朕心里到底是不一样的。俗话说,衣不如新,人不如旧。只是朕却记不清你长什么样子了,今日一见,才想起来。” 方维道:“陛下案牍劳烦,日理万机,所思所想皆是九州万方的军国大事。小人惶恐,岂敢以微末之身,劳动陛下一念。” 皇帝看了看他,又道:“你的上书,黄淮年前已经交给了朕。” 方维抬头看,见皇帝脸上平静无波,一时看不出他的意图。他咬着牙道:“小人自知人微言轻,只是满腔义愤难以遏制,故而冒死上书,参劾张寿年大逆不道,魇镇蒋太后娘娘。” 皇帝慢慢站起身来,走到他面前,道袍的下摆便将他整个视线遮住了。皇帝低声问道:“你何以看出这是个魇镇之局?” 第257章 方维道:“小人随户部在肃宁县,奉命彻查张府的庄田。张家在肃宁侵吞私田,十倍于先帝赏赐。小人因在鱼鳞图册中,将私田一一标记,竟发现这私田用线连接起来,是个万箭穿心之象,有五支箭头,指向的中心有个村落,名字便叫蒋家村。小人晓得不妥,回京以后左思右想,寝食难安,便写了这封奏疏,求黄公公呈送给陛下。小人已将鱼鳞图册附在奏疏后面,断无半句虚言,请陛下明察。” 皇帝点了点头,又问道:“若是你牵强附会,陷害勋贵呢?” 方维道:“小人自知妄自揣度,诬陷上官,也是死罪,故而十分犹豫。只是蒋太后娘娘对我恩重如山,小人无以为报。魇镇之术若属实,小人焉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娘娘受奸人所害,所以宁死也要揭破此局。若是我有心诬陷,则按大明律,诬告者反坐。小人心甘情愿论罪坐死。” 皇帝背着手伫立着,又冷冷地问道:“你刚才说太后娘娘,对你恩重如山,又是什么?” 方维道:“小人当年在潜邸做事,自知其貌不扬,无德无才,是太后娘娘青眼有加,选了我做陛下的伴读,有幸读了些圣贤书。太后娘娘在王府中,一直体恤下人,宽仁有加,我们这些奴才,心里都念着娘娘是活菩萨。有一次我犯了错,被罚在太阳底下跪瓦片,一时体力不济,便晕倒了。太后娘娘刚好路过见到了,便吩咐下人将小人抬到阴凉处,又往口中灌了些水,才将小人救了过来。娘娘对小人实有救命之恩,小人无以为报,故而日日夜夜为娘娘祈福。” 皇帝沉默了一阵,又低声道:“魇镇一事,干系极大。故而朕做事须十分谨慎。若查实张家真敢这样包藏祸心,那就是天地不容,百死莫赎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也宁愿自己是多心。若陛下查明是虚言,小人将这条贱命赔给寿宁侯谢罪便是。” 皇帝一转身,灯火在地下投出虚虚实实的影子。他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,忽然笑了:“你的一片忠心,朕已经知道了。你竟有这样大的胆子告发他,是否是背后有人指使?” 方维叩头到地,“小人孑然一身,并无结党,更加无人指使。黄公公那里,是我多番恳求,他才答应将此奏疏转呈陛下的。若有罪责,小人愿意一力承担,亦不必追究他人。” 皇帝伸手推开了窗户,朝着东暖阁的方向叹了口气,又转头道:“方维,你既然伺候朕读过书,读书人讲的忠孝也该知道。朕就问问你,怎么看这忠孝二字?” 方维愣了一下,便低声答道:“礼记有云,忠臣以事其君,孝子以事其亲,其本一也。小人深以为然。” 皇帝摇摇头道:“朕问的是你,不是圣人语言。经筵上讲的已经够多了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小人私以为,为亲而出,为亲而处。出不负君,移孝作忠。” 皇帝点了点头,脸上忽然露出些笑意。“好一个移孝作忠。就这一句,你就比别的伴读学问好多了,原是朕小看了你。” 他又返回蒲团上坐下,点头道:“方维,朕此次将你从南海子召了回来,便是要让你尽忠,你可愿意?” 方维道:“小人自当肝脑涂地,以报君恩。” 皇帝抽出了铜磬中的磬杆,轻轻敲了一下,发出当的一声。声音清澈,在室内发出悠长的余韵。“很好。”他又冷然道:“既然你要尽忠,名不正则言不顺。” 他的目光像冰一样压在方维身上,压得他心头一震。“你到底是沈芳,还是方维?说错了,便是欺君之罪。” 方维心中凛然,叩头下去,沉吟了半晌,垂首答道:“小人不敢欺君罔上。十八年前的安宁堂里,死去的小中官,是沈芳。活下来的,是方维。” 皇帝上下打量着他,像是在思索着什么,过了一会挥挥手道:“方维,你既然知道朕能明察秋毫,便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。朕不是不喜欢聪明人,是不喜欢耍心眼的聪明人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资质愚钝,万事不敢欺瞒。” 皇帝笑了一声,“去吧。我已经叫了陈镇过来。先安排你回司礼监。剩下的事,你且候着。” 方维跪下叩头道:“小人叩谢天恩。”, 他慢慢退步出来,才发现腿已经软了,咬着牙硬撑着才迈了几步。他默默走得远了一些,王有庆就提着灯笼过来,忧心忡忡地道:“方公公,你没事吧?” 方维笑道:“没什么大事。” 王有庆长出了一口气,又道:“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,没事就好。万岁爷可是说要把你留在宫中了?” 方维笑道:“我得去见过老祖宗和督公才知道。” 他们两个沿着长长的夹道向北走。迎面过来一群人,挑着灯火,簇拥着一个人。陈镇穿着红色大氅,坐着肩與,前呼后拥地过来了。 他俩就立刻跪在路边,低声道:“给老祖宗请安。” 陈镇见两个穿贴里的中官跪在路边,并不在意,淡淡地瞥了一眼,忽然在灯火下看清了方维的脸,立刻就怔住了,随即脸色又平静下来,转过头不再看他。 第258章 他们过去了。方维默默起身,继续往司礼监走去。 第149章 抄家 街角堆着残雪, 清晨的薄雾还没有消散,早起的百姓就把街道两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。有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的,有抱着手看热闹的, 还有在旁边趁机摆摊子卖油旋豆汁的, 个个面露喜色。 卢玉贞从人群里艰难地挤进来,向把守的几个锦衣卫百户亮了一下腰牌。蒋千户在里头摆摆手笑道:“自己人,让她过来吧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 走到蒋千户身边,小声说道:“怎么那么着急, 大早上从铺子里把我叫过来。” 蒋千户将手里的油旋递给她一个, 笑道:“卢姑娘, 今天这可是百里挑一的大场面,三五年难得一回。陆指挥说了,叫你也来见识见识。”又低声道:“兄弟们都摩拳擦掌等急了,换别处可发不了这样大的财。” 卢玉贞纳闷道:“你什么时候这么会卖关子了。”又往里头看了一眼,笑道:“这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宅第吧, 很气派。” 蒋千户道:“这可是广宁侯的大宅,你听说过没有?宫里头的张太后,是他亲生姐姐。” 卢玉贞心中咯噔一下, 又问道:“他们家犯了什么事吗?” 蒋千户低头咬了一口油旋, 笑道:“咱们等着瞧吧。” 卢玉贞一边吃一边又往里张望着,却看到一个穿蓝色直裰的男人疾步走了过来, 一身富贵打扮, 看样子像是府里的管家。 他站定了, 冲着蒋千户拱了拱手, 笑道:“列位锦衣卫兄弟,可是想喝茶了?缺些什么, 只跟我们侯府说一声就行。这样大早上的,府里出出入入须不方便。” 蒋千户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我们兄弟们便是穷,也不差这点茶钱。” 管家笑道:“您说笑了。就是想吃饭,我们府里也自有招待。” 蒋千户冷冷地道:“不劳您挂着,我们只是刚好路过,觉得广宁侯门前这条路,过往的人太多,损了侯府的威严,所以不免要管上一管。” 一句话说得管家脸色又青又白,他冷着脸问道:“这位老爷贵姓?我们家侯爷跟北镇抚司平素也有些往来。” 蒋千户笑道:“免贵姓蒋。” 管家见他扭过头去不再搭话,心里也是七上八下,自己讪讪地回去了。 蒋千户往地上啐了一口,冷笑了一声道:“待会他就知道了。当年他们家的家奴犯了事,我师父带着我把人拉到北镇抚司,还没等审问,半天工夫就被人领出去了,反而参了我师父一本,让他停职闲住。他气的吐了血,后来就卧床不起,第二年人就没了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看来他家是嚣张跋扈惯了的。” 蒋千户嗯了一声,拿起刀来,用刀柄点了点外头的人群,“外头这些人,有一个算一个,都等着放炮仗呢,过年的炮仗都没放够。” 他们在街道这头等了一会,蒋千户就道:“陆指挥来了。” 卢玉贞远远看见薄雾之中,陆耀骑着一匹黑色骏马从街道另一边到了正门前,下了马便叫开门。 蒋千户抄着手站着,看张府的大门慢慢开了,陆耀却在门口守着,并不进去。 卢玉贞问道:“为什么陆指挥在门口站着呢?” 蒋千户道:“在等宫里的人呢。这样大的事,都是要发上谕的,圣旨不到,不能动手。” 他们的目光都往街道的另一边看去。过了一阵,雾气渐渐散了些,从远处慢慢过来了一架四人抬的青呢软轿,在正门口停下来。 轿子落了地,两个小火者上来掀起轿帘,就有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宦官稳步走了出来。陆耀上前引路,两个人说着话就从正门走了进去。 卢玉贞隔得远,各人的脸便都瞧不太清,忽然看到那个宦官提起袍子缓步上台阶的身影,心中一震,急忙指着问蒋千户:“你看清楚那个人了吗?” 蒋千户摇头道:“没有呢。这样打扮,大概是司礼监的太监,还得是有品级的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心里道:“大概是我这几日总挂住他,眼睛就花了。” 方维进了大门,抬头见大门上方黑漆金字的“敕造广宁侯府”匾额,笑了一笑。 陆耀笑道:“方公公,几个月不见,你可真是清减了不少。看来得我来做东,多请几场酒,给你好好补一补。” 方维笑道:“北镇抚司对面的酒楼,菜确实不错,点心也是好的,我想起来也觉得食指大动。只是酒上再也不能了。我本就酒量有限,在南海子又中了寒气,才将将好了起来,不敢再喝了。” 陆耀凑到他耳边,低声说道:“你这回从南边回来,消息竟是瞒得风雨不透。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消息,实在惭愧得很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别说你不知情,连我自己,也不知道圣上是这样的安排。” 陆耀朝空中拱了拱手道:“圣上英明决断,睿智非常。”又低声道:“是明发上谕还是特发上谕?” 方维道:“明发。” 陆耀就笑了:“看来这次圣上的魄力不小。” 他们两个说笑着,缓步过了二道门。进了前厅,一派金碧辉煌。迎面就看见“体仁沐德”四个大字的牌匾悬在上方。 第259章 广宁侯张寿年带着几个有恩荫的子弟在厅内站着候旨,脸色皆是阴晴不定。 张寿年约莫四十有余,紫棠色面皮,国字脸,样貌算是端正,只是身材已经发福,眼睛略显混浊无神。他见方维进来,只觉得脸生,迟疑了一下,随即堆上笑来,拱手道:“中贵人。” 方维面色冷峻,并不与他搭话,眼光将屋内的人尽数扫了一遍。张寿年见他目光冰冷,心里打了个突,只见方维清了清嗓子,从怀里捧出卷成一轴的圣旨,朗声道:“明发上谕。张寿年接旨。” 众人便齐齐地跪了下去。 方维展开黄色锦缎的圣旨,念道:奉天承运皇帝,诏曰,广宁侯张寿年,受先帝深恩,宠待甚隆,不思尽忠报国,顾乃怙宠行私,殊负恩眷,徒以树党怀奸,蒙蔽欺君。着拿送北镇抚司,家产尽数籍没。待三法司会问明白,再奏。钦此钦遵。 张寿年便怔住了,愣了半晌,浑身渐渐发起抖来。 方维眼睛向下看着他,微笑道:“张寿年,你还不快些领旨谢恩。” 张寿年像是没听见一般,呆在原地不动,也不叩头。 方维厉声道:“张寿年,你是想抗旨吗?” 陆耀叩下头去,站起身来,几步走到张寿年面前,也道:“都听明白了?”。 张寿年脸色铁青,精神恍惚,忽然膝行几步,到了方维跟前,伸手抓着他曳撒的下摆,颤抖着声音道:“公公,代我通传一声,我要进宫面圣。” 方维退了一步,将圣旨卷了起来,冷冷地说道:“放手。” 张寿年抬头望着他,竟像是痰迷心窍一般,手里抓住不放,嘴里喃喃道:“我要进宫,我要求见太后娘娘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叫你放手。” 张家的几个子弟在后面跪着,也是惊得呆了,竟然无人上来解劝。陆耀招招手,三五个穿飞鱼服的锦衣卫就急匆匆地围了上来。 方维摆了摆手,微笑道:“张侯爷只是痰浊蒙了心,一时口出妄言罢了,我自有办法医治。” 陆耀心里正诧异,忽然见方维将圣旨放入怀中,弯下腰去。他一只手用力揪住张寿年的衣领,另一只手扬起来又落下去,在空中划出弧线,啪啪两声脆响,竟是在他左右脸颊狠狠地抽了两个大耳光。 众人看得分明,皆是目瞪口呆。陆耀从未见过方维如此行事,吃了一惊道:“这是……”。 张寿年也反应过来,眼睛里闪出怒色,叫道:“你敢打我,没根的玩意儿,你算是个什么东西,你竟敢……” 陆耀霍然拔刀出来,便架在他脖子上。刀锋闪着冷硬的光,他瞥了一眼,就不敢再动。 几个锦衣卫连忙上来,把他连手带脚按住了。方维笑道:“侯爷一时失了智,怕是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,带累了张家满门。我也是好心帮忙,可不要不识好歹。” 后面跪着的张家子弟哪里敢说什么,只是连连叩头。张寿年还在挣扎,嘴里叫着:“我……我要见太后!” 陆耀道:“堵上嘴带下去。” 锦衣卫上来给他塞住嘴拖了下去。 方维从怀中掏出一条帕子,闲闲地将手背擦了擦,又一根一根地仔细擦手指。他看向后面的张家子弟,看他们都垂着头不敢说话,又笑了一声,淡淡地说道:“换个人来接旨吧。” 众人你推我我推你,终于推出张寿年的长子出来,将旨意接了。 方维在屋里踱着步子转了一圈,又抬头望着上头“体仁沐德”四个大字,摇摇头道:“到底是辜负了圣恩一片,可惜可惜。” 陆耀点头道:“说的极是。” 方维又对着张寿年的长子冷笑道:“我看敕造广宁侯府这六个字的牌匾,不好再挂了。你说是不是?” 他便点头如捣蒜:“是是是,小人这就派人拿下来。” 方维背着手道:“不劳你们费心了,你们就在此地等着吧,都不要乱动。”又对着陆耀道:“还是请北镇抚司的兄弟们来动手吧。” 蒋千户在外头站着,看日头越升越高,正等得不耐烦起来,见里头几个锦衣卫快步出来,搭着梯子将正门的牌匾卸了,扔到一旁,不由得喜形于色。 他转头对卢玉贞道:“终于等到这一天了。”又对着后面的人招手道:“咱们进府,赶紧动手。” 第150章 再会 锦衣卫在张府的后宅里寻了一处小院, 里头便充斥着女眷们尖利的哭声。 蒋千户被哭声激得心头火起,便抽出刀来在门板上使劲敲了敲,又喝道:“哭什么哭, 张寿年还没死呢, 在这里嚎什么丧。” 屋内静了静,随即又有压低了的呜咽声,凄凄惨惨地传出来。 蒋千户皱着眉头, 对着卢玉贞道:“你只将她们的名字核对了,登记在册, 别漏了什么人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 又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不拉回北镇抚司去吗?” 蒋千户摇头笑道:“不用, 他家老老小小的女人也有好几百号,监狱里哪里装的下。她们也不用审,在这里等安排吧。” 卢玉贞又问道:“会把她们送到哪里呢?” 第260章 蒋千户道:“看上头的意思,男人定了罪,女人该充军就充军, 该发卖就发卖,都看各人的命吧。” 她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,摇摇头道:“也是可怜。” 蒋千户冷笑了一声道:“她们有什么可怜, 我师父死了, 孤儿寡母操持家业,不是我们接济着, 都没米下锅, 那才叫可怜。再想想他们庄田里的佃户, 卖儿卖女不可怜吗?前半辈子已经享了这么大的富贵, 也算值了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就不再说话, 提起笔来在名册上写了一行,就看见两个百户赶着几个小姑娘过来。 几个女子都是大概十四五岁,容貌清秀,妆扮精致,裹着小脚,被驱赶着进来了,一时惊慌失措,脚下一滑,就倒在地上。 两个百户又赶着她们起身。其中一个爬不起来,又被踢了一脚。她羞愤抬头,便向墙上撞去。 卢玉贞吃了一惊,叫道:“糟了。”蒋千户反应却快,伸手拉了一把,没有拉住人,只扯了一下袖子,女子便侧脸撞在墙上,血溅在白墙上,污了一片。 卢玉贞赶紧把她转过来,看头上擦破了一大块,血滴滴嗒嗒向下直流到脖子。蒋千户冷冷地道:“倒真是烈女,一点苦吃不得。” 几个女子都围上来,姐姐妹妹地哭叫着。卢玉贞大声道:“都向后退。”她将人倚着墙安置好,从布包里掏出剪刀来,把伤口周围的头发剪掉,又掏出帕子来擦了擦,将一小瓶伤药开了,用纱布按在伤口上。 蒋千户在旁边看着,叹了口气道:“你心地倒好。”又往外挥了挥手道:“先把这几个关屋里去。” 卢玉贞见女子昏迷不醒,又伸手用力去掐她人中。正忙着,忽然袖子被扯了一下,她头也不抬地说道:“待会再说。” 一对枣红色的锦缎靴子停在她眼前。 她往上看,看到的是曳撒展开的下摆,马面周边细密精致的褶皱,和连绵不绝的万字花纹。眼前的人穿着一件黑色洒金曳撒,领口袖口走着金线,胸口补子上是艳丽的大朵牡丹花。 他戴着三山帽,帽沿下是黑色抹额,中间镶着一块剔透的翠玉。这些都是清晰的,唯有他的脸像是虚浮在半空,那样模糊,她怎么瞧也瞧不真切。 蒋千户拱手道:“方公公,陆指挥。张府的女眷们都安排在这里了。”他看着躺在边上的女子:“出了点小岔子,正在给她治。” 陆耀就嗯了一声,又问:“怎么不抬到屋里去?” 蒋千户道:“屋里那帮女人大哭小叫的,也麻烦。” 卢玉贞抬头看着方维,只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。她猛然回过神来,发现自己两只手都是黏糊糊的血迹,低头从地上抓了一捧雪,茫然地搓了搓。 方维对着她微笑着,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雪白的帕子递了过来。她默默地接过去,擦干净了手,想还给他,又迟疑了一下,自己收起来了。 女子忽然轻声哼了一下,卢玉贞开口道:“方大人,陆大人,我……” 陆耀挥挥手道:“你自去忙吧。”又回头问方维:“呆会儿你还得回宫去吧。你这刚刚从南边回来,便奉命到了这里,一路也辛苦了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我是该回去复命了,宫里的规矩,旨意宣过了便得回司礼监,交托了差事才能出来。” 陆耀道:“那我送你出去。” 方维点点头,低声道:“那这边就劳烦你了。”向外走了几步,又回头道:“这里……弄几个火盆吧,这么冷的天,万一冻死几个,须不好交代。” 陆耀笑道:“说的是。”又回头对着蒋千户道:“拿几个炭盆过来,再叫他们厨房弄些热饼子热汤饭,别再出什么岔子了。” 蒋千户满口答应了,又看卢玉贞给女子用刮刀清理伤口,用纱布沾了伤药给她紧紧地包起来。 他见陆耀和方维走远了,笑道:“方公公这是发达了啊。” 卢玉贞手上并没有停,见女子清醒过来了,只是闭着眼睛不停流泪,又低声安慰道:“死都不怕,有什么过不去的。” 她快手快脚地包好了,女子自己扶着墙站了起来,踉跄着一步一步往屋里挪。 蒋千户道:“你可别再寻死了。你要是死了,自己一了百了,别人可都跟着吃挂落。” 他看卢玉贞面有忧色,便说道:“你也别替她们担忧,这都是命,说不定卖到好人家,少受些罪。”又低头捡起一支金凤钗,大概是刚才撞墙的时候掉在地下的,捏在手里转了转,递给她道:“这大小姐的一支钗子,够一家人吃一年了。就送给你吧。这趟差事,兄弟们多少都发些财,也不能少了你的。” 卢玉贞茫然地接过来,见凤钗金光灿灿,雕琢精致,少说也值数十两银子,叹了口气,就收在袖子里。 等她一个一个地清点了人,将名字记录成册,天已经快黑了。厨房送了些饼子,女眷们也是哭累了,脸色漠然,各自取了饼,坐在墙角吃起来。 她起身道:“我该走了。” 蒋千户点点头,又道:“陆指挥吩咐了,叫你从后门走,有马车送你回去。” 第261章 她收拾了布包,慢慢走出院子。夜色弥漫,四处一片狼藉,都是翻倒的柜子和打碎的瓷器。后门停着一辆马车,她见到车夫是老吴,就冲着他点点头,上了车。 车里凹陷处挂着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。灯下她晃了眼,心头一震,眼前是方维缩在角落里,已经睡着了。 她见他已经换了衣服,穿着原来那件旧的斗篷和青色贴里,手上裹着她亲手做的手笼。脸还是瘦削的,脸色苍白,神情却平静。还没来得及再端详,马车一动,他晃了一下,就醒过来了。 第151章 旧居 马车缓缓走动起来, 他睁开眼睛,恍惚了一下,见卢玉贞笑微微地蹲在他面前, 自己也笑了。 他赶忙坐正了, 又伸手拉着她坐在自己旁边,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她。 触手是温热的,她一层一层打开来看, 见是一包洁白油亮的年糕,又惊又喜, 问道:“大人, 这是从什么地方买的?” 方维见她喜欢, 献宝似的笑了,低声道:“我估摸着你还要忙一会,就去了江西会馆,他们果然还有卖的。”又拍了拍她,“快点趁热吃吧, 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 她嗯了一声,就咬了两口,入口柔软香甜, 恍惚是幼时的味道。她倚着他的肩膀, 嘴里慢慢嚼着。 方维就伸手揽着她,两个人默默靠在一起, 谁也不说话。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, 她笑了笑, 将年糕递过去, 柔声道:“你也吃点。” 他就笑道:“你先吃吧。吃完了咱们再买去。”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特别饿,就将年糕都吃光了。他就看着她一直笑。 她被看得不好意思了, 扭头撩起帘子朝外望了一眼,尽管天黑,她还是看出来外面是陌生的景象。她诧异道:“大人,这不是去家里的路。” 方维笑道:“带你去一个地方走一走。” 马车停下了,方维先下了车,又接她下来。见马车走远了,方维就将自己的斗篷解了下来,给她披上。 她赶紧推拒:“大人你自己还没好透。” 方维将手指放在嘴唇上,嘘了一声,低声道:“大街上,咱们不要拉扯。”又指着自己的手笼道:“我有这个。” 这是一条偏僻的后巷,有几户人家,门上挂着红色灯笼,照着地下的残雪,冷冷清清。 方维带着她走进巷子,旁边是一道围墙。他就低声说道:“玉贞,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。” 卢玉贞心下雪亮。他们就沿着围墙慢慢走着。她问道:“大人,这儿你经常来吗?” 巷子里一片幽暗,方维低声说道:“我刚来京城的时候,来的多一点。出宫采买,有事没事就过来转一转。后来有方谨了,自己忙了起来,就来的少了。到这两年,便不大来了。” 他抬头看了看围墙,笑道:“当时大珰们买外宅,都在这一片。过了一阵,就都往碧玉胡同那边去了。”又轻声问她:“你不问我是怎么回来的吗?” 她就笑了:“陆指挥跟你一问一答,都是说给我听的,我心里有数。” 他点点头道:“你这样聪明。我心里头怕你怪我,怎么回宫了也不回家去,不跟你报个信,省的你心里挂念。” 她就停了步子,转过身来看着他:“大人,你不回来,一定是有不得已的理由,不用跟我说。” 方维伸手出来,给她整理了前面的碎发。她忙了一天,头发已经乱了,那根梅花金簪也歪了。他给她重新挽了起来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我宁肯你没这么体贴,没这么懂事。大凡懂事的人,都是委屈自己惯了的。我不在家,你一个人撑了这么久,我心里都明白。” 她低头笑道:“我心里有念想,就不觉得累了。更何况我如今有吃有喝,又有外头的事情忙着,比起以前也是天上地下了,没那么难过。” 他笑道:“你比我强的多,我一直都知道。”又指着墙里的一棵树,轻声道:“这棵杏树是我当年种下的,你看,都这样高了。” 她抬头望去,见是一棵大树,树干粗壮,树枝茂密,活泼泼地伸了一半到墙外头,树梢顶着残雪,在昏暗的月光下闪着些微光。她笑道:“杏树生得这样高大,可不容易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当年种下的时候,我干爹说要时时修剪着,才能成型。如今没人照顾,它反而自己生的枝繁叶茂,可见树木有灵,自己也能趟出一条路来。” 他在树下站定了,抬头望着幽蓝色的天空,平静地说道:“他没有坟,没有牌位,什么都没留下。不知道他记不记得这儿,我想告诉他一声。” 他走近了围墙,轻声说道:“干爹,张寿年获罪抄家了。您的仇,我终于报了,我会叫他一命抵一命。” 空气是干冷的,他呼出来的白气,缠缠绵绵地在嘴边飘着。他转过脸去,拉着她的手道:“干爹,我有个人,想带给您看看。” 她心里一震,一下子僵住了。方维平静地说道:“她是世上最好的姑娘,我想跟她过一辈子,求您保佑我们长长久久的。” 卢玉贞抬眼看着他,眼泪禁不住流下来。他们十指紧扣地站了一会儿,四周一片静谧,他默默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第262章 话音刚落,突然有只鸟儿从杏树上飞了起来,树枝猛地抖动了一下,连带上头的积雪簌簌地向下直落,飘飘洒洒地落在他们脸上,凉丝丝的。 他浑身一震,追着看鸟儿的影子,在天边划过,再也看不见了。卢玉贞攥紧了他的手,微笑道:“大人,他能听见的,他一定听见了。” 他嗯了一声,点头道:“是。”抬起手来,给她擦了擦眼泪,又回头望了一眼,笑道:“咱们回家吧。” 他们默默沿着围墙转了一圈,走到了正门,就看到门口挂着红灯笼,写着一个尹字。新年刚过,门上贴着簇新的对联和门神。 方维笑道:“这门里也换了好几家了,去年好像还是一家姓刘的。”他轻声说道:“这里离咱们家也不远,穿两三个胡同就到了。” 她就点点头,“大人,我跟你走。” 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的很长,一前一后。一个打更的吊儿郎当地走过来,伴随着清脆的二更梆子声,和他们擦身而过。方维笑道:“原来是同行啊。鼓点敲得有点有气无力的,没我控制的好。” 她憋不住笑了起来,“这个你是内行了。” 他点点头:“可不是么。这打更原也是有学问的,敲得不好,一会自己都乱了。” 她想了想,又道:“大人你今天穿那身衣裳,实在俊的很,把我都晃的认不清了。” 他摇头道:“出来宣旨,总要打扮得体面些。我如今皱纹白头发都出来了,倒也算是老成持重。你还是这样年轻,又是花容月貌,我生怕自己配不上你。” 不一会到了家门口,她掏了钥匙开门。方维在院子里站了站,拿了窗台上一个冻柿子在手里转着,笑道:“怎么没有吃,是不是不喜欢。” 她就摇摇头:“我想留着慢慢吃,舍不得。” 方维把柿子放下,走到她跟前,柔声道:“是得省着点吃。我回来了,我再也不用走了。” 她捏了捏他的脸,笑道:“四喜呢?四喜有没有带回来?” 他笑道:“太仓促了,来不及带,让胡大嫂跟素梅照顾着了,什么时候她们进城,就带过来。” 她将手搭着他的脖子,正色道:“大人,在南海子的时候,我觉得咱们俩很近很近,你回了城,我白天看着你,又觉得离你好远,远的都看不清了。你穿着那么好的衣裳,那么气派,总觉得不像你。” 他握住她的手,放在他眉毛上,笑道:“你摸一摸,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。” 她的手指慢慢从眉毛往下走,他闭上眼睛。她轻轻划过眼皮,沿着他的鼻子摸下去,在他的嘴唇上停住了。她倾身上前亲了一下,蜻蜓点水一样的吻,又笑着说道:“不像真的。太好的事,我就总觉得不是真的。” 方维抬起手来捏着她的腰,微笑道:“哦,那你要怎样验明正身呢?莫非是……” 他弯下腰去,一下子把她打横抱了起来,“我等得月亮都不圆了,好不容易才回来,咱们俩可得团圆团圆。” 他迈步进了堂屋,想把她放在床上,却看到铺盖都收起来了,有点发愣,只好将她放开了。 她就笑道:“我回耳房住了。孩子们有时候回来,就到厢房睡。”就打开柜子,将被褥抱了出来。“我们都是等着你的。” 他摇摇头:“万一……”又看见她将棉布取了出来垫上,窘迫得手足无措,转过头去道:“我……” 她回头见他低着头,脸色通红地看着地下,忽然笑了,“大人你这个样子,我就相信你是真的了。” 她走到他面前,伸手抱住他的腰,将脸颊贴在他肩膀上:“你能回来,我心里欢喜极了。” 他将她的簪子抽了出来,一把青丝落下去,披在她背后。他伸手解她脖子上的袢扣,她就笑道:“大人你……养好了吗?” 方维肃然道:“自然是你说了算。你说我好了就行。” 她就伸手去把了脉,皱着眉头道:“要不……再养一阵吧。” 他就轻轻亲了一下她的耳垂,又捧着她的脸道:“我只想你好。” 他的吻狂乱地落下来,从她的额头、嘴唇、下巴到脖颈。她温柔地迎合着,渐渐觉得自己化成了一滩水。 粗重的呼吸落在她耳边,他急急地问道:“你想怎样弄,跟我说。”一只手又去摸抽屉里的盒子。“要用新玩意儿吗?” 她整个人都麻了,勉强摇头道:“不用,就平时那样。”手温柔地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,“轻一点,也有段时间了。” 他就笑道:“你相信我,我放慢些,不让你疼。” 她紧紧抱着他,也去亲吻他的下巴,忽然嗅了嗅:“你身上有香味。” 他亲了一下她的鼻子,笑道:“用了点香粉,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。” 她嗯了一声,手也渐渐向下走,柔声道:“我也轻轻的。” 他们呼吸交缠在一块,紧紧拥抱着。两个人贴紧了,像一艘柔软又坚固的船,在未知的命运风浪中沉浮。 第152章 授课 天是响晴的, 方维抬头看了一眼,碧蓝的天空下,红墙黄瓦, 格外鲜明。风吹到他脸上, 不再是刺骨的寒意。 第263章 他从司礼监值房内出来,迎面就遇见文书房掌事太监齐永成。 他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,齐永成就还了个礼, 笑道:“你这是要出宫吗?” 他就把手里的几本书拿起来笑道:“奉老祖宗的命,到南面去给宫女们教课。” 齐永成见他身上穿着一件素日常穿的半新不旧的青色贴里, 便笑道:“你如今也是司礼监的少监了, 除了蟒袍, 什么花样的袍服都穿得。如今宫里风气奢靡的很,颇有一些轻狂人,变着法子要穿得光鲜,什么补子绣花都是要最华丽的。你虽性子稳重,不和他们比, 到底这样年轻,也不好好打扮打扮。” 他就笑着摇头道:“我也上三十了,算不得年轻了, 眼光也跟不上风气。衣服虽是旧的, 浆洗干净,倒也懒得换了。”又从怀里掏出那只玉扳指, 递给齐永成道:“您的这个扳指在南海子救了我一命。小人感激之至。” 齐永成就笑了, 摆手道:“当日送给你了, 便是你的。你能回宫里来, 就是你自己的造化。” 方维也不再坚持,将扳指收了回去, 又恭恭敬敬地躬身说道:“若没有这个扳指省了我几十大板,我这条命早就断送了,委实留不到年后,更加想不到有今天。” 齐永成笑道:“我可不敢居功。话说你不在文书房当差了,我心里倒是当真舍不得。像你这样勤谨能干的人,如今打着灯笼也难寻了。这些日子,我从礼仪房又找了两个人过来顶你的缺,不说做事踏实,光论学问见识,还不如你一半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掌事,您也不好这样说。我仔细想想,颇为惭愧,以前的文书也多有错漏乖谬之处,只是您大人有大量,放过去了。礼仪房的人初来乍到,想是不懂得规矩,您细心教导他们也就是了,能教出来的。” 齐永成打量着他,又笑道:“我看你在南边历练了这一冬天,越发老成持重了,说话做事,这样滴水不漏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圣上和老祖宗能恩准我回宫,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,我怎么敢不谨慎用事,辜负了这份看重。” 齐永成见他鬓边多了些风霜,几个月便像是老了几岁,也不好多言,点点头道:“那我便不妨碍你了。宫女教习,一直都是宫里极有学问的中官才能做的,派你去倒是很合适。” 方维笑道:“您谬赞,我自知浅薄,只是勉强凑个数罢了。”便深施一礼,慢慢走了。 御药房后身设了三间屋舍,是专门拨了供宫女们读书用的,逢二便安排一些老成有学问的中官教习。 方维还没走进屋子,就听见里面小声的议论。 一个道:“这次来的方少监,听说也是最近司礼监的红人,三十岁的少监哎,怎么都算是年轻有为吧。” 一个又笑道:“历来的教习中官都是年纪大的,这个倒是很年轻。可有人见过没有,相貌怎么样?” 屋里的议论声大了一些,又有人答道:“倒是没有见过,不过司礼监的人,相貌差也差不到哪里去,据说还面过圣,定然不丑。” 又有一阵吃吃的笑声,有人笑道:“碧桃,你不是挑剔的很,一心想找个人才相貌都好的对食吗,倒是看看这个,入不入的了你的眼睛。” “别胡说,再说撕了你的嘴。”大概是那个叫碧桃的宫女说话了。她又低声道:“我可听人说,那个方少监行事十分狠毒,就这半个月,都知道吧,张太后的弟弟被逮进了锦衣卫大狱。他就撺掇着上酷刑逼供,听说是活活把张寿年的琵琶骨用两根铁钩子穿透了,吊起来打得血肉模糊,连他们锦衣卫的头儿都看不下去,他硬是面不改色,你说这不是活阎王是什么。” 众人便发出低低的抽气声,又有人道:“这人心肠可太狠了。果然升的这样快,都有一套,向上谄媚,向下狠绝,净是踏着尸骨向上爬的。” 也有人道:“那个张寿年,倒是欺男霸女,名声也差的很,这是恶人自有恶人磨,落到他手里了。” 又有人道:“你说起这些来,金英便是一肚子伤心事。张太后娘娘这几日心里烦得不得了,专把气撒在下人身上,屋里的宫人中官,动不动就挨板子。金英这也挨了好几回了,这么说起来,也跟这个方少监大有干系。” 有人便打断了她:“不要再说了。你们这样议论多了,回头保不齐落到太后娘娘耳朵里,又说是我传出去的,我就该死了。” 方维笑了笑,便缓步走进屋子里去。一帮宫女正低头聚在一处,叽叽喳喳地说得兴起,见他穿着普通,都不以为意,有个宫女摆摆手道:“待会这里要教课,你走错地方了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我没走错,我是来教课的。” 宫女便打量了他两眼,皱着眉头道:“这里只是给宫女教习的学堂,中官自有内书堂。” 他淡淡地道:“我就是学堂里的先生,名叫方维,司礼监少监。” 一时屋内鸦雀无声,宫女们面面相觑,便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桌子后面。一个年纪较大的宫女便叫起立行礼。 宫女们躬身行礼,方维也低头回了礼,又背着手在屋里巡了一圈。二十几个宫女静静坐着,眼观鼻鼻观心,大气也不敢出。 第264章 他神情肃然,将手里的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等几本书放下,冷冷地道:“宫里设宫女教习,选拔女秀才女史,是礼仪所需。我是奉命来这里教习学问的,姓方名维。今日开课,咱们便先讲《中庸》。” 众人都拿起书本来,他就一字一句地念道:“中也者,天下之大本也;和也者,天下之达道也。致中和,天地位焉,万物育焉。” 他读完了这句,又道:“依文解义,学问须先到中和之境界,然后到达天人之际,心性之本。” 他带着宫女们读了一遍,见她们似懂非懂,又道:“你们用笔写下来吧,我看看字写得怎样。” 众人便提起笔来,在纸上将这句话写了出来。方维挨个看去,见字大都写得歪歪斜斜,眉头直皱起来,又走到书案前面,握着毛笔示范道:“写字先是要提得起笔。毛笔是软的,不能向下使力,要向上用劲,用笔尖,不要用笔肚。” 他又叫宫女们多写几遍,在屋内转着圈看,又一个一个地纠正握笔,摇头道:“底子都不好,得从写大字开始练呢。” 有个宫女便道:“方少监,我们是宫女,能认得几个字,已是不容易了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你们到了这里,便是要考女秀才的。既然如此,男秀才与女秀才,我都一体考量。男人的字写成这样,童生都做不得,还考什么秀才。” 那个宫女便不说话了。方维走到她身边去,看她写得还算端正,只是没有笔力,便道:“用些腕力,以锥划沙。”又拿着戒尺的一头,用另一头将她的腕子向上托着,说道:“用笔锋写字,不要向下撇着。” 她试了两次,明显有了些起色,自己也点点头。 方维肃然道:“还差的远呢,你平日要勤加练习。” 她就问:“一天写一张吗?” 方维道:“大字一天写十张打底,多则不限。” 她就不敢说话了。 方维又背着手向前走,忽然见到一个字体秀逸的,显然是练过。 他拿着纸,点点头道:“有些意思。” 那个宫女抬起头来,却生得朱唇粉面,十分秀丽。方维又道:“只是路子走得歪了,有些可惜。要纠正过来,也不大容易。” 她听了这话,脸都挂下来,要说什么,又忍住了,淡淡地道:“请先生指教。” 方维听她说话的声音,就知道是那个叫碧桃的宫女。他指着她的字道:“你的字秀丽飘逸,显然是苦练过的,在女人中也是很难得了,只是偏软了些。卫夫人说过:“善笔力者多骨”,也是说落笔要遒劲。” 她点了点头,笑道:“先生可否也写一遍,让我开开眼。” 周边的眼光便都偷偷地斜过来。方维见她话语中仍是不服,微笑着提起笔来,写了“致中和”三个字。 碧桃仔细看了看,虽心里仍是不忿,也知道这几个字刚健笃实,远胜于己,便点点头道:“先生的字写得很好。” 方维道:“宫里选写字,也多是馆阁体,以稳重为先,你便往这上面用些心思。” 碧桃道:“那先生这副字,我便拿回去日日临帖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你临我的字做什么。你去寻一本《颜勤礼碑》法帖,最是骨架开阔,端严庄重。你原有些底子,只要用心学着,不出几个月就有成效。” 方维给她们挨个点拨一番,又说了些要领,讲了几段《中庸》,已是到了一个时辰。他便道:“今天就先到这里吧。你们回去勤加练习,下次过来时,便带一副最新练出来的字给我看。也不要多好看,只要端正为主。” 众人便答应了。方维见她们神色惴惴,又道:“我是来教你们学问的,别的事情,我既不听,也不看。” 他说了这句,她们脸色就放松了些。他在心里笑了笑,仍是板着脸道:“宫里的规矩你们也知道,静坐要思己过,闲谈莫论人非。我今日不教你们,以后便是主子拿板子来教了。” 第153章 春闱 方维回到了司礼监值房, 还没来得及坐下,便有长随进来禀告:“少监,老祖宗差人来了几趟了, 说要请您过去问话。” 他连忙整理了衣裳, 起身到了陈镇值房。小宦官带他进了门,他见陈镇坐在上首,黄淮陪坐在一旁, 就恭敬地跪下去道:“给老祖宗请安,给督公请安。” 陈镇慢慢喝了口茶, 看了他两眼, 笑道:“起来吧。”又叫旁边的小宦官:“快给方少监看座。” 方维站起身来, 躬身行礼道:“老祖宗、督公在上,小人万万不敢,站着回话便是。” 陈镇点点头,就笑着说道:“咱们就长话短说。眼下就到二月了,春闱将至。这也是朝廷三年一度的盛事。开科取士, 为国选贤,是关系社稷的大典。” 方维道:“正是。” 陈镇道:“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,李孚是今科主考, 礼部尚书严衡是副主考, 其余十八房考官也已经定了人。二月的会试是礼部主理,我们不过是从旁协助。三月的殿试却是司礼监的大事, 圣上亲临, 务须要办的体面又妥当。刚才我跟黄公公也商量过了, 你虽然年轻, 学问也还不错,不如就让你来主理此事。” 第265章 方维心中一惊, 略有些犹豫,黄淮在旁边说道:“依我看,老祖宗安排的很合适。” 方维听了这句,不敢多说什么,便跪下去道:“谢老祖宗抬爱,小人一定尽心尽力,安排周全。” 陈镇笑微微地说道:“你也是第一次办这么大的事,若需要从文书房或是哪里调派人手,跟我说一声就是。你办的好,也是司礼监的脸上有光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谢老祖宗指点。” 他从陈镇值房出来,神思恍惚,到了自己值房吃了晚饭,又苦思冥想了一阵。看外头天黑了,料想陈镇和黄淮带人巡房已毕,便起身到黄淮值房去。 黄淮刚进屋脱了外袍,他就进来了。 黄淮见他要跪,就摆了摆手,笑道:“你跟我之间,原不必这样生分。”就叫人看座。 他就笑道:“小人站着回话就是了。”又低声道:“督公救命之恩,小人不敢或忘。” 黄淮笑道:“你晓事便好。司礼监人人都知道你原是我一手带起来的,若是轻易就死在南海子,后来的人看在眼里,便不敢跟我了。更何况你那封奏疏写得忠义仁孝,并无不当之处,就算魇镇这事不实,顶多说你个蒙昧鲁莽,不是死罪。我思前想后,挑了个好些的时机。年前蒋太后娘娘咳疾又犯了,我看圣上忧心忡忡,便递了上去。” 他躬身道:“督公英明果断,若不是这个时机,怕也不能成事。” 黄淮在椅子上坐下来,摆摆手笑道:“罢了罢了,这都是过去的事。你这么晚到我这来,原不光是为了谢恩的吧。” 他就笑了:“什么都瞒不过您。我是想着白天领的差事,又想了一遍,心里总觉得不踏实,唯恐出什么岔子。特来请教。” 黄淮指了指椅子,他便坐下了。黄淮一边叫人上茶,一边笑道:“老祖宗说的也是实情。你现在是司礼监的少监,主理殿试事务,也是应当应分的,万万推辞不得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道:“小人晓得利害,不敢推搪。只是殿试是开科取士最后一关,关系盘根错节,又是举国瞩目,我只怕……” 黄淮打量了他两眼,笑道:“你是思虑太过。会试取录的人,个个都进殿试,不过是最终定个次序,并不黜落考生。会试取谁不取谁,都是考官们说了算。三甲更是圣上金口玉言,一旦定了,后面的人,也无从争起。你便从文书房调两个以前办过这件事的人,将章程细细打磨,办好了也是大功一件,十分光彩。” 方维又道:“李孚是举人出身,却能当会试主考,只怕那些举子自诩是读书人,心里不服。” 黄淮笑道:“他们有什么不服,不服可以不考。几十年寒窗,功名利禄就在眼前,看他们舍不舍得。举人也读的是圣贤书,况且他如今是首辅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那些人要巴结,也没有门路呢。”又道:“副主考是庶吉士出身,也就可以了。礼部尚书严衡,倒是个人物。圣上最近也很看重他。往年的副主考,也得是位阁臣,怎么也轮不到礼部堂官头上。我看他的架势,离入阁不远了。” 方维想了想,又道:“这个人,我以前没有怎么见过。” 黄淮道:“这人行事十分厉害。他原是翰林院编修,年前从湖广安陆监立显陵碑石回京,上了两道奏疏,一道说路上大雪,饿殍遍地,望朝廷赈灾为上,另一道又说立碑时群鹤环绕,烟霞漫天,是祥瑞之兆。两封奏疏一上,圣上便叫内阁抄出去给百官传看,又说他的奏疏出自忠赤,诚不可泯。拟撰文为纪,立石垂后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又道:“听上去,这位严大人很会揣摩圣意。” 黄淮笑道:“何止。他行事倒是很稳重平和,跟李孚截然不同,对我们也是笑脸相迎,宫里宫外提起来,都觉得他练达通透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他来做副主考,想必也很妥当。” 黄淮道:“你只大胆做事便是,不要束手束脚,自己把自己绊住了。” 方维听了,略放了心,又坐了坐,便要告辞。 黄淮笑道:“你新升了少监,谨慎是好事。不过以前你还是奉御的时候,还经常到我府上坐一坐,如今你回来了,倒断了私下往来,显得跟我生分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这回死里逃生,宫里说闲话的人极多,我自己担着也就罢了,只怕外人说什么,带累了您。” 黄淮道:“怕什么。你越是避嫌,别人越是要说。你只管大大方方的,跟从前一样便是。” 方维连声应了,便告退出来。 方维出了宫回家,卢玉贞开了门,又惊又喜,笑道:“大人也没说今日要回来,怎么忽然就回来了。” 他洗了手,将外袍脱了,笑道:“我今日原不当值,只是怕太晚了回家,第二天一大早又要走,扰了你睡觉。后来想想,还是回来的好。” 她将他的衣服收起来挂在一旁,一边整理褶皱一边说道:“自然还是回来的好。你回宫做事,倒比以前还忙呢,想见你一面也难。”又端了一盆热水来给他。 他自己接了过去,放在角落里,自己脱了衣服,用帕子清洗着那处的伤疤,一边笑道:“到底没有南海子方便,日日夜夜守在一处。外头下着雪,咱们凑在炕上取暖。”他洗完了,回头见一副布料摆在床边,上头全是补丁,心里一酸,便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如今有赏钱有月俸,大的花销也就罢了,日常的花用总是出的起的。你也不必这样俭省。” 第266章 她看了一眼,就笑出声来,“大人,你可真是误会了。我正在做一副被面。我们老家的习俗是小孩子要盖“百衲被”,便是从百家讨来的布头拼成的,取个好意头,这样小孩才好养活。” 他就长长地哦了一声,笑道:“给你的师弟还是师妹准备的。” 她将被面拿了起来,给他比了比,笑道:“我跟病人要的,百家不够,五十家总是有了。” 他就笑道:“玉贞,我正要跟你商量些事。咱们雇两个人使唤吧。你铺子里的事这样忙,回家再在油灯底下弄针线,眼睛都要坏的。何况家里头做饭洗衣裳这些杂事,也总要有人做。” 她就愣住了,过了一会才笑微微地说道:“我从铺子里回来,晚上做这些只当消遣了。” 方维又道:“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。用两个粗使丫头,晚上我不回来,还能跟你说说话,没那么寂寞。” 她又在屋里望了一圈,笑道:“咱们家就这么大,若是买两个人,也没地方睡了。” 方维就笑道:“要不就先雇一个。再说,也不是一定要住这儿。若是在外头咱们再买座宅子呢?” 她吃了一惊,便问道:“大人,不住这里了吗?” 方维拉着她的手道:“这里的确小了些,又在胡同最里头,一旦刮风下雨,出入很不方便。我想着过一阵子,再攒些钱,咱们买个大一点的,你我还有孩子们都住的下,再用几个下人,让你回到家里,好歹有口热饭吃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又道:“我……很喜欢这里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也很喜欢。咱们两个一步一步走到一块,都是在这房子里。虽简陋了些,也是咱们的第一个家。买宅子也是大事,我想了几天了,倒不急于一时。我先跟你商量着,你若是在铺子里有空,也能去外面看一看,你喜欢住哪里,先挑个地段,大概得要个两进的院子。” 她就点了点头,又轻声道:“我心里实在是舍不得。” 方维见她一脸不舍,笑道:“我又不是要卖了这儿。咱们留着这个房子,时不时回来住一住,也很好啊。只是屋子是死的,人是活的,咱们都得朝前走。人在哪,哪就是咱们的家。” 夜凉如水,他们躺下也有好一阵了。卢玉贞见方维还没睡着,便坐了起来,笑着问道:“怎么了大人,要不要……” 方维会意,摇头笑道:“不要,你都忙一天了,又折腾什么,快躺着吧。” 她见他脸上有些愁容,又问道:“你是心里有什么事吗?” 方维转过身去,将她搂在怀里,又用手指头绕着她的头发,笑道:“我家玉贞最聪明了,什么都瞒不过你。我原来是顶着刀尖过日子的人,也没怎么怕过。如今却不知道怎么了,凡事又瞻前顾后起来。” 她凑在他胸前,听着他生机勃勃的心跳声,也笑了:“大人,大概是你死里逃生,要珍惜这条性命了。” 他就笑道:“所以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,大凡成了家,知道家里人等着,都会谨慎起来,不由自主就稳重了。没想到我自己也逃不过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我这几天还好,过一阵子有些事要忙,可能回家又没有确定的时候了。若是七八天回不来,你也不要害怕。” 她就看着他的眼睛,笑眯眯地说道:“咱们什么都过来了,有什么好怕的。” 他心里也放松了些,笑道:“是啊,我家玉贞是能顶门立户的。我就更放心了。” 第154章 解围 浣衣局的宫女住所里, 远远听见五更鼓声敲过,陈小菊默默地从炕上坐起来,摸着黑打着火点上了油灯。 她的动作十分小心, 生怕自己惊动了炕上其他的同伴。睡在旁边的一个宫女还是睁开了眼, 嘟囔了一声,“这样早。”看她起了身,又说道:“多穿些, 要下雪了。” 陈小菊向窗子外头望了一望,外面是昏黑的天, “姐姐, 你怎么知道?” 那个宫女把一双肿胀粗大的手伸出来, “一到阴天下雪,疼的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。”她还不到三十岁,半夜里手疼的钻心,一个晚上长长短短的□□便没有停过。“你来的日子还短,长了你就懂了。” 陈小菊借着油灯的光, 对着镜子用唾沫把鬓角抿了一抿,因为知道今天要送大衣裳进宫,头天睡前没有解头发。 她回头吹灭了灯, “我走了姐姐。” 板车是一早停在院里的, 各宫送来的大衣裳浆洗完了晾干收起来,各自打成了一大包袱, 她一一搬到车上, 用麻绳捆扎住, 又拿了送洗衣服的登记册。想到今天要下雪, 额外在最上面还披了一层雨布。 收拾停当,她拉着板车向宫里走。 天是一整片昏黑, 北风无情地卷着。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到了宫门前的官道上,马蹄声和喝道声渐渐打破了一片宁静,各位上朝的王公大臣坐着官轿,带着随身家仆,晃晃悠悠从她的板车身边掠过。还有玉泉山下来的送水车,铃铛在牛脖子上叮当叮当地响。 等到验看了入宫牌子,天边已经悄悄吐出一星晨光。猛然听得一阵钟鼓声威严地传来,她心下着了急,连忙拉着板车往离得最近的神宫监走去。 第267章 她到了神宫监,敲了敲门,方谨正在门里扫地,听见声音出来,愣了一下,问道:“你是……” 她就笑道:“我是浣衣局的小菊,今日当值。” 方谨看她脸生,就笑道:“新来的?我以前没见过你啊。” 她拿着登记的册子,在板车上找。方谨道:“我来帮你吧。”又说道:“大宫女们都懒了,怎么叫你这样一个小姑娘来送衣裳。” 她也不好说什么,只闷着头找包袱。方谨在里头扒拉了一阵,笑道:“找着了。” 她道了声谢,又说道:“这里头衣裳一共十一件,你打开看看吧。” 方谨道:“这么冷的天,进来坐吧,屋里还有些暖和气。” 他把板车拉进来,带她进屋坐了,给她倒了杯水,又问:“吃不吃糖?我从宫外买来的。这家的糖可好吃了。” 他给她往手里递,她摆摆手,又怯生生地问:“公公,你叫什么啊。” 他就笑了,“我叫方谨。” 她忽然低头笑了,把糖放进嘴里:“你也姓方啊。姓方的公公都是好人。” 方谨好奇地问:“你还认识什么姓方的吗?”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,一个太监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,正是神宫监的掌印曹进忠。 他背着手说道:“方谨,芝麻水得再买些了,让东头……”又见到陈小菊在屋里,愣了一下问道:“你……” 小菊一下子脸色就变了,站起身来低头道:“曹公公。” 方谨笑道:“她是浣衣局来送大衣裳的。” 曹进忠脸上挂上一个笑来,他往小菊身边走,小菊就往后蹭了蹭,“是小菊啊,有日子没见了,浣衣局呆的好不好?” 小菊低着头不说话,就往墙角躲。曹进忠把包袱解了,拎了两件衣裳出来,又凑在她跟前道:“你这洗的手太重了,看把衣裳都洗破了。” 小菊着了急,连忙又翻来衣服来看,曹进忠就指着一件外袍上两处开线的地方道:“都烂了,看你拿什么赔给我。” 方谨看得茫然,只是看小菊拿着衣裳,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,连忙道:“公公,衣裳是我的,这两处早就破了,不关这个小姑娘的事。” 曹进忠转过身来,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,又道:“这儿没你事了,你先出去吧。” 方谨假装不懂,又道:“这衣裳还得点验呢,得给她盖个印。” 曹进忠刚要发火,忽然听见院子里有人叫道:“曹公公在吗?” 他还没回过神来,方谨却喜笑颜开地说道:“是我干爹来了。”连忙撩起帘子道:“干爹,曹公公在这。” 曹进忠咳了一声,回身笑道:“原来是兄弟来了,失敬失敬。” 方维就进来了,拱手行了礼,笑道:“是我冒昧了。”转脸看见小菊站在角落里,脸色发青发白,问道:“你不是小菊吗,怎么在这儿?” 曹进忠道:“她是我在肃宁选进来的,现在浣衣局做事。”又看着方维:“你们认识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在肃宁见过。”又对着曹进忠道:“曹公公,我有事要求您呢。” 曹进忠摆摆手道:“你是我自家兄弟,什么求不求的,都好商量。”又道:“我屋里有好茶叶,咱们到那说话去。” 他带着方维往外走,走到门口又回身看着方谨道:“把衣裳都仔细验过了再让她走,别弄坏了不认。” 他们出去了,小菊长出了一口气,看着方谨道:“谢谢你啊小方公公。”又道:“原来他就是你干爹啊。” 方谨笑道:“这不是巧了吗。你认识我干爹,那咱们也就是熟人了。”又打开点心盒子道:“想吃什么,自己挑。” 小菊往盒子里看了看,怯怯地伸手拿了一个最小的酥糖,又陪笑道:“你就高抬贵手,别挑衣裳的毛病了,我真的赔不起。” 方谨将衣服翻了一下,点头道:“数对上就行了。” 小菊就不好意思地笑了,又道:“你那两处开线,我给你缝一缝吧。” 方谨摆摆手道:“一早就有,你不用管。” 小菊道:“怕是回头要说你呢。”她从袖子里拿出个针线轴子来,手下仔细走线,很快将它缝好了,递给方谨道:“你看看。” 她脸颊上有两团冻出来的红色,像是涂了胭脂。炭盆里冒出来的烟气,袅袅地在屋里弥散着。忽然噼啪一声,是一粒炭在盆里爆裂了。他回过神来,就抓了抓头,笑道:“补的很好了。”低声问:“你贵姓啊?” 小菊笑道:“免贵姓陈。”又站起来道:“我该走了,还有好些衣裳没有送。” 他就哦了一声,起身道:“我送你。”走到门口,又回身抓了把糖递给她:“留着吃。” 方维进了曹进忠的值房,就提起茶水吊子来倒水。 曹进忠连忙扣住杯子,摇头道:“怎么能让兄弟倒水呢。”又一叠声地叫人。 方维笑道:“好歹在您手下做了那么久,伺候茶水的活,我很熟了,别人未必有我干得好。” 曹进忠道:“今时不同往日,你是司礼监的少监了。”又笑眯眯地问道:“是有什么事吗?跟我是自家兄弟,却没什么不好开口的,凡事我能做的,一定尽力。” 第268章 方维笑道:“方谨在您这里做了这么久,被调教的稳重不少。我因最近要操持殿试的事,想着带几个人,思来想去,使唤别人到底没有使唤自家孩子方便。” 曹进忠听了,便笑了起来,“我当是什么事呢。要借走还是调走,你说了算就是。” 方维笑道:“殿试是三月的事,我想着先让他跟我干上两个月,忙完了再还你。” 曹进忠点了点头道:“那可是司礼监的差,便是我们这里忙死,也不能耽误了大事。你也知道,神宫监这里过年是最忙的,入了腊月就要拜庙,各处陵寝都要准备周到。好歹刚刚闲下来些。” 方维又拱手道:“那就先谢过了。等忙完这一阵,咱们再聚一聚。” 曹进忠道:“这话说得这样客气。我一向欠你的情,你去了南边,我心里着实想念得很,没想到这么快回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也是托了圣上和老祖宗的恩典。” 曹进忠眼珠子转了转,忽然道:“我正好也要托兄弟你帮个忙呢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笑道:“我又有什么能帮得上的。” 曹进忠用手指头指了指外头,低声道:“刚那个小宫女,我看上了。想请兄弟你给我做个大媒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沉吟了一会,低声道:“那个姑娘看着相貌平平,曹公公您贵为掌印,能看上她?” 曹进忠凑到他脸前,笑嘻嘻地道:“我也想明白了,外面的姐儿,好看归好看,没了钱终究是不成的,倒不如宫里的女人,好歹干净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她看着小的很,还没发身呢,当了菜户,想也没什么趣味。” 曹进忠道:“这你就不知道了,她是我一手选进来的。肃宁出的这几个宫女,都跟腌菜似的,就她还看的过眼。到宫里一验看,说是发过身了,不能给圣上炼药。” 方维问道:“那您跟她说过不曾?” 曹进忠道:“我提了几句,她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什么,就不接话。我就跟掌事的人说了一声,送她去浣衣局学学规矩,教的乖顺一点,花儿就算好看,也不能带刺,你说是不是?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您看上她,也是她的福气了。只是这虽是喜事,也急不得。今年是闰四月,春季最忌嫁娶,您属兔的,更是要提防着冲撞了。到了夏天,我估摸着她性子就打磨得差不多了。到时候我去说媒,保管一说就成。” 曹进忠听了,便有些失望,随即笑道:“那好,再等些日子也不妨事,横竖落不到别人手里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他又寒暄了一阵,告辞出去,便叫方谨出来。两个人到了他的新住处,他就关了门,从桌上找了两本书递给方谨,低声道:“你晚上出宫,托人把这几本书给浣衣局那个小姑娘送去,让她二月初二午时,务必到御药房后身来上课。” 方谨茫然道:“干爹,这是……” 他就把曹进忠的事情讲了,方谨吓了一跳,怒骂道:“这为老不尊的混蛋,他都能给人当爷爷了,还想……” 方维又道:“方谨,你仔细听着。皇后娘娘过几个月要办亲蚕礼,正好是宫里女官出缺的时候。小菊也是识字的,我多教教她,若是能考上,曹进忠便没话说。不然,他好歹是神宫监掌印,想弄鬼太容易了。” 方谨点点头道:“干爹,我懂了,晚上就去。” 方维道:“这事一定要隐秘,千万不要被人看见。你见了曹公公,也不要脸上露出什么。他那个人看上去酒色财气,其实精明得很。”又拉着方谨的手道:“你这些日子先跟我做事吧,我心里也怕你跟他久了,把你教坏了。” 方谨紧紧抱住他,笑道:“我可是大大的好人,教不坏的。小菊也说了,姓方的都是好人。” 第155章 团圆 傍晚时分, 卢玉贞回到家里,见门是从里头插上的,有些意外, 便敲了敲门。 门开了, 却是郑祥。卢玉贞见了他,笑道:“你怎么回来了,吃饭了没有。” 郑祥笑道:“不光是我, 还有我干爹跟我大哥都回来了。” 她就愣住了,郑祥又补一句:“都在厨房里忙活着呢。” 她赶紧卸下布包, 到厨房一看, 方谨正在起劲地拉着风箱, 方维在炒着菜,两个人都是一脑门的汗。 屋里热气袭人,有很大的油烟味道,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先出去坐着吧, 太呛人。” 她茫然地出去了,又问郑祥:“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 郑祥摇头道:“不是什么日子,就是干爹说好久没一块吃饭了, 叫我们俩都回来团圆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 把桌子收拾出来,又到厨房问:“要不要喝点酒?” 方维道:“你想喝就喝, 方谨陪你喝一点。” 她就笑了, 将黄酒坛子拿了下来启了封。 不一会儿, 方维将几盘菜端上来, 又弄了几个冷碟。 郑祥帮忙将碗筷摆好了,方维就洗了洗手入座。方谨脸上灰一道白一道, 一边洗脸一边笑道:“干爹,我便是没有见过宫里的少监还要自己做饭的,都是呼奴使婢一大群的下人。” 第269章 方维抬起手来,打了他脑袋一下:“这不就叫你见到了。” 方谨躲了一下没躲开,哎哟一声叫起来,又笑道:“到了您这个品级,宫里头都给配小火者服侍的。” 方维道:“是有,他们也跟我说了,我没要,说等一阵再说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您怎么有下人还不要呢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说是给我配二十个小火者,人拨过来了倒是容易,吃什么穿什么,住哪儿,都是事。何况我是新升了少监,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眼红。万一从这些人里头弄几个眼线,平日里行走坐卧可就都不方便了。” 郑祥也笑着点点头道:“干爹说得极是。事以密成,语以泄败。万一哪一句话落在别人耳朵里,被人添油加醋,就不好了。” 方谨道:“哎哟哟,你看这读了内书堂的人就是不一样,说话这样文绉绉的。”一边坐下来道:“干爹,你回来太好了。”就端起杯子来。 方维笑道:“偏你在外头学了不少。” 郑祥也笑道:“自从您走了以后,我日日都睡得不踏实。听他们说那里清苦极了,我心里头只跟油煎似的。多亏玉贞姐姐在外头撑着,说过年就去看你,叫我们不要着急。我看这一杯倒是要敬她。” 方谨就点头道:“话都被你说了。玉贞姐姐是真的不容易,一个人忙里忙外的,好几回我回来,听见她晚上偷偷地哭……” 卢玉贞就推了他一把,他停住了,方维却道:“我心里明白。我这次回宫,也是她一手将我从阎王殿里背回来的。”便举起酒杯来,笑道:“先敬你。” 她就不好意思地笑了,低头道:“我也没做什么。”碰了杯,就一饮而尽。 方维又左右看看方谨和郑祥,笑道:“你们两个也长大了,都不是小孩子了。” 方谨就拉着他的胳膊道:“干爹,我们还小的很呢,得你抱着才能睡着。” 方维就笑了:“郑祥说这些也就罢了。你都快比我高了,也好意思开口。都说安南人长得不高,我看你长得这样快,一定是冒充的。” 方谨道:“我连安南名字都改了,从头到脚都是中原人了。你看,我也跟着你姓方。” 郑祥就长长地哦了一声。方维拍拍他的肩膀道:“你就是姓郑,也是我的好儿子,别多心。” 郑祥笑道:“大哥是远道而来的,我让让他也没什么,横竖我长得比较像您。” 大家都笑起来。方维只觉得平生没有这样畅快过,不由自主地多喝了两杯。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,就看见外面天光大亮。他坐起来,郑祥就端了盆水进来道:“干爹,你醒了。” 他问道:“你们后来……我昨天什么也记不得了。” 郑祥笑道:“后来干爹您喝的有点多了,自己倒下睡着了,外衣也没脱,是玉贞姐姐给你收拾的。我们在厢房睡了,大哥还没醒。玉贞姐姐一早就走了,说要去铺子里。” 方维有些不好意思,郑祥看他把脸扭到一边,又笑着说:“没事的干爹,我们也大了,以后不和您睡一块了。” 方维越发窘迫起来,又道:“你怎么没睡?” 郑祥道:“我醒的早,平日这个时辰早就上完早课了。” 方维起身洗脸,又闲闲地问道:“李孚去内书堂给你们教过课没有?” 郑祥道:“没有。内书堂的先生,多是翰林院出身,个个都是进士。” 方维又道:“礼部尚书严衡呢?” 郑祥道:“他倒是讲过,学问也是很好的,很有见解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又道:“你把你大哥叫起来,咱们出去走走。” 琉璃厂的书店里,来来去去多了些新面孔。方维扫了一眼,低声道:“都是来会试的举子。” 郑祥看了看,见他们三五成群地在店里说笑,意气风发的样子,羡慕地说道:“保不齐过两天就是状元了。金殿传胪,骑马游街,刻碑留名,该多得意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是啊,再风光不过如此了。”见郑祥低着头,便拉着他道:“孩子,别难过。” 方谨也在旁边笑道:“论学问,他们可不一定比你强。” 方维瞪了他一眼:“方谨,你不会说话就先别说了。”又低声安慰郑祥:“咱们回头买完书,就去买好吃的。” 郑祥摇摇头道:“我也没什么了。论学问,干爹胜我十倍有余,还轮不到我在这伤春悲秋的。” 郑祥便走到一边,信手从书架上抽了一本试墨汇编来看。方维笑道:“我也瞧瞧。”两个人默默看了两篇,方维就摇头道:“如今文风越发不对了。八股文不是不好,只是路子走坏了,渐渐就句句用典,卖弄辞藻,华而不实,毫无生气。你要是学这个,就把自己学岔了。” 他就拿了几本《昌黎先生文集》下来,递给郑祥道:“家里原有一套《柳河东集》,我也细细给你讲过了。文以载道,不务虚言,韩昌黎的诗虽奇崛险怪,你可以不学,但他的文章是很好的。师其意而不师其辞,你自己写文章也应当如此。” 郑祥就接过去,低声道:“干爹,我记住了。” 第270章 旁边忽然有人道:“这位仁兄说的极是。” 方维抬头看去,见是一位二十来岁的书生,穿一袭天蓝色直身,眉目俊朗,长身玉立,倒是一位翩翩公子。他作了个揖,又说道:“刚才听见仁兄论当今文风,深得我心。” 方维略有些意外,也回了个礼,又道:“公子谬赞。” 书生道:“浅见与兄台不谋而合。我亦主张文风应返本开新,不拘一格。听仁兄的言语见识,必定是在京高就。”见方维脸上有些错愕,又道:“我是在京备考的举子,湖广荆州府人士,姓张名中铭。” 方维笑道:“张兄,对不住,我的姓名,不便透露。” 张中铭愣了一下,笑道:“不妨事。我也只是见兄台言语高华,一时起了结交之心。既是不便透露,小生就不打扰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请张兄自便。” 方维看他走了,又道:“是我不谨慎了,原不该在这样人多的地方发些议论。” 郑祥道:“您也没说错什么,不用怕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有些话说出来,对和错便不是自己分辨了。”又看方谨在书架上抽了几本书拿在手上,吃了一大惊,连忙走过去道:“怎么今儿从西边出来了。” 方谨摇摇头道:“我因想着干爹和弟弟都能诗会文的,自己学问太差,就多买几本书,宫里头没事的时候,也多学一学。” 郑祥也纳闷道:“大哥你这是……”又看他拿在手里的也的确是《论语》、《孝经》这样的开蒙书籍,笑道:“大哥今日忽然开窍了也说不定。” 方维一头雾水,只得点点头道:“很好,你忽然有心向学,我很高兴。既是喜欢,便多买些。” 方谨就又拿了些日常练字的本子,连同大小毛笔也买了几枝。 方维便一总结了帐,领着他们两个出来,在街边买了些糖堆儿,又道:“咱们去买些年糕吃去。” 郑祥嘴里嚼着红果,摇头道:“那东西黏黏腻腻的,我不爱吃,大哥也不喜欢。”忽然福至心灵,笑道:“家里原是没有人爱吃。怕是只有玉贞姐姐喜欢。” 方维被说中了心事,只好点头道:“是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我看你这次回家,虽是样貌憔悴了些,精神倒是比原来好了不少。原来你带我们俩的时候,有时候也见你自己坐着,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。” 方维见他说得一脸正经,又笑道:“你们俩半大孩子又懂什么。” 方谨抬头笑道:“谁昨天说的我们俩都不是孩子了呢,又说了不算。” 方维带他们到了江西会馆,找了个角落坐下,叫了几个菜,又道:“要一包年糕,用油纸裹了带走。” 店小二就答应着去了。 方维看看他俩,笑道:“一个两个的嘴都这样厉害,大的这样,小的也这样。” 郑祥摇摇头:“我可不厉害。” 方维笑道:“春闱将至,这里也住了不少江西籍的举子,咱们就小心些,吃完赶紧走。” 他们默默地吃完了,方维就叫小二结账。忽然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过来了,拿了大大的一包年糕递给方维,又低声道:“几位是宫里的中贵人吧?” 方维吓了一跳,也没否认,含含糊糊地问道:“怎么?” 掌柜便笑眯眯地道:“中贵人在我们这吃饭,都是不用给钱的。” 方维心中惊疑不定,摇头道:“没有吃饭不给钱的道理。” 掌柜的又笑道:“江西会馆只为南来北往的同乡有个落脚之处,并不为赚钱。中贵人既是江西同乡,来这里便是有缘。” 方维道:“我们只是路过。”就掏出些碎银子,放在桌上,笑道:“打扰了。” 掌柜的还想多说什么,方维已经带着人疾步出去了。 走出一条街,郑祥才小声问道:“刚才这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也想不通,不过你们两个听好了,没有什么掉下来的便宜好占,咱们先走为上策。” 第156章 施救 二更刚过, 采芝堂二楼的房间里,卢玉贞收拾了东西,正准备洗脸, 忽然有急急的敲门声。 她问道:“是谁?” 杨安顺的声音道:“卢大夫, 有个男人在楼下,说家里人有急病。” 她就立刻开了门,跟杨安顺点点头, 回身拎起布包来,疾步到了楼下。有个长随站在门口, 见到卢玉贞, 愣了一下, 杨安顺道:“这是店里值夜的大夫。” 长随便惶急地上前说道:“大夫,我家公子犯了病。” 卢玉贞道:“别着急,你说清楚一点。” 长随道:“我家公子晚上忽然肚子疼的厉害,在床上直打滚。两眼往上翻,脸也白了, 说不出话来。” 她就点点头,又问道:“晚饭吃的什么?吐过吗?腹泻吗?” 长随想了想,就回答道:“晚上就是随便吃了些青菜, 没有吐也不泻。” 卢玉贞看向杨安顺:“拿些桃花丸、郁金散在药箱里, 我怕是绞肠痧。” 杨安顺提了盏灯笼,两个人跟着长随匆匆过了两条街, 就到了扬州会馆。穿过前厅进了后院, 她就听见凄厉的惨叫声, 不少人提着灯站在院子里, 往屋里张望。 第271章 杨安顺道:“让一让,大夫来了, 都让一让。”在人堆里推挤出一条路来。 卢玉贞进了屋子,就看到一个男人在床上捂着肚子打着滚。 她放下东西,到他跟前说道:“我是大夫,你能听见吗?” 那人哼了一声,又直着嗓子叫救命。 卢玉贞摇头道:“不要叫,留着点力气。” 她伸手去摸他的脉,他来回滚动,便摸不准。杨安顺就上前,把他用手按住了。她诊了脉,见是伏脉,又去摸他的腹部。 那人想是疼的厉害,腿脚乱踢。不留神踢到了她肩膀上,她疼得哎呀一声,整个人蹲了下来。 杨安顺见状,赶紧放开了病人,上来扶着她道:“有事吗?” 她咬着牙道:“没什么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看他这一脚力气不小。真的不碍事?” 她就摇摇头:“没事。” 杨安顺又看向长随,见他在门口抖抖索索,便道:“赶紧来帮忙,不然……” 长随问道:“怎么?” 卢玉贞说道:“他肚子里绞着了,怕是盘肠痧,把肠子绞断了,人就死了。” 长随听了这话,抖得更厉害了,卢玉贞道:“你有力气吗?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,给我把他按住了。”又叫杨安顺:“把他上身衣服剥了。” 长随就过来按住他,杨安顺手也利落,除了衣服,卢玉贞举着灯,见病人肚子上起了些大大小小的红斑,就把灯草抽了出来,蘸着灯油烧了,用火焰去燎那些红斑。 病人惨叫了一声,长随吓了一跳,手也放松了。杨安顺扑了上去,死死按住他,又回头对着她道:“该怎么治怎么治,不用管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在肚子上燎了一阵,摸索着病人手脚渐渐热起来了,便取出针包来,挑了一支短些的三棱针,在他指尖上刺入。 病人痛得抖了一下,却不出血。她摸索着病人肚子如板结般坚硬,便抬头对杨安顺道:“多使些力气。” 她从针包里取出一支最长的长针,在油灯上反复烧灼,待烧得通红了,提起来用手按着肚子,长针便从肚脐中直直地刺入,一阵烧焦的味道窜了上来。 病人忽然不动了,直接昏死了过去。长随吓得整个人都僵直了,看看卢玉贞,又结结巴巴地道:“人……是不是……” 杨安顺用手试了试鼻息,摇头道:“别害怕,昏过去了,活着呢。” 卢玉贞又在脐周四边下了针,才慢慢把肚脐中的长针拔了出来。见病人一动不动,叹了口气道:“等他醒了,喂些郁金散便没事了。” 她将几根针擦干净,收了起来。长随却拦在门口道:“你不能走,万一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你怕我们给你治死了?” 长随道:“我……心里害怕得很。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,我如何回去向他一家人交代。” 卢玉贞道:“你心里放不下,我们就在这里等一等。”听见外面四更鼓响过了,门外看热闹的人也都散去了,她又看着杨安顺道:“要不你先回去睡吧,一早还要开铺。我再略等一会。” 杨安顺摇摇头:“开铺别人来弄也行的,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这。” 他见周围有两张椅子,就拉了过来,给卢玉贞坐了一张,自己坐了一张。疲惫渐渐上来了,她眼皮渐渐睁不开,倚着椅背打了一个盹。 杨安顺就把炭盆挪到她脚边来,又解了外袍要给她盖上。她却惊醒了,连忙坐正了笑道:“不用,别把你冻到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没什么,我火力壮。” 她就笑着摆手,坚持不要。长随坐在床边,低头看着病人,长吁短叹了一阵子,又低声道:“他命也真不好。” 卢玉贞淡定地摇头道:“他没事,休养几天就行了,会好的。” 长随道:“他是来北京考试的,眼看这几天就考了,犯这样的病……” 突然听得床上低低地哼了一声,卢玉贞站了起来,给他把了脉,笑道:“没有大碍了。” 病人睁开眼睛,她见他脸色苍白,五官清秀,约莫三十来岁。他恍惚了一阵子,开口道:“我是活了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是。我是大夫,待会给你开几副药,你认真吃十天半个月,便没事了。” 他勉强开口道:“还要十天半个月啊。” 卢玉贞安慰道:“绞肠痧是十分凶险的急症,你这次能有命在,已经算是有福气了。” 长随着急道:“我家公子几天后就要会试了,大夫你看……有没有法子?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我不懂这些,不过听说过,要考好几天。” 长随道:“整整要考九天,人呆在号房里头不能出来。” 她看了看病人,见他脸上并没有血色,摇头道:“很难了。这病本来便需要静养,关起来九天,怕他撑不住。” 长随叹了口气,不说话了。病人看了看卢玉贞,淡淡地说道:“把诊金给了,送大夫出去吧。” 卢玉贞在桌子上写了药方,又从药箱里拿出两包药,嘱咐道:“这两包即刻就去煎一包出来,三碗水煎成一碗,给他服下。白天再煎一包。这两天不要吃别的,只要喝水。” 第272章 长随就将药接过来,低头问道:“诊金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上门看诊一两,夜里加一两,两副药四钱,盛惠二两四钱。” 长随脸上便有些难色,看着病人,病人便道:“给她。” 她问道:“你们是……” 长随咬了咬牙道:“大夫,能便宜些吗?我们的盘缠不大够了,若是这样回乡,怕是……” 她有些踌躇,杨安顺便道:“我们大夫大半夜地折腾这样久,把本来要死的人给救活了,这也算是救命钱,又没跟你们滥要。” 病人挣扎着要坐起来,卢玉贞看见了,摆手道:“你不要动了,你给我二两就好,药算是我送你的。” 病人脸色窘迫,扭过头去。卢玉贞见他眼角两行泪慢慢流下来,心中一酸,出言安慰道:“这位大哥,可能这次恰好不是时候,三年很快就到了,下次必能金榜题名的。” 长随低着头道:“我们是年前就来了,路上的盘缠也是家里攒了好些日子的……” 杨安顺冷冷地道:“你们可是举人老爷,怎么会没钱。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又跟谁说去。” 卢玉贞摆摆手道:“安顺,不要说了,谁没有个山高水低的时候呢。”又俯身对病人说道:“安心养着吧,就算这次不成,将来未必没有出头之日。” 病人强撑着道:“大夫,你是哪一家的?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是采芝堂的。离这儿不远,你要是能起来了,也可以去坐坐,我再给你调一调方子。” 杨安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,她听见了,便起身道:“那我先告辞了。” 她提着针包出来,见外头一片漆黑。她本想背起包来,不料肩膀上疼痛发作,手都抬不起来。她叹了口气道:“年纪大了,晚上折腾这许久,真是要命。可不像你。” 杨安顺便用手将包接过去,低声道:“卢大夫,你何苦给他们做好人。大半夜的,折腾这样久,把他的命抢回来了,空着手回来不说,自己还落了个伤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,他也是一时落魄了,看他读书人脸皮薄,必是真有难处。” 杨安顺想了想,也叹了口气道:“也是。当年我也是乞丐,要是没人帮我,早就冻死在路边了。今晚只当是出来散个心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你可别再这样了,咱们是医馆不是善堂,若是大掌柜知道了,也是要说你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大掌柜那个人嘴上要强些,心地也不错,说两句就说两句吧。” 杨安顺看看天色,又道:“这都后半夜了,我送你回家里歇着吧。要是回铺子里,待会就要开门,人过来过去的,你就睡不成了。”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,觉得肩膀实在痛得很,浑身也没了力气,便道:“我寄居在一个亲戚家里,不方便招待你的。” 他就笑道:“我还要什么招待,把你送进家门就是。” 他就引着她往地藏胡同里头走,见外面的凄清景象,又问道:“你在这天天走着,不害怕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看惯了,也没什么。” 走到门前,她刚要掏钥匙开门,忽然见门是从里面插的,心乱跳起来,就看着杨安顺道:“我到了,你先回吧。” 杨安顺道:“你寄居在别人家里,这样晚回去,确是不方便。只是都到了,打扰也就打扰了。”又补一句:“我看着你进门再走。” 卢玉贞没有法子,只好敲了敲门。过了一会,门开了,是方维披了件衣服。 他见她在外面,笑道:“快进来。”又忽然见杨安顺提着灯站在外头,愣了一下。 卢玉贞道:“这是我铺子里的伙计。”又对着杨安顺道:“这是我表哥。” 杨安顺就作了个揖,躬身笑道:“卢大夫晚上给人治了个急症,所以回来得晚些,多有打扰了。” 方维回了个礼,也笑道:“谢谢你送她回来。”伸手将卢玉贞的针包接了过去。她回头道:“安顺,你先回铺子里去吧。” 杨安顺就低声道:“你上点药油吧。那两副药的事,我明天跟药房说一声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。杨安顺转头走了,走了几步,又回过头去,见门已经关上了,才大步流星地离开。 方维把门插上,问道:“你伤到了?” 她就将晚上的事说了一遍,方维笑道:“我的小观音娘娘,这样的世道,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大善人来。”又给她解了衣服,看肩膀上巴掌大一块淤青,问道:“是哪个举子这样没有眼力,把你踹到了。” 她想了想,摇头道:“你看我,都忘了问了。他住在扬州会馆,想必就是扬州人士吧。先不管他,你给我擦些药油,疼得很。” 她在床边坐了,方维就拿了些药油,在手心搓热了,轻轻涂上去。她疼得嘴里嘶嘶有声,方维一边给她揉着,一边道:“还好我回来了,平日也不知道你这样辛苦,还要冒险。” 她摇头道:“这次确实是意外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忽然有些后悔了。” 她就回头道:“后悔什么,后悔跟我相好吗?” 他赶紧摇头:“不是不是。我是想着,不如去年把那个点心铺子盘下来。” 第273章 她就整个人往后一倒,他迎了一下,正倒在他怀里,她仰头看着他的眼睛道:“也许我就是劳碌命吧,我认了,不觉得苦。您也不要替我觉得苦。” 第157章 孝经 方维走过司礼监的门, 几个小火者正搭着梯子,把过年前挂上的彩灯撤下来,见他来了, 就下了梯子, 恭恭敬敬地肃立拱手道:“少监。” 他笑着回了礼,一路快步来到御药房后身的书堂,宫女们已经都端正地坐在桌子前等他了, 也无人议论。 他冷着面孔,将名字照着名单点了一遍, 见到缺了一个, 又抬头问道:“金英怎么没有来?” 宫女们面面相觑, 过了一阵,有人惶恐地低声答道:“张太后娘娘昨天又因为什么事,打了她板子,这次打得重了些,她起不了身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 又道:“上次说过每个人带一副字过来,都拿来了吗?展开给我看。“ 众人便纷纷打开。方维在屋子里走了一圈,看大部分都颇有进益, 又给每个人都点评了几句。 他走到谢碧桃旁边, 见她写的是《颜勤礼碑》中的“依仁服义,怀文守一, 履道自居, 下帷终日”, 字迹大方了不少, 便点点头道:“很好。可见是下了工夫的。” 谢碧桃脸上十分淡漠,低声道:“谢谢少监赞赏。” 他往门口望了几眼, 终于望见陈小菊急匆匆地走了过来,行礼道:“先生。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坐下吧。” 方维走到台前,拿起书来道:“今日讲的是《孝经》。人之行,莫大于孝。孝能立身,又能齐家。当今圣上,也最尊崇孝悌之人。” 他又道:“跟我念一遍,用天之道,分地之利,谨身节用,以养父母。” 念着念着,忽然听见底下有哽咽之声。一个小宫女涕泣起来,接着便是另一个。方维问道:“你们这是……” 小宫女便带着哭腔说道:“我们这些人,一辈子出不去宫墙,见不得爹娘,不能承欢膝下,又说什么孝呢?” 此言一出,里面的宫女都流下泪来,连陈小菊也是泪流满面。 方维心里一酸,摇了摇头道:“照规矩,宫人是不许这样大放悲声的,叫别人看到了,只说你们忤逆犯上。快别哭了。” 他默默地停住了,屋内一片寂静,只听到此起彼伏的呜咽。过了一阵,见宫女们慢慢用帕子擦了眼泪,他又道:“孝经里头也讲到,每个人的孝也是不同。外头做官的人,便也不能守在父母跟前,这是因为要用侍奉父母的孝心来对待圣上,所以能够忠顺事上。你们这些人,也是从外面选进来的,侍奉圣上和娘娘们,和做官的人原是一样的,要把孝心移作忠心。” 众人听了,也都默然不语。方维便继续讲下去,忽然那个小宫女又站了起来,朗声说道:“外头做官的人,父母离世,尚且可以丁忧守孝。我们长居深宫,便是连父母的消息,都要托人去打听,一年半载也打听不到。生不能养,死不能葬。” 旁边的一个宫女脸色变了,连忙扯她的袖子。方维看了看名册,知道她叫张翠莲,便低声道:“你先坐下吧。这样的话,我今日听过便算了,以后可别在外头再说了。” 张翠莲低下头来,方维见她几大颗眼泪滴在桌上,知道必有缘由,只当没有听到,心中暗暗叹气。他接着讲了几遍,又道:“《孝经》一章,历来考女秀才都是必考的,你们一定要熟习。” 一个时辰很快到了,他又教了些写字的工法,便叫了下课,又道:“陈小菊,你留一下。” 宫女们陆陆续续都走了,小菊留了下来,他就到她跟前,背着手问道:“我头先教的,能听明白吗?” 小菊道:“大概能听懂吧。有几个地方不大明白。”手就指着给他看。方维给她解释了两句,忽然有个人闲闲地道:“原来有人可以在这里单独教习。” 方维见是谢碧桃,便道:“她是浣衣局的宫女,平日不住在宫中,想来一趟也难。” 谢碧桃哦了一声,笑了笑:“是浣衣局的宫女啊。” 陈小菊看着她,不由得惶恐起来,低声说道:“方公公,要么我改天再来吧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不用,我再讲一会。”又冷眼看着谢碧桃:“你要是想听,也可以坐下听。” 谢碧桃当真在自己桌子前坐下了,默默听他讲书。过了一会儿,他讲完了,陈小菊道了谢,方维摇手道:“不用,你平日里重活做的多,怕是没多少时间温书。只是自己也要上心,书带在身上,该背的要背。” 陈小菊走了,方维忽然想起来什么,便回头问谢碧桃:“金英你可熟识?” 她就点头道:“我们是同乡。” 方维问道:“她伤的可重?” 她答道:“她挨了二十板子,一时半会怕是起不来的。” 方维想了想,皱着眉头道:“你跟我到我住所一趟吧。” 她往后退了一步,警惕地看着他。他发现她会错意了,赶紧摇头道:“我有些伤药,是宫外配的,托你拿给她。” 第274章 她的眼神将信将疑,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不方便就算了。” 谢碧桃忽然生出些好奇,便点头道:“没有不方便,我跟您去。”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夹道上,不多时就到了方维的住所。他掏出钥匙开了门。进屋一看,只有一副新床帐,外加衣柜桌椅盆架等应用之物,一色玩器皆无。 方维开了衣柜,从里头拿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来,递给她道:“这是外用的伤药,抹在溃烂处,一两天就有好转。” 她就接过去道:“我替她谢谢少监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不必谢我。她到底是我的学生。”又想了想道:“孝经是一定要考的,她不来听,未免可惜。我写些章节要领给她,你帮我转交吧。” 谢碧桃愕然地看着他,有些发愣,反应过来才点头道:“好。” 方维就在桌子前坐了,研了墨,在笺子上密密地写着。她站在边上,见他落笔果断,如行云流水一般,笔下却是端庄稳重的蝇头小楷,不由得看得痴了。 他写了三张书笺,递给她。她又道了谢,问道:“不知道少监平日里临的是什么帖。” 他就答道:“我学的倒是杂了,各家的都学过一点。《多宝塔碑》是最常临的。”见她看着书笺,又笑道:“这些东西课上都讲过了。” 谢碧桃点点头,看了看屋子里面,说道:“没想到少监的屋子里这样朴素。” 方维自己也打量了一圈,低声道:“我也是新搬来不久。”又问:“还有什么事吗?” 她就摇摇头,行了礼离开了。 天上飘着些淡淡的白云,显得又高又远。陈小菊向北走了一段,又往东拐。到了个角落里,就看见拉衣服的板车停在那里,方谨坐在板车车辕上,百无聊赖地将几个石头子儿往上抛,又一一接住。 她看了看周围,谨慎地问道:“不会有人看见吧。” 方谨从车上跳下来道:“这里是经厂的后身,平时少有人来的,你只管放心。” 她又小心地将怀里的书取了出来,微笑道:“你后来……没被他说吧。” 方谨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曹进忠,就摇头:“要是搁在以前,他高低得说我两句,罚跪一个时辰。这几日我跟着干爹出来做事了,他对我还客气些。” 他站起身来,看陈小菊心事重重,欲言又止的样子,笑道:“别怕,我那天跟你说了,我干爹的意思是,你要是考上女秀才,他就不能这样找你的事。” 陈小菊摇头道:“我就是识得些字,并没读过这些书,都读不顺,怎么考的上呢。” 方谨见她一脸愁容,笑道:“你别着急,慢慢学,能学会的。”又将一个油纸包塞到板车上的衣服包袱底下:“这都是些常用的书,还有几支毛笔,你自己慢慢练着。” 她道了谢,又抬眼看着他,恳求地说道:“我表哥就是个伺候茶水的,他认字比我还少呢。方公公学问那么好,你也一定不赖,能教教我吗?” 听了这话,方谨不由得尴尬起来,望着天咳了一下,正色道:“我……实在是人笨了些,脑子不好使,从小念书就没有念通过。我帮你找人来教吧,你先别怕。”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油纸包来,慢慢地一层一层打开,却是半只烧鸡,还带着热气。他递给她道:“快点吃吧,你吃完就走,没人看见的。” 她闻见了香味,心里头就痒了,自己默默往下咽了咽口水,摆手道:“我不好拿你的东西。” 他笑道:“这也不算什么。”自己扯了只鸡腿递给她,“我自己也吃不了,咱们一人一半。” 她接过去,先是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,鸡肉很嫩很香,一进嘴里就像是要化了。她不顾样子,狼吞虎咽地捧着吃起来。 方谨见她嘴里塞满了,一鼓一鼓地动着,就笑道:“别着急,我这半个也给你。” 她就接过去了,将肉吃净了,又慢慢嗉着骨头,见他两眼呆呆地看着自己,忽然不好意思起来,红着脸转过身去。 方谨道:“难得你这么喜欢,下次我出宫再带些。”她就转过身来,摇摇头道:“不用了。” 方谨见她嘴唇上沾了一层油,红红的,忽然一颗心直飘起来。他自己咬牙把它拽回地上,微笑道:“托我干爹的福,我好歹吃的好些,出宫也容易。这些东西,不算什么。”又掏出自己的帕子递过去,“擦一擦,别叫人看见了,说你偷吃。” 她把嘴和手擦干净了,将帕子折好了收在袖子里道:“我回头洗了还你。”又从袖子里掏了一包铜板出来道:“小方公公,这是先给你的。我知道不是太够,要是我能考上女官,月钱就能多些。” 方谨连忙摆手道:“这……这些事都是我干爹吩咐我的,你先自己好好学。” 她就笑道:“你只拿着,就当是托你买烧鸡的钱。不然我下回不敢吃你的东西了。” 方谨听见“下回”两个字,忽然心里的花儿都开成了一大片,笑着接过来,又低声道:“我最近不在神宫监做事了,你要是送大衣裳,初三、初八晚点去,剩下的日子早点去,曹公公那里就能绕开。” 第275章 她点点头道:“谢谢你啊,小方公公。”就起身道:“我先走了。” 她背过身去,把板车拉起来。方谨在后头使力推了几下,她回头笑道:“你别推了,我没事的,能拉得动,我吃了烧鸡了。” 第158章 筹划 将近午时, 方维在贡院门口落了轿。两个小火者打起轿帘,他稳步走过贡院大门。礼部两个仆役在前引路,见他迈过门槛, 便唱道:“登龙门了!”他笑了笑, 见东西两处竖着高大的牌坊,一处为“明经取士”,一处为“为国求贤”。 他走到明远楼前, 李孚、严衡和一众房师已经得到消息,在抱厦前肃立候着了。 他从怀中掏出圣旨来, 众人便跪了一地。他朗声宣读完毕, 将圣旨双手交给李孚, 又微笑道:“今科会试总裁、副总裁已定,各位考试官也已就位。明日清晨,待各位考官拜祭了圣人,考生即可入场。” 李孚正色道:“今年的春闱,举子共计三千六百余人, 乃我朝数百年来最多的一次。我等蒙天恩浩荡,为国选贤,自当尽心竭力, 不存私心。” 方维便笑道:“有阁老主持, 圣上自是放心。”又看着严衡道:“礼部承办,事情也操办得很周全。” 严衡笑着拱了拱手道:“方公公谬赞了。这是礼部天字第一号的大事, 务求圆满顺利, 方不负圣恩。从正月二十五起, 我与礼部的几位侍郎便在贡院住了下来, 各项流程,都一一盘点排演过几遍了。怕贡院这里人手不足, 我又从礼部调派了五十名杂役,以备使用。顺天府那边,我也打了招呼,调派的五百名军士,尽是精兵强将。” 方维见他一番说话滴水不漏,既给自己表了功,又不贪功,心里便是一动,也笑道:“严尚书这样实心用事,我等钦佩不已。他日一定奏禀圣上。” 严衡道:“多谢公公美言。” 方维见李孚面上颇有不耐烦之意,便笑道:“春闱在即,想必两位总裁极是繁忙,小人便不打扰了。” 李孚微笑道:“公公请慢走。”略拱了拱手,便回抱厦里去了。 方维施了一礼,转身要走,严衡却赶了上来,笑道:“方公公,你来一趟贡院也不容易,若是有意,便在这里四处走走也好。” 方维笑道:“并不好打扰副总裁。” 严衡摇头笑道:“这怎么算打扰呢。公公这样慧眼,在贡院里头左右走一走,检视一番,有什么疏漏之处,也都给我们瞧出来了。我们也好趁着今天,赶紧查漏补缺。” 方维便点点头,严衡引着他到了旁边的槐树下,笑道:“公公可曾听说过这文昌槐树?此树形似卧龙,传说是管着考生文运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可是要拜一拜。” 严衡也笑道:“考生多半都要拜的,求个吉利。”又带着他往后面去,方维见数十排低矮的号房密密麻麻,想起李孚说的话,问道:“三千多人,可放得下?” 严衡笑道:“这里合计是九千间,就是举子再多一倍也无妨。”到了一间号房前头,笑道:“房门一锁,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不能开了,吃喝拉撒睡,都在里头。” 方维道:“这九天下来,也很辛苦了,想必严大人也是这样过来的。能中得庶吉士,也是进士中的翘楚。” 严衡道:“惭愧惭愧,当日到底是年轻,若是如今的身子骨,可受不住了。”说着便笑起来。 方维推开门,见里头只有几张木板,摇头道:“这样多人,万一走了水……” 严衡道:“这两头都放着大水缸,也有杂役巡逻,就是防备走水的。原是一个时辰一巡,我因今年举子人多,叫他们半个时辰一巡,公公尽管放心。” 方维点点头,笑道:“严大人处处留心,实在是举子们的福气。” 严衡道:“都是读书人,十年寒窗,十分不易。以后若是他们中了进士,论起来,也算有师生之谊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在里面走了走,就起身告辞。 他刚走出贡院门口,迎面就碰到李义指挥着几个下人,搬着铺盖向里走。 方维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李孚这几日也须住在贡院中,不得出来,李义这是来送梳洗坐卧应用之物,便冲他点一点头。 李义见他穿着华丽,服彩鲜明,也走过来拱手道:“方少监。” 方维笑了一下,回了礼,道了声辛苦。 他本不欲多谈,打过招呼便向外走,李义却上前一步,笑着说道:“恭喜少监回宫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不必这样客气。”又说道:“你的消息倒快。” 李义道:“我因听宫里的公公们提起来,说年后从南海子回来了一位,在司礼监做事。我就留了个心,我姐姐……她前日到我家看诊,我问她是不是你,她就说是的。” 方维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,又微笑道:“尊夫人身怀有孕,也恭喜你。” 李义忽然有些窘迫,勉强笑道:“多谢少监。”又低着头道:“拙荆……她什么都不知道,所以请了我姐姐去保胎。若是少监觉得不妥,我便从中转圜,以后再不让姐姐上门了。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上不上门,那是你姐姐自己的事,并不由我觉得妥不妥当。她原是大夫,帮人治病,又有诊金收,我倒是觉得没什么。” 第276章 李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点点头道:“我姐姐她……的确是个心地仁厚的好人。” 方维脸色阴晴不定,想说几句话讥讽,又觉得多余,过了一会,叹了口气道:“贤伉俪如今琴瑟和鸣,也很好。日后生儿育女,互相扶持着,惜福之人福常在。” 李义苦笑了一下,回头见下人们将东西搬完了,也拱手道:“我看着他们去布置了,少监慢走。” 方维上了轿子,便吩咐道:“从前头拐弯,走鲤鱼大街回宫里。” 轿夫应了,慢慢抬起轿子。他晃晃悠悠地坐着,路过采芝堂门口,又说道:“前头人多,当心冲撞了,放慢些。” 他撩起轿帘,看采芝堂门口人流如织,不少妇女排着队往里进,锦衣华服者有之,布衣素服者也有之,也有三五成群唧唧呱呱地说笑的。他往铺子里头望去,看不到她,知道她必定正在忙,就笑了笑,将帘子放下去了。 蒋夫人在大堂里坐着,拿了正月的帐目在看,边看边道:“怎么年后就这十几天,挂账的就这样多。” 帐房先生陪笑道:“有些病人说囊中羞涩,东家就说将药先开出去,钱挂账了。”又看她的脸色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蒋大夫那里,也挂了几个。” 蒋夫人摇头道:“这样下去怎么得了。”见杨安顺从柜台前走过,又叫住他,问道:“药材库存还有多少?” 杨安顺答道:“卖得好的药材,大概还剩一个月的存量。”见她眉头皱起来,又道:“大掌柜,上回跟着您去祁州,那几家卖生药商户我也认了个脸。等过几天,我带上个学徒,去跑一趟那边,再进上几个月的货就好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又道:“夏天到了,天气一热,药材便放不住,不要买这么多,回头咱们再对一下,看看买多少。”又觉得腹中被胎儿踢得厉害,就站了起来,在大堂走动。忽然见到门口的伙计提了几个盒子进来,便问:“是什么?” 伙计便道:“刚有人递给我的,还有个条子,说要转交给您。” 蒋夫人接过条子,见上头用潇洒的行书写着八个字:劳苦功高,努力加餐。落款一个方字。她愣了一下,问伙计,“是什么人送来的?” 伙计道:“是唐家点心铺子,就是点心西施那家的伙计送过来的,说有人在铺子里定了十几个点心盒子,叫立刻送到咱们大堂来。” 蒋夫人明白了,打开点心盒子,见有雪花饼、枣泥饼、芋饼、酥油泡螺等各色小点,便对杨安顺说道:“十几个盒子都分下去吧,一人一盒。” 杨安顺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蒋夫人笑微微地道:“想是以前治愈的病人给咱们定的。”又补一句:“卢大夫喜欢这个,给她多放一盒。” 杨安顺便提着两个盒子,想到诊室去。门口的女人们见了他,便摆手道:“这里男人不许进的。” 他只好退回来。过了一阵,见卢玉贞出来洗手,就上前道:“卢大夫,有个病人送了些点心过来,铺子里人人有份的,大掌柜说多给你一盒。” 卢玉贞怔住了,笑道:“我在忙着,也没有停下来吃东西的道理。吃的一地碎渣,也难打扫。你们先吃着吧。”又问:“是谁送来的?” 他摇头道:“不知道。”又打开盒子:“你从早晨忙到现在都没吃饭,好歹吃两个垫垫肚子。” 她往盒子里看了一眼,忽然愣住了,又急匆匆往外头走。到门前张望了一阵,又回来笑眯眯地道:“那我先吃一个。” 她伸手拿了个酥油泡螺,在嘴里慢慢嚼着,脸上便露出个灿烂的笑来。吃完了,她又将两个盒子抱起来,笑道,“我带走了,正好放在诊室里头慢慢吃。” 杨安顺看着她的笑容,忽然觉得有些异样,他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,又猛然想起年前卢玉贞带他去买的几样点心,心中一阵乱跳。他疾步走到门口,左右望了一圈,并没有人,心中更是疑云一片。 他见点心铺子的伙计没走出去多远,连忙跑过去追上了,问道:“那个定点心的人,你认识吗?” 伙计道:“看样子是个轿夫,拿着银子和条子来定的,我们掌柜的见了条子,就吩咐我们装盒。” 杨安顺心事重重地回来,另一个伙计见了他,就笑道:“安顺,你的一盒,我给你搁到屋里去吧。” 他摆摆手道:“你们替我吃了吧,我不喜欢吃这个。” 伙计笑道:“还有这种好事。你可别后悔啊。” 他转头道:“快拿走吧。” 伙计见他脸色忽然拉了下来,吓了一跳,吐了吐舌头,就将点心拿走了。 第159章 漏夜 二月初八二更天起, 贡院门外便挤挤攘攘站满了人,数千人的灯笼如同繁星点点,将暗夜照得如同白昼一般。 方维的轿子到了街口, 就走不动了。前头几个小火者连推带挤, 使劲吆喝着,才在人群中勉强开出条道来。 他在正门前下了轿,忽然看见陆耀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, 戴着乌纱帽,配着绣春刀, 威风凛凛地站在贡院牌坊里面, 便上前拍着他肩膀笑道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第277章 陆耀见是他, 也笑着道:“外头人太多了,生怕有人闹事,李阁老就奏请圣上,让我们北镇抚司先来一趟,等到贡院开门放人, 搜检身上那就是他们号军的事了,我们不动这个手。我想着这也是大事,就自己带了五六十个人过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也是, 这三千多举子, 连同仆役家丁,外带送考的亲属, 怕没有一万人。” 陆耀看了一眼外头, 笑道:“送不送的, 有什么要紧。我倒是以为, 真有本事的,自己从岭南过来, 吃糠咽菜也能考上。”又小声说道:“这几日各处的人来报给我听,有求神拜佛的,有各寻门路的,花样多的很。” 方维看着正道东西两块牌匾,微笑道:“读书人一登龙门,则身价十倍。都不是傻子,谁不想走这个捷径呢。” 他们两个说笑着就往里走。到了公堂前,方维见至圣先师的牌位供在中央,拜祭的三牲酒食已准备好,李孚率众考官在供桌前肃立。 他从怀里掏出圣旨,众人跪了。待宣读完毕,李孚双手接过圣旨,便带着考官一起擎香拜祭孔子牌位。 释奠已毕,考官顺序进了点名厅,预备开门点名搜检考生。方维与陆耀对视了一眼,便点点头,一起向外走去。 陆耀回头见礼部的仆役正在收拾供桌,笑道:“我们武举出身的,到此地来,没来由地就比他们低了一个头。” 方维摇摇头笑道:“陆指挥,你是武举出身,低一个头,那我又算是什么出身,想必都要挖个坑钻进去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你不要多想。武举一事,便是多亏成化年间汪直汪太监奏请圣上,效仿文科设了乡试、会试,这才有了我后来的进身之阶。说起来,我心里头也得感谢这位公公的恩德呢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低声道:“张寿年那边……” 陆耀贴着他的耳朵说道:“圣上说是要三法司讯问。这些日子,兄弟们也不亏待他,没少给他加料。” 方维低低地笑了一声道:“很好。只是也别弄过了头,万一……” 陆耀笑道:“我心里有数,他脑满肠肥,皮糙肉厚,一时半会死不了的。前几天我去面圣,圣上话里话外的意思我也明白,只是谋反这罪名,不大好坐实。那小子也有些心眼,侵占农田、污□□女、纵奴行凶什么都认,就到了这事上,装傻充愣,硬是死也不松口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没那么容易。我看朝臣们也颇有些议论。” 又微笑道:“陆指挥,你是心里有数的人,圣上自然信得过。”到了大门前,他就拱拱手:“我也该回宫了。” 陆耀回礼道:“过一会儿,我看举子们进了场,也就该走了。横竖关在号房里头,就吃些大饼咸菜,这八九天没什么事就好。” 方维进了宫门,已是四更天,忽然冷风吹过,浠沥沥地下起小雨来。他提了灯笼,举着把伞,向南到住所去。夜色浓重,又阴又冷,手里的灯笼只发出些微光。他穿过月华殿门前,忽然听见有个女人的声音,朗声叫道:“天下太平。” 这声音飘过来,带着点颤音,方维听了这一声接一声的“天下太平”,已经知道是哪个宫女犯了错,被罚提铃之刑。他提着灯往里看去,果然看见一个背影双手提着铜铃,正步徐行,在凄风苦雨里分外凄凉。 他叹了口气,见有典刑的女官在旁边守着,不敢逗留,便回到住所去。敲了敲门,方谨便过来开了门道:“干爹,怎么没回家去。” 他摇头道:“今日玉贞在铺子里值夜,也不回家。”自己脱了外袍挂起来,用热水洗了洗,换了衣服,又上床去,问道:“你们洗过了没有?盖的厚些,外头下雨了,一路冷得不得了。” 郑祥在床上坐了起来,笑道:“我跟我大哥合计着,玉贞姐姐原不用这样辛苦。宫里头别说您这样的少监了,稍微有点体面的中官在外头娶了亲,女人也能在家吃香喝辣,体面得不得了。咱们家何必过成这样。” 方维躺下来,拉着他道:“我叫你玉贞姐姐在家吃吃喝喝,跟别的中官夫人们交际,买衣裳看戏,也不是不行。只是觉得浪费天资,未免可惜,她自己也肯定不愿意。” 方谨笑道:“干爹,有什么不愿意。若是有人供着我天天吃喝玩乐,我可是高兴的很,可惜就是没人。” 方维给他把被子拉起来,又伸手给了他脑门上一个爆栗子,“就你这身懒骨头,也就是我瞧得上收了你。” 方谨笑道:“我就是拼一个命好,遇见您了。” 方维自己想了想,叹口气道:“咱们虽然不是男人,可是娶亲也该是养家糊口都挑着的。你玉贞姐姐在外头做事,又难又累,我也不是不心疼,所以心里也为难。” 方谨笑道:“干爹,你可别为难了,这样瞻前顾后的不好。您一个人这样过了许多年,好不容易遇到心里头喜欢的,早点定下来不是更好么。人家在外头有了钱,也不一定要跟着您的。” 郑祥摇摇头:“那不会。我看着玉贞姐姐是个忠肝义胆的人,干爹都发配了,她也没走。何况干爹升了少监,论人才在宫里头也是一等一的了,都寻不到第二个,人品又好,性子又好,又真心疼人。” 第278章 方谨道:“我的傻弟弟,你也知道是宫里头,这才多大点地方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回头再跟她商量商量,总要以她的意思为重。” 方谨往他身上蹭了蹭,忽然问道:“干爹,怎么你就知道自己心里喜欢了?” 方维愣了一下,笑眯眯地道:“孩子,怎么问起这个来了啊。” 方谨小声道:“我就是想知道。” 方维想了想,便说道:“就是平日里总想见她,有什么事也想跟她说,她欢喜也跟着欢喜,她难过也跟着难过。心里头放不下吧。” 方谨便沉默了,过了一阵,方维见他不搭话,伸手拍拍他,问道:“孩子,你睡着了?” 方谨忽然幽幽地叹了口气道:“那要人家也喜欢你,岂不是很难。” 方维笑道:“可遇不可求,得撞大运才能有呢。” 他看了看方谨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了,你是劝我早点娶亲。” 方谨就轻轻地嗯了一声。方维笑道:“等我忙完这一段,寻个合适的时机,再提一提。” 他忽然语气又严肃起来:“我把你们两个叫出来,一块筹备殿试的事,知道为什么吗?” 郑祥道:“因为您心里头最信得过我们。” 他就点头道:“你说得对。科举是天下瞩目的大事,出了什么纰漏,都是要杀头的。我刚回宫不久,也没有什么亲信,只能让你们跟着我做事。从出题,选题,印卷子到最后阅卷发榜,都得万分机密,一点也不能漏出来。人心隔肚皮,这里面的事又多又杂,总有什么想不到的。由你们来做,我心里还有数些。” 方谨肃然道:“干爹,你放心就是。” 方维道:“从接了这件事,我心里头一直不踏实。三百多个进士,从哪里进,哪里出,哪里跪拜,哪里答卷,都是有规矩的,错一点也不行。后面几天跟着传胪大典,礼乐饮宴也是一大堆的事,都得排演多少遍。我想好了,你们两个,一个跟宫内各衙门的人校对,一个跟外头鸿胪寺、礼部的人校对,一定要把事情做得细致些。 方谨就笑道:“那些外头的官儿们,尤其是礼部的人,说话从来都是弯弯绕绕,之乎者也,我听不懂话,也应付不来,让郑祥跟您去吧,我只管宫里头的事就好。” 方维又问:“郑祥,你觉得呢。” 郑祥想了想,答道:“干爹,我觉得这样很妥当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就这么定了。” 他想了想,又说道:“凡是跟卷子有关的,你们不要管,我自己来就是。” 第160章 探听 王有庆随着方维进了他的住所, 方维便请他坐。 他摇摇头,又郑重地行礼道:“小菊的事,我知道了, 多谢方公公。” 方维笑道:“别这么客气。不要说她是你的表妹, 原本我就认识,就算只是个小宫女,人都有好生之德, 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人掉在火坑里。” 王有庆道:“这事我知道了好一阵了,一直心里难受得很。曹太监在宫里资历老, 胳膊比我大腿都粗, 我是真没办法, 好歹您给指了条明路出来。” 方维笑道:“缓兵之计罢了。眼下宫里头女官也有几个出缺,她要是用心学着,还有些希望。” 王有庆见边上放着热水,便提起茶水吊子来,给他倒茶。方维起身拦住了, 笑道:“没有让客人倒茶的道理。” 王有庆笑道:“我本就是天天准备茶水的,又算什么客人。” 他给方维倒满了,又皱着眉头道:“这茶叶在宫里的六安茶中也不算好的。若是想要好的, 我弄些出来给您。” 方维赶忙道:“不用不用。你得这个差事不容易, 千万不要做不合规矩的事。” 王有庆道:“我也算是老实人了。御前的那些中官,来钱的办法多的很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没什么靠山, 还是老实些好, 规矩这种东西, 有人倒是可以不守, 咱们却不能够,落在头上就糟了。” 他喝了口茶, 又闲闲地问道:“张太后娘娘这几日去找过圣上不曾?” 王有庆便冷笑道:“她倒是想找,来了好几次,圣上不见她,自己蹭了一鼻子灰,讪讪地回去了,过两天又来,想是还放不下她那个弟弟。” 方维道:“的确是。” 王有庆笑道:“她以为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,能让她带着娘家一起风光。如今她不过是圣上的伯母,架子也端不起来,活该报应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喝了两口茶,又道:“有庆,能请你帮个忙吗?” 王有庆道:“方公公,您尽管说,但凡我能够得着的,绝没有二话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能请你看一眼,圣上看的是什么书吗?” 王有庆愣了一下,小声道:“在御前伺候茶水的都是固定几个人,我还没混上呢。再说我虽认识些字,但也不多,只怕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都是有一搭没一搭的事,若是为难就算了,我也是随口一问。” 王有庆略有些不好意思,苦笑道:“我实在是混的不好,帮不上您的忙。” 第279章 方维笑道:“没什么,在御前能混成熟脸的,也都是背地下了多少功夫的。只是你也得多读些书才是。” 他们又闲聊了一阵,王有庆便告辞。方维苦留他吃过饭去,王有庆笑道:“茶水上缺不了人,要是交班的时候找不到我,打板子还是轻的。” 方维就放他走了。他一个人呆在屋里,将门关了,坐在椅子上冥想了好一阵子,将殿试前前后后的流程都排了一遍,略放下了心,又想起前几日跟方谨说过的话,又挂念起卢玉贞来,穿了件外袍,就往家里走。 等他到了家,太阳沉沉地快落山了。卢玉贞给他开了门,惊喜道:“今天大人回来倒早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今日的事都结清了,我想着你,就早点回来了。” 又伸手出去,摸着她的脸道:“脸怎么那么红。” 她咳了两声,摇头道:“今天着了些风寒,我就早点回来了。” 他拉着她进了屋子坐下,便问:“怎么好端端的人就风寒了?” 她就笑道:“我前几日腾出手来,见天气暖和些,就把冬天的厚衣裳收了,没料到紧接着就下雨了。” 他见她说话闷声闷气的,又问:“吃了药不曾?我去煮些姜茶来给你喝,这真是天天打雁,不留神被雁啄了眼睛。” 她就摇摇头指着桌上的一个碗,道:“我刚冲了些药。这也是铺子里做的,拿干姜、肉桂,枣子打成粉,用开水冲着吃。原本是寻常东西,驱寒用的,我师娘给取了个名字,叫做魁首方,一时间他们要会试的举子,听见这名字就来买,说是带进考场里头吃,怕中了寒气。有人大老远来了买不到,还跟我们着急了。” 方维听得一愣一愣的,忽然笑出声来,说道:“她也真是经营有方。”又自己喝了一口,品了品滋味,“倒是还差一样东西。” 她就问道:“差什么?” 他就笑道:“差二两羊肉,在锅里一块炖了,才叫驱寒。你过年做的羊肉汤,就是这个味道,我喜欢的不得了。” 她也跟着笑了,说道:“偏是大人你这样多奇思妙想。”又摸了摸额头:“我怕是要出汗了。”就自己解了外袍,换了衣服,到床上躺下来。 他给她拉了拉被子,坐在她身边道:“你倒是乖了。知道自己病了,就歇着点。” 她就看着他的眼睛,轻声说道:“我在铺子里这些天,也见多了些病人,不总是能药到病除,有些特意过来找我们,可还是绝症,没有法子,只能实话实说。日子长了,我心里头也知道,凡事都是虚的,咱们都平平安安的,千万别生病。” 他就笑道:“咱们不那么拼命了,也不用拼,别把你熬坏了。”又拿起她的衣裳在手里摸了摸:“都是以前旧的,咱们不穿了,选个料子给你再做几件。” 她把脸往被子里缩了缩:“又弄新的做什么。我看病人,也难免沾上些污秽,缎子的衣裳又不好洗,三两下就坏了。” 他就拍拍她的背道:“玉贞,最近有看过房子没有?” 她摇头道:“我跟上次咱们买铺子的牙人说了,让他先寻着两三处合适的,我再一块看,最近实在是太忙了。” 方维道:“我如今回宫了,总想着让你过得好点才是。花儿粉儿的,看你也不大爱,做衣裳你又说你穿不着,上次我跟你说打个镯子,你又说不方便。” 她就笑着拉他的袖子:“你送的点心,我收到了,搁在我自己的屋子里头,别人都不给。” 他见她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子,连忙在盆里倒了些水,将毛巾拧干了,过来给她擦干净,又笑道:“先睡吧,睡醒了明天就好了。” 正说着,忽然外面一阵急急的敲门声,卢玉贞吃了一惊,眼睛直盯着他看。他笑道:“我先去看看。” 方维去开了门,却是蒋千户。他愣了一下,蒋千户却拱手道:“陆指挥在外头街上等您。” 他狐疑地说道:“进来坐吧,玉贞也不是外人。” 蒋千户道:“陆指挥吩咐了,不让我们进门,怕扰了卢姑娘。” 他心下疑团更深,点了点头,便回身到了屋子里,看卢玉贞直直地坐了起来,眼睛睁得圆圆的,又惊又惧。 他坐在床边,笑道:“没什么大事,宫里头有事找我商量。” 卢玉贞半信半疑:“大人,天都这样黑了,一定是急事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宫里头的事,关于圣上的,一草一木可都是了不得的大事。你不要着急,好好在家养着,等我回来。” 她拉着他的手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来,只倾身上前抱了他一下,轻声道:“去吧。” 方维心里一阵酸涩,知道她是为自己担惊受怕惯了的,便拍拍她的背,微笑道:“没事的玉贞,你不要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” 他穿上外袍,随着蒋千户出了家门,一路走出胡同,就看见陆耀在门口牵着马站着等他。陆耀见他来了,就伸手指一指旁边的另一匹好马,直截了当地说道:“上马,进宫。” 第280章 方维见他面色严肃,便不再多问,上了马直奔宫门。两人进了宫门,他才低声问道:“什么事这么着急?” 陆耀道:“有大事,有人告发会试有考官向外漏了考题。我已经面过圣了,圣上叫司礼监跟我协同处置,陈公公就说这事由你经办。” 方维浑身一震,连忙问道:“说是谁漏出去的?” 陆耀低声道:“是李孚李阁老。” 方维心中惊骇,突然想起来蒋千户刚刚说陆耀不让他进自己家门,忽然心中雪亮,“是不是与他的管家有些干系?” 陆耀道:“正是。据说他是经手人,我怕玉贞多心,就没让他们露风声出来。人已经抓到了,就在北镇抚司关着呢。” 方维道:“那咱们先去北镇抚司提审?” 陆耀道:“兹事体大,审与不审,怎么审,我还得跟司礼监各位公公们商议。” 第161章 暗涌 陆耀和方维两个人刚进了司礼监的二道门, 就有一个穿白色曳撒的小宦官提着灯笼在门口等着,躬身行礼道:“陆大人,方少监, 老祖宗在值房正等着您呢。” 他引着两个人一路急行, 进了陈镇的值房。里头灯火通明,两盆银丝炭将屋子里熏出无限暖意。陈镇斜斜地靠在椅子上,正望着书案上摆的一瓶腊梅出神。 陆耀进来躬身行礼, 方维就在他面前跪下去。他摆摆手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又叫外头的小宦官道:“请黄公公也来商议。” 不一会儿,黄淮也过来了, 穿一身大氅, 戴着貂皮手笼。进屋卸了下来, 里头也穿得十分厚重。他躬身道:“还请老祖宗宽容在下。因前几日天气突然冷了,偶感风寒,鼻子塞住了,头也有些痛,一直咳嗽不止。”说着, 也深深地咳起来。 陈镇笑道:“黄公公辛苦了。原不该在你病中打扰,只是此事十万火急,还请您坐下来一同商量。” 黄淮点头:“为圣上分忧, 为您解难, 自是我等应当应分的。”又看向陆耀和方维。他们两个一直站着,他就示意起身看座。 四个人坐定了, 有小宦官恭恭敬敬地端上茶来。陈镇严厉地对着他道:“你先出去, 将门关了, 门口守着, 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。” 小宦官吓了一跳,连忙出去了。陈镇便冷着脸道:“圣上得知此事, 十分震怒。” 黄淮便点点头道:“这的确是天大的事。” 陆耀道:“已经将李阁老的管家抓了,现在北镇抚司押着。因圣上叫司礼监跟我协同办理,我就先过来请您几位的示下。” 陈镇喝了一口茶,仍是冷着脸道:“即刻去审吧,审完了跟我们回话就是。” 黄淮突然掏出帕子,捂着口鼻重重地咳了几声,又点头道:“老祖宗说得极是。” 陈镇看了他一眼,又对着方维道:“科考舞弊,自古以来都是捅破天的大案。这次务须要查个水落石出,看谁敢这样大的胆子,欺瞒圣上。黄公公这几日身体不适,你年纪轻轻,要多担一些。” 方维抬眼看他,灯火在他脸上投出一层摇摇晃晃的阴影。方维心中忐忑,便躬身道:“小人不敢,此事干系极大,小人一定时时请示老祖宗,绝不敢擅专。” 陈镇笑了一笑,又问道:“会试还有几天结束?” 方维道:“还有三天。按规矩,考生放出来后,考官还要锁院。李阁老一时半会出不得贡院。” 陈镇沉吟了一会,又问黄淮:“你看……” 黄淮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只摇手道:“万事但凭老祖宗做主。” 陈镇摇摇头道:“这……好生叫人为难。若此事是诬告,惊动了会试考场,也是大罪。”又问方维:“你说怎样合适?” 方维道:“我看先不用惊动考场的好。等九天会试结束,我们再去贡院拿人。” 陈镇沉吟了一会,点头道:“这样还较为妥当些。”又对着陆耀道:“你那边的人也看好了,这件事一律不准走漏风声出去。” 陆耀笑道:“陈公公还请放心,我叫我几个得力的手下去抓的人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陈镇道:“大家都放机灵些。去吧。”便挥挥手。 陆耀与方维起身告退。陈镇见黄淮强撑着站起身来,笑道:“黄公公,若是身子不爽利,告几天假也无妨。对圣上的忠心孝心,也不在这几天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老祖宗说得极是。” 方维跟陆耀提着灯笼往宫外走。一路无话,两个人出了宫门,仍旧骑马到了北镇抚司,直奔陆耀的值房坐了。 方维喝了口茶,这才缓过神来,皱着眉头道:“这事蹊跷得很。李孚那个人,你也认识,最是孤高狷介不过。平日见我们中官,也多半爱答不理的。” 陆耀大笑道:“你这话说得倒是很有意思。对你们爱答不理的,反而是好人了?我看倒是不见得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自然不是这个说法,只是说这人自视甚高。他平素也是独来独往惯了的,也不见有什么结党营私。那些翰林出身的文官,一早被他得罪得干干净净。” 陆耀道:“那他在朝中没有自己的人,想从进士中挑几个人追随他,也是顺理成章吧。” 第281章 方维笑了笑,低声道:“他一介举人出身,几年前不过是南京的闲官。这几年青云直上,能当上首辅,凭的是什么,也就是因为圣上看重他是个孤臣。若孤臣不孤,便没了抬举的意思。你说是不是?” 陆耀嗯了一声,又道:“李义的事,你没告诉卢姑娘吧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没有。这事机密得很,原不该让她知道。若是她知道了,料想也不会高兴,何苦来让她又想起以前的事。” 陆耀用手指在桌上敲着,又笑道:“我刚才在司礼监,实在没有敢问。俗话说的好,捉贼要赃,捉奸要双。如今会试考场不让去,举子不能抓,就靠李义一个人,他自然是招不出来什么的。” 方维道:“是什么人告发的?” 陆耀道:“是一个七品给事中,说认识一个考生,喝醉了大放厥词,说今次科考必能得中。他就好奇,多问了几句。那个考生趁着酒劲,便说自己从主考官的管家那里得了信儿,一准没有错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这种话,也的确是死无对证,便是不承认又能怎样。只说是酒后失言,借酒吹牛的事,实属平常。若是李义知道咱们手里没凭没据,就更不会说什么了。” 陆耀道:“所以我将人拿了来,心里也是七上八下。万一最后审下来没事,我虽不怕他,他好歹是首辅的管家,大家脸上也不好看。” 方维道:“这倒不怕。当务之急,便是想想这考生和李义是否真的认识,从何处结识。” 陆耀道:“依我看,李义在北京没什么根基,多半是他老家的亲朋故旧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既然知道考生的名字,咱们就查一查他的籍贯便是。这事礼部有底档,要来不难。不过咱们在李义跟前,不能透露。” 陆耀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又问:“今晚过堂吗?” 方维眼睛转了转,笑道:“倒是不用过堂审,只要诈他一下便是。这事还得你来。” 陆耀会意,也笑了,“咱们想到一块去了。”就开了门,叫了蒋千户过来,小声道:“把人给我带到值房里。” 不一会,蒋千户带着李义过来了。李义没上刑具,穿一件沉香色缎子直身,样子还算平静。他见到陆耀和方维两个人坐在上首,略有些意外。刚发了个愣,蒋千户喝道:“还不赶紧跪下。” 他犹豫了一下,咬咬牙,就跪了下去。陆耀坐在椅子上,并没有动,却对着蒋千户道:“你们也是,做事这样不细致。怎么不上刑具?好歹上个手铐。” 李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,打量一下陆耀,又打量方维。蒋千户从腰间拿了一副手铐,给他上了。 冰凉的手铐一戴,他的手就抖了起来。他抬眼看着陆耀,勉强开口道:“陆大人,这中间一定是有什么误会。想是拿错人了吧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没有误会。” 李义道:“我……一向是个安善良民。从来什么犯法的事儿都不敢做的。何况我是在李阁老府上当差,一向勤谨。” 方维微笑着开口道:“陆大人,我看他倒也不像作奸犯科之辈。” 陆耀冷冷地道:“知人知面不知心,一副老实相貌,倒是胆大包天。”他盯着李义道:“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?” 李义道:“这是北镇抚司衙门。” 陆耀笑道:“你知道便好。这里可不是偷鸡摸狗都要断案的县衙,我们办的都是大案。” 李义越听脸色越白,陆耀笑道:“我也叫你明白明白。有人告发你酒后有犯上作乱的言语。” 李义吃了一惊,整个人发起抖来:“大人,这是没有的,绝没有……小人便是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啊。” 方维笑道:“陆大人,我看是不是有什么错漏,言语悖逆可是死罪,单凭一面之词,不能贸然定罪的。” 李义感激地望着他,又叩头道:“小人……平日在府中伺候阁老,喝酒只是偶尔一次,喝醉了也只是倒头便睡……一定是得罪了什么人,故意要害我,请陆大人明察秋毫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也有些道理。我看里面有些蹊跷。这几个月你在外面喝过几次酒?” 李义想了想道:“也有十几二十次了。” 陆耀淡淡地道:“你刚才说你喝醉了只是倒头便睡,不曾口吐狂言,又有谁能证明?” 李义道:“拙荆便能……” 陆耀冷笑道:“你的女人,她还能不向着你说话。我说的是你跟谁喝了酒。” 方维道:“李管家,我们不是要为难你。若是能找几个人给你作证,说你不曾有悖逆语言,我们也好交代。” 李义摇了摇头,惶急地道:“这倒是多了,府中送花木、家具、一应杂物的,我老家的同乡,小舅子的朋友们,一时想不起来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想不起来也没什么,要不先来上二十大板,一边打着一边想,能想的快一些。” 李义面如土色,连连叩头道:“陆大人,方大人,请开恩啊,小人……实在不是不想,是太急了,竟想不起来。容小人几个时辰,慢慢想。” 陆耀道:“我看你就不老实。” 李义看着他,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。 第282章 方维笑道:“我看他是被吓住了,倒不是有心欺瞒咱们。宽限些也无妨。” 又对着李义道:“要不你先回去,将人记清楚了,在什么地方喝了酒,也写下来,我们也好找饭馆老板问一问话。” 李义叩头道:“谢方大人。小的感激不尽。” 声音已是变了。 陆耀便叫蒋千户过来,笑道:“下面那层牢房,你找一间给他,再给些纸笔。” 蒋千户笑道:“卑职明白。” 他将李义带了下去,陆耀拍掌大笑道:“方公公,偏你这样会装好人。” 方维抄着手道:“那咱们换过来,也不是不行。” 陆耀笑道:“还是这样吧。”又问:“若他在家跟人有些往来呢?” 方维道:“也不是没有可能。只是我冷眼看着,他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性子,倒没有多大胆子。” 陆耀笑道:“那咱们就等等看。” 第162章 疑团 “李义, 二十一岁,江西农家子,因饥荒流亡离乡, 在南京卖身为奴, 成为李孚的长随,后随他进京做了管家。” 北镇抚司陆耀的值房内,方维用笔蘸了浓墨, 一边在纸上写着,一边指给陆耀看。 “从他交的单子说起来, 过年前后饮宴本来就多, 他的应酬也不少。外头供应他们府上的陈设、衣裳、文房四宝、杂物等等的铺子, 都有请他吃饭,地点多是在东兴楼,那里离李孚的府第也很近。东兴楼的老板说他是熟客,每次定的都是雅间。他写出来的几个人,咱们也去查过了, 都是寻常商人,看着不大可疑。” “李荣庆,三十三岁, 广西籍举子, 二十六岁时中了广西乡试第八十一名。在京会试考了两次,没有考上。正月十七进京, 住在鸿福客栈。客栈老板说他是孤身一人, 没有带长随。偶然酒后失言, 被人听到, 告发此事。” 陆耀用手指头点了点两个人的名字,微笑道:“这两个人都姓李, 说不定是亲戚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也说不准他是李孚的亲戚,来头就更大了。我看了一下礼部的底档,有他乡试的记录,还有前两次会试的记录,看着并不出挑。” 陆耀拿起这张纸来,笑道:“他的户籍写明是广西李氏,李孚是浙江人,似乎差的远了些。除非……有冒籍。” 方维道:“冒籍也可能。不过冒籍的人,多是官宦人家的子弟,这人看着也没什么特别大的来头,祖父父亲皆是白身。是否冒籍,等他从会试考场出来,一问便知。” 陆耀点头道:“这个也不难查。” 方维沉吟了一会,又笑道:“李义这两天怕不怕?” 陆耀笑出声来,“自然是怕的要命,我可没打没骂,就是找了个没窗户的牢房给他住了。那里又阴又冷,又没被褥,得滚在稻草里头睡觉,他哪里住的惯,看着整个人都蔫下去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知道怕就好。我总觉得他这个人,有贪心却无胆色,不像是敢漏会试考题的。你要是说他从外头商铺里头捞些油水,收些孝敬钱,我倒是信,这样杀头抄家的罪名,我是不信的。” 陆耀摇摇头道:“人也有百种,不能一概而论,我办案子久了,也见得多,老实人发作起来也够人喝一壶的。说不定他哪天喝多了酒,胆子大起来,脑子一热,就顾不上了。还有另外一种可能,若是李孚有心把题目透出去,他自然也是要听主子的话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都是猜测罢了。眼下李荣庆还在会试考场里头,咱们两个大眼瞪小眼,倒也有趣。” 陆耀拿着方维写的几张纸,来回看了一会,又盯着方维笑道:“我这两天也看不明白了,你到底是想让李义有罪还是没罪,我也好心里有个底。” 方维被问得愣了一下,笑道:“他干了错事,便是有罪。” 陆耀在椅子上往后靠了靠,看着他只是笑:“跟我这样打马虎眼,倒妨害咱们的交情了。我还以为你一进来,就要将他先打上一顿呢。没想到你倒是轻轻放过了。” 方维沉吟了一会,喝了口茶,说道:“于公,我是司礼监少监,特来查办此事。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,再按大明律法办。于私……” 他看向陆耀,忽然眼神里闪出寒光来。“我想他死。” 他的眼神冰冷刺骨,陆耀看得心里一震,方维低声道:“我与玉贞的事,你一早知道。我本是个落魄孤身人,此生何德何能,遇到这样好的女人,将一颗心托付给我。当日宿迁船上一幕,你我都是亲眼目睹,若不是蒋大夫刚刚好去南京迎亲,将她从阎王殿里拉了回来,今日她早已化作森森枯骨。” “我心里想起来她躺在甲板上,满身是血的样子,也极为后怕。我这一生所求不多,并不想官位亨通富贵荣华,只求家中几个人平平安安的。谁若是动了他们,我便不惜杀人放火,并且一定杀人放火。” 陆耀心中一凛,点头道:“当时我的确看见了。”又说道:“若不是他这样狠心,还成全不了你们两个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这好比是一个瞎子在桥上走着,有人路过起了坏心,将他一把推到河里想淹死他。正好河里有船过来,把他捞起来了,又把他眼睛治好了,莫非还要感谢那个坏人。” 第283章 陆耀踌躇了一下,道:“那你是……真要想让他出不去这个门,办法也多的很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那倒不必。我来了这里,是为了奉旨办差,便不能只顾着自己的私心。科举舞弊是天大的事,若是咱们上来把他打一顿,屈打成招,以后经不起查的。我只是看不上他的为人,倒不至于构陷他。若是他不明不白地就死在这,咱们就平白无故惹一身骚,不值得为了这样的蛇虫鼠蚁,给自己落个一辈子的话柄。” 陆耀反复打量他,又笑道:“难为你这样公私分明。若我是你,高低也要先打他几顿再说。” 方维笑了笑,“你我都知道,这事是个烫手山芋,要办,就得办成铁案,谁也说不出来什么才行。” 他说完了,又盯着手里的纸张仔细地看。过了一会,他把纸放下,淡淡地说道:“李义藏着掖着,还有事没说全。” 陆耀问道:“什么事?” 方维道:“昨天审的时候他说过,跟外头的商人、同乡、小舅子的朋友喝过酒。那是被咱们用话赶话,情急之下脱口而出,可以信。只是这里头只写了些商人,没提同乡故旧,也没有说什么小舅子的朋友。” 陆耀笑道:“难为你记得这样清楚,那就是有鬼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他想了一夜,写了这些东西。没写出来的,说不定就是了。” 陆耀道:“这便能说通了。他不敢让我们知道,只敢写别的。” 他想了想道:“这事倒是可以再拿来诈他一下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这样问他,他有法子可以推脱。我心中已经有了猜想。” 他提了笔,在纸上写了“江西会馆”四个字,微笑道:“京城的江西菜不多,他若是跟同乡有应酬,八成会选在江西会馆。” 陆耀点头道:“那咱们就先将江西会馆的掌柜叫来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倒是不急。江西会馆这个地方,我去过一两次,也有些地方想不通,你跟我去一趟就知道了,只是需要换个便装。” 陆耀道:“这有何难。” 方维道:“不是普通的便服,你这样仪表堂堂,高大威猛,认识你的人应当不少。” 陆耀笑道:“那我就扮得再穷酸些。” 陆耀换了一身青色布衣,肩上又背了个褡裢,像是普通的行脚商人。方维穿一身黑色外袍,也不显眼。到了江西会馆门口,方维低声道:“咱们先吃完饭再说。” 他们进去点了小炒鱼、粉蒸肉并两个青菜,方维便额外吩咐道:“要一碟年糕,趁热裹在油纸包里头带走。” 店小二就答应着去了。陆耀看的茫然,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因上次过来买年糕,意外发现了这个地方。” 不一会儿,菜上来了,方维起了筷,笑道:“味道不错。”两个人慢慢吃着,方维又招手叫道:“要一壶里渡高粱酒。” 陆耀一边吃着一边笑道:“你这是日子过久了,越来越内行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不是有段时间在家做饭,倒是琢磨过这些东西。这里的菜可是做的不错。” 两个人只聊些闲话。吃完了,方维叫小二结账,掌柜的便拿着一个油纸包,笑眯眯地进来了,低头道:“中贵人又来此地赏光,我们荣幸之至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眼光倒毒辣。” 掌柜的笑道:“记住贵客,原是我们开饭馆的看家的本事。我上次也跟中贵人说过了,中贵人愿意过来吃饭,我们是不收钱的。” 方维便笑道:“我不敢吃你的白食。饭馆不挣钱,你们又赚什么呢。” 掌柜的看着他,又看看陆耀,见陆耀衣着普通,想是将陆耀当作了他的随从,又对着方维笑道:“这里原是江西籍的贵人富户们捐资营建的,日常开门营业不为赚钱,只为结交乡亲故里,大家同气连枝,互相帮忙,路子也就更顺些。中贵人,你说是不是?” 方维又道:“那江西籍的人来了,都不收钱吗?那你可就是开善堂了。” 掌柜的被他问得一愣,又陪笑着答道:“那不能够,只是像您这样的贵人来了,我们必定要伺候得好些。若是中贵人愿意,就在我们这里留下姓名,以后在此处宴请宾客,我们照菜单上的价钱,给您打个三折,就要个工本价钱,连宾客都照顾得舒舒服服。若是在此地住宿,也是一样。大家都是同乡,在外闯荡不易,多个人帮把手也是好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我跟你打听个人。” 掌柜的笑道:“中贵人尽管问,只要我能知道的,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 方维闲闲地道:“当朝首辅李阁老的管家,你认识吗?” 掌柜的犹豫了一下,点点头道:“认识是认识,不过……” 方维道:“他在你这里报过名号吗?” 掌柜的转了转眼珠子,又笑道:“中贵人,贵客们的名字,我们是不能往外透露的。若是您在这里挂了名字,我们也不能和外人说,这样大家都放心,您说是不是?” 第284章 方维笑道:“那劳您的大驾,咱们换个地方说去。” 第163章 医馆 二月的暴雨说来就来, 乌云从天的一边漫过,雨水顷刻便如瓢泼一般落了下来。贡院外的大街上,人群来不及撑伞, 就奔走四散。蒋千户披着蓑衣, 指挥着几个手下将贡院的门层层封住。 只听得里面几十面锣一起当当当地响起来,院门缓缓打开。陆耀从大门口走了进去,一路急行到了明远楼前。 李孚见到他, 十分意外,问道:“陆指挥, 有什么事吗?” 陆耀行了个礼, 笑道:“阁老这几日镇守贡院辛苦了。没有什么, 只是圣上觉得开考的时候,北镇抚司在外面协理治安,散考的时候便让我们过来,也算有始有终。” 李孚点点头,又朝外拱了拱手, 笑道:“托圣上的洪福,会试一切顺利。收卷官已经将考卷收齐,清点完毕。待号军再搜检一下考生, 便可以放人出去了。” 陆耀恭敬地道:“都听阁老的。我看外面雨下的很大, 街上泥泞的很,怕来接的人一乱, 踩死踩伤几个便不好了。我已经在门口设了卡子, 让他们一个一个地出, 这样虽出得慢些, 好在稳妥。” 李孚听了这话,便点点头道:“你想的很妥当。” 旁边的严衡也笑道:“陆指挥是干练中透着精细, 是栋梁之材。” 陆耀拱了拱手,以示答谢。 李孚看向号房一边,见考生已经陆陆续续从号房出来了,摆摆手道:“陆指挥,你且去忙吧。” 陆耀作了个揖,就回到贡院门口。 考生们撑着伞三三两两地走到院门前,脸色均是十分憔悴。蒋千户伸手拦住了,便道:“报下名讳籍贯。” 那个考生有点意外,看了他一眼,便报名道:“北直隶考生杨延惠。” 蒋千户挥挥手道:“走吧走吧。” 队伍越排越长,大雨向下浇个不停,考生们在雨水里淋着,交头接耳地抱怨。外面的人也渐渐鼓噪起来,陆耀皱着眉头,正想着再门口多放一个人问名字,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道:“广西考生李荣庆。” 蒋千户就不动声色地略点点头,向外打了个手势。 采芝堂里,蒋夫人穿过等待的人群,敲了敲小诊室的门,卢玉贞从里头出来,笑道:“什么事啊,师娘。” 蒋夫人道:“外头你师父忙不过来了,都是来会试的举子。” 卢玉贞走到大堂去看了一眼,见新摆了一溜凳子,十五六个举子挤挤挨挨地坐着,都是面色苍白。 她看蒋济仁在诊脉,就问道:“师父,他们这是……” 蒋济仁摇头道:“我看着也没什么大事,人在号房里关了几天,吃不好睡不好,身子本来就虚,这两天又有下雨,中了寒气,有上吐下泻的,头晕脑胀的。” 排在后面的女人们见她出来了,都是面面相觑,有个泼辣些的便道:“大夫,是我们先来的,凭什么先给他们看?” 蒋夫人陪笑道:“这些都是会试的举子,刚下了考场,有些头疼脑热。” 那个女人并不买账,大声道:“举人老爷了不起啊。我们都是半夜冒着雨套车进城来的,就为了看卢大夫。你们可不能就顾着伺候他们啊。” 卢玉贞走过来笑道:“大姐,你别担心,自然是先给你们看。谁先来谁后来,我心里记得清楚着呢,我们铺子一开门,你们就在门口等着了。” 女人点头道:“大夫,你知道就好了。咱们进城一趟不容易,都是听说你人好医术又好。我大姑姐也说改天要来呢。” 卢玉贞走到蒋夫人身边说道:“师娘,我看不如熬些姜汤给他们先喝着,暖暖身子,还能再等一阵。待会我就出来给他们瞧。” 蒋夫人犹豫道:“那你可要快些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尽力吧,今天没有要动刀的,肯定能快。” 她又叫杨安顺过来,低声道:“待会再来举子,就跟他们说一下,大堂里头已经有些人了。大概得等一个时辰,看他们等得等不得。若是着急,就把回春堂还有后面街上的余庆堂给他们指一指,别耽误了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,又道:“我看不如就把姜汤弄一个大桶,放在门前,进来的人都递一碗吧。” 蒋夫人点头道:“很好。这样说不定还能多些客人。” 卢玉贞洗了洗手,刚要回去,忽然进来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少年,朗声道:“请你们大夫出来。” 蒋夫人问道:“请问有什么事?” 书童脸上有些傲气,“我们公子出了贡院,便头痛不止,想请一位大夫去诊治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们铺子里有两位坐堂大夫,你也见了,正忙着呢。” 书童道:“我们是兵部侍郎王家,出的起赏钱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问道:“你家公子现在哪里?” 书童道:“就在外头马车上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要是方便,请他下来吧,在大堂坐着等。”又指着墙边一溜凳子,这都是刚考完试的举子,也都在等着。若是不能等,也可以到别家另请高明。” 第285章 书童打量了他们几眼,摇摇头道:“我们家的公子,怎么能和这些人坐在一块呢?” 那几个举子听见了,眼光齐刷刷都扫过来。有个举子忍不住了,便站起来道:“这位小哥,你这话好生没道理。都是刚出了贡院的,号房都是一样的,也不见你家公子嫌脏不肯进去,还不是在里头生生坐了八九天。” 书童冷不防被怼了一下,斜着眼睛看他,见这个举子二十多岁年纪,中等身材,貌不惊人,一身青色棉袍,穿得已经很旧了,便道:“这不是已经考完了么,考完可就不同了。有些人只能接着吃咸菜。” 举子道:“我吃咸菜也好,喝粥也好,读的是圣贤书,也知道做人的道理。嫌贫爱富,不是仁义所为。” 卢玉贞见二人话里带了锋芒,像是要吵起来的架势,便摇了摇头,对着书童道:“这位小哥,我就是店里的大夫,可是现下正忙着。这些排着队的大姐,都是天不亮就进了城门,赶着看完病抓完药,还得出城回家去,不能耽误干活。若是今天看不了,就得改天。眼下正是春耕,她们也是好不容易才能得空出来。你家公子听着是偶感风寒,并不严重,回家卧床歇息两天,八成就好了。” 书童脸涨得通红,又道:“你们开药铺,也真是有生意不做。” 杨安顺走过来笑道:“小哥,不是我们不识好歹,是实在太忙,两个大夫都忙得脚不沾地,病人也看不过来了。街上斜对过就是回春堂,他家大夫多些,有四五个。往前走还有一家余庆堂。我们是小本生意,没有办法,还请多担待些。” 书童便气呼呼地走了。 卢玉贞进了诊室,又仔仔细细地给几位女病人看了病,开了方子,知道她们多半不识字,又把服药的法子给她们细细说清楚,画上些图画。等把剩下的病人都看完了,已是过了一个时辰。 她又走出来,洗了手,忽然见到那个书童还在,吓了一跳道:“你不是……” 书童尴尬地笑了笑,从他旁边的凳子上站起一位眉目俊逸,打扮富贵的公子,拱手道:“大夫,刚刚我的书童告诉我了,是我不该强求。”又对着刚才说话的举子道:“这位兄台仗义直言,我很佩服。我姓王名廷元,顺天府考生,不知道兄台贵姓?” 举子便也拱手道:“我姓杨名延惠,北直隶容城人氏。我就是一副直心肠,你也莫怪。” 卢玉贞看他们一团和气,笑道:“你们两个倒是有趣。刚我还以为要吵起架来呢,又把手言欢了,真好。” 杨安顺给她在大堂里加了椅子,她就坐下来,看着剩下的七八个人道:“我也是大夫,是旁边那位大夫的徒弟。你们可以接着在他那里排着,也可以叫我看。” 举子们你看我我看你,都有些犹豫。过了一会儿,那位王公子笑道:“不就是女人当大夫么,我倒是觉得没什么。你敢在店里面坐堂行医,我就信你有真本事。” 他就走过来坐下道:“先给我看吧。从昨天起便头疼的厉害,好不容易撑到今天散场,险些要了半条命去。” 卢玉贞给他把了脉,问了几句,便道:“你这是在考场里受了寒,外感引发头痛,需要疏风解表。” 她抽出几根四棱针来,在火上燎了,比划了他脑后的凤池、风府穴。书童见了,连忙过来拦着道:“你……别手上不小心扎坏了。” 王廷元摆摆手道:“不妨事。让她用针。” 她下针果断,过了半炷香的工夫,王廷元便笑道:“不疼了。果然厉害得很。” 她将几根针一一拔了出来,又低头写了个方子,笑道:“你这个症状,用麻黄汤就是最好的。你照着这个方子熬了以后,再多喝些黄米粥,吃得不要油腻。” 书童就接过方子,到柜台抓药去了。王廷元却不走,坐在旁边凳子上,跟杨延惠凑近了说道:“今日相见,便觉得跟你十分有缘,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。咱们且寻个地方吃饭去,我来做东。” 杨延惠有些为难,指一指旁边,“我刚约了这位张兄。” 王廷元一看,是一位气宇不凡的翩翩佳公子,穿着一件天蓝色直身,神色略有些憔悴,却难掩其风神俊朗。他心里一震,笑道:“这位公子是?” 那人便答道:“姓张名中铭,湖广荆州府人氏。” 王廷元拱手笑道:“相请不如偶遇,张兄这样的人才,若是能一起赴宴,我就更荣幸了。” 张中铭犹豫了一下,也点点头道:“王兄这样诚心邀约,我看也是却之不恭了。” 几个人正闲聊着,忽然从外头冲进来一个人,叫道:“大夫,快救人啊。” 众人一看,原来是一个长随背着一个人,两个人都淋得透湿,浑身上下淌着水,看不出衣服颜色了。 杨安顺上前帮手把人放下来,忽然愣了一下,“原来是你?” 长随窘迫地点点头道:“小哥是我。” 他又恳求地看着杨安顺道:“我家公子从考场里刚出来,走了几步,就倒了下去,一直昏迷不醒。” 杨安顺看了看他,摇头道:“你们……上次大晚上好不容易救活了,诊金还没给呢,这次又……” 第286章 长随着急地道:“你们都是好心人,我求求你了。” 说着便要跪下去。 卢玉贞站了起来,问道:“安顺,是怎么回事?” 杨安顺冷冷地道:“是那次扬州会馆的举人老爷,这回又发病了。” 她赶紧走上前来,见举子脸色发青,嘴唇惨白,眼窝已是陷了进去。她伸手去诊脉,见脉象极其细弱,摇头道:“我当时说了,他得了绞肠痧,考这几天他撑不下来,这都是不要命了吗?” 长随惶急地解释道:“我也不是没有劝过,他坚持要考,说是家中已经熬了三年,好不容易筹够了钱,就等着他中试呢,不能这样就回去,没脸跟家里交代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道:“难为他这几天怎么撑下来的。” 她又对着杨安顺道:“要不你先带他到后头,拿件干衣裳给他换了吧。这样湿搭搭的,寒气入体,更不好了。出来我给他扎几针,再灌些魁首方,给些热气。” 杨安顺脸色都挂下来,嗯了一声,又道:“卢大夫,他们不过是看着你心地好罢了。一次不够,还得来一次。” 卢玉贞道:“安顺,先不要说了,咱们开医馆的,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这没了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,又问长随:“你家主人姓什么啊?” 长随道:“姓李。” 杨安顺哼了一声道:“怎么又是姓李呢。” 长随道:“姓李怎么了?” 杨安顺道:“也没怎么,就是我平生最烦姓李的。” 第164章 考题 陆耀和方维坐在堂上。陆耀皱着眉头, 看着地上横躺着的人,问道:“这李荣庆怎么还不醒?” 蒋千户脸上很为难,低声道:“回陆指挥的话, 这人被两个兄弟带进来, 看见是咱们衙门,就晕过去了。要不,拿些冷水泼一下?” 方维笑道:“算了, 他好歹是个举人,万一没什么罪, 就是胆小怎么办, 一泼倒给泼死了。” 他又对着陆耀道:“他这样躺着, 也不是没用。叫江西会馆的掌柜的过来,认一认吧。” 两个人把掌柜的带了进来,他见到地下躺着的人,也吓了一跳,浑身发起抖来。方维笑道:“掌柜的, 还请您认一认,这人有没有去过你们店里。” 掌柜的跪下看了两眼,擦了擦眼睛, 又盯了一会儿, 陪笑道:“几位大人,实在不是小人不用心辨识, 实在是……店里天天过来过去的人太多, 记不清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昨天才说的就忘了, 我再提醒你一句, 记住贵客是你看家的本事。”又淡淡地道:“把你们店里的帐给封了,你就能认识了吧。还是咱们非要到刑房里头问一问?” 掌柜的吓了一跳, 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,“这人似乎来过的,跟着李阁老的管家来了几次。” 方维问道:“他们两个人吗?” 掌柜的点头道:“是两个人。” 陆耀问道:“他们说了什么,你能听见吗?” 掌柜的就摇摇头道:“没有听清。贵客到我们那里去,都是叫的雅间,关起门说话的。” 陆耀便对着旁边的书办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又正色道:“掌柜的,我们不为难你,只是这里是北镇抚司衙门,你在这说的话,若是不属实,你自己心里明白的。” 掌柜的见他神色冷峻,连忙道:“小人明白。可以画押、按手印。” 陆耀便点头道:“给他画押。” 蒋千户又叫人把他带出去,陆耀就指着地下的李荣庆笑道:“别用冷水了,给他掐掐人中。” 蒋千户弯下腰去,使了大力气掐着他的人中。李荣庆轻轻哼了一声,睁开眼睛,迷瞪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,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。 他看着年纪也有四十岁了,身形瘦长,脸上不少皱纹,穿着也很普通。他抬头看着上头坐着的人,脸色煞白。 陆耀冷冷地道:“这里是北镇抚司衙门。知道把你带来干什么吗?” 李荣庆惶恐地摇头道:“在下不知。” 方维笑道:“李荣庆,你是举人,照例可以免跪。会试考的怎样?” 李荣庆眼睛就睁大了,踌躇了一下,不知道该怎样回答,半晌才答道:“还好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问道:“你的本经是?” 李荣庆答道:“是春秋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既然你说还好,那就把你的本经卷子默写下来吧。” 李荣庆吃了一惊,抬头看着方维,一脸茫然。 方维笑道:“难不成是出了考场就忘了?忘得这样快。” 他慌乱地说道:“没有。只是仓促之间,一时记不了许多。” 方维道:“文房四宝我们给你,你慢慢想,慢慢写,不用着急。”便对陆耀点点头。 陆耀便叫人过来道:“找间清净的屋子,给他弄上笔墨纸砚。” 堂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,陆耀也叹了口气道:“这人也不像是能弄出这样大案子的。他家世平平,年纪也不小了,未必有这样大的本事。看着胆子也极小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前几天的猜想可能是对的。” 第287章 陆耀想了想,问道:“此人是冒籍?” 方维道:“大有可疑。上京的举子们,有住亲戚朋友家的,有住客栈的,多数家境不好的举子都住各地会馆,方便与同乡往来,探听各路消息,住宿价钱也能便宜不少。他看着出身普通,却不住广西会馆,住在外头的客栈,大有可疑。” 陆耀在桌上翻出李荣庆的底档,念道:“广西布政司柳州府。这地方可真是远得很。”将手指在这张纸上敲一敲,问道:“是不是去他客栈屋子里去查查?” 方维道:“派几个人去搜一搜就是了,看看路引在不在屋子里头。” 陆耀道:“若是他有路引呢?” 方维笑道:“柳州一带,生产楠木,所以名贵些的寿材,都是从柳州进货。我家门外那条街,往来商人多半是柳州人。咱们叫一个过来,跟他用柳州话对答两句,立时见分晓。” 陆耀点点头,又问:“那你让他写卷子,又是什么意思?” 方维道:“先看看这人学问如何吧。” 陆耀笑道:“学问就是好,也都想着锦上添花。学问不好,就更加不用说了。” 方维道:“《春秋》一书,多是微言大义,极难精通,非极有成算者不能选。此人能以春秋为本经,我倒有些意外,想看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本事。” 陆耀道:“你怎么又考校起他的学问来了,咱们也不是考官。” 方维笑道:“咱们是审案子的,得比考官眼光更毒些。其中大有可探寻之处。” 陆耀看了他一眼,笑道:“越发会卖关子了。如今看起来,李义与他认识,是板上钉钉的,也有江西会馆的掌柜作证。李荣庆身上,疑点也有,咱们这两天算是很有些成绩。” 方维道:“多亏陆指挥调动有方,人脉也广。若是我,一时半会做不了这么多事。” 正说笑间,蒋千户道:“李荣庆将卷子写好了。”就双手呈上来。 方维接过去,就仔细翻着看。陆耀瞥了一眼,笑道:“字不错。” 方维道:“也就马马虎虎。”慢慢看了一遍,微笑道:“这卷子的水准,也并不高,尽是骈四俪六,空洞的很。” 陆耀道:“是你眼光高吧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他有些底子,若是透了题,料想不至于做成这样。” 陆耀听见这话,正色道:“依你所见,他确实与李义相识,但泄露考题尚存疑点。依我看,咱们先提审他一次,看看到底是什么路数。” 方维笑道:“咱们还差些东西。去客栈的人也该回来了,还有件东西,得私下去问,便是李孚当年会试应试的底档。” 陆耀道:“他若是进士,有登科录,倒是好查。只是他没有中过,这……”又想了想道:“我在礼部找几个熟人,这也不是机密的事,可以问,只是最早也得明天了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肃然道:“明天的问话,想必是十分艰难。咱们都得打好精神,养精蓄锐才行。” 三更时分,方维回到家里。卢玉贞给他开了门,他就笑道:“身体好些了吗?” 她拉着他的手,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,微笑着点点头道:“好多了,本来风寒就不算重,只是最近有些冷了,我自己多加了几件衣裳,又在铺子里忙了两天,就没什么了。”又问:“在外头怎么样了,能问吗?” 方维轻轻抱住她,笑道:“玉贞,我没什么大事,只是宫里头有些事忙的很,我也不方便跟你说。叫你在外头担心了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“我也习惯了,知道担心也没用,在外头忙起来,也就不大想了。” 方维又道:“今天是二月十七。咱们认识,也有一年了。” 她发了怔,过了一会才回过神来,低着头苦笑道:“大人觉得怎么才算认识呢?我第一次见您,那是万分的不堪。后面又有几次,也是狼狈至极。咱们似乎就没有体面地认识过。” 方维掏出帕子擦了擦外头的石头凳子,坐下去,拍一拍自己的大腿。 她就明白了,笑了笑,“我太重了,怕压坏了。” 他不由得笑出声来,“你能有多重,快过来。”拉着她到自己怀里抱住了。天上一轮明月,在淡淡的云中透出皎洁的光来。他笑道:“你看杏树上都有花骨朵了,过两天就全开了。” 月亮透过树梢,在地上落下细碎的光影。一阵浅淡的幽香,从满树的花苞里沁了出来。他抬头望着杏树,又微笑道:“此时此刻,咱们关起门来,万事不理,外头是清风明月,眼前是鸟语花香,便是高官显贵,也没咱们两个这么悠闲。” 她贴在他胸前,抬起头闻了闻,笑道:“杏花这味道真好,也不是很浓,有点像糯米的香。” 方维转过头去,看月亮在她的侧脸上蒙上一层微光,笑道:“这个世道,想体面地活着,实属不易。你一个弱女子,不过是挣扎求生而已,谁在你那个地步,也都是一样的。说到底,我也不是个体面的人,咱们两个配得齐齐整整,谁也别说谁。” 第288章 她就笑了,轻轻亲了一下他的下巴,微笑道:“大人,我原来就觉得你特别好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握住她的手,捏了捏她的手心,笑道:“现在呢,不好了?” 她摇摇头道:“不是,是越来越好,我想不到的那种好。” 方维就笑起来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我知道自己就是个极普通的人,搁在人堆里找不到的那种。若有些好处,也是因为你对我有了心思,慢慢就觉得我不一样了,我倒是该多谢你呢。” 她听得愣了,笑道:“怎么大人说话越来越客气了,总是这样见外。” 他想了想,又笑道:“确实是。我对你如今是又爱又重,反而不敢唐突。这些日子我心里原有些忐忑,见了你,我心里才定住了。” 她从他话里听出些意思来,问道:“大人是不是有些很为难的事?” 他就笑道:“是有些事不太好做,不过我会想法子的,你不用担心。” 又抱着她站起身来,“正事只能说到这儿了,要不咱们俩来一点不见外的?” 第165章 冒籍 方维走到北镇抚司衙门的大门口, 陆耀已经在里头候着了。 方维见他抱着手在门口走过来走过去,脸上阴晴不定,便笑道:“咱们都这样熟了, 何必这样客气, 还来门口等我。” 陆耀摇摇头:“倒不是跟你客气,是昨晚陈公公带了话过来,说他今天要亲自过来审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 皱着眉头道:“我原想着今天先审出个大概,再往上报的, 怎么这样着急?” 陆耀叹了口气道:“我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, 只怕圣上另有话要问。” 方维道:“稍安勿燥。我想着若圣上另有问话, 倒是没有不直接找你的道理。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。” 他们在门口又等了一阵子,便有一台青呢小轿慢慢过来了。后面跟着的两个小火者到轿子前头打起帘子,下来一个年轻的宦官,向他们微微一笑。并不是陈镇,却是之前来过的纪司房。 他俩面面相觑, 又赶忙堆起笑容,上前寒暄。 纪司房道:“我如今在文书房做事。老祖宗原想着今天过来的,只是宫里头另外有要紧事, 就给耽搁下了。他跟我嘱咐了几句, 让我跟陆指挥、方少监好好学一学。” 方维笑道:“纪公公,您也实在是太客气了。今日原不知道你要过来, 也没准备什么好招待。” 陆耀也道:“上次在对面的酒楼, 我记得纪公公酒量很好, 不如今天也安排一场。” 纪司房道:“我这次是奉了老祖宗的命过来办差, 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,可是不敢再沾酒了。之前在北镇抚司听了一次方少监审案, 实在是精彩绝伦,令人拍案叫绝。这次倒是也盼着您大显身手呢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上次不过是侥幸而已。这次全赖陆指挥忙得脚不沾地,及时扣住了几个人,希望能审出个水落石出,好不负老祖宗的信任。” 他们到了大堂里,客气一番,纪司房便推着方维和陆耀坐在上首,自己坐在下首。 陆耀叫人上了茶,见旁边书办也在案子前坐好了,便招招手道:“把李荣庆带上来。” 李荣庆在牢里过了一个晚上,慢慢走到堂前,已是头发蓬乱,神色憔悴。方维便微笑道:“他有功名在身,给他把镣铐去了吧。” 他感激地点点头。方维笑道:“李荣庆,按礼部的底档,你是广西柳州府人氏是吧。” 他眼神偷偷看着方维,又看看陆耀,垂头低声道:“是,学生籍贯柳州。” 方维道:“我看了你的呈报,你家向上三代,就你一个人是有功名的。” 李荣庆点头道:“我家几代务农。” 方维道:“那供你读书上进,能考上举人,已经是很不容易了,在家族中也是极为荣耀。” 李荣庆道:“家中父母妻子的确不易。” 方维道:“从广西一路上京赶考,路费自是不菲,在京居停聚会,也要一笔开销。若是无功而返,面上无光不说,盘缠也很教人为难。” 李荣庆听了这话,脸色就变了,眼睛直直地看着方维。方维道:“我问过你的客栈老板了,你住一个月的客栈,不算三餐,也要十余两银子。广西会馆那边,你是科考举子,可以额外便宜些,一个月五两银子就够了,探听消息也都方便。两个地方,就隔着三条街,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就能走到。为什么不替家里俭省一点呢?” 李荣庆的脸色越听越白,支支吾吾地道:“我……我是想着客栈里头舒服些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你说着是图舒服,却没有雇佣长随,一路自己上京,风餐露宿,想必也吃了许多苦头。其实去年夏天洞庭湖大水,湖广以南,流亡人士甚多,买个年轻男子做长随,身价不过三五两。” 李荣庆张了张嘴,就没说出话来。方维又道:“你是什么时候从广西动身的?” 他想了想,便道:“我是从十月就北上了。” 第289章 方维问道:“沿途经过哪里?” 他一边想一边说,慢慢地道:“经过桂林、永州、衡州、长沙、武昌,再过了河南开封府,经过北直隶保定府,赶在正月十七到了京城。” 方维道:“说得很明白。”又对着书办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 他便向着陆耀笑了笑,从桌上拿了张路引出来,慢慢说道:“我们从你屋里头,拿了路引出来。上头的文字也都对的上。只是有个天大的破绽,你没发现。” 李荣庆浑身一抖,惊恐地看着他,方维道:“这路引是十一月从广西柳州府签发出来的,你如何能在十月便上路?” 李荣庆惶急地道:“是我……是我记错了。我是十一月才出的门。” 方维笑道:“去年冬天,长沙到武昌一代的官道失修,南北商路不通,客商都避开此处,换走赣江府和临江府官道。加上严寒天气,运河结冰,若你走了长沙,两个月必定到不了京城。” 陆耀厉声道:“你是科考举子,必定也熟读大明律法,我倒是要问问你,伪造制书罪,论斩还是论绞?” 李荣庆浑身抖了起来,慢慢跪了下去:“大人开恩,大人饶命,小人……小人不曾用过这个路引。” 陆耀冷冷地道:“刑律有明文,诈为制书及增减者,论斩。未施行者,绞。” 李荣庆的汗水从额头直淌下来,只是叩头不止:“大人,我……我就是想投宿方便些。” 方维笑道:“李荣庆,其实案子到这里就可以不用审了。门外还有两个柳州商人候着,他们会讲当地土话,你是不是柳州人,一问就知道。我看你也不要再说些无用的话。” 李荣庆道:“大人开恩,小的……祖籍原是柳州的,只是从上上一辈起,就迁走了,所以一直报的是柳州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迁到什么地方了,你给我交代实情。从今往后,你字字句句都得是实话。” 李荣庆道:“小人不敢扯谎,我家现居住在浙江杭州府。” 方维道:“按大明律,生员可以在本籍应试,也可以到寄籍应试。你说你祖籍柳州,我们只当你说的是真的,会再仔细查明,绝不会冤枉了你。可是你假造路引,也是死罪,却是万万推脱不得。” 李荣庆绝望地垂下头去,方维又道:“这事可以先记下来。我再问你些别的,说不定有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。” 他慢慢说道:“按当年广西乡试的底档,你的本经是《易经》。你过去六年间,前两次会试,也都是选的《易经》,为何今年改选了《春秋》?” 李荣庆脸色苍白,结结巴巴地道:“小人……实在觉得《易经》难学,怕是越学越不能中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话倒是奇怪了。选《易经》的举子一向很多,房中主考官也多。《春秋》公认极难,主考也少。我昨天看了你的卷子,不像是学了多年的,换本经应当极为仓促,没有太多时间准备。” 李荣庆低着头,说不出话来。方维道:“我有个猜想,若是不对,你也可以直言。当朝首辅李孚李大人,所治本经就是《春秋》。你知道他是会试主考,又通过什么路径,探听到这个消息,所以急忙将本经换了,投其所好。” 纪司房忽然对着方维道:“任命考官,也是朝廷机密的事,外头的人,也难知道。这事倒是要好好问一下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纪司房又开口道:“李荣庆,按你说的,你现居杭州。李阁老也是出自浙江,是温州人氏。你与他,是否同族,或者有些渊源?” 方维心中一震,与陆耀交换了一下眼神,慢慢喝了口茶,不再言语。李荣庆忽然抬起头来,看着纪司房,既不否认,也不承认,含含糊糊地道:“我……我记不清了。” 纪司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又道:“你是个聪明人,想清楚了,老实回话。” 李荣庆沉默了一阵,又低声道:“我家中还有几位族叔在温州,大概跟李首辅有些远亲。” 纪司房点了点头,笑道:“人与人之间,总该是有些渊源的。”看着方维道:“要不要记录在案?” 方维笑了一下,向着书办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 他见陆耀脸色也不对了,微微冲他摇摇手,又笑道:“李荣庆,江西会馆的掌柜认出来了,你与李阁老的管家曾到他那里吃过酒。” 李荣庆并不否认,垂着头道:“我……就是起了取巧的心思,想着跟他打听一下李阁老的本经。治《春秋》的人少,我想着房中取录,说不定就能中了。” 陆耀向着书办道:“记录在案。” 纪司房忽然又闲闲地问道:“你见了他,没问些别的吗?” 李荣庆茫然地看着他。纪司房道:“你好不容易搭上首辅这层关系,不是就想打听首辅的本经吧。是不是还想再进一步,把考题也弄到手,好顺顺利利中试?” 李荣庆浑身一震,方维与陆耀四目相对,脸色顿时都变了。 李荣庆惶急地分辨道:“不是,不是,我没有……这是万万没有的……小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,也不敢干这样的事。小人就是想取个巧而已,根本不敢……”又连连叩头下去。 第290章 纪司房笑道:“伪造路引的事你都敢做,你还有什么不敢的,只是不敢认而已。”又看着陆耀道:“陆指挥,我看这人读多了书,也不免惫懒馋猾。不如给他用一用大刑,好让他知道些厉害。” 第166章 姐夫 堂上一片死一样的寂静。方维心中一阵寒意涌上来, 他定了定神,闭着眼睛理了一下思绪。陆耀笑道:“不知道纪公公是觉得怎样合适呢?打板子还是上夹棍?您说上什么,咱们就上什么。” 纪司房听着他话里有话, 就看着陆耀陪笑道:“陆指挥, 我也只是个建议。用不用刑,自然还是你们说了算。” 陆耀咳了一声道:“倒不是我不敢给他用刑。皇亲国戚流水似地在这里过,也不怕什么。只是这人昨天刚晕了一段, 再打板子上夹棍,可能今天就审不成了, 白耽误公公这样辛苦来一趟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捉贼要赃, 捉奸要双。这是杀头抄家的事, 总得两个人对过了口供,是不是真的透了考题,才能做数。不然我也实在难以向上交代。” 纪司房见他们两个说得头头是道,也放软了姿态,笑道:“我看这人虽是读了些书, 无奈冥顽不灵,实在可恨。所以就多说了两句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妨事。我们心里自然明白,都是一片忠心。” 李荣庆本就吓得瑟瑟发抖, 听他们一番答对, 只觉得从头到脚冰凉,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。 方维摇头道:“早知如此, 何必当初。取巧的心思, 原是人人都有, 可是终究不是正道。事已至此, 你自己心里明白,以后将功折罪吧。”又向着陆耀说道:“我看该问的都问过了, 要不先把他带下去。” 陆耀就点了点头道:“你先画个押吧。”李荣庆只是跪着流泪,书办将供状送到他眼前,他看了一眼,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,身子却不动。 陆耀拍了一下惊堂木道:“你认还是不认?” 他惊慌地答道:“我认。”手竟是抬不起来。书办就提起他的手指来,按了手印。 陆耀叫人把他拖了下去。方维向陆耀使了个眼色,走下堂去,看了一眼供状道:“此人身上的疑点,已经解了一大半。剩下的事,倒不急于今天,可以待户部查实他的祖籍,再行问话。” 他正说着,忽然有人来报:“司礼监陈公公已经起身到北镇抚司来了。” 方维心里又是一紧,陆耀与他对视了一眼,又对着纪司房笑道:“咱们都去大门前迎着吧。” 趁往外走的工夫,陆耀走到方维身边,压低了声音道:“看来今天这事,极难善了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道:“只有见机行事罢了。” 陈镇轻装简从,就带了贴身的两个长随,进了门口,就见方维跪在地上。他挥了挥手叫起身,笑道:“这几日没有听到消息,我心里总是惦记着。”又看着纪司房:“小纪在这里,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老祖宗这样的话,倒真让我汗颜无地了。也是我不够勤谨,办事不力,辜负了您的重托,倒教您这样忧心。” 陆耀带路,引着陈镇进屋坐了。陈镇坐定了,整了整衣服,肃然道:“我这趟过来,也是怕你们畏手畏脚。你们都还年轻,我们这些老人,原就该给你们做靠山的,好教你们做事没有后顾之忧。只管放手做去,有什么事,我能担着就担着,担不了的,就禀告圣上。圣上明睿,必能体恤这一片忠孝之心。” 方维道:“老祖宗这番话,对我等如此照抚提携,小人铭感五内,感激之至。” 陆耀笑道:“陈公公说的极是。我们虽资质粗陋,忙了几天,略有些能拿的出手的东西了。您若是不嫌弃,便请审阅。” 双手将李荣庆的供词递了上去。 陈镇接过去,略翻了一遍,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 又问方维:“李阁老的管家,又审过了不曾?” 方维笑道:“还没有呢。正想着再审一遍,跟考生的说辞两下一对,就知道真伪了。” 陈镇笑了一下,淡淡地道:“那你们该做事就做事,不要因为我来了,反而把正事耽搁了。”又端起茶碗来:“我只在这里听听便是。” 方维心中雪亮,脸上只是笑道:“小人有什么出丑的地方,老祖宗莫怪。” 陆耀也道:“北镇抚司衙门蓬荜生辉。” 他们在下首坐定了,纪司房坐在一旁。 陆耀挥了挥手,过了一阵,就有两个锦衣卫百户带着李义走了过来。他戴着全套手铐脚镣,面色灰败得如同秋日枯叶。 两个百户放了手,他扑通一声倒在地下,半天爬不起来。方维摆摆手道:“脚镣去了吧。” 李义除了脚镣,抬头看是陈镇冷着脸坐在上面,知道事情不小,浑身发起抖来,嘴里喃喃道:“老祖宗,小人实在没有说过什么犯上作乱的话,一句也没有,请明察……” 陈镇有些意外,便看向方维。方维笑道:“他大概是会错意思了。”又对着李义问道:“你是否去过江西会馆吃饭?你自己交上来的单子里,没有写上。” 第291章 李义看了看他的神情,见他脸色温和,略放了心,低声道:“在那里请过几次同乡吃饭。” 方维问道:“那为何不交代?” 李义道:“我……江西会馆那里人多嘴杂,我怕有人说什么。” 方维笑了笑,又问:“有个叫李荣庆的举子,你可认识?” 李义看了看他,又偷眼看陈镇,辨不出所以然,就犹豫了一下道:“认识。” 方维问道:“怎么认识的?” 李义道:“他是我小舅子的朋友,家里在杭州经商的。他到了北京,我就请他吃过两次饭。” 方维问道:“你们在席间聊过些什么?” 李义摇头道:“并没有什么……就是吃些酒,聊些坊间的闲话流言。” 方维问道:“可有问过李阁老的本经?” 李义猛然抬起头来,犹豫了一下,没有搭话。陆耀道:“刚才李荣庆已经自己认了。说是你告诉他的。” 李义脸又退了血色,低着头道:“他想投其所好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除了告诉他这件事,还说过什么?老老实实地说,不要等着我们去查。知情不报,罪加一等。” 李义惶急地答道:“没有什么了,的确是没有什么。其他的东西,我知道利害,不敢提什么。” 方维向着书办道:“记录在案吧。” 陈镇忽然笑了一声:“方少监审案,这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啊。” 堂上数人连同几个随侍的百户、书办、狱卒的眼光都向着方维扫过来。李义听得分明,牙齿咯咯地打起了寒战。 方维笑了笑,拱手道:“老祖宗说的是。”又低头问道:“你可有向他透露过会试的考题?” 李义哆嗦了一下,脸上一点血色也看不见了,连连叩头道:“我没有……我不敢的……我冤枉啊!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不用些刑罚,我看你总是不招。”就看着陆耀道:“上刑?” 陆耀看陈镇低头喝茶不言语,也点点头道:“上夹棍吧。” 三尺长的几块木板扔在李义面前,他瘫倒在地,再也不能挣扎。两个百户扯着铁条,将木板套住他的脚。两个人分开在两边使劲,李义就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惨叫声。他的声音嘶哑,像是从地狱里传来的鬼哭声。 脚骨发出了受挤压的咔咔声。他在地上翻滚着,向前挣了几步,嚎叫了几声“冤枉”,就大汗淋漓地昏死过去。 陆耀摆摆手道:“停了吧。” 两个百户把他拖起来,见他脸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,已经没有平时的一分模样。陆耀道:“用凉水泼醒。” 兜头一盆冷水泼下去,李义打了个冷战,睁开眼睛。看见夹棍在脸前扔着,他浑身一震,瑟缩着向后蹭了蹭,突然爬了起来,往堂上下了跪,嘶哑着喊道:“饶了我吧……我求求你,看在我姐姐的份上,姐夫,你饶了我吧……” 空气忽然安静了,堂下十几个人的眼光,一时都看向陆耀。他脸色也是一变,喝道:“胡说什么,谁是你姐夫,这两个字,也是你配叫的。来人,掌嘴!” 李义挣扎着道:“方公公,方大人,我姐姐跟着你不容易……” 众人听得分明,又齐齐看向方维,脸上都露出好奇探究的神色。 陈镇开口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方维吃了一大惊,浑身的血液像是一时都凝固了,只是僵直不动。陆耀咳了一声,拱手道:“陈公公,据卑职所知,这人的姐姐是方公公的婢女。” 李义张了张嘴,没再说出什么。陈镇看着方维,看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笑道:“罢了,看来是个暖脚丫鬟。买个丫鬟,收用了也是常事。这姐夫两个字,倒是无从谈起。接着审吧。” 陆耀也拱手道:“是。卑职明白。” 方维听得分明,低着头沉默了一阵,心中五味杂陈。他忽然伸手撩起曳撒下摆,稳稳地站起身来,几步走到大堂中间,直直地跪下来道:“小人向老祖宗请罪,李义的姐姐,正是小人未过门的妻子。” 第167章 回避 事出突然, 堂下众人都呆住了,眼睛尽皆钉在方维身上。陈镇也愕然地道:“方维,我记得你说过没有娶亲的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也是刚刚定下的亲事, 还没来得及禀告上司, 是小人的不是。” 陈镇打量了他一眼,皱着眉头道:“刚刚陆指挥说她是你的婢女。我也隐约记得,掌家跟我说过你家中有个丫鬟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回老祖宗的话, 她的确曾是我的丫鬟。但她人品端方,持家有道, 我对她十分爱重。我准备明媒正娶, 将她迎进门, 做我的正室夫人。” 陈镇忽然想到了什么,脸色就冷下来,肃然说道:“依照大明律,凡是犯人亲属,在审讯时应当一律回避。方少监, 你熟知律法,既然身为犯人的姻亲,为何不早些上报?难道是你有心回护?若你存了这样的私心, 那就是触犯刑律, 我也保不了你。” 方维抬眼看着他,摇头道:“禀告老祖宗, 我并不是犯人的姻亲。” 陈镇冷着脸道:“你刚说过, 要娶他姐姐为妻的。” 第292章 方维道:“小人未过门的妻子姓卢, 并非李义的血亲。李义唤她做姐姐, 只是因为她曾是李义的童养媳,亦是他的结发妻子。”他回头冷冷地瞥了李义一眼, 见他低头缩着不说话,又道:“他们二人因性情不和,早就已经和离了。” 众人都吃了一惊,看看方维,又看看李义,无限好奇,只恨公堂之上仍需肃静。陈镇听方维一番答对,见李义也不反驳,一时说不出什么,摆了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。” 纪司房却忽然拱手道:“老祖宗,我有一言,不知道当讲不当讲。” 陈镇哼了一声道:“讲。” 纪司房道:“需先将犯人押下去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,陆耀便叫李义画了押,又叫人拖了他出去。他双脚被夹成重伤,一路惨叫连连。陆耀又叫文书等下属都退了下去。 待他们走了,纪司房道:“大明律例附解中提到,应回避者,除了血亲、姻亲、师生,还有仇怨。刚刚犯人在,我便不方便讲。卢氏既是李义的原配,又要再嫁方公公,他二人之间,如有仇怨,也在回避之列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道:“你说的也有些道理。”又问方维:“你与李义可有旧怨?据实回答。” 方维道:“我与李义,既无仇怨,也无嫌隙。他与卢氏和离后,她便在我家做了婢女。若非李义适时放手,我跟卢姑娘也无从结缘。” 陈镇想了一下,问道:“你的未婚妻子,现在何处?” 方维道:“她在外头一家药铺里头做事的,铺子名叫采芝堂。” 陈镇对着纪司房道:“先将她请过来吧。我问一问话,若是果然没什么,便不用回避了。” 方维心里一凉,又看了陆耀一眼。陆耀笑道:“陈公公安排的果然最妥当不过。既然先不审了,陈公公请屈尊先到我的值房略坐一坐。我最近弄了些枸杞茯苓茶,祛湿极有效用,您不妨试一试。” 卢玉贞在医院里忙了几个病人,出来到大堂洗手,忽然看见之前帮她买铺子的牙人在门口探头张望着,就走近了问道:“你是在找我吗?” 牙人点点头,笑道:“卢东家,之前您交代的,找这附近两进的宅子,我一直都留心着呢,只是新年刚过,买卖不畅旺,好房子出的也少。刚有一家两进的院子,说是急卖,我已经去瞧过了,地方也近,院子也大,收拾得特别齐整。换在平日里,怎么也要六百两银子,如今他家里有些事着急用钱,说是三百多两就能卖。我想着这可是天大的便宜,赶紧过来告诉您一声。” 她就点点头,笑道:“谢谢你还惦记着,不过还得劳烦等一会儿。” 她又进去将剩下的病人仔细看完了,上楼披了件外袍,见天阴沉沉的,怕是要下雨,顺手拿了把伞,到大堂跟蒋夫人交代了一句,就跟着牙人走了。 他们走了三条街,牙人在一处宅邸前停下了,指着大门道:“就是这家。” 卢玉贞抬头一看,吃了一惊,红灯笼写着李字,正是李义的宅子。她看见大门口敞开着,偶尔有人出出入入,就问道:“怎么,这家要卖吗?” 牙人道:“可不是。昨天晚上派人跟我们说的,早上我过来瞧了一瞧,这屋子和园子可都是花了大价钱的,打理得也精细。三百多两就能买的话,在这个地段是可遇不可求的价了。你看这都是各路的牙人带来的买家。” 卢玉贞惊骇不已,就跟着牙人走进门去。牙人一路指着给她介绍,她精神恍惚,也没有听清楚。有几户买家在院子里各处指点着。她进了内堂,就看见两个丫鬟站在一边,李夫人坐在绣墩上,脸色蜡黄,神情暗淡,两眼肿的桃儿似的,估计是哭过。 牙人道:“这就是卖家了。” 卢玉贞上前低声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李夫人抬头见是她,诧异了一下道:“今天不是……”看到牙人在她身边,忽然反应过来,脸色又变了变,低头道:“家里……出了些事情,卢大夫,你看看要不要这房子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“什么事?” 李夫人凑到她身边来,低声道:“前几天,不知道是什么人,像是官差,就把我相公抓走了。后来就一点消息也没有,我心里日日油煎似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那为什么又卖房子呢?” 李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这年头衙门口朝南开,有理没钱莫进来。我托人去打听了,有衙门里的人应了,开口就是一千两,说能把人弄出来。” 卢玉贞心里疑团更深,又小声说道:“李义,他不是给一个大官做管家吗?” 李夫人道:“我去找了,李大人这几天都不在,在贡院里头呢,说是天大的事也不能出来。”她看着卢玉贞,有些窘迫地低头:“你的诊金……” 卢玉贞摆手道:“你既然有着急的事,后面的钱就算了。我原来也收过定钱了,一共没来几趟。只是你自己要想清楚些,外头多的是骗子,说不定是骗人的,先不要给他那么多钱。你还是重身子,卖了房子怎么办?” 第293章 李夫人道:“我娘家在京城也有房子。只是……”说着说着,拉着卢玉贞的手,眼中流下泪来,嘴里絮絮叨叨地道:“他要是有个好歹,我跟孩儿怎么办呢……他那么疼我,疼孩儿……” 卢玉贞听她说的话,感觉就是隔着一层屏障,她说的人,似乎也不是她认识的人,像是与她全无干系。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,既不是快意,也不是失落,却是异常的平静。她拍拍她的手道:“别着急,沉住气,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慌,别轻易就给别人钱。” 李夫人嗯了一声,抽出帕子来,擦了擦眼泪鼻涕。旁边一个丫鬟就打了热水给她洗脸。 卢玉贞道:“多保重,别动了胎气。若是觉得身子有什么不爽快,来我店里找我就是。” 她跟李夫人道了别,闪身出来,跟牙人低声道:“这家主人惹上了官司,宅子买不得。” 牙人吓了一跳,连忙道:“卢东家,我原不知道有官司,要是我知道,怎么也不能带您过来趟这个浑水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没有什么,你留心看着,有好的咱们以后再慢慢看就是了。” 纪司房带着两个小火者,在采芝堂门口停了下来。小伙计招呼他们进门,纪司房的眼睛就落在柜台后面的蒋夫人身上。 他走上前去,蒋夫人正打着算盘,手就停了,微笑道:“这位贵客有什么事?” 纪司房见她挺着大肚子,心中惊骇。两个小火者看见了,也是睁大了眼睛,面面相觑。 蒋夫人见他盯着自己的肚子看,脸便沉下来,问道:“几位,是求医还是抓药?” 纪司房定了定神,问道:“你可认识方维方公公?” 她愣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 他又问道:“我看着你有点眼熟,你姓什么?” 蒋夫人心中起了疑,看杨安顺在大堂里,便招手叫他过来,又陪笑道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不方便透露姓名,还请原谅。” 纪司房着了急,问道:“我好像见过你。你是不是姓卢?” 蒋夫人和杨安顺听得分明,都是一愣神。蒋夫人摇头道:“不是。” 纪司房又问道:“那你们店里头有没有姓卢的女人?” 蒋夫人使了个眼色给杨安顺,又摇了摇头道:“没有。你找错地方了。” 纪司房脸色有些惊讶,随即有些抑制不住的窃喜,他掏出腰牌给蒋夫人看了一眼道:“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 蒋夫人道:“你这腰牌,说不准是不是伪造的,我可不能信。” 纪司房道:“我们可是司礼监的人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一个妇道人家,不认识什么四礼监五礼监的。”又叫蒋大夫:“伯栋,这儿有两个人,光天化日之下,要强抢民女。” 不一会儿,卢玉贞回来了,杨安顺在门口站着,见她来了,连忙将她扯到一边,说道:“卢大夫,快走,店里有几个人,像是几个太监,指名道姓地要找你呢。” 她嗯了一声,问道:“是瞧病吗?” 杨安顺急得跺脚:“不是……是他们说要找姓卢的女人,还说是什么司礼监的。你快走吧,从后面胡同里走,那里人少些。” 卢玉贞点了点头,想到方维,就着了急,连忙道:“安顺,你帮我个忙。” 杨安顺道:“你是惹上什么人了吗?只管说。” 她从布包里取出一张空白的处方笺子来,又用自己的私印在上头盖了个章,递给他道:“你把这封信送到我家,从门缝里塞进去就行。” 杨安顺接过去,又道:“那你呢,还不跑?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我不能走,他们来找我的,若是我走了,说不定要找店里的麻烦。” 杨安顺也急了:“我不怕麻烦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是东家,我有分寸。” 他退了一步,看着她点点头。卢玉贞看天阴沉沉的,乌云像是要垂下来,又把伞递给他道:“这个你拿着。” 杨安顺伸手接了,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撒腿往地藏胡同的方向跑去。 卢玉贞走进铺子,见一群人纠缠在一起,喝道:“放手,都散开。” 人群散开了,她见纪司房是个打头的,就走到他面前道:“我是你要找的人。咱们走吧。” 第168章 会意 两个小火者一前一后, 带着卢玉贞从北镇抚司门口进来,纪司房走在最前面。刚走到廊下,就跟蒋千户打了个照面。 蒋千户笑微微地拱了拱手, 道:“恭喜。” 卢玉贞心中一片茫然, 只得点点头走过去了。纪司房带她进了陆耀的值房。她见一个白发老人坐在上首,陆耀与方维两边陪坐。看到方维没事,她心里略放了心。 纪司房凑近了说道:“还不跪下。”眼前的老人穿大红色绣金的曳撒, 左右袍袖上都绣着连片的蟒纹,气势非凡。她知道是个大人物, 就上前跪了下去。 方维微笑道:“玉贞, 这是宫里的老祖宗, 你随着我,也叫老祖宗就好。” 她听得晃了神,嘴里就说道:“给老祖宗问好。”又叩下头去。 第294章 陈镇摆摆手道:“罢了罢了。起来吧。”抬起头又看了她一眼,用手指了指下面的椅子,淡淡地道:“坐下说话吧。” 她就慢慢坐下了。陈镇看纪司房头发有些乱了, 嘴角也破了一小块,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纪司房窘迫地说道:“头先在铺子里头,我认错了人, 多少有些误会。” 卢玉贞陪笑道:“是铺子的伙计无礼了, 我代他们向你赔罪。” 纪司房摇摇头道:“都是小事,也没伤到。” 陆耀笑道:“都是误会。”又招手叫了个人过来, 低声道:“快给两位上些茶来, 压压惊。” 她心中惊疑不定, 只是偷眼看方维, 见方维也正微笑着看她,极轻地点了点头。 陈镇就端详了她两眼, 问道:“多大了?” 她恭敬地答道:“民女二十三岁了。” 陈镇笑道:“也是好年纪。看你们一个一个的,多年轻,我是老了。” 方维道:“哪里的话,您还年轻得很呢。” 陈镇摇头道:“都是恭维罢了,我自己还能不知道。” 卢玉贞见他问自己年纪,不明所以,搜肠刮肚一阵思索,脸上一边陪着笑,一边又看方维,见他低着头喝茶,心里疑惑更深。 有人送上茶来,她打开茶碗一看,是枸杞茯苓茶,用料很足,里头又加了些红枣、桂圆、莲子、花生,满满地堆在碗里。 陆耀笑道:“不知道陈公公觉得我们这里的茶怎么样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道:“还好。”又看着他笑道:“陆指挥,你也不过而立之年,怎么研究起这样的滋补方子了。” 陆耀道:“我做了这个差事,虽不能和陈公公您比勤勉,也算是夙兴夜寐,不敢有丝毫懈怠,所以自己也总得保重些。这茶比起宫里的茶,自然是没法比。只是这个方子用料都是足足的,又熬了许久,慢慢品,越品越有滋味。” 他说着说着,眼睛就看着卢玉贞,手指又敲一敲碗边。 卢玉贞知道他有话要说,低着头看着碗里的东西。陈镇忽然开口问她:“你是在外头做事的?” 卢玉贞回道:“是的。我在一家医馆做事。” 陈镇就看着方维道:“你大大小小也是个少监了,怎么叫她出去抛头露面的。” 方维陪笑道:“她有医术,是在外头医馆里头当大夫的,在家里呆着,未免可惜。” 陈镇略有些惊讶,笑道:“原来是女大夫。以前宫里头娘娘们患病或是生产,也有叫外头的女医来看的。你怎么早不说?” 方维道:“她才疏学浅,哪里够的上给娘娘们看病呢。” 陈镇笑道:“这有什么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你是大夫,正好这里有个人,让你看一下。” 他看着陆耀道:“把李义带到这儿来吧。” 陆耀笑了笑,招手叫人道:“把人提上来。” 卢玉贞听到李义的名字,忽然脑中灵光一闪,想到下午去看宅子时,李夫人说的那些话,又想到前几天方维同她说到近来有些难办的事,她将这些事穿在一块,脑子里大概有个轮廓了,只想不明白陆耀在对她暗示些什么。 不一会儿,两个狱卒把李义提了进来。卢玉贞吃了一惊,见他面色灰败,神情憔悴,头发乱纷纷地披在脑后,穿一身灰色的囚服,样子像是老了十几岁。 狱卒把他往地下一丢,他就惨叫出声。再仔细一瞧,看见他双脚青紫肿胀,动刑的痕迹在脚背上一条一条鼓了出来,边缘有些溃烂,触目惊心。 陈镇道:“这位大夫,你给他瞧瞧吧。” 李义抬起头来,见到是她,眼神就聚了光,嘴里哀哀地道:“我疼,姐姐,你救救我,我疼死了。”眼里也流下泪来。 她看到他这幅惨状,脑子里轰的一声,忽然想起从前的事,又看向自己的茶碗,电光石火般地明白过来,整个人后退了一步。 卢玉贞抬起眼来,陈镇笑眯眯地看着她,问道:“能治吗?” 她福了一福,答道:“老祖宗在上,民女……不方便给他医治。” 陈镇哦了一声,问道:“怎么不方便呢?” 她低头道:“这个病人,是民女以前的丈夫。” 陈镇淡淡地问道:“以前的丈夫?那你们是原配的夫妻,为什么就分开了?” 她看了一眼李义,平静地答道:“我与他性情合不来,两个人商量着,便和离了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道:“宁拆十座庙,不拆一桩婚。好好一桩婚事,也实在可惜的很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老祖宗,实不相瞒,以前我们常常吵架,动手也有,确是过不下去。各寻生路,也是好事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,又喝了口茶,微笑道:“一别两宽,倒也痛快。”看李义在地上咬着牙痛得出不了声,又指着他道:“你们已经断了姻缘,又为何不能给他医治?” 她就低下头,小声道:“我当大夫,也多是医妇人病的。男人的病,虽然也能治,到底男女大防,也应当避忌。” 第295章 陈镇笑道:“那今日便从权,不讲男女大防,一定要你给他治呢?” 她避无可避,又看了一眼方维,见他只是微笑,便下了决心,鼓起勇气道:“那我……我还要问过方大人,我们已经……怕他不高兴。” 陈镇忽然笑了起来,点了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又看向方维,“果然是念着你的,那就你来说话吧。” 方维本来十分忐忑,此刻见她已经明白了,精神一振,眼底都透出笑来,摆摆手道:“你只管给他治,没有关系的。” 她就俯下身去,在李义的脚踝上仔细捏了一遍,又伸手去触碰脚骨。李义疼得满头大汗,狂乱地叫起来。她摇摇头道:“他骨头没有断,只是筋脉受损,也不用吃药,多养几天就能好很多。这两天走不了路了。” 她从布包里取出几块纱布,用药水浸了,给他敷在溃烂处,又仔细地包好。李义低着头,只是流泪。过了一会才轻声道:“谢谢姐姐。” 陈镇冷眼观察,见她神色一直很平静,又见方维笑眯眯地看着,并无愠色,就微笑着对陆耀道:“既然这人没什么大事,就让他下去吧。” 陆耀便笑着答道:“陈公公宅心仁厚。”挥挥手叫狱卒将人带了下去。 卢玉贞掏出帕子擦了擦手,仍回椅子上坐了。陈镇就笑道:“我听说你从前当过丫鬟,怎么学的这些医术?” 她就答道:“我父亲是游方郎中,曾教过我一些土方。后来机缘巧合,认识了位名医,愿意收我做徒弟,我就学了些。学的也不好,勉强用着。” 陈镇点点头,又说道:“你跟方少监的事……” 卢玉贞微笑点头,柔声道:“蒙方大人垂青,是民女三生有幸。” 方维听了这句话,心忽然像化了一样。往事一幕幕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掠过,他眼角酸涩起来,又咬牙忍住了,笑得便有些僵。 陈镇闲闲地道:“你情我愿就好。听说你们……有婚约了。” 她愣了一下,点点头道:“是。” 陈镇道:“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 她就微笑道:“回您的话,过年时便定下了。” 陈镇转脸瞧着方维,“那时候你还在南边呢。”方维笑道:“是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道:“你是个有福气的人。”又转向卢玉贞,问道:“他的家人,你可曾见过?” 她摇摇头道:“方大人的父母,已经去世了。我也是一样的。因此我们就……自己做主了。” 陈镇又问:“宫里的兄弟、朋友呢?” 她就答道:“大人的两个干儿子,我倒是常见。别的人,我没有见过。” 陈镇问道:“预备什么时候成亲呢?” 她看了一眼方维,头越发低下去,捏着衣角小声道:“我是个妇道人家,一切都是方大人做主的。他说几时,便是几时。” 方维陪笑道:“我想着今年闰四月,春季不宜嫁娶,所以慢慢筹备着,等到了夏天,挑个黄道吉日,将婚事办了。” 陈镇点点头道:“这也是人生大事,办的体面些。”又道:“今日过来这一趟,没想到还遇到喜事,我也沾一沾你们的喜气。” 方维笑道:“谢老祖宗。届时还请您赏光,喝我们的喜酒。” 陈镇点了点头道:“我尽量。”又看着他道:“这案子,你接着审吧,不要怕事,自己用心些。” 方维道:“谢老祖宗。” 陈镇跟陆耀又客气了几句,便道:“宫里还有事,我就先回去了。” 陆耀苦留吃过饭去,陈镇道:“宫里实在是多杂事,撇不开。” 一行人便送他到门口,见天色昏暗,已经下起小雨来。纪司房服侍着他上轿,自己也坐了轿子,一前一后离开了。 第169章 目击 方维与陆耀回来了, 见卢玉贞仍坐在那张椅子上,手搭在膝盖上面,低着头默默不语, 像是在思索着什么。 陆耀拱拱手笑道:“恭喜二位, 贺喜二位。” 她闻声站了起来,方维就回礼道:“还要多谢救命之恩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谢我干什么,你该谢卢姑娘这样聪明, 什么都猜的准。说老实话,刚才我心里也没底。” 她就微笑道:“也没什么, 只是觉得让我过来, 必有缘故。后来一想, 就知道了。” 陆耀叹了口气道:“你也真是可惜。若是男儿身,只要跟着我做事,包你不用几年,就能升到千户。” 方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,将杯里的残茶喝干净了, 又笑道:“再给我加一点,这样真材实料的茶,比粥还浓些。” 陆耀道:“我是生怕卢姑娘明白不了。这茶喝着味道怪的很, 我也是强忍着咽下去的, 现在嗓子里还是又粘又腻,回头送你一口袋材料煮粥去吧。”又看着卢玉贞, 笑眯眯地道:“你要成亲了, 我这边验身婆的差事, 是不是就不能再做了。” 卢玉贞愕然道:“我并没有说不做啊。” 陆耀笑道:“方大人如今是司礼监的少监了, 今非昔比。一年的进项,我也大概知道个数目, 别说你一个人了,一百个你他都养得起。我这里都不是些体面的事,不是血污就是脓疮,哪里要劳动你呢。” 第296章 方维在碗底捡了两颗红枣,在嘴里慢慢嚼着,笑道:“玉贞要是自己愿意做,你就让她接着做也行。你再找一个像她这样肯出力的,只怕也难。她要是觉得忙不过来,自然就算了。” 她就点了点头。陆耀笑道:“我是跟你们混得熟了,才知道你这是夫纲不振。外头不知道的人听说了,只怕传的难听,说你是刻薄家小,逼着她们出来做事挣钱。少监的夫人在我手下,天天给犯人割腐肉,医烂疮,也着实不像话。” 方维道:“若是事事听人闲话,我早就不要活了。”又看着卢玉贞,微笑道:“玉贞,到底这是你自己的事,你自己做主就是了。若是不做了,也跟陆指挥好好说,他好早日寻一个能干的人来接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点头答应了。方维就起身告辞。陆耀笑道:“知道你们俩必定有话要说,不敢耽搁你们回家去,就不留吃饭了。”又叫手下送了两把伞过来道:“马车今日都有事出去了,不然安排送你们到家门口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劳你这样操心了,我们走回去便是。” 雨下得不急不徐,打在伞面上,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。路上行人稀少,皆是步履匆匆。 方维见她走得慢了,也刻意放缓了步子,转头问道:“是不是有点累了?” 她就点点头道:“今天我出去走了些路,腿有些酸。不过也没有大事。” 街边店铺都点上了灯,在雨中柔柔地发着光晕。方维看着她的侧脸,只觉得略有些憔悴,低声道:“玉贞,对不住。” 她微笑道:“不用说什么对不住。大人,你从来没有什么是对不住我的。” 他停下来,看着她,千言万语不知道如何开口,只慢慢说道:“我是真心的。” 她点了点头道:“我明白。” 方维见雨下大了,又道:“咱们到边上躲一躲吧。” 她摇摇头,又刻意加快了些步子,说道:“我得回铺子里去报个信,怕他们着急坏了。” 方维跟着她的脚步,道:“好。” 走了好一阵子,才到了采芝堂。方维微笑道:“你去吧,我在对面等你。” 卢玉贞进了铺子,众人见了她,连忙都过来了,将她围在中间,问长问短。 梁掌柜说道:“我看那几个太监气焰嚣张的很,咱们可别招惹上他们,说不清的麻烦。” 蒋大夫也忧心忡忡,问道:“他们没有为难你吧?” 她就笑道:“没事,只是叫我去,给人看了看病。”回头见蒋夫人一脸忧色,又道:“师娘,不要担心,小心动了胎气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又低声道:“有事咱们回头再说吧,你人没事就好了。” 她点了点头,环顾一周,见杨安顺不在,又问道:“安顺还没回来吗?” 众人都摇头道:“没见他回来。” 蒋夫人道:“他说不准在外头买些什么东西,估计一会就回来了。等他再到铺子里,我跟他说就是。” 她就略放下心来,又跟蒋夫人道:“我有点事,得先回家了。” 她举着伞出来,方维在街对面铺子屋檐下等着她。他们默默点了点头,就并肩往家中走去。 蒋夫人思前想后,心中惊疑不定,连带肚里的孩子也翻江倒海地折腾起来。她托着后腰慢慢走到门口,在漫天的雨中,忽然见到了他们俩离去的背影。 两个人靠的并不很近,但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亲密。她摇了摇头,心也跟着软下来了。 卢玉贞越走越慢,方维见她嘴唇也发白了,赶紧问道:“玉贞,你怎么了?” 卢玉贞道:“我……身上不方便,忽然疼得很。” 方维道:“那就先别走了,咱们雇个马车吧。”停住了左右一望,也不见有车来,只好低声道:“你再撑一阵子,行不行?就两三条街了,到家就好了。” 她点了点头道:“没事的,大人,我能走得动。” 两个人转进地藏胡同里,她脚下一个不留神,就踩进了泥坑,整个人跪倒在地上。 方维吓了一跳,连忙把她扶了起来,见她膝盖以下淋淋漓漓全是泥水,着急地问道:“能走吗?” 她咬着牙道:“没事。” 他又问道:“我背着你?” 她笑道:“就几步的事了,别把你的衣裳也弄脏了。” 他就摇摇头,将她的手拉住了,低声道:“我路熟些,你跟着我走就行,当心,暗处都是泥坑。” 两个人牵着手,深一脚浅一脚地从胡同里走向最深处,方维刚要伸手从怀里掏钥匙,忽然旁边暗处闪出一个人来,叫道:“卢大夫。” 她吃了一惊,见是杨安顺,举着那把她给的伞,浑身上下都湿透了,雨水沿着头发向下滴。他脸色苍白,眼神却直直地钉在她的手上。 她跟方维对视了一眼,放开了手。方维咳了一声,自己掏钥匙开门。 她忽然害了羞,脸就红了,暗暗庆幸天黑了,看不出来。她小声问道:“安顺,你怎么没走呢。我不是说……” 第297章 杨安顺大概是淋了太多的雨,声音也极弱,吞吞吐吐地答道:“我害怕……我要是直接把信塞在门里头,天下雨了,你的信被泡烂了。” 她觉得鼻子有点酸了,又问道:“你……就一直在这等着吗?真是一根筋。怎么不到旁边铺子里头躲一躲。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我怕他回来了,我正好看不见,就错过了,耽误事。”看了看胡同边上的白灯笼,又补一句:“我……我看见旁边都是白事铺子,意头不好,不敢进去。” 他越说声音越小,最后小的都快听不见了。方维开了门,笑道:“小兄弟,你先进来吧,屋里坐一坐,喝点热水,别招了寒气。” 她就笑着说道:“你看我这糊涂。快点进来,还没吃晚饭吧?我们凑合做一点,一块吃些。屋里有衣裳给你换。” 杨安顺看看她,又看看方维,忽然整个人都失去了力气,腰弯了下去,握着伞的手也颤抖起来。 方维看得清楚,吃了一惊,连忙问道:“小兄弟,你……你怎么了?”就上前来扶他。 杨安顺提着一口气,咬着牙直起身来,摇头道:“我没事。” 他往后退了一步,没让方维碰到他,脖子里喉结起起落落,又憋出一句:“那我先走了。” 卢玉贞着了急,连忙道:“安顺,你这孩子,怎么这样见外,你走什么,还没吃饭呢,你……” 杨安顺转头自顾自地走了。他疾走了几步,伞打得不对,胡乱地歪在一旁,狂风吹着急雨,把他又淋了一身。他索性跑了几步,脚踩在泥坑里,溅了几片泥点子,身影很快消失在白色灯笼的微光里。 卢玉贞喊了两声,他只是听不见。她住了口,茫然地抬头道:“大人,我……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?” 方维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荡荡的胡同口,摇摇头道:“没有,我是没听出来。”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咱们赶紧进屋吧,外头可真冷啊。” 第170章 约法 方维将几碗面条端了上来, 擦了擦手,又问:“你上次弄的那个象羊肉汤的方子,家里还有没有?我去给你熬一碗来。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道:“我也没什么大事, 吃些热乎东西就好了。这热汤面就很好。” 他就笑道:“家里也没有什么了, 这个快些。再加些酱菜先凑合吧。” 两个人默默地吃完饭,他将碗筷收拾了,端了个盆过来道:“看你脸色都不好了, 先洗个脚。”又蹲下去给她脱鞋。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,向后退了两步, 飞红了脸道:“这……怎么行?” 方维抬眼看着她, 笑道:“怎么就不行了。” 她摆摆手道:“我……我自己来。” 他就放了手, 站起身来笑道:“行,你不习惯,就先自己来吧。”看她自己将鞋和袜子脱了,又低声道:“以后习惯了就好了。” 她抬头看他,见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脚背, 忽然自己害臊起来,脖子都胀得通红。她用脚踢了踢,把水搅乱了, 低着头道:“你看什么?” 他回过神来, 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提起热水吊子道:“我看水凉了, 给你加一点。” 水倒了进去, 涌上一圈一圈的波纹。他索性搬了个凳子过来, 在她跟前坐了, 低声道:“今天的事,我知道是仓促了, 可是事出突然,我也是没法子才……” 她点点头道:“大人,你不用再说,其实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。” 他嗯了一声,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我……不知道说什么好,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你成亲的。你千万不要觉得,我是因为要应付别人。” 她就正色道:“大人,我天天在外头里头都很忙的,我没有那个闲工夫计较这些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略放了心,就笑了起来,又给她倒水。 她摇头道:“不用了。”自己拿了毛巾擦干净了,又道:“我倒是有一些正经的话想跟您说。” 方维见她神色肃然,心里一跳,连忙道:“你先到床上去躺着,我这就回来。” 他端着水到院子里倒了,洗了洗手,心里琢磨了一会儿,才回到堂屋里。 他看见她在床上半躺着,身上盖了被子,就自己拿了凳子在床边坐了,凑过去柔声道:“有什么事,跟我说吧。” 卢玉贞把自己的两只手握紧了,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沈芳沈大人,我嫁过人的。” 他听她改了称呼,愣了一下,说道:“我早就知道啊。” 她微笑道:“陆大人弄了那个茶,我能猜出来,是因为他是成过亲的,我也是。” 他笑道:“你想多了。我心里只觉得你聪明,没有想过别的。” 她点点头,又诚恳地说道:“我过去的事,您是都知道的。有什么不好的,我也没法子改了。” 他就笑了,伸手给她扯了扯被子,又给她将簪子除下来,散了头发,摇摇头道:“咱们都这么久了,你也没藏着掖着,我没什么不知道的。你也不需要改什么。” 第298章 她正色道:“我第一回 嫁人,是被族人卖了,没得选。后来做了两年下贱行当,是被前面的丈夫卖了,也没得选。这次总算是能自己做主了。所以有些话,我想跟您说明白,若是您觉得不行,还有一段日子,反悔也来得及。” 方维的心跳的很快,他仔细想了想,说道:“是要我以后不纳妾吗?我应承你。” 卢玉贞愕然地看了他一眼道:“这个我倒是还没想过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也没想过,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要别人,你这样好,怎么忍心辜负你呢。” 她就摇头道:“色衰爱驰是人的天性,我也不年轻了,一身陈年疤痕,又有血症,老得会很快的。我不是信不过您,只是我天天看病,许多原配夫人辛辛苦苦熬出头了,丈夫中了举或略有些钱,就要纳妾养外室。心里郁结了,便要生病,我见了许多。”她微笑道:“您这次回来,我也知道,大概是做了官,跟以前不一样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是有了个官职,别的也没什么。你若是不放心我,我给你写个文书就是。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你跟方谨父子两个也真是一模一样的,口气都差不多。一纸文书,又能锁得住谁。我说的不是这个事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给她倒了杯糖水递到手里:“你慢慢说,不着急,我听着呢。” 她就喝了水,很慢地说道:“我就想了两件事,一个是大人您现在做了官了,这年头百姓过的也苦,咱们多行善事,少做些……搜刮民财的事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赶忙道:“玉贞,你是不是在外面听了些胡言乱语?我并没有做什么。” 她就支支吾吾地说道:“大人,您是好人,我心里明白。我知道您也是身不由己的。只是我在外头听的议论也多,有些事做起来,得饶人处且饶人,能做好事的,咱们也都尽力做。” 方维窘迫起来,点点头:“我们做中官的,名声的确不好听。污糟的事,不用你说,我也见得多了。身在宫中,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多干净的人,良心上我还是过得去的,你尽管放心。” 她笑了,就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咱们家日子过得这样,有吃有喝,我就很知足了。医馆那边,也有进账,平常的开销我能挣出来。那些金银珠宝,都是身外物。就算穿金戴银呼奴使婢,死了也都是一具枯骨罢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你这说的几句,倒真是有佛性。你不用担心这个,我心里有分寸的。”见她望着他,一脸恳求,又笑道:“你别怕,我就是在宫里头寻常做事,不是杀人放火。俗话说,妻贤夫祸少。你这样贤惠,我心里头也爱重得很。这个我答应你,你再说下一个。” 她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又道:“我想着咱们成了亲以后,我还在医馆里头做事。” 他就笑了:“这样闲不住啊。其实中官们娶了亲,那些夫人们也在一块吃酒赏花看戏什么的,日子过得也不错。” 她坐直了,拉着他的手:“我刚听陆指挥说了,您现在今非昔比,也有钱了。只是这些日子以来,我开了医馆,做了正经大夫,给人治病渐渐也有了些名声,累是累些,心里头欢喜得很。” 他被说中了心事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有些事我得跟你说明白。我以前在婚事上犹犹豫豫的,也是怕这个。你跟了我,被人知道了,不是什么风光的事,别人嘴里不会有好话。我也没什么大权势,护不住你的。别人对你指指点点,你也会心里难受。” 她听了,也咬着嘴唇,深深地低下头去,过了一阵才抬起头来说道:“大人,我不害怕的,以前我也被人骂,都习惯了。我……” 他听得一阵心酸,就坐到床边,把她抱到怀里,低声在她耳边道:“原本不是你的错,你是因为我,才得受这个罪。你若是嫁给别人做正头夫妻,便没这样的麻烦。我都没让你享什么福,又怎么忍心让你背着唾沫星子。” 她将脸贴着他的胸前,闷闷地听了一会心跳声,又抬起脸来笑道:“咱们先别自己吓自己了。我既是要嫁你,这个就该是我担着的。总不能天下的好事都落在我一个人头上了,您说是不是。” 他就笑了,也点点头道:“玉贞,我原答应了爱护你一世的。既然是要做你的丈夫,就该以你的意愿为重,这个我也应承了。只是你最近要额外小心些,有人会盯上你的。还有别的吗?咱们凑个约法三章,还差一条呢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再也没有了。” 方维将她抱紧了,亲了亲她的脸,笑道:“我再答应你一条,你留着慢慢想。先有些着急的事商量。” 她抬头问道:“什么事?” 他笑着问:“聘礼要怎么给呢?” 她就拍拍他的手,笑道:“聘礼嫁妆什么的,我也不懂。” 他诧异了一下,就明白了,笑道:“你以前……大概是很简慢地就办了。” 她也有点不好意思了,低头道:“我就一个人,别的什么也没有。”突然想起什么来,又道:“我……我说以前的事,你不生气吧。” 第299章 他就笑道:“不生气。你若是以前嫁了个好人,夫妻和睦恩爱,我拍马也追不上的,说不定心里头还会别扭一下。那么一个人,给你提鞋都不配,我生什么气,不是给自己掉价么。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开口问道:“大人,我想问个事。若是你觉得不方便,也可以不回答。” 他嗯了一声,说道:“你问啊。” 她问道:“李义……是不是会死?” 他愣了一下,答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他犯的是大事,我说了也不算。” 她就又叹了口气,不说话了。他拉着她的手,问道:“你心软了?” 她摇摇头道:“也不是。今天他跟我说话,我觉得像个陌生人似的。他那样哭着求我,说:“姐姐,救我,我疼”,我就想起当年他卖我的时候,也是那么跟我说的。” 方维咬着牙道:“你不要说了。咱们就别想这人,只当没有过。” 她苦笑了一下道:“真能当没有过吗?我不能。我一下子想起来我被人打得吐血,被人掐得就剩一口气的时候,我也疼,却没人可求,也没人来救我。” 方维抚摸着她的后背,低声说道:“他对不起你,我知道。我也没法子叫你不想,换了我,我也做不到。” 她就点点头道:“他的事,您不需要为难。我们不害他,可是他自己犯了事,该怎样就怎样,我有善心,也不放在他身上。” 方维眼睛都亮了,给她比了个大拇指道:“你这样说,真是好极了。我还怕你给他求情,很好很好。” 他又在她手腕子上捏过来捏过去,她笑道:“这又是做什么?” 方维道:“这腕子上该戴两个镯子,现在市面上时兴那种掐丝的金镯子,轻轻巧巧的,不妨碍你做事。我是想着,还有几个月的工夫,做些衣服首饰,嫁妆箱笼,也来得及。什么凤冠霞帔八抬大轿,别人能有的,咱们也要有。” 她就窘迫起来:“不要弄了,这样面子上的工夫,要折腾很久呢,我也没空弄这个。况且我……我也不是……姑娘家了。” 他见她吞吞吐吐的,知道是什么意思,又笑道:“这有什么的,我不像外头那些庸人,什么女子贞洁看得比天大,非要将人逼死才算得计了,他们才叫恶毒。你上回嫁的不称心,再嫁一回,若是这回再不称心,你就再换一个,换到你满意为止。” 她听得呆了,笑道:“这个我就很满意,不换了。”又叹了口气道:“大人,我心里其实还是有遗憾。我以前嫁人的时候,身体底子挺好的,里里外外什么活都能干,没这么多毛病。那时候……也比现在好看的多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偏不信。说了你也别生气,我初见你时,你其实是挺不起眼的一个姑娘。谁知道现在美得要命,美得我天天眼里心里都是你。这么看起来,你十六七岁,肯定是远远不如现在。” 她憋不住笑出声来,摇头道:“您这夸人,也真是的。我要是学会一两分,就能当媒婆了。” 方维伸手搂着她的肩膀,又亲一亲她的额头,笑道:“我就想咱们俩体体面面地把亲事办了,宫里头的人背地里说什么咱们不管,见了你,也得恭恭敬敬叫你一声夫人。没遇见你的时候,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当别人的丈夫,你来了,好多事都不一样了。你放心,我好好学着,做的不好的地方,你也多担待些。” 她就低着头直笑。他又凑近了,问道:“肚子还疼吗?我给你揉一揉。” 她就笑道:“吃了东西,就好多了。”又小声说道:“你点些苏合香,我怕有血气,不好闻。” 他又往她身上蹭了蹭,将手伸到她腰上轻轻按着,笑道:“有血气怕什么。别那么见外。” 她听到“见外”两个字,就扭过头去笑了,轻声道:“你是不是想了。”伸手去解他的裤带。 他就拦住了,笑道:“你不方便的。” 她抬起头来,很柔和地亲吻他的嘴唇,“又不妨碍你。我慢些。” 他摇摇头,向后退了一下,柔声道:“我不是非要那样。你每次要弄很久,我也不一定能够……尽兴,有时候也疼,总觉得你又累又委屈。挑个你方便的时候吧。” 她就笑了,小声说道:“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了,我就试试别的法子。一点一点慢慢来就是。自己相公,有什么委屈的。” 他听了最后那句,忽然心里一震,连带着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。她抬头看他,忽然惊讶道:“大人,你怎么了?” 他才反应过来,两行眼泪已经涔涔而下,沿着脸颊一直流着。他摇摇头道:“没什么,我心里头欢喜极了。” 她捧着他的脸,掏出帕子慢慢擦干净了眼泪。他不好意思看她,只低着头道:“我……我有时候也挺没用的。” 她就笑了笑,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颊,柔声道:“大人,我也挺没用的,可是咱们在一块就好了。两个人凑合凑合,总比一个人强些。” 他摇头道:“我不是跟你凑合的,真不是。” 她就抱着他,在他耳边笑道:“不是不是,咱们是天造地设的,少了谁都不行。” 第300章 第171章 推断 司礼监陈镇的值房内, 方维默默跪着,一言不发。陈镇从案卷中抬起头来,微笑道:“这几天, 你们也没什么新东西。” 陆耀陪笑道:“回陈公公的话, 李义和李荣庆两个人,我们又审过了,也上了刑。他们坚称并没有考题的事。” 陈镇摇了摇头, 看着方维道:“原觉得你是个有魄力的人,原来也这般怕事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是属下无能, 辜负了老祖宗的厚望。” 陈镇冷笑道:“是我眼拙了, 没看出你无能。上上下下的人, 都说你做事勤力,如今却弄出这样半吊子的案卷,让我跟圣上怎么回话。” 方维不敢说话。陆耀笑道:“我们也是费了些工夫的,还是资质愚钝了。” 陈镇看了他一眼,叹了口气道:“那我也只好费心在御前再做解释了。”又挥了挥手道:“你先起来吧。我这就要去面圣。下一步怎样, 等圣上的金口开了再说。” 方维从他值房出来,腿已经跪的发麻。他低声对陆耀道:“到我值房先坐一坐。” 他进了房,就把门插上, 在椅子上伸直了腿, 伸手揉了揉膝盖,笑道:“在南边呆了一阵, 膝盖还是不大行了, 跪久了疼。” 陆耀也大剌剌地坐了, 笑道:“要不要再煮些茯苓枸杞茶来?你喝了那个, 该不疼了。” 方维见他打趣,憋不住笑了, “你要是喜欢,我就备些在这里。” 陆耀摇摇头道:“甜腻腻的,也就你喜欢吧。我以前从军时喝过的那种大罐子苦茶,也比这个好喝些。” 他把供词放在桌上,又似笑非笑地道:“这又过了几天了,要不再把李义打一顿,看他还能招出什么来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他那个人,差不多了,估计是审不出什么东西来,再打下去就是要逼供。又打了一顿板子,只说李荣庆托他打听李孚的喜好忌讳。我看他们两个这情形,也犯不了什么大案。” 陆耀将口供拿了起来,又仔细看了一遍,笑道:“陈公公那边的情形,咱们也都见了。这样不清不楚地就结案呈报了,我这里倒是还好,你那里没法交代。黄公公这几天也称病在家,我留心让人查了,大门紧闭,一个人也不见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这样交上去,挨骂是定了的,只让我跪了一阵,还算仁慈了。只是没有交代,也是种交代。有时候也正是需要稀里糊涂的。” 陆耀道:“方公公,我骨子里还是个粗人,这样跟我卖关子,我就没耐心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陈公公那里,我估计他也有后手。这几天若是一把就能坐实李孚的错,自然是好;坐不实,有些捕风捉影的传闻,也就够了。” 陆耀愣了一下,又道:“你是说……他还有后手?” 方维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这样大的事,难不成就我们两个审一审这几个草民,就给大学士定了罪了,自古以来也没有这个道理。再说,圣上压根不想把这事弄大,你看明白没有?” 陆耀若有所思地道:“圣上当时说了,要查清了严办。” 方维道:“说是自然要这么说的,还是要看怎么做。圣上英明果决,若是一心想严办,派你围了贡院,直接抓出来审就是了,也不是叫咱们两个这样背地里做事。” 陆耀笑道:“正是。眼看会试放榜了,李孚也该从贡院出来。圣上若是没心思保他,怎会容他还当这么久的主考官。只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是怕李荣庆能取中吧。我看了他的卷子,就算改了本经春秋,格调也是一般。我以前在文书房,见过李孚自己写奏折,独具只眼,鞭辟入里,论事简洁明快,应当是极厌恶堆砌辞藻的文风。”说着说着,又叹了口气道:“这李义当管家,也并不了解主子的喜好。” 陆耀肃然道:“方公公,我与你多年交好。你人是极聪明的。只是这件事上,就是在赌。若李荣庆没有取中,此事自然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,也就罢了,在圣上眼里不过是灰尘一般。若是李荣庆放榜取中了,就算圣上嘴上不说,心里头怎么想。万一他们真的私相授受,倒是显得我们帮他遮掩。” 方维看了看他,叹了口气道:“你说的极有道理。只是除了赌,我没有别的法子。黄公公那里,我见不到人,也无从探听。真的把两个犯人打出供词来,到时候移送三司,翻供了怎么办,更是麻烦事。与其显得急功近利不择手段,倒不如这样当个庸人,最多说我们一句办事不利。” 陆耀喝了口茶,又道:“那也只好如此了。勤力又愚钝,听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的。” 河边方维的住所外,方谨掏出钥匙开了门,拉着郑祥进了屋子,把门一关,按着他的肩膀道:“弟弟,你这回千千万万要帮我这个忙。” 郑祥吓了一跳,问道:“大哥,你这是……” 方谨把他按在椅子上,将《孝经》和《论语》两本书往桌上一放,蹲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道:“弟弟,有个浣衣局的小宫女,想读点书,我想着自己不能行,这事还得你来帮忙。” 郑祥纳闷道:“宫女们要读书,有专门的学堂,干爹不是在那里教书么。” 第301章 方谨道:“干爹忙的很,我哪里敢去找他。那个小宫女,底子也不大好,认识些字,没读过这些。你学问好,你给她教一教。” 郑祥一头雾水,皱着眉头道:“大哥,我哪里教过人,这不是强人所难嘛。” 方谨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弟弟,我认识的人,除了干爹,就你学问最好了。你要是肯教她,你的衣裳我给洗,回头你要买书买纸的钱,我掏了。” 郑祥诧异道:“你什么时候这样大方起来,都不像你了。”又见方谨掏出一个盒子来,打开一看,是满满一大盒丝窝虎眼糖,吓了一跳道:“这可是甜食房出的珍贵物件儿,你从哪里搞到的。” 方谨道:“我这几天忙殿试的事,各处走动,正好甜食房也有安南来的同乡,我就跟他套了两句话,花钱买来的。” 郑祥看看点心,又看看他,忽然福至心灵,笑道:“大哥,你这是……春风动春心,流目瞩山林啊。” 方谨低头道:“你说的这些文绉绉的词,我不懂的。” 郑祥眼睛都亮了,又道:“看你这样子,就知道春心动了,一定没错。大哥你厉害啊,才多大,不过比我大两岁,就惦记上小宫女了。” 方谨被他说中了心事,一下子从耳朵后面红起来,低声道:“你别瞎说,让人听见了不好。” 郑祥点头道:“不瞎说。”又抬头看他的脸,看他一脸忸怩,笑道:“你放心,上阵亲兄弟,我一定帮你。” 方谨咳了一声,又道:“弟弟,别的都没什么,只是她要读书这事,十分紧要。她是要考女秀才的,若是考不上……浣衣局那里洗衣裳,苦的很。你可千万要好好教她。” 郑祥见他一脸严肃,嗯了一声道:“我试试吧。”又问:“这事干爹知不知道?” 方谨面有难色,小声道:“干爹知道她要考女秀才这事。” 郑祥就长长地哦了一声,笑道:“不知道你有别的心思。” 方谨刚要分辨,忽然听见敲门声,就伸出手指对着郑祥嘘了一声,打开门。 陈小菊站在外面,手里抱着几个本子,小声地说:“我把板车放在经厂后头了,没事吧。” 方谨道:“快进来。”他关了门,指着郑祥道:“这是我弟弟,郑祥。”又指着陈小菊道:“这是陈小菊,在浣衣局做事的。” 郑祥笑眯眯地叫了一声“姐姐。”陈小菊就点点头,对着方谨笑道:“你弟弟长得真好看,俊眉修眼的。” 郑祥笑道:“这怎么好意思呢。” 方谨道:“我弟弟学问是最好的,内书堂里也数得上号。我专门请他来教你。” 陈小菊陪笑道:“我读书读得不好,多亏方公公和小方公公帮我,我才又学了些。只是有些句子还是不明白。我都一一标出来了,郑公公能给我讲一下吗?” 郑祥摆手道:“何必这样客气,你先坐。” 陈小菊就坐下来,将《孝经》打开,将书中的标记一个一个指给他看,又道:“这个方公公也讲过的,只是“参不敏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” 郑祥笑道:“这原是曾子的名字。” 他们就一问一答,两人都专注极了。方谨坐在床上,又提起吊子倒了杯水,递给她道:“小菊,你要不要喝水?” 小菊站起身来,点头道:“谢谢你,小方公公,不用这么客气。” 他笑道:“你到这儿做客,原是应该的。”又把装糖的盒子给她递过来:“吃糖吃糖。” 小菊笑道:“小方公公,我正写字呢,弄的一手都是糖粉,就没法写了,回头再吃吧。”又低头跟郑祥问:“不敢失于臣妾,而况于妻子乎?这是什么意思呢?” 郑祥刚要回答,忽然听见外头有敲门声,他跟方谨面面相觑,问道:“是谁?” 是方维的声音道:“是我,开门。” 小菊笑道:“是方公公啊。” 方谨脸色却变了,犹豫了一下道:“小菊,你……你先躲一躲。” 小菊吃了一惊,问道:“怎么?” 方谨惶急地道:“别问了,你先……要不到柜子里去。” 郑祥打开柜门,小菊本就瘦小,就钻到柜子里坐下了。方谨见她神色仓皇,又低声道:“你先别出声,待会就放你出来。” 郑祥把门开了,方维走了进来,笑道:“弄什么呢,这么慢才开门。”又看着桌子上的书本,诧异道:“你们……” 方谨笑道:“我正跟郑祥请教学问呢。这本《孝经》,我读着有些不通。” 方维大为诧异,上下打量着他,惊叹道:“最近到底是什么风,竟是把你都给吹正了。”又拿起《孝经》,看上头圈圈点点,都是学过的痕迹,点头道:“现在学起来,也不晚。” 郑祥陪笑道:“干爹,我大哥如今知道用功了。” 方维道:“那我可是谢过佛祖,阿弥陀佛了。” 方谨问道:“干爹,你今天不是说回去住吗?” 方维道:“今天二月二十六了,就是填榜的日子。这两天就放榜了,宫里头就该正式筹备殿试。我看明天一早还有事,就不回去了。” 第302章 第172章 初恋 方维解了外袍, 在椅子上坐了,又问方谨:“还有热水没有,我洗洗就睡了。” 方谨看着他低头在解腰带, 吃了一惊, 吞吞吐吐地问道:“干爹……怎么睡得这么早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膝盖有点疼,走起来难受,想躺着。”又看了看他们两个:“你们俩洗过没?” 方谨眼睛都瞪大了, 小声答道:“没有。” 方维摇了摇头:“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,千万不能犯懒, 不勤洗不成, 万一里头烂了, 疼都要疼死的。” 方谨倒吸了一口气,和郑祥两个人面面相觑,互相使着眼色。郑祥就问道:“干爹,跟玉贞姐姐的事商量得怎么样了?” 方维一愣,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, 点头道:“商量成了,等夏天吧,就办喜事。” 郑祥拍掌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”又走到他身边道:“您不回去陪陪她去。她一个人在家, 估计也寂寞的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她去铺子里头了, 晚上又不在家,我回去干什么。” 方谨咳了一声, 又道:“干爹你先别睡, 我看今天的月亮挺好看的, 咱们出去看看去。” 方维心里一惊, 脸上只装作若无其事,摇摇头道:“我累得很, 就不出去了,你们自己去吧。” 方谨见他坐着不动,心里猫抓似的。方维见他眼珠转来转去,心中起了疑,又看见桌上一盒打开的丝窝虎眼糖,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方谨笑道:“这是我从甜食房弄过来,专门孝敬您的。” 方维点头笑了笑:“你倒是有些孝心。”伸手拿了一个,在嘴里慢慢嚼着吃了,又问方谨:“这几日宫里都跑了哪些地方?” 方谨道:“御用监、印绶监、直殿监我都去过了,经厂我也去了,都答应得好好的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又拿起那本《孝经》慢慢翻看。忽然又开口问道:“你们洗过什么东西吗?怎么屋里好大一股皂角的味道。” 方谨连忙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又自己嗅了嗅:“没闻见什么啊。” 方维坐定了,将眼光四处打量,忽然看到衣柜门下面露出来一点点深蓝色的衣角,心中暗笑,只点点头道:“那是我可能闻的不对。” 郑祥忽然开了口,拉着方维的袖子,“干爹,咱们出去一趟吧。” 方维拉着他的手,问道:“郑祥,你怎么了?” 郑祥低声道:“干爹,我想我爹娘了,我想去个佛堂,祭拜一下他们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点点头道:“好,我带你去。”又回头看着方谨:“你也去吗?” 方谨摆摆手道:“干爹,我功课还没做好,我……我得接着做。” 天上只有一弯残月,星星缀了满天,在暗夜里一眨一眨。方维牵着郑祥的手,沿着廊下的青石道路走去。对面来了个年老的中官,敲着梆子,哑着嗓子喊道:“谨慎灯烛,牢插线香。quot; 方维在最角落的一间停住了。他轻轻推开门,这是一间小小的佛堂,香火缭绕。中间供着慈悲肃穆的一尊佛像。 他看着郑祥在中间的蒲团上跪了下去,自己也在旁边跪了。合十跪拜完毕,郑祥默默走出佛堂,看着头上满天的繁星发呆。风吹过来,吹动旁边的一棵枣树叶子,哗哗作响。 方维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,低声道:“孩子。别难过了。你爹娘都已经投胎转世了,这一世会过的很好的。” 郑祥低着头,默默不语。过了一阵子,又抬起头来,微笑道:“干爹,您终于要成亲了。我心里很高兴。” 方维就笑了,俯下身道:“家里会多一个人疼你的,你放心。” 郑祥向前一步,挽着他的胳膊,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道:“干爹,我想……改姓方,成不成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拍拍他的手道:“怎么忽然要改姓了?”想了想,又道:“咱们没有什么一定要改姓的规矩。你大哥是自己不愿意叫安南名字,所以跟着我起的。这几年下来,你也清楚,我可没有因为你不姓方就少疼你些。” 郑祥笑道:“我想着咱们一家人,都姓方,齐齐整整的多好。” 方维就搂着他,笑道:“不用不用,你的名字,也是父母辛辛苦苦起出来的。他们虽不在了,你也得在心里记着他们。你这样聪明,读书又好,他们知道了,一定很欣慰的。” 郑祥小声道:“我爹娘很早就给我请了先生,原是想着让我考科举,光耀门楣的。如今……” 方维心里一酸,低头道:“孩子,咱们到这一步,原都是不得已的。能留条命下来,已经是万幸了。况且要做一番事业,在宫里也不是没有出路。你若是想从文,我就替你筹谋着。只是你还太小,先稳了心性,学会隐忍再说。” 郑祥嗯了一声,又道:“这几日和礼部的几个小吏对了对,学到不少。” 方维点点头,忽然笑眯眯地道:“你们藏在屋里的那个人,是小菊吗?” 郑祥吓了一跳,整个人都僵了,结结巴巴地道:“您,您怎么瞧出来的?” 方维笑道:“别那么胆小,你看又把你吓回结巴了。我就说你大哥怎么突然转性了,一定有缘故。那本《孝经》上写了几个字,我一看,绝不是你大哥能写出来的。小菊的字,我以前见过,有些底子。” 第303章 郑祥道:“她……她就是来读书的,我大哥让我教她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这是好事,藏着掖着做什么。”想了想,又道:“你大哥平日里什么都不大上心,怎么忽然就……刚才还稀奇古怪地说什么看月亮,今儿是二十六,哪来的月亮。” 郑祥低着头,不敢说话。方维想着想着,忽然打了个哆嗦,急忙问道:“你大哥……是不是……对小菊有什么心思?” 郑祥抬起头来,看方维脸色变了,又摇手道:“他……八字还没一撇呢。那个小姑娘就是来读书的,我大哥就说让她先把书念好。” 方维想了想,脸色也和缓了些,皱着眉头道:“他才多大啊,十三,怎么就……我十三岁的时候,还是稀里糊涂的。”又问郑祥:“他们……你看着没有什么?” 郑祥道:“真的没有什么,我看是我大哥想讨好人家,买了些糖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就说不是给我的。看你大哥也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。” 他一想到曹进忠,心里又发起紧来,叹了口气道:“两个人都还小的很。你大哥的性子,我若是严词喝止,也拦不住。他托你去教书,你就好好教,先过了这阵子再说。她表哥是御前的茶水长随,若是有人问起,只说是她表哥让你教的。” 郑祥点点头道:“干爹,我记下了。” 方维想了想,又从袖子里摸了些散碎银子出来,递给他道:“这钱你拿着。这几日,也去琉璃厂卖书的铺子那里,听着那些考生的言语。会试要放榜了,一定有些议论。对了,那些纸笔书本子多多买些,回头都给你大哥。” 郑祥仔细听着,听到最后就笑了,小声道:“干爹,你不反对啊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宫里头对食成百上千,都是图个搭伴过日子,只要两厢情愿就好。小菊是个本分姑娘,也能干要强,配你大哥绰绰有余。我还怕你大哥莽莽撞撞的,害了人家的名声。毕竟都是小孩子。” 他看郑祥懵懵懂懂的样子,又笑道:“你也有喜欢的人?” 郑祥害了羞,摇摇头。方维笑道:“你跟你大哥,千万别说我已经知道了。万一成不了,怕他尴尬。要是他再约了小菊过来,你就跟我说一声,免得这样撞上了。” 方谨打开衣柜,见小菊蜷在里头,连忙笑道:“快出来吧。” 小菊试了一试,手脚都麻了,只好小声道:“你扶我一下,我起不来。” 方谨明白了,就蹲下身去,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腿弯,向外拽了一下。四目相对,他就一下子红了脸,低着头不敢看。 小菊也扭过头去,忍着麻劲慢慢站了起来,又僵直着回到椅子上坐了,伸出手慢慢揉着腿。方谨就低头道:“我干爹……他忽然就回来了。”又看了看她的脸色:“你怕不怕黑?关了一阵,别把你吓到了。” 小菊笑道:“别的倒还好,我不怕黑的。实话跟你说,我爹他是个算命的,眼睛……算是练过吧。在暗处也能看见,他有时候就不点灯。我习惯了。” 方谨听她这样说,也比划着笑道:“我也不怕黑的。我原是个安南人,被装在笼子里进贡来的。笼子上盖了油布,一个笼子装七八个人。路上足足走了四五个月,看不见太阳,后来也就不怕了。” 小菊诧异了一下,笑眯眯地说道:“我是听说有安南来的人。你的官话说得真好,不带一点儿口音的,我是没看出来。怪不得你鼻子挺宽的,嘴巴也大。”又看看他比了比,“可是你也挺高的。” 方谨笑道:“我吃的多,长得快。我干爹说我傻吃闷长。”他看看旁边的本子:“今天……我原打算让我弟弟教你的,等下回吧。” 她就很小心地问道:“为什么让我躲着啊,是不是对你不好?” 方谨赶忙摇头道:“不是不是。我干爹知道你用心读书,也是很高兴的。我是怕……怕他说我不用功,教不了人。” 她就笑道:“念书好不好,也没什么。我看方公公对你们都挺照顾的。” 他点了点头:“他带着我俩,是没话说,外头的人养亲儿子,也没有这样的了。是我命好。” 小菊就叹了口气,自己将本子收了,站起身来道:“麻烦你了,小方公公。” 他挠了挠头,道:“不麻烦的。我下回再找时间。这回……对不住。” 小菊笑道:“有什么对不住的,我谢谢你都来不及呢。”又道:“我该走了。” 方谨很窘迫,拿起那盒糖递给她,“这个你拿着,甜食房出的,外头买不到。” 她就摇摇头推拒了:“这是你特意孝敬方公公的,我怎么能拿呢。” 方谨着了急,又不好说,脸憋得通红,只好把盒子放下来,取了张油纸包了两三块递给她道:“这个等你闲下来,慢慢吃。喜欢的话告诉我,我再去弄。” 小菊愣了一下,有点回过味来,脸也慢慢红了,低头道:“谢谢你,小方公公。”伸手将纸包接过来,揣在袖子里,就往外走。 方谨道:“下回……” 小菊想了想,回头说道:“我大后天再进宫来送衣裳。” 第304章 方谨就笑了,“那我让我弟弟到时候再来。” 第173章 剖白 方维进了司礼监内自己的值房, 洗干净了手,便有小火者端上早饭来。他见托盘中装着羊肉包子、糊油蒸饼和一大深碗八宝攒汤,点点头道:“再来一份一样的, 准备些六安茶。” 他慢慢吃着, 果然过了不一会儿,门口的小宦官就进来道:“少监,陆指挥来了。” 他赶忙叫请进。陆耀进了门, 就笑眯眯地在椅子上坐下来。方维指一指早饭的托盘,笑道:“给你准备的。” 陆耀也不客气, 就洗了手, 拿着包子吃起来, 又把攒汤喝干净了,才笑道:“你都不问问我会试放榜怎么样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大早上来我这里,那一定是我赌赢了。”见陆耀点了头,又叹了口气道:“李荣庆没有考取。李孚面圣,也有话说了。” 陆耀笑了笑, 又低声问:“陈公公那边有什么说法没有?” 方维道:“咱们再等等吧。我倒是希望这事从此移交给三法司,咱们就不用怎么管了。” 陆耀点点头,又忽然想起什么来, 笑道:“那李义可就死不了了, 错过这个机会岂不可惜。” 方维招手叫人上茶,又低声道:“我是想他死, 只是他如今死在锦衣卫大狱, 于咱们大大的不利。若是送到刑部去, 也免不了上刑, 说不定比现在还厉害些,到时候只看他命够不够硬了。” 陆耀问道:“黄公公今日病愈了没?” 方维见小宦官正端上茶来, 微笑不答。等到人出去了,才低声道:“会试榜放过了,我想他应该身体无恙了。” 陆耀笑出声来,喝了口茶,慢慢说道:“那咱们正经该去探病去。” 他们两个到了黄淮的值房。方维进了门就跪下道:“小人给督公请安。督公身子可大好了?” 黄淮披了一件狐裘在炭火盆旁边坐着,脸色略有些发白,点头道:“好多了,你起来吧。”又叫看座。 方维坐了,又低声道:“之前您不在司礼监,我派人去了府上问安。” 黄淮将手指头在案上敲了敲,微笑道:“你的心思,我知道了。这个案子,前前后后办的也算实在。你们两个也辛苦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实在是我们两个愚钝不堪。” 黄淮看了看他,又看方维,笑道:“学会守拙了,去了一趟南边,到底比原来更精进了一层。” 方维躬身道:“督公谬赞,小人担不起。” 黄淮咳了一声,喝了口茶,淡淡地说道:“方少监,你是要娶亲的人了,原该稳重些。” 方维心里一震,茶碗在手里便是一抖,连忙笑道:“我和那位姑娘的事,督公一早知道,不曾有半点欺瞒。” 黄淮笑道:“这倒是。我原提点过你,做大事者,不必以情情爱爱为重,免得无故生了软肋。如今你要摆上台面过了明路,也是好事。”又看着他正色道:“娶妻娶贤,后宅的事,自己管好了,别给人落下口实。” 方维躬身道:“督公说的极是,小人一定倍加小心。” 黄淮转过头去,看外面天阴沉沉的,滴滴答答落下雨点来,微笑道:“这雨不知道怎么了,去年春天就旱得很,今年开春又没有停过,冷飕飕的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病体初愈,还要额外保重些才是。” 黄淮点了点头,又低声说道:“我们这些奴才们,小病小灾又算得了什么,不过是以圣上的龙体为重。如今九边战事不断,山西大同一线军情紧急,圣上也是吃不下睡不着,日夜忧心。如今谁要是不能给圣上挡风遮雨,反而把自己的烦心事弄到御前去,那才是大大的不忠不孝。” 方维与陆耀两人面面相觑,又一起点头道:“督公说的是,我们记下了。” 黄淮抬起茶碗来,笑道:“你们先去吧,我也正好打个盹儿。你们几个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,我看自此以后,就可以偷点懒了。” 他们两个坐在一处,聊了些闲话。刚过了午时,就有小宦官过来道:“老祖宗请陆指挥和方少监到内阁值房去。” 方维和陆耀连忙穿了杭绸雨衣,带了雨帽。小火者带着他们一路向南,过了东华门,便是文渊阁了。方维走过正殿,后面是一列东西朝向的值房,他们在廊下除了雨衣,小火者带他们进了最尽头的一间。 值房不算大,内设了一溜直达天花板的书架,分门别类放着各类文书。中间设了大理石书案,摆着文房四宝。他俩看到李孚在上首正襟危坐,陈镇在一旁笑眯眯地陪坐着,就跪下去见礼。李孚摆了摆手,便叫看座。 方维见李孚沉着脸不动,也不说话,心中忐忑,只是眼观鼻鼻观心。房间里静默了一阵,李孚慢慢开口道:“今日早朝后,我已经去觐见过圣上了。” 众人屏气凝神,只听他道:“会试榜单已出。李义的事,我也清楚了。是我平日里御下不严,终成大祸。” 陈镇笑道:“李阁老日理万机,底下人的事,又知道些什么。” 陆耀也道:“李义与李荣庆私相授受,我们经过这几天的讯问,已经查实。并无牵涉到阁老本人。” 第305章 李孚铁青着脸道:“家奴犯案,我亦有失察之罪。陆指挥若需要再问些什么,直问我便是。” 陆耀陪笑道:“不敢不敢。只是李义那边,后续……” 李孚冷冷地道:“依法从严处置就是。他跟了我几年,却做下这样的事来,我震惊之余,也不免痛心疾首。想是我平日不曾多加管束,这人便野了心。” 方维和陆耀便点点头。陈镇微笑道:“阁老的意思,我们已经明白了。阁老在贡院待了许久,想必也有些大事要忙,我们不便打扰,先行退下了。” 李孚点了点头道:“还请慢走。” 陈镇出了殿门,就有一群小火者抬了凳杌,请他坐了。看陈镇前呼后拥地离去,陆耀也笑道:“既然都说明白了,那我就回衙门去。” 他拱手告别,方维在雨中慢慢走了几步,忽然有个文书模样的年轻人过来,低声道:“方少监,李阁老请您再回他值房一趟。” 他吃了一惊,便跟着文书又返回去。到了值房里,李孚仍在上首坐着出身,脸色暗淡,见他进来了,勉强笑道:“请方少监坐。” 方维知道必有缘故,便低声道:“阁老,请问有什么吩咐。” 李孚摇摇头,犹豫了一下,开口道:“也没有什么。我……只是想道一声谢。我的声名,全赖你从中保全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心里思量了一会,也慢慢答道:“李义与李荣庆,都称此事与阁老无关。我身为主审,亦不能屈打成招。” 李孚叹了口气,站起来到窗边,望着外头的雨雾出神。过了一阵,又回身说道:“北镇抚司想取得口供,办法也多的很。我沉浮官场几十年,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。” 方维见他说得诚恳,便也正色道:“阁老的为人,我大概也明白些。” 李孚道:“我素性刚愎苛刻,独断专行,仅得一二好友。我本是微末小官,以议礼起家,满朝文武,皆视我为佞幸之辈,急欲扑杀而后快。新政推行以来,京中大小官员,能说我一句好的,怕也是一个指头数得出来。方少监没有落井下石,我很领情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并不是为了向阁老卖好。只是如今内外交困,国步艰难,圣上已经忧思过度,我们做中官的,也是以体恤圣上为至忠至孝。” 李孚打量了他两眼,叹了口气道:“我平素不喜中官,便是觉得尽是攀结谄媚之徒,所以未曾与内臣结交。方少监此言,却是极有见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阁老贵为首辅,不与内臣结交,亦是理所当然。我等乃是微贱之人,只有些鄙薄愚见,不敢污了阁老的耳目。” 李孚又沉默了一会,突然问道:“我亦听说,当日李义休弃的女子,如今是少监的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正是,我准备迎娶她为我的夫人。” 李孚略有些惊讶,又道:“你如今贵为少监,寻一贞顺清白女子,想也不难。何必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阁老,圣贤书我也读过。孟子也说过,嫂溺叔援之以手,权也。她当日失节是为了给公婆下葬,岂非是大大的孝女。此等孝女,我自然应当爱之重之,视为荣光。” 李孚脸色发青,咳了一声,勉强笑道:“很好。” 方维拱了拱手道:“若阁老没有别的吩咐,小人便告退了。” 李孚道:“少监近日辛苦了。” 方维躬身到底,只听见李孚在书案后面轻声念道:“病骨支离纱帽宽,孤臣万里客江干。” 方维心中一动,想说什么,又忍住了。他穿上雨衣,外面小雨如丝,像笼着一层厚厚的雾气,连带着红墙黄瓦,也化作模糊的一团。他走在砖石路上,默默在心中接上一句:“位卑未敢忘忧国,事定犹须待阖棺。” 第174章 围攻 琉璃厂街面上的一个书店内, 郑祥走上狭窄的木头台阶。二楼零零散散地坐了些人,他在书架面前徘徊了一下,伸手又取了方维上次指给他的那本《昌黎先生集》来看。 他正看得入神, 忽然旁边一个洪亮的声音道:“这位小相公, 我们又见面了。” 他抬头看去,是一个丰神俊秀的青年。他记得上次在书店遇到过,心里想了想, 就拱手道:“张兄,好久不见。又在此地遇到, 颇有缘分。” 张中铭也回了礼, 见他拿了这本书, 便笑道:“这本原是国子监的刻本,疏漏颇多,我们一向都称为“灾本”的。好一些的,是徐封东雅堂的新刻本,是翻刻宋代廖氏世綵堂刻本, 刻工极精,出品不俗。” 郑祥见他说得头头是道,又指着旁边的一本《大明会典》道:“这本是经厂官刻的版本, 你看怎样?” 张中铭伸手将书取了出来, 翻看了两页,笑道:“宫里的出品, 自然纸和墨都是上好的, 版框宽大, 字体也方正, 开蒙再好不过了。” 郑祥听他话里的意思,似乎有些不以为然, 又道:“照你说的,宫内的版本远不如外面私刻的了。” 张中铭看了他一眼,微笑道:“我可没有这么说。只是经厂刻印,多是太监校核,他们学识有限,时有疏漏,在所难免。” 郑祥勉强笑了一下,看他春风满面,又问道:“看张兄神采飞扬,必是会试高中了。” 第306章 张中铭就笑了,答道:“不才忝居榜尾,只排会试二百六十名。” 郑祥拱手笑道:“恭喜高中。三千余名举子,只取三百多人,也是很出色了。他日殿试,说不定取中庶吉士,就更上层楼了。” 张中铭熟练地又回了个礼,显然这几日已经习惯了,笑眯眯地道:“借小相公的吉言。令尊怎么今日未见?” 郑祥笑道:“他有要事,没有出来,我就自己过来看看有没有新书,再买些文房四宝。” 两个人正说着,忽然有个年轻人过来,在张中铭耳边说了什么。张中铭道:“此话可当真?” 那人声音便大了些,郑祥听了一字半句,似乎是说:“怎么不当真。有一百多人已经去了。” 张中铭皱着眉头道:“我看还是应当谨慎。这都是传言,万一……” 那人道:“张兄,你是中了的,想是高枕无忧了。我们这些落榜的,怎么忍得下这口气。若真没有本事,文章不如人也就罢了,若是被几个宵小之徒顶掉了,怎么对得起这十年寒窗,怎么面对家中父老妻儿。” 郑祥听见这话,便默默走到一边,竖起耳朵听着,又听见那人道:“反正在贡院门前,拼着条命,我跟他们一块要个说法便是。” 张中铭叹了口气,刚想说什么,那人便急急地走了,噔噔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一路传过来。 张中铭犹豫了一下,便对郑祥道:“小相公,我今日有些要事,便不能与你再谈了。看你聪明灵秀,他日科考,必能高中。我如今住湖广会馆,若有心论道,也可以上门寻我。” 郑祥笑了笑,点头道:“有缘自会相逢。” 郑祥待他下了楼,从窗户里望见他们一行人走了,自己默默下楼,跟在他们后面百余步的距离,不多时就走到了贡院门口。 空中飘着雨丝,天越发阴沉起来,他往远处看一眼,灰蒙蒙的一片,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。贡院门口的空地上,挤挤挨挨地坐满了人,放眼望去,足足有两三百人,都是脸色肃然,盘腿坐在地上,竟是不怕雨水。 两个小吏守着贡院的大门,脸上尽是焦急之色。周围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,指指点点的也有,义愤填膺的也有。 张中铭靠近了,看清了这情景,便摆手道:“此事十分不妥,万万要三思。” 那人道:“张兄,我们不牵累你便是。”自己分开看热闹的百姓,在人群中寻了个空子,坐了下来。 郑祥走到一边,挑了个不显眼的角落站住了,听周边的人议论道:“说是昨天晚上就来了,这意思是考官要是不给他们交代,就不吃不喝,死在这里。” 也有人笑道:“历朝历代,考上的还是少数,难不成中不了的都不要活了?” 又有人道:“话倒不是这么说。听说这次会试,是有人事先通了关节,买通考官,营私舞弊呢,所以这些落榜的举子,人人不服。” 有人嗤笑道:“通关节,这不是随处都有么。难不成那些官家子弟,真就和寒门子弟一体对待了?” 郑祥听见议论纷纷,又看雨中举子们浑身湿透,一些人竟是发起抖来,心下恻然。他想了想,正打算立时回宫给方维报告,突然听见马蹄声哒哒一阵乱响,十几个锦衣卫飞驰到街角,将马拴住了,驱开人群。 为首的正是蒋千户。他走到贡院门口前站定了,俯下身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那些举子们看见他的一身飞鱼服,知道是锦衣卫的人。打头的几个人便站了起来,拱手道:“这位千户老爷,请奏明圣上,此次会试放榜,不少平日颇有文名的考生都名落孙山,我等心里实在不服。其中是否有徇私舞弊情形,还请圣上明察,还天下士子一个公道。” 蒋千户点点头道:“此事圣上已派人查实了,纯属诬告。你们可以回去了。” 举子们听了这话,面面相觑,过了一会,便有人道:“放榜这才两天,案子就水落石出了,我们怎么没有听说。是如何查的,如何审的,天下人一概不知。说是诬告便结案了,难掩悠悠之口!” 陆陆续续有人站了起来。又有人朗声说道:“我是云南举子,去年十月便上路赴京赶考,落榜回程又要半年。其中艰难困苦,自不待言。我不敢说自己多有学问,只是求一个公平,也就心安了。”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渐渐鼓噪起来,为首的几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,说到激愤处,便喊道:“我等便进了这贡院,在文庙前问一问圣人,光天化日,朗朗乾坤,竟是连读书人的进身之阶也是清白不保了么?” 后面的人齐声应和着,便涌上前去,使劲推挤贡院大门。守门的小吏早就吓得远远躲到一边。 蒋千户见举子们冲上来了,连忙拔出刀,喝道:“贡院是什么地方,若敢冒犯,便是死罪。” 举子们见冰冷的刀锋在眼前晃了晃,静默了一刹那,随即也叫喊道:“民不畏死,奈何以死惧之。我等读书人,亦不畏死。今日死在贡院前,也算死得其所了!” 蒋千户心里发了紧,忽然有个人从他身边越过,走到了门前,抱着手笑道:“有话好好说。这样硬闯,有道理也变成没道理了。” 第307章 他愣了一下,才认出这人原来是陆耀。只是他今日没有穿飞鱼服,反而穿了一件红色常服。陆耀对着下面气势汹汹的人群笑道:“我是锦衣卫指挥使陆耀。各位刚才的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 众人见他气势凛然,稍微平静了下来,又推出一个人道:“陆指挥,我等举子自知越礼,只是科考舞弊,乃是动摇国本的大事。还请您奏明圣上,慎重查访。”又跪了下去,朗声道:“伏乞明断。” 举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跪倒,皆是泪流满面。陆耀看了,有些不忍,便道:“你们快起来吧。今日之事,我便如实奏报,圣上英明,定会给大家一个公论。” 话音未落,人群中忽然乱了起来,一个举子想是冻得僵了,昏仆在地。旁边的人围着,也有叫名字的,也有掐人中的,一时乱作一团。 陆耀走上前去,皱着眉头看了看,又见到后面有些举子已经冻得发抖,招手叫了蒋千户道:“叫卢姑娘来吧,万一这帮人有个三长两短,须不好看。” 蒋千户领命去了。陆耀瞥见看热闹的百姓围了数百人,又叫人道:“多带些人过来,把外头的人清走。” 不一会,蒋千户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,把卢玉贞带了进来。她背着布包,后面杨安顺提着药箱。蒋千户指了指,有三四个人,人事不省地躺在边上。 卢玉贞会意,就走上前去,见病人面青身冷,手脚冰凉,又去诊脉,脉象沉细,便知道是寒气入体引发的昏厥。她取了一根长针,在病人头上比了一比,准备在百会穴上下针。 忽然旁边有个人叫道:“慢着。” 卢玉贞转头看,是地上坐着的一个举子,约莫三十来岁,样貌平常,她就愣了,问道:“怎么?” 那人道:“你是……那个医馆里的大夫吧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是我。” 那人打量了她两眼,笑道:“听说……你是伺候太监的女人,是不是?” 卢玉贞心中一震,僵在原地。杨安顺上来挡在她身前,怒道:“你胡说什么呢?” 那人道:“我可听说了,你是伺候太监伺候的好,才拿了些钱开的医馆。” 那人说得声音很大,周边一圈人都听到了,都小声议论着。议论声音像波纹一样,渐渐传到外头。一时几百人的眼光,也有鄙夷的,也有好奇的,都落在卢玉贞身上。 她咬着嘴唇不做声,转头在针包里取了一根最长的三棱针,又用手比划百会穴的位置。 忽然两边有人过来,将她拦住了,肃然道:“我们另请大夫吧,你不用给他治了。” 她吃了一惊,又抬头看,两个举子拦在她脸前头。周边的人小声议论道:“阉人的女人,还不一定怎么使坏呢。你看这针往脑袋上扎,扎得不对,不就死了么,不死也得痴傻。” 也有人笑道:“看她也不像穷的没饭吃,怎么愿意伺候太监呢,真是天生的下贱。” 蒋千户抽出刀来,喝了一声:“把无关的人都给我撵出去。” 杨安顺听得清楚,急得跺脚,指着人群道:“别胡说,我们卢大夫是清白人。”又转头看她,眼睛都红了:“卢大夫,你说句话啊。” 雨丝落在她脸上,她觉得头上的天都漂了起来,那些话语像是嗡嗡声,在她耳边模糊成一片。她稳了稳心神,站了起来,跟杨安顺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杨安顺眼神里的光急速暗淡下去,脸渐渐也白了。他嗯了一声,见她要往外走,自己也慢慢弯下腰去,提着药箱跟在她身后。 她刚迈出一步,忽然有个什么东西重重打在她的脖子上,她吃了一惊,就捂住脖子,低头一看,浑身的血都冷了。 是一只破烂的黑色布鞋。 第175章 混乱 卢玉贞俯下身去, 手指着那只鞋,冷静地环顾人群,开口质问道:“这是谁的?凭什么?” 人群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倒吸冷气声, 大概也是被这种明火执仗的不要脸行径吓住了。忽然一阵谩骂爆发出来:“下贱女人, 伺候阉人的烂货!怎么还有脸问!” 又有几只鞋子纷乱地落了下来,还有人冲着他们啐了几口。杨安顺给她挡了一下,鞋子尽数打在他的背上。他扯着她的袖子道:“卢大夫, 咱们赶紧走。” 她都听见了,可是一团火忽然烧起来, 把她的心烧得滚烫。她又转过身去, 正对着耸动着的人群, 冷冷地对上那些鄙夷的、嘲笑的甚至是色咪咪的眼神。她想说些什么,又拼命忍住了没说出来,咬了一下嘴唇,就抬脚往外走。 蒋千户挥挥手,十几个百户一起上来, 将人群往外赶。在一片叫骂和嘈杂声中,忽然有个半大孩子冲了出来,扯着一个人:“刚才就是你扔的鞋, 我看见了。你不能走。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 正是郑祥。 那人看样子是个四五十岁的破落户,被郑祥扯住袖子, 情急之下想甩脱, 郑祥只是拉着不放, 嘴里叫着:“别走, 你凭什么打我干娘?” 她脑子里轰的一声,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, 那人用力抓着郑祥的衣领就提起来,郑祥人很瘦小,被他提得双脚离了地,却丝毫不肯放松,一口咬在他手上,顿时鲜血直流。 第308章 那人吃痛,一下子发了狂,嘴里叫道:“这小崽子……”举起手掐着他的脖子。卢玉贞见势不妙,从布包里极快地抽出一根长针来,握在手里便要刺下去。忽然旁边一个人将那人的手腕子抓住了,冷冷地道:“欺负小孩子,不算本事。” 那人手上剧痛,嘴里骂了一声,抬头看见是陆耀,立时委顿下来,将郑祥放了。陆耀将手放下去,擦了擦手,招手叫了蒋千户过来道:“我看这人有些可疑,抓回去,打着问。” 卢玉贞将郑祥抢了下来,背身将他护住了,只觉得心快跳到了嗓子眼。她又低头柔声道:“傻孩子,你出来干什么。你又打不过他,别吃这个眼前亏。” 郑祥一脸倔强地答道:“干娘,我总不能让他欺负你。”他忽然在人群中看到张中铭正愕然地看着他,就点了点头。 她听了这句,心软得说不出话来,牵着郑祥的手往外走,地上的举子们各个目光复杂地看着他们。她瞥了他们一眼,不以为意。 那个刚才叫“慢着”的举子嘴角吊起一个笑来,慢悠悠地说道,“世风日下,人心不古,这样贪慕富贵、毫无廉耻的妇人竟也当了大夫。” 郑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,气的满脸通红,指着他道:“你嘴放干净些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孩子,咱们不要搭理他。” 那个举子笑道:“谁伺候不干不净的人,谁自己知道,也不用我说。” 郑祥怒极反笑,上上下下打量着他,又道:“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,今日我还是见到了。” 卢玉贞赶忙拉住他,又看着这个举子道:“我的确是开药铺当大夫的。魁首方就是我家药铺做出来的,在座的我估计也有人喝过。若是嫌弃,都吐出来便是。” 举子们听了,又乱哄哄地议论起来。那人想再说两句,陆耀就过来叉着手站在他面前,眼神狠狠地盯着他。他咬了咬牙,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。 陆耀忽然开口问道:“宅乃事,宅乃牧,后面是什么?” 那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。陆耀冷笑道:“这都答不出,你是举人吗?”又指着他道:“带走,用心打着问。” 周围的举子们听得分明,也都呆了。陆耀点点头,又朗声道:“你们所思所求,我也清楚,只不要中了小人的道。” 雨将卢玉贞的头脸都打湿了。她拢了一下散落的头发,将它归置到耳朵后面,神态漠然地从举子们中间穿过。杨安顺在一旁呆呆地站着,见她出来了,便小声道:“卢大夫,咱们回铺子里去吧。” 她就点了点头,又问郑祥:“你要不要紧?” 郑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,摇头道:“他就掐了一下,不大要紧。”又看了看杨安顺,笑道:“谢谢这位大哥,刚刚护着我干娘。你有没有事?” 杨安顺听了“干娘”两个字,脸一阵红一阵白,咬着嘴唇挤出几个字来:“我没事。” 陆耀也过来了,正色道:“我派两个人送你们回去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不用。” 陆耀道:“这事原是我考虑不周了。如今抓了个人,虽说是杀鸡儆猴,也保不定有人挟私报复。” 正说着,蒋千户过来拱手道:“陆指挥,礼部尚书严大人到了。” 陆耀哼了一声道:“这是他的地盘,却一直缩着不肯来,终于闹得撑不下去了,才过来。回头都遣散了,倒是大功一件。” 他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你们先走吧,我怕他一过来,局面更乱。” 她嗯了一声,又问:“那几个晕倒的怎么办?” 陆耀笑道:“你还惦记他们呢。他们自己请大夫去,不劳动你不是更好。” 两个百户一前一后,护着他们离开了。卢玉贞拉着郑祥,杨安顺跟在后面,三个人都默默无言。郑祥在街角叫了一辆马车,便回宫去了。她和杨安顺进了铺子,蒋夫人在大堂里正走动着,见他们都一脸疲惫,诧异道:“你们……” 卢玉贞忽然觉得浑身上下都酸软起来。她勉强笑了一下,道:“师娘,我想上楼去歇一歇。” 她进了自己的房间,插了门闩,在镜子面前坐下来,看脖子上留了一大片红痕,自己拿了药油,在上面揉了揉,又到盆架边上洗手洗脸。 热水的水汽扑在脸上,她一点一点地将灰尘清洗干净,又回到镜子前坐了。她捂住了脸,仿佛全身失去了力气,眼泪忽然直流下来。 她只是呆呆地坐着,什么都不再想,脑子里是一片空白。坐了一会,忽然听见有人敲门,蒋夫人在外头轻声说道:“是我。玉贞,能进来吗?” 她擦干了眼泪,去开了门。 蒋夫人手里端了一碗姜汤,笑道:“我怕你们中了寒气,叫他们给熬的,你先喝一些。” 她就摇头道:“师娘,怎么能劳烦你过来。” 蒋夫人把姜汤放下来,自己也在椅子上坐了。卢玉贞怕她坐着难受,又递过一个靠垫去。 蒋夫人换了几个姿势,才安稳地坐下了。看她眼睛红红的,叹了口气,开口道:“玉贞,安顺跟我说了。” 第309章 她抬起头来,小声说道:“对不住,师娘,我……带累了你们。” 蒋夫人就笑了,摇摇头道:“你当时说的对,纸里包不住火,早晚都有那么一天的。我心里明白,也没什么对不住。回想当初,我的确是对方大人有些成见。如今看起来,他倒是个实诚的人。世上真心,本就难求,你要嫁他,也嫁得过。” 她愣了一下神,问道:“你们……不怪我吗?” 蒋夫人道:“你是说铺子的事情吗?”又指一指姜汤“先把汤喝了。” 她咕噜咕噜地喝完了,只觉得一股热气从肠胃直升上来,连带五脏六腑都妥帖了些。她就点点头道:“咱们本来生意还不错,我如今得罪了人,以后……可能就没人来了。” 蒋夫人眼神暗淡下来,又微笑道:“铺子的事,你不要多想。这地方原是你的,你是东家。没有你出钱出力开这个铺子,这些日子咱们一分钱也赚不了。伯栋也是这个意思。” 她听到师父的名字,又低头道:“我免不了又要带累了师父的名声,又怎么算?” 蒋夫人摇头道:“你千万别这样想。伯栋说了,收你做徒弟,他很欣慰,一点都不后悔。” 卢玉贞听了,眼泪又夺眶而出。蒋夫人道:“身为女子,在这世间原就过得艰难。抛头露面在外做事,更是难上加难。我看方大人倒是可靠,你们成婚之后,要不……你就管管内宅的事,比现在舒服得多。” 卢玉贞擦了擦眼泪,摇头道:“师娘,我知道你是为我好。可你当年是大小姐,也一心想着出来做买卖。我……我也想像你那样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岂能不明白你的苦心。你有天资,是个好大夫,我也替你可惜。只是……方大人毕竟是宫里的人,你在外行事,多少不方便。若是你下了决心,还是要把铺子开下去,我们也会全心全意地帮你的。咱们一块想办法,找找出路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便沉默了。又问道:“若是铺子开不下去,大伙怎么办?” 蒋夫人笑道:“你先别着急,咱们慢慢打算。账上还有些钱,咱们撑几个月再说。做不了贵客的生意,便做做散客,只是利薄些。” 卢玉贞听她这样说,稍微有些安慰,又勉强笑道:“若是真的撑不下去,再想办法,总要把人先安排好了。” 卢玉贞慢慢收拾了针包,心里一团乱麻,见外头天色晚了,就穿上外衣。她刚出店门,便看见方维撑着一把伞,在对面铺子的屋檐下面站着。铺子檐下挂了一盏小灯,光映在他脸上,显得他十分疲惫。 见她出来,他就默默走下台阶,将伞给她遮在头上。 她微笑道:“大人怎么今天过来了。等了一会了吗?” 他搓了搓手,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郑祥跟我说了。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,也是刚过来。”又问她:“疼不疼?” 她摇摇头道:“不疼的。” 他们沿着街道走去。雨雾隔绝了一切,只留下他们两个人。她看着他,心里酸涩之极,只说不出话来。 他就犹豫了一下,又问道:“要不,你这几天就别出门了,万一……” 她笑道:“我不能躲在家里,还有些人约了要我看病的。再说,我要是不去,我师父就忙不过来了。” 他问道:“我说了你也别生气,要是病人们都不来呢?” 她就笑道:“不来便不来。我正好有空,将过去的医案整理下。” 他就嗯了一声,微笑道:“玉贞,你自己说了算。咱们先去吃点热乎的。” 忽然他想起来什么,嘿嘿笑了两声:“跟你说个好玩的事。” 卢玉贞听他笑得俏皮,好奇心大起,问道:“你又笑什么?” 他就笑道:“我是笑自己太鲁钝了,都怪遇见你有点晚。你知道吗,方谨他……” 第176章 幕后 宫女教习所内, 方维讲《中庸》讲了足足一个时辰,便叫下课。 宫女们三三两两地走了,偶尔有人请教, 方维便耐心地一一解答。他见陈小菊功课有些进益, 也不好明面上再有偏私,只向她点点头。 那个叫金英的宫女却默默留了下来,上前深施了一礼, 从怀里掏出白色瓷瓶,低声道:“多谢方少监赠药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 想起来了, 又关切地问道:“你的伤不碍事了么?” 她点点头道:“不碍事了。”又用极低的声音说道:“您给我写的《孝经》疏义我也认真读了。” 方维道:“那便好。” 他见屋里没有人了, 就收拾了书本出了门。走了一段,忽然回头道:“是谁?” 谢碧桃离着几十步,在他身后默默跟着。见他发现了,又避不开,就走上来行礼道:“少监, 是我。” 方维淡淡地问道:“你有什么事吗?” 谢碧桃道:“有事相求,还请……找个方便的地方说话。” 方维想了想道:“你跟我到司礼监,我的值房吧。” 谢碧桃听了, 就有些忸怩, 小声说道:“在您的值房不好讲的。” 方维心中疑云大起,冷着脸摇头道:“我跟你原是师生, 需要额外避忌些, 不然被人看到, 于你的名声恐有妨碍。之前带你去我的住所, 实属情急无奈之举。” 第310章 谢碧桃被说得脸色苍白,犹豫了一下道:“那去您的值房说吧。” 方维带她进了屋, 又叫小宦官上茶。谢碧桃扭扭捏捏地站了会儿,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,上前放在方维桌上。 他打开一看,见里头包着一锭金花银元宝,约莫有七八两,一下子站了起来,皱着眉头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?” 谢碧桃低着头道:“我……想请少监行个方便。” 方维心里明白了,肃然道:“谢姑娘,你若是课业不顺,教习的时候便说出来,我自然教你。你们一块上课的,也有三十多人,要考女秀才,都是凭自己的本事。我若是收了你的银子,与你方便,那些老实读书的宫女们岂不是要吃亏。你……拿回去吧,我只当没看到。” 谢碧桃低着头不言语,也不动弹。方维喝了口茶,指着元宝道:“你自己拿,别让我扔出去。” 谢碧桃见他十分坚持,自己慢慢上来,将元宝收回去了。方维见她一脸羞惭,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,自己咳了一声,又道:“你年纪轻轻,心思重了些,一时想岔了,下不为例。” 谢碧桃憋出一句:“多谢少监。” 方维道:“说起读书写字的底子,你比她们都好得多。再用心多念几个月,想考取也不是难事。再说,我听说你是贵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,有头有脸,赏赐也不少。当女官,不一定有你现在的日子舒服,也不必强求。” 谢碧桃听了这话,脸色红了又白,忽然直直地跪了下去,小声道:“我想请少监帮个忙。” 方维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,冷冷地道:“你若是这样冥顽不灵,也不要怪我了。” 她见他起身要叫人,连忙解释道:“少监,我有苦衷。我想托您买些药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买药?” 她就说道:“我父母双亡,只有个亲生妹子,寄居在亲戚家,去年被选进宫里来了,才十一岁,现住在玉鸿观外头。她们这些女孩子,都是要取月信给圣上炼药的,所以关着不让见外人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扭头见外头无人,低声道:“你小心说话。” 她就小声道:“她们每日寅时就要去御花园里,从芭蕉叶上取甘露给圣上饮用。平日饮食,只许吃些菜叶,喝些清水,说是要清洁身体。都是十一二岁的姑娘,哪里经得住这样煎熬,我苦苦求人,好不容易进去看了一次,我妹子脸色枯黄,骨瘦如柴,都已经没有人形了。据她说过年到现在,已经是死了三四个,都抬出去烧了。” 方维听到最后,有些心软,问道:“能请大夫诊治么?” 谢碧桃道:“宫里的规矩,您也懂的。宫嫔以下有疾,医者不得入,以证取药。宫女更是请不到大夫。” 方维问道:“那你是想……” 谢碧桃道:“我虽是贵妃娘娘的宫女,有些脸面,可是毕竟要随侍主子,十分不便。我考女官,也是想做尚食局的司药,月钱高一些,日常也能取些药物。” 方维道:“考女官是要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说了算,我却不能给你开这个口。何况念书的宫女们,人人都有难处。” 谢碧桃看着他,低声道:“不敢劳动方少监。我想着上次您给金英的伤药,说是在外头配的。金英跟我说很是有效。所以我就斗胆来求您,能不能从外面配些补药,给我妹子补一补身体,好歹……撑过这半年,等我考上了女官,就不愁了。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就问道:“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补药呢?” 谢碧桃见他口气松动了,连忙道:“他们说人参是吊命的,我想着……能不能买些好些的人参。我以前托别的中官去买,买回来的都是桔梗粘了末子的西贝货。” 方维想了想,点点头道:“我给你去问问。” 谢碧桃喜出望外,掏出那包银子,笑道:“这个先给少监,只当是定钱。若是品相好的,我也有些积蓄,添多少都使得。” 方维摆摆手:“我先问着,若是有合适的,你再给我就是。”又小声说道:“谢姑娘,宫里炼丹的事,人前人后,都不要再提。” 她就欢喜地点头道:“谢谢方少监提醒,我晓得了。” 她抬头看着方维,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:“方少监,对不住,我原以为你是心狠手辣的人。” 方维笑了,端起茶碗道:“你们怎么看我,也不要紧。我们原是师生,俗话说,严师出高徒。你们只要将书读好了就是。” 谢碧桃走了,方维坐着思量了一会,就起身往北镇抚司衙门去。 到了陆耀值房一看,他人不在屋内。他又出门一问,一个百户道:“陆指挥这几天都在刑房里头吧。” 他往刑房走,扑面而来的便是极浓重的血腥味夹着腐臭味,令人作呕。他用手掩住口鼻,进了刑房,笑道:“我过来瞧瞧。” 陆耀坐在椅子上,正看着人用刑,几个百户将两个人吊在半空中,用鞭子抽。每过一下,便是惨叫一声,身上多一道深重的血痕。 陆耀起身笑着给他看座:“这几日正忙着审这两个人,你来帮忙看看。” 第311章 方维笑道:“你这里煞气这样重,平常人进来,不死也要去半条命,这样还审不出?” 陆耀指着人道:“扔鞋子的那个,原是市井无赖,惯好起哄架秧子的,狠打了几顿,也说不出什么。这个冒充举人的,倒是难缠,只说自己叫邵六,凑热闹才跟着一块去了贡院。他家我也搜了,是个光棍闲汉,没有娶妻。问他怎么认识卢姑娘的,他也不答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个谎话也算拙劣。”自己走上前去。邵六身上横七竖八全是鞭痕,疼得一直在哆嗦。 方维看他蓬头垢面,伤口开裂,里头血肉模糊,笑道:“你倒是好汉。” 邵六转过脸来,勉强抬头看了他一眼。他忽然心里一动,问道:“我们见过吗?” 邵六扫了他一眼,眼神定了定,又摇摇头。 方维突然反应过来,问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跟着陈九做事的?” 他此言一出,邵六眼皮子翻了一下,含含糊糊地答道:“不是……不认识。” 方维回过头去,对着陆耀道:“这人我认识,他们一伙有个领头的,叫陈九。这些人原来是张寿年养的打手,不知道现在在哪。” 陆耀皱着眉头道:“京城无赖泼皮们的帮派头目,我大概知道些。陈九?怎么没听说过。” 方维道:“我也是偶尔碰见了。”他走到陆耀旁边,低声道:“赶紧去抓人吧,我怕晚一点,人就跑了。” 卢玉贞在医馆二楼的房间里,听见外面街上二更鼓响过,就把手里的医书放下来,将头发拆了。正拆到一半,忽然听见窗户上啪啦、啪啦接连响了两声。 她暗暗吃惊,推开窗户,就看到方维站在窗户底下,手里拿着块小石子,作势要扔。 他见她开了窗户,就把石子丢到一边,拍了拍手,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来。她冲他挥了挥手,他就举着手里的一包点心给她看,又招招手,要她下来。 她就将头发胡乱挽了一个发髻,披了件外袍,出了大门。方维凑近了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,今儿怎么样?心里有没有想我?” 她就笑了:“大人,你怎么跟十几岁的小孩子一样,用石子打窗户,亏你想的出来。” 他低头笑道:“你这里跟小姐的绣楼似的。听没听过《西厢记》里头唱的,怕墙高怎把龙门跳,嫌花密难将仙桂攀。最是金尊玉贵的大小姐,才住这样的屋子。” 卢玉贞听了,头皮一阵发麻,低头吃吃地笑了一阵,才开口道:“大人你……” 他将一包点心递了过来,柔声道:“这个给你,起夜饿了的时候垫垫肚子。”又笑着补一句:“若是夜里病人不多,就回家住。” 她接过去了,小声说道:“病人这几天都很少。我想着师娘大着肚子,就让我师父早些回去了。按规矩,医馆门口挂着阴阳鱼,就是要有值夜的。” 她伸手指着铺子门口挂着的阴阳鱼给他看,忽然脸色变了,整个人发起抖来。方维定睛一看,见阴阳鱼的底下,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挂了一只绣花鞋。 他愣了一下,卢玉贞就抢上前去,想将绣花鞋解下来。她手上抖得厉害,竟是使不上力,方维拍拍她的手道:“我来。” 他三两下将鞋子解下来了,拿在手里看,是一只被剪烂了的三寸绣鞋。卢玉贞抱着手,脸色苍白地看着他,嘴唇也颤抖了,指着它说道:“快扔了。” 他端详了一下,笑道:“我当是什么呢,这鞋这样小,我家玉贞穿不上的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,嗓子一阵发紧,竟是说不出话来。 方维将鞋子远远地扔到一边,拍拍手笑道:“一定是觉得你平日穿的太寒素了。这个怪我。咱们赶紧去鞋袜铺子里,买几双好些的。我看这式样花纹,十分平常,我让老师傅给你可着脚样子定做几双,要通身绣花的,鞋底子也刻上花纹,比他们气派多了。” 卢玉贞听他这么说,长长地喘了口气,勉强笑道:“大人,你……” 方维忽然收敛了笑容,正色道:“我的好大夫,今天晚上还有个病人,得你亲自治一治。” 她就问道:“是什么人?” 他就肃然说道:“是我本人,得了一种怪病,一会儿不跟一位姓卢的姑娘亲一亲,就浑身难受,夜不成眠,做什么都没力气。若是能……再有些肌肤之亲,那就能通体舒泰,百病皆消了。” 她先是认真地听着,听到后面,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,跺脚道:“大街上呢,怎么说这样的话。” 方维就笑道:“那咱们回家去说行不行?”又凑近了些,极小声地补了一句:“我的好大夫宅心仁厚,可怜可怜我吧,这病发作起来要人命的呢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好好好,我知道了。”她回头将阴阳鱼扶正了,小声说道:“这病好治,咱们这就回家治去。” 第177章 寺庙 马车经过采芝堂的门口, 卢玉贞撩起帘子来,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铺子,叹了口气, 又把帘子放下去了。 方维坐在对面, 见她一脸忧虑,就微笑道:“玉贞,你好不容易出来一天, 不要再想了。” 第312章 她就勉强笑道:“是,既然答应了陪你出来, 我就不想这些烦心的事。”又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你今日也不用去宫里吗?” 他点头道:“不用的。我休沐, 还有些杂事我叫方谨去替我办了。咱们就去趟城外山上, 只当踏踏青,散散心。看你这两日愁的,头发都不知道又白了几根。” 她就又叹了口气道:“要是我自己的事,本来也没什么,只是我一睁眼睛就想着, 这铺子里头上上下下十来口人还要吃饭呢。病人不来,我也不怪她们,女眷们最重名声, 如今我的事都传遍了, 凡是到过我这里看病的,也不一定被人怎么背地里讲闲话编排呢。” 她越说声音越低, 方维连忙拍拍她的手道:“我的好东家, 咱们总要慢慢想办法, 也不急在一时。就算开不下去了也没什么, 这点钱,咱们赔得起。” 她就横了他一眼道:“你怎么尽说这样丧气的话。” 方维举起手来笑道:“是我的错, 一时失言了。我无非是叫你别怕。”他又想起谢碧桃的事,就跟她说了,便问铺子里有没有人参。 她仔细听了一下,说道:“这样十分不妥。人参确实是大补之物,只是病人这个症状,听着倒是饿出来的,脾胃极虚弱,只吃人参恐怕不行,还是要吃米面油盐,熬些粥也可以,先让人慢慢有些力气,再用人参不迟。” 方维咳了一声,又道:“若是的确没法子吃饭呢?” 卢玉贞问道:“宫里头……是不让吃饭吗?” 方维无法回答,只好苦笑了一下。 卢玉贞想了想,又道:“我忽然想到陆指挥弄的那个枸杞茯苓茶,倒是温和滋补的。我回头将这些东西按量抓好包装了,你就带进宫里去。若遇到人,只说是自己喝的,什么都瞧不出来。先服一些试试吧。” 方维抚掌笑道:“我觉得这样很妥当,比单吃人参好得多。难得你这样聪明。” 马车晃晃悠悠在山脚下停了。方维就跳下车来,接着她的手扶着她下车,又笑道:“爬不爬得动?我背你啊。” 她抬眼望去,是一座山。山并不高,半山腰里树影苍翠,隐隐有座寺庙。她就指着问道:“那里就是智化寺吧。” 方维道:“是的。我看还要爬一小段。” 她就笑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他们慢慢拾级而上,正是春日好时节,一路山桃盛开,花红柳绿。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肩头,桃花开了满枝,一簇簇横在他们眼前。她停下来凑近了看去,一树花儿将她整个人都笼了起来,馥郁的花香喷了他们一脸。 方维就伸手摘了一朵,给她戴在头上,端详着道:“这朵好看。咱们竟是好一阵子没出来走走了,也就是在南海子的时候这样闲。” 她就笑道:“见天不知道忙些什么,日子呼呼啦啦就过去了。别说看花,自己家的院子都长草了。” 他们说着笑着进了山寺大门。她见里头冷冷清清,小声问道:“怎么这里这么少人?” 方维道:“这里原是以前一个太监建造的家庙。如今也多是中官在这里拜佛,所以香客不多。” 她就问:“在哪里请香呢?” 方维就招了招手,一个小沙弥正在扫地,走上前来合十。方维道:“我们是来供灯的。” 小沙弥引着他们进了佛堂,又在旁边取了几支香来,递给他们。 佛堂里一片寂静。方维在蒲团上跪了,深深叩首。拜过起身,小沙弥又带着他们到了佛堂后身的偏殿。 殿里的佛像前面,一层一层地摆着几百盏琉璃海灯,火焰高高低低地跳动着,照出一片澄澈。 卢玉贞小声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这是供的平安灯。我每年都来一回,图个念想。” 他低头跟小沙弥说了几句,小沙弥翻开簿子查了查,就拿了个长长的铁夹子,在供台上面夹了两盏下来,递到他手里。 他把一盏放下来,将手中的一盏给她看。这是一盏通体透亮的琉璃莲花灯,底座是铜制的。他轻轻旋开盖子,取了一个白色的纸卷出来。 卢玉贞见他一点一点展开了,上头是他的字迹,上首写着他自己的名字,下面写着方谨和郑祥。 她微笑不语。方维就到旁边书案上,取了毛笔研墨,一笔一划地在方维两个字旁边,写了卢玉贞三个字。 方维拿在手里吹了吹,又微笑道:“去年……咱们刚认识。” 她就点点头,又指着另一盏问道:“这是……二哥?” 他答道:“是。”打开一看,果然是高俭。他自己从袖子里取了帕子,将灯盏仔细地擦拭干净,递给小沙弥,看着他将两盏都放回灯海里去了。 他取出一锭元宝来放在案上,在功德簿上写了名字。刚要走,忽然回头问道:“去年……是不是有一位姓金的公公来过?” 小沙弥就笑了,摇手道:“公公,这里往来供奉的公公也多,我不记得了。” 方维想了想,又道:“今年他有事过不来了,我来替他续一下。” 小沙弥就点点头,打开簿子问道:“写的是什么名字,我好找一找。” 第313章 方维道:“姓郑,叫郑雪娘。” 小沙弥翻了翻,摆摆手道:“没有这个名字,想是您记岔了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就对着卢玉贞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他们出了殿门,看见院子里一树极繁密的梨花,雪一样倾覆下来。他们在花下的石凳子上坐了,小沙弥就知趣地端了茶,又上了一碟点心。方维给了他打赏,他就欢喜地去了。 他们抬头看去,洁白的梨花密密匝匝地开在枝头,如雪似玉,流光溢彩,照得人眼睛都花了。方维道:“这棵树很老了。以前我干爹带我们过来的时候说,大概有七八百年了。”又喝了口茶,看着她说道:“后院还有间偏殿,是供奉对食的牌位的。宫人去世了,没有地方下葬,只能烧化。若是有对食的中官,就在这里供一个牌位,逢年过节来祭拜。这里出家的人,也都是……宫里的中官。” 她忽然想起来了:“大人,我想起来了。你之前说过,想等孩子们大一点,就出家,就是……” 他就点点头:“这里这样幽静,能在这里参禅修行,也不枉费了一生。” 她就微笑道:“那如今还想吗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如今我犯了色戒,说不定也要犯杀戒,便不想了。” 她吃了一惊,方维道:“我实在做不到仁恕二字,只想以牙还牙。你相信我,我不是滥杀的人。” 她点头道:“大人,我一直都相信你。” 他微笑道:“玉贞,我们中官,自从净了身,便是抛了父母,再不能做回常人。入了宫,又有许多自己的规矩,跟外头殊为不同。咱们在一块,一直是你迁就我多些,又为了我挨着这些骂。你既然是要嫁我,我以后就将这些规矩慢慢说给你听。逢年过节,应酬走动,也是免不了的。我思量着,这些琐事,我自己打理清楚就好,你偶尔装装样子,不必花太多心思在上头。若是有人问起来,只说你铺子里太忙了。” 她听懂了,也正色道:“大人,对不住,我没办法管家里的事。内宅什么的,我大概是顾不上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不要紧。凡是监官开了府,都有拨小火者服侍,也有掌家来管。只是一时半会,我想不到合适的人选,又不敢轻易往家里头带别人,所以就耽搁下来了。等我忙完这一阵,自己选些靠得住的。” 他就将点心向她推了推,又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说是出来散心,其实我也做不到心无旁骛。我心里明白,供灯求平安,不过就是图个心里有念想。我干爹在的时候,也是年年供奉,还不是被人害死了。我这两日思来想去,觉得你在外头的这些事,难保不是冲着我来的。” 她吃了一惊,摇头道:“怎么会。大概是外头药铺的人,借着这个机会要弄垮我们。” 方维道:“那个叫陈九的人,绑过你,还记得吗?” 她就咬着牙道:“记得。” 方维道:“他以前是给张寿年做事的,张寿年失了势,生意又被各色人等吞了。他如今听谁吩咐,我不清楚,但应当来头不小。那日在贡院门口闹事,就有他手下的人在里头浑水摸鱼。我想这唆使举子,所图甚大,就让陆指挥去将他抓了。没想到家里外头,竟找不到人。” 她想了想道:“是藏起来了?” 方维道:“这还是好的。我猜想,大概是怕走漏了风声,被人弄死了。” 她就呆住了,打了个寒颤。方维道:“这案子的事,我原不该跟你说太多。只是我思来想去,觉得十分危险。我在宫里原本没什么根基,突然升了官,难免有些仇怨。明枪易躲,暗箭难防。我倒是没什么,只怕对你不利。” 她就沉默了。他摇了摇头,又慢慢说道:“我心里也怕,想叫你在家呆着,但转念一想,若是人有心害你,在家也没用。就咱们家那巴掌大小的地方,又不是铜墙铁壁。你自己要多加小心,出入都叫人跟着,晚上也别在铺子里呆着,都回家睡。陌生人找你出诊,咱们能不去就不去,躲过这一阵再说。我也跟陆指挥说了,让他多安排些人手,在你们那几条街上巡几圈。” 她抬头看他,点点头道:“我……我不怕的,大人,你放心。泼皮无赖那些污糟的事,我也见过不少,我能行的。” 他就笑了,叹了口气道:“玉贞,你还是个小姑娘呢,让你担着这样的风险。真想把你当个宝贝玉佩一样,用绸子包好了,贴身收着,不舍得让你出去。你心地这样好,又勤快又聪明,其实……不嫁我,嫁给别人,也能……” 她就笑着摇摇头道:“您又来了。” 方维忽然想到了什么,站起身道:“玉贞,咱们先回去。” 他们又走进那间偏殿。方维跟小沙弥低声说道:“刚才是我们记错了,还请帮我们查一查,写的人名应当是蒋济仁。” 小沙弥在册子上翻找着,过了一阵便道:“是的。” 他取了那根长长的夹子,从深处取下一盏灯来递给方维,他就转手递给卢玉贞:“你来吧。” 卢玉贞就将这支琉璃莲花灯仔细擦干净了,轻轻打开底座,从里头抽出一张纸来。 第314章 纸上的字称不上好,只是遒劲有力,望去十分豪气洒脱,六个大字写着:“蒋济仁及夫人”。 他们默默看着这一行字,字迹一挥而就,可见并没有犹豫过。最后一个“人”字落笔很深很重,像是将手上所有的力气都落了下去。 方维叹了口气,将纸又仔细卷了起来放回原处,转身对着小沙弥道:“就是这盏灯没错,我来再续一续功德。” 他们走出偏殿,阳光直直地洒了下来。她抬头看着,忽然觉得有些晃眼。方维道:“玉贞,这件事……” 她点头道:“我不告诉师父师娘就是了。”又回望了那一树洁白如玉的梨花,微笑道:“大人,咱们走吧。” 第178章 新政 方维走出司礼监值房的门, 院子里已经堆了些花草盆景,十分好看。他站在一盆贴梗海棠前看了一会儿,就听见有人叫道:“方公公。” 他抬头看, 是文书房掌事太监齐永成。 齐永成笑道:“你可终于舍得把那件旧衣裳给脱了。这个季节新换了罗衣, 也显得十分人才。” 方维微笑着行了个礼:“也没什么,都是宫里一体配发的,不穿也不好。”又问:“您怎么这几日不到我那里坐一坐。” 齐永成道:“已经是三月初八了, 近日见你忙着殿试的事,出出入入的, 我也不便打扰。加上最近文书房事情也多, 实在抽不开身。” 方维见他手里拿了一张清单, 脑子一转,就明白了,微笑道:“是参劾李阁老的人吧。” 齐永成见他说对了,也不隐瞒,点头道:“就说是你聪明。这事你在文书房的时候, 也见过不少了,这一份清单,还是照着你当年做的样子写的呢。自从举子们在贡院门前闹了那么一场, 京城的言官们就跟疯了一样, 奏折都快把文书房给淹了。光昨天一天,就有佥都御史、右通政、大理少卿、礼部几个郎中、七八个主事上了折子, 我手下那几个人又不得力, 晚上就又弄到三更天。” 他看着方维, 又叹了口气道:“哪里再寻一个你这样的人, 手上嘴上都来得的,我也好睡个安稳觉。” 方维四周看看, 见左右无人,便道:“以前我不是说过,我有个儿子在内书堂念书么。” 齐永成眼睛一亮,笑道:“我记得,当日你跟我提过,我还说要是读的好,就放到我那里去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这个小儿子年纪不大,学问也还凑合,写字也算端庄稳重。你要是看得上,等他从内书堂出来,送到你那里教导教导。” 齐永成点头道:“文书房这里又忙又累的,还要值夜,可比不得内官监、御用监油水多。你既是不嫌弃,有这个心,就太好了。我平素为人,你也知道,并不刻薄,绝不亏待了自家孩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掌事这是哪里的话。我素日在文书房,要不是您事事照拂着,用心教训,哪里能有今天。我还指望您对他严一点才好呢。” 齐永成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就等他从内书堂出来,你带他来见我就是。你的儿子,想必是顶好的,别让别的衙门抢了去。” 方维客客气气地答应了,见他走了,又自言自语道:“礼部几个郎中也上了书?这倒是很有意思。” 他看着朱红色的海棠花出神,又站了一会,就有小宦官过来回话道:“方少监,圣上下朝了。” 他赶紧整理了仪容,向着文渊阁走去。走到一半,忽然迎面来了一位熟悉的故人,穿着绯色官袍,上嵌着孔雀补子,正是新上任的户部侍郎江之仪。 方维愣了一下,连忙上前拱手道:“恭喜恭喜。” 江之仪春风满面,微笑回礼道:“听说方公公也升迁了。” 方维道:“都是蒙圣上抬爱。吏部的文书也是昨日刚下的,想必您这是谢过恩典了。” 江之仪将他拉到一边无人的角落,低声道:“正是。年前我去了一趟湖广,也是特意勘测庄田,这才刚刚回京。我听圣上的意思,是要在南直隶再查一遍,不光是勋戚,寺庙的私田也是要查的。所以我呆不多久,便又要去南京一趟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田地是民生所系。今日天下富者田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,百姓罢敝,民不聊生。倘若能将这些勋戚的庄田归还,便是救万民于水火的积福之举。” 江之仪听得一脸肃然,又低声道:“方公公说的极是。年前听说公公去了南边,我知道是咱们肃宁那趟差事办的得罪人了,心里也一直悬着。这次回京,又听说你回来了,我才放下心来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多谢。” 江之仪看看两边没人,又道:“李阁老的管家……” 方维心中一动,摇摇头:“这事在查着,我不便多说。” 江之仪连忙说道:“我不是说这个。我是说年前我到李阁老府上辞行,他私下跟我讲,说你去了南海子,问我有没有转圜的余地。我也没帮上什么忙,惭愧惭愧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各人有各人的缘法。他下了锦衣卫狱,不方便提,我也就不说了。你如今升了户部堂官,咱们在宫里再见的机会也多。” 江之仪闻弦歌而知雅意,就笑道:“正是。我也有些公事要忙,不打扰公公了。” 第315章 方维沿着夹道一路向南走,心里头慢慢盘算。等到了文渊阁的内阁值房,已经明白了七八分。他进了院子,便让人通报。 过了一会,有人带着他进了李孚的值房。他见李孚沉静地坐在上首,便躬身行了礼,李孚叫人看座。 他微笑道:“只有几件小事要请阁老示下,就不坐了。” 李孚点点头,问道:“是殿试的事吗?” 他就答道:“正是。” 李孚道:“殿试题目的事,我已经让礼部尚书严大人拟了几道。明日我看过以后,再交给你转呈圣上。圣上或从中抽取,或另出新题。” 方维道:“是,严大人是提调官。”又抽出一张纸来,念道:“礼部上报的三百一十八名会试上榜举子,加上次报丁忧的三人,共计三百二十一人,名单已经报给司礼监了。” 李孚看了一眼,点头道:“这些人的卷子,八成是我亲自点出来的。盼望经此一役,能整顿学风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些人是阁老的门生,自然是要学阁老的文风,说理清楚,明白晓畅。” 李孚冷冷地道:“他们不是我的门生,过了殿试,便是天子门生。我不过就是履职尽责而已,于他们并无恩惠。也有人想到我府上拜一拜,我都没开门。” 方维收敛了笑容,正色道:“是我失言了。” 李孚淡淡地说道:“没有什么。科举乃为天下求才,所得之人,其行文当于圣贤经义亦多发明,与古义亦无甚远。若能取中一批关切实务、求新求变的人才,我便是有大功于社稷了。” 方维屏气凝神,并不做声。李孚喝了口茶,慢慢说道:“方少监,若是没有别的事,你先去忙吧。今次殿试,务要十分圆满。毕竟……我这一生,能主持一次科考,已是无上光荣。” 方维听他话里有话,心里一动,想了想才开口道:“阁老何出此言。” 李孚苦笑道:“这是我的肺腑之言。方少监,你是一等一的聪明人,怎会不明白。” 方维道:“外面的流言蜚语是多了些,不过圣上已经叫一概留中不发了。阁老且放宽心,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。况且您还掌着都察院,那些人翻不出多大的风浪。” 李孚笑了笑,勉强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又挥了挥手,示意他告退。 方维见李孚虽应对如常,眉宇间却禁不住一些萧索之意,心中也有些戚戚然。出得门来,见一轮浑圆的落日在宫殿飞檐中露了大半,正在沉沉地西坠。 他信步走着,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住所。见门是从里头关着的,忽然想起郑祥跟他说过,今日要教小菊读书,只好在心中苦笑了一下,又走开去。 他在外头游荡了一会,又转身回来,就看见方谨和小菊两个人从屋里出来,一前一后地离开了。他见两个人并不亲密,也无交谈,忽然放了下心。 他推开门,见郑祥坐在书案前头收拾,笑道:“你这个先生当的倒是很熟练了。” 郑祥见是他,也笑得畅快了些,“我大哥肯定特别后悔,当时没好好念书。他又得求着我,又嫌我碍眼,坐立不安的那个样儿,您不知道多好玩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他们两个……” 郑祥知道他的意思,就摇头道:“两个人没什么,小菊一心念书。我大哥就是在旁边端茶倒水,一句别的话都不敢提。” 他点了点头,又道:“我今天跟文书房的掌事说了,你从内书堂出来,便去拜见一下他。文书房的活累是累了些,也长本事。” 郑祥认真听着,又问道:“是一些抄写什么的吗?是不是大臣们上什么折子,就往上递什么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里头的关节多着呢,你自己慢慢学就是。”见他手里拿了一本《中庸》,忽然勾起心事来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郑祥就问道:“干爹,你怎么了?举子们在贡院闹事的案子,不查了吗?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不查了,查不下去。” 郑祥睁大了眼睛道:“怎么就查不下去呢,把那些人都抓起来啊。” 方维道:“也不是不能这样做。只是……”他摸了摸郑祥的脑袋,苦笑道:“为了家宅平安,我没法子再查了。孩子,有些事,再查下去就是万丈深渊,我担不起。” 郑祥吓得睁大了眼睛,似懂非懂地看着他。方维叹了口气,又说道:“你干爹是个没胆量的人,撑不起那么大的担子,也怕连累你们,还有你干娘。我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,可是咱们既然进了宫,就都是奴才了。奴才得有奴才的规矩,不能擅作主张。有时候为了保命,也要装傻,和光同尘。” 郑祥道:“圣贤书上说的,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。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咱们读了这些书,就是为了……” 方维郁郁地坐了下来,揉着膝盖道:“孩子,你还小呢,不知道学闭嘴比学说话还要难些。外头当官的人,都是学孔孟之道出身,不贪不占,已经是稀有。真能取义成仁的,百中无一。咱们这些人……行些好事,也就罢了。” 郑祥一肚子疑云,看着他问道:“干爹,你平素说话不是这样丧气的。” 第316章 方维拍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孩子,你干爹……也没什么大本事,就图着你们几个平平安安的,也就知足了。什么豪情壮志,我也曾经有过,如今都不剩什么。若是你们能有一番作为,干爹也很骄傲,只是先学会保全自己再说。宫中的事,瞬息万变,不知道哪片云彩就下雨呢。” 郑祥越听越迷糊,只扯着他不放。忽然方谨推门进来了,一脸傻笑。他看见方维,就愣了一下。方维笑道:“我来查查你的功课,看你跟着弟弟学了几天,有没有什么进益。” 第179章 四喜 采芝堂的大堂里, 杨安顺正在拿着抹布擦柜台,时不时转头看一眼。卢玉贞在大堂里坐着,安静地看着一本医书。 二楼会客的房间内, 蒋夫人慢慢在椅子上坐下, 梁掌柜支支吾吾地道:“大掌柜,我想着做满这一个月,就辞工了。” 蒋夫人愣了一下, 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梁掌柜苦笑不答。蒋夫人就陪笑道:“梁掌柜,您也是店里的老人了, 都做了十几年, 眼看着我快要临盆了, 铺子里的大小事务,还得您多操着心,这个时候您要辞工,不是……” 她看梁掌柜面有难色,又笑道:“咱们铺子里的工钱, 一直比外头回春堂那些大医馆都要高一成的,过年的时候发的红封也多。这个不用我多说,业内的行情您也懂, 若是有慢待的地方, 下个月可以再给您加两成。咱们有难事都好商量的。” 梁掌柜低头看着脚尖,过了一阵才抬起头来道:“大掌柜, 不是钱的事儿。说起来我也难开口。我家中是老来得女, 养得跟眼珠子似的, 今年十四了。亏得我平素积德行善, 人缘也好,早年托媒人给定了一门好亲事。那家家境也是平常, 只是孩子读书好,十七八岁中了秀才。我是想着今年就成亲的,家里嫁妆也都备下了。没想到前几天媒人来说,说……人家听说咱们铺子是……太监的女人开的,嫌名声不好听,硬是要退了这门亲。我家老婆子千说万说,就差哭着求他们了,又答应多陪嫁十亩地,这才缓了下来。我女儿听说了,急得要拿绳子上吊,被她娘拦下来,俩人抱头痛哭。我回家对着母女两个,实在是……” 蒋夫人听了,也无法辩驳,只低头听着。梁掌柜摇了摇头道:“这些日子,我冷眼瞧着,咱们东家那个人,心地是极好的,为人也大方。只是她跟了太监,名声上有损,就是没法子了。我家里头,也是实情,若是我女儿被这样退了亲,街坊邻居知道了,让她以后怎么嫁人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,又问道:“日后去哪,找过了没有?” 梁掌柜道:“后面余庆堂想让我过去,也是二掌柜,工钱……没咱们这里多,他们老板手里也吝啬的很。只是我……” 蒋夫人点头微笑道:“我明白了。既然是这样,我们自然不能阻拦。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,大家都行个方便就是。” 梁掌柜低下头去。蒋夫人又道:“东家那里,你不要跟她说家里的事了,只说余庆堂重金挖你过去,你看行不行?” 梁掌柜连连点头道:“行。都听您吩咐。” 一个伙计过来,拉了拉杨安顺的袖子,小声说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他们走到后院,寻了个角落,那个伙计原是做熟药的,跟他熟识,就直截了当地说道:“回春堂的掌柜的叫人找我了,说可以过去,你要不要去?” 杨安顺愣了一下,摇头道:“你去吧,我走不了。我上次打了他们的人,都结下仇了。” 那个伙计笑了一下,就说道:“安顺,都是卖力气,没什么仇不仇的,要是进了一家门,就不说两家话了。在哪不是挣点钱花。” 杨安顺犹豫了一下,又道:“他家……工钱没这里高。” 伙计道:“你这人凡事都聪明,怎么到大事上糊涂的很。你看店里一天来这四五个人,跟去年的情形差不太多,都是天天赔着本在这里耗。大掌柜还挺着大肚子,过两天该生了,她还能依仗谁。过一阵子,东家就该把铺子卖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看不像。” 伙计道:“我前天看见牙人来找东家了,难保不是要卖。她手里有地契,回本就行。等铺子卖了,咱们被扫地出门,可就真傻了。趁着还有人要,咱们一块过对面去,也好有个照应,你说怎么样。” 杨安顺低着头,脚尖在地上拧过来拧过去,就是不吭声。那个伙计见他不答话,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道:“你好好想吧,过了这村,可就没这个店了。” 杨安顺脑子一片混乱,又看蒋夫人和梁掌柜两个人从楼上下来,都脸色不好,心里直打起鼓来。他又拿着笤帚,在地下扫着,慢慢走近了卢玉贞,偷眼看她。见她脸色平静,忽然心里也定了些。 扫着扫着,突然有条胖胖的小黑狗跳到了他面前,追着笤帚转圈。他愣了一下,抬头问道:“这谁家的狗?” 忽然听卢玉贞叫了一声,“四喜。” 那条狗一下冲到她身前,尾巴摇的像朵花似的。卢玉贞弯下腰去,一把将它抱了起来。那狗也在她手里欢快地扭来扭去,用脑袋蹭她的脸。 卢玉贞就笑道:“四喜,你长得这么胖了,重了好多。” 第317章 她笑得十分欢悦,脸上都像透出光来,杨安顺看得呆了,心里忽然一阵刺痛,就低下头去。卢玉贞就笑着对他说道:“这是我养的一条狗,这阵子寄在别人家。” 她往大门口望去,见顾大嫂走进来了,脖子里的瘿瘤又大了几分,重重地坠着。她就笑道:“大嫂,你这终于有空过来了。” 顾大嫂用手托了托脖子上的瘤子,说道:“我思来想去,这个瘤子还是去了吧,做什么都不方便。” 卢玉贞问道:“王大哥和素梅来没来?” 顾大嫂笑道:“来了,都来了,得买些别的东西,我就让他们先到别处逛逛去。” 卢玉贞又用手去摸了摸,见瘤子表皮更硬了,皱眉道:“如今只能割掉了,针灸怕是不大好用。” 顾大嫂迟疑了一下,见旁边蒋济仁也坐着,就道:“能不能……让那位男大夫看一下?” 她就会意,叫了一声师父,笑道:“这位大嫂脖子里有个瘿瘤。” 蒋济仁笑着走了过来,诊脉过后,又上手摸了摸,点头道:“只能动刀了。这个不难,我们动手给你割了就是,一个时辰就好,只是得歇几天。” 顾大嫂见他也这样说,放了心,又有点犯难,“我们是套车进来的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你们到我家里住就是了,住几天也没什么。” 顾大嫂道:“怎么好这样麻烦你们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若没有你给的那支鹿茸,方大人早就命都不保了。冲着这个,也是应该的。” 她就低头写了个方子,招呼了一个伙计,说道:“按这个方子取些药,到后面三碗水熬成一碗,再热些酒来。”又向顾大嫂道:“这都是麻药,配着热酒喝了,就睡过去,动刀不疼的。” 杨安顺将卢玉贞拉到一边,小声道:“诊金……” 她就笑道:“这个嫂子以前帮过我大忙的,我不好跟她要钱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她洗了洗手,带着顾大嫂进了里面的诊室,又出来对他恳求道:“安顺,那条狗……能不能托你帮忙看着点,我晚上就带回家去。” 他就答应了,蹲下身也将小狗抱起来,用脸颊蹭了蹭。 这小狗十分亲人,并不害怕,嘴里呜呜叫着,像是在跟他讨吃的。他就笑道:“我去后面弄些饭给你吃。” 正说着,忽然小狗跳到地下,向着外头冲了出去。他吃了一惊,连忙追出大门,却看见小狗灵活地穿过人来人往的大街,正正地停在街对面一个人脚下。 那人穿着一件深蓝色外袍,并不显眼。他愣了一下,就俯身将它提了起来,笑道:“原来是四喜,你还认得我。长得好胖啊,一定没少吃。” 杨安顺一眼认出了方维,方维也冲他笑了一下。两个人隔着街道四目相对。 方维慢慢走过来,站在采芝堂门前。杨安顺脑子里一片混乱,勉强开口道:“你是……来找卢大夫的吗?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我是来找你的。”又小声说道:“咱们两个……找个地方说话行不行?” 杨安顺有些意外,心忽然直跳起来,抬头看着他。方维微笑道:“我……想跟你聊些铺子的事。”他见杨安顺脸色惊疑不定,又轻声问道:“你想吃饭,还是喝茶呢?或者你选个地方。” 他看上去很温和,杨安顺想了想,说道:“街角那一边,有个茶楼。” 他们走上茶楼的二楼,茶博士过来,皱着眉头道:“客官,这狗……” 方维微笑着给了他一块碎银子,轻声道:“我们两个来谈事,给找个雅间吧,越安静越好。” 他们被领到最角落的一个雅间坐了。方维将四喜放在一边,摸了摸它的头,笑道:“别乱叫,待会给你吃些肉干。” 他将竹帘子拉了下来,遮住了些日光。又请杨安顺坐下,伸手给他倒茶。 杨安顺吓了一跳,摆摆手道:“我……我自己来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姓方名维。小哥你贵姓?” 他就答道:“我……我姓杨,我叫杨安顺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你真年轻。多大了?” 这句话杨安顺不大爱听,他挺起胸膛道:“我都十六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比你大一轮还多呢。你叫我一声哥哥,也不亏了。若是不想叫,叫方公公也行的。” 杨安顺犹豫了一下,开口道:“你是卢大夫的哥哥,那我就叫你方大哥好了。” 方维点头,又道:“我看见你们店里头生意不大好。大概是我的缘故。” 杨安顺苦笑道:“自从……卢大夫被人说是……就不好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是个阉人,名声不好,带累了你们,对不住了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,只摆摆手道:“你……你也不是有心的,不怪你,只怪……”说完了这句,又说不下去,只好说道:“谁也不怪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将茶杯在自己手上转了一下,又说道:“玉贞……她因为铺子里的事,并不开心。” 杨安顺道:“卢大夫面上没什么,在我们面前很沉得住气。只是心里头估计也挺难过的。” 第318章 他越说声音越小,忽然一股勇气涌上来,他抬起头来突兀地问道:“方大哥,你是真心的吗?” 方维看着他,也郑重地说道:“是真心的,我是打算明媒正娶的。” 杨安顺松了口气,不知道是欢喜还是失落。他又小声说道:“你不知道外头的人,说得有多难听多脏。我怕你不是真心的,她背了这些脏名声,以后让她怎么做人呢。” 方维没有说话,听他说下去:“他们说你很有钱,卢大夫这才跟了你的。他们说她为了钱什么都干。我不信。卢大夫不是那样的人,好些时候病人一哭穷,她就不要诊金了。她吃什么穿什么都不讲究的,我们在灶上做的饭,她就凑合吃一口,有时候忙起来都不吃。她是个心地特别好的女人,你别……” 方维摇头道:“我不会的。” 杨安顺就笑了,“那就好。”他又问道:“方大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 方维正色道:“安顺,我大概知道你们铺子里的人现在想什么,我想请你帮忙,先不要走,帮着一块把生意撑下去。我听了你刚才那番话,心里明白,你是真心为她好的。这些事,她自己也许能行,可是我总觉得有人帮着更好些。”” 杨安顺心里一动,说道:“我……我就是个伙计。店里头有大掌柜二掌柜,有账房,我说不上什么话的。为什么只找我呢?” 方维淡淡地说道:“因为你对她,不是伙计对东家的心思。” 第180章 转机 杨安顺脸色变了, 往后退了一下。他低着头,将手指绞在一起,默然不语。 伙计送了几盘点心上来, 方维就挑了一根肉干给四喜吃了。杨安顺抬起头来, 颤着声音道:“你若是……以后我不在店里做事了,我再另找个地方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头先也说了,是请你不要走的, 不是要赶你。” 杨安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又问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看出来的?” 方维伸手给他茶杯里续满了茶水, 又道:“像我们这样的人, 察言观色, 是活命的本钱。你太年轻了,心事多半都写在脸上。” 杨安顺咳了一声,又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卢大夫……她知道吗?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不知道。” 他就长出了一口气:“我是个乞丐出身,平日就住在店里头,一穷二白, 什么都没有,竟然起了这样的心思,我自己都觉得大逆不道。你……你千万别告诉她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不会的。乞丐我也做过, 那咱们可不就是同行了。我只觉得你眼光很好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 愣了一下,苦笑了起来:“方大哥, 你也不要生气。我总想着卢大夫不是贪财的人, 她一定是觉得你人好才跟着你的。可是我心里对你, 不是没有怨怼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你说的对。我身为中官, 连累了她。我会尽我所能爱护她,可是……总有力所不及的地方。” 杨安顺问道:“这店是不是……你拿钱开的?” 方维道:“放在她名下就是她的。” 杨安顺了然地点头, 又道:“铺子里……这些天都是赔本开着。再过两三个月,估计就撑不住了。” 方维道:“赔本就赔本吧。这是玉贞的买卖,她若是想开,一直开着也无妨。我原不是为了赚钱。” 杨安顺愕然地看着他,又道:“其实这些日子,我也想过要走。也不是外面给的钱多,只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既然已经生了爱慕之心,看着她,心里会难过。我也是人,我能明白。只是请你再等一等,她如今处境艰难,若是你们都走了,她会更伤心的。” 杨安顺叹了口气道:“你不想把我撵出去吗?” 方维笑道:“实话说,我有时候想起来,心里也不大舒服。只是你是她的伙计,我又应承了她在外头做事。她人又好又聪明,招人喜欢也是应该的。我撵走了你,也难保没有第二个。难不成因为蝴蝶绕着飞,就把花儿给折了。” 杨安顺听得目瞪口呆,低声道:“你就不怕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自然怕,不过怕也没用。她原是我的丫鬟,我想拘着她,原也容易得很。只是我想着自己一辈子被困在宫里头,再把她困在那个小院子里头,未免可惜。” 杨安顺咂摸了一下话里的意思,忽然明白了些,问道:“那你的意思是,就算你们成了亲,这个铺子也能开下去?” 方维点点头:“是。所以我想着她身边有几个稳妥的人,能帮扶她的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去年不过是个学徒,新升了伙计,市面上比我精明能干的伙计,月银一二两也能雇的起。” 方维道:“钱买来的忠心,若别家出了更高的价钱,也就变了。艰难困顿的时候,也最能看清楚人心。玉贞看重你,若是你能熬过这一段,以后一定不止是个伙计。”他喝了口茶,又笑道:“你也放心,我不会因为你的心思,妨碍你做事。” 杨安顺听得一阵窘迫,自己吃了块点心,又说道:“对我怎样都行。你待她好就是了。” 第319章 方维道:“你这个年纪,若我硬是把你撵走了,你得恨我入骨,一辈子对她念念不忘。倒不如等你想通,自己慢慢放下了,再娶一门亲事,也就好了。” 杨安顺脱口而出道:“我不会的。”说完他又觉得冒撞了,低头喃喃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卢玉贞带着胡大嫂和她女儿到了厢房,又打开柜子取了被褥,笑道:“都是洗过的,你们放心用。” 胡大嫂脖子上缠了厚厚的纱布,她小声道:“没想到你们是一对儿。当时还说是表哥表妹。” 卢玉贞又麻利地将她们的包袱放下来,笑道:“我在外头做事,有不方便的地方。” 胡大嫂笑道:“水洼天天嘴里念着你,说你厉害,在外头自己当大夫的。” 卢玉贞就笑了,看素梅低头在逗着四喜玩儿,问道:“你也想当大夫啊。等你念一阵子书,就跟我学,姑姑都教给你。” 素梅立刻站了起来,兴奋得脸都红了,一个劲儿地点头。卢玉贞见她脚底下是双小鞋,问道:“你是不是在裹脚?” 胡大嫂道:“可不是。她也八岁了,刚裹了几天。我是想着不弄来不及了。我们这样的家境,想让她找个好亲事,也不容易。万一有媒婆来相看,模样还是其次的,脚大了怕人嫌弃。” 卢玉贞有点着急,低头按了一下素梅的脚,她就疼得惨叫起来。卢玉贞道:“大嫂,我看这裹脚不是什么好事,我也没裹。若是小脚,以后走个路都难,更别说学什么手艺了。” 素梅听了,忽然大哭起来,叫道:“娘,骨头疼得很,疼得睡不着觉。我不嫁人了也不裹这个。” 胡大嫂喝道:“别胡说,女孩子家哪里能不嫁人呢。”她也很为难,拉着卢玉贞的手道:“我也不是不疼孩子,只是世道就是这样,不好找婆家。” 卢玉贞道:“嫂子,咱们先不说学不学本事,只说嫁人,书香门第就不想了。若是嫁个商户农户,也是要出门干活的。小脚无非面上好看,众人嘴上捧一捧,疼都是孩子自己受着,你说是不是。” 胡大嫂犹豫了一下,见女儿在旁边大哭不止,也心软了,点点头道:“先给你放一放吧。” 素梅还在抽抽噎噎的,卢玉贞道:“你们现在这里住着无妨。一天换一次药,等我回家来换,过五六天大概就没事了。” 胡大嫂感激地道:“就说妹子你好人有好报,你看方公公这不就升了官了么。我听我家掌柜的说,他现在官可大了,管不少事呢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他是回了宫了,当不当官我也不懂。” 胡大嫂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:“妹子,你可要上点心,把他抓住了。我听说宫里头有官当的,都在外头买大宅,养女人,养几十个的都有。他那时候啥也不是,你就跟着他,要是发达了变心了,你哭都没地方哭去。” 卢玉贞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,只胡乱嗯了一声。胡大嫂又说了几句,忽然想起来什么,又对女儿说道:“水洼,你先带着狗出去玩会儿。” 她见女儿走了,又小声道:“你们两个,有没有那个?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见胡大嫂用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比了比,一阵窘迫,就低下头去。 胡大嫂笑道:“别害臊。”又问:“那他待你怎么样,有没有咬人掐人什么的。” 卢玉贞就小声道:“很好,没有那些。他……很照顾我。” 胡大嫂点头道:“那敢情好。当日跟我一块嫁海户的,也有几个女人,都是受了磋磨说不出口,最后死的死,跑的跑了。我运气好些,嫁的人性情不错,又抱了个孩子,慢慢就过来了。妹子,你有的选,嫁人还是要找会疼人的。你人也聪明,识文断字,自己掂量着就是。” 她就点头应承了。胡大嫂又想起什么,问道:“妹子,你知不知道,他们平时憋不住尿,怎么个治法?” 卢玉贞心中一动,笑道:“你问对人了,这个病我还当真治过。”她就慢慢跟胡大嫂说了一遍,又开了抽屉,拿了两个药包出来,演示给她看。 胡大嫂将信将疑,她就笑道:“这个法子不是我胡诌的,很有些效果。你拿回去试试就是。” 胡大嫂拿着药包,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,又道:“这个卖吗?” 她笑道:“我自己做的,不是外头买的。送你就是了。” 胡大嫂道:“我是想着南海子的海户们,估计多半都有这个毛病。那里平日看病也不方便,要是多弄一些,我回去送人也好,往外头卖也好,都有用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要几个?我看我这几天有空,给你再做几个。” 胡大嫂想了一下道:“四五百个?” 她就吓了一跳,问道:“怎么这样多?” 胡大嫂道:“你既然说有效,一定是好的。南边的海户,少说也有三千人呢。按一个人两个药包来算,我这个数,还是说少了,先试一试。要是管用,再弄两千个我也卖得出去。” 她见卢玉贞有点发怔,又笑道:“过几日我家掌柜的套车来接我,正好就一块提走了。钱都是现结,你看怎么样?” 第320章 卢玉贞道:“这东西,我得叫铺子里的人一块弄,卖多少钱,我也还没算呢,你等我跟铺子里的掌柜的商量商量。” 说着说着,她眼前一亮,又道:“南海子那边我去过,是没有医馆。正经大夫我看也不大去。平日里治伤风、治肠胃的药都得抽空上城里抓。我这有些现成的方子,也有熟药,嫂子你不如买一些带回去,一定用得着。” 第二天早上,杨安顺又被拉到后面院子的角落里去,那个伙计问道:“你走不走?我答应人家回春堂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……我想清楚了,不走了。” 那人叹了口气道:“安顺,你也是傻,指望这间铺子里呆到养老吗?” 杨安顺笑了,挠了挠头道:“养老我没想过,只是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走。” 他俩正嘀嘀咕咕地说着,忽然有人叫:“安顺,大掌柜叫你上楼去。” 他连忙步伐匆匆地上了二楼,进了会客的屋子,见三个女人在堂上坐着,一个是卢玉贞,一个是蒋夫人,一个是前一天来割瘿瘤的病人,脖子里还缠着纱布,都笑容满面。 他就上前行了礼,蒋夫人笑道:“安顺,我跟东家商量过了,叫你来为了两件事。第一件,梁掌柜正式辞工了。从今儿起,就提你做店里的二掌柜。以前梁掌柜的那摊子事,你就接下来。这几日你慢慢跟他对一对。我生产的时候,店里大小事务,就由你全权做主。” 他吃了一惊,反应过来才答道:“我……我还不够资格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没什么资格不资格。我跟东家都觉得你行的。你年纪是轻些,多练一练也就稳重了。” 卢玉贞也道:“安顺,店里头最近生意不大好,你更得担起来,就别推辞了。” 他望着卢玉贞,郑重地点了点头道:“谢谢东家,谢谢大掌柜。” 蒋夫人指了一下胡大嫂,又道:“第二件事,就是这位贵客想从店里买些熟药。要五百个药包,东家待会教你们怎么做。还有咱们的魁首方,以后叫消寒方,要一百副。正气丸和消食丸都要两百丸。你带着他们后院的熟药伙计学徒,这几日赶着做出来,五日后在铺子里交现货。” 他大喜过望,眼睛都亮起来,连忙点头道:“好,太好了,我们几个人不吃不喝,也一定按点交上去。” 卢玉贞起身笑道:“不吃不喝倒也不用,到时候让外头馆子送过来就是。你把人叫齐了,我现在就到后院去教药包的做法,你们看一遍就会了,一点都不难。” 第181章 马吊 黄淮的花厅里焚着龙涎香, 是种浓郁的甜香味。方维在外头等候了一会儿,这香味一直断断续续飘了过来,熏得人醉醺醺的。小火者出来道:“督公叫你进去。” 屋里哗啦哗啦直响。方维抬头看去, 是几个人围着一张大理石面的桌子在打马吊。 黄淮坐在最上首, 斜眼瞥见他来了,笑着问道:“考题呈送给圣上了?” 他手里并没有停,还在摸着牌, 方维毕恭毕敬地躬身道:“递上去了。” 黄淮闲闲地打出去一张牌,点头道:“递上去就好。你办事, 一直很妥当。” 方维道:“托您的福, 还算顺利。” 黄淮笑了笑, 手里推倒了牌,叫一声“胡了。” 三个人连忙恭维道:“督公今日手风真是顺极了,外头就剩下单张了,还胡的这样快。” 黄淮拍了拍手,笑道:“没意思的很。你们几个轮番给我拆着打, 不胡也难。” 三个人就笑了,也有点头的,也有摇头的。方维站在旁边不言不语, 黄淮慢悠悠地站起身来, 又冲他招招手,笑道:“我也累了, 你来替我打两把。” 方维见其中一个是黄淮的掌家太监, 其余两个人都不认识, 想是地位不低, 便推辞道:“我打得不好,不敢献丑, 就在旁边伺候茶水吧。能给诸位端茶倒水,也很荣幸了。” 掌家太监就笑道:“方少监,别这么客气,你也不是外人。督公叫你上桌,是抬举你。” 方维听这话柔中带骨,不好推辞,就笑了笑,默默坐下了。黄淮就在旁边软榻上半躺下来,招手叫了两个丫鬟来捶腿。 掌家太监又指着他介绍道:“这位是司礼监的方少监,常来府上的。”又转向方维,“这位是广东镇守太监宁公公,这位是乾清宫管事钱公公。” 方维就站起来行礼,笑道:“两位叫我小方就是。” 宁公公约莫五十来岁,发福得厉害,穿一件大红织锦便袍。他打量了方维一下,就笑道:“我回来没几天,也听人说起过方公公的大名。说是侦办张寿年的案子,立了大功的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,实属年轻有为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公公谬赞了。不过是些微末功劳,上不了台面的。” 钱公公也凑趣道:“我也听人说,方公公的学问是很好的,字也写得好。” 方维道;“过奖过奖。”他伸手将色子丢了出去,起了牌,微笑道:“就我这些三脚猫的本事,也是督公慢慢教出来的。” 第321章 黄淮在旁边听见了,也笑道:“你越发乖觉了。”又指着宁公公道:“你在司礼监再好好跟着我做几年,放个外任,像宁六这样掌一省权柄,也不是难事。” 宁公公笑道:“方少监这样年轻,前途不可限量,我们广东是蛮荒之地,只怕委屈了你。说到外任,还是以南京镇守太监最好。” 黄淮就咳了一声道:“宁六,你是不是嫌广州太热呆不住,想调南京了?” 宁公公笑道:“我们这些人,自然是宫里怎么安排怎么去。不管在哪儿,都得念着恩典,为宫里尽心办事。不过高俭都已经去守陵好一阵子了,南京镇守这个出缺,还没定下人来,我就想打听打听。督公要是没有别的人选,我先排个号。” 方维见他提到高俭,心中一震,手里出牌便慢了些。黄淮看了他一眼,冷笑道:“这事真轮不到我来办。陈公公那里,求的人也是人山人海,宫里头那几个冷衙门的掌印,都惦记着这个位子,像曹进忠他们,底下银子可递了不少了。论资历,论办事精干,也没有比高俭强的。况且圣上不松口,谁也没法子。” 宁公公愕然道:“这又是什么缘故?” 钱公公就叹了口气道:“你在广东呆的久了,不知道京中的事。这关节还是在李孚身上。他跟圣上觐见的时候,说镇守中官侵渔小民,大伤人心,要慢慢裁些位置呢。平日他上书都是用银章密封的,不给文书房过手,大概也是这个原因。” 宁公公脸色就变了,手里出牌也重了些,恨恨地道:“到底是这老匹夫不识相。我这次到京城,除了例行的土物、果品、海味,还带了些广州市舶司供奉的域外奇物,原想着给圣上也见一见新鲜玩意,结果就被他参了一本。” 黄淮笑道:“那是宁六你还不够机灵。你看广西的镇守太监就聪明的多,别的都马马虎虎,只给圣上贡了些五色灵芝,还有当地矿上的原样银子,说是炼丹用的,谁敢说半个不字,敲敲打打地就送进甲字库了。你弄些象牙、珊瑚、琥珀,实在招摇的很,被人抓了筏子,也只能自己受着。” 宁公公被说得脸也涨红了,自己讪笑道:“我是离京城太远了,实在不知道行情。这李孚我是听说像茅坑里的石头,又臭又硬,不大好相与。” 黄淮笑道:“你先敬着他些。他最近该是日子不好过,也愁的很呢。”他看向方维,点点头道:“是吧方少监?” 方维恭敬地答道:“是,最近京城中参劾他的折子,一天也有二十几本。” 钱公公也道:“圣上最近见的外臣,少有说他好话的。” 黄淮嗯了一声,又笑道:“宁六,你就管好自己便是。咱们在府里作壁上观,好好看看热闹,也就罢了。不用下场,水太深,当心湿了自己的鞋。” 他看宁公公一脸茫然,方维却微笑不语,想是听懂了,便又点头道:“到底方少监你是聪明人。” 方维道:“不敢。只是小人平素谨慎行事,不敢妄断。” 宁公公看这情形,知道他是黄淮的心腹之人,便笑道:“方少监,你这样年轻又机灵,怪不得督公喜欢你,我看到你,也心里喜欢的很。初来乍到,给你什么见面礼好呢?” 方维摇头道:“我能结识宁公公,就已经是极大的荣幸了,又怎么敢要东西。” 黄淮歪在榻上,也笑道:“你久居宫里,不免寒素了些。他们在外头的,什么好东西没有,你只开口跟他要就是。” 宁公公道:“你倒不用跟我客气。我难得来京一趟,你下次若是找我,还不方便了呢。”又低声道:“我这次随行带了几个瘦马,都是细皮嫩肉,个顶个的绝色。回头给你挑一个尖货,送到你府上去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便低头笑道:“谢谢公公的美意,我已经是要成亲的人了,怕未来的夫人知道了,生我的气,我可招架不了。” 宁公公就愣了,笑道:“原来小兄弟惧内,这倒看不出来。”又问:“不知道弟妹喜欢什么?” 方维笑道:“她眼光有限,也不敢劳动公公惦记着。咱们先打牌就是。” 宁公公见他不接话,眼睛一转,笑道:“罢了,等你成亲的时候,我再上礼也来得及。你发帖子,先预着我府上的一份。到时候我不到,也叫个人去。” 方维陪他们打牌打到二更天,着实用了些心思,哄得他们宾主尽欢。他看天色已晚,见他们另有体己话要说,就告退了。 门房就安排轿子送他回去。方维笑道;“不必折腾了,我家离这里几条街,不远。” 门房道:“今非昔比,怎么好让您走回去。”硬是安排了小轿送他回去了。 轿子慢慢悠悠地走着,他掀起帘子,看外头街面角落里,三三两两睡了些乞丐,心里头不住叹气。他在胡同口下了轿,自己提着灯笼走回家来。繁星满天,胡同里一片静谧。 他敲了敲门,里头就传出汪汪的狗叫声。他吓了一跳,又反应过来,笑道:“是四喜。” 胡大嫂过来给他开门。他就客气了几句,进了堂屋。见卢玉贞穿着寝衣,坐在书案边上,拿着一本千字文,在教素梅一句一句地念。 第322章 他听见“日月盈昃,辰宿列张”八个字,忽然笑了起来。素梅见他来了,就笑着站起来道:“方先生。” 他就点点头,又跟她说了两句,就听见胡大嫂在院子里叫:“水洼,赶紧回来睡吧,这都多晚了。” 素梅不情不愿地走了。他就解了外袍挂起来,将门插上,笑道:“家里一个一个的都当起先生来了。我一个,你一个,郑祥一个,就方谨不行。” 卢玉贞站起身,从抽屉里抽出张纸来,说道:“那个给家里送过山药的小中官送过来的。” 方维一愣,见纸上写了两个字“尚书”,自己反应过来,伸手将纸在油灯上就着火烧了。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帕子包着的碎银子,递给她道:“你弄的那个茯苓枸杞的药,人家硬是要给钱。” 她打开看,大概四五两,笑着摇摇头道:“不用那么多。她们都吃不了饭了,这银子自己留着买些吃的也好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她硬塞给我的,我也不好退回去,也不能让你做亏本买卖,你只收着就是,大不了下次我不收了。” 她就点点头,将银子收起来,将帕子拿在手里瞧了瞧,笑道:“这姑娘绣活做的真好。” 方维仔细端详,见帕子上细细密密地绣着一支桃花,花叶栩栩如生,十分精致可爱。他就笑道:“她名字叫碧桃,估计做了这个记号,怕丢了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道:“真有手巧的,不服不行。我就在针线上稀松的很。”她就将帕子仔细折了起来,递给方维道:“这个帕子论绣工,也能卖好几两呢,估计也是人家姑娘心爱的物件,别回头给人弄丢了。” 方维就揣在袖子里,又道:“过两天我要忙活殿试的事,照规矩要在宫里呆五六天不能出来,你不用担心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知道了。铺子里这几天也忙的很。”又把胡大嫂要买熟药的事说了,笑道:“这一下子可算解了燃眉之急。安顺升了二掌柜,正带着人没日没夜地赶制呢。” 方维正在洗脸,听了一愣:“他升的倒是快。比我想的还快些。” 她问道:“大人,你说什么?” 他就摇摇头,叹口气道:“我像他这么大岁数的时候,还在王府里擦桌子扫地,连端茶倒水都混不上呢。这小子命倒是好。” 卢玉贞听得一脸茫然,问道:“大人,你今天也是奇怪,跟他比什么。” 他用毛巾擦了擦脸,回头笑道:“没什么,我就是觉得,你对你的伙计都挺好的。” 第182章 印卷 天很晴朗, 微风吹过来不冷不热,方谨望着天,嘴角露出了笑容。他在经厂后身的空地上, 抱着胳膊走来走去。 他往外张望了一下, 见小菊还没有来,又将自己怀里的纸包往里头掖了一下,让它紧紧贴着肉。 他漫不经心地低了一下头, 忽然看见草地上有人踏过的痕迹,心里一动, 就上前仔细看去。 的确是脚印, 有几个人曾在此地站了不短的时间。他内心乱跳起来, 脸上装作没事,又用余光默默观察两边,在经厂后院的矮墙边上,露出一点点蓝色的衣角。 他吃了一惊,抽身往外就走, 走了几步,他又停住了。 他慢慢往回走了两步,在场地中间站定了, 双手叉着腰, 清了清嗓子,使了吃奶的力气, 像是唱, 又像是嘶吼:“大江东去浪千叠, 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。又不比九重龙凤阙, 可正是千丈虎狼穴……” 几只鸟被惊得扑拉拉从树上窜起来,向远处箭一般地飞去了。 午时一刻, 方维带了两个小宦官走进内阁值房。李孚跪在中间,其他考官分别在他左右,也跪得笔直。方维将卷成一轴的纸张双手递给李孚。他双手接过去,站起身来,见封口的烤漆完好,封印无损,便点点头。 方维走到一边,取了根蜡烛点燃,将烤漆融化了抽出纸张,将考题递给李孚。 李孚默默读了一遍,并没有出声,又递给严衡。严衡笑道:“圣上英明。今日事不宜迟,须叫经厂从速印出三百多份卷子。” 方维笑道:“正是。” 方维将封口当着李孚的面又封上了,带着人一路往北,进了经厂。 他知道印卷子是天大的事,故而格外持重,一路一言不发。到了经厂,早有掌事太监在门口等候。方维与他交谈几句,当面启封,将里面的纸张递给了他。经厂的掌事就笑道:“请方少监在这里稍坐,我叫工匠去刻版。我们连夜赶工,大概一日就行了。” 方维就坐下了,有小火者奉上茶来,又端上一盘点心。他慢慢喝了两口,忽然听见外头乱哄哄地闹成一片。他愣了一下,就对着经厂掌事道:“这是……” 经厂掌事也变了脸色,问道:“是什么人?这里是重地,擅闯者,一律打死不问。” 有人就禀告道:“报掌事,不是有人擅闯,是在外头有人喧哗。” 掌事摇了摇头道:“不守规矩的越来越多。”他转头道:“方少监,你看怎么办?” 第323章 方维笑道:“这是您的地界,自然是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。” 一帮小火者推着一个人进来了。方维看了,吃了一大惊,正是方谨。 经厂掌事就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方谨被反剪着双手,跌跌撞撞地走到他们面前,后面有个小火者一踢他的小腿,他就直直地跪下了。 他头发乱了,脸颊两侧有些红肿,估计是被打了巴掌。他抬起头来,见方维坐在上首,眼睛睁大了一下,随即低下头去,一声不吭。 方维平静了一下,刚要开口,忽然门口施施然走进一个人来。一众小火者见了他,都赶忙行礼。此人并不陌生,正是纪司房。 纪司房道:“老祖宗吩咐了,眼下殿试在即,宫中各处务要勤加巡视,提防有心怀不轨的人误了大事,扫了宫里的颜面。今日经厂乃是一等一的重地,这小中官在外头转来转去,又高声喊叫,说不准是心怀叵测,想要弄些不法之事。” 经厂掌事点点头道:“说的极是。” 纪司房微微一笑,眼睛却定在方维脸上。方维咳了一声,微笑道:“纪公公,这下我真的要自请回避了。” 纪司房表情毫不意外,嘴里哦了一声,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 方维道:“被抓的这人是我儿子。于情于理,我都是该回避的。” 方谨抬起脸来,猛烈地摇着头。方维淡淡地道:“我儿子今日在此地喧哗,是他的不对,我身为父亲,管教无方,自当与他同罪。” 他站起身来,走到方谨身边,跪下道:“方维领罪。” 方谨已经呆了,整个人木雕泥塑一般,只有脸上两行眼泪直流下来。经厂掌事的脸色也变了,起身道:“这是怎么说的。”又转向纪司房,小声道:“殿试的事要紧,咱们要不……别把事情弄大了。” 纪司房道:“兹事体大,万一有些内外串通的事,我不敢担这个干系,我看您也担不起。” 掌事看看方维父子俩,又看看纪司房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不然……请老祖宗来吧。” 纪司房点点头,招手叫人过来。 那人战战兢兢地道:“我……怎么说?” 纪司房喝道:“怎么说?按实情禀告!” 那人飞也似地奔了出去。 堂上一片安静。纪司房指着方谨道:“给他搜一搜身上。” 几个人上来七手八脚把方谨的衣服脱了扔到一边,一个厚厚的油纸包就落在地上。纪司房眼睛亮了,指着道:“这是什么?” 有人抢着把它打开了,满屋异香扑鼻,却是一只烧鸡。众人面面相觑,纪司房摆摆手道:“拿走拿走。” 方维见方谨赤身裸体在地上跪着,浑身发着抖,忽然开口道:“我刚才已经说了,父子同罪,我也该脱了验看。” 他摘下三山帽摆在一边,慢慢将曳撒的袢扣解开,将外袍在手里叠整齐了,递给旁边的人,又去脱中衣。 经厂掌事赶忙站起身,按着他的手道:“方少监,不必如此。”方谨也流着泪道:“干爹,不要。” 方维并没有停,自己站着将衣服脱干净了,平静地说道:“我身上也没有夹带,若是不放心,可以再来查。” 纪司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只小声说:“是没有什么。” 方维道:“如今我们父子验明正身了,待会老祖宗要过来,我们这样的残躯,只怕污了他的眼。还请恩准我们穿上衣裳,好留些颜面。” 经厂掌事道:“不至于的,不至于的,赶紧穿上吧。”就从地上将中衣捡起来,给方维披上。 方维自己穿整齐了,又给方谨穿。方谨一直流着泪,说不出话来。方维拍拍他的背道:“别怕。” 不一会儿,有小宦官过来通传,陈镇前呼后拥地进来了,众人跪了一地。他到上首坐下了,见到方维父子两个人穿着中衣跪在地上,便问:“这是犯了什么事?” 纪司房就将抓到方谨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。陈镇打量了一下方谨,指着他开口问道:“这可是实情?” 方谨点点头,低声道:“回老祖宗的话,是实情。” 陈镇打量了他两眼,又问道:“你是哪个衙门的?在这里做什么?” 方谨道:“我……我是神宫监的。我新从钟鼓司学了点戏词,心里喜欢,想学,就想着这里少有人来,要吊吊嗓子。” 陈镇笑了笑,又看向方维,说道:“你的家里人,我今日算是又认识一个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犬子无能,是我平日教导无方,理应担责。” 陈镇道:“我忙的很,也没心思管你是不是夹带。这是印卷子的日子,经厂重地,闲人免入,只怕将题目泄漏了。你这样大声喧哗,难保不是什么暗号。方少监,你操持殿试时间也不算短,如何这般不懂事。” 方维正要开口,方谨忽然膝行两步道:“请老祖宗明察,是我行为不检,与我干爹无关,他毫不知情。老祖宗怎么罚,我都认了。”又叩下头去。 第324章 陈镇还没说什么,方维忽然一个巴掌扇在方谨脸上,喝道:“孽子,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。” 他这一巴掌出了全力,方谨捂着脸,不敢言语。陈镇喝了口茶,忽然想起来什么,眼望着虚空出了神。过了一阵,才叹了口气道:“你们倒是好一出父慈子孝。” 方维道:“我们不敢叫屈,只想请老祖宗明察。” 陈镇摇了摇头道:“如今殿试在即,一应杂事都要往后放一放。先带下去关几天吧,回头再审也不迟。”又对着纪司房道:“殿试的事,你先担起来吧。” 纪司房跪下道:“遵命。” 更鼓房后面,有几间低矮的房子,也没有窗户,原是临时关押中官和宫人用的。几个人把方维父子推了进来,只听外面叮里当朗一阵乱响,是用铁链子锁了门。 他们陷入了完全的黑暗。屋里有些腐臭的味道,方维顶不住,就咳嗽了几声。方谨连忙扶着他道:“干爹,你没事吧。” 方维将呼吸调匀了,笑道:“我没事。”方谨用手摸索到了墙角,又摸出地下有堆稻草,连忙拉着方维的手,将他慢慢扶着坐下了,自己也在旁边坐下来,又说道:“干爹,我不怕黑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就好。”又慢慢向上摸着他的脸道:“我……打得你疼不疼?” 他这话一出,方谨又放声大哭起来,边哭边断断续续地道:“干爹,是我不好,是我不孝顺……我连累了你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孩子,咱们父子一体,原没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。你今日这事,怕是被人盯上很久了,就该有此一遭。” 方谨哭的止不住,方维笑道:“你眼泪鼻涕都蹭了我一身,你不嫌污糟,我也嫌。” 方谨愣了一下,渐渐不哭了。方维在他耳边道:“你还挺聪明的,怕她过来,知道大声唱戏。” 方谨吃了一惊,喃喃地说道:“没有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孩子,你那些心思,我都知道。我不反对。” 方谨整个人震了一下,过了一阵子才小声道:“我就是想着,大不了打我一顿,我皮糙肉厚,能行的。可是她万一被抓住了……” 方维道:“能这样想就很好,不愧是我的儿子,我很替你骄傲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我想的已经很清楚了。我只说在那里唱戏,他要是打死我,我也一声不吭。你反正是不知道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孩子,你就是这么说,人家也不会认的。你就是个神宫监的小中官,要捏死你不过跟捏死蚂蚁似的。费这么大气力做个局,能由着你把我摘干净。” 方谨道:“那怎么办呢,干爹?” 方维往后一躺,倒在稻草上,说道:“这稻草不算硬,咱们先睡一会儿。”又拍拍他的背道: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,没死就有出路。你可别哭,也别着急,留着点力气,咱们一块想办法。” 第183章 狂犬 方维睡了一觉, 不知道用了多久。他醒过来向外头看,一点亮光也无。四处沉静无人,外头是噼里啪啦的雨点落在屋顶, 屋里只听见方谨沉重的呼吸声。 他就笑了, 摸着方谨的手道:“孩子,怎么不睡觉。” 方谨转向他,小声道:“干爹, 我睡不着,您以前教我小心些, 我没听话, 才搞出事来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 拍拍他的胳膊:“只有千日做贼的,哪有千日防贼的。再小心也架不住这样盯着。你别想多了,好好睡一会儿,我记得你睡觉很好的,白天黑夜都能睡, 不像你弟弟。” 方谨笑道:“我那是关在笼子里久了,马车没黑没白地走着,什么都辨不清, 只能窝着睡觉。那时候也小, 心里不装事儿。” 方维道:“你是不装事儿,都是我扛着了。当时你就一个大脑袋, 胳膊腿都细的跟棍儿似的, 我看着没有人要怪可怜的, 就我要了呗。话也不会说, 教个名字花了半个月,可把我愁的, 以为你是傻的。” 方谨闷头不做声,过了一会才颤着声音问道:“干爹,咱们这回,是不是活不成了?” 方维连忙搂着他道:“不会不会。孩子,我也想了一遍,这事是冲我来的,是要一网打尽。不过你灵机一动,让他们没抓着什么。咱们也没有夹带,按无故喧哗处置,倒不是死罪。” 方谨在他怀里略放松了些,方维又道:“得小心他们使阴招。真要用心打,二十板子也能送人归西。” 方谨就哆嗦了一下,又拉着他道:“干爹,我要是没了,你记得给我烧点纸做的刀枪棍棒,好让我有东西玩。” 方维被这句话激得笑了:“想什么呢,孩子,我养了你这么多年,就是指望你给我养老送终的。你可是老大,得给我摔盆子,不能让给你弟弟。还有小菊,长得漂亮人又能干……” 方谨被这句话激起了好胜心,笑道:“那好,我等着您长命百岁。”又问:“干爹,咱们就在这等着吗?” 方维道:“孩子,许多事都只能等,时间久了,就水落石出了,急是急不来的。”又坐起来道:“一下雨,我的腿就疼得很。你来帮我揉揉。” 第325章 方谨嗯了一声,就摸索着给他按腿。他听着外头的雨声,微笑道:“我倒巴不得腿再疼些。咱们再等一天,估计就见分晓了。” 采芝堂一楼大堂内,蒋夫人招手叫杨安顺过去,将账目递给他道:“你先学着怎么看账目。帐房先生把帐理出来,到咱们手里得先看看流水,还有总清账。账目往来是入帐顶格,出账退格。” 杨安顺将账目细细看了一遍,蒋夫人又道:“做掌柜的,又不光只是看个数目。哪种药卖的快,那些病人来的勤快,都得记下来。” 他手里拿着算盘核了一阵,又问道:“大掌柜,这些赊账的,一直都没有来还,怎么办?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道:“三个月没还的,便算是死账。” 正说着,忽然有个男人冲了进来,疾走了几步,倒在地上,不断抽搐。蒋夫人被吓了一跳,看他一身泥,浑身衣裳也是破烂成布条,皱着眉说道:“莫非是乞丐?” 杨安顺也愣住了,说道:“大概是吧。” 蒋夫人道:“估计是在外头得了病没钱治。” 杨安顺探头看了一眼,笑道:“要不我去瞧瞧。” 蒋大夫起身道:“你们先别动,我来看看。” 他走上前去,看这人头发乱蓬蓬地披散在脸上,五官扭曲,满脸涨得通红,嘴里呵呵有声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 他俯下身,刚要摸病人的手腕子,那人睁大了眼睛,忽然一把将他的手甩开,嘴里吐出些白沫来。 病人的力气很大,蒋大夫被晃了一个趔趄,愣了一下,说道:“莫非是中了毒?”就对杨安顺道:“要不先拿个罐子,给他灌点水看看效果。” 病人听到他最后一句,忽然发了狂似的扑上来。蒋济仁不留神,就被重重地扑倒在地。病人张开嘴,露出白森森的牙齿,就冲着他的肩膀咬了下去。 蒋济仁倒在地下动弹不得,肩膀上的鲜血直流下来。蒋夫人率先反应过来,叫了一声“伯栋”,就冲上前去,死命拖拽那个发狂的病人。那人神智疯癫,力气却大,往外推了她一把,她就滚到一旁。 蒋济仁回过神来,叫道:“娘子,你快走!”就拼命上手去推。蒋夫人爬了起来,并没有逃走,反而又合身上前,使劲掐着那人的脖颈。杨安顺也上来了,扳着那人的胳膊,嘴里叫道:“大掌柜,你走。” 蒋济仁勉强说道:“你快走,孩子……”刚说了一句,又被咬在脖颈上,一时鲜血直涌出来,溅了一地。 大堂里还有一个伙计在打扫,想要回后院叫人,吓得腿脚都软了,一时呆在当地。 几个人纠缠在一起,病人力气奇大,杨安顺也拖不动,蒋夫人只是拼命去掐他的脖子,那人吃痛,转过头来,张口在她的手腕上也咬了一口。蒋夫人咬着牙,手里并没有松。 忽然砰地一声,病人整个人僵直了一瞬,瘫软了下去。杨安顺抬头看,是卢玉贞抄着一张条凳,打在了病人的后脑。 杨安顺将他推到一旁,蒋夫人脸色煞白,坐在地下不言语。卢玉贞上前跪倒在蒋济仁身边,见血已经流了他整个袍子,吓得整个人都哆嗦了,颤着声音叫道:“师父,师父。” 蒋济仁闭着眼睛不言语。卢玉贞抖着手按着血管给他止血,又转头看着杨安顺道:“快把伤药拿过来。” 杨安顺急忙从柜子里取了那瓶伤药过来,卢玉贞刚要上药,蒋济仁却睁开眼睛,挣扎着开口道:“玉贞,先拿水来冲,这大概是瘪咬病,那人……被疯狗咬了……” 卢玉贞听了,脸色惨变,定了定神,小声对杨安顺道:“快提桶水来。” 她又回头见蒋夫人手腕上的血滴滴答答往下流,在地上积成了一滩。 蒋济仁强撑着爬起来,见到这个情景,摇头道:“娘子,你……你怎么不走?” 蒋夫人喘着气道:“伯栋,我……我只想着咱们一家人,死也死在一处。” 蒋济仁看了看她的手腕,低声道:“娘子你不该这样。” 杨安顺拎着冷水桶过来,蒋济仁指着蒋夫人,他就明白了,卢玉贞给她仔细地洗了一遍手腕,上了药,用纱布扎起来,又给蒋济仁也冲了冲。见血流不止,又拿了些三七粉过来给他吃了,才慢慢止住了。 蒋济仁脸色煞白,低声道:“玉贞,这个病……我跟你师娘都被咬了,说不定就会发作,发作起来必死无疑。” 卢玉贞腿脚一软,就跪了下来,连连摇头道:“师父,你不会死的。” 蒋夫人咳了一声,镇静地道:“安顺,你安排人雇辆车,送我和蒋大夫回家去。我们就在家里把门关了,若发作了,也不伤着别人。” 卢玉贞听得肝胆俱裂,拉着蒋济仁的袖子道:“师父,有法子的对不对,有没有解药?” 蒋济仁道:“葛洪倒是有个方子,说是用咬人的疯狗的脑髓涂在伤口处,便不能发作了。可是……”他看了一眼横躺在地下的病人,叹了口气道:“这人已经神志不清,又上哪儿找疯狗,满城去找,岂不是……大海捞针。” 卢玉贞已经呆了,脑中轰轰作响。蒋济仁道:“玉贞,生死有命,这个病不一定发作,我就赌一次,若是赌输了,也没什么。” 第326章 卢玉贞拉着他,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。她咬着牙道:“师父,我去找,我一定把疯狗找到,给你治好了。” 蒋夫人站起身来,叹了口气,面色很平静。她开口道:“安顺,送我们回家吧。” 杨安顺摇头道:“你们不用着急,咱们想想法子。” 他见几个伙计学徒站在后门处,就走过去道:“刚才大家也都看到了,谁愿意跟着我去找疯狗,将它抓回来,上前一步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屋里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下也听得见。杨安顺道:“蒋大夫和大掌柜平日对大家十分不薄,如今危难时刻,咱们……” 众人低下头去,眼观鼻,鼻观心,不敢说话。杨安顺见无人出头,摇摇头转身回来。 卢玉贞站起身来道:“安顺,你也不要管了,送师父师娘回家。” 她冲到后院,提了一把切药材的大切刀,便道:“师父,今日我找不到那条疯狗,我就不回来。” 杨安顺心里一震,连忙拉着她道:“卢大夫,咱们再想想。” 卢玉贞道:“想什么想,没有我师父,我早死了,我今日豁出命去,也要……” 杨安顺摇头道:“别急,我有办法。”见几个伙计学徒在后院里躲着,苦笑道:“你们几个收拾收拾,从后门走吧。我把后门锁上就是。” 众人答应了,不一会儿拎着包袱一个个疾步走了。蒋夫人看了,只是摇头苦笑。卢玉贞急得直跺脚,问道:“安顺!你的法子呢!” 杨安顺将昏迷的病人用绳子捆了个结实,卢玉贞见到病人的脸,忽然愣住了,是陈九。 杨安顺见她愕然的表情,问道:“你认识?” 她犹豫了一下,摇摇头。杨安顺道:“我的法子未必管用,可是也值得试一试。” 她就热切地看着他道:“你说,什么法子我都愿意。” 他就点点头,指着病人道:“得先看看他住在哪。” 卢玉贞犯了难,摇摇头道:“这个病发作起来,神智不清,问不出来的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自有办法。” 第184章 捕捉 杨安顺将花子头目请了进来, 毕恭毕敬地说道:“王四哥,我知道你一向广结善缘,人脉又广, 能不能请您帮忙, 认一认这个人。” 王四往地下一看,见陈九被麻绳一层层捆得像粽子一样,笑道:“安顺, 你这手法倒利索。” 他用脚踢着陈九的脸,皱着眉头道:“这不是陈九么, 去年还风光得很, 怎么成这样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看他的打扮, 估计在外头住了好多天了。不是在破庙就是在街上,只要在这城里晃荡过,您手上的人总有认识的。” 王四道:“我可以叫各个片的花子头都过来认认,不过……”他搓了搓手指,杨安顺立即会意, 递了个红封过去,陪笑道:“我也不是不懂事的人。四哥,你当年对我就很好。” 王四在手里掂了掂分量, 笑道:“你倒是乖觉。我给你叫人去。” 没过多久, 进来七八个叫花子,挨个将陈九看了一遍, 其中有一个就说道:“这人似乎前几天在三里河边上晃悠过, 见过几回。大概是住的桥底下。” 杨安顺问道:“大哥, 你看得真不真?” 那人道:“我倒是认真看过两眼。这一块的花子, 我心里头大概有数,这人脸生, 我估摸是新来的。” 杨安顺道:“那你们那片有没有疯狗出没?” 那人道:“有,怎么没有。俺们花子都随身带着棒子的,就是怕这个,狗过来我们就赶,它见人多也不敢来。这人大概是新落魄的,不知道拿棒子,所以挨了咬了。” 卢玉贞陪笑道:“那我要是花些钱,请几位大哥逮一只疯狗运过来呢?” 那人听了,脸就变了,说道:“你们有钱人,可真是不拿俺们花子的命当命啊。谁不知道被疯狗咬了就死了,俺们就算命贱些,这活也接不得。” 杨安顺看看卢玉贞,又对着那人打躬作揖道:“大哥,这实在是不得已的事,我们铺子里头也是急等着救命。” 卢玉贞道:“大哥,不叫你们为难,我们也是诚心诚意的。”说完用手比了个数。 那人看了,眼睛一亮,又皱着眉头道:“几十个兄弟卖命的钱,不是这个价。天还下着雨……” 杨安顺忽然在旁边插了一句:“大哥,要不这样,你们在三里河附近撒出些人去,只管看见了疯狗就拿棍子赶,或者敲锣把它堵住,我来套住它,不让你们动手,怎么样?” 那人便道:“还是这样稳妥些。” 卢玉贞听了,心中一震,将杨安顺拉到一边角落里,小声道:“安顺,你……行不行,咱们不要再搭上一个人。” 杨安顺低声道:“总得试一试,不然怎么办。眼下大掌柜和蒋大夫两个人在后院,一个挺着大肚子,一个失血过多只能躺着,算下来三条命。” 卢玉贞道:“安顺,你的命也是命,那是我的师父师娘,我跟他们去吧。我抡棒子也是有一手,你也见过。” 杨安顺摇摇头道:“卢大夫,你得守着铺子。你能干的事,我可干不了,别说我是男的,力气本来就大一些,只说屋里两个病人,大掌柜眼看就要生了,万一身体有变,我应付不来。” 第327章 她小声说道:“原已经请了稳婆。” 杨安顺道:“卢大夫,咱们店里这样,纸里包不住火,估计已经传遍了。你是稳婆,你也不敢来的。事不宜迟,赶快下决心吧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,越想越急,说道:“安顺,你犯不着这样。你年纪轻轻,还没娶妻生子,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我怎么对得起你,还有你死去的爹娘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心忽然软下来,低头沉默了一会,才道:“卢大夫,你不用为难。我原就无父无母,要饭长大,侥幸才有了今天。你对我这样好,我自己愿意的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,一咬牙道:“安顺,你小心些。” 她走到柜台前,招手叫他过来,说道:“我给你把露出皮肉来的地方都裹上,万一被咬住了,不见血就没事。” 她从抽屉里取了一卷纱布,一圈一圈地把他的袖子缠住,又把手裹得很紧,嘴里说道:“要是遇上了,不行就快跑。” 杨安顺嗯了一声。她见他的脖子上还露着一点肉,又拿剪子剪了一些纱布出来,慢慢给他在脖子上绕着。 她呼出来的热气沾在他脖子上。杨安顺往下看去,只看见她的睫毛又细又密,在细微地颤动。他慢慢俯身,她的头发有几根蹭在他的脸上,痒痒的让人心跳加快。 她忽然叹了口气道:“好了。”又抬眼看着他道:“安顺,你……你自己掂量着。” 他就点点头,拿着那把她拎过的切刀,又在腰里挂上一卷草绳,穿上蓑衣,戴着草帽,大步走了出去。 卢玉贞站在柜台前面,强撑着说道:“保重。” 杨安顺几步走到大门前,忽然回头道:“卢大夫,我要是能回来,我……” 她愣了一下,问道:“怎么?” 他却没再说话,从门里走出去了,瞬间人影也不见。 夜很长,湿气渐渐加重了。方维腿疼得很,自己坐起来用力揉搓着。 方谨道:“干爹,是我使的力不对吗?还是屋里太冷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是骨头里落下来的毛病,跟你没什么相干。” 方谨向门缝里看了看,“这一天多了,就给咱俩扔了俩馒头,一碗水。我都饿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有馒头吃不错了,你心里还想着吃烧鸡呢。” 方谨见他打趣,又被说中了心事,低头道:“等我出去了,我……不敢跟小菊来往了。曹公公很精明,八成已经知道了。” 方维道:“这倒是。我想了一下,也没什么主意,你先等等吧。” 方谨道:“我若是还跟她来往,只会害了她。曹公公那个人小心眼,说不定使什么阴招出来,小菊就是个小宫女,浣衣局也不是什么好地方,万一……” 方维见他说得平淡,声音却止不住发颤,就拍拍他的背,笑道:“你才十三岁,这样小,慢慢等也来得及。先等小菊考上女官再说。” 方谨嗯了一声,小声道:“干爹,我听你的话,等着就是,我有的是时间。” 方维道:“你干爹到了二十八岁,才算开了窍,懂了些事,你倒是……” 他说着说着,突然看见门缝里有些幽光,闭了嘴,又小声道:“别出声。” 门开了,方维被一溜灯笼的亮光晃到了眼睛,却是纪司房带着一群小火者站在外面。 他愣了一下,撑着站了起来,方谨也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土。 纪司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:“方少监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纪公公,可是有结果了?” 纪司房脸色很平静,看不出是喜是怒,说道:“方少监,老祖宗的恩典,请您继续主持殿试筹备。” 方维笑了一下,问道:“是老祖宗宽大为怀,不再追究我父子经厂喧哗之罪了吗?” 纪司房咳了一声道:“此事容后再议。如今殿试是第一要务,这原是方少监的差事。” 方维冷冷地道:“这是我的差事不假。只是我如今是戴罪之身,名不正而言不顺。若罪名落实,连累整个司礼监蒙羞。这个责任,我担不起。” 纪司房道:“方少监,你这是……不叩头谢恩吗?” 方维道:“小人不敢。只是兹事体大,小人是为了宫里的名声,不敢奉命。” 纪司房见他脸色平和,言语却坚决,也冷笑道:“你这是以下犯上。方少监,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,半点规矩也不懂吗?” 方维道:“小人冒死进言。我们父子昨日众目睽睽之下,当众脱衣,证明并无夹带。如今全无真凭实据,已经在此处关了一天两夜。小人也有不情之请,先还了我清白之身。” 纪司房道:“高皇帝在位时,便有戴罪办事的规矩,若是事情办得好,立了功,自然前事不问。” 方维道:“戴罪办事,也是依律判罪在先。我今日请问纪公公,我们父子,所犯何罪?若只有莫须有三个字,何以平人心,靖浮言?殿试乃为天下取贤才,我一戴罪之人,只怕玷污了。” 纪司房被说得哑口无言,半晌才道:“罢了罢了。经厂喧哗,乃是方谨一人所为,他行为不检,与方少监全无干系。” 方维跪下道:“老祖宗慈悲为怀,小人明白。” 第328章 纪司房道:“你晓得就好。” 他招招手,后面的人就捧着一套崭新的中衣、曳撒、鞋帽上来道:“给方少监更衣。” 方维摆摆手道:“这个倒不忙。方谨怎么处置,还请纪公公速速决断才是。” 纪司房看了方谨一眼,笑道:“方谨的事,也不是多么着急,过两天再审也来得及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既然纪司房今夜特意到此,不妨一并审结了吧。” 纪司房见他抄着手不动,咬着牙道:“方谨在经厂重地高声唱戏,冒犯上官,杖二十大板。” 方谨就跪下去道:“小人多谢恩典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断的很妥当。那就在这里打吧。” 纪司房愣了一下,笑道:“你是怕行刑的时候……” 方维冷冷地道:“我这人胆子小。” 纪司房叫了人过来,就在屋内举了板子,将方谨扒了衣服,打了二十大板。方维冷眼瞧着,见他们碍于他在场,手下留情,出手不重。饶是如此,方谨屁股上也是溃烂不堪,血流了一大片。 他就点点头道:“方谨,你是罪有应得。他日应当牢记宫规,谨言慎行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我记下了。” 纪司房走了。他叫人送方谨回河边自己的住所,自己穿上外袍,整理了仪容,带着人慢慢往经厂去。 他进了大堂,见经厂掌事在中间抱着手走来走去,神情恐慌之至。 他连忙问道:“掌事,一日不见,这是怎么回事?” 掌事见他来了,跺脚道:“这回可真是大祸临头了。” 他心里一震,掌事太监手都抖了,从桌上拿了两副刻板过来,他见木板已经变了形,上头大大小小都是裂口,心下雪亮。 掌事太监将板子扔到一边,跺脚道:“不知道为什么,想是天气潮湿,从昨天到今天,刻了几个板子,都是还没等工匠刻完就裂了,根本印不得。万一明天交不出卷子,我怕是……要被千刀万剐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怪不得呢。” 第185章 活字 经厂掌事脸色铁青, 叹了口气道:“怪我管的不周到。这批木头,原是九年前广西进贡来的圆木。这几年经厂的典籍印的少,板子堆在屋里, 漏雨打湿, 虫蛀霉变。今年春天又一直下雨,来不及拿出去晾晒,我看这一屋子木板, 怕都是不能用了。” 他看方维连连点头,又小声问:“宫里头的不能用, 从外头现弄一些呢。派人出去买, 连夜送进来。” 方维将裂纹的木板拿了出来, 细细端详着,摇头道:“咱们都是知道试题的人,派人出宫就是死罪。” 经厂掌事听了这话,脸色灰败下来,瘫在椅子上不出声。方维将木板放下, 平静地说道:“殿试的考题,是以《尚书》中的《洪范》为引子,引出策问。” 经厂掌事茫然地看着他。 方维又道:“眼下坊间的各类印书, 多是苏杭一带私人于民间刻书, 与内府经厂印书十分不同。像无锡的华氏、安氏,因木头刻版费时费力, 保存不便, 已经用了铜铸成的活字, 刻字精美, 易于调度……” 经厂掌事一下子明白过来,说道:“活字印书, 我也曾听说过。”他站了起来,想了想,又道:“只是要做木活字,需要把待印制的字样糊在木板上雕刻,待雕成后,再用细齿小锯一个个锯下,细细修整打磨每个活字,做到大小统一,再进印盘。这比雕版还要麻烦的多,一晚上时间,怕是…… 方维微笑道:“无锡安氏的印书馆名为桂坡馆,因要在京城开分号,就在琉璃厂书肆内打听客源。我平素喜欢这些玩意,就跟他们借了一套铜活字来把玩。除了常见的字模,还要了套典籍。你说巧不巧,正好要的就是《尚书》……” 经厂掌事听了这话,一时喜得整个人都颤抖起来,握着他的手道:“兄弟,你就是我的救命大恩人,我给你磕几个响头也不够。”又问:“东西在哪儿?” 方维道:“就在我的住所内,你叫几个人拉着车,跟我去取。” 经厂掌事立即叫了几个人来,方维带着人到了他的住所,敲了敲门。 郑祥过来开门,见了是他,整个人松了口气。 方维见他一脸担忧,就点头小声道:“我没事,不用担心。”他进了屋,看见方谨趴在床上,问道:“伤的怎样?” 方谨哼哼了两声,嘴里吸着气道:“还好,比上次疼得少些。” 方维就笑了,也不好多说,只道:“用心上药。”又转头问郑祥,“东西呢?” 郑祥就在床底下用力拉出一个酸枝嵌黄杨的木头箱子,上头落了锁。他取了钥匙把箱子打开,里头是一盒一盒的铜活字,铸造十分精美。 方维点点头道:“好孩子,辛苦了。”他清点了一下,又对郑祥道:“你去大殿和光禄寺的官员们一起,将考试的案桌摆好。记得查一查案桌和凳子是否结实,再将文房四宝查对一遍,多留些余量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 郑祥道:“干爹,我明白了。” 经厂掌事看了这一箱铜活字,几乎喜极而泣,话都说不出来。方维道:“掌事,咱们立即叫工匠来。“ 第329章 他才回过神来,叫了几个老工匠,先将活字排好,外头仍用木刻的框套住,空白处做了填充,上墨付印。不出半个时辰,便出了一版。 经厂掌事将印出来的试卷拿出来仔细端详,只见墨色均匀,黑如点漆,不由得喜上眉梢,拉着方维道:“这坊间私人的法子果然好,比咱们这些老古董强得多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人家江南的书商印书是要拿出来卖钱的,自然样样求精。如今琉璃厂中,多半都是卖的江南书肆的刻本。” 他们聊了几句,便叫工匠用上白棉纸精印。待到日出时分,三百多份卷子已经齐备。方维只怕有些疏漏,又叫多印了几十份,凑成四百份放在大堂里,一溜摆开阴干。 方维叫人锁了经厂大门,工匠一律不准出去。他和经厂掌事在大堂里坐下,只觉得浑身酸软,只是用酽茶强撑着。 辰时三刻,掌事叫人将卷子收了摆齐。没过一会儿,有人在外叫门。 方维知道是来收卷子的,便叫开门。 两个小火者将大门打开,门外是陈镇陪着李孚过来,连同严衡以及印卷官、提调官等,浩浩荡荡二十几个人一同进了院子。方维便和掌事太监在门口跪迎。 陈镇微笑道:“都起来吧。今日李阁老亲自到经厂验看试卷,也是你们的荣幸。你们若是做的不好,怎么对得起这三年一次的盛事。” 方维起身,躬身答道:“谢阁老,谢老祖宗。今日试卷已经齐备,请验看。” 陈镇眼睛在他身上一转,就缓缓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 李孚摆摆手道:“事情还多得很,便不客气了。”他进大堂坐了主位,陈镇坐在他下首。经厂掌事便问喝什么茶,李孚道:“不喝了。验过就走。” 他并不多话,就叫呈上卷子来,取了一张拿在手里验看,又叫下首的几个官员也审视一番。 众人见试卷字体端庄,清晰工整,卷面整洁,皆是十分赞赏。李孚也道:“很好。”印卷官是礼部侍郎充任,有心凑趣,笑道:“小人上次殿试的时候,便是管印卷。这次的卷子,也比上次的体面多了,圣上看着,必是合意。” 李孚点了点头,便看着方维和经厂掌事道:“两位实心用事,辛苦了。” 方维躬身道:“兹事体大,小人不敢不尽心竭力。” 陈镇拿了张卷子在手里,翻来覆去看着,又盯着方维不言语,过了一阵才说道:“你们差事办得好,我脸上也有光。” 方维道:“谢谢老祖宗赞赏,这原是我应当应分的。” 印卷官将试卷清点完毕,全数提走了,方维也起身向经厂掌事告别。掌事擦了擦脸上的汗,叹了口气道:“方少监,若没有你在,我只怕是……活不到清明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也是吓出了一身冷汗,现在还是浑身冰凉,只是强撑着罢了。咱们办差,不求有功只求无过,混口饭吃。” 掌事点头道:“我这里原是个再冷不过的衙门,是我懈怠了。”又笑道:“看来方少监是个风雅的人。我虽是管经厂,平日在学问上十分有限。这里库房内原存着有不少秘书典籍,我平日也懒怠去翻它。若你有心,只跟我说一声,我开了库房请你来看。今日救命之恩,实在不知道怎么报答才是。” 方维笑着谢过了。掌事又问:“你这是到大殿那边去?” 方维笑道:“大殿自然有光禄寺和礼部的人盯着。我得先去混堂司,痛快洗个澡去。这几日下来,身上都馊了,若是典礼上味道冲了人,那可是大大的失仪。” 掌事道:“你倒提醒我了,我也该去洗一洗,去去晦气,这两天过的,胆子小的就该吓死了。既然兄弟要去,我这正有些东西送你,看看你合不合意。”又叫人去取香粉、皂角、毛巾、香膏等,还有一个精致的玻璃瓶,里头盛着金黄色的水。他笑道:“前几日广东镇守太监上京,叫我们几个旧识去了趟堂会,他从广州市舶司弄了不少这种新奇的洋玩意儿,这个水只要一滴,就香的了不得。我正不舍得用,兄弟要事在身,我看送给你最为合适。” 方维有些犹豫,掌事笑道:“这东西原不值钱,就是个新鲜物。” 方维见他说得诚恳,就笑道:“那我便不客气了,多谢。” 卢玉贞洗了把脸,低头看陈九在地上昏迷不醒,心中也害怕起来,又看他被捆得还算结实,勉强定了定神,又去后院。 后院里平日是做熟药的地方,另设有一间小库房。有几间屋子里头有床铺,是学徒和值班伙计住的,杨安顺在外没有住所,因此自己有间屋子。 她走进杨安顺的屋子,里头十分朴素,只有床铺桌椅。蒋济仁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。蒋夫人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打盹。她伸手去给他诊脉,见脉搏细弱,点头道:“师父,我取补血的丸药给你吃。” 蒋济仁嗓子受了伤,出声十分低沉沙哑,幸亏她平日听得习惯了,才听得出说什么。他勉强道:“我没什么大事,一时失血,补一补也就是了。” 她勉强笑道:“师父,安顺去找那条疯狗去了,等找着了,你们就没事了。你先少说话。” 第330章 蒋济仁着了急,摆手道:“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去?他哪能对付的了疯狗。” 她拍拍蒋济仁的手道:“师父,叫了好些人去,你不用担心。”又看着蒋夫人,小声道:“师娘睡了?” 蒋济仁点点头道:“最近孩子动的厉害,她整宿都睡不着觉,很是辛苦,让她睡一会吧。” 她就笑了,小声说道:“我去做些饭去,你们好歹吃些。” 她到了厨房,见有些剩余柴火和米面,就取了些青菜切了,又舀出米来慢慢淘洗。刚把火点上,塞进灶膛,忽然听见蒋济仁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“玉贞,快过来”,她吃了一惊,连忙站起来往回跑。 蒋济仁道:“玉贞,你师娘破水了。”他指着给她看,蒋夫人在椅子上坐着,脸色也很惊慌。有透明的液体不断流下来,将她的裙角也打湿了。 卢玉贞定了定神道:“师父师娘,你们别着急,我马上就去叫稳婆来。” 她取了几锭元宝揣在怀里,打开后门的门闩,忽然听见哗啦一声,竟是被人从外面用锁链锁上了。她吃了一惊,连忙跑向前门,使劲拽了拽,也是一样。 她大喊道:“门怎么锁上了?里头还有人呢。” 有个男人的声音道:“我们是顺天府的衙役,听说你这有疯狗咬过的人,就先锁上了。” 卢玉贞着急地道:“差大哥,我是这里的东家,有产妇要生孩子了,着急请稳婆。” 衙役道:“放出人来,再咬了人怎么办,你问问周围的人能不能放。” 有此起彼伏的声音,分不清男女老少,乱纷纷地道:“放不得啊。回春堂的大夫说了,万一再被咬了,必死无疑的。” 她内心一片冰凉,想了想,又大声道:“大哥,我是北镇抚司的人,我有腰牌。你开一条缝,我给你看看。” 衙役道:“我是个办事的人,只能听上官的话。管你是北镇抚司还是南镇抚司,不归我管。上官说了,天大的事情,也不能开门。” 第186章 接生 卢玉贞心事重重地回到后院, 进门一看,蒋济仁从床上硬是撑着坐了起来,微笑道:“玉贞, 我听到了。别担心。”又转向蒋夫人:“娘子, 你相信我们。我们俩可都是一等一的大夫,保你平安无事。” 蒋夫人脸色煞白,平静地点了点头道:“合该如此。我不怕的。” 蒋济仁慢慢下地挪了两步, 指着床道:“娘子,你躺下。先歇一会儿。” 卢玉贞道:“师父, 我看先要让师娘吃些东西。” 蒋济仁点头道:“你说得很对。”他看了看蒋夫人, 伸手在她肚子上拍了拍, 笑道:“囡囡,乖一点,待会就将你接出来。” 蒋夫人的肚皮上突然一阵大动,她惊呼出声,卢玉贞忽然想到了当年在郊外为人接生的情景, 手都发起抖来,勉强笑道:“师娘,离发动还有一会儿, 我先做些饭, 再烧些水来,不然只怕待会没有力气了。” 她回到厨房, 将米下了锅, 见灶膛里的火已经熄了, 又摸出火折子颤抖着手去点, 手却发着抖,一直都打不着。 忽然一只手将火折子接了过去, 打着了递给她。 她吃了一惊,抬头看去,见蒋济仁用手扶着墙站着,吓了一跳道:“您怎么出来了……” 蒋济仁道:“我好歹是个男人,这时候不能倒。玉贞,你更要稳住。我受了伤,手头本就不稳,她们是我的妻女,难免急火攻心。你来接生,我帮着你。” 她咬着牙点点头,蹲下身去将柴火引着了,抬头道:“师父,我心里害怕得很。” 蒋济仁道:“别害怕,你是我唯一的徒弟,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,我若是不信你,又能信谁呢?” 卢玉贞道:“师父,万一……” 蒋济仁脸上的血色都退下去了,缓缓摇头道:“不会的,你能随机应变。”他想了想,又补一句:“万一有什么,你下手别犹豫,只保大人。” 见她点头答应了,他又低声道:“你去取一根人参,用水煮了。” 她就愕然道:“师父,人参热性强,产妇用不得,会出血不止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不是给我娘子的。我自己吃一些,好补些精神,先撑过今天再说。我怕帮不上你。” 她摇头道:“您脖子上流的血刚止住了,伤口崩裂怎么办。” 蒋济仁重重地喘了两口气:“今日大家都是在拼命,顾不得这许多了,我得让她们都平平安安的。” 卢玉贞去了库房,从柜子最里头取出一只檀木盒子来,打开是一支辽东的野山参。她将人参切成薄片,加了些红枣,在小锅里熬了。待水开了,她盛出几碗,晾凉了自己先咕嘟咕嘟喝了一碗,又叫蒋济仁过来。 蒋济仁将参汤一饮而尽,又把稀粥用托盘端回屋。卢玉贞又烧了大锅,将毛巾一一煮过,又将两把剪刀烫了,点起苍术来将针熏了熏,以备不时之需。 她将这些器具都端到屋里,见蒋夫人在床上盖着被子,头发散着,汗水涔涔而下,将额头上的头发都打湿了,仍是咬着牙不出声。蒋济仁坐在床边,紧紧握着她的手,轻言慢语地安慰。 卢玉贞微笑道:“师娘,你疼就叫出来,不用憋着。”又看着蒋济仁道:“师父,你要回避吗?” 第331章 蒋济仁摇头道:“我先陪她一会儿。” 卢玉贞听见她渐渐闷哼起来,心里知道疼痛难忍,又给她除了衣服,检查了一番,不见开指,心里越发害怕。 天渐渐黑了,屋里点了油灯,火焰突突地跳,蒋夫人再也忍不住,面目扭曲,高一声低一声地惨叫着。蒋济仁也着了急,问道:“咱们那个麻药的方子……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这交骨迟迟不开,上麻药只怕适得其反。” 蒋济仁道:“今天一天她就只喝了一碗粥,只怕再拖着,血气耗尽,撑不下去。” 卢玉贞道:“弄些十全大补汤,大概能撑一个晚上。” 蒋济仁点点头,卢玉贞转头要出去,蒋夫人忽然气喘吁吁地说道:“伯栋,你先去熬药,玉贞,你来陪我一会儿。” 卢玉贞心下茫然,在床边坐了,用毛巾细细地给她擦汗。蒋夫人声音暗哑,目光也无神,拉着她的手低低地说道:“玉贞,我有些话交代给你。” 她听了这话,心底一股凉意直窜上来,摇头道:“要不……叫我师父回来。” 蒋夫人痛得一阵发抖,熬过了一阵,又咬着牙道:“你别动,先听我说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蒋夫人看着她,淡淡地道:“我大概是不成了。” 她吃了一惊,连忙道:“师娘,怎么讲这样的话。我们都在这,一定能顺利接下来。” 蒋夫人苦笑道:“刚刚我坐在那里睡觉,我……梦见我娘了,其实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她的,可是我一看见,就知道她是我娘。大概是……她来接我了。所以我一点也不害怕。” 卢玉贞像是被一记大石重重地打了胸口,五脏六腑都碎了,说不出话来。蒋夫人道:“等我没了,你跟方公公照看着些伯栋……他为人太纯良。你们劝他回家去吧,他爹只怨我,不怨他,父子俩哪有隔夜的仇。伯栋要是肯回去,他爹一定高兴,伯栋自己心里也……” 卢玉贞眼泪直流下来,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,只拉着她的手点头。蒋夫人又痛了一阵,侧躺在床上低低地吁气。过了一阵又道:“我女儿……给她取名叫胜雪。前两天我算了一下,我在铺子里的份子,折合下来一百多两,你给她留着,先别给伯栋,他手里存不住钱。你只当给孩子存着,我信你,若是……蒋家不答应孩子回去,孩子就托给你们了,你们好好养着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憋不住伏在床边大哭起来,蒋夫人手指慢慢抬起来,搭在她手上,声音越来越低,勉强道:“玉贞,你别哭。从前是我不对,错看了人心,对你那样刻薄。方公公是个靠得住的人,你跟他好好过下去……” 卢玉贞着急地道:“师娘,咱们不提以前的事了,咱们……你先别说话了,省着些力气,别待会没有劲了。” 蒋夫人慢慢摇头道:“我怕我后面说不出来了。”她强撑着一口气,缓缓说道:“还有一件事,你……替我到金公公坟上,多烧些纸钱。也跟他说一声,我这辈子对不起他,下辈子……都忘了吧。”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她。蒋夫人说完这句,就闭上眼睛,将牙咬紧了。 三月十五日凌晨,太阳还没有出,数十名小火者提着灯笼,将承天门外照得雪亮。三百多名贡士默默地站在朱红色的大门前。金吾卫走过来,一一搜检,从一个贡士怀里搜出两张饼子,掰开看了看,又扔在一边。 贡士道:“这是我带的吃的。没有夹带。” 方维走了过来,笑道:“不用愁,光禄寺都已经给各位准备了馒头和汤,绝不会饿到。” 那个贡士见他穿了一身通身绣花的黑色洒金曳撒,知道是宫里有头脸的人,点点头退回去了。 方维跟引路的礼部侍郎说了几句,给这些贡士们又讲了一遍何处站,何处跪,何处答卷,何处退场。讲完了,他退到一边,礼部侍郎带着贡士们按照单双数分了两排,整齐地向奉天门走去。 他忽然在队伍末尾里看见了张中铭的身影。张中铭也看到了他,抬起手来行了个礼。他点头笑了笑,目送他们向着巍峨的宫城进发。 杨安顺的屋子里,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。油灯的光越来越暗,快要烧尽了。卢玉贞添了些灯油,又拨了灯芯,让它亮了些。 蒋夫人挣扎了一天一夜,此时已经脱了力,阖着眼睛躺在床上,血水将褥子湿透了。蒋济仁在旁边,被掐得胳膊上青紫一片。他低头叫她,她应了一声,又道:“先……把孩子接出来,我怕时间久了,她憋住了……” 蒋济仁低头将脸贴在她手上,柔声道:“你别害怕。只要你好,什么都成。” 卢玉贞又检查了一下,将蒋济仁拉到外面,小声道:“师父,是横生逆产。” 蒋济仁抱着手不言语,过了一阵道:“还有别的法子么?” 她就答道:“若是有经验的稳婆,大概能将胎位转过来,如今我没有把握,已经一天一夜了,再等下去,大人孩子只怕都保不住。” 蒋济仁将嘴唇都咬破了,低着头想了一会儿,忽然整个人蹲下去,将头埋在胳膊里。 卢玉贞见他整个背部一抖一抖,知道是哭了,也跟着流下泪来,只是说道:“师父,咱们……早做决断。” 第332章 蒋济仁抬起脸来,满脸都是眼泪鼻涕。他擦了擦,点头道:“玉贞,你动手吧,若是不行……孩子就不留了。” 卢玉贞小声道:“师父,你们还年轻,留得青山在,不怕……” 蒋济仁站起身来,点点头道:“你来吧……我还是不行,不能亲自动手。” 她进到屋里,洗了洗手,将剪刀拿起来,对准了皮肉,将半边刀刃伸进去,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下了第一刀。蒋夫人挣扎了一下,被蒋济仁死死抱住了,卢玉贞就透过血污,慢慢地在里面摸索。 她用了点力气,将胎儿向外拉了一下,先出来了一只脚。她忽然想到当日接生的情景,浑身血液都冰凉了,闭着眼睛喘了口气,又将这只小脚推回去,摸到了另一只脚,攥紧了一起向外拽。 她大声道:“快了快了,师娘,再用些力。” 蒋夫人也听到了,咬着牙向下用力推。只是她痛了一天一夜,精力耗尽,又过了一阵,并无起色。 蒋济仁看着卢玉贞,慢慢摇了摇头,用手比了个剪断的手势。她犹豫了一下,摇摇头道:“我再试一试。” 她将手伸进去,又将皮肉剪了一刀。借着挣扎的劲,她手上猛然发了力,一团粘液和着血喷了出来,喷了她一身。她两手之间热乎乎地裹着一个小人儿。 那是紫红色的一团肉,身上沾了许多黏糊糊的东西。见婴儿没有动静,卢玉贞抱着她转过来,急忙向下拍她的背。 拍了五六下,忽然婴儿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啼哭声,紧接着又是一声。卢玉贞愣了一下,将她转过来,就看到了一张皱巴巴的小脸,眼睛紧紧地闭着。她往下看,是个女孩子,手脚都齐全的。她叫道:“孩子……是好的。” 世上从此多了一个人。 第187章 老幼 卢玉贞取了几块纱布, 沾了水将孩子身上擦了一遍,用棉布包裹起来,递给蒋济仁。他的手颤抖着, 硬是不敢接。 她就笑道:“师父, 你怎么了?这可是你的女儿啊。” 蒋济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,眼圈都红了,又摇摇头道:“她这么软, 脖子都还没支起来呢。还是你抱着吧,我怕待会头晕没了力气, 摔到她。” 她抬头看去, 见他脖子上又渗出血来, 叹了口气道:“我再去拿些伤药来。” 蒋济仁道:“先不用去,我这边没什么,一时半会还撑得住。” 他抬起手来,想碰一碰女儿的脸蛋,又缩回去了, 笑道:“我手上不大干净,只怕弄脏了。” 蒋夫人慢慢睁开眼睛,喘了几口气, 勉强抬起手指头来招了一下。 卢玉贞知道她要看看孩子, 就抱着孩子坐在她旁边,转过去给她看。 蒋夫人的眼睛很无神, 看到女儿, 才慢慢聚了焦。她恍惚了一下, 开口问道:“手指头脚趾头数过了没有?” 蒋济仁忍不住笑了, “都数了,都是十个。” 蒋夫人又仔细地盯着, 问道:“怎么……这样黑。脸怎么皱巴巴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小孩子都是这样,长开了就好了。你们俩都长得这么好看,师妹一定是个大美人。” 蒋济仁也道:“我小时候也这样,我娘说我生出来可难看了,把她吓了一大跳呢。” 蒋夫人松了口气,见孩子在襁褓中张开小嘴巴,又问:“能给她……吃点什么。” 卢玉贞道:“熬些米汤,她能吃的。” 蒋夫人有点着急,蒋济仁就揽着她道:“孩子吃两天米汤,没什么的。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,万事都别想。你觉得怎么样?” 她喃喃道:“有点发冷。疼得很。” 蒋济仁伸手端过一碗药来,微笑道:“这个是麻药,你喝了好好睡一觉。刚才胎盘也下来了,还算顺利。你下头的伤口大了些,得赶紧缝上。”见她有些害怕,又道:“不过你放心,我亲自动手,一定弄得好好的。” 蒋夫人浑身湿透了,已是精疲力竭。她微微点点头,将麻药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,慢慢闭上眼睛。 蒋济仁等她睡着了,开了自己的药箱,取了一根大针,用苍术熏过,又取了些桑皮线穿上,俯下身仔细缝合。 孩子忽然尖利地哭起来,卢玉贞怕蒋济仁分心,只得抱着她到了另一间屋子,轻轻拍着,嘴里胡乱哼了些儿歌。 拍着拍着,孩子却越哭越大声,她转脸看去,见到孩子靠在自己肩膀上,五官都扭成一团,也着了急,嘴里道:“快了快了,很快有吃的了。” 她越哄越不行,不由得心烦意乱。不一会儿,蒋济仁出来了,见到这个场景也慌乱起来,问道:“是不是哪儿不对?” 她就说道:“要不师父你看着她,我去烧火。” 蒋济仁点点头,走上前来,伸手比划了几下,慢慢从她手里接过去。孩子的脸贴着他的胸膛,他一动也不敢动。 午后,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了。从街的一边过来几个叫花子,手里抬着个木头笼子,里头捆着一只脏兮兮的黄狗。黄狗一身的泥和血污,低着头呜呜地发着低吼,兀自在伸头撞着笼子。 杨安顺满身都是泥,瘸了一只脚,慢慢走在后面。走到采芝堂门口,他们停下来。 第333章 杨安顺见大门口挂着锁链,旁边还有个衙役,一下子着急起来,上前道:“怎么锁了门呢,里头有人啊。” 衙役斜着看了他一眼,问道:“你是谁啊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是店里的二掌柜,里头还有好几个人,还有挺着大肚子的。” 衙役道:“里头的人被疯狗咬了,不知道发病不发,若是他们出来咬人,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。” 杨安顺扭头看看,人渐渐聚拢上来了,都说:“不能开,咬了人就死了。” 杨安顺定了定神,又道:“我们家是开医馆的,大夫说了,用疯狗的脑浆子敷在伤口上,就不发病了。”他指着笼子:“我把它逮过来了。” 人群看着笼子,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。杨安顺见衙役半信半疑,又道:“我们自己的大夫,绝不会拿这种事耍乐。” 衙役道:“万一……” 杨安顺却向着人群打躬作揖,恳切地说道:“各位街坊邻居,我家的医馆在这里开了业,一路承蒙乡亲照顾。两位大夫都是医术顶好,人又仗义,逢年过节都有赠医施药。遇到救急的事,不收诊金也是常有的。” 他看着几个人道:“这位大哥,你上回被蛇咬了,是我们大夫给你放血治好的,保了你一条腿,还有这位大嫂,你家孩子积食,扎了两针就好了。今日我家实在遇到难处了,恳请众位街坊放我们一条生路。”又郑重地作了一圈揖。 众人被他这一说,都低下头去,有人便道:“要不开门放他进去,再锁上也行。” 衙役犹豫了一下,又问:“这狗,你是要弄进去吗?要是本来没有事,再闹大了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这狗是能杀了治病的,治好了就没事了。” 衙役道:“我说不准。”忽然看见人堆里有个人影子闪过,是回春堂的掌柜,便问道:“这法子你听说过没有?” 掌柜道:“我可没听说过。”又拉着身边一个人道:“这是我们家大夫,让他说。” 那个大夫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,很干瘦,留着山羊胡子。他看着掌柜,犹豫了一下,道:“我没听说过什么疯狗脑子治病的法子,看来是杜撰。” 衙役听了,就挺起腰杆来,冷笑了一声。杨安顺着了急,拉着那个大夫道:“咱们两家是不和睦,可你是大夫,你得……” 忽然后头有个稳重的声音道,“不是要问大夫吗,先问过我便是。”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了进来,杨安顺愣了一下,后面的跟着的一个管家就道:“这位是太医院院使蒋大人。论医术,再没有比他更有资格的了。” 蒋院使脸色凝重,看了那个大夫一眼,冷冷地道:“葛洪的《肘后备急方》都没有读过,看来学问有限。” 大夫脸就白了,回春堂的掌柜在旁边,连忙打躬作揖道:“原来是东家来了。” 蒋院使扫了他一眼,没有理他,走到采芝堂门前,对着衙役道:“这疯狗治病的法子,不是杜撰,我是专程来给病人治病的。” 众人见他气势非凡,也纷纷叫道:“开门吧,太医院的官儿说能治,那就能治。” 衙役打量着蒋院使,说道:“大人,若是进去了,是各安天命。” 蒋院使道:“那是自然。绝不会赖着你。” 衙役闻言,就三两下将锁开了。几个随从上去推开门,杨安顺喜出望外,也招呼人拖着笼子跟在后头。 蒋院使走进大堂,很安静,陈九倒在地上,眼睛半睁半闭,嘴边吐了些白沫出来,整个人似乎是瘫痪了。 蒋院使蹲下身来仔细看了他的面色,点头道:“八成是瘪咬病。”他刚要伸手去探脉搏,后面的随从连忙拉住了。 忽然听见一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声。众人面面相觑,杨安顺先反应过来,往后院冲了过去。 卢玉贞从锅里盛出来一碗小米粥,用勺子搅合着。她一抬头,就看见杨安顺站在她面前,一身都是泥,眼睛却亮的惊人。 杨安顺问道:“是不是……大掌柜生了?” 她点头道:“是的,是个女儿。”又小心翼翼地问:“疯狗……” 杨安顺擦了擦脸上的泥:“我把疯狗逮回来了。都有救了。” 她大喜过望,连忙把粥放在灶台上,走出去道:“师父……” 她出了门,就看见蒋济仁站在院子里,抱着女儿,呆呆地站着。蒋院使也停住了脚步,脸色复杂难名。只有孩子毫无觉察,自顾自地嚎啕大哭。 她走到蒋济仁面前道:“师父,把孩子给我吧。” 蒋济仁恍惚了一下,反应过来,慢慢把孩子递给她。见她抱紧了,才在原地整理了衣襟,下了一跪。 蒋院使摆了摆手,走到他面前,指着脖子上渗血的纱布道:“咬到这里了?” 他就点点头道:“也不是很要紧。” 蒋院使却提起他的腕子,诊了脉,皱着眉头道:“失血之人,如何脉搏跳得这般快?脸色也是红的。” 蒋济仁见瞒不过,只好低头道:“用人参吊了吊。”见父亲铁青着脸,又道:“我……实在情急。” 蒋院使叹了口气道:“罢了。”又远远看着孩子,卢玉贞犹豫了一下,上前道:“是个女儿。”就抱着给他看。 第334章 蒋院使默默看了一眼,就别过脸去,又看着蒋济仁。他心中揣摩着,大概是问妻子,就说道:“郑氏在里面,您要不要去看?” 蒋院使道:“她是新产妇,十分不便,罢了。” 蒋济仁点头道:“她是横生逆产,十分辛苦。我给她服了些麻药,让她睡一会。” 蒋院使忽然脸色一变,道:“蠢材!产后气血不畅,本就虚弱,如何能上麻药,万一……” 蒋济仁听了,人也颤抖起来,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子。屋里血腥气扑鼻而来,蒋夫人在床上闭着眼睛,脸色青白,已经没有半分血色。 他抢上前去,将她抱了起来,叫了几声娘子,竟是全无回应,只是在他怀里不断抽搐着。 蒋院使喝道:“是产后痫症。” 蒋济仁脑子里一片空白,说不出话来。卢玉贞见状,忽然想起当日郊外的产妇来,又想到蒋济仁跟她说过的话,便叫道:“要先封住穴位。” 蒋院使看针包摆在一边,指着她点点头道:“你来。” 她就将孩子递给随从,自己走上前去。蒋院使从中抽了两根长针,递了一根给她道:“神门。” 她点点头,蒋院使便取了蒋夫人头顶的百会穴,深深刺入,又道:“下针。” 她手起针落,扎了这处穴位,又快又准。蒋院使点点头,又取了针,道:“合谷。” 如是几次,卢玉贞听着指令,跟蒋院使配合着,共封了十二处要穴。蒋夫人的抽搐慢慢止住了,仍是昏迷不醒。 蒋院使问道:“铺子里有没有血竭?” 她愣了一下,答道:“太贵,没有进。” 蒋院使就提笔写了几味药,递给随从道:“你这就到回春堂去,只说是我的话,血竭、三七、阿胶,库房里的能有的都拿过来。”想了想,又道:“你紧紧盯着他们,绝不许藏私。” 第188章 和解 卢玉贞用纱布满满地沾了些疯狗的脑浆, 敷在蒋夫人的手腕伤口处,又仔细裹好。见她仍是昏迷不醒,叹了口气。 蒋院使在旁边看着, 点点头问道:“这纱布的法子是你想的吗?” 她就答道:“是的。我想着药粉起效慢些。” 蒋院使嗯了一声, 又问道:“我听说,司礼监一位姓方的少监……” 她愣了一下,见蒋院使脸上并无表情, 便点头道:“他是民女的未婚夫婿。” 她取了一块纱布,又给蒋济仁敷在脖子上。他的伤口不停地渗出血来, 她犹豫了一下, 蒋院使道:“你先包上。取二钱血竭连同没药, 磨成粉用热酒冲了,给产妇服一碗,给……蒋大夫服半碗,不要多了。” 她知道是止血的方子,便点点头, 拿着一包血竭出去了。 蒋济仁坐在椅子上,面如金纸。半晌勉强睁开眼睛道:“多谢……上官。” 蒋院使将针一一放回原处,将针包合上, 也在椅子上坐下了,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,苦笑着自言自语道:“上官。” 蒋济仁慢慢说道:“我知道用的这些血竭、三七, 花费不小, 等我好些了, 我尽快折价还给回春堂。” 蒋院使冷笑了一声道:“你算的倒清楚。不知道我出诊一次的费用怎么算。”想了想, 又补一句:“不知道我跟你这二十几年怎么算。” 蒋济仁低下头,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, 哽咽着不言语。 蒋院使叹了口气道:“你还没见到大堂那个人,吐了一身血水,瘫在地上,眼眶都陷下去了,这就要断气。若不是你们店里的人将疯狗捉到了,你发起病来,可能就……” 蒋济仁道:“是我不小心。” 蒋院使道:“你本是做太医的人,为了一个乞丐遭了难,若是死在这里,人家说起来,不过就是一个坐堂郎中,还是给宦官做事的郎中,什么清誉都没了。” 蒋济仁猛地抬头道:“大人慎言。这位姑娘是东家,也是我的徒弟,是纯善之人。” 蒋院使摇摇头道:“这事先撇到一边。你也是做父亲的人,若是你死了,你便再不能看见你女儿出世了。更别说好好教养,给她挑个夫婿。届时你两眼一闭,万事皆空,她们母女两个孤苦伶仃,如何过活。被人欺负了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难道叫你的亡魂吗?” 蒋济仁无话可说,又低声道:“命该如此,也无可奈何了。” 蒋院使道:“我看见孩子,看了一眼,就不敢再看。当日我在宫中当值,你母亲也是痛了一天一夜,才将你生下来。等我赶到的时候,稳婆已经将你洗干净了,抱给我看。你的女儿,就跟你当年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。” 他见蒋济仁垂首不语,又道:“我知道你心里怨我,怪我身为大夫,只懂得明哲保身,凡事留力。我也曾年轻过,万事随心自然是潇洒畅快,可我后来成了亲,有了你,身上挑着几百口人,都指望着我,又让我如何……” 蒋济仁抬眼望着他,恳切地说道:“大人,我……自始至终,没有怨过您。养育之恩,我无法报答,是我不孝。” 蒋院使的话便停住了,他看着蒋济仁,忽然声音也发起抖来,勉强才平静下来,慢慢说道:“我……往这里赶的时候,以为来不及了。我进了大堂,见那个人倒在地下,我眼睛本来就花了,险些……” 第335章 他说不下去,深吸了几口气,又道:“这些日子以来,我总想着,我年纪也大了,早晚要走在你前头的。我就等着,有你后悔的那一天。可是今天,我忽然害怕了,难道老天另有安排,那个后悔的人不是你,而是我……” 蒋院使说着说着,两行浑浊的眼泪就从眼角慢慢流下来。蒋济仁看得分明,一时心如刀割,扶着椅子慢慢跪下去道:“父亲。”就磕下头去。 蒋院使弯下腰去,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孩儿,你快起来,别伤了血气。”自己也擦了擦眼泪,扶着他起身,叹了口气道:“我明白,你是一定要这个媳妇不可。” 蒋济仁看了床上昏迷着的蒋夫人一眼,又小声道:“那人本来只是咬了我,她可以走脱的。她一定要过来拼了命跟那人缠斗,才把我救了出来,又被咬住了。若不是这场变故,也不一定动了胎气,九死一生。若是我负了她,上天也不能容我。” 蒋院使听完了,平静地点点头,又道:“她这次生产,气血大亏,就算调养好了,以后说不定……” 蒋济仁会意,说道:“她这次死里逃生,我已经感念上苍。子嗣的事,都是天命,没有便没有吧。” 蒋院使苦笑了一下,看了看屋里的陈设,说道:“坐月子原是妇人身子最弱的时候。我看这里样样不足,难不成只喝米汤?” 蒋济仁道:“家中也准备了些东西,只是事出突然,如今她昏迷不醒,也不能搬动。等她醒了好生服药,过十天半个月,能下地走动,看着没有大碍了,我就带她回家去,再慢慢进补调养便是。” 蒋院使不置可否,过了一会又道:“就你们在金鱼胡同那个房子,也小的很,哪里比的上家里。我看不如你们搬回府里住吧。” 蒋济仁愣住了,许久没有反应过来,蒋院使平静地说道:“媳妇的事,我也想过了,纳银赎罪就是。何况我在宫里担了几十年差事,有些地方用用我这张老脸,也还是行得通的。” 蒋济仁又惊又喜,连忙道:“您……” 蒋院使道:“我一生最在乎颜面,也自诩清贵人家。可是细细想来,济安管着铺子这些天,弄出来的污糟事,我看在眼里,心里也明白。你在府上的时候,尚且算兄弟友爱,如今他不孝不悌,不仁不义,绝非医家本分。我若是哪天眼一闭手一撒就去了,家业交给他,怕是抄家灭族,近在咫尺。你仁术仁心,有容人之量。媳妇虽厉害些,心里头有盘算,到底是正路的人,也没什么阴私之事。” 蒋济仁听得呆了,又道:“父亲不必这样说。您身体康健,可享高寿,又何须忧心这个。” 蒋院使摆摆手道:“先不谈了。” 他走出门去,叫了个随从过来,吩咐道:“你回府上去,叫人套两辆车。” 那个随从十分乖觉,见他神色释然,连忙道:“小的明白,小的这就回去叫人将大少爷的屋子打扫干净,套车将大少爷、少夫人和小姐接回去。” 他摇摇头道:“人先不回去,你套车将张嬷嬷接过来,让她带两个得力的丫鬟,收拾铺盖,立即起身到这边。再回禀一下夫人,在外头速速找两个奶娘,要端正老实的,晚间也过来。” 卢玉贞正端着药过来,听了这话,有点发怔。她将药碗放下,蒋济仁就接过来,托着蒋夫人的背,一点一点给她喂药。 蒋院使慢慢走到她面前说道:“卢姑娘,这些日子,还要麻烦你照顾犬子、媳妇和我孙女儿。待媳妇好些了,便仍旧回我府上。” 她听了这话,一下子明白了,欢喜得立刻笑起来,摆手道:“不麻烦不麻烦。” 蒋院使从腰间取了一块玉佩,递给她道:“刚才我看着,你医术很是不错。若是病情有反复,你诊脉开方就是。这块玉佩你拿着,只管去回春堂取药,见玉佩如见我本人。” 她就郑重地接过来。蒋院使道:“我还有些事,便先走了,你也不必送。” 他带着随从走了。卢玉贞抱着孩子,寻了个房间坐下。孩子哭了一会,已经精疲力竭,脑袋晃动着要吃的。杨安顺端了米粥过来,洗了洗手,用勺子舀了些米油,慢慢往她嘴里喂。 孩子也是饿了,急急地吃着。喂了一点,杨安顺道:“卢大夫,你的手别晃,我喂不进去。” 她吓了一跳,低头看去,手竟然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。她一下子慌了,心里知道是喝了参汤的缘故,说道:“我稳着些。” 她吸了口气,用力撑着手腕,又让孩子喝了两口,再也控制不住。杨安顺也觉得不对了,放下碗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 她摇头道:“没事没事。”把孩子放在床上,刚想站起身来,嘴唇上一热,有些什么东西流了下来。 杨安顺惊呼道:“你……你流鼻血了。快抬头。”他手忙脚乱地想拿袖子去擦,忽然一只手过来,拿了帕子,将血抹干净了,有个熟悉的声音道:“别抬头,往下看。” 方维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,一只手拿着帕子给她垫着鼻子道:“别说话,别动,一会就好。” 她忽然整个人松弛下来,闭上眼睛,这几天的累像是暴雨天瞬间积起的水,让她周身都泡软了。她慢慢向后靠在他身上,不言不语。 第336章 方维转头看了一下小婴儿,笑道:“很好看的小姑娘。是小姑娘吧?” 她就嗯了一声。方维见不流血了,就把帕子收起来,扶着她坐下,说道:“是我来得迟了。”又低声问她:“你有没有事?” 杨安顺低下头去,看着自己的脚尖,说道:“卢大夫,你大概是太累了,又接生又熬药的,把人累坏了。” 她就摇摇头:“没事。待会蒋家的人过来了,还得给他们安排下。” 忽然她想起来什么,又问:“安顺,你的屋子被大掌柜用了,你去哪儿住呢?” 杨安顺道:“我凑合凑合,在学徒屋里睡几个晚上也行。” 她皱着眉道:“我是想着蒋家的奶娘丫鬟们都住在后院方便些。” 方维笑道:“玉贞,你不用管了,你先去睡一觉,剩下的事,我来办。我能办的妥当。” 她的眼皮快要睁不开了,强撑着道:“大人,这孩子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带孩子难不倒我,你放心就是。” 第189章 饮食 卢玉贞听了这话, 心就放下来,越发觉得头重脚轻。方维扶了她一把,笑道:“玉贞, 要不先等一等, 吃了饭再去睡。” 正说着,大堂里就有人扯着嗓子道:“有人吗?” 方维答道:“来了。” 不一会,他提了个大大的食盒过来, 放在桌子上,笑道:“我回家见四喜饿得发狂, 疯了似得朝我身上扑, 知道你这边肯定是有什么事了。慌里慌张往这里赶, 一路听见路人们议论纷纷,说什么疯狗咬人了,生孩子了,把我吓得不轻。还好遇见蒋院判,他跟我说了几句, 我才定了心。这些东西是我订的,也是着急,就没有弄什么好菜。” 他打开食盒, 是十几个滚烫喷香的羊肉包子。他慢慢端出来, 在耳朵上凉了一下手指,又打开下层, 有一碟玫瑰糖糕, 一碟酥油泡螺, 一碗炖烂的鸽子肉, 一碗水晶蹄膀。最下层是一大海碗桂花果仁梗米粥。 这些吃食一摆上来,香味扑鼻, 几个人都是精神一振。方维笑道:“你们先吃着,我去叫蒋大夫来。” 他进了屋子,见蒋济仁在床边呆呆地坐着,看着蒋夫人。他就上去低声道:“先吃点饭吧,保重身子要紧。别回头夫人醒了,你又熬出病来。” 蒋济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:“我得看着她。头先我把她一个人撇在屋里,险些出了大事。” 方维点点头,出来见卢玉贞和杨安顺眼巴巴望着,并没有动筷子,笑道:“我给他们盛一些过去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去吧。”就拿了碗,各样拣着盛了一些,端进屋里去。她见蒋济仁脸色不好,也不敢劝,伸手给蒋夫人诊了脉,低声道:“血已经止住了。脉象平顺多了,过一阵子能醒来的。” 蒋济仁嗯了一下,说道:“惟时来了,你这边我就放心了。” 她在桌前坐下来,几个人才开始吃。之前一口气顶着,并不觉得饿,此时才知道早已是饥肠辘辘,吃得毫无顾忌。方维吃了两个包子,慢慢喝了些粥,看他们狼吞虎咽,只是低头笑了笑,又道:“不着急,别烫到嗓子。” 孩子躺在床上,又哭起来。方维就将她抱在怀里,晃着笑道:“小姑娘,这些你可吃不得,只能给些粥水。”他用勺子沾了一点粥,轻轻吹得凉了些,喂给她,嘴里又乌鲁乌鲁地说了什么,她就不哭了。 卢玉贞站在他旁边,微笑着低头看孩子。方维笑道:“玉贞,给你看个好玩的。” 他抓着她的一根手指,轻轻放在孩子手掌上面。孩子的手忽然蜷起来,紧紧握住了。 她心中一动,跟他四目相对,默默无言。 杨安顺没命似的吃了些包子,刚停住嘴,打了个饱嗝,看到这个情景,忽然发了呆,整个人一阵恍惚。 卢玉贞将手指慢慢抽出来,盛了碗粥,给杨安顺递过来:“安顺,你也辛苦了。这两天一夜,若不是你,也真不知道会怎么样。” 他反应过来,摆摆手道:“没什么,这人住在桥洞底下,估计是冷不防被咬了。我叫了几十个乞丐兄弟,在那附近拉开网子似的找,还被那疯狗逃了一回。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还好你聪明。”忽然又想起来什么,问道:“你不是说要是回来的话,有事跟我说吗?” 方维听见了,就往杨安顺这边扫了一眼,自己嘴上逗着孩子,并没有停。杨安顺冷不防被问到了,愣了一下,便道:“我是想着,铺子里前一阵子货出得多,也该去祁州再进一些了。” 卢玉贞吃饱了,也觉得浑身暖洋洋的,笑道:“这倒不着急。我看我师父师娘回头大概是不能在铺子里做事了。” 杨安顺着了急,问道:“本来最近来的病人就不多,他们万一走了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我师父原本是太医,就不该在咱们这小店里埋没了,我替他高兴。安顺,你也别着急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 杨安顺就点点头。他们吃完了,将食盒收起来,卢玉贞去屋里,见蒋济仁的饭菜并没有动,只是喝了两口粥,暗暗叹气。 方维道:“玉贞,我记得你是在前面楼上住的。你上去睡一会吧。” 第337章 她犹豫了一下,又道:“蒋家的人待会来了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二掌柜跟我都在这里,你怕什么。天塌下来也不用理会。” 她听了就笑了,看着杨安顺道:“好。” 她就上楼去了。方维见孩子睡了,就慢慢将她放下。他跟杨安顺面面相觑,两个人都一言不发。 过了一会,方维咳了一声,正色道:“这次正经要多谢你,两大一小,整整的三条人命。你这样孤身犯险,我心里佩服至极。” 杨安顺摇摇头道:“没什么,我只是想着,蒋大夫跟大掌柜都是好人,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们死了。” 方维道:“你才十六岁,就不怕吗?” 杨安顺笑了一下,说道:“我一个男人,不去拼命,难道看着卢大夫去拼命。” 他说了这话,自己觉得有点冒失。方维却道:“好样的,是个能扛事的人。”又问道:“你看蒋家的人怎么安排呢?” 杨安顺吓了一跳,说道:“方大哥,你在这里,自然是你怎么安排怎么算。” 方维笑了笑,摇头道:“我当年跟玉贞说好了的,铺子里头的事务,我一概不问。今日蒋夫人昏迷着,这里便是你来做主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资历又浅,年纪又轻,怕是不周到。” 方维笑道:“甘罗七岁拜相,你还能比他资历浅。玉贞既然看重你,自然有她的道理。别让人觉得眼光不好,信错了人。你只管放心做事。” 杨安顺呆呆地看着他,过了一会才道:“我想着蒋家来个五六个人,后院就都给他们住,带着厨房也方便。我……我到柴房搭个铺。” 方维笑道:“安排倒是很妥当,只是你如今是二掌柜,不用去柴房。你跟我回家住吧,这几天不开门,洗衣服做饭也不方便。” 杨安顺连忙摆手,刚要说话,忽然听见前厅一阵乱响,他走出去,只见五六辆马车排成一顺停在门前。 他吃了一惊,见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率先下了车,扶着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嬷嬷进了门。嬷嬷见了他,行了个礼,就问道:“大少爷人呢?” 杨安顺就领着她进去,进了屋里,嬷嬷见了蒋济仁,一下就疾步上前,先是双手合十,又拉着他的手道:“谢天谢地,谢谢观音菩萨,可叫我盼着这一天了。” 蒋济仁脸色苍白,也点点头道:“张嬷嬷,您老人家……” 张嬷嬷两行眼泪就流下来,将他的手攥得紧紧的,嘴里念道:“仁哥儿,自从你走了,我日日给夫人上香,叫她托梦跟老爷说一说,将你接回来,你是我看着娇养大的,怎么受得了这个罪。”又看着蒋夫人,擦着眼泪道:“少奶奶原来又标致又神气,怎么憔悴成这样。” 蒋济仁道:“生产不顺,好歹保住命了,喝了药还没有醒。” 张嬷嬷叹了口气,又问:“孩子呢?” 方维听见动静,就抱着孩子进来。张嬷嬷见了,颤着手接过来,看了又看,喃喃道:“跟你当年真是一模一样。夫人要是看见了,该多欢喜啊,她当祖母了呢。” 蒋济仁也跟着落下泪来。方维出去站在院子里,看见七八个丫鬟将被褥、包袱、衣裳、脸盆流水一般地往里搬,又有几个小厮抬着箱子进来。 又来了一个仆妇,带着两个打扮齐整的妇人进门道:“这是两个奶娘到了。” 张嬷嬷连忙道:“孩子在这里,先喂上。”奶娘就把孩子接过去了。 张嬷嬷在屋里看了一圈,摇头道:“这是什么地方,怎么寒素成这个样子,咱们家……” 蒋济仁连忙打断了,笑道:“嬷嬷,您先坐。咱们慢慢说不迟。” 杨安顺在外面看得暗暗心惊,见蒋家的丫鬟也都是一头珠翠,十分气派,心里只打鼓,又看向方维。 方维笑道:“不管她,你只管安排。” 杨安顺瞅着其中一个高个丫鬟像是领头的,就叫了一声姐姐,问道:“你们府上一共来几个人?” 丫鬟见他穿着朴素,不以为意,便答道:“八九个吧。俩奶娘是外头请的,我们四个是原来大少爷的丫头,张嬷嬷自己也有两个丫头。” 杨安顺有点犯难,问道:“你们……都住在这里吗?” 丫鬟道:“这你不用管。我们家吃的用的都是自己带,不用你们的东西。” 杨安顺道:“不是这个意思。”忽然看见另一个丫鬟将小库房里的一箱熟药搬了出来,连忙上前道:“这些都不能动。” 丫鬟叉着腰道:“我们的衣裳、妆盒都没地方放呢。” 杨安顺将东西搬回去,又将库房的门拉上,挂了锁,摇头道:“这都是药材,不能随意搬动。各位姐姐们先到那边去歇着吧。” 丫鬟很不以为然:“你不就是个伙计么,管那么宽。” 方维忽然插话道:“这是我们店里的二掌柜,这里现下都是他做主。他说怎样就怎样。” 丫鬟听了这话,看了看杨安顺,又把方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,冷冷地道:“你又是哪位?” 方维笑道:“我就是个伙计。”又转向杨安顺,作揖道:“请二掌柜示下。” 第338章 杨安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,咳了一声,朗声道:“各位姐姐,这里原是药铺,后院一共只有四间房能供住宿。你们若是愿意,就挤着住,别的屋子不能乱进。” 丫鬟们听了,一阵窃窃私语。蒋济仁听到外面的动静,走了出来。几个丫鬟立时跪了一地。 蒋济仁摆摆手道:“起来吧。怎么来这么多人。” 领头的丫鬟道:“大少爷,我们几个听说这里用人,就赶紧来了。” 杨安顺跟蒋济仁商量了几句,蒋济仁点点头,又说道:“素问,灵枢,你们两个留下,听杨掌柜吩咐。剩下的人都走吧,没得添乱。” 几个丫鬟还想说什么,蒋济仁转头进屋了。 杨安顺指挥她们把住的地方敲定了,将随身东西放好。 卢玉贞下楼来,看到人来人往,也吓了一跳,连忙低头检视自己的衣服。方维迎上前去,从袖子里取了梳子,给她将头发整理好了,又在她耳边笑道:“张嬷嬷来了,你先去跟她寒暄几句吧。” 卢玉贞进屋了。那个凶巴巴的丫鬟叫做灵枢,见方维与卢玉贞十分亲密,心中狐疑,憋不住问杨安顺:“那个姑娘,是你们东家吗?” 杨安顺就点点头。她又指着方维道:“他不是说自己是这店里的伙计吗?” 杨安顺心中五味杂陈,叹了口气,正不知道如何回答。方维听见了,就笑道:“我是啊。” 灵枢问道:“那你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不光是伙计,我还要做东家的赘婿。” 第190章 药丸 卢玉贞从屋里出来, 见杨安顺默默坐在厨房的凳子上,头歪着靠着墙壁,猜他已经累坏了, 便上前道:“安顺, 我想了下,二楼尽头那间屋子原是我师父值夜的地方,你暂时就住那儿去吧, 又偏僻又清净。横竖这几天店里兵荒马乱的,样样都得凑合着。我估计我师父以后也不会再用那儿了。” 杨安顺疲惫地睁开眼睛, 点点头道:“卢大夫你放心, 那几个丫鬟, 我给安置好了。孩子吃了奶,也睡了。” 她就笑道:“果然年轻就是好,也是两天一夜没合眼,看起来脸色也还好,比我强多了。”又指着二楼道:“这边暂时没有大事, 你就去楼上睡一觉去。” 杨安顺有些为难,她看他外袍上都是干了的泥巴,恍然大悟:“怪我, 你换洗的随身衣服自然是在屋子里没拿出来。人来人往的, 你也不方便进。” 杨安顺蹭地一下子站了起来,慌乱地摇头道:“我……我自己去拿。贴身的东西, 让你拿多不好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有什么。我还想着改天找个布铺, 给你再做两身衣裳, 如今你是二掌柜了, 以后免不得出门采买应酬,也该有些像样的待客衣裳才是。” 他嘴里只说不用, 极快地走进屋子,一会儿工夫,自己抱了几件衣服出来,急匆匆地上楼去了。 她想了想,大概是里面衣服上有些补丁,不好让她看见,就笑了笑,也跟着上了楼。 方维在她屋里坐着,手里把玩着一盒胭脂。她见了就笑道:“这盒胭脂,你当时带给我的,很好用。有时候值夜睡得不好,早上起来脸色就黄黄的,稍微擦一点,又红又香。” 方维没有说话,回身将门插上了,走上前来抱住她,头埋在她肩膀上,半晌才道:“玉贞,我心里……后怕的很。” 她想笑一下,却也笑不出来,用力地回抱着,也小声道:“大人,你来了,都能好起来的。你看大家都平安了。” 他托着她的脸,看到她眼睛里去,又道:“你这样小小的一个人,怎么就扛得起这么多事的。” 他们慢慢靠近,很自然地亲吻在一起,温柔又亲密,像之前的无数次那样。过了一阵,他才恋恋不舍地松开,笑道:“这里我没来过,总觉得好像又认识了你一点。我刚坐在这里,就想着你在这屋里怎么写字,怎么梳妆,怎么睡觉,又觉得这些时候,我都没陪着你,到底是遗憾,错过了多少事呢。” 她就笑道:“写字也是你教的。梳妆什么的,你又不是没见过。” 方维道:“我……今晚又要走了。再过两天,等宫里办完一个大的典礼,便能出来了。到时候我多陪陪你,好不好?” 她呆了一下,说道:“大人,怎么又要走啊。” 方维见她垂下眼睛,有点失落,又将她抱住了,叹了口气道:“我也是没法子,身不由己。你别生我的气。” 她笑道:“大人,我不生气,咱们都是身不由己。”又拉着他的手,握在手里捏过来捏过去,微笑道:“我其实很想回家,咱们两个好好说一说。只是师娘估计就快醒了,我得在这里守着,提防有变。” 他就点点头,给她脱了外衣,笑道:“我给你揉一揉腿。”就抱起她来轻轻放在床上。 她忽然一阵心跳,搂着他的脖子,手指头顺着发根轻轻摸上去。方维愣了一下,见她整张脸都红扑扑的,手掌心也冒着热气,显得娇艳非常,不由得问道:“你……” 她闭上眼睛,只觉得心脏要跳出来,小声说了一句:“大概是……吃了人参,我心里有火。” 第339章 她声音很小,像羽毛一样轻轻撩拨着。他心里也动了,捧住她的脸,轻轻亲她的耳垂。 她低低地哼了一声,身体像化了一样,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。他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,问道:“这里……是不是不方便。” 她不说话,用手指摩挲他的手指,嘴边带着一抹笑。方维不曾见她这样过,只觉得她媚眼如丝,头脑也一阵发热,小声说道:“你……有没有事?” 她的脚背在他的小腿上轻轻磨蹭着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整个人覆上来,慢慢解开她的领口,又小声道:“不是家里,你忍着些,千万不要出声。”就轻轻地吻着她的下巴,又把床帐放下去。 她咬着牙没有发出声音,却因此而更加热切。她闭上眼睛沉溺其中,只觉得甘美异常。过了一小会,她就急急地叫了一声“大人”,将他抱得更紧,像是要和他化成一个人。 她的眼泪和汗水一起涌上来。方维有点诧异,很小声地问:“这么快?” 她就点点头,脸依旧很红。他想起身,她拉了一下他的手臂,低声道:“别走。” 方维拍拍她的手,笑道:“我不走,洗了手就来。” 他去洗了手,又打了盆热水,走到床边,笑道:“我给你擦洗一下。” 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,赶紧坐了起来,小声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 他就走到桌子边上坐下,手里翻着她写的医案,听见后面哗啦哗啦的水声,自己也涨红了脸,微笑道:“这人参……这样有奇效,你倒是可以多吃些。” 她慢慢地整理了衣衫,低声道:“这都是吊命的,不能多吃。我也不知道会这样,是为了提神才吃的。” 他听出来她在解释,笑道:“那就不吃。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。”想了想,又道:“一直都挺好的,就是今天有点特别。” 她听了这话,忽然笑起来,走到他身边,将手覆在他手上,他就反手握住了。她俯下身去,头靠在他肩膀上,脸贴着他的脸,默默不语。 方维将她的手抬起来,在嘴边吻了一下,笑道:“这么喜欢我啊。” 她小声在他耳边道:“一直都是。” 她站直了,将头发重新挽成髻,又将那支梅花金簪插上。他摸着她的脸,微笑道:“认识你以前,谁要是跟我说,我能跟一个姑娘……我指定是觉得他疯了。” 卢玉贞笑眯眯地听着,等到最后这句,忽然打了个突,叫道:“糟了。我竟是忘了。” 她劈手拿过那本医案,又拿了支笔,沾了墨,说道:“陈九还在楼下躺着。” 方维愣住了,问道:“陈九?” 她就急急地说道:“那个被疯狗咬了,又咬了我师父师娘的人,就是陈九。” 方维道:“锦衣卫在找他,不是寻不见了吗?” 她摇头道:“不管了。瘪咬病是绝症,这样的病例,一年也不见得碰上一回。我得记下来。” 她急匆匆地奔到楼下去,方维一头雾水,只得跟在后面。 陈九之前被蒋院判的随从拖到了一个角落里,人依然被捆着,一身腐臭味道,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。卢玉贞蹲下身去,想看清楚些,方维扯了她一把,喝道:“离远一点,你不要命了。” 她摇头道:“他是要死的人了,看他一身的汗,与常人不同,“绝汗如油”,大概也就这一个时辰的事。“ 方维道:“须提防他暴起伤人,咬了你怎么办。” 他心中疑团丛生,见陈九目光茫然地望向半空中,问道:“他还能认识人吗?” 她又盯着看了看,说道:“应该是不能吧。回光返照也说不准。”低头在医案上写着“病人肢体软瘫,呕出血水。汗出如浆,皮肤灰败,有腐臭味。” 方维叫了一声“陈九”,见他没有反应,又叫了声“九哥”,也没有答复。他想了想,又道:“我是方公公,你还认得我吗?” 陈九听了这句,忽然眼神聚了焦,嘴里呵呵有声,方维连忙道:“他……他是不是想说话?” 卢玉贞仔细瞧了瞧,见陈九的手指也抬了起来,叫道:“大人,他肯定有话说。” 陈九喉头咯咯乱响,方维听不出他说什么,急中生智,抽过纸来垫在他手下面,又用笔在他手指上涂了些墨,说道:“你写,写下来。” 陈九的手指抖抖索索,在纸上勉强写了几笔,最后歪歪斜斜地划了一笔,不动了。 方维道:“这是……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他瞳孔散了。”又伸手去探他的脉搏,摸了一会,又摇摇头道:“已经摸不到脉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将白纸拿出来,看上头蚂蚁爬似的写了几划,他皱着眉头认了一下,左边仿佛是个“幺”字,右边是斜下去的一笔。 他看了一会道:“没有写全。这是个什么字呢?” 卢玉贞道:“看他还想写,这事一定很重要。”想了一下,“是不是说钱在哪的钱字呢?” 方维听了,忽然笑了,摇头道:“这可真说不清了。若是交待这个,直接说在哪就是了,何必耗这个力气写废话。” 第340章 杨安顺也过来了,看见陈九横在地下,其状可怖,吓得退了一步。卢玉贞道:“人没了,安顺,你看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我找几个花子,抬出去乱葬岗上扔了吧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咱们还得快些,只怕呆久了,屋里的味道散不掉。” 杨安顺就赶紧出去了,不一会儿,他带了几个叫花子过来,又一一给了红包,他们嘟嘟囔囔地收了,又道:“看看这人身上还有些什么。” 其中一个人就伸手去陈九衣服里掏。掏了半天,只有一个火折子,一把小刀,并几个铜钱。那人就把小刀和铜钱收了,嘴里念念有词:“原来是穷死的鬼。我们兄弟做个善事,把你身后料理了。有冤有仇,可别找我们啊。” 他们一人抬头,一人抬脚,把尸体抬了出去。卢玉贞想到当日马车上的翠喜,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,回头叹了口气道:“若是疯狗的脑髓能存下来做成药粉就好了,有人被咬了,就敷上些。可惜葛洪只说是新鲜的管用。”她看杨安顺眼神仍有些恐惧,又道:“我打些水来,将地冲一冲。” 方维却低下头,从血水里捡出了一粒圆溜溜的东西,看着有丸子大小,问道:“玉贞,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,看着有点眼熟。” 卢玉贞皱着眉头道:“大人,你也真是不嫌污糟。”她用两根手指很小心地接过来,捏着鼻子看了看,“大概是个药丸。” 方维还想问什么,忽然听见后院一阵响动,那个叫灵枢的丫鬟跑了进来,叫道:“东家,掌柜的,我们少奶奶醒了。” 第191章 探病 文华殿内灯火通明, 一众考官列好了队,皆是屏息不语。方维低着头,双手端着一张黄花梨文房托盘, 上面摆着十二份试卷。 皇帝进了大殿, 众人一齐跪下,山呼万岁。他在御座上坐稳了,便叫起身。读卷官从方维的托盘上取了最上端的一张, 便开始宣读。读完了,见皇帝点点头, 读卷官又取了一张。如是三次, 皇帝便挥挥手道, “罢了,都退下吧。” 方维将十二张卷子依次摆放在御案上。他手脚很轻,并没有发出声音。皇帝冷眼瞧着他,微微点了下头。摆放完毕,他恭恭敬敬地退下了。 走出殿外, 天色尚早,东方刚刚吐出一点鱼肚白。他缓慢地活动了一下酸麻的手臂,规规矩矩地走得远了些。 拐了一个弯, 他看见前边有人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, 十分扎眼,连忙跟了上去, 叫了一声:“陆指挥。” 陆耀会意, 就放慢步子, 离众人远了些, 又笑道:“方公公。” 方维放松了一下,笑道:“你这个巡绰官倒是威风的很呢。” 陆耀道:“威风不威风的, 能顺顺利利地将这件大事办完,也就不错了。三年一次,可折腾不起。稍微有点岔子,能被言官追着骂三代。” 方维知道他是说李孚,便点头道:“当了个主考官,这些日子的确是不大好过。” 陆耀背着手道:“打嘴仗也是文人的本行,横竖每次都能出些新词儿。这次算是厉害的了。” 方维往旁边走了几步,低声道:“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说说话。” 陆耀有些意外,笑道:“什么话不能在你值房说的。”就跟着走了。 他们找了个角落,方维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,打开后中间包裹着一颗药丸。他问道:“陆指挥可见过?” 陆耀仔细看了看,点头道:“像是宫里赐的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我问了一下蒋大夫,他说是宫里的丹铅。” 陆耀想了想,脸上露出些笑容:“的确是,这东西是几个道士做出来的,我也吃过,于房中十分有效。后来人就有些发虚,玉贞给我把了脉,说是这药的缘故,我便再不敢吃了,也还是费了一番功夫,才戒断的。” 方维想了想自己的经历,点点头道:“只是这东西,向来都是圣上赏赐给近臣的,怎么会在陈九肚子里?” 陆耀皱眉问道:“陈九?人找到了?” 方维将这几天的林林总总一一道来,陆耀听得一身冷汗,等回过神来,又道:“你们平安无事就好。你倒提醒我了,吩咐人给蒋大夫他们一家备些东西,即刻送到那边去。” 方维道:“那边如今不缺人了,服侍的丫鬟奶娘也很多,把后院挤得满满当当的。” 陆耀笑道:“话虽这样说,他们这是大喜事,该有的人情一定要有的。”又看着方维:“我原来应承你的,送你一所宅子,还有玉贞的嫁妆,都还算数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难为你还记得。我是想着正经体面地办一场,她前面的日子太苦了,这回我娶她进门,总要风光些。宅子的事就算了,我过两天闲下来,陪她在外头再看一看,有合适的便定下来。”他想了想,又道:“怎么说着说着就歪了,我的意思是,陈九身上还有些东西没弄清。” 陆耀道:“他不是死透了吗?难道还能借尸还魂不成?” 方维道:“贡院举子的事,陈九弄了几个人在里面搅浑水,被你识破了。这里头有一两天的时间,他原本能出城逃走的,为什么要在京城里流连不去,不怕被人灭口吗?” 第341章 陆耀道:“说不定他觉得出城也无路可去。若是一个人到外地,无人投奔,路上说不定就被山贼截了道去。” 方维就拿出那张纸来交给他道:“我记得你说过,北镇抚司有人能看笔迹。这是他死前留下的,不知道是什么。” 陆耀将那张纸拿在手里,看得出了神,半晌摇摇头道:“试试看吧,这可真是难。” 他将那张纸仔细折好了,放在怀里。方维道:“我描了一张,你只管拿去。”他忽然想起杨安顺的话,说道:“要不你派几个靠得住的人,在三里河附近的桥下彻底搜一搜。那边的乞丐说,陈九几日来都是住在桥下的。他死时身上没有东西,按道理来说,人要是仓皇出逃,也该带些傍身之物。” 陆耀点点头道:“我这就去办。”他走出去几步,忽然又转回来,笑道:“宅子的事,回头带你看看再说。” 跟陆耀交待完了,方维松了口气,又觉得膝盖隐隐疼了起来。他回值房坐了一会,处理了送过来的几件公务,心里惦念着方谨,便回自己住所去。 快到了住所那边,忽然觉出来有人在后头紧紧跟着。他心里起了疑,放慢了步子,猛地回头一看,就看到小菊慌乱地跟在他身后。 他吓了一跳,问道:“你怎么?” 小菊怯生生地走到他身边,抬着头看着他,小声地说:“方公公,我想去看看方谨。我听说……” 方维看了看四周,压低了声音道:“不方便。你快点回去吧。” 小菊往后退了一步,眼巴巴地看着,仍是不死心,又道:“我……我看一眼就走。” 他看着她的眼神,心忽然软下来了。他不说话,抬脚就走。过了一阵,又回头望望她。 小菊本来以为是拒绝,又明白过来了,默默跟在他身后。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了一座佛堂。香火缭绕,小菊有些愕然,方维就在佛前的蒲团上跪下来,她见状,也赶忙跪在他身边。 他就双手合十,小声道:“方谨没事,你回去……好好读书,别到这里来了。” 小菊听了这话,头就低下去,喃喃道:“是我拖累了他。” 方维见她神情哀伤,摇摇头道:“孩子,这事从头到尾,都跟你没有半点干系。说到底,他是我的儿子,是被我带累的。没有把你也裹进去,我们就很高兴了。” 小菊道:“方公公,不要这么说。当日我听见他唱戏了,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,拉着板车就走了,留着他一个人在那。” 方维见她越说越愧疚,脸也白了,眼泪就要夺眶而出,连忙道:“你别想多了。他就是在那吊嗓子,可惜天生嗓门粗,怎么练也不好听。” 小菊听了这话,忽然笑了起来,又用袖子擦擦眼泪。方维道:“孩子,我认识你,认识你爹,咱们有些交情。听我的劝,这段时间,别跟方谨来往了,这是为了你们好。” 她愕然地看着他,渐渐明白过来,就点了点头:“我明白了。我跟他走得近了,便有人要害他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你是个聪明姑娘,心里有主意的。方谨的心思,我好歹也知道些。” 小菊的脸慢慢红了,说道:“我们没有……” 方维道:“还好是没有,若是有什么,我就该自己动手打他了。” 她听了这话,神情有点慌,方维摇摇头道:“小菊,别误会,你是好孩子,我心里很看重你。方谨也是好孩子,可是你们还都太小了,你毕竟是小姑娘,名声金贵。你也不用因为方谨挨了打,就心里过不去。” 小菊有些窘迫,低着头道:“他救了我一命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方谨是我的儿子,他的品性我是知道的。可是宫里头坏人也多,不说你也明白,你们最近被盯得紧,说不定又翻出什么事来,我想护都护不住。你先回去用功读书,有不会的便问我,咱们是师生,光明正大。” 小菊点点头,又问道:“我要是考上了,曹公公那边真就不能说什么了吗?” 方维道:“宫里女官少,也额外受人尊重些。我不能给你打包票,只是他心里也要掂量掂量。” 小菊想了一下,说道:“我明白了。只是您对我这么好,方谨也对我这么好,我也报答不了。” 方维道:“你先以读书为重,别的一概都不要想。你也不必觉得欠他,更不要只因为他挨了打,就……”他掂量了一下,有些说不出口,只低头笑了笑:“你自己做主就是,若是没有那个意思,我就让方谨当你是妹妹看待。你放心,他不敢造次。” 小菊脸也红了,又低声问道:“他……被打得重不重?” 方维听了这话,就笑了:“他皮糙肉厚,没什么的。上着药,养一个月也就好了。不是不让你看,是怕你挂心。” 小菊默默点了点头,又向他福了一福,走了出去。 方维回到住所,敲了敲门,郑祥过来开门。屋里一股浓浓的药味。他见方谨光着屁股趴在床上,臀部一路到大腿都是溃烂的,露出里面鲜红色的肉来。 他看了一眼,心里就疼了,问道:“药上了没有?” 第342章 郑祥道:“给他上着呢。” 方维道:“方谨,小菊要过来看你。就快到了。” 方谨愣了一下,眼睛忽然睁大了,突然整个人从床上蹦了下来,手伸向郑祥:“快,快把裤子给我。” 郑祥道:“大哥,你皮肉都烂了,怎么穿呢?好不容易给你上了药,你……” 方谨跺脚道:“别管了,我可不能……”他跳到床上,用被子遮住自己,郑祥叫道:“别,被子都被你弄污糟了。” 方谨想了想,又道:“干爹,要不你去挡她一下,叫她别来了。这风口浪尖上,怕她着了道。我这也……不大体面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,所以给她劝回去了。” 方谨点点头,默默撩开被子,又趴下去。方维拍拍他的背,小声道:“你到底想不想她来啊?” 方谨趴得很结实,脸埋在枕头里,闷闷地道:“不想。” 方维笑道:“孩子,你想想,她一个小宫女冒着大风险,要来看你。这份心多难得。” 方谨一下子转过头,眼睛都亮了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来,只是嘴角慢慢带出个笑来,说道:“是啊是啊,一点没错。” 郑祥啧啧两声,笑道:“干爹,你看大哥这不值钱的样儿。” 方维笑道:“方谨,你这顿打挨得不冤。古人说祸福相依,你说不定就因祸得福了呢。” 郑祥道:“要是管用,大哥恨不得再多挨两顿呢,我还不知道他。” 方谨喃喃道:“倒也不是不行,我扛得住。” 方维一巴掌拍在他背上,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:“乌鸦嘴,不要瞎说。” 第192章 状元 风轻柔地吹过来, 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,承天门外,进士们穿着从礼部新领的蓝色袍服, 整齐地列队。与几日前的殿试不同, 他们神态都放松了些,眼里满是期待。 方维从队尾走到前面,朗声道:“待会你们仍旧分两队, 站在百官后面。百官可入皇极殿,你们在殿外等候。鸿胪寺官员会唱一甲三人姓名, 有礼官引你们一一入殿谢恩, 其余人等只在殿外谢恩。状元、榜眼、探花出宫, 可走午门中央,其余人等皆不可。明白了吗?” 众人纷纷点头。方维道:“今日文武百官齐聚,你们要事事留心,切不可失仪。” 他又一一检视进士们的袍服,见张中铭的袍服极宽大, 下沿拖在地上,便问道:“你的袍服不合身,为何不去礼部换?” 张中铭提了一下袍子, 有些窘迫地道:“昨天收到的晚了, 赶去礼部的时候,已经来不及。” 方维点点头, 对着身后的郑祥道:“拿几个别针过来给他弄一弄, 待会行路的时候只怕踩到, 绊了自己还是绊了别人, 都不好。” 采芝堂的一楼大堂里空无一人,卢玉贞安静地坐在桌子后面, 手里翻着一本医书。杨安顺在柜台里坐着看账,一手拿着算盘。 灵枢从后院过来了,手里端着一个托盘,上面是两碗汤。她端了一碗给卢玉贞,一碗给杨安顺,笑道:“刚熬的鸡汤,大少爷吩咐的,给您两位也都送一碗。” 杨安顺看了一眼,拍了拍手掌,笑道:“总算把这两只鸡给宰了。那天锦衣卫蒋千户过来,送什么不好,送两只活鸡,养在后院这吃喝拉撒的,早上还打鸣。也不怕吵了孩子睡觉。” 卢玉贞笑眯眯地说道:“安顺,这是辽东的角鸡,是他们特意弄来的滋补上品,所以蒋大夫专门给咱们俩留了两碗。” 灵枢点点头笑道:“还是东家识货。你们趁热喝了吧。大少爷说这几日辛苦了,待少夫人身子好些了,再请吃酒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就谢谢了。这几日看他们俩好的很快,都是你们照顾得周到。” 灵枢笑道:“都是素问姐姐的功劳。”她看了看四周,又问杨安顺:“那天那个伙计怎么不在?” 杨安顺愣了一下,反应过来她是问方维,便摇头道:“他有事,今天不来店里了。” 灵枢愕然地看了一下他,又转头看了一下卢玉贞,压低了声音道:“当了东家的赘婿,是不是就成老板了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一时难以回答,过了一会儿,点了点头道:“算是吧。” 灵枢道:“那他还挺厉害的。” 杨安顺笑了笑,就将鸡汤喝了,接着翻手里的账目。灵枢斜倚在柜台边上,伸着脖子看了一眼,笑道:“我看你们这店里头,半天也不来个病人。你这账有什么看头。” 杨安顺将空碗递还给她,微笑道:“就是盘一盘账。”见她不走,又问:“你不回去伺候吗?” 灵枢摇头道:“都是张嬷嬷同素问姐姐在跟前,我都插不上手。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我看素问倒是个利索人。” 灵枢笑了笑,又道:“素问姐姐那心思都摆在面上呢。她从小是伺候大少爷的,比我时间长多了。少奶奶进了门,不让我们近身伺候了,都换成她的陪嫁丫头。后来又听说要从外头花大钱买个妾回来,又不知道怎么没买成。这下少奶奶生了个小姐,说不定……” 第343章 卢玉贞就咳了一声,说道:“安顺,之前我从库房拿了根人参,从账上记一下吧。本来就只进了一根,我拿了就没有了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,在账上记了一笔。灵枢道:“杨掌柜,你知不知道,今天是状元戴花游街的日子。我们府里的姐妹们,一早就说要出去看呢。” 杨安顺道:“那你就站在铺子门口,一样能看。” 灵枢道:“每次状元游街,都是锣鼓喧天,人山人海的。我怕人这么多,被挤到了。” 杨安顺愣了一下,又道:“这边二楼能看,也清净,待会你上了楼梯,把窗户开了就行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一番话,回过味来,低头笑了笑,走到柜台前道:“安顺,正好客人不多,你陪灵枢姑娘去街角茶楼去看一下吧。状元游街,想必热闹的很,那边二楼有雅间,视野好,叫些茶水点心,走公账就行。” 杨安顺愕然地望着她,低头道:“这怎么行呢。店里头账上本就没什么余钱了。” 卢玉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,又道:“这个钱,咱们还出得起。”又转向灵枢:“我正说呢,要拜托你帮忙,给杨掌柜看几件待客的衣裳。灵枢姑娘,你平时服侍蒋大夫久了,眼光自然是好的。你们俩到店里去,比着蒋大夫外出常穿的式样布料,让裁缝给他量了身材,仔细做两件,也挂咱们店里的帐。” 灵枢点点头,脸上有些喜色,杨安顺却摆手道:“卢大夫,我暂时不出门,用不着那些衣裳。如今大掌柜在月子里不方便,这帐我看得也不是很熟,还要多花时间揣摩。我又不爱看热闹。” 卢玉贞见灵枢笑容僵在脸上,冲他使了个眼色,又道:“安顺,账目什么时候不能看,灵枢姑娘是客人。” 杨安顺看着她,叹了口气,低头将账本合上,对灵枢道:“那咱们走吧。” 他们到了茶楼,客人格外多。杨安顺问道:“二楼还有雅间吗?” 伙计道:“怕是没有了,今天贵客多,都是各家的夫人小姐包场。” 杨安顺松了口气,点点头,带着灵枢正往外走,茶博士忽然喊了一声道:“二楼最里边那间还空着呢。” 伙计就带着他们上了二楼。杨安顺看见正是方维跟他来过的那一间,心里暗暗叹气。他搬了椅子在窗边,让灵枢坐了,叫了茶水,又问道:“要吃些什么点心吗?” 灵枢却摇头道:“我看你们店里面生意不好,咱们就不吃点心了。” 杨安顺勉强笑道:“也没什么好招待的,有些简慢,你不要介意。” 灵枢道:“我们……也是大少爷平时对我们好,没那么多规矩,不然我也不敢随便出来玩的。” 杨安顺嗯了一声,说道:“蒋大夫他人是很好的。” 两个人对坐着默默无言,灵枢又问:“你这么年轻就当了掌柜,可真厉害。回春堂的那些掌柜,最年轻的也都三十几岁了。” 杨安顺淡淡地答道:“我原来就是个伙计,店里的二掌柜刚辞了工,我就顶上来的。一共干了没两天。” 灵枢点点头,看外面人流如织,笑道:“看样子快过来了。”又问道:“杨掌柜,你老家是哪里啊?” 杨安顺道:“大概是保定府吧。” 她就笑道:“怎么是大概呢?” 杨安顺喝了口茶,慢慢说道:“我就是个乞儿,没有爹,我娘带着我讨饭的。后来我娘没了,我就接着讨饭。有一年冬天被采芝堂原来的东家看见了,把我捡了回去,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。” 灵枢吓了一跳,半晌才道:“对不住。” 杨安顺摆摆手,灵枢不好再问,转脸看着窗外。猛然听见一阵锣鼓开道的声音,人群被赶到街道两边。她赶忙站了起来道:“来了来了。” 茶楼酒楼的窗户上瞬间挤满了人。先是两个衙役在前面鸣锣开道,后面跟着一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,马上的人身穿大红色状元袍,戴着官帽,帽子边上插着一朵碗口大小的正红色的绢花,显得气派非凡。 人群蜂拥上前,爆发出一阵欢呼,小孩子被大人高高地举过头顶,“快看啊,这就是状元,多风光多气派,你也要读书考状元。” 灵枢拍手笑道:“这状元人还挺好看的,只是年纪稍微大了点,三十来岁吧。”又回头叫杨安顺:“你快来看啊。” 杨安顺站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,点了点头,又低头喝茶。 衙役走得很慢,有荷包香花从两边的窗户上纷纷落了下来,落了状元郎满身。他看着两边的招牌,微微点了点头。 忽然,状元在街道中间停下了,他下了马。 前头开道的衙役也站住了,愕然地看着他。状元郎拱手道:“两位差官,我要在这停一会儿。” 灵枢在楼上看得分明,惊讶道:“咦?他怎么停下了,要去哪?他去的是……”她推一推杨安顺:“他去的是你们药铺!” 杨安顺蹭地站了起来,正好看见状元郎往采芝堂门前走了几步,径直进了大堂。 他吃了一惊,等反应过来,连忙噔噔地疾步下了楼,灵枢也要跟着出去,被伙计一把抓住袖子:“姑娘,你们还没给茶钱呢。” 第344章 卢玉贞正在看书,忽然听见外面一阵人声鼎沸。她茫然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前,就看到一个穿大红色洒金袍子,头上簪花的官员迎面过来,停在她面前。 她还没回过神来,那个官员在她面前深深地作揖到地,说道:“谢谢这位大夫救命之恩。” 她就呆在当场。外面发出一阵惊呼,杨安顺从人堆里挤了进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铺子,状元郎正好抬头。杨安顺忽然脑中如闪电划过,想起了旧事,指着他道:“你……你就是那个二两四钱……” 状元郎微笑道:“不错,就是我。我籍贯是扬州兴化,本次科考一直住在扬州会馆,之前这位大夫两次救我性命,我铭记于心,不敢忘怀,特来答谢。” 衙役朗声道:“这位便是新科状元李秋实李大人。” 第193章 题字 卢玉贞明白过来, 一时有些手足无措,便叫道:“安顺,要不请李大人……到楼上坐一下。” 忽然从后面传来蒋夫人的声音:“玉贞, 楼上会客的地方不是正在修缮吗, 想是你忘了。” 她一回头,就看到蒋济仁扶着蒋夫人从后院走了进来。她见蒋夫人面色苍白,吓了一跳, 连忙道:“师娘,你怎么出来了?” 蒋夫人微笑道:“没什么。”又看着李秋实, 福了一福, 笑道:“这位大人我还记得的, 当日会试结束,便来过我们店里。” 李秋实笑道:“我那天出了考场,淋了些雨,就昏仆在地,人事不省。听长随说我是被背着进来的, 着实不堪,难为这位卢大夫不嫌弃,救了我第二回 。” 蒋夫人叫看座, 杨安顺就将几张椅子在大堂中央摆了一下, 请李秋实坐了。蒋夫人又请卢玉贞坐在他下首,自己和蒋济仁坐在旁边。外面的人一层一层涌过来看热闹, 都被衙役拦在门外。 蒋夫人见卢玉贞略有些拘谨, 便陪着李秋实聊了两句家常, 李秋实见她谈吐不俗, 风度大方,不像寻常商户, 便道:“这位夫人似乎也是江南人士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道:“大人慧眼,我本是南京人,嫁到京城。宏济堂便是我娘家的铺子。” 李秋实心中一动,连忙笑道:“咱们都是南直隶的人,扬州离南京也近的很,差不多算同乡了。宏济堂名满江南,在扬州也有数家分号,我一早便听说了。夫人家学渊源,失敬失敬。”又问:“那夫人的夫家是?” 蒋夫人指一指蒋济仁,笑道:“外子姓蒋,家严现任太医院院使。玉贞便是外子的徒弟。” 李秋实更是暗暗心惊,卢玉贞笑道:“这位蒋大夫是我的师父,我的医术都是他教出来的。” 李秋实拱手道:“果然是名师出高徒。蒋大夫与卢大夫系出名门,却无半点骄矜之气,不问贵贱贫富,只以救人为要,实在是医者楷模。” 蒋夫人道:“李大人谬赞了。大人今日蟾宫折桂,举贤良对策,为天下第一,实在是荣耀至极。我们也是于有荣焉。” 李秋实听得春风满面,两人又客气了几句,他便道:“今日扬州会馆中也有些安排,不便在这里久留。他日再来拜访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大人金榜题名,致贺的人自然也多,我们便不留您了。只是我们也有个不情之请,还望大人成全。” 李秋实正色道:“夫人哪里的话。我这条性命也是卢大夫给的,但有吩咐,莫敢不从。” 蒋夫人招手叫杨安顺过来,低声吩咐道:“去隔壁文房四宝铺子,让他们拿最好的纸来。”又笑道:“今日是大人大喜的日子,能否请大人为卢大夫题一幅字,我们好做成牌匾,挂在堂上,好沾一沾您的喜气。” 李秋实听了这话,便点头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待我想一想。” 不一会儿,杨安顺分开人群,后面跟着文房四宝铺子的掌柜。掌柜亲自捧了一张紫檀木文盘进来,上面摆着笔墨纸砚,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。 蒋济仁便将宣纸排开,将纸镇放好,又用墨滴在砚台中倒了水,亲自研墨。李秋实站起身来,笑眯眯地提笔写了“大医精诚”四个大字,落了自己的名字,又盖了私印。 门外观者如堵,都拍掌叫起好来。 李秋实拱手作别,卢玉贞送到门口,见他上了马,又沿着街道慢慢行进。 她松了口气,回到屋里,见蒋夫人脸色煞白,汗水沿着脸颊不断流下来,连忙扶住了,问道:“师娘,你有没有事?” 蒋夫人勉强撑住了,对蒋济仁道:“快扶我回去。” 卢玉贞着了急,连忙道:“师娘,你不能出来的,这下……” 蒋夫人招招手,杨安顺就走到她身边。她说道:“安顺,派人出去,叫在家的伙计们赶紧过来。今日无论如何,看不完病人不能歇业。” 杨安顺愣了一下,又回头看,只见不少人还在门口张望。过了一会,一个老妇人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进来了,将男孩放在李秋实坐过的椅子上,说道:“沾沾状元的喜气。” 卢玉贞看得笑了,老妇人又抱着男孩道:“大夫,你快给我孙子看一下,他这胳膊上起了风疹。”便撩起袖子给她看,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这是给状元看过病的大夫呢,这手可是开了光的手。咱们把病看好了,也好好念书考个状元。” 第345章 老夫人热切的眼神望着卢玉贞,她忽然愣住了,眼睛有点发酸。她定了定神,坐下去,拉着孩子的手,诊了脉,说道:“这个要疏风清热,我给你开个方子。” 门口的人群一下子醒过神来,纷纷往里进,不一会儿,就将大堂里挤得满满的,都叫道:“给我也看一看。”也有抱着孩子的,叫道:“先给孩子看。” 杨安顺叫道:“别急,一个一个来。” 蒋济仁将妻子扶到后面躺下,见她面如金纸,心里也慌了。蒋夫人睁开眼睛,慢慢说道:“伯栋,我没事的,你到前面去,帮一把手,我怕玉贞一个人应付不来。” 蒋济仁见她说话有气无力,摇头道:“娘子,还是你的身子要紧。这才几天,你就……” 蒋夫人道:“我歇息着就没什么。你在这里干等着,我心里更着急。” 蒋济仁只是不答应,忽然有个人进来了,说道:“伯栋兄,这里我盯着就是。” 他们抬眼看去,正是方维。方维笑道:“我过来了,看见铺子门口人山人海,怕没有几百号人。我就走的后门。我不方便去前面,照管后院,总是没问题的。” 蒋济仁就放了心,笑道:“惟时兄,你在这里,那就好得很。拙荆和孩子就拜托你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信得过我,我不胜荣幸。” 蒋济仁起身去了大堂,方维低声道:“夫人,你先睡一会儿吧。” 蒋夫人嘴唇都白了,喘了两口气,说道:“方大人,铺子的生意……有救了。” 方维听到这话,一阵心酸,连忙俯身道:“你先歇着,不要挂心了。”又叫素问赶快把药熬上。 蒋夫人又道:“方大人,趁这几日把玉贞的名声打出去,以后就没人说什么了。她不容易,你……一定要……” 方维见她目光恳切,也连忙点头道:“我会的,我会的,你只管放心就是。” 过了一会,灵枢从后门进来,摇头道:“外头的人怎么跟疯了似的,乱往里头挤。”见到方维又道:“你不是伙计吗?还不去前面忙活,真把自己当老板了。” 方维脸色就变了,起身说道:“你赶紧去跟安顺说一声,在门口拉一条绳子,将人隔在外头,只许三五个人进来,出一个,进一个。” 灵枢见他气势凛然,心里一震,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。蒋夫人道:“这是方大人。他说什么,你照做就是。” 灵枢喃喃地道:“方大人?” 蒋夫人喝道:“还不快去。” 方维看着素问给蒋夫人一口一口喂了药,见她闭着眼歇息,脸色也好了一点,心里略放下了些,又去嘱咐张嬷嬷看好孩子,将门窗关了。他听着前面人声嘈杂,也是坐立不安。 又过了一阵,一个伙计进来了,他就拦在外头,问道:“前面怎么样?” 伙计道:“我从家里刚赶过来,已经又来了两个伙计,场面勉强还能撑得住,只是……杨掌柜说,一些常用的药材已经不足了,怕是撑不过今天。” 方维问道:“外头还有多少病人?” 伙计道:“估计还有一两百人,还有一些是纯纯看热闹的,也有几百人。” 方维想了想,叹了口气道:“若是药材没了,只开方不卖药成不成?” 伙计点了点头,蒋夫人却睁开眼睛,小声道:“不行。” 方维问道:“怎么?” 蒋夫人道:“平时自然可以,这是风口浪尖上,便不能够。玉贞的方子上都有采芝堂的章子,又有私印。若是其他医馆药铺的人使坏,见了她开出去的方子,有心抓错药,或是这里多一点,那里少一点,损了药效,耽误了病情,你说病人怨在谁头上。” 方维听得一身冷汗,说道:“是我考虑不周了。” 蒋夫人闭着眼睛不言语,过了一阵,说道:“方大人,扶我起来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你太虚弱了,不能起身。” 蒋夫人道:“顾不得这许多了。”便挣扎着要起来。 方维连忙伸手拦住了,正色道:“夫人,不说我受了伯栋兄的嘱托,就是玉贞也不会同意的。”又笑道:“你要去回春堂是吧,咱们想到一块去了。” 蒋夫人有些惊讶地看着他,他就笑道:“还要多谢令尊蒋院使大人。”又转头吩咐伙计,“你到前面去,跟卢大夫说一声,把她的那块玉佩拿过来。” 蒋夫人闭着眼睛出神,等了一阵,素问带着回春堂的陈掌柜从后门进来了。见蒋夫人半躺在床上,他就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:“大少奶奶安好。” 蒋夫人扫了他一眼,脸上皮笑肉不笑,低声道:“托您的福,我还没死。” 此言一出,陈掌柜脸色就白了,连忙道:“大少奶奶何出此言。” 方维在旁边坐着,也微笑道:“陈掌柜心里明白,不用我们多说。如今夫人顺利生产,也算是老天保佑。” 陈掌柜低着头不敢说话,一道道热汗在脸上流。蒋夫人道:“三爷还管着回春堂的事呢?” 第346章 陈掌柜道:“是。” 蒋夫人拿起玉佩来晃了一下,笑道:“老爷吩咐过的,见玉佩如见他本人。” 陈掌柜看了一眼,连忙点头道:“是是是。听您吩咐。” 蒋夫人看向方维,他就拿了张单子递给陈掌柜,笑道:“这些药材,是我们急用的。你先从回春堂的库房里挪过来。” 陈掌柜仔细看了看,为难地道:“大少奶奶,这些……回春堂里库存也不多,而且要的量这样大,若是三爷问起来,只怕是小人脑袋也保不住。” 蒋夫人冷笑道:“陈掌柜,你就别推脱了。平日里你用生药做熟药的损耗走的私账,我原来也不是不知道,都留着面子呢。三爷若是知道了,也保不下你。” 陈掌柜扑通一声跪下去。方维微笑道:“夫人,得饶人处且饶人,都是蒋三爷指使的,陈掌柜他就是干活的,不过拿人手短而已。” 蒋夫人不说话,只是直直地看着。陈掌柜低下头去,吞吞吐吐地道:“我……我即刻安排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就对了。如今蒋家的风向也变了,你是聪明人,自然知道怎么做。” 天渐渐黑了,方维又张罗着从外面叫了些热菜,先让后院的人吃过了,又着人送到前面去。一铺子的人整整忙到三更天,才将病人看完,人群也渐渐散去。 蒋济仁走进屋子,见蒋夫人已经睡着了,面色安详,就悄悄跟方维道:“都忙活完了。” 方维听见杨安顺指挥着伙计上了门板,这才走到大堂。卢玉贞坐在椅子上,神色憔悴之极,两颊却有着兴奋的红晕,眼睛也亮亮的,像是闪着火焰。他见饭菜放在一旁,已是凉透了,心疼得一紧,上前道:“你怎么没吃呢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没有空。病人一个接一个的,我想着赶紧弄完。” 方维道:“病人是病人,你是你。你自己……” 她就笑了,撑着要起身,却没了力气,一下子起不来。方维上前扶住了,带着她慢慢起身,又道:“别起的猛了,当心头晕。” 杨安顺过来给她递了杯热茶,他嗓子也哑了,几乎发不出声音,勉强说道:“卢大夫,你歇一歇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安顺,你今日辛苦了,多亏你在前头安排着。” 杨安顺苦笑道:“我比大掌柜可差得太远了,哪里都不行。” 她就正色道:“大掌柜也不是出了娘胎就这么厉害的。你好好学着,很快就学会了。” 杨安顺说道:“你放心,我一定好好学。”他又看着方维,忽然释然地笑了,开口道:“我找辆马车,送你们俩回家去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们自己来,你早点休息吧。这人仰马翻的,都累坏了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,见方维扶着她往后门走,忽然又道:“等等。” 方维停下来,见他从柜台里拿了个盒子出来递给他,小声道:“这是治血症的药,让她睡前吃,千万别忘了。” 方维郑重地答道:“我知道了。不会忘的。” 第194章 宽心 马车慢慢停下了。卢玉贞枕着方维的肩膀, 睡得正熟。方维拍拍她的背,笑道:“到了。”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嗯了一声, 方维下了车, 把她接了下来。他见她睡眼惺忪,又笑道:“看你这迷瞪样儿。” 他在她眼前蹲下去,她就乖顺地抱着他的脖子, 被他背了起来。方维道:“你这次都没推让,可见是真困得狠了。” 她将头埋在他肩膀上, 脑中仍是一阵恍惚。忽然在他脖颈中闻到一股不一样的香味, 便小声问道:“大人你换了香粉吗?” 方维愣了一下, 笑道:“我用了一种新鲜玩意儿,回头给你瞧瞧。” 他敲了敲门,郑祥开了门,叫道:“干爹,干娘。” 她听见声音, 一下子睁开眼,麻利地从他背上跳了下来,整了整衣裳, 窘迫得不敢抬头。方维咳了一声, 问道:“方谨呢?” 郑祥道:“和四喜玩儿呢。他俩倒是一见如故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这用的是什么词儿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方谨……受了点伤。” 她着急地问道:“什么伤?” 郑祥道:“又挨了板子。那次买的木板又用上了。”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厢房。煤油灯把屋子照得昏黄一片,方谨趴在板子上, 拿着馒头逗弄四喜。四喜被他逗得后腿站立着, 前腿抱着拳, 向他讨吃的。方谨笑道:“会作揖了啊, 给你一块。” 他扔下一块馒头,四喜就呜呜叫着扑了上去, 欢快地摇着尾巴。卢玉贞站在门口,问道:“伤得重不重?” 方谨一回头,想到自己还是光着的,又连忙叫郑祥:“还不赶紧给我块布盖上。干娘在呢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不用。”就上前来看他的伤口。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,点头道:“伤得不重。”又拿起伤药来,用纱布浸湿了,小心翼翼地放上去。 方谨杀猪般嚎叫起来。她笑道:“疼就对了,这样好得快。” 方维过来拍拍他,也笑道:“别叫了,一回生二回熟。你也该熟了。” 第347章 嚎叫声转为了哼哼,郑祥叹了口气:“大哥,我光把你弄回来,就已经费老鼻子劲了。你就消停点吧,不然咱俩晚上都别睡了。” 方谨又嗯了一声,问道:“四喜也在这屋睡吧,行不行?它晚上不叫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好好好,让四喜陪着你。” 方维和卢玉贞进了堂屋,他就回头把门插上。 她点了油灯,又问道:“当着孩子我不好问,方谨这是怎么伤的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说起来一言难尽,不过这回错不在他。” 他从桌子上拿了一盒点心过来,笑道:“我的小神医,赶紧吃点东西垫一垫吧。” 她洗了洗手,坐下来拿了一块雪花饼吃了两口。方维给她递了杯热水,又打开装着药丸的盒子。她就着水吃了一粒,才觉得缓过来些,摇头道:“我怕哪天忘了吃,就搁在安顺那儿,他记性好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记性也不错啊。” 卢玉贞脱了外衣,叹了口气,腰就弯下去,整个人脱了力:“今天看了不下两百号人,真不知道怎么熬下来的。” 方维给她把衣服挂起来,笑道:“你今天多风光啊,我也替你高兴。我数了一下,你是全京城第三百二十二号风光的人。” 她就愣住了,问道:“三百二十二,这是什么。” 他坐下来,掰着手指头道:“今天传胪大典办完了,多了三百二十一个进士,接下来就是你了。” 卢玉贞憋不住笑了起来,又忽然明白了,揽着他道:“大人您这几日回不来,就是忙着这事啊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是。那个状元簪花游街,花还是郑祥戴在他头上的呢,你说巧不巧。” 她想了一下,就笑了:“太巧了,编戏文也都是这么编,说是落魄的书生被人搭救了,到京城考了状元,就回来报恩……” 方维正色道:“玉贞,你可不能对他以身相许,我也不让。” 她就推了他一把:“这说的是什么话。” 方维大笑起来,“李秋实,这名字我今天听鸿胪寺的人唱了,也没想到竟是你半夜救的那个。真是行善积福,必有福报。” 她默默拆了头发,洗了脸,就在床上躺倒了,迷迷糊糊地道:“大人,改天我给我爹娘上香的时候,得告诉他们。” 方维正在洗伤口,听了这话,就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岳父岳母听了,一定高兴极了。” 她吃吃地笑了两声,便不说话。方维将头发也散了,躺到她身边来,吹了油灯,将帐子放下去,小声问道:“睡了?” 她答道:“没有呢,明明浑身都发软了,脑子里就想着今天的事,欢喜得睡不着。大人,你说我是不是太看重这个了,明明我该宠辱不惊的。” 方维就转过身来,揽着她笑道:“玉贞,你前一阵受了那么多委屈,今日总算一雪前耻,将那些污糟气都吐干净了。我都替你欢喜,别说你自己了。” 她就笑眯眯地道:“我就说我是个否极泰来的命格儿。走投无路要寻死,就遇上大人你了。拜不了师父正着急呢,忽然就成了。铺子看着没生意,这就又好起来了。” 方维也笑了,亲了亲她的额头,在她耳边道:“是你人好,聪明又有善心,你师父师娘喜欢你,我也喜欢你,连……你的伙计们,也都喜欢你。那个状元,要不是你救了他,坟头草都长出来了,哪有今天的气派。要说命,也是你自己挣出来的。你下了多少苦功,花了多少心血,别人不知道,我知道。” 她埋头在他胸前,又道:“我就说世上的人真是一点记性都没有的。前几天说我跟你好了,街上人人都躲着走,生怕晦气沾身,今天状元来了,又争先恐后地让我搭脉,说是有福气,还是同一拨人。让我说什么好呢。” 他却叹了口气,说道:“还是我名声不好,连累了你。你要是……” 她就打断了,捏着他的脸道:“我烧香的时候已经告诉我爹娘了。你不许反悔。” 方维道:“自然是不反悔的。只是……女婿是半子,我怕岳父岳母心里不乐。我要是有个女儿,也不愿意。” 她就笑道:“我爹娘疼我,他们在天上看着,你对我这样好,怎么不愿意。以前我们村子里有男人腿都断了,只能在家编草筐卖钱,他家婆娘也没说什么,我爹还说人家夫妻恩爱的很。咱俩什么沟沟坎坎都过来了,打也打不散的。” 方维听她在自己耳边越说越兴奋,笑道:“怎么忽然又精神起来了,又不是吃了人参。” 她听了这话,一下子停住了,扭过头去小声道:“那天的事是意外,不要再提了。” 他就拉着她的手,微笑道:“别害臊。我可是要当赘婿的人,不伺候好你不成的。” 她忽然转过身来,紧紧抱着他的腰,头埋在他怀里,一声不吭。方维轻轻地抚着她的背,柔声道:“玉贞,我比你大几岁,总觉得没照顾好你,还拖了你的后腿,可是你比我想的还要能干得多。你是世上最好的大夫,有幸跟你在一块,我很骄傲。” 第348章 她叫了一声“大人”,犹豫了一下,又叫了一声“惟时。” 方维答应了,笑道:“怎么忽然改了。” 她就笑道:“我看我师娘这样叫师父,觉得很好。” 方维亲了她一下,贴着她的耳朵笑道:“不拘叫什么,随你喜欢。” 他忽然想起什么,问道:“他们女儿叫什么名字?” 她就答道:“叫蒋胜雪,师娘起的。” 他就笑出声来,“还真是你师娘会取的名字。胜雪,这位姑娘以后得厉害成什么样啊。” 她摇头道:“她还在吃奶呢。当时接生可真是凶险,就差一点儿。” 方维突然坐了起来,咳了一声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玉贞,我有件事,想问一下你的意思。” 她听见他语气严肃,也清醒了,“大人你说。” 他慢慢说道:“咱们是要成亲的,所以我想什么,也都摊开了问你。” 她心里一震,将手放在他的手上,“你是说……孩子的事吗?” 方维愕然道:“你怎么知道的?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我猜就是。大人,你是想说,方谨和郑祥毕竟是从小跟着你的,怕我心里不舒服对吧。” 他就嗯了一声,说道:“这毕竟是大事,我看你也很喜欢孩子,所以咱们商量商量。我那两个干儿子,知道你也疼他们,只是又隔了一层。若是你有顾虑,咱们可以从外头抱一个孩子,跟着你姓卢。我也很喜欢小孩子,一定好好教养她,绝不会有半分为难。” 她握紧了他的手,郑重地道:“大人,我现在还没有这个打算。我从六岁就带孩子,带了许多年,想起来累的很。孩子的事,是有些遗憾,但是以前您也说过,谁又能没有遗憾呢。何况铺子这么忙,我也怕没有工夫。”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,小声道:“玉贞,你这个人太能忍了,我生怕你觉得委屈了不开口,自己憋坏了。咱们要做夫妻,心里有什么就跟我讲,我会很高兴的。你若是哪天变了主意,随时说,别让我自己猜,万一猜不对呢。” 她就笑道:“好。只是这一两年,还是以铺子的事为重,以后慢慢再说。再说,我也没忍什么啊。” 他就小声说道:“我说出来你也别生气。咱们两个在一块,也有不少回了。你什么都说好,什么都听我的,其实你不是样样喜欢。我在背后的时候,你就很害怕,整个人都绷紧了,手上也发抖,只是强撑着不说。” 她一下子僵住了,轻声道:“是。” 他就笑道:“这回事原本是要你快活的,以后别这样了。” 她默默无言,过了一会才开口道:“大人,我只喜欢脸对着脸的。我看不到你,就会特别害怕,想到以前那些不好的事。” 他就将她抱紧了,在她耳边道:“我猜也是。你放心,咱们一块过上几十年,你慢慢就忘了。先把身子养好了再说。” 她就笑了,闭上眼睛道:“那我先睡了。明天还要早点开铺,估计人也少不了。” 他拍拍她,也道:“睡吧。我也累坏了。这些日子真是心都吊在半空里,生怕哪儿出点岔子,人头就不保了。我这日子,过得还没有四喜安定呢。” 第195章 婉拒 清晨, 天上下着点微雨,方维带着郑祥走进司礼监里自己的值房,叫小火者上了早饭, 嘱咐道:“你待会见了文书房的齐公公, 一定要乖顺一些。” 郑祥点点头,笑道:“干爹,我明白的。” 方维就递给他一碗粥, 又拿了个包子给他,低声道:“文书房是最讲规矩的, 凡事一定要用心, 跟着年纪大的有样学样。” 正说着, 忽然有人掀帘子进来,他抬头望去,是乾清宫管事钱公公,后面跟着两个小宦官。因在黄淮的宅子里打过马吊,他看钱公公面色还好, 便行了礼,笑道:“您怎么来了。” 钱公公笑眯眯地道:“圣上口谕。” 他连忙带着郑祥跪下去,原来是御赐斗牛补服一件。他叩头谢恩, 将官服恭恭敬敬地收了, 又道:“圣上的恩典自是贵重,不过您叫个人过来就行了, 何必您亲自跑这一趟。”又请他上坐。 钱公公大剌剌地坐了下来, 笑道:“这次殿试很顺利, 万岁爷心里爽快, 司礼监众人和内阁那边都有赏赐。我刚从黄公公那边过来,他跟陈公公都是赏的蟒袍。他们两个以下, 就是方少监了,斗牛补子也不是人人穿得的。” 方维道:“惭愧惭愧。这斗牛补,原是正四品太监才穿得,我哪里配呢。” 钱公公笑道:“圣上专门点了你的名字,说你办差周到体面。这是御赐的袍服,你就该穿。你如今是从四品,离太监也不过一步之遥,我看也是快了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钱公公别这么说。我资质粗陋,蒙圣上青眼,做到这个位置,已经是力不从心了,哪里还能再肖想什么。” 钱公公道:“难为方少监这样谦逊。如今宫里的张狂人却多,半瓶子醋爱逛荡。”他忽然看见后面站着的郑祥,问道:“这是你的手下?” 方维道:“这是我名下的干儿子。郑祥,快过来给钱公公磕头。” 郑祥就跪下叩头。钱公公啧啧两声,又道:“好体面个小模样。哪里送进来的?朝鲜?看着不像。” 第349章 方维犹豫了一下,低声说道:“他是获罪入宫的。原兵部主事郑观的儿子。” 钱公公哦了一声,点了点头,端详着郑祥道:“一表人才。”一边闲闲地问:“读过书不曾?” 方维笑道:“现在内书堂读书呢。”又叫郑祥:“给钱公公倒茶。” 郑祥就上来倒茶。钱公公看着他笑道:“内书堂也要结业了吧。想好去哪儿没有?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便道:“我跟文书房的齐公公说了一声,打算送到他那里做些抄写的活计。” 钱公公端起茶来喝了一口,笑道:“倒让他抢先了。我还说我们乾清宫也缺些新人呢。像你儿子这样模样好又伶俐的,我放在御书房,正是圣上面前露脸的差事。” 方维陪笑道:“钱公公,乾清宫显贵无比,宫里人人想去,只是我确实跟齐公公说过了,不好再另找。” 钱公公笑道:“老齐是个古板人。文书房是清贵些,内书堂读书出来的也合适,可那里老资格的人也多。你儿子这么年轻,怕是要抄奏折抄个二十年,几时能混出头来。跟我去乾清宫可就不一样了,伺候得圣上哪天高兴了,放个外任就是正五品起步。”又转头问郑祥:“你觉得怎么样,跟不跟我走?” 郑祥便跪了下来,看了方维一眼,低声道:“我听凭干爹做主。” 钱公公道:“还真是个孝顺孩子。” 方维沉吟了一下,拱手道:“钱公公一番心意,我心领了。这孩子原是个结巴,后来虽养好了,只怕到了御前,心里一害怕,又带出这陈年毛病,冒犯了圣上,那我就死有余辜了。” 钱公公听他这样说,点点头道:“那便算了。我让人再留心挑几个。” 方维跟他寒暄了两句,就送他出去。等回来了,见郑祥低着头闷闷不乐,便揽着他的肩膀道:“孩子,你想去乾清宫?” 郑祥看了看他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干爹,那是乾清宫,最光鲜了,连打扇子的都比别人拿的多穿得好。” 方维向外看了一眼,见没有人,才坐下来小声道:“孩子,我不是想让你们光鲜,我是想让你们一辈子平安。乾清宫那里人脉复杂,圣上身边的位置,不知道多少人盯着,天天明枪暗箭防也防不住。你只看见圣上青眼有加的人,放外任能升五品,哪天他心里焦躁了,茶水烫了凉了,拖出去打死的也不是没有。” 郑祥吓得眼睛睁得大大的,方维又道:“你从小娇养长大,获罪进了宫我也疼你,没大受过什么磋磨,也不会做小伏低。偏偏你心气又高,我实在是放心不下。文书房那里的活我干过,是累一些,可是能学的东西多。外头文臣武将的折子看了,你也懂些国家大事。齐公公古板归古板,到底是厚道人,能回护手下,我当时也承蒙他照顾过。若是万一你出了大岔子,他也护不住,我就在隔壁,还能保着你些。” 郑祥听了这一番话,就点点头道:“干爹,您说得对,我都听你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干爹年纪上来,胆子越发小了。你们几个就是我的命根子,恨不得跟老母鸡似的放在翅膀底下护着,看得紧紧的。” 过了一会,他估摸着巡房已毕,就带郑祥到了齐永成的值房。齐公公见了郑祥,也很喜欢,笑着对方维道:“还是你会调教人,这孩子看着就伶俐。” 方维道:“我今日送他过来,便是请齐公公调教的。论学问涵养,您样样胜我十倍。他就算学个指甲盖大小的本事,也受用一辈子了。” 齐永成听了大笑道:“看不出你这样会夸人。你原来是最勤谨本分的,也学得油腔滑调。” 方维道:“这可不是我有心谄媚。宫里人人都知道,文书房掌事可不是谁都能当的,又要学问好,又要明理,宫里宫外的规矩都得懂。” 齐永成被他说得很是受用,又叫郑祥过来,考了几句《春秋》,见他对答如流,又指着书案上的文房四宝道:“写几个字给我瞧瞧。” 郑祥就提起笔来,向窗外看了一眼,低头写了“好雨知时节” 几个字。齐永成见字迹很端庄,便向方维点头道:“你教出来的,自然是好的,意头也好。” 方维道:“也是内书堂教的好。” 齐永成道:“这个月来不及行文了,下个月初一,你带他过来吧。”又道:“你的儿子,我自然是照应着,只是文书房往来的都是重要文书,不便让他上手。只能安排他先做些打杂的事。先做个半年一年,看看情况。若是做的好再说。” 方维知道他素性谨慎,便笑道:“一切听您安排就是。”又叫郑祥过来,恭恭敬敬行了礼。方维又道:“我想着,倒是不拘初一十五,您有什么活,就让他先干着。” 齐永成笑道:“你也知道,调任的文书没下来,开销列支不了,也没有月俸,难道让你儿子在这里做白工。虽是没几个钱,到底不合规矩。” 方维道:“我这不是看着外头弹劾的奏折多了,文书房就忙不开。” 齐永成道:“说到这个,言官们弹劾李孚的奏折一日多过一日,不光是两京的言官跟疯了似的,六部里的主事、给事中们,也有不少上书的,场面比大礼议的时候不差什么。按原来圣上的性子,早就安排廷杖了,这次却没有。我这里值班的也有十几天没回去了,都是点灯熬油地干。”他想了一想,“确实有个差事,你儿子干起来很合适。” 第350章 方维便问道:“是什么?” 齐永成道:“蒋太后娘娘写了本《女训》,圣上点了要内府经厂刻印,交在我这边办理。我因最近被李阁老的事搞得头痛,实在腾不出手来。印书这也是个苦差事,没人愿意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原来是这件事。早上黄公公跟我说起来,也说你这里忙,让我协办。咱们想到一块去了。” 齐永成听了很是欢喜,连忙道:“那太好了。” 方维跟他又聊了几句,带着郑祥出来,笑微微地道:“好雨知时节,不错,难为你有急智。” 郑祥道:“我因看下雨了,就想到的。您送我的《杜工部集》里头,我就喜欢这句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很好,宫里凡事讲个吉利。可别信手写出来“雨中百草秋烂死”,那我就救不了你了。经厂这事,别人不上心,你要额外上心。都钻营的地方,不一定是好差事,没人抢的东西,能干出彩来,才叫本事。” 他吃过午饭,就带着书本去了御药房后身的宫女教习所。因主持殿试的缘故,请别的中官代了几节课,这次他一出现,宫女们有些意外。 他正色道:“前一阵我不在,不知道大家的功课有没有进益。下个月就要遴选女秀才了,按往年的规矩,是皇后娘娘出题,也是她亲自挑选。你们学得怎么样,到时候都得见真章。” 宫女们听了,一阵窃窃私语。方维将《尚书》挑了些章节通讲了一遍,又看她们的字。他背着手一一看过来,大部分宫女都下了工夫,他又指点了几个人。 走到谢碧桃跟前,他俯身看去,见她落笔有力,用笔舒展,点点头道:“几个月时间练成这个样子,花了大力气吧。” 金英笑道:“她天天写几十张大字呢。” 直到下了课,宫女们忽然一下围上来,问这问那。方维道:“一个一个来,都别急。”就慢慢给她们解答。 待她们走了,他又额外给小菊讲了一遍。谢碧桃也不走,坐在后面托着腮帮子听着。他看小菊的功课做的还算认真,但行文不通畅,书法也不甚出挑,心里暗暗着急,面上仍是赞赏有加。 小菊老老实实地将他讲的都记下来了,揣在怀里道:“我晚上再背一背。” 方维又问谢碧桃,“谢姑娘,你有什么事吗?” 谢碧桃低声问道:“这位……陈姑娘,是您的亲戚吗?” 方维赶忙摇头道:“不是。只是觉得她是浣衣局的宫女,要洗衣裳送衣裳,日子过得辛苦。你们好歹比她舒服一点。” 谢碧桃笑得很勉强,小声道:“上次您给我的药,我托人送进去,我妹妹吃完了,看着脸色好多了,想是很有效。能不能再托您弄一些?” 方维想了想,说道:“拿药的事,估计最近不大好办。茯苓枸杞这种本来也很常见,只是……正好我平日打交道的几家药铺都没什么存货了。要不你问问宫里头其他人。” 她听了这话,有点着急,方维道:“你要不先在宫里打听一下,弄些红枣应急。我在外头也帮你问着点,什么时候有存货了,我就给你拿一些来。” 谢碧桃就点点头,说道:“谢谢您。”又忽然问道:“方少监,你知不知道圣上炼的一种丹药,她们都说吃了能疏解百病,久吃能长生不老,是不是真的?” 方维吓了一跳,看左右无人,连忙压低了声音:“大胆,千万别这么议论,被人告发了要被打死的。” 她退了一步,又道:“我也不是议论,要是这药这么好,我想弄一颗给我妹妹,是不是……” 方维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那是道士们上贡给圣上的,若是亲信勋贵,才能分到一两颗。我却没有这个本事。” 她嗯了一声,脸色渐渐黯淡下去了。方维道:“你好好准备考试,若是能考取司药女官,跟御医们再求教一下,你妹妹的病肯定能好起来的。” 他忽然想起她的帕子,赶快从袖子里掏出来,叠好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,笑道:“这个帕子你收回去吧,我看你在上头绣了花,也挺珍贵的,怕我弄丢了。” 她看着帕子,发了会呆,又缓缓说道:“少监,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,您自己留着用吧。” 他愣了一下,答道:“花绣得很精致,你肯定花了不少工夫在上头。我是个粗人,平日也不讲究。让我用了,未免可惜。” 谢碧桃脸色平静,自己慢慢伸手将帕子拿了回来,揣进袖子里。她又抬头问道:“您觉得我的字写的怎么样?” 方维道:“好多了,庄严正气。这些宫人里头,论书法你是数一数二的。” 她低声道:“谢谢。” 方维忽然想到什么,极低声地问:“丹药的事情,你是从哪听说的?” 谢碧桃道:“宫里人人都说,那药是仙方什么都能治。到底是不是?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第196章 默契 已经二更天了, 卢玉贞将油灯拨得亮了些,仔细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。她看着病人将包好的药取走了,就笑道:“安顺, 上门板吧。” 杨安顺点了点头, 将大门关了,笑道:“今天是第六天了,病人总算少了些。” 第351章 她就笑了笑:“原来病人少的时候, 把咱们愁的。这几天人多了,也愁。” 杨安顺递了杯茶过来, 笑道:“我是担心蒋大夫不在咱们这坐堂了, 你一个人忙不过来。库房的药材也不够了。” 灵枢扶着蒋夫人进了大堂, 杨安顺见了,赶忙上前去,扶她坐下,又道:“大掌柜,你在后面歇着就好, 前边都收拾利索了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也是个一辈子忙忙碌碌的命。今天伯栋回蒋家拜祠堂了,又上了回太医院的折子。我想着铺子里的事,实在不安。” 卢玉贞给她倒了杯热水, 笑眯眯地道:“我师父官复原职, 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。” 蒋夫人摇摇头道:“他的事先不提了。过几天,我也要带着孩子回蒋府住。那边的管家说已经收拾齐整了。我在后院住着, 铺子里的伙计学徒都不方便, 也没地方做熟药。金鱼胡同的房子更小, 装不下这么多人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倒没有什么, 只怕你受不得风,万一路上吹到了。虽说坐月子不是足不出户, 咱们少折腾一点是一点。” 蒋夫人道:“坐车来接,倒是没有什么。蒋府那边,丫鬟奶娘也都安稳些。” 灵枢也道:“这边东西都不凑手,家里样样都齐全的。屋里也暖和。” 蒋夫人喝了口水,慢慢说道:“玉贞,这几日店里药材的库存也差不多了。回春堂陈掌柜说他们的药材也供不上了,等着运河那边的船期,看看有没有供货。我想着咱们停业几天,大伙忙了几日,也可以歇一歇。” 杨安顺愕然道:“停业?咱们生意刚好了这五六天,我还想着趁热打铁呢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五六天就够把咱们采芝堂的招牌打出去了,也正好趁这个机会,将屋里老旧的陈设换一换。状元的题字,我叫人做了烫金的匾额,过几天就能取了。到时候我们整饬一新,重装开业。只是别人能停,安顺,你可停不得。明天你过来,咱们拟一个采买的单子,你带着两个伙计,到祁州办货去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道:“大掌柜你放心,我一定好好办妥。” 蒋夫人又看着卢玉贞笑道:“方公公来了,就在楼上。我想着他既然到了,咱们也别叫他闲着。” 卢玉贞上了楼,见方维在她的房间里,正低着头看书,就把门关了,上前抱住他,笑道:“惟时,怎么这么悄没声音的就来了。” 方维站起来,一把把她拉进怀里,小声道:“知道你忙着,就来接你一下。在家里等着总是心里不安。”又轻轻抚着她的头发。 她就笑道:“大人,告诉你个好消息,师娘要给我们休息几天,明天就不用开张了。” 方维又惊又喜,笑道:“那太好了,我正说着,挑个日子咱们去看看宅子,还有什么办喜事用的东西,我也不懂,正要一点一点置办起来。” 她嗯了一声,又道:“大人你看着办就行了。我在床上躺着都不想动弹。” 方维道:“哪里有新娘子这样不上心的。别的不说,衣裳总要定做。” 她摆摆手道:“那些明日再说,今天还得劳烦大人,写个告示,就说店里重新整饬,择日开张,要写得大家都能懂,又要有点文采,毕竟是状元夸奖过的铺子呢。还有,要说明白我们不涨价的,别让人误会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也不难,愿意为东家效劳。” 卢玉贞就拿过红纸来,他沉吟一下,饱蘸了浓墨,一挥而就,用词明白晓畅。她就拍手道:“我就知道。”又上前亲了一下他的脸,笑道:“这是润笔了。” 他们俩拿着这张纸下楼,又取了浆糊,方维便端端正正地将告示贴在门口,笑道:“真想你多歇几天才好呢。” 卢玉贞端详了一下,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又低头将两边挂的阴阳鱼取下来,笑道:“不值夜也挺好的。” 正说笑着,忽然有个女人过来,扯着她的袖子道:“卢大夫。” 她吓了一跳,方维连忙伸手将她往后一挡,冷着脸道:“你是谁?” 她仔细认了一下,见是李夫人的丫鬟,吓了一跳,杨安顺听见动静也出来了,也认出那个丫鬟来,诧异道:“你这是……” 丫鬟就直直地跪在地下,拉着卢玉贞的裙子道:“这位大夫,求你救救我们家小姐的命吧。” 卢玉贞定了定神道:“你起来。有什么事?” 丫鬟却不起来,惶急地道:“小姐一心以为能救姑爷,结果房子被人骗了去,她急得早产了。” 卢玉贞连忙道:“请了稳婆不曾?” 丫鬟道:“稳婆来了,给吃了催产的药,疼了一天,生下个成了形的男胎来,落地就没气了。稳婆说本就活不了,小姐听了,就昏死过去,血一盆一盆地往外端,稳婆说不好了,让我们再找找人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点头道:“我跟你去。” 杨安顺却着了急,直冲她摆手。她说道:“安顺,给我拿些三七粉来。” 杨安顺小声道:“原本没多少了。我是留着给你做药丸的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人命关天,管不得这许多。”自己进屋去,将剩下的药粉包了,方维听明白了,就拦在她面前道:“玉贞,你自己也要吃的。” 第352章 她往旁边闪了闪,说道:“产后出血,时刻要人命的。过几日安顺买药回来了,就能续上了。” 方维很坚持:“我就说不行。” 杨安顺又道:“那姓李的对不起你在先,他新娶的女人,你给她看病也就算了,大不了咱们不要钱,犯不着这样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瞬间心里雪亮,劈手将一包药粉夺了回来,递给杨安顺道:“锁起来。” 卢玉贞跺脚道:“你们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再试试别的方子,也不见得就非要这个。” 她低头想了想,又拿了些当归和生麻炭,急匆匆地出去了。方维跟杨安顺同时道:“我跟你去吧。” 她愕然地看着他俩,方维又补了一句:“我俩都去。” 他们三个人进了宅子,杨安顺就把药箱递给卢玉贞,看她随着丫鬟去了内宅。方维跟杨安顺在院子角落里寻了个凳子坐了,面面相觑。 杨安顺咳了一声,道:“方大哥,你不要误会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没有误会。这么晚了,多个人陪她来,我心里更放心。” 杨安顺低声道:“我是想着这是……她前头丈夫的女人孩子。她前头丈夫不是什么好人,万一有点事,说不清楚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你考虑得很周到。”又笑道:“我也觉得那人不是好人,你我真是英雄所见略同。” 杨安顺就跟他对着笑起来,笑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:“依我看,你比他好多了。” 方维道:“要是单论比他强,也太小看我了。你也胜过他十倍。” 杨安顺了然地点头,又说道:“我没什么家世,也没读过两天书,见识又短浅,比起大掌柜,样样都差太多。可是既然东家信得过我,我就想做得好一点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已经很厉害了。这样聪明又勤力,反应也快,只要好好学,什么都不用愁。” 过了好一阵,卢玉贞出来了,一手的血,神色疲惫不堪,向他们点头道:“血止住了,人没事。” 杨安顺点了点头,笑道:“卢大夫就是厉害。”便向方维说道:“那我先告辞了。你们好好歇息。” 他洒脱地走了。方维等她洗过了手,就替她拎着药箱,两个人往家里慢慢走去。 卢玉贞叹了口气道:“也真是可怜,孩子都六个月了。好不容易把她救醒了,她就哭成泪人,险些又晕过去。” 方维道:“世上原本坏人多,她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。” 她就恨恨地道:“有个外头的人骗她,说交了一千两,就能把李义弄出来。她贱卖了宅子交了钱,结果那人硬是再也找不到,肯定是拿钱跑了。” 方维心里一动,问道:“你知道那个骗她的人叫什么吗?” 她摇头道:“我哪里知道,也不好问。” 方维回头看了一眼,小声道:“你回去问问她的丫鬟,那人是不是陈九。” 第197章 猜谜 方维撩开床帐起身, 卢玉贞睡眼惺忪地斜了他一眼,笑道:“怎么这么早。” 他往外看了一眼,见天是晴的, 就松了口气, 压低了声音说道:“我得赶紧把昨天换下来的东西洗了晾上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忽然清醒了,转身趴在枕头上, 闷头笑个不停。 他又回到床上,抚摸着她的背, 窘迫地说道:“实在是太难为情。玉贞, 你别嫌弃我。” 她就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, 贴的很紧。见他俯下身来,又在他耳边说道:“惟时,我只问你觉得好不好。你动情的样子很好看,我特别喜欢,只是偶尔才行, 不能每次都有。所以昨晚我心里高兴极了。” 他叹了口气,将她的长头发轻轻撩到一边,点点头道:“很好, 像是突然一下子就飘起来了。只是……其实我平时也觉得很好, 我也不想让你那么辛苦。” 她柔声道:“也没什么,大人你放开一点, 多换一换花样, 慢慢试, 肯定越来越好。”她转了转眼珠子, 在他耳边轻声说道:“其实,也能试试别的法子, 比如……” 她更小声地说完了,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,一下子坐了起来,惶急地摇头道:“这不行的,这怎么可以。”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,又道:“医书上也有记载,可不是我杜撰。而且那些娈童、小唱们,他们也说,弄得好了很舒服的。” 方维脸色一阵红一阵白,苦笑道:“可我不是娈童,也不是小唱。我虽早就不齐全了,毕竟……” 她抬头看着他的眼睛,上前轻轻亲了一下他的脸,微笑道:“没关系的。大人你不喜欢,咱们就算了。昨晚那样也很好,你身上特别香,香得我都要昏头了。” 他愣了一下,笑道:“就是这个小玩意儿,怪有用的。”他从床头拿出一个精致的玻璃瓶子来递给她。 她拿在手里,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,笑道:“难为人家怎么做的这个。”又把盖子慢慢旋开,闻了一下:“有点像玫瑰花的味道,又比花香浓的多。” 她小声道:“很贵吧。”就小心翼翼地递还给他。他摆摆手道:“这是个西洋玩意儿,别人送我的,并不贵重,就图个新鲜。我就放在这里,你喜欢也可以用。” 第353章 她坐了起来,也笑道:“我只怕这香味浓重了,诊病的时候说不定就犯错。有些病人身上有奇怪的气味,望闻问切,大夫的鼻子也要灵的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我的好大夫,今日不用去铺子里,能不能就不当大夫了。你先再睡一会,等我洗过了这些,做完饭叫你起来,咱们就到街上约那个牙人,正经看两套宅子,把这件大事先定了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又躺下去闭上眼睛,说道:“我也很久没有睡这么长的安稳觉了。” 他给她扯了被子盖上,又放了帐子,自己去忙了。 等早饭做好了,他先去厢房叫方谨。方谨睡得很香,四喜趴在他头顶的地下,也睡得万事不知。他笑眯眯地看了一眼,又叫卢玉贞起来。 他们两个慢慢吃过了早饭,把饭菜笼在锅里,就回屋披衣服准备出门。 忽然有人敲门,方维去开了门,却是陆耀。 他就把陆耀让进屋里,倒了茶,寒暄了几句。卢玉贞知道他们肯定有事要谈,便微笑道:“我先到耳房坐一坐。” 陆耀点点头,见她走了,关起门来,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册子,小声道:“这是陈九留下的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翻了翻,见里面密密麻麻写了人名,又有些“申、人”等字,便问道:“从什么地方找到的?” 陆耀道:“我让几个心腹把三里河附近的桥底下搜了一圈,就发现了这个。这小册子被油纸包着,塞在桥墩的石头缝里。估计是他不敢带在身上,就用小刀把石头缝里的油灰慢慢撇掉了,将要紧东西藏在里头。” 方维道:“你猜这人名是什么。” 陆耀道:“陈九这人干的都是上不了台面的勾当,估计自己也有一本私账。当日张寿年得势的时候,手里的商铺私宅颇多,结怨也不少。陈九是专门替他平事的,我猜里头不是些杀人放火的存证,就是往来账目的记认。” 方维掂量了一下这本册子,道:“你猜的很有道理。”他指一指几个名字,用朱笔抹了一笔红色,“这估计是他们当日手里犯下的人命案子。” 陆耀又指着里面的“天井非”几个字,问道:“这又是什么?将人扔到井里去了?” 方维道:“这原是当铺里的密语,不看字义,只看字上出几个头,便是数字。天为六,井为八,非为十。” 陆耀恍然大悟,又指着“申”和“人”字道:“这是二和三。” 方维道:“正是。这倒是不难。”他仔细翻了翻,忽然在里头翻到了翠喜的名字,也是用朱笔抹了,叹了口气道:“原来翠喜姓王。” 陆耀道:“什么?” 方维道:“没什么,有个名字我似乎认识。”他又往后翻,看到自己的名字,后面暗语写了三百。 他就笑道:“我明明给了五百两,当下就扣了两百两去,藏私也真是厉害。”他一页一页翻到最后,却没有看见李义妻子给的钱。 他把小册子还给陆耀,想了想,又道:“这都是之前的事了。张寿年倒台了,陈九换了个新主人,所以帐都要从头来过。只是这新主人是谁呢。” 陆耀肃然道:“你说到点子上了。我正是为这事来的。我们衙门里有看笔迹的,我拿出来给他辨认了下,他说那个字,尤其是后面半截的走向不像是“钱”,倒像是个“妃”字。加上之前的那个药丸,一定是从宫里流出来的。陈九的主人,难道是个圣上身边的妃子?” 方维将自己描的那张纸拿了出来,对着看了看,点头道:“妃字倒也是很像。只是这妃子的能量未免大了些。” 他将李义妻子被骗的事说了一遍,陆耀听完了,眉头紧锁,冷冷地说道:“当日我们抓了李义,只有几个人知道内情。陈九怎么敢打这样的保票,在外面招摇撞骗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这就是整件事的吊诡之处了。陈九这个人,在京城混了许多年,黑白两道都有些底子,若说纯靠使诈,倒是小看他了。李义毕竟是首辅的管家,别人就算诓骗,也都有点避忌。陈九敢收这个钱,要么他是真知道李义没犯什么大事,能弄出来,要么就是他知道李义犯的确实是大事,李孚也不会保他,必是死路一条,剩下孤儿寡母,找不了他麻烦。” 陆耀思索了一阵子,开口道:“我看是后面这种,他心黑手狠,想吃绝户。” 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那就对了。当日是谁想把这案子做成死案呢?” 他忽然提起笔来,写了一个“妃”字,又在上面涂抹了两道。陆耀定睛一看,却是一个“纪”字。他忽然脑中如闪电划过,不由得开口说道:“是……那个姓纪的?” 方维道:“陈九临死前,我跟他说,我是方公公,你还认得我吗?他便有了些反应。依我看,未必是认识我本人,我跟他不过一面之缘,亦是貌不惊人,他不一定还记得我。也许是“公公”两个字,让他心惊了。若是姓纪的一直在跟他联络,让他办事呢?” 陆耀听得一脸肃穆,半晌才吐出口气来,也道:“若是这样,整件事就能说通了。那个丹铅,是圣上赐给身边极亲厚显贵之人的,陈公公贵为掌印,他手里一定有。陈九投靠了他们,便是跟着纪公公做事,也跟着吃过。那药十分烈性,他也许是上瘾了,也许是以为这是包治百病的药丸,看得十分珍贵。后来我抓了贡院冒名闹事的人,他知道事情败露了,仓皇之间来不及拿别的,只拿了这本私账藏在桥底,想着找机会再去换几粒药丸,然后乔装出城,结果出了意外,遇上了疯狗。” 第354章 方维微笑着点点头,说道:“陆指挥说的极是。只是这样看起来,科考舞弊案,就是有人从中设的局。这局来头不小,所图也大,不是你我能接的住的。” 陆耀听得脸色也变了。他沉吟了半晌,开口道:“兹事体大。事不宜迟,我们得去求见一个人。” 方维道:“黄公公是吧?咱们即刻就去。” 第198章 青梅 黄淮喝了一口茶, 慢慢将那本册子从头翻到尾,一边听方维解说着,一边点了点头道:“很好。你们两个辛苦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属下份内之事, 不敢道辛苦。” 黄淮道:“有了这本册子, 你再去查证,就能把张寿年的事情了结,最好是将这些人命案子挖一挖。给他定谋反的罪名, 倒是很难,这杀伤人命, 若是证据确凿, 文臣那边, 也就没什么话说了。说来也是可笑,不过办一个侯爵,又扯上什么圣上孝与不孝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张太后娘娘不过是圣上的伯母而已。说到底,不过是一些人又拿着原来大礼议的事要兴风作浪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三个都是兴献王府的旧人。当年的大场面,也都经历过, 这些雕虫小技,还能吓唬得了谁呢。” 陆耀又道:“我先前和方公公也议过了。还有个猜想,不知道方不方便讲。” 黄淮笑道:“这么说就是要讲了。但说无妨。” 陆耀便将陈九写的那张歪歪扭扭的字取了出来, 又将他们的猜想细细说了一遍。他说的十分流畅, 黄淮听得脸色越发凝重。 待他说完了,黄淮将那张纸拿了过去, 手指在桌上点了点, 沉吟了一会, 才说道:“你们两个, 还和别人说过吗?” 方维正色道:“小人明白此事关系极大,所以立即就来向您禀告, 并不曾有别人知道。” 黄淮想了想,皱着眉头道:“当事人已死透了,这才叫死无对证。就凭一粒没有出处的药丸,一个写的鬼画符似的字,说出来,别人也当笑话看,更别说再给万岁爷禀告了。” 方维与陆耀对视了一眼,便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督公说得对,这种种情形的确是猜测。说到证据,也称不上。 黄淮冷冷地道:“前几日殿试办的颇为体面,圣上很是满意。一应考官,连同宫里的经办,都给了嘉奖。你们两位,也都得了赏赐。若是再揪住些捕风捉影的事,那就是不懂事了。” 方维立即起身,在他面前跪下道:“是小人不察,妄议时局,揣测上官。此事皆是小人一人之过,与陆指挥没有半点干系。” 黄淮摆了摆手,苦笑道:“起来吧。我也没有要问你的罪。只是这事以后再也别提了。陆指挥,你也是锦衣卫的老人,也颇懂得些规矩,嘴巴严一点,没有坏处。” 陆耀拱手道:“属下明白。” 黄淮点了点头,微笑道:“你们难得到我府上来一趟,这里也没什么东西。前一阵广东镇守的宁六过来,带了些玛瑙物件,我看很有趣,送你们两件。”便招了招手,叫掌家过来吩咐了几句。 陆耀跟方维皆是推拒。黄淮笑道:“这些玩意儿,也不值什么,你们拿回家去,自己把玩,比在我这里落了灰强。” 过了一会,掌家太监捧着一个檀木的托盘上来,上面摆着一件香炉,一件纸镇,都是玛瑙质地,雕刻精美。黄淮便摆摆手,让他们自取。 方维看陆耀拿了香炉,自己便挑了纸镇。黄淮看了他一眼,又道:“这纸镇原有件配套的山子,我忘记搁在哪儿了,等我寻到了,一并赏你吧。” 方维道:“这纸镇已经很是贵重了,小人不敢。” 黄淮笑道:“给你你就拿着。” 方维见他似笑非笑,忽然心里回过味来,便点点头。 他跟陆耀两个人出来,一路谁都没有说话。等回了方维家中,陆耀便道:“我还以为黄公公会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他是很满意的,不过面上不能露出来罢了。” 陆耀回想一下,也笑了,点头道:“不满意也不会赏。那我就先将张寿年的案子结了,凑个皆大欢喜。” 他又小声道:“之前我说过的,送你宅子的事,今日我是特地带你们去看的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摇头道:“就是一句话的事,怎么你还当真了。我本来今天就打算约了牙人上街去看的。” 陆耀真就从怀里掏出一大串钥匙来,放在桌子上,笑道:“我很是当真。你和卢姑娘去看一看,也就定下了。” 方维看着这一串钥匙,皱着眉头道:“难道是前几个月前,北镇抚司查封的张寿年的那几处外宅?” 陆耀笑了笑,摇头道:“你要是喜欢,以后记得要早点跟我说,如今却不能了。那外宅位置也好,里头又大,当初也是不惜工本造的园子,早就有人惦记着。严衡的儿子,现任工部员外郎,一早就跟我说要接手。” 他又笑道:“你该见一见严衡的儿子,那是个聪明人,瞎了只眼睛,却真是博闻强记,通晓时务,绝非普通纨绔子弟可比的。” 方维奇道:“陆指挥,你倒是很少这么说人。你说聪明,那是真聪明了。” 陆耀又道:“这人十分精明,心机深沉,就是贪财好色,光姬妾就有二十来个,又好男风。跟他比起来,我都算是老学究了。” 第355章 方维微笑不言。陆耀道:“正好卢姑娘在家,我叫个马车,带她一同过去看一看。” 他也不客气,径自到了耳房,敲门叫卢玉贞出来。 他们一行三人坐了马车,过了一盏茶的工夫,在一处宅院前停下。方维见黑漆大门的漆都脱落了,门环也生了锈,心中暗暗纳罕。 陆耀掏了钥匙开锁,慢慢推开大门,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。 这是一处两进的宅院,宅门旁边是两间倒座房,前院很宽大,过了垂花门便是内院,正房旁边也有数间耳房、厢房,有抄手游廊连接各处。 内院中央架着一个紫藤罗花架,上头的紫藤花开得灿若云霞,累累垂吊下来,将架子遮得严严实实。架子下面摆着石桌石凳。 方维见院子里杂草丛生,房间里各样家具齐全,却都是数年前的样式,面上积了一层浮灰。院子里设了几口水缸,也无人打理。春季多雨,积了雨水,上头停着些飞虫,便笑道:“这屋子是许多年没人住了吧。” 陆耀脸色肃然,背着手在紫藤花架子下面出神,过了一会才答道:“大概是十年了。” 方维又看卢玉贞,见她看得兴致盎然,就问道:“玉贞,你觉得这里怎样?” 她就说道:“大人,我觉得这里地段很好,离铺子也近,两三条街就到了。里头也很雅静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既然你觉得好,咱们就跟房主谈谈。”又笑着对陆耀问道:“这个房子是你的?” 陆耀淡淡地道:“的确是我的。你们既然喜欢,送给你也无妨。改天我拿了房契地契,叫人陪着卢姑娘去顺天府署办过户。”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他:“陆大人,我怎么好拿你的宅子呢?你既然不住,卖给我们就是了。”又推一推方维:“你是不是跟陆大人说错了。” 方维道:“陆大人,这个地段的宅子,少说七八百两是要的。我们就按实价买,你别这样,我们万万不敢承这个情。” 他见陆耀看着他不做声,眼神有点哀伤,又道:“这里……有些隐情?” 陆耀叹了口气道:“是。不过你们别误会,这里可不是什么凶宅。” 他带着他俩在游廊上慢慢走着,一只麻雀落在紫藤花架子上,又抖抖翅膀飞走了。陆耀出神地看了一会,开口道:“方公公,咱们都是兴献王府出身的,也认识许多年了。家父是王府的校尉。若是圣上不进京,我大概就是子承父业,继续做个校尉,再高一点,做个总旗,这辈子也就这样了。” 方维道:“那我也就一辈子在王府端茶倒水,能安安稳稳老死在湖北,也不错啊。” 陆耀道:“以前跟家父同在王府供职的一位校尉,姓袁,武艺很好,人很能干。我们两家是邻居,又数代交好,多有往来。他有一个女儿,比我小三岁,生得玉雪可爱。我们是武将人家,没有那么多规矩,袁姑娘性子爽朗开阔,也喜欢舞枪弄棒,平日也跟我们这些小子们混在一处。大人们看在眼里,到了我十岁上,便给我俩订了娃娃亲。” 方维惊讶地看着他,陆耀笑了笑,又道:“我当时还小,但心里头也是合意。订了亲,也就不好随便走动,只能逢年过节的时候见上一见,只觉得她一年比一年美丽大方。又过了两三年,他父亲升了台州卫的佥事,就全家搬到了台州。” “我心里十分舍不得,我母亲就安慰我,再过五年,等袁姑娘及笄,就三书六礼样样做足,迎她进门。不料过了两年,从台州传来消息,倭寇攻陷了临海县城,袁伯父力战不敌,壮烈殉国。家中女眷皆投井自尽。”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,又道:“我父母知道后,在家痛哭流涕,又去庙里祭拜。朝廷赐袁伯父以参将衔回乡安葬,并下诏谥“刚节”。下葬时,我也代父亲到场致祭,看着他一家老小大大小小的牌位,袁姑娘的灵位也在里头,心中悲痛万分。等我回了湖北,先皇殡天了,我们便护送圣上入宫继位,我也进了北镇抚司。” 方维道:“生死无常,你也不要太在意了。” 陆耀道:“因我母亲有幸当过王府里的乳母,圣上对我家也额外关照些。我考了武进士,就做了锦衣卫千户。父亲又给我重新议定了吏部侍郎的幼女,顺利成了亲,妻子貌美贤良。我做事还算勤力,很受上司看重。日子过得还算平顺,直到我收到一封信,是台州总兵寄过来的。他是我武举的同年,与我交情很好。” “原来袁姑娘并没有死,她被倭寇掳了去,辗转跟了许多人,终于跟到了一个大头目。一天晚上,趁夜黑风高,她便暗地里联络了几个人,弄了一条小舢板,趁那个头目熟睡的时候,砍下了他的首级,带着人撑着舢板上了岸,报了守卫。” “台州总兵冷不丁立了这个大功,又听她说我们原有婚约,就找了个清净的宅子,将她安置了,将这件事写信告诉我。我收到信,又惊又喜,便跟父母说了,想接她到京。他们听了,却十分为难。母亲便说,她已不是在室女,贪生怕死,失了贞节,致袁氏一门蒙羞,又说若是娶了再醮倡优的妇人,哪怕是做妾室,陆家亦是脸上无光,那个被她杀掉的倭寇头目,怕是要报复在我身上。陆家祖坟上冒了青烟,才走了大运,万万不能招惹轻贱之人。” 第356章 卢玉贞听了,脸色越来越白,手也发着抖,低着头不言语。方维便拍拍她的手,安慰道:“玉贞,你别怕。” 陆耀道:“我父亲在病中,我不敢再多说。我当时已有一妻一妾,娘子是官宦人家小姐,贤良淑德,并不妒忌。她听说了这事,也感叹了一番,说袁姑娘为父报仇,也是孝顺之人。她就出了主意,让我在外头先置个宅子,将袁姑娘接到京中,改名换姓,再做打算。父母那里,慢慢劝说着,日后嫁我为妾也可,若不愿意嫁我,我们夫妻便陪送她一副嫁妆,再嫁他人,或是供养她一生,也无不可。” “我思前想后,觉得还是这样稳妥些,就回了封信,将这打算细细告诉她,又安慰她,以后我们夫妻对她衷心爱护,绝不叫她为难。发了信出去,我就倾其所有,买了这所宅子。我想着当年袁家院子中间便有这样一个紫藤花架,我就叫人也依样画葫芦搭了一个,又亲手栽了几株紫藤。只过了半个月,我就收到了台州来的信。我以为是回信,满心欢喜地拆开看,原来她回乡拜祭了父母,便暗藏了一把匕首,在坟前自尽了。直到去世,她都没有看到我的信。” “我父母妻子知道了,叹惋了一阵,也许心里也暗暗松了口气。没过一年,父亲去世,我恩荫了锦衣卫佥事,家中妻妾也算和睦,我有了两个儿子,三个女儿。这座宅子,我就一直锁着,偶尔喝醉酒的时候,来这里坐一坐。时间长了,也就渐渐荒废掉了。后来有一年春天,我坐在架子下面,忽然看到紫藤已经开了一树的花,将架子挤得满满当当,我又想起来,若是没有倭寇,我跟她已经成亲十年了,说不定也有几个孩子了,以她的脾气,吵起架来,一定是拿兵器往我身上招呼。我事事让着她,自然也只有赶紧跑的份。” 他叹了口气,淡淡地道:“我越来越忙,也很久没来过了。这宅子放着也是放着,我也不会卖给别人。你们要是成亲,住这里很合适。只当是了了我一桩心愿。” 卢玉贞眼中流下泪来,颤着声音说道:“其实……陆大人,你是希望她好端端地活着吧。别人都觉得她死了更好,为了名声,为了旌表,可是你……” 陆耀点了点头,三个人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。过了一阵,方维开口道:“陆大人,谢谢你这样照顾玉贞。” 陆耀微笑道:“卢姑娘是个很好的下属,聪明勤力,应该的。” 方维默默地走到水缸面前,伸手赶了一下上面的飞虫,转头向着卢玉贞道:“我看这水缸里放些塘泥,栽一些莲藕,夏天就能出荷花了。现在种下去,还来得及。” 卢玉贞看了陆耀一眼,转头微笑道:“只怕滋生蚊虫,还得养些鱼在里头。” 第199章 示威 陆耀走了, 将一串钥匙留在石桌上。卢玉贞怔怔地站着,看了一会架子上的紫藤花,又下了游廊, 往天井里走去。 方维赶紧从后面将她的手拉住了, 微笑道:“玉贞,小心。这里草有些深,怕有些蛇虫鼠蚁, 把你咬到了。回头咱们请些人,将杂草清一清, 你再过来。” 她心里一阵无言的酸痛, 就将他的手握的很紧, 忽然又回身抱着他的腰,将脸深深地埋在他怀里。方维叹了口气,拍了拍她的背,低头道:“玉贞,别怕。咱们承了这样大的情, 就更应该活得好。” 她抬眼望着他,泪眼朦胧地道:“我……我很懂得那个滋味,别人都想着你应该死, 死了全都松了一口气。” 他苦笑了一下, 将一只手转过来,放在她心口的位置, 贴着她的伤疤, 又俯身下去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:“天知道我多感谢蒋大夫, 你当日没有死成。若是他不在, 我永远也不知道我错过了什么。” 她就含着泪笑了,“我若是能把袁姑娘救活该多好啊。她太苦了, 不应该是这样的。她那么聪明又好强,自己忍辱负重报了仇,又那么年轻……” 方维道:“世道不公的地方太多了。玉贞,如今你也知道,不必凡事顺着别人。”他顿了一下,又道:“你的命是你自己的,我只想你过得好。我的心思,你也是知道的,万一我以后……有什么不测,你也不必守着,更不用殉节,该怎么过就怎么过。” 她听了这话,脸一下子白了,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怎么又……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这人心思重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难免有些不中听的,你千万别挂心。”他带着她到各个屋里走了一圈,又笑道:“我看这家具的样子也都不时兴了。你仔细瞧一瞧,要不要换,咱们弄一套你喜欢的。” 她用手摸了摸一张椅子的靠背:“我看得出来,陆大人当年是很上心的,样样都是贵价货。时兴不时兴的,我本是农家女,也瞧不出,大人你见的世面多,你说了算。” 他贴了贴她的脸,笑道:“我是农家子,你是农家女,咱们两个这样般配。我看他买的也挺好,回头我再弄个大些的书架,就差不多了。” 她想了想,又道:“只有一件事,就是看卧房边上有个耳房,我想着……那里专门辟出来做洗澡的地方。” 方维了然地点头:“你想的很对。弄个大大的浴桶,叫人常备着热水,就比现在方便的多。家里头总比外面干净舒服,我年纪大了,也该自己多上心。”又贴着她的耳朵笑道:“咱们两个一起啊。” 第357章 她扭过头去,笑着推了他一把:“怎么老是这样不正经的话。” 方维道:“我都三十了,难免有个病痛,得要大夫贴身给我把把脉,各处摸一摸,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。你们医家不是最讲究防患于未然么。” 她就微笑着捏了捏他的脸:“也不是不行,病人要乖一点,都听大夫的。” 他就笑起来,刚想说话,忽然天井里飘飘洒洒落下些小雨,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就阴下来了。 他看着雨水簌簌地落在草丛里,叹了口气:“今年雨水这样多,麦子扬花的时候偏偏下雨,收成又要不好,怕是得闹饥荒呢。去年是大旱,一个春天都没下雨。今年又反过来,也是不太平。” 她看他忧心忡忡,便将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。他就握住了,小声道:“去年陕西河南大旱,百姓流离失所,卖儿卖女,甚至……我光在奏折上见到了,心里也难受得很。” 她就点头道:“我也经历过。” 方维道:“咱俩都是苦孩子,懂得这些。”又拍拍她的手,摇头道:“本来是欢欢喜喜来看宅子的,怎么说起这些来了。我想着给你打一副金子头面,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的,改天慢慢挑一挑。还有嫁衣,要上绸缎庄量一下身,好定做。是不是要请人绣花什么的,我一概都不懂。” 她就笑道:“我想着自己也是再嫁了,也不用大操大办。弄一身红色的缎子衣裳,也就够了。” 他柔声说道:“玉贞,咱们不用想着省钱。寻常人家办喜事,尚且要倾尽家财,办得体面风光。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,这辈子就办一回,若是简慢了,别人要笑话我的。” 她见他说得认真了,也微笑道:“京城里大把豪奢人家,咱们不能比。那些金线绣衣要数十两银子,就够小门小户过好几年了。如今年节不好,夏天说不定就有逃荒的,到时候米价一定涨的厉害。” 她说着说着,忽然心里一动,急忙道:“惟时,衣裳首饰的事先放一放,我要去铺子里一趟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不是说今天歇一歇吗,怎么又要去铺子呢?” 卢玉贞道:“但凡是大灾年份必有大疫,我得回去问问师父,须早做防范才是。” 他点点头,将伞拿了起来,微笑道:“我送你过去。” 方维将她送到采芝堂,蒋济仁夫妇正在跟杨安顺拟订去祁州采购的单子,卢玉贞便坐了下来,跟蒋济仁比划着说了一下。 蒋济仁想了想,又说道:“医书上讲,瘟疫起于立冬,灭于清明,以前也见过疫病,多是冬春季节。如今马上就清明了,大概不会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万一今年收成不好,有了流民,饱一顿饥一顿的,也容易发病。我以前也亲身经历过,说不准什么急病,一个传一个,几天人就没了。” 蒋夫人道:“伯栋,玉贞是过来人,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。防风、半夏、地黄这些常见的疫病药材,也不贵重,让安顺采办时顺便买一些就是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就是怕夏天库房里放不住,到秋天就坏了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这次咱们多进些贵价的南海血竭、辽东人参、云南三七,加上从南海子那里进的鹿茸。铺子里如今贵客多了,这几样出货快,利也大。其他的平价药材,放不住也没什么,坏了就坏了吧,没几个钱。只是要多备一些,只怕用起来没有。” 杨安顺就点点头,卢玉贞跟蒋济仁商量着,又在清单上加了几味药。她见方维在旁边默默不语,便低声问道:“大人,你有什么想说的。” 方维摆摆手笑道:“我是外行,只管供大家吃的喝的,你们聊的,我一概不懂。” 商议了一阵,卢玉贞想着方谨还在家,就起身告辞。杨安顺送他俩到门口,她有些担心,就问道:“安顺,你头一次自己去祁州,怕不怕?” 杨安顺道:“我也不是自己,带着两个伙计呢。那些商户,大掌柜上次带我一一打过交道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道:“安顺,你做学徒也好几年了,药材的事懂得多,不用我多说什么。多带些散碎银两出去,在外头一切小心,应酬什么的,小心中了套。遇到山匪,先顾着逃命,别管那些货。万一……有什么不对,赶快给我们捎信,只要人没事就行。”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,又不好意思地笑了,小声道:“我心里总是放不下,其实你也是做掌柜的人了,也该放你出去历练的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安顺虽年纪轻,这样能干,你只管放心就是。”又对着杨安顺道:“有什么事别着急,钱财都是身外物。” 杨安顺点头答应了。他们俩撑着伞,慢慢走回去,路上买了些卤肉烧鹅和两个小菜。 进了家门,卢玉贞便张罗着给方谨换药。他害了羞,只让方维来动手。她就笑道:“你这孩子……” 刚说了半句,只听见院子里四喜撕心裂肺地叫起来。卢玉贞愕然道,“这是怎么了?” 她出去看,原来是有人敲门。她就开了门,见是个不认识的太监,带着两个随从,便问道:“请问……” 四喜叫的厉害,方维也扎着手出来了,见了来人连忙行礼道:“曹公公,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。”又对四喜喝了一声:“别乱叫,这是贵客。” 第358章 来人正是曹进忠。他笑眯眯地打量了一下卢玉贞,点头道:“这位就是弟妹吧。我因方谨受了伤,又听说你们要成亲了,想着我跟方公公兄弟情谊深厚,不来一趟总是不对。” 方维便笑着对卢玉贞道:“玉贞,这是神宫监的曹公公,原来我就在他手下做事的,现在是方谨的顶头上司。” 她想起方维跟他讲过的事,心里打了个突,脸上也堆上笑来,上前见礼道:“曹公公里面坐。” 曹进忠不着急进屋,背着手打量了一番院子,笑道:“没想到方少监这样简朴。”又叫随从把东西放下。 方维见他带了四色点心,便陪笑道:“我想着屋子不大,收拾齐整就行。”又进屋叫方谨:“赶紧起身,曹公公来了。” 方谨脸色变了,惶急地要起身,曹进忠走进来,摆摆手道:“不必了。” 他低头看着方谨屁股上溃烂的伤口,脸上扯出一个笑来:“你年纪还小,就算挨了打,也恢复得快。只别好了伤疤忘了疼就行。” 方谨脸色又青又白,方维知道他话里有话,只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,勉强笑道:“他这次伤得狠了,疼了这许多天,白天黑夜地睡不着,以后一定记得这回的教训,老老实实做人。” 曹进忠点点头道:“宫里自有规矩在,他明白就好。” 卢玉贞在旁边笑道:“不知道公公想喝什么茶,去堂屋坐吧。”又冲着方谨使眼色。 方谨就哼叫了几声,断断续续地道:“曹公公,难得您来看我,我……一定好好听话。” 曹进忠斜眼看着他,脸上似笑非笑,抬脚就进了堂屋。卢玉贞端上茶来,也陪笑道:“家常的茶叶也不是什么好的,曹公公别嫌弃我们。” 曹进忠喝了一口,微笑道:“兄弟,要说这茶叶,你又何妨跟我要些。”他看着卢玉贞,又补一句:“弟妹一表人才,听说人也很能干。我说你在神宫监这么多年,跟得道高僧似的不动凡心,原来是时机未到。” 她不好说什么,只是微笑。曹进忠看着她道:“我们做中官的,寻个女人不容易。但凡动了心,一时就放不下。”又看向方维:“兄弟,你说是不是?” 方维只好点头。曹进忠道:“听说你们也定了亲事。什么时候大喜啊?” 卢玉贞笑了笑,低声道:“我俩想的是夏天。” 曹进忠将茶碗放下,笑道:“说来也巧,我请兄弟帮我说媒,当时他也是说夏天。说不定咱们这喜事,还能前后脚一块办呢。” 方维勉强笑道:“陈姑娘那边……” 曹进忠冷冷地道:“听说她在跟着你读书呢。既然是师生,问起来就更方便了。” 方维道:“宫人读书,原是太后娘娘跟皇后娘娘一力主张的。如今宫里识字的宫女少,皇后娘娘想办亲蚕礼,赞礼的女官都凑不齐。陈姑娘想上进,多读些书,也没什么错处。我是想着等女秀才的考试过了,再问问她的意思。” 曹进忠嗯了一声,又笑了笑,“知书达理的女人,我就更喜欢了。” 卢玉贞冷眼瞧着,见他眼神中有一丝冷冷的杀气,只觉得寒气从脊背上直冒上来。 曹进忠看了方维一眼,慢慢说道:“她原不过是个宫女,要是当了女官,我面上就更有光彩了。她们小丫头眼皮子浅,都是惦记着年轻的,想必是嫌我老了。只说这宫墙里头就一点点大,凭她跟了谁,也绕不过我去。这事她一时想不明白也就罢了,早晚得让她明白。兄弟,你说是不是?” 方维喝了口茶,微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曹进忠又笑道:“我还有一件事,正要同你商量。这可是件大大的好事。方谨在我手下干了这么久,我想着跟你的交情,又看着这孩子着实机灵,一心想找个机会提拔他。昌平天寿山那边,圣上的万年吉壤,去年也开工营建了。这事原是内官监掌印主管着,我不过就是个监督。我因跟他关系好,就费了些工夫,寻了个好差事给方谨。你若是愿意,就让他到昌平那边去,是个正八品长随,管些泥瓦工匠。总比在神宫监这样一直打杂的好。” 卢玉贞听了,吃了一惊,手里的茶杯便是一抖。曹进忠看见了,对着她笑了笑:“你们俩新婚大喜,蜜里调油,想必痴缠的很,方谨倒不好做这个拖油瓶了。” 她连忙说道:“不是不是,方谨很好,没什么不方便的。我想着他在家,换药什么的方便些,就是好了,也要多养一养。”又看向方维:“大人,你快说……” 方维脸色平静,忽然站了起来,对着曹进忠深施了一礼道:“那就多谢曹公公了。方谨他书读得不好,人也懒惰,这个差事,的确是求也求不到的肥缺。也是方谨命好,您这一番厚爱,对他比我这当干爹的还厚道。我这就叫他来叩头谢恩。” 曹进忠点头笑道:“谢恩就不必了,他还起不来床呢。咱们这十几年的兄弟情谊,就不用跟我多客气了。既然兄弟你也赞成这个事,我就跟内官监掌印说了。等方谨能站起来行走,就去昌平上任去吧。他日飞黄腾达,大有可为。” 第200章 棋子 第359章 方谨噌的一下翻身坐了起来, 拍着床沿怒道:“这老不死的……”冷不防伤口的痛又翻上来,他哎吆一声趴下去,将手指头握得卡卡乱响。 卢玉贞也着了急, 连忙扶着他的后背道:“小心点, 你别碰到后边,才刚上了药。”又转头看着方维:“大人你看这……” 方维苦笑道:“还有什么法子。方谨,等你好了, 进宫谢恩,磕个头就走吧。” 方谨慌乱地摇头:“他……我不去。”又看着方维恳求道:“干爹, 我不想走。” 方谨喝了一声:“方谨, 你听好了, 没有你不去的余地。曹公公这是打一巴掌揉三揉,这意思你也明白了。” 方谨看他脸色铁青,也被吓住了,半晌支支吾吾地道:“干爹……” 方维叹了一口气,在他身边坐下来, 摸着他的背,柔声说道:“孩子,他这次没弄死你, 给你找了个外头的职位, 算是仁慈了。他毕竟是你的上官,若是你再留在宫里, 随便找一个采买上的缺口, 就能要了你的小命去。” 卢玉贞打了个寒颤, 看了看方谨的伤, 又小心地说道:“大人,昌平那地方……也不大好吧。” 方维道:“那是山脚下的一大片吉地往里深挖, 都是工匠们自己埋锅造饭,住窝棚的。吃穿住行自然是样样不如宫里。只是……好歹是个有品级的位置。你从宫里出去,也不算寒酸了。” 方谨摇摇头道:“干爹,我不是说这个。风餐露宿我也能行,吃什么住什么我也扛得住,我只担心他……” 方维看他一脸担忧,叹了口气:“我明白你的心思。你是怕他对小菊下手。可是你想过没有,就算你在宫里,又能怎样,你就是个打杂的,护不住她。” 方谨脸色越来越白,他嗯了一声,趴下去。忽然又转头向着方维道:“姓曹的刚才话里的意思,是就算她当了女官,也不会放过她是吗?” 方维苦笑了一下,点点头。方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拉着方维的手道:“干爹,你想想法子……” 方维咳了一声,把脸转向窗外。过了一阵才小声说道:“干爹会想法子的,只是……孩子,你先放下这个心思吧。他是一宫掌印,万一在外头弄鬼,工地上出点什么事,我哪里能赶得过去。” 卢玉贞心头一紧,也劝道:“方谨,要不你……就先跟那个小姑娘断了吧。你人还小呢。” 方谨见方维脸上十分为难,便拽着他的手蹭在自己脸上:“干爹,你放心,其实我跟小菊,本来也没什么。我连她一根头发都没碰过,也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,就是自己起了私心。我知道自己本来就笨,书读得不好,也没想过她能跟我怎样,唯独是见不得她被人欺负。她要是考上女官了,说不定找更好的人了,又或者交了大运当嫔妃当主子都好,只是不能跟这个老色鬼,把她这辈子毁了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跟卢玉贞面面相觑。他俯身摸了摸他的脸,手指是湿乎乎的,心里一阵酸痛,只得勉强笑了一下:“孩子,你是个懂事的人。小菊也是好孩子,干爹会尽力的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我不让你为难。你为我的事,操心的够多了。我乖乖听话,昌平那边,我会去的。你跟干娘好好准备,成亲的时候我尽量回来给你们磕头。你俩……以后好好过日子。” 卢玉贞听了,忍不住落下泪来,连忙用袖子擦了擦,笑道:“方谨,你怎么说得这样老气横秋的,倒充起长辈来了。” 方维看他们两个情状凄惨,苦笑道:“去趟昌平,也不是什么坏事,你们不要这样。方谨,你先仔细养着伤,等你好了,我亲自送你去那边上任。打狗还要看主人,我毕竟还顶着个司礼监少监的名头,他们想对你下手,也要掂一掂分量。” 方谨听了,破涕为笑道:“我又不是狗……不让你们担心,就是舍不得家里。”又看着四喜道:“我也舍不得四喜。” 方维也笑了,拍拍他道:“你的心思我知道了。你去昌平的事,我不跟小菊说就是。” 傍晚时分,方维进了黄淮的大宅。后院池塘边的亭子上挑着灯,映出一片柔和的光。黄淮在里头独坐,面前的大理石桌子上摆了一副棋盘。他盯着空空的棋盘,脸上一片漠然。 他见方维来了,毫不意外,指着对面的位置道:“你来坐。” 方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,便坐下了。 黄淮伸手从旁边拿了几枚棋子,在手中掂量着,并不着急落子,又抬起眼睛看着他笑道:“你还是聪明。这么快就来取那副玛瑙山子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小人觉得督公有些话对我说。” 黄淮挥挥手叫周边伺候的人走得远了些,微微点头,“虽说厂卫一家,陆指挥也是圣上面前得力的人,到底有些事跟他讲起来不方便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明白。” 黄淮道:“科考舞弊的案子,你怎么看?” 方维沉思了一下,说道:“这个局做的十分精妙。最精妙之处其实是根本不需要坐实李孚到底是否透了考题。只需要找个由头,让士子们闹起来,言官们有靶子可打,就够了。世上最诛心之事,便是“莫须有”。” 第360章 黄淮冷笑道:“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这事圣上看得透彻。” 方维道:“圣上英明睿智,言官们这也是老套路了,自然看得出来。只怕日子久了,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。” 黄淮抬起眼来,玩味地笑道:“听你的用词,倒是对李孚赞赏有加的意思。” 方维心里一惊,肃然道:“小人与李阁老毫无干系,不敢妄议。只是看他力推官员考成,整治京畿庄田,是个做实事的人。” 黄淮道:“那也是圣上的意思,借着他的手去做罢了。只是官员考成推了这么久,说是要赏罚分明,不过是去年拣了两个因病退养的六品官斥退了。至于京畿庄田,又多是退给了农户,于国库毫无用途,解不了燃眉之急。今年雨水多,神御阁修一修停一停,竟是只修了一小半。工部刚刚又报上来,要追加二十余万两银子。吉壤那边也要追加十一万两。这两笔帐,户部还在推,一时没有着落。谁要是做实事,先把这两笔钱弄出来,朝廷也就认了。” 方维听了,便不敢言语。黄淮道:“朝廷的公文条令,也是要人实地去做。如今朝中的文臣们,多是同乡同年,虽是平日也有党争,在大事上却是铁板一块,上下其手,徇情庇护。靠李孚一个人,就算他雷厉风行,又能使唤的动几个。就算他提拔上来两个,也是于事无补,只怕政令出不了这北京城。” 方维道:“圣上也是忧心国库空虚,想着清查虚耗的田亩,以解流民之累。去年陕西河南大旱,竟至易子而食,实是人伦惨剧。” 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我以前总想着你处事软了些,不是办大事的人。自从你打南海子回来以后,倒是改了不少。这次的科考舞弊案,你明里暗里回护李孚,顶住了威压,让我刮目相看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谢督公赞赏。小人只是想着靠严峻刑法屈打成招,事后经不起翻查。我是司礼监派出去审理的人,事事须依法而行。” 黄淮笑道:“好一个依法而行。那照你说,构陷首辅,该当何罪。” 方维又想了想,才慢慢说道:“那都不过是猜测。” 黄淮摆摆手笑道:“我不是想听这个,你来这一趟,也不是为了说这个。” 方维伸手从旁边盒子里取了几枚棋子,微笑道:“我看圣上对这件事,内心不是没有猜疑。咱们做中官的,原该是替圣上分忧解难。谁让圣上忧心了,那便是奸佞。” 他摆了一颗白字在中间,又摆了一颗黑子在旁边,伸手轻轻一推,将黑子推了出去,笑道:“清君侧,肃宫廷,刻不容缓。” 黄淮看着他,眼神里有些赞赏,“这话说的,都不像你了。” 方维平静地说道:“当日殿试卷子的事,督公一定听说了。我若是没有留着后招,早已是身首异处。既然已经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,我也不想坐以待毙。” 黄淮拍了拍手掌,又将那枚黑子拿了回来,放在原处,“很好。但树大根深,一击不成,恐有后患。如今形势未明,贸然出手只怕打草惊蛇。” 方维道:“这事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办成的。像打仗一样,也要徐徐图之。孙子兵法有云,善战者,求之于势,不责于人,故能择人而任势。就算他树大根深,在圣上面前也不过是小小奴才。督公只要把圣上交代的事办好,慢慢等着,等他犯错。” 黄淮沉吟了半晌,又道:“那人素来十分谨慎,做事圆滑,寻他的错处,只怕不容易。” 方维道:“他谨慎圆滑,可不一定身边的人都能如此。李孚持身清正,他的管家就有缝可钻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,也无不可。若还没有错,那就诱他犯错,逼他犯错。” 黄淮转了转眼睛,点点头道:“你说得很对。慢慢蚕食,断其十指,他便摸不到什么了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这话说得最是妥当。我另有个猜疑,觉得京城里有个地方,十分值得深挖。可以请东厂的兄弟跟一阵子,估计会有发现。” 黄淮道:“什么地方?” 方维微笑道:“江西会馆。” 第201章 裁衣 灵枢指挥着两个小厮, 将东西打包了送到马车里。杨安顺看他们搬着箱子,又道:“两位小哥,脚下仔细点, 小心踩了晾出来的药丸。” 灵枢听见这句, 斜眼看了他一下,冷着脸不说话。 卢玉贞站在柜台前。蒋济仁从后院出来,还穿着以前常穿的那件蓝色直裰, 微笑道:“玉贞,好徒弟, 师父得搬走了。” 她听了, 满心恋恋不舍, 又强行压住了,笑道:“师父,我真心为你高兴。” 蒋济仁也笑了:“我当了太医,也还是你师父。有了这个名头,以后你的路也能走得顺一些。” 她就点点头, 小声道:“师父,我知道了。” 蒋济仁想了想,又道:“铺子里头就你一个人, 还是不够。你慢慢寻着, 招个医术好的大夫,跟你轮换着, 你也好歇一歇。以后少值夜, 你是要嫁人的, 到时候惟时嘴上不说, 心里头该不高兴了。” 忽然蒋夫人的声音道:“怎么不高兴了。他娶了玉贞,算他有福气, 还敢说什么。”她回头一看,见素问扶着蒋夫人出来,连忙道:“师娘,我想着收拾好了叫你呢,别这么早就出来,仔细吹了风。” 第361章 蒋夫人笑道:“我知道安顺的车就在后头,他是等着送了我们再出门呢。我想着赶紧上车,也别耽误了他的脚程。采买的单子,我跟他一一对过了,当地有些多了少了的,安顺拿捏着办就是。” 杨安顺也上前来,给她倒了杯热水,笑道:“大掌柜,我记下了。等我回来,再请您过来主持着铺子重新开张的事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:“我这次生产,十分凶险,现在稍微站一会也是头晕眼花,得好好歇一阵子。”她见奶娘抱了孩子出来,便道:“伯栋,咱们上车吧。” 卢玉贞目送他们一家登上了马车。车晃晃悠悠走了,蒋济仁撩开帘子,冲着他们招了招手。她心里头又酸又涩,又回头道:“安顺,你脑子这样不灵光。” 杨安顺愕然道:“怎么不灵光了?” 她笑道:“那天灵枢姑娘都是自己给的茶钱。” 杨安顺挠了挠头,笑道:“我看状元郎进来铺子了,心里头一着急,也没顾得上。后来……我也把茶钱给她了。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你就是不开窍。我跟我师父问过了,灵枢姑娘虽然是丫头,也是蒋家管家的女儿,所以养的娇贵些,心直口快。人家模样也好,性格爽利,你……” 杨安顺截住了她的话头,摆摆手:“卢大夫,我如今一穷二白的,想不了这事。我就是想先把咱们铺子弄好了,最好能做得比回春堂还大,我才高兴。” 她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,低声道:“你既然没这个心,也就算了。回春堂那是人家好几辈子的基业呢,咱们拿什么跟人家比。” 杨安顺笑道:“我就是有这么个志向,有志向也不犯法。” 她就笑起来,又问道:“路上的盘缠,还有干粮和水,都带够了吗?千万别在这上头省钱。” 杨安顺道:“都准备好了,够好几天的呢,你放心就是。”又回头问她:“还有什么吩咐吗?” 她摇摇头:“你随机应变吧。” 杨安顺从后门走了出去,也上了车。振远镖局的冯镖师见到是她,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。她看到熟人,心里放下了一些,又嘱咐了两句,见马车走远了,自己慢慢走回来,将前后门都锁了。 铺子里空无一人,空荡得让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一块。她四处走了走,将窗户也关得严严的。从柜台走到后院,往常觉得狭窄的院子,因为冷清下来,显得一下子大了许多。她出神地望着一排晒干的药丸,慢慢将它们从格子上收了下来,放进盒子里。 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,安静地将过去的医案翻了出来,将错漏的地方一一订正。她正聚精会神地写着字,忽然听见楼下的敲门声。 卢玉贞下楼去开门,见方维站在门外,穿着蓝色的外袍,笑眯眯地说道:“我这回走前门,不要紧吧。” 她笑了,连忙让他进来,又回手插上门,柔声道:“惟时,你今天不是不回来吗。” 他就去洗了洗手,坐下来道:“我手头的事办得差不多了,想着今天蒋大夫他们搬走,你说不定正难受得哭呢。” 她就憋不住笑了,“大人,我哪里有那么娇弱了。我师父回家,那是大大的好事,我心里头替他念阿弥陀佛。以前这总是他的一块心病,我们都不敢提,生怕戳到他的心,惹得他难过。” 方维自己去倒了杯水,一口气喝干净了,笑道:“他人那么好,应该的。”又回身问道:“我的小东家今天有什么打算?” 她想了想:“前一阵子病人太多了,又急又忙,医案做得潦草了些。我想着趁还记得住一点皮毛,慢慢补全。” 他就笑道:“正好我来了,回头我帮你做这些功课,咱们先去绸缎庄,把衣裳选了。我刚路过那一家,柜台里头挂了一套凤冠霞帔,特别神气,我领你去看。” 她听了,脸上有些为难,低头道:“大人,我是再嫁,按规矩穿不得凤冠霞帔。” 方维道:“这又是什么道理,哪里有明文说不让了。” 她就小声道:“也没有什么明文,只是大家都这么说。” 方维笑道:“管别人怎么说呢。我是娶亲,不是纳妾,总不能一台小轿抬进来就算了。这回什么都要最体面的,让别人都看看,我娶到了世上最美的姑娘。”就拉着她的手往外走。 她却将手抽了回来,小声说道:“大人,我的衣裳,听我自己的好不好。我是妇人身体,不配的。” 方维眉头就皱起来,正色道:“玉贞,这凤冠霞帔的事,本就是讹传。按大明会典,再醮的妇人不获封诰命,所以外头以讹传讹,就都弄乱了。婚礼上新娘子的穿戴,原就是借服,也没什么配不配的。到时候我穿圆领官袍,你怎么也要压过我去。” 她见他严肃起来了,也上前握着他的手:“大人,你明白,可别人不一定明白。我怕有好事的人看见了,乱嚼舌头根子,于你有碍。别人说我美也好,丑也罢,我不在乎的。就裁一件大红缎子衣裳,配几件首饰,也就好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还没过门呢,不要这么替我俭省。你能嫁我,也是冒着唾沫星子,我岂能不知道。” 她就捏着他的脸笑道:“我知道你想让我体面些,又觉得我以前没穿过这个,怕有遗憾。只是人有面子里子,里子我已经得了,面子的事不必当真。咱们在缎子上多弄些花绣,一样好看。” 第362章 方维点头道:“那就你来做主吧,本来女人的这些东西,我是都不懂的,自然是以你的意思为重。” 她就笑眯眯地点了头,又小声说:“其实讲究人家的女子,都是自己绣嫁衣的。我在针线上本就很有限,绣花更是不行了,惭愧惭愧。” 方维笑出声来,忽然伸手抱着她的腰,将她搂在怀里,在她耳边说道:“我的玉贞人又聪明,医术又好,又会做药丸,做饭也好吃,腌菜都比别人强些,还要怎么好呢,真的三头六臂,那就是妖怪了。” 她听到最后一句,就呲牙咧嘴做了个鬼脸,他就装着被吓到了。两个人对着傻笑了一阵子,她就笑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陈记绸缎庄离采芝堂不远,走了一条街就到了。卢玉贞进到里面,就有小伙计来招呼。她笑道:“我自己看看。” 他们转了转,看到一匹大红暗纹绸缎,她就拿在手里,细细看了一遍,笑道:“我看这个就行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么容易就挑中了,不看看那些妆花织锦,更繁复华丽些。” 她摇摇头:“说的由我自己做主呢,我看这个就很好。”又问伙计:“做婚服,有没有绣娘?” 冷不防掌柜过来了,笑着招呼道:“是卢大夫啊。” 她转头一看,大概认识,就行了礼,笑道:“我裁件成亲的衣裳。” 掌柜笑道:“卢大夫眼光倒是不错,这是松江来的料子,绵密细致,上头配苏绣是最好的。京城最好的绣娘,就在我们店里驻着,我带你去。” 掌柜带他俩进了后院一间小花厅,有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子坐在椅子上,正在细细密密地绣着一件婚服。 卢玉贞见她绣的极慢,手下绣了一只凤凰,却是栩栩如生,赞叹道:“姐姐好手艺。” 那女人转过脸来,人很瘦削,虽年纪大了,眉目仍是清秀。掌柜的笑道:“四姐,这位是旁边采芝堂的东家,姓卢,我们叫卢大夫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这位是我们的驻店绣娘,俞四娘,我们都叫四姐。” 卢玉贞上前见了礼,笑道:“我想请您做一件婚服,就是一件大袖衫,配一件盖头,一双绣花鞋。料子我刚才看过了。” 俞四娘打量着她,忽然眉头慢慢皱了起来,说道:“我……我好像听说过你。” 掌柜笑道:“卢大夫前一阵给状元看病,状元还给题了字呢,这事京城里都传遍了,人人皆知,你听说过自然也不稀奇。” 俞四娘摇头道:“不是。是……听说你要嫁……”她看了一眼方维,微微笑了一下,便不言语。 掌柜心下雪亮,连忙陪笑道:“四姐,卢大夫是慕名而来的,这城里头您的绣活,也是独一份的,别的绣娘都没法跟您比。” 俞四娘咳了一声,问道:“卢大夫,你们打算几月成亲呢?” 她就答道:“大概夏天,七月差不多了。” 俞四娘沉吟了一下,说道:“陈掌柜,我是个手艺人,历来请我做婚服,都是提前一年来排的。绣活是个细致工夫,我不敢敷衍,所以卢大夫的单子,我实在不能接。” 掌柜听见这话,就犯了难,向着卢玉贞陪笑。 卢玉贞知道江南绣娘乃是母女、姐妹相传,在京城驻店经营,给店里交份子,却不归掌柜管辖,点了点头道:“那我就不打扰您了。” 掌柜一脸窘迫,连忙道:“我们店里头刚进了些妆彩缎子,也是好的,要不……” 方维却回身走了两步,对着俞四娘拱手道:“四姐,我们是诚心诚意地请您帮忙。卢大夫很喜欢您的手艺。” 俞四娘愕然地看着他,又摆摆手道:“我是真的忙不过来。” 方维又道:“酬劳您可以提,我们一定给足。” 俞四娘听了这话,脸忽然挂下来,淡淡地道:“我知道你们中官有钱。我虽然就是个绣娘,牛不喝水,也不能强按头。” 掌柜脸色都变了。方维见她态度坚决,微笑道:“是我冒犯了。”卢玉贞却直直地看着她,俞四娘察觉了,便转过脸去,接着绣那只凤凰。 他俩往外走,掌柜在旁边陪着笑脸,又说道:“两位大喜,要不我送两位一块被面,鸳鸯戏水的。” 方维走出门口,见掌柜跟在后头,连忙摆手道:“不必了。”又叫卢玉贞:“咱们再去看一家。” 他见她若有所思,就微笑道:“这条街拐弯的地方也有一家,咱们到那边看看去。我看这缎子也很平常,配不上你的。” 她却摇摇头:“我不是想这个。”又回身跟掌柜说道:“我想借个纸笔。” 她写了个条子,交给掌柜,笑道:“我们想请四姐出来一趟。” 掌柜吓了一跳,连忙道:“你们高抬贵手。这俞四娘是有些耿介清高,也不至于……” 她笑微微地说道:“你只告诉她,我们在对过的茶楼二楼等着她。” 他们进了茶楼坐了。方维道:“玉贞,咱们也不必在这一棵树上吊死,赶紧去寻下一家是正经的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大人,你当我是什么人了,那不过是件衣服。” 第363章 过了一会,俞四娘果然扶着栏杆上来了。方维愕然地看着她。她脸色发白,默默在卢玉贞对面坐下了,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卢玉贞并不回答,也问道:“有多久了?” 方维被两个人的哑谜弄得云里雾里,只好抬手给两个人都倒了些热茶。 俞四娘慢慢低下头去,小声道:“你别叫别人知道。这是我的命根子。” 卢玉贞道:“四姐,我是大夫,你眼睛里已经混浊了,视物不清,再不治,眼睛会失明的。” 她又抬起头来,凄然地说道:“我也有用药。” 卢玉贞就问道:“吃什么药?” 她答道:“我听说滴些人奶,能缓解一些,我就要了些,时时滴一滴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那都没用的。你若是信得过我,我给你开个方子。” 第202章 观政 俞四娘起身将隔间的门关了, 警惕地看了她一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,极小声地说道:“也没那么碍事, 还成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, 很谨慎地观察着她的眼睛:“四姐,我看你的眼珠子,里头已经很浑了。若是我没猜错的话, 至少已经一两年了。这是青盲症,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雾, 是不是?” 俞四娘咬着嘴唇, 眼睛狐疑地看着她。她就低声道:“你是靠刺绣挣钱的, 只怕别人知道了,生意不好做。可是你实在已经看不清楚了,只能做得很慢很慢。所以你才不敢接新活,找些理由来推掉,我猜的对吧。” 俞四娘无力地垂下头去, “柜台里摆的那副凤冠霞帔,是我十年前做的。我靠绣工细致,才在京城打出名声。这个行当原本就吃不了几十年的饭, 到底是眼睛出了毛病。两年前, 我渐渐就看得很模糊了。我心里害怕,不敢叫人知道, 也不敢去看大夫。打听了些偏方, 用着也不大起效。为了遮掩, 我就拿乔起来, 把条件定的高高的,一年就勉强做一两件。反而有些高门觉得物以稀为贵, 价钱也给的足。我心里也知道,撑不了几年了,过的一日算一日吧。” 卢玉贞看着俞四娘搭在身前的手,那双手发红发胀,手指头上都缠着厚厚的棉布。她心里一酸,微笑道:“四姐,我是真心实意地觉得你手艺好。咱们都是靠手艺吃饭的人,又都是女人,我知道这里头有多不容易。” 俞四娘有些慌乱,又道:“我原不该这么挑剔客人。你们……”她转脸看着方维:“这位公公,是我确实接不了这个活计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四姐,咱们不说那个嫁衣的事,一件衣服罢了,不算什么。只说你的眼睛,这是大事。青盲症是不大好治,不过我也能开些药,让你缓解一些。你自己慢慢调养着,再做打算。” 俞四娘眨眨眼睛,有些不信,卢玉贞就给她搭了搭脉搏,笑道:“你别怕。从脉象上看是肝肾不足,我先开个方子,你先去抓些药来吃,把那个人乳的偏方停了。” 她从布包里掏出招文袋来,提笔写了个方子,又道:“我们铺子最近药材存货不足,所以暂时停业几天。这几味药,你就到斜对过的余庆堂去抓。余庆堂的二掌柜姓梁,是我们铺子出去的,人很和善。你跟他说一声,就说是我托他的,让他把药给你仔细代煎了,你按量先吃半个月。若是对症,就能舒服一点,到时候你再来我们铺子,我给你在眼睛周围的穴位再用热针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你只管信卢大夫的,她医术很好。我们守口如瓶,绝不对外人讲,你放心就是。” 俞四娘看看他,又看看卢玉贞,颤着手把方子接过来,小声道:“我……我先试试看。”又从袖子里往外掏钱。 卢玉贞摇头道:“四姐,你一年接不了几件活计,眼睛也不好,先治病要紧。诊金的事就算了吧。” 俞四娘愕然地看着她,又叹了口气道:“可惜,我是真的接不了……” 卢玉贞跟方维对视了一眼,他就笑道:“没什么的,买卖不成仁义在,日后等你眼睛治好了,我们年节上少不得做衣裳,再找你也不迟。” 俞四娘就笑了,小声说道:“你们若是着急做嫁衣,可以到贡院后身,有一家王记绸缎庄。我有一个远方侄女在里头驻店。她手艺不比我差,只是年轻,名气还没打出来,所以客人不多,报价也便宜。你们去找她就好。卢大夫身量苗条,长相秀气,用杭州出的暗纹底大红锦缎是最好的,也不用满绣,两个袖子上用金线绣云纹,胸前和彩膝上绣龙凤呈祥,就很富丽堂皇了。” 卢玉贞喜出望外,一一用笔记下了。俞四娘向他们道了谢,站起身来,扶着栏杆慢慢走出去。 卢玉贞看她走远了,起身关了门,又叹口气:“绣娘这一行,眼疾多发。许多都是寡妇贞女,无依无靠的。若是失明了,让她们怎么办。这种青盲症也不是没得治,医书上说有一种叫金针拔障术,可以用针刺到眼睛里,能彻底治愈,只是后来失传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玉贞,说不定过几年,你再精进一番,就试出来了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那是眼睛,怎么肯让我这样试呢。”又拿着那张纸在方维面前晃一晃:“咱们倒是有些意外收获。” 第364章 他就喝了口茶,笑道:“玉贞,还是你厉害,一下子就瞧出来了。” 她走到他面前,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我看出她眼睛有毛病,有点心疼,想给她治,这是其一。其二就是……我不想你因为这事,又胡思乱想。” 方维扭过脸去,笑道:“我胡思乱想什么。” 她伸手将他的脸扳正了:“大人,你的心思我好歹懂一点。咱们就算刚才去别的地方又去定了一件,到时候万一衣裳脱了根线,你也会觉得是因为你的缘故,所以四姐没有接这个单子,对不对?” 方维被说中了心事,便低下头去,吃着点心不回答。她就笑道:“你跟四姐两个人,她以为你要借势逼迫,你以为她是嫌弃你,其实全想岔了。正好我把她眼睛的病挑明了,把话一说开,大家都心安了,对不对?” 他先是释然地微笑,后来笑得越来越畅快,攥着她的手不放松,又说道:“玉贞,你可真是太好了。” 她就笑道:“到这里就打住吧,后面何德何能那一串,就不要再提了。” 她洗洗手,也吃了两块点心,又道:“惟时,其实那也不过只是一件衣裳,不必看得太重。” 方维道:“我只是想着,毕竟是咱们最大的日子。” 她挑起竹帘子,向外望了一眼,笑微微地说道:“咱们成亲,满打满算,也就折腾整整一天的工夫。我当年没死成,就从那一天起,活的每一天都是赚的。我算了算,我若是能活到五十岁,咱们俩在一块大概就是一万天。一天放在一万天里,又算得了什么。只要咱们俩心往一块使,哪一天我都喜欢。你没当官,我还是丫鬟的时候,我穿一身青布衣裳,我就觉得很好。咱俩在南海子吹冷风的时候,我也觉得好。” 方维听了,往嘴里送东西的手忽然停下了,呆呆地望着她。过了一阵,他才小声道:“我何德何能……” 她大笑起来,指着他道:“我就说……” 他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,又道:“你讲的都对,就是算的那个一万天,着实短了点。咱们俩是要白头偕老长命百岁的。我一定好好照顾你,咱们比着看谁能活。” 他们去了贡院后身,很顺利地定了嫁衣。天渐渐黑下来了,各铺子门前便掌了灯。方维就问道:“咱们要不要去一趟琉璃厂街的书铺,正好就在旁边。” 她有点犹豫:“我也想去看看有没有最新的医书,只是方谨一个人在家,怕他吃不上饭。” 方维笑了:“家里也有吃的,给他搁在屋里了,难不成烙个大饼挂在他脖子里。”他又想了想,“咱们吃完给他带一些回去,怪可怜的,说不定过两天大饼都没得吃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有些发愁:“这孩子还伤着呢,可怎么好。能不去吗?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年节不太平,他出去也是避祸。” 正说着,忽然后头有个人叫了一声:“方公公。”又有孩子的声音叫:“干爹干娘。” 方维回头看,正是经厂的掌事太监,带着郑祥走在后面。他喜出望外,连忙问道:“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 经厂掌事笑道:“那天方少监过来说了一下太后娘娘要印书的事,我想着这事不惜工本也要办妥。正赶上仓库里的木头也不好用了,就要来进一批。郑祥又说这几年江南私人印的经书品质不错,我们来琉璃厂这边逛了逛,买了几套品相好的,回去借鉴下。” 郑祥就过来拉着方维的手。方维揽着他笑道:“郑祥这孩子且小呢,他说什么,也是一家之言,您还正经放在心上了。” 掌事摇摇头:“不是我当着你的面违心夸赞,这孩子学问不错,字也好。”又看着卢玉贞在旁边微笑不语,连忙道:“是弟妹吧,我听说了。恭喜恭喜。” 他们又寒暄了几句,掌事就笑道:“相请不如偶遇,难得弟妹也在,我做东,咱们去旁边松鹤楼吃一顿去。” 方维抬眼看去,松鹤楼灯火通明,人流如织。他就笑着摆手道:“不是我不领情,这里是贡院周边,松鹤楼又是有名的馆子,不少新科进士们聚会、谢师的大宴小宴都安排在这。虽然咱们也不怕什么,总是不方便。改日我请喜酒,您到我府上喝一杯。” 掌事想了想,点头道:“方少监说的有理。宫里的人,还是谨慎些的好,省得被文官看在眼里,惹出是非来,好事反而变坏事了。”又看着卢玉贞道:“弟妹这样大方,我等你们的喜酒就是了。” 他笑眯眯地拱手告辞了。方维就问郑祥:“你这几天在经厂,都学到什么了?” 郑祥认真地答道:“我看了些以前印的经书,内厂出的印版,都是庄重有加,字体端方有余,灵活不足。” 方维笑道:“内厂印书,自然多求稳重,也没什么错。也不妨试试赵体,严谨大方,又有些圆润飘扬之处。可以多刻一版,拿去给太后娘娘挑选。” 他又回头问卢玉贞:“你要吃点什么?” 她就笑着摆手:“大人,孩子在这里,怎么问我呢。” 方维笑道:“咱们家虽然疼孩子,到底你是他的长辈了,自然先问你,后问他。” 第365章 她弯下腰去,又问郑祥,郑祥道:“不如咱们买些养肉包子,回头跟大哥一块吃得了。”她拍手笑道:“我就觉得这样好。还得买些烧饼。天有点热了,烧饼还能多放几天。” 方维就带着他们进了一家路边的烧饼铺。铺子里点着几盏油灯,还算亮堂,柜台前摆着一张条凳,一个人正坐着等。他一眼望去,忽然看见是张中铭。 他们见了对方,都有些意外,郑祥先作了个揖。张中铭回了个礼,郑祥就笑道:“听说张大人点选了庶吉士,恭喜恭喜。” 张中铭道:“惭愧。本科人才济济,我会试仅排二百六十名,原以为轮不到我。” 方维坐下来,微笑道:“庶吉士是内阁选拔,也是人中龙凤。”又问道:“张大人,你该是三日一小宴,五日一大宴的时候,怎么一个人过来买烧饼,没有长随吗?” 张中铭道:“长随在宅子里头收拾衣服行李呢。这些日子宴请是多了些,不过我这就要出京了,所以今晚就没有安排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你如今是翰林院的人,也要出京办差吗?” 张中铭道:“我授了翰林院编修,又被发到户部观政。刚在京城赁了一间屋子,去了户部没两天,上官又忽然叫我随他去南直隶一趟。这趟差来的十分突然,所以我赶着买些干粮,备着路上吃。” 方维忽然想起来什么,笑道:“你在户部的上官,是不是叫江之仪?” 张中铭便点点头。方维低声道:“江大人十分精干,于土地、户籍、财税,无所不通,你年纪轻,好好学着就是了。你们这次去南直隶,想是和庄田有关。” 张中铭也小声说道:“当今各省的勋贵庄田,多是豪强指民田为官田,横征暴敛。为国计者,无不痛心。” 方维点点头,把声音压得极低:“你有这份心气,实在是国之幸事。阁老选人,很有眼光。”见掌柜的将好几大包烧饼递了出来,笑道:“两京这一路也有驿站,你是公差,出门有勘合,不必准备这么多。” 张中铭将烧饼接过去拿在手里,又笑道:“听户部的主事们说跟江大人出差,晨兴夜寐,辛苦的很,我便多备一些。还有一包,给我的同年杨延惠准备着。他殿试本来跟我名次差不多,只是人耿直了些。刚刚放了南京吏部主事,这次也要跟我同行。” 方维便微笑道:“你们是新科进士,天子门生,朝廷上下对你们都期望有加。用心历练,一定能宏图大展。” 张中铭忽然严肃起来,正色道:“但求无愧于心罢了。” 第203章 废后 天边有轰隆隆的雷声。卢玉贞向窗外看了一眼, 又对郑祥道:“再点一盏灯。” 郑祥点上灯,又把灯芯调了调,放得离方谨近了一些。 方谨起了一身鸡皮疙瘩, 无助地问道:“干爹, 要不你来行不行?” 方维坐在床边,攥着他的手,笑道:“干爹可没有这个手艺。害什么臊, 一会就过去了。” 卢玉贞将苍术点起来熏了一下刮刀,沿着方谨的伤口, 仔仔细细地清理着, 边动手边笑道:“不要紧的, 割掉这些没用的烂肉,新肉长得更快。” 方谨咬着胳膊,一声不吭。四喜也绕着他的床来回乱转。 方维见他脸上豆大的汗珠直直地往下滴,一阵心疼,将他攥紧了, 低声道:“孩子,忍着些。” 卢玉贞很快地出手割掉了一圈腐肉,又用纱布蘸了药, 贴在伤口处。郑祥看得一阵发麻, 扭过头去。 忽然外面一道闪电划过,紧接着便是很响的雷, 离得很近, 像是在耳边炸开一样。郑祥连忙跑到方维身边, 让他捂着耳朵。 卢玉贞很淡定, 将伤口仔细包好了,笑道:“差不多都已经结痂了, 再等几天,就能好透了。” 方谨听了,有些高兴,又想到自己要去昌平,叹了口气道:“干爹,你今天买的羊肉包子很好吃,我到时候能带一些走吗?” 方维道:“带自然能带,可是凉了就不好吃了。夏天也放不住。” 他就转头看着郑祥:“那你替大哥多吃几顿。大哥这就去吃糠咽菜去了。” 郑祥听了这话,眼圈都红了。方维苦笑道:“哪里有你说的那么苦,三顿热饭是有的。真正的苦,你们都没吃过呢,这算什么。” 雨点劈里啪啦直落下来。忽然有一阵咣咣的声音,四喜也叫起来。郑祥道:“有人敲门。” 卢玉贞很纳闷,说道:“这么晚了,怎么……” 方维打着伞去开了门,门外有个人穿着蓑衣,却是王有庆。 他吃了一惊,连忙往里让:“快进里面坐,是不是有事?” 王有庆却摇头道:“方少监,我就不坐了,万岁爷急召,请您立即回宫。” 他心头一震,问道:“是不是乾清宫有什么事?” 王有庆低声说道:“皇后触怒了万岁爷。” 他不好多说,连忙回屋跟卢玉贞说了一下。她点点头,拿了一件夹棉袍子给他披上,小声道:“下雨了,晚上冷得很。”又翻出蓑衣斗笠来。 王有庆行礼道:“嫂嫂,宫中有事,请方少监回去。” 第366章 她发现是认得的人,心里定了定,笑道:“那你们先忙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我去去就回来。” 马车就停在胡同口,方维和王有庆上了车,又低声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王有庆道:“我也不是太知道。今晚是万岁爷设了宴,我在后头温酒,上不了桌子伺候,远远听见乱了起来,再一看,万岁爷就将皇后娘娘推在地上了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听说皇后娘娘一向有宠,何至于此。” 王有庆道:“当时一阵乱纷纷,宫人们就将皇后娘娘扶起来了。万岁爷似乎生了大气,就叫钱公公请老祖宗、督公他们俩过来,又想了想还让叫文书房的齐公公还有您过去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吓了一跳,“文书房齐公公?” 王有庆点头道:“是啊。” 方维心里浮上一个不详的猜想,连忙拉着他的袖子说道:“有庆,你这段时间,务须谨言慎行,什么打牌赌钱,一律不要沾。” 王有庆道:“我本来也不敢做什么。”又问:“宫里是不是要整肃?” 方维道:“我也不知道,只是谨慎些总没坏处。” 他们冒着大雨进了宫,又有提着灯笼的小火者在宫门口守着,一路引着他们去了乾清宫。 宫外灯火通明,方维见皇后散了头发,穿着素服跪在雨里,后面跟着跪了十几个宫人,情状凄凉,心中越发惊疑不定。 王有庆上前禀告,过了一阵又回来道:“老祖宗和督公已经进去面圣了,钱公公说,这会雨大,请您和齐公公先去司礼监值房等着。” 方维点点头,回头望了一眼,一群人淋着雨,木雕泥塑一般。他回了司礼监自己的值房,刚进门,齐永成就跟了进来。 方维见他也是一身雨水,知道是从外面赶来的,连忙请他上座,将门关了,又自己提了茶水吊子给他倒茶。 齐永成眉头紧锁,喝了口茶道:“也没什么军情急报,怎么好端端的叫我赶回来。十几年没遇到了。” 方维便不言语,用手指沾了水,在桌上写了“废后”两个字,又用帕子擦掉。 齐永成吓了一跳:“出了什么样的大事,皇后说废就废。” 方维就问道:“齐公公,这一阵可有什么关于内廷的奏报?” 齐永成想了想,慢慢说道:“这个倒是没有,只是陆指挥刚上了一封奏疏,说是在张寿年的一座别院里起出五具尸骨,查明其中两人是他的婢女拿了钱要和外头的一个和尚私逃,被抓住打死了。其他的尸骨还在查证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问道:“张太后娘娘那边,您有听说过什么吗?” 齐永成谨慎地向外看了看,又道:“没有。不过听说她一直想求见圣上,圣上只是不见。上个月她穿着素服去乾清宫,也被请回了。” 方维转了转眼珠,小声说道:“我猜这次还是因为张寿年的事。” 齐永城道:“这个我也不猜,只是废后是大事,按理说,该是圣上和内阁合议在先,再找我们拟诏书的。” 方维道:“这确实不合常理。只是……” 话刚说到一半,有小火者敲门叫道:“老祖宗请两位过去。” 他们去了陈镇的值房,见他坐在上首,钱公公和黄淮分坐两旁,方维便跪下去。 陈镇摆摆手道:“事情紧急,都坐下说话吧。” 方维见众人皆是一脸凝重,也不敢问,只是低着头坐着。 陈镇用冷冷的目光扫了一遍,又道:“齐永成,你跟方维两个人商量着,先拟一道废后的诏书出来,就在此处拟稿,我看过之后,即刻面呈圣上。” 方维便点头道:“小人明白了。” 齐永成面有难色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此事……是否知会李阁老?” 钱公公道:“不必了。” 齐永成道:“这怕是……” 陈镇将他打断了,厉声道:“不要说什么多余的话。” 齐永成便不言语,又跟方维商量了一会,方维叫小火者上了纸笔,提笔一口气写来。 齐永成看了看,又在纸上点了几处要紧的话,方维一一改过,便呈给钱公公。 钱公公笑道:“两位学问都好,我就差一些了,没什么可改的。”他与黄淮一起审过,又交给陈镇。 陈镇仔细看了一遍,斟酌着说道:“措辞尚且算委婉。”他亲自动手改了几处,又叫方维誊了一遍,便放在木盒里,捧着走了。 钱公公也跟着去了乾清宫。黄淮留了下来,向方维使了个眼色。 方维会意,就跟着他去了值房,将门关了。 黄淮坐下来,低声道:“你猜是因为什么事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以为,大概是张太后娘娘托人找了皇后娘娘,想给张寿年求情,却触怒了圣上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的确如此。圣上十分震怒,与皇后娘娘起了争执,立刻便要废后。” 方维道:“皇后娘娘一向温良贤淑,怎会……” 黄淮道:“她当日入宫,也托的是张太后的人情。她自以为跟圣上是夫妻,其实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。当年胡皇后尚且无过被废,办起来也不难。” 第367章 方维叹了口气,垂头不言。黄淮又道:“我叫人盯了江西会馆几天,的确有些中官在那里出入,我就叫人一一记下来了。” 方维道:“圣上最忌讳内外勾连。” 黄淮笑了笑,又说道:“都是些小鱼,我倒是不想现在就抓,总要放长线钓个大的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说的极是。只是小鱼捞上来炸一炸,也是一道好菜。如今便是个好机会。” 黄淮便看着他,笑微微地问道:“什么机会?” 方维道:“眼下圣上震怒,督公正好用东厂之力,整肃一下内廷。小中官们但凡在外头捞了油水,多半去外头吃喝嫖赌。您照着这名单,先抓几个,最好是乾清宫圣上身边伺候的人,把他们拔除了,再送几个贴心的人进去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我照规矩行事,这样就算他知道了,也没什么话说。” 方维微笑不语。黄淮道:“这个主意倒是好,咱们一则立威,二则除人。” 方维忽然想起什么,心中一惊,问道:“那圣上是否要重新立后?” 黄淮道:“那是自然。圣上已有人选,内阁若是没有异议,便按照老规矩办。” 第204章 女训 方维再回到家, 已经是三天以后了。将近二更天,他去看了一下方谨和郑祥,见他们躺在床上头靠在一起,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, 笑道:“赶紧睡吧,别太晚了。” 卢玉贞听见他来了,也走到厢房来, 笑眯眯地说道:“他们这就睡了,就兄弟俩玩一玩, 让他们玩吧。” 方维就点点头, 俩人到了堂屋。他回头将门关了, 见桌上点着两盏油灯,医案摊在桌上,又有几本崭新的书堆在旁边。他就笑道:“还是去琉璃厂了啊。” 她点头道:“白天我想着到底也是闲着,就出去转了转,买了些东西。”又指着自己的医案笑了:“我再往回翻自己写的东西, 实在粗疏得很。可能太忙了,竟是将两个病人的症状错写在一张纸上了,仔细一看药方不对症, 差点吓得魂都飞了。” 方维见她穿着白色寝衣, 披着一件外袍,头发湿着像是刚洗过, 松松地打了一条辫子披在身后, 忽然心里一动, 笑道:“玉贞, 你这个打扮,倒像是咱们第一回 ……坦诚相见的时候。” 她愣了一下, 回过味来,低下头道:“都过去这么久了,难为你想得起来。” 他却玩心大起,走到她身后,将辫子的梢缠在手里,弯腰在她耳边道:“我可最喜欢你这样打扮了,美得让人过目不忘。” 她往外看了看,小声笑道:“惟时,孩子在呢,正经些。” 方维笑了起来,两只手轻轻给她揉着肩膀,也压低了声音道:“我也不想说很难为情的话,只是那天我心里头怕极了。过了这一关,我才胆子大了一点。” 她抬眼望着他,忽然反手扣着他的手指头,脸转了一下,轻轻吻在他的手背上。一点热从手背直传上来,他弯腰下去捧着她的脸,含着她的嘴唇,温柔地交换了一个亲吻。 他只是觉得不够,又转过去,和她面对面贴的很紧,细水长流地亲着。 忽然她往后退了一步,低下头去,小声道:“大人,我的医案还没写完,我怕……明天我就又忘记了。若是……你先洗一洗,我待会儿就好好服侍你。” 他就笑了,拍拍她的手道:“什么服侍,净说瞎话。你用功就是,我不该打扰你的。” 卢玉贞提笔写了两个字,他就将油灯挪了挪,笑道:“别把头发燎了。”又给她倒了杯热茶。 她默默地写着,又道:“医案只能补,不能改,都是我一时心急,写毛糙了。” 方维便也坐下了,从书架上取了一本《大宝箴》来看。过了一会,她就停了笔,忽然问道:“我今天在琉璃厂,听说皇后被废了,是不是那天……” 方维将手指在嘴唇上点了点,答道:“是的,不过这事便不要议论了。” 她叹了口气:“原来世上的事都是一样的。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后娘娘,被人说不要便不要了。男子休妻,简简单单就办了。世人听说了,只说那女子不贤。” 他知道她心中有所感,只默默地听着。她又说道:“女子活着怎么这么难呢。我自个就不说了。师娘那样厉害,若是当年我师父被逼着将她休了,也回不去娘家,可不是死路一条。” 他柔声安慰道:“玉贞,你就不要多想了。这都是命。也有富贵命,出身好,嫁得好,儿女孝顺,一生顺遂的。” 她摇摇头道:“大人,那个太难了。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,也各有难处,总要忍了这个忍那个。前半辈子靠娘家,后半辈子靠夫家,一个不牢靠,也就完了。” 他说道:“我也做不了什么,只是你跟我在一起,就不需要忍。我要是不牢靠了,你也可以不要。” 她就笑起来,低头将医案收了。方维忽然问道:“玉贞,你是大夫,我正有个事想问你。” 她就愕然地问道:“什么事?是有人生病了吗?我可不能隔空断症。” 他想了想,说道:“假如有几个人,都是面黄肌瘦的,只剩下一口气了。你是大夫,里头有个人,特别可怜。可是你手里只有一根人参,是要给那个人都吃了,剩下的人各凭天命吗?” 第368章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,犹豫了一会说道:“要是你,就全都给你吃。” 方维道:“不是我。比如……是个身世很惨的小孩子。” 她想了一阵,又小心地道:“可是这几个人都很可怜,我实在见不得他们也死了。要是人参在我手上,大概……我会煮成汤,给每个人都喝一碗,再吊上几天,说不定就有人来救呢。” 方维听了,有些意外,嗯了一声,闭着眼睛不说话。忽然他睁开眼睛,眼神中精光大盛,站起身来笑道:“就说你是小福星,你总能在想不到的地方点醒我。” 她愕然道:“怎么了?” 方维上前来,捧着她的脸轻轻亲了一下,微笑道:“我的命是真的好。” 他出门去,到了厢房,方谨已经趴着睡了。他就叫了郑祥出来问道:“蒋太后娘娘的那本《女训》,刻了版没有?” 郑祥道:“刚换了新木头,刻是刻完了,还没有上墨付印呢。” 方维想了想,说道:“你回去跟经厂掌事说一声,能不能让工匠们赶紧印出三十本来,给我送到值房去。” 郑祥道:“这也不难,他一句话的事。只是这书还没有经蒋太后娘娘审阅过,印这么多出来,总不大好。” 方维道:“这事十分要紧,你跟他说一声就是了,简单钉一下,我明天下午就得用。” 第二天下午,宫女们陆陆续续来到御药房后身的学堂里。每个人眼前的桌子上,已经摆好了一本《女训》。 方维见人都齐了,便叫上课。宫女行过礼,他就肃然道:“大家的功课,已经有些成绩。我朝女子,当奉行妇德闺范。这本书乃为蒋太后娘娘所著,内有十二篇,曰《闺训》、《修德》、《受命》、《夫妇》、《孝舅姑》等,通篇皆是立纲陈记之言。” 宫女们面面相觑,有胆大的又道:“方少监,您已经带我们学了四书五经,已经学得很是不易,这一本又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这是蒋太后娘娘的训喻,你们须牢牢记住,绝不可有半点怠慢之心。我今日先在课上通讲一遍。” 他打开书本,带着她们仔细读了一遍,又连带着《孝经》一起串讲。看她们有些茫然,又将要紧的提纲挈领之处指出来,让她们依样画葫芦地造了句子。 不一会就到了一个时辰。方维并不着急下课,走到各人桌子前面,一个一个地让她们讲经义,遇到释义不明的,又慢慢讲解。 太阳快要落山了,他看一众宫女都有些累了,又正色道:“这本《女训》乃是圣母皇太后教导,你们要时时记诵,最好能通篇倒背如流。”才叫下课。 宫女们慢慢走了,陈小菊便留了下来,方维又给她指点一番,叫她熟读默背,千万不可怠惰。 等小菊也走了,他回过头,忽然看见金英和谢碧桃俩人还在,便问道:“你们还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吗?” 金英跟谢碧桃低头只顾着抄写。听他这样问,金英抬起头来,为难地答道:“方少监,这本书我没法带回去,我……得抄在纸上,一张一张分开放。” 方维愕然地望着她,忽然想起她是张太后宫里的宫女,心下了然,微笑道:“是我考虑得不周到了。”又向外望了望,“天快黑了,我也来给你抄一抄。这样快些。” 他取了纸笔,说道:“那我抄最后面《慎静》、《节俭》两章。”他落笔很快,不一会就将四张纸递给了她。金英捧着纸看去,见满目是端庄稳重的小楷,不由得赞叹道:“原来少监不光大字写得好,小楷也写得这般庄严,我是第一次见,实在是劳烦您了。” 方维将纸笔收了,忽然心里一动,转身问道:“金英,上次我给你写的三张书笺,是《孝经》的一些心得,你没收到吗?” 金英吃了一惊,说道:“碧桃是给我了,是您口述,她执笔写的啊。”便从书里翻出来递给他看。 他拿起三张花笺,见字体秀丽柔和,果然是谢碧桃的笔迹,心中暗暗吃惊,便转身看着谢碧桃。 谢碧桃也站了起来,见方维拿着花笺,眼神直直地看着她,身体一震,脸色骤然白了下去。 方维见她的眼神有些慌乱,又有些凄然,脸一点一点涨红了,连带脖子也一片红,心下忽然洞明。 谢碧桃支支吾吾地道:“金英,我抄完了,咱们赶紧走吧。” 金英看看她,又看看方维,连忙道:“我……碧桃,咱们不顺路。”她抱起书本,飞也似地走了。 方维在后面叫道:“金英,你的这几张纸……”她竟是连头也没有回。 谢碧桃呆在原地,方维咳了一声,慢慢走到她身前,将花笺放在她眼前的桌子上,说道:“谢姑娘,这几张纸上写的东西,还算有用,你再拿给她吧。” 谢碧桃嗯了一声,想抬手去拿,手指头却像被千斤重的担子坠着,一时抬不起来。方维小声说道:“谢姑娘,我的字并不好,一味端方朴素。姑娘若是学字,另选他人为师,更适合些。” 谢碧桃低垂着头,方维见她一滴滴眼泪落到地上,取了帕子想递给她,又想了想,慢慢将帕子放在桌子上,就转身要走。 第369章 她忽然抬起头,伸手提起笔来,决然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。方维在黄昏的微光仔细看去,是“阮有芷兮澧有兰”七个字,笔迹竟与她原来的婉约风范全然不同,却有三分像他的。他心中一酸,脚下便停住了。 沉吟了一下,他也提笔在旁边写了七个字。谢碧桃见“知君用心如日月”一个字一个字地落下来,心如刀割一般。 半晌,她将方维的帕子推给他,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帕子擦干了眼泪,颤着声音说道:“恭喜少监,贺喜少监。” 方维点点头,微笑道:“我……快要成亲了,她是宫外的人,心地特别好。到时候我带喜饼过来,会分给你们的。” 她就含着泪看着他,小声道:“那太好了。” 方维就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,将那张纸一把火烧尽了,缓缓道:“谢姑娘,你多保重。你我是师生,希望你们每一个都好好的。” 她点了一下头,又微笑道:“祝你们俩白头偕老,永结同心。” 第205章 名额 方维带着两个随从, 稳步走进文渊阁后身李孚的值房。李孚正坐在书案前,聚精会神地看奏折,见他来了, 勉强笑了一下, 又客气地请他坐。 方维便摆摆手,将手中的制书亮给他看,微笑道:“阁老, 册封皇后制,还请迎候。” 李孚点点头, 又去隔壁屋子叫了严衡过来。两个人一前一后恭恭敬敬地跪下去。方维宣制完毕, 李孚叩头道:“臣已知晓。还请公公回禀万岁, 臣这就请严大人拣择吉期,并让礼部和工部准备。” 方维道:“兹事体大,还请诸位大人多多费心。” 李孚挣扎了一下,才爬起来。方维见李孚脸色暗沉发黑,是气血不足之状, 犹豫了一下,也不好多问。他将制书双手递给李孚,想了一想, 又道:“阁老日夜操劳国事, 为万岁爷分忧,只是也要保重身体才是。” 李孚愣了一下, 道了谢, 又慢慢说道:“我这里还有些折子要看, 请严大人送方公公出去吧。” 严衡笑眯眯地送他出来。方维见他神色舒展, 笑道:“此次册封皇后,也是大事, 礼部各位刚忙完科考,还没来得及歇一歇呢。严大人又要辛苦了,少不得劳烦您。” 严衡道:“万岁爷交办的事,便是礼部应当应分,责无旁贷的职责。我们做臣子的,如何敢道辛苦。” 方维点点头,两个人向外面走了几步,严衡又开口道:“我听说,这次是万岁爷金口点了名,要方少监主理封后大典的,说是上次殿试的差事办得极好,尊贵体面。” 方维摆手道:“哪里哪里。殿试的事,也是严大人沟通内外,夙兴夜寐,事事想在前面。” 严衡笑道:“殿试的事倒是其一。我去面圣的时候,万岁爷心中已有主张,也问了道长们,问卜下来便是“天圆地方,上上大吉”,所以选了方娘娘入主中宫。他跟我们说了这句,又笑着说道,方倒是个好姓氏,正好公公你也姓方,主理典礼最为合适。” 方维便笑了,小声道:“我福运浅薄,怎么担得起。” 严衡送他到了门口,又道:“听说公公不日即将娶亲了。贤伉俪郎才女貌,恰是天生的一对。届时的喜饼,我们也是要吃的。” 方维心中暗暗吃惊,礼貌地躬身答谢过了,笑眯眯地答道:“喜饼自然要送到文渊阁来。前一阵子,万岁爷已经找了吏部会推阁臣。严大人独占鳌头,满朝皆知,入阁指日可待。” 严衡听了这话,更是红光满面,着实客气了一番,才转身回去。 方维回到自己的值房,坐下来刚刚喝了盏茶,就有小宦官进来通报,说宫正司的姜宫正到了。 他赶忙起身到门口迎接。姜宫正是位接近六十岁的女官,穿着一件花绣精美的外袍,头发已经花白,脸上有些皱纹,人很瘦削。她在宫中已服役了四十余年,历经三朝,沉稳干练,故而阖宫上下,无不敬重。方维便微笑行礼道:“姜姑姑。” 姜宫正身姿挺拔,只微微点了一下头示意,方维便恭恭敬敬地请她上座,自己坐在一边,又亲自去斟茶。 她就客气地说道:“怎么好让方少监亲自倒茶。论职位,我只是正五品,少监却是从四品。” 方维笑道:“在我这里却不讲求这个。姜姑姑是正五品,无非是祖宗规矩,女官最高不过五品而已。姑姑在宫内威望昭著,众人皆服。我是小中官的时候,便听说姑姑人品清正,赏罚分明。” 姜宫正本来是板着脸,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,沉静地说道:“少监谬赞了。” 方维将茶水端了上来,又低声道:“姑姑这次来找我,想必是为了封后大典的事吧。” 姜宫正点点头,正色道:“少监是聪明人。这次大典,来得有些急了。我思前想后,只怕准备得匆忙,出了什么岔子。皇后册宝什么的,工部与礼部自然承制,只是司赞、尚仪的女官人手不足。再加上皇贵妃带宫中妃嫔参拜,加上外命妇入宫朝拜,也要女官接引,都少不得人。” 方维道:“典礼是大事,出不得差错。姑姑估算着大概要多少人手,只管吩咐。我听您的就是了。” 第370章 姜宫正想了想,缓缓说道:“我昨天细细盘点了一下女官数目。六局这三年都没有选进新人了,去年去世一位,年老回乡三位,合计是四位出缺。原来想着皇后娘娘亲蚕礼之前举行考试。不料有些变动,大典在即,急需补人上来。向来女官选拔,以民间良家女或无夫妇人为主,从宫女中也有录取。如今从民间选人已经来不及,我听说方少监也在教导一批宫女,便只能从中择优了。” 方维便将上课的名册取了出来,双手递给姜宫正,微笑道:“这批宫女十分好学,人也都很精干。” 姜宫正从头看到尾,脸色平静,又把名册放到一边,微笑道:“宫中选女官,先以贤德为要,人品要端正,读书也要有悟性。毕竟当了女官,按老规矩便不能黜落,所以这空缺极为宝贵,选人还是宁缺毋滥。我看这里头有不少年轻的宫女,大的不过十八九,最小的才十一岁,只怕是没见过世面,不够稳重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说道:“姑姑说的极是。听闻姑姑御下有方,女官们的行为举止,都堪称后宫女子典范,是最规矩不过的。姑姑若是不放心,可以当面设考场,像是殿试那般,一边看学问修养,一边看仪态气度,就万无一失了。” 姜宫正听他说得有道理,便点头道:“方少监说得对,这样最稳妥。”她想了想,又道:“方少监也教习了她们一段时间了,可有看着好的学生推荐?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见姜宫正十分严肃,便道:“手心手背都是肉,这名册上全是我的学生,总不好厚此薄彼。再说,女官考试,都是要皇后娘娘亲自遴选的,哪里轮得到我来说三道四。” 姜宫正道:“少监你说的是正理,倒是我冒撞了。如今方娘娘还不曾正位中宫,女官的事,怕是要劳烦蒋太后娘娘亲自选定了。” 方维道:“正是。姑姑在蒋太后娘娘面前,一向很得赏识。如今正逢封后大典的盛事,姑姑去请懿旨,想必是最合适不过的。” 姜宫正做事十分利落。五天后,皇太后懿旨下来,择吉日于慈寿宫亲选女官。 方维拿着那本《女训》走进宫女讲习所。他朗声宣读了皇太后懿旨,宫女们有些消息灵通的,已经得了信,并不惊讶。方维见小菊神色有些慌张,便微笑道:“今日便不考较别的功课了,也来不及。只考你们《女训》背得怎样。” 他走下去,一一看着她们背过来,见大多都能熟记了,略放了心,又说道:“写文章,破题承题十分紧要。大家在行文时,要多引用《女训》中的箴言,以忠孝为纲,便不会离题万里了。” 他又让她们站到屋外,按高矮列好了队,亲身示范。教她们见了皇太后,如何站立,如何跪拜,如何答话。宫女们知道这是他教的最后一堂课了,也都有些恋恋不舍。 他走到金英面前,见她略微有些驼背,便伸出手去,用戒尺敲了敲她的脊背,微笑道:“金姑娘,你站得不妨挺拔些。头再抬高一点点,显得人精神。” 金英点点头,小声道:“谢谢先生指点。” 他就叹了口气道:“我可不是什么好老师。不过是几个月的工夫,一共没教过你们几堂课,学问也有限。读书是一辈子的事,不管你们考取与否,都要记得用功,你们的学问比起宫正还差得远呢。若是没考取,也不要紧,你们年纪都很小,千万不要丧气。前朝有一位宫女到了三十岁才考上女官的,也是大器晚成,后来做到了一局掌印。” 小菊含着眼泪看着他,他咳了一声,又慢慢说道:“你们也不要看得太重,记得举止要端正,言语要大方,写字要干净利落。” 天要黑了,宫女们还围着他,有请教书本的,有问礼仪的,停不下来。他耐心地一一解答,又跟她们比划着讲明白。 他看她们在黄昏的微光里一个个离去。小菊也向他告别,他就笑道:“你一直是聪明的孩子,把在家的机灵劲儿拿出来就好了。” 小菊就笑着走出门去。方维回头,见谢碧桃还坐在屋里,脸色暗沉,便问道:“谢姑娘,你怎么了?” 残阳从窗户里照进来,将屋子照得一半明一半暗。风吹过来,吹动桌子上的一本《女训》,哗哗乱响。她坐在暗处,望着他默默不语。 方维见她不答话,起了疑心,走上前去,忽然发现她的手放在膝盖上,抖个不停,连忙问道:“你是不是……有点害怕?没什么好怕的,不要太在意了。” 谢碧桃笑了一下,笑得很勉强,小声说道:“我……我没什么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谢姑娘,我看你脸色也不大好。赶紧回去歇着,明日一早,便要到宫正司那里列队,等着往慈寿宫去呢。” 她就扶着桌子站起身,将那本《女训》拿了起来,向门外走。方维正在低头收拾东西,忽然看到她被门槛绊倒了,整个人倒在地上。 他赶紧上前,将她扶了起来,又问道:“你没有伤到吧。”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,望着他笑道:“我没事的,不用挂怀。” 第371章 方维见左右无人,小声道:“是不是……你妹妹的事?” 她就点点头。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谢姑娘,你也不必太忧心。我在外头问了一下,再等三五天,新的药材就能到了,到时候我多拿一些过来,你再托人送进去。明日遴选,你在这些宫人里头,论学识修养都是出挑的,只要好好应试,胜算不小。” 她点了点头,抱着书起身。方维见她走路的脚步略有些虚浮,又道:“你没拿灯笼,我送你一程吧。” 她愕然地望着他,他转身取了灯笼,微笑道:“我就想着今日得讲到很晚,说不定夜里才能回去,所以拿了一只过来。你明日要遴选,要是路上再摔倒了,伤了膝盖,只怕在皇太后娘娘面前失仪。” 她望着他,张了张嘴,没有出声。方维笑道:“别客气推让了。我作为先生,也就只能送你到这里。你的路,自己慢慢走就是。” 夜凉如水,宫里的长街被一片黑暗笼罩,白天的红墙黄瓦,夜间都看不到了,只有浓重的黑。 她慢慢地往前走着,方维在她斜后方三步开外,手里提着灯笼。他没有发声催促,而是控制着步伐,离她不远也不近,让灯笼的光堪堪照着她的脚下。 她一路上也没有回头,只是低头望着眼前光照出来的影子,斜着长长的一条,她走一步,影子也向前走一步,像是她在追这个影子,却怎么也追不上。 她脚步很慢,可是这条长街也终于有尽头。到了自己的住所前面,她停下了脚步。 她转头福了一福,微笑道:“谢谢先生。”他便点点头,转身大步离去了。 夜深人静,他敲开自己的家门,先去厢房看方谨。 卢玉贞指着箱子道:“大人,他是好得差不多了,东西也都收拾好了,只是……” 方维见她一脸忧惧,便安慰她:“我过些日子就忙不开了,也就这几天还有一点空。我请了一天的假,亲自送他过去,一定平安无事。” 方谨也笑道:“干娘你只管放心,我皮糙肉厚,这点苦不算什么。”又揽着郑祥:“你在家要好好孝顺,知道不知道。” 郑祥眼里含着一包眼泪,拼命点头。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如今不过就去个昌平,整得这样大动静。你们都是经过事的人,不管以后去了天南海北,都不要怕。” 方谨默默点头。方维打开箱子,见除了衣裳和伤药,林林总总带了不少吃食点心,一阵心酸,苦笑着搂住方谨,又道:“吉壤那边的管事们经常要进宫,给内官监报进度的。你若是得了空,就搭他们的便车回来。” 方谨支支吾吾地道:“干爹,我就有一件事放不下心。” 郑祥笑道:“大哥,我知道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我会尽力。” 他和卢玉贞进了堂屋,见她闷闷不乐,又拉着她的手,微笑着说道:“我去南海子,也不见你这样忧心。” 她斜了他一眼,“大人你怎么说这样的话,没有良心。” 他就笑道:“孩子大了,总是要走的。我们中官虽然与寻常人不同,可是也有不少外任的差事,监枪、监军、监矿这些,各地都有。方谨这是头一次出门历练,也是好事。” 她就颓然地坐下来,“他刚好了才几天。今天我带他俩出门上街,买吃的买喝的,总觉得样样都不够。看他吃得那样香甜,也许是年纪大了吧,想到要分开,总是伤心得很,舍不得。” 方维笑着指了指自己:“你哪里年纪大了。我才真是老得厉害,看我这白头发,眼角这皱纹。我娶你,那是老汉配娇娥,就怕你嫌弃。” 她被逗得笑了,又道:“我准备了一床好些的铺盖,明天也带上。那里只怕有虱子,还要拿些药粉。” 他就笑道:“玉贞,不要太操心了,我心里有数。”他忽然将她搂在怀里,低头道:“你也是小姑娘呢,我照顾他们不用说了,也得照顾你。” 第206章 吉壤 方谨喝了最后一点面汤, 将碗放下,站起身来。四喜扒着他的裤腿,呜呜地叫着。方维便微笑道:“它可舍不得你啊。” 方谨蹲下身去, 沿着它的背从头摸到尾巴, 小声道:“四喜你乖,我有空就回来。” 四喜像是听懂了似的,默默放开了爪子。方谨叹了口气, 提着箱子道:“干娘,我得走了。” 卢玉贞上前又给他紧了紧外袍, 苦笑着向外摆手:“去吧, 别耽误了。” 方维走在中间, 被一左一右夹着。父子三个在清晨的薄雾中,沿着宫里的长街去往神宫监。方谨拉着方维的手,犹豫了一下,问道:“能不去给曹公公磕头吗?我见了他就犯恶心,三天吃不下饭。” 方维冷冷地说道:“不能。你不光得去, 还要脸上带着笑,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,嘴里要说吉祥话。” 方谨便不言语了, 又小声说道:“凭什么。他那么贪财好色。” 方维道:“凭他是你的上官, 官大一级压死人,凭他一句话, 就能把你发落到昌平去。咱们做中官的, 这辈子就练一个忍字。小不忍则乱大谋, 忍到牙咬碎了, 还要接着忍下去,等着该出手的一天, 才能出手。” 第372章 方谨道:“那万一等不到那天,人就死了呢,不是白忍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那也没法子,都是命。”又看着郑祥:“最近在经厂那边怎么样?” 郑祥道:“掌事对我很好,我在他那里还看了一些书画孤本,很有意思。太后娘娘的书也印得差不多了。” 他就点点头,带着方谨去拜见了曹进忠。方谨进了门,立即收敛了神情,态度很恭谨,直截了当地叩头谢恩。曹进忠没有跟他多说什么,只跟方维客气了两句。 他们从神宫监出来,方维小声说道:“我要了两匹好马,咱们骑马去。” 方谨还没说什么,郑祥道:“干爹,你会骑马,我怎么不知道。” 方维揽着他笑道:“孩子,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。”又问方谨:“你行不行?” 方谨道:“倒不是不行,只是我这屁股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屁股全好了,别偷懒想坐车。咱们得多练练。” 正说着,忽然看见姜宫正带着二十余名宫女沿着长街走了过来,恰恰跟他们在路中间相遇。 太阳已经出来了,路面上撒过水,闪着金光。她们整齐地排成两队,方谨一眼看见了陈小菊,梳了简单利落的双丫髻,站在队伍的最末尾。她头上没有什么珠翠首饰,只插着一根方头铜簪子,比起打扮精致的宫女们,显得格外寒酸。 方谨已经多日没有见到她,只觉得她眼睛格外明亮,脸颊红扑扑的,说不出的娇艳动人。她脚下没有乱,转身冲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,却忽然看见了他手里的箱子,脸色一下子变了,眼神又惊又疑。 方维连忙上前道:“姑姑。” 姜宫正便停下了,问道:“方少监这是……” 他不动声色地将箱子拿到自己手里,又道:“我去昌平办一趟差事,今天便不当值了。” 姜宫正微微点头道:“少监辛苦。” 他扫了一眼人群,宫女们见到他,十分亲切,不少人都微笑起来,却不敢交头接耳。方维的眼光从队头看到队尾,忽然发现没有谢碧桃,心一下子沉下去,问道:“是不是有位姓谢的姑娘没有来?” 姜宫正听了这话,便冷下脸道:“正是。时辰到了,不见她来,便按缺考处置了。” 方维心里有些着急,说道:“姑姑,大概是病了,或是起晚了,能不能再……” 姜宫正脸色阴沉,抱着手道:“方少监,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,想是平日对她们太过宽仁。今天是太后娘娘遴选的日子,她都敢迟了,若是选中了,封后大典上她也迟了怎么办。这样的人,我便是有十个胆子,也如何敢用她。” 方维无话可说,只好叹了口气,点点头道:“姑姑说的是,是我平日没有教好。” 姜宫正道:“那我们便不妨碍少监的差事了,慈寿宫那里,太后娘娘命我们设了桌椅,当面考试,一切只看她们自己的造化。” 方维便点头微笑,躬身行礼道:“姑姑慢走。” 方谨与陈小菊目光交汇,千言万语无从分说,眼神像是要黏在她身上一样。见她走远了,才慢慢回过神来,郑祥推了他一把,笑道:“大哥,眼珠子掉出来了,还不捡一捡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方谨却呆呆地站在原地,小声问道:“我看别人都戴着金钗珠钗,穿的也光鲜,她这么寒素,万一……” 方维道:“你放心。蒋太后娘娘以前在湖北王府里的时候,有些侍女打扮得太过,她便不喜欢。小菊年纪小,素净一点也不妨事。” 方谨放了下心,点点头,又低头跟郑祥耳语了几句。郑祥道:“这个好办。” 方维见他们嘀嘀咕咕的,便问道:“你俩有什么私房话?” 方谨道:“没什么。” 他们出了宫门,有小火者牵着两匹马过来,方维看方谨上马跑了两步,并无大碍,便放心地翻身上马,低头微笑着看郑祥:“你没事的时候,也跟御马监的人学一学骑马,不能总是坐车。” 郑祥点头道:“我会的,干爹。” 方维勒转马头,带着方谨一路向北疾驰而去。他们过了午时,才到了吉壤。 离得很远,便看见天边一小片尘土飞扬。方维笑道:“想必是这儿。” 走得近一点,只见数千工匠在平日挖出的一个大坑中忙忙碌碌。那坑又深又阔,长约千尺有余。人在中间劳作,一眼望去,如蝼蚁一般。天有些热起来了,工匠们大半都穿着破烂的布衫,有些年轻力壮的索性光了上身。有的在调石灰,有的在搬石头,也有的提着滚子在夯实土方。 方维见旁边用土坯搭了几列低矮的土屋,外头又有几处遮阳的棚子,最中间的一个棚子最大,几个中官在里头坐着喝茶。其中一位穿着大红色洒金曳撒,地位超然。方维知道是这边的掌事,就下了马,带着方谨过去见礼。 方维在宫中打听过,知道他姓马,是内官监放的外差,就走到他跟前,行了个礼。 第373章 马公公眼光扫过,见他穿着青色贴里,头上戴着平巾,满脸尘土汗水,只当是宫里来传信的小中官,并不以为意。忽然听到他说自己是司礼监少监,又拿出腰牌来,脸色就变了,站起身来还礼,态度也恭敬了许多。 方维跟他攀谈了几句,又将方谨叫过来,小心翼翼地呈上文书。马公公看清楚了,脸上堆上笑来,点头道:“既然是少监的干儿子,万事好说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儿子没吃过什么苦,人难免娇养了些。马公公看他哪里不对的,只管用心教。我过几天再过来,若是有些进益,那都是马公公教导有方。” 马公公摆手笑道:“哪里哪里。我看这位小方公公朴实谨慎,想必是少监教出来的,一定能干得很。小方公公愿意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,荣幸之至。” 方维跟他客气了一番,马公公便叫人过来道:“赶紧给这位小方公公安排个好些的住处。” 不一会,一个小火者带着他俩进了后排的一间空房。方维见里头是土炕,旁边胡乱摆了些盆架桌椅等家具,都是残破陈旧的,心里暗暗叹气。方谨却并不在意,将铺盖往炕上一放,用袖子擦擦椅子,请方维坐下来。 方维环视一圈,叹了口气道:“这边跟宫里自然没法比。夜里蚊虫必多,说不定还有跳蚤。晚上睡前将你干娘给的药粉多撒一些。早晚天气很凉,被子记得盖好。工地上有人做饭,倒也罢了,一定要吃热的。” 方谨见他眉头紧锁,便笑道:“干爹,你放心。我可不是吃不了苦的人,这里好歹有瓦片遮头,有吃有喝,我怕什么。” 方维见他脸色平和,并没有慌乱,也稍微放了心,便拉着他的手道:“孩子,历练都是少不了的。这里山高路远,凡事你自己留神。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无。你既然是长随,事事听上官的。我看这边也有几十个中官,你嘴上甜一点,千万不要说话冲了人。工匠那边,一定要宽仁些。眼下马上就到夏天了,多让他们歇一歇,小心中了暑。他们有犯错的,得饶人处且饶人,只不要苛求。干爹在宫里得空了,便过来看你。” 他一边想着一边说,只怕想得不周全。方谨就一一点头应下了,又看窗外的日头正在往西走,连忙说道:“干爹,你赶紧回去吧,不然天黑回不了城里,路上只怕不方便。你晚上赶路,我更不放心。” 方维将一包散碎的银子和铜钱掏了出来递给他,微笑道:“这个你好好放起来,别露在人眼前头。偶尔拿钱出来请客,也别太招摇。我先不急回宫去,你跟我出去外头一趟吧,我带你去见个人。” 方谨有点纳闷,问道:“这里您还认识什么人吗?” 方维点头,又正色道,“这可是我的至爱亲朋,是时候给你介绍介绍了。” 他们又骑上马,往北慢慢走了不到一炷香的工夫,绕了个弯子,远远看见山脚下有几座高高的汉白玉牌坊,并有几座巍峨的宫殿。方谨道:“干爹,这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这便是先帝的陵寝了。” 他们在陵前牌楼下了马。方维带着他一路走进去,竟是寂寂无人。 方维知道当今圣上并不来这里参拜,所以守陵的中官净军多有懈怠。他们沿着神道走去,石头骆驼与麒麟默默地拱卫在两旁。 忽然,方维停下了脚步。在一座石马的后身僻静处,坐着一个闲汉。他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皂色麻布宽衫,腰里系着一条深蓝色绢搭膊。头上戴一顶旧毡帽,帽檐压得低低的,手里却玩着几根长草,正在将它们编成一只蚂蚱。 方维立在原地,默默望着那个人。方谨见他神色凄然,开口问道:“干爹,这是……” 他走上前去,在闲汉面前站住了,一动不动。那人愕然地抬起头来。方维的身体挡住了光,那人眯着眼睛瞧着他的脸,忽然浑身一震,将手里的草编蚂蚱扔在地上,站起身来将他抱得很紧很紧。 方谨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俩。过了一会,方维才恋恋不舍地松开了高俭,又对着他说道:“赶紧跪下,叫二伯。” 第207章 遴选 方谨稀里糊涂地跪了下去, 叫了一声“二伯”,又懵懂地看方维。高俭看了方谨一眼,笑道:“这就是你家的老大, 跟你快一般高了。” 方维摸了摸方谨的脑袋, 笑眯眯地说道:“他叫方谨,安南上贡来的,今年十三岁了, 如今在吉壤那边做个长随。” 高俭拉着他的胳膊,叫了一声“好侄儿”, 便让他起身。 方维揽着方谨笑道:“这位高公公, 是我最亲厚的哥哥。你见了他, 一定要恭恭敬敬的,比对我还要恭敬三分。” 方谨听得更加茫然,方维笑道:“你只管听着,照做就是了。”又叫高俭:“二哥,咱们两个出去说几句。” 高俭四周望了一望, 说道:“这里不方便,只怕被人瞧见了。” 方维就点点头,小声道:“咱们骑马出去。” 他们几个人默默走出大门去, 高俭见了这两匹马, 就抚掌笑道:“好马。” 第374章 他将那顶老旧的毡帽摘了下来,随手扔到方谨怀里, 说了一句:“好侄儿, 给我看着这顶帽子。” 他眼光落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。这匹马毛色油亮、通体匀称, 正不耐烦地拿着前蹄刨地。他扯住缰绳, 马便在他手中奋力乱挣,高俭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, 顷刻间马匹长长地嘶了一声,四蹄翻腾,长鬃飘扬,一人一马向着后山疾驰而去。 方谨见他刚才还像是市井闲汉,此刻仿佛变了个人,风姿洒脱飘逸之至,惊得嘴巴都合不拢来,喃喃道:“好俊的骑术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二伯学骑马的时候,我还在地里刨食呢。他可是领过兵的人,手上杀过几百号鞑子是有的。” 方谨眼睛越睁越大,方维道:“孩子,你在此处等着,别乱跑。我去商量点事情,回头就来。” 他也跨上马,沿着那条路追了上去,不多时,就看见高俭在半山腰一处略平坦的地方,勒着马回头等他。 他笑道:“二哥,我也还勉强跟得上。” 高俭拍拍马头,翻身下来,将马拴住,自己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,在旁边拍了一拍,方维便也在他身旁坐了。 方维笑道:“你风采不减当年。” 高俭笑而不语,仔细打量了他几眼,才慢慢说道:“芳儿,自打你去了南边,我担心得很。后来听说你回了宫,我才放心。二哥如今没大用,百无聊赖,照顾侄儿还是行的。”又指指山下。 方维往下面看去,见吉壤工地里的一举一动,都尽收眼底,愕然道:“二哥,你怎么知道……” 高俭抽了一根狗尾巴草,指着下面的人来人往,淡淡地道:“我在南京那几年,天天就是琢磨别人求我办什么,我求别人办什么,累心得很,仔细想来,倒不如在宣大军中一半痛快。” 方维笑道:“二哥,你干得挺好。前一阵宁六想谋你那个职位,督公还说他远远不及你。” 高俭冷笑了一声:“广东的宁六?那是纯纯的酒囊饭袋,也做了一省守备,可见宫里实在是没有人可用了。” 他见方维微笑不语,又说道:“这些日子,我只管吃喝睡觉,终日发呆,也不与人交谈,渐渐别人也就拿我当傻子,有些事聊起来也不背着我。你回司礼监,我就是听他们议论的。你想让我看顾着大侄儿,我自然责无旁贷。反正我整日闲着没事干。以前我能给的多,如今也没什么了。” 方维眼睛定定地在他脸上看来看去,见他神色平静,便微笑道:“我带他过来,是想着他也能照顾你。实不相瞒,你大侄儿在宫里惹了点事,被发配到这里了。” 高俭哦了一声,方维把小菊的事掐头去尾讲了一遍,高俭拍掌大笑道:“我说呢。果然是性情中人,你这儿子养的不错,我喜欢这样的。”又对着他笑道:“咱们家从干爹开始,倒是三代的大情种。你和卢姑娘的事,也不要耽搁了,别辜负了真心。儿子都有心思了,你还犹豫什么。” 方维忽然有点害羞,低下头去踢开了一块石子:“二哥,我们两个挺好的,商量着夏天定个日子,就成亲了。到时候叫你过去,好好吃一次席面。” 高俭摆了摆手道:“我这个样子,去了别人问起来,也难编个理由。弟妹是少见的好女人,你有福气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 方维见他言语中不尽萧索之意,便从怀里掏出个铜质的酒壶来,笑道:“二哥,我专门给你带过来的。你若喜欢,我以后叫方谨多带给你。” 高俭看见,眼睛就亮了,拔了塞子,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,长出一口气道:“痛快痛快。” 方维也接过去喝了两口,他不惯喝烈酒,酒入喉咙,辣气泛上来,便咳了两声。他用袖子擦了擦,又道:“我最近要想法子对付一个人了。” 高俭并不意外,肃然道:“芳儿,你可想好了?这事极为凶险,稍不留神……” 方维便点点头道:“没有千日防贼的。他一日不放手,我的心一日就得悬着。为了家宅平安,再难也要赌一次。” 高俭笑微微地道:“我有什么能帮上忙的,你只管说” 方维小声道:“他虽顾忌你,到底养了你许多年。他的软肋,你可知道?” 高俭道:“他的亲信,你大概也知道。宫里衙门的掌事,一大半都是他弄上去的,一时半会也难铲除干净。徐徐图之,不要冒进,出手就要见血。內官监和御用监是大头,别的都好说。” 方维低头想了一会,又肃然道:“爷爷去世前,说他跟太子暗地通消息,这事你知不知道?” 高俭道:“太子的伴读,多半是他选的,若有这事,也不意外。” 方维便默然不语,微笑着拔了几根长草,在手里编着,不多时也弄成了一只蚂蚱,手里提着递给他:“二哥,我赔你一只。” 高俭托在手掌心里看了看,就笑起来,两个人转头默默地看着天边,太阳被几团浓厚的云笼罩着,却从缝里透下几道光来,洒在地上。远处是连绵不断的麦田延展到天边,尽头却是灰糊糊的一片,那里是北京城,是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所在。 第375章 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方维走进自己的值房。小宦官进来倒水。 他洗了洗手,问道:“昨天可有什么人找我?” 小宦官道:“昨天早上倒是没什么,傍晚的时候,太后宫里头的一位公公过来找过您,我跟他说您不在,他就走了,留下句话,说等您回来就到慈寿宫去,娘娘有话要问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默默将脸又洗了一遍,整理了仪容服饰,就径直往慈寿宫去。 慈寿宫的掌事太监是蒋太后从王府里带过来的,方维原也认识,恭敬地打了个招呼。掌事笑道:“昨天太后娘娘考完了那些宫女,就要叫你过来,偏巧你不在。我替你回禀一声。” 方维见他一脸笑容,原本心里惴惴不安,当下放松了些。过了一阵,掌事出来道:“你进去吧。” 慈寿宫中一片安静。鼎炉的上口飘着丝丝缕缕的香气。蒋太后坐在上首,两边都有华服宫女打着扇子。 方维就在她面前跪下叩头道:“拜见太后娘娘,娘娘万福金安。” 蒋太后便道:“起来吧。” 方维起身,蒋太后打量着他,笑道:“这许多年了,老成了不少。当年你来王府伴读的时候,也就十岁出头,身量还没长成呢。今年多大了?” 方维陪笑道:“小人今年已有三十了。。” 蒋太后哦了一声,点头道:“到底是光阴荏苒,岁月蹉跎。我也是快五十的人,当年在王府里头,还算风华正茂,如今却说不得这个。” 方维道:“太后娘娘洪福齐天,恩泽众生,是有大福气的人。当日娘娘待我们小中官,宽仁有加,如今更是母仪天下。我们乃是蝼蚁之人,也曾蒙娘娘关爱,无时无刻不感念娘娘的恩德。” 蒋太后笑道:“你们一个一个的,嘴巴里便不会说别的了。” 方维道:“太后对小人,实在有救命之恩。小人字字句句,皆是肺腑之言。” 蒋太后茫然地看了看他,方维道:“当日小人在太阳底下跪瓦片晕倒,是娘娘救了小人一命。娘娘大度,自然不将这事挂在心上。小人也只是默默为娘娘诵经祈福罢了。” 蒋太后恍然大悟,笑道:“我的确忘记了。你倒好,也不到我面前来卖乖。”便叫左右给方维赐座。 方维推辞了一下,便坐了。蒋太后道:“昨天我考校了宫女们的学问,见她们文章做的很好,字也不错。我见文章里个个都能引用我写的《女训》,又随便抽了两三个生僻句子来考,居然也能熟极而流。仔细问了问,才知道是你一手教导的。你这个先生当的很好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资质粗陋,娘娘谬赞。小人从司礼监得了娘娘的手稿,日夜拜读。娘娘德行昭著,素有文采,这本《女训》,更是将女德教化之义娓娓道来,说理晓畅,读之口齿噙香。小人以为,娘娘的《女训》可直追成祖仁孝徐皇后的《内训》二十篇,女子多习此书,必可修身齐家,于德治大有裨益。” 他知道蒋太后的一大心病,便是从未当过皇后。此言一出,蒋太后果然笑容满面,微笑道:“我只是将些素日的心得整理出来罢了。” 方维道:“《女训》十二章节,字字珠玑,足见娘娘德行深厚。小人以为,此书宜请圣上御制跋语于后,内府刊印,颁行天下。宫中的众位主子娘娘,连同宫女们,皆要用心修习,增进德行。我教导的这二十几个宫女,也都说自从读了《女训》,不管是眼光还是心胸,皆通达了许多。” 蒋太后听得两眼放光,方维又慢慢说道:“小人有个不情之请。” 蒋太后道:“你说。” 方维道:“宫中主子娘娘有几十位,宫人也有四五千人,内中不识字的十有七八。小人一人教习二十余名宫人,已经有些吃力。若要再教数千人,唯有再选些先生。小人愚见,不如选三五十名宫人,由女官带领,熟读《女训》后,编些简明歌谣说词,设专班教习所,轮班教习宫人。外命妇进宫参拜,也都要定时听讲,好将太后娘娘的教谕播于天下。” 蒋太后想了一会,便对着他微笑道:“果然是个实心用事的人,想的很妥当。好孩子,难为你想的周全。我看你教出的这些宫人,言行举止都是好的,我很喜欢。今日我便跟姜宫正说一声,增设教习职位,先让她们试试看吧。” 方维跪下叩头道:“娘娘圣明。” 第208章 粮食 方维回到自己的值房坐下, 小宦官便斟上茶来,又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少监,送来的食盒有些凉了。” 他就笑道:“也没什么要紧, 茶水是热的就行了。”一边自己打开食盒, 取了一碟馒头出来,就着一碗竹笋炒肉慢慢吃着。刚吃了两口,就听见小宦官在门口说道:“少监在里头吃饭呢。你先等会儿。” 他愣了一下, 将馒头放下了,叫道:“让人进来吧, 别等了。” 他将碗碟推到一边, 有个人慢慢走了进来。他转脸一看, 有些意外,来人正是谢碧桃。 他见她穿戴精致,头上插了几支珠钗,脸颊口唇淡淡地涂了胭脂,竟是十分艳丽。他一阵怒从心头起, 脸就拉下来,抱着胳膊冷冷地道:“你这时候来找我,还有什么用。” 第376章 谢碧桃有些愕然地抬眼看着他, 随即低下头去。他冷硬地接着说道:“你学了那么久, 怎么到了最后一天,反而就怕了。就算病得爬不起来, 也该叫个人说一声的, 你这样, 让我怎么跟姜姑姑交代?你以后……你自己不拿自己当回事, 你……” 方维越想越气,忽然一掌就拍在书案上。那碟馒头本来被他推到桌子一角, 其中一个便被震了下来,在地上骨碌了几下,堪堪落在谢碧桃的脚边。谢碧桃弯下腰去,伸手将馒头捡了起来,轻轻放在他书案上。 他冷不防被打断了这一下,便说不下去,深深呼了一口气出来,把声音放低了些:“谢姑娘,你若有心向学,如今也不是无法挽救。你把你头上这些簪环除了,脸洗干净些,我带你立刻去向姜姑姑请罪。你千万别傲气,进门跪下说些好话,只说你病了赶不及。女官的职位……我回头再给你想办法。” 谢碧桃深深望着他,眼圈渐渐红了。方维摆摆手道:“你别在我这里哭,没什么用,我不吃这个。有话咱们到姜姑姑那里去说。” 她便摇头道:“方少监,我不是来求您想办法的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那你不想……” 她犹豫了一下,才艰难地开口道:“少监……我是来司礼监这里领玉牌的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忽然心中雪亮:“那天,你是……” 她深深地低下头去,像是脖子再也撑不住,嗫嚅道:“我……得了万岁爷的宠幸。” 两个人都静默了一阵,方维微笑着开口道:“这是天大的好事,怎么早不说呢。” 她嗯了一声,两只手绞在一块。方维就叫了小宦官进来,吩咐道:“你快去将彤史女官请过来。” 小宦官走了。他叹了口气,正色道:“谢姑娘,不是我不信你,按宫里的规矩,我得先对过了彤史,才能给你玉牌。” 她点点头,小声道:“是。我都晓得。” 他又指着椅子说道:“你先坐吧。” 她慢慢走过去坐了,眼睛看着地下。过了一阵,又抬头小声道:“少监,你先吃饭吧,饭菜怕是都凉了。” 他微笑道:“不妨事,我不吃了。当着客人吃饭,十分失礼。” 她就再也没有说话。不一会,彤史女官过来了,方维便道:“烦请女官查一查,这位谢姑娘要领玉牌。” 彤史女官了然地点头,便翻开手中的记录,刚想大声念出来,方维见谢碧桃忽然抬起头,一脸窘迫,连忙轻轻摆手道:“姐姐,不必劳烦您念了,我看看便是。” 他接过去翻了翻,又合上了,将彤史恭敬地递了回去,说道:“劳烦姐姐。” 待女官走了,他站起身,在后面的书架上取出一个檀木匣子,用钥匙开了,拿了一块玉牌出来,双手递给她,微笑道:“恭喜贵人。” 谢碧桃神色复杂,渐渐挤出个笑容,将玉牌接了过去。 方维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按宫里的规矩,我会着手行文,给贵人向圣上请封。等议定了位分封号,再行册封仪式。届时我们便要跪拜,口称主子娘娘了。” 谢碧桃将玉牌小心地揣进袖子里,点点头道:“劳烦少监。” 方维低声道:“宫人能服侍万岁爷,得了恩宠,这是千载难逢的福分。我也真心替贵人高兴。” 她眼神在他脸上掠过,小声道:“我……我也很高兴。” 他就笑道:“按以前的旧例,大概需要二十多天。我今日就上书,看看能不能尽快在封后大典前办下来,这样皇贵妃带后宫娘娘们拜见皇后的时候,贵人还赶得及。” 她点点头,脸上仍是笑着:“谢谢少监挂怀。” 卢玉贞在采芝堂的大堂里坐着,忽然听见后门被叩响了,她心中一阵欢喜,走到后门问道:“是安顺吗?” 杨安顺便答道:“是我。” 她数日来吊着的心终于落了地,开了门,见杨安顺坐在车辕上,后面带着三辆马车。 杨安顺脸上有些风霜,头发有点乱了,眼睛却很亮,他拍一拍手,从车上跳下来,拱手道:“卢大夫,我可算回来了。” 她迎上去问道:“还顺利吧?” 他点点头道:“也还好。”两个伙计也过来见礼,卢玉贞笑道:“先到里面喝点水,可把我担心的。” 有个伙计就笑道:“是碰上一伙山贼了,我们可都吓得掉了半条命。还是杨掌柜厉害,竟然将他们说得走了。” 她吓了一跳,连忙问道:“安顺,是怎么回事?” 杨安顺道:“我当时横下心来,说什么也要保住这批货。听他们说的都是些江湖的黑话,我以前要饭的时候学过一点,又赶上那个山贼头子认识王四哥,论起来就熟了,再吹吹捧捧,他们也就放过了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,又有些后怕,说道:“就几车货,有什么要紧的,大不了咱们不要了,你带他们两个回来。以后别这么犯险,咱们店里,命最金贵,都是有家小的人。” 杨安顺笑眯眯地道:“知道了,卢大夫,你验看一下,除了单子上的药,我还采买了点不一样的。”就指着最后一辆车。 第377章 她掀开油布,见是摞着数十个大包,杨安顺道:“是米面,我见祁州的粮价,比京城低一成还多,正好算着账上还有些余钱,就买了一车。” 她茫然道:“咱们店里头也有些米面,平日也有买一些,夏天屯多了只怕坏了。” 杨安顺从车上拎了一包米下来,笑道:“你上次不是说大灾大疫吗,我心里想着,若是闹饥荒,一碗粥可比一碗药能救命。” 他这话说得平实,卢玉贞却心中一动,忽然想起许多前尘旧事来,就发了呆。 杨安顺纳闷道:“卢大夫,你怎么了?” 她回过神来,笑道:“没什么,安顺,你说的特别对。总觉得你这话说的不像是十几岁的人了。” 他就大笑道:“我在外头,可是憋着劲装老成,对别人都说我二十多岁,估计装得太久了。” 他指挥着伙计卸车,卢玉贞一一打开包裹,验看过了,才让进库房。不知不觉忙活了好一阵子,待都收拾齐整了,她就笑道:“大伙辛苦了,都回家吧,家里人都盼着呢。” 两个伙计走了,杨安顺点点头,也回了后院。她走上二楼,忽然见自己的屋里亮了灯,吓了一跳,方维的声音道:“别怕,是我。” 她松了口气,问道:“大人,你怎么来了,我竟不知道。” 方维在椅子上坐着,手里翻着她的医案,笑微微地说道:“你们店里的人也太大意了,几个人蹲在地下忙着点货,我大大咧咧从后门进来,竟是没人看见。若是坏人,看你们怎么办呢。” 她赶紧关了门,问道:“方谨那边……” 他将医案合上了,小声道:“还好吧。我看这孩子能行。” 她见他神色轻松,苦笑道:“当爹的怎么都是这么心宽。我左思右想,担心的不得了。连四喜都不吃不喝,在地上趴着瞎哼哼。” 他笑道:“我是当爹的,说我不心疼也是假的。可是在家里哭出血来,也没有用,咱们来日方长。”又拉着她的手道:“一天到晚担心这担心那的,怪不得身上不长肉,咱们出去吃点好的去。” 她小声道:“刚安顺说了句话,我觉得挺有道理的。”就把那句话讲了,又说道:“我想着自己也是从饥荒里过来的,米糠草根也都吃过,为了一口饭什么都豁出去了,不想今日却能下馆子吃饭。我刚才还怕外头的饭菜太油太腻了,真是折堕。” 他也发了怔,点头道:“这话很对。”见她神色凄然,便揽着她的肩膀道:“玉贞,我懂的。我小时候也没得吃,净身更是不让吃饭,怕出事。进了宫,看见有馒头,险些一顿就把自己撑死。咱们都不是什么富贵出身,可是今日能吃饱穿暖,也都是辛苦挣来的,没偷没抢。下个馆子,不算什么。吃饭是大事,我刚还想着以后府里头雇个江西的厨娘,要手艺好些的,合你的口味。” 她就微笑道:“我都已经胖了一些,再吃下去,只怕太壮了。” 方维道:“这怕什么。你记不记得胡大嫂,我一直觉得能担事的女人,就该有这样的体格子。我见过她抄起扁担跟人对骂,那叫威风凛凛。你见哪里的母老虎是骨瘦如柴的。”又在她耳边道:“身上有肉,说不定更带劲呢。” 她被逗得笑了,推了他一把:“咱们回家吧。” 天下着小雨,他们举着伞,慢慢走在回家路上,方维看见路上的招牌,又问道:“头面定过了没?这些事我不懂,也正学着。” 她犹豫了一下,答道:“还没有呢。我想着金子最近也贵了好多,要不咱们用金包银的,弄得好了,外头看不出来。” 他就摇头道:“玉贞,人都说嫁汉嫁汉,穿衣吃饭。衣裳我都觉得已经简慢了,你也该有套金首饰,不然你什么都不图我的,我心里也没意思得很。退一万步说,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,金子的东西,你拿着傍身也能值些钱,变卖起来也容易。” 她听着话里的意思有些不对,就小心地抬头问道:“大人,你是有什么事吗?” 他步履如常,摇摇头道:“没什么的,我就是那么一说。” 她狐疑地看了看他,见他没有要说的意思,就点了点头,也不再问,又开口道:“说来好玩,郑祥跟我说,方谨想托我买个簪子,要金的,要好看的。” 方维听了就笑了:“你看,他都知道送心上人要买金的,不然拿不出手去。成亲戴的东西,怎么能敷衍呢。总要体体面面的,不留什么遗憾。” 她微笑道:“我知道了。只是我年纪大了,也不知道什么样子时兴好看,小姑娘喜欢。惟时,你平日见的东西多,你给他挑一挑吧。” 他笑道:“我眼光只在看人上,这个却不行。”他叹了口气:“我都三十了,跟人家又差了一辈,哪里知道这些。如今金子首饰也流行定做,你回头问问你师娘她们,画个样子给店里头,工匠们都能做出来。” 她忽然心里一动,嗯了一声。方维道:“方谨这孩子也有些死心眼,正经随我。” 卢玉贞有点担心,又问:“那个姓曹的……” 第378章 他忽然停住了,小声说道:“这事很不好说。玉贞,对不住,宫里的事情变化莫测,我……也许又得拖累你。” 卢玉贞抬起头来,迎着他的目光。两人四目相对,她心下了然:“大人,我的心思你懂的,也不必再说了。你只管做去。” 第209章 金簪 方维在宫正司坐了一阵子, 跟姜宫正商量着,按蒋太后的意思,新设了三十个女官职位。姜宫正点了几个年纪大一点的, 充任封后典礼的接引、赞礼女官, 又将学堂里的宫女们尽数补了上去做宫人教习。 姜宫正有些担心,话里话外只怕这些女官太年轻。方维笑道:“姑姑年轻时,自然也不比现在□□稳重。姑姑率先垂范, 慢慢教导着,也就成了。” 姜宫正笑道:“也好。人多了, 有个照应, 总比常年缺着强。”当下便议定了。 方维心里十分欣慰, 慢慢从司礼监二门口走回来,看见几个小火者正在他值房门口安放菖蒲艾盆。他忽然想起来快到端午节了,又想起方谨,不免又有些挂心。 门口本是设了两个小宦官,随时听他吩咐的, 此刻也不见人。他就问道:“知道人去哪儿了吗?” 有个小火者就答道:“回少监的话,老祖宗将不当班的人都叫去高台那边了,说是有几个人在外头聚赌, 被东厂抓了, 叫人去看着行刑,整顿宫规。” 方维心中一动, 点点头道:“知道了。” 他将谢碧桃的请封文书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, 用了印, 见两个小宦官铁青着脸回来了, 便叫他俩进来。 方维平日里对他们十分亲和,也多有说笑, 此刻见他们站得笔直,大气也不敢出,就正色道:“那几个人怎么处置了?” 其中一个就小声道:“回少监的话,有两个打了六十大板,两个打了四十。当场打死一个,另外几个看着也剩一口气了。就算能活,也是废人了。” 方维道:“中官不许赌钱,本就是定死的事。赌钱上头了,坑蒙拐骗什么都做得出来,你们看在眼里,也长点记性。”又冷冷地问道:“是哪个衙门的?” 小宦官道:“有一个乾清宫的打卯牌子,一个御前伺候茶水的,还有两个内官监的,记不大清了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又道:“也都是好差事。自己不小心,却怪不得别人。” 两个小宦官你看我,我看你,都不敢说话。方维冷着脸道:“我素日待你们温和,小事一概不问,只是你们自己也要谨慎些。宫里不比外头,吃了这口饭,便是要守这里的规矩。真出什么事,我也救不下你们。” 他见两人忙不迭地点头,又挥挥手道:“先去吧。” 他想了一会,便起身进了黄淮值房。黄淮拿着支笔,正在纸上圈圈点点,见他来了,忙叫他坐。 他就坐下了,喝了点茶,便微笑道:“督公这次做的漂亮,直叫人有苦说不出。” 黄淮点点头,也笑道:“厂里头的人逮了个正着,赌资都堆在桌上,人赃并获,谁也说不得什么。这事倒整的老钱十分没脸,毕竟面上是他的人。” 方维道:“给他提个醒也好。”又问:“这几个位子,督公有什么人能往上推一推的。” 黄淮道:“你来的正好,我正思量这事呢。”又指一指手里的名单:“我能用的,不过是从湖北王府里带进来的这些,算是知根知底,别人一概都不敢信。那个乾清宫的打卯牌子,陈公公点名要文书房那个姓纪的管事过去接。别的还没什么人选。” 方维道:“我倒是有个人,督公不妨一用。”就将王有庆的名字说了。 黄淮听他讲了一下,点头道:“这人倒也合适。只是他没什么根基,可靠得住?” 方维道:“他原是没什么根基,靠上督公,便是一棵大树。他又不傻,知恩图报的道理他明白。” 黄淮点点头道:“他既然是你的人,也就不妨用一用。我叫老钱过来,让他出头说话就是。內官监那两个位子,我再想一想。”又收敛了神情,肃然看着方维:“你也把手下管好了,别也落下什么把柄被人抓了去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明白。” 黄淮又问道:“封后大典的事,准备的怎样了?” 方维道:“小人依着之前的章程,已经准备着了。” 五月初一,方维和经厂掌事一起将印好的《女训》呈送到慈寿宫蒋太后手上,又上书奏请圣上亲制跋语。蒋太后看过了样册,很是喜欢,便赐了方维紫端随形砚台一方,赐了经厂掌事湖笔一对。 又过了两天,皇太后懿旨下,封谢碧桃为淑嫔。 金英穿着一身簇新的女官服饰,站得很挺拔,见到他,也笑着行礼。方维将懿旨交给她诵读完毕,她便双手递给谢碧桃。他在谢碧桃面前郑重地跪了下去,拜了一拜,朗声道:“小人给淑嫔娘娘贺喜。” 谢碧桃妆容精致,戴着凤冠,穿着一身绛红色锦绣大衫,披着珠饰霞帔,看上去富丽非凡。她安静地站在原地,面色无喜无悲,淡淡地说道:“少监请起身。”又转脸对着旁边的宫女道:“赏。” 第379章 宫女会意,捧着檀木托盘过来。方维摇头道:“娘娘,这就不必了。” 谢碧桃道:“少监不必客气。”宫女就拿了一锭金花银元宝放在他手中。 他知道自己若不收,后面的宦官宫女都不好收,便微笑了一下,接过去放在袖子里,说道:“谢娘娘赏赐。” 他的端午节过得很忙,蒋太后与皇帝驾幸西苑看斗龙舟划船,也让他随侍在旁。卢玉贞在铺子里忙了好多天,又合了些熟药,准备择吉日开业。到了端午节当日,她又在店铺后院里操持着包了些粽子,给伙计们分了,给杨安顺多留了几个,提了剩下的几个回家。 她在门上挂了艾草,将粽子煮了,闷在锅里。左等右等,直到二更时分,方维才回来。她帮他脱了外袍挂起来,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,便问道:“大人,你在外头喝酒了?” 方维摇头道:“没有。我晚上伺候主子们饮宴,沾上了点味道,风一吹就好了。我不喜欢喝酒的,没什么事就躲着,他们识趣的也不找我。”又拉着她的手问:“在家吃过了没有?” 她就笑道:“煮了些粽子,等你一块吃呢。”就将碟子端了上来。 他仔细地将粽叶剥开了,递过去给她,自己也拣了一个慢慢嚼着,又道:“好不容易等主子们散了宴席,才得了空回家来。到底是太累了,又得处处陪着小心。” 卢玉贞就伸手出去,轻轻给他揉着膝盖,小声道:“腿是不是酸了,膝盖这儿疼不疼?” 他就低头握着她的手道:“站久了有点疼的。大概是因为在南边呆了一段,受了凉,阴天下雨就不好受。偏偏今年赶上雨水这么大。” 她就笑道:“待会你解了衣裳,给你用针扎一扎试试,我看是膝盖里头有湿气。” 他点一点头,又问道:“我找人算了几个日子,七月十二,七月二十八,八月初八,都是好的,宜嫁娶,百无禁忌。你觉得哪个合适?” 她就低头笑道:“你这么有学问,觉得哪个合适就是。” 他想了想,说道:“我觉得最近的日子就很好,都有点等不及了。原该拿咱俩的八字合一合的,只是我自己的八字不好拿出来,也就算了。又想着喜事的卦象原是阴阳相济,我这个身体,又算什么,索性不理它就是。” 她转过脸来,看他又有点伤感,便轻轻亲了一下他的嘴唇,小声道:“大人,你又胡思乱想什么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我说的是实在话。咱们两个,也没什么藏着掖着的。这些日子,多亏有你,我慢慢放开了些,只是终究……” 他说得很平静,卢玉贞却笑了,从头上拔下来一根簪子,在他眼前晃了晃,笑道:“大人,你刚说没什么藏着掖着的。这簪子的事,你还没细细跟我讲呢。瞒得我也太狠了点。” 方维看了一眼,见是自己送的那根梅花金簪,愣了一下就摇头:“玉贞,你也太聪明了,这又是怎么知道的,难道是二哥……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我原来也没想那么多,只是我今天去金铺将头面定了,又从我的首饰里挑了个好看的金钗,让他们照着打一根,给方谨准备着。正好金铺的工匠也在,闲聊了两句,他就说我头上的这根簪子有些年头了,大概是二十多年前京城流行的样子。” 方维将簪子拿在手里,转来转去地盯着看了一阵,又望了一眼墙上的宝剑,笑道:“告诉你也没什么。这原是我干爹当年给我们的东西。” 她茫然地看着他,他就接着说道:“我干爹人才相貌都是一等一的,想要结亲,也不是难事。宫里宫外不少人来说,只是他大概心里有个人吧,一直都不松口。他床头有个匣子,我有一次好奇,就抽着看,里头大概有十几根簪子,许多花样。二哥跟我说,有许多年了,快过年的那几天,他就买一根放在这匣子里,也不再动。春天带我们去庙里求平安的时候,他就单独供盏灯。他写名字的时候,每次都打发我们出去,所以一直不知道是谁。” “后来有一年,他忽然不再供那盏灯了,二哥偷偷说,那个人大概是去世了。到了过年的时候,他就把我们两个叫过去,将匣子开了,让我们一人选一根。他很郑重地说道,要是我们以后找到真心喜欢的人,就当是件信物。我们俩都一眼看上了这根梅花金簪子,我一心要拿,二哥只好另外选了一根蝴蝶钗子。后面我就一直带着它。” 她听得怔住了,过了很久才慢慢说道:“大人,你当时只说是平常物件,在外头买的。我根本不知道原来这样金贵。” 方维将簪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,笑道:“这东西,按金子算,也不怎么值钱。我也没撒谎。” 她就叹了口气道:“怎么好按金子算呢。我万一保管的不好,丢了怎么办。” 他就笑道:“干爹性子潇洒,总叫我们凡事不必拘泥,更不必挂念这些死物。他的东西,我看得珍贵,可是再贵重也没有人贵重。你若是觉得它贵重就不敢戴了,那也不是他的本意。你明白这份心就好了。” 她点点头,忽然笑了,指着他头上道:“还好我给你买了这根白玉的,凑成一对刚刚好。” 第380章 方维道:“所以是咱们俩心有灵犀,天生的一对,般配得很。”他又小心地给她将簪子插上,笑眯眯地道:“既然收了这个信物,早点做我娘子好不好?” 第210章 急病 细密的雨水落在宫墙屋瓦上。皇后行过了跪拜礼, 奏乐便停下了。李孚与严衡二人作为正副使退回到奉天殿后。在雨中,他们又跪下去再拜,册命皇后礼成。 方维见李孚伏在雨水中一动不动, 忽然有些不详的预感。严衡跪在他后面不敢起身, 跪的久了,有些愕然地叫了一声“李大人”。 李孚用手撑着,缓慢地爬了起来。方维看见有些不对, 连忙叫身后的郑祥:“你去,扶李阁老一把。” 郑祥刚走了两步, 李孚刚站起身, 忽然晃了一晃, 在雨中直直地倒了下去。 严衡在后面猝不及防,便躲了一下,李孚倒在地上。严衡反应也快,伸手去拉。方维招呼了几个人一起上前,将李孚搀了起来, 见他浑身僵直,脸上一点血色也无,连忙叫道:“快叫太医。” 郑祥转头问他:“人送到哪里?” 方维道:“送文渊阁后身去, 那里有床榻。”又招手叫人:“到宫门外把他的随从叫进来。” 三五个小宦官搬的搬抬的抬, 将李孚送到值房,给他脱了湿淋淋的外袍鞋袜。方维见他昏迷不醒, 急忙派人去告知陈镇与黄淮, 又叫:“弄些热水来, 怕是着了凉。” 有人将他的随从带了进来, 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家人,颤着手给李孚喂热水。方维想了想, 将郑祥叫来,吩咐道:“你在这里伺候一下。” 郑祥答应了,小心翼翼地扶着李孚坐起来,随从试了试,李孚牙齿紧咬着,水也喂不进去,急得流下泪来。方维道:“你先别急。”又问道:“最近李阁老可有什么急症,现吃什么药?” 随从道:“老爷最近是有些咳嗽,睡得晚些,约莫是着了凉,没有吃药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抱着胳膊在屋里转了两圈,陈镇带着几个长随进来了,上前看了看,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方维跪下道:“今天下着雨,估计有些寒气,李阁老昏迷未醒。已经叫了太医院的人过来了。” 陈镇点点头,挥手叫他起来,自己在旁边一个绣墩上坐了。他不开口,方维低着头不敢做声。过了一会,门口有人来报:“蒋太医来了。” 他愣了一下,见是蒋济仁快步进来,手里提着药箱,没有带随从。他的心略放了放,便将李孚昏仆在地的情形说了。 蒋济仁点点头,坐在床边诊了脉,思索了一下,便道:“阁老四肢逆冷,气机逆乱,升降失调,脉象细弱,这是血厥之症。” 陈镇问道:“如何医治?” 蒋济仁皱着眉头道:“应以救醒为要。若昏厥加重,一厥不醒,少则一日远至两日,可能就告不治了。” 他这话一出,屋里几个人脸色都变了。陈镇便道:“此事关系极大,要不要请蒋院使过来。” 蒋济仁道:“这是危急之候,还是先醒神回厥。”便打开药箱,抽出几根长长的三棱针来。 陈镇却伸手虚虚地拦了一下,低声问道:“且慢。你可有把握?” 蒋济仁道:“我虽不才,七分把握是有的。” 陈镇点点头,往旁边让了让,做了个手势道:“如此,便请太医着手诊治。” 蒋济仁在人中处下了针,等了一阵,并不起效。陈镇又道:“要不请蒋院使过来。”不等回答,就示意方维去请人。 方维吩咐了下去,转头就看见蒋济仁又拿了一根极粗的长针,对着李孚的头顶用力刺了进去。 李孚浑身震了一下,一缕黑血就顺着嘴角流下来。随从的脸色一下子白了,在床边跪了下去,擦着眼泪叫了一声:“老爷。” 陈镇吃了一惊,也急急地站了起来,开口道:“万一……” 蒋济仁道:“陈公公,厥症拖延不得。再拖下去,人就算醒了,也是神智受损。” 刚说完,蒋院使带着两个人进了屋子,见此情形,也俯身伸手诊了脉,便道:“元气欲脱,用些独参汤合适。” 蒋济仁点了点头,就提笔写了方子,交给下人道:“到御药房取一根辽东山参,大火收浓汁,即刻送来。” 方维见李孚的随从在床边呜咽着哭个不停,便上前温言道:“去隔壁坐一下吧,这里大夫多,别阻了他们看病。”又示意郑祥把他带出去。 蒋院使看了看头顶下针的位置,就脸色铁青,盯着蒋济仁不言语。蒋济仁不敢看他,退了一步,垂手在旁边站着。众人又默默等了一阵,李孚咳了一声,又吐出一口鲜血来。 郑祥将他扶了起来,他慢慢睁开眼睛。陈镇道:“阁老终于醒了。” 李孚回了神,看看四周,缓缓点了点头,蒋院判道:“阁老体虚劳倦,气血阴阳不相顺接,所以一时失调。仔细调养下,也就好了。” 李孚嗯了一声,又闭上眼睛。 陈镇站了起来,微笑道:“阁老既然已经苏醒,我便要去禀报,免得万岁爷挂怀。” 李孚勉强道:“多谢陈公公。” 陈镇带了人出去,御药房的人呈送了汤药上来,郑祥接了过去。用勺子一点一点喂给李孚。 第381章 蒋院使背着手,只看着蒋济仁,沉默了一阵,叹了口气,转身出去了。 采芝堂的门口用红绸结成许多花球,卢玉贞在门口看了一会,又犹豫着问道:“师娘,这样是不是太招摇了一点?” 蒋夫人笑道:“我还嫌不够气派光鲜呢。玉贞,你有今天,也算苦尽甘来,一定要扬眉吐气。” 杨安顺将掌柜的台子又擦了一遍,卢玉贞笑道:“安顺,别擦了,又不是当镜子使,够干净了。” 蒋夫人也道:“安顺,那些洒扫的事让伙计们来干,你跟我到前头来招呼客人,这些迎来送往的事,虽说都是套话,不学可不行。” 杨安顺就放下抹布,将身上的衣裳整理了一遍,走到门前来。 卢玉贞有些担心,又问杨安顺:“王四哥那边打过招呼了没有?” 杨安顺笑道:“卢大夫,你只管放心,都跟他说好了,今天是好日子,他们不敢来捣乱的。” 蒋夫人安排了专人在门口收拜帖唱名。这条街上的商户本就不少,掌柜们成群结队地进来,也有送陈设的,也有送酒肉的,也有送自家货品的。蒋夫人和杨安顺在门前迎来送往,笑着说吉祥话。 唐家点心铺子的掌柜也过来了,带了八盒精致包装的点心。杨安顺见了她,就笑眯眯地往里让。她就微笑道:“一早听说这位二掌柜少年英才,聪明能干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 杨安顺拱手道:“唐掌柜太过奖了。请楼上坐。” 正说着,忽然听人在门口唱道:“回春堂蒋三爷到。” 杨安顺愣了一下,走到门前,见蒋济安慢悠悠地走了进来,拱手道:“恭喜恭喜。” 又对着蒋夫人道:“嫂嫂辛苦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淡淡地说道:“三弟辛苦,楼上有今年的新茶,请留步品一品。” 蒋济安道:“嫂嫂采买的茶,自然是好的,一定得尝尝。”又低声道:“不知道采芝堂以后与回春堂,算不算同气连枝呢?” 蒋夫人道:“咱们都是开医馆的,都是治病救人为要。自然算是同路人了。” 蒋济安笑道:“说得好,忽然又成一家人了。”就施施然地背着手上楼了。 杨安顺在旁边听得憋气,便道:“这人……” 蒋夫人道:“安顺,不必理他,咱们今日重新开张,还是要和和气气。” 杨安顺笑着应了,又听外面唱道:“工部员外郎严从周来访。” 蒋夫人愣了一下,小声问卢玉贞:“你认识这人吗?” 卢玉贞摇摇头。门口走进来一个富贵打扮的年轻男人,约莫二十来岁,身材魁伟,穿一身墨绿色缎子直裰,五官端正,一只眼睛里的眼珠却是灰白色。 他们面面相觑,都不认识,严从周笑眯眯地打量了卢玉贞,点头道:“这位想必是卢大夫了。”又看着蒋夫人:“这位是蒋太医的夫人。” 卢玉贞陪笑道:“正是,不知道这位大人是……来看病的?” 严从周摇了摇头道:“卢大夫从前医治过我的一个爱妾,所以我特来贺喜。”又叫随从端了一对青花果枝图双耳瓶上来,笑道:“请卢大夫笑纳。” 卢玉贞愕然地看着他,蒋夫人笑道:“看病原是大夫分内的事,诊金我们已经收过了,便不好收这些礼物。严大人若是有心,便在楼上坐一坐,有些茶水点心,不成敬意。这对花瓶便不必了。” 严从周笑道:“这样看不起我。” 蒋夫人见他脸上笑着,语气却不善,连忙笑道:“不敢不敢,只是……” 正客气着,门口的人报:“翰林院编修李秋实李大人到。” 李秋实走了进来,忽然看见严从周在里面站着,连忙上前作揖,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卢大夫,你有所不知,这位严大人,可是新近入阁的严阁老的公子。” 卢玉贞心里暗暗纳闷,便笑道:“是我们失礼了,有眼不识泰山。” 严从周笑道:“也是我冒昧打扰。今日我在衙门里另有公事,便不在这里喝卢大夫的好茶了。” 他跟李秋实寒暄了两句,带着人走了,将一对花瓶留了下来。杨安顺问道:“这花瓶放在哪儿,看着还挺贵的。” 蒋夫人想了想道:“先都搁在库房吧,回头咱们再慢慢安排。” 吉时一到,外面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起来。门外人山人海,只管往店里看热闹。蒋夫人便笑眯眯地对着李秋实道:“大人,请。” 李秋实点点头,卢玉贞便小心翼翼地将红绸一端递到他手中。他用力一拉,红绸落了下来,露出堂上一块黑底烫金的匾额,上写着四个端方的大字“大医精诚”,在阳光下熠熠生辉,正是他传胪大典当日的题字。 一时掌声如雷,李秋实又请卢玉贞站在匾额下面,自己躬身到地:“卢大夫救命之恩,不敢或忘。” 楼上楼下几百人一起拍掌叫起好来。卢玉贞一时手足无措,脸都涨红了,只得摆了摆手。她想说点什么,又觉得万语千言堵在嗓子里,一句也说不出来。她心中五味杂陈,只是向众人依次点头。她转过脸去,见蒋夫人、杨安顺和伙计们站在一旁,也都热切地望着她,便微笑着招招手,眼圈也红了。 第382章 人群涌了进来,杨安顺早有准备,叫两个伙计在门口维持着,安抚道:“别着急,一个一个来。” 第211章 合伙 天黑了一阵子, 铺子里客人慢慢少了。卢玉贞抽了个空子,赶紧喝了口热水,杨安顺又端了碗白粥过来, 笑道:“卢大夫, 快喝了吧。” 她喝了几口,忽然看见有个女人在门口探头张望。 她定睛瞧了瞧,认出是俞四娘, 就招手道:“四姐,这边坐。” 俞四娘有些为难, 又左右看了看, 才走进来坐到她跟前, 小声道:“卢大夫,上次你开的药,我觉得有点用,好像看得清楚些了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不是很好么,我再给你用针试试。” 她仔细地看了看俞四娘的眼睛, 用热针取了眼角两处穴位扎了进去。等了一阵,见眼珠里面仍是浑浊不减,叹了口气道:“四姐, 我可以给你调调方子, 也能给你扎针,可是这都是治标不治本, 天天这样用眼, 总不是长久之计。” 俞四娘听了这话, 低着头不言语, 又道:“我手里还有两件嫁衣没有做,估计还要大半年工夫。” 卢玉贞提笔给她写了个方子, 盖了私章,又忧心忡忡地道:“四姐,你的活计不能再做了。你慢慢调理着,不让眼睛疲累,大概还能撑个两三年。若是还做着绣活,也就半年的工夫,就要失明了。” 俞四娘脸色惨白,极小声地说道:“我接了活,就是要交衣裳的。都是高门大户交办的活计,要是交不出来,我这一辈子的名声可就没了。” 卢玉贞也着了急:“四姐,你好生糊涂。把名声看得那么重做什么,你要是眼睛真不好了,一个人怎么过活。” 俞四娘叹了口气,低头看着地下说道:“我做了三十年绣娘了,也就挣了这点名声出来,别的也不剩什么了。” 卢玉贞见她十分为难,想了想,没什么法子,忽然看见蒋夫人在柜台里站起来走动着,心中一动,拉着俞四娘笑道:“这病找我不大管用,还得找我师娘治一治。” 她们三个到楼上坐下了。卢玉贞跟蒋夫人细细描述了一下俞四娘的病情,又说了她的难处。蒋夫人沉吟了一下,便问道:“四姐,你手头可有积蓄?” 俞四娘愕然地看着她,低声道:“我……攒下来四五十两吧,也就是养老钱了。我接单子本来就少,挣不了几个钱。” 蒋夫人又问:“绸缎庄怎么抽你们的份子?” 俞四娘道:“接一单绣品,给他们三成。” 蒋夫人嗯了一声,眼睛转了转,便道:“他们什么也不做,便是三成的利。你辛辛苦苦绣半年,也只能拿七成。” 俞四娘道:“这行规矩一直是这样的,我们绣娘用着绸缎庄的地方,他们给我们介绍客人,从中抽份子钱。” 蒋夫人道:“玉贞说你有个远方侄女儿,也在别的绸缎庄做绣娘是吧。” 俞四娘道:“正是。我们这行都是母女姐妹一起出来做事,算下来也都是亲戚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,又道:“要是撇开绸缎庄的人,自己在外头接私活呢?” 俞四娘吓了一跳:“也有这样的,只是得找到客人才行,一般人不敢这么干。接了私单,后面若是没人找,那就坏了。也怕万一出了纰漏,不好收场。” 蒋夫人道:“我有个主意,不过就是看你们心齐不齐。” 卢玉贞心领神会,便笑道:“我估摸师娘的意思,便是要你们同村的绣娘一块合伙,开个铺子自己干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正是。你如今遇到难处,也正要找你们亲戚朋友帮衬。你已经挣出了名声,趁这个机会,将你侄女亲戚带出来,把名号打响,有钱一起赚,也好过被绸缎庄的人白白拿了去。” 俞四娘听了,有些吃惊,张了张嘴:“这……” 蒋夫人道:“我在江南一带,见过绣娘自己开店的。这条街上有几间空铺子,你们选一家客流大的盘下来,也不要人多,三五个人合伙,你来做老板,就叫俞氏绣坊,正好带一带年轻的绣娘。你手头的活计,就交给你侄女她们接手。她们干活快,你按时交货,一点毛病没有。” 俞四娘本想说不合规矩,后来慢慢咂摸着,越听越心动,仔细琢磨了一阵,又道:“我年纪大,在外头时间长,有点声望。去找人合伙,大概能说动几个。只是客人一时找不到那么多,开弓没有回头箭,若是开不了张,就难回头了,我也没法跟她们交代。” 蒋夫人道:“这个你不用担心。我最近也想着裁几件秋冬过节见客的衣裳,连我女儿的衣服鞋帽,也要准备起来。这些本来就是要找人做的,你们要是做的好,我再多给你们介绍些客人,也不成问题。” 俞四娘眼睛就亮了,又犹豫道:“我手头也只有这点养老钱,怕是不大够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你别怕。咱们都是女人,知道在外面做事的难处,挣的是辛苦钱,你有手艺就不怕。你们先回去算一算,盘铺子开张差多少,过来咱们合计一下,我再拿出些钱来,日后挣了钱从里头抽成。”又看向卢玉贞:“玉贞,你也凑个份子吧,能挣就一起挣。” 第383章 俞四娘愕然道:“你们不怕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四姐,我们信得过你。知道你是个实诚的人。” 她听了,如释重负,忽然落下泪来。卢玉贞上去将帕子递给她,她就握着卢玉贞的手道:“我哪里想得到,我当日还说了些不该说的话,我……” 卢玉贞给她脸上擦擦泪,微笑道:“四娘,你别这样,眼睛哭坏了就不成了。遇到事情别着急,咱们一块想办法。我师娘特别聪明,我都听她的。” 这样一耽搁,到了二更天,她才算歇下来。杨安顺笑眯眯地上前说道:“卢大夫,方大哥叫了个马车,在后门等你呢。” 她出门一看,果然看见角落里停着马车,方维撩起帘子,冲她招一招手。杨安顺提着灯笼,送她上车,方维在车里头扶了她一下,马车晃晃悠悠走起来。 她倒在他肩膀上,像是一天的疲劳终于像水一样泄了出来,整个人脱了力,只是紧紧搂着他的胳膊,很快就睡着了。 到了胡同口她下了车,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。进屋脱了外袍,坐在椅子上,又打起瞌睡来。 他出去喂过了四喜,又进屋来,见她快睡着了,就笑着拍一拍她的手。她勉强睁开眼睛,他就笑道:“真是累坏了。只是还得先把药吃了再睡。” 她嗯了一声,坐起来,接了药丸吃了,方维又在她嘴里塞了一块点心,笑道:“省得你说苦。” 她就闭着眼睛慢慢嚼着,笑道:“药丸都是蜜炙的,本来就不苦。” 他看见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十分可爱,自己笑个不停,又说道:“等咱们成了亲,住到那边去就好了。新家离铺子近,回来什么都是齐全的。我找了人去打扫了,将草除了种些花,也有些地方要修补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清醒了一些,摇头道:“我真是不中用,这些日子什么都顾不上,还要劳动大人你来做事。别人家里的女眷,都是能打理内务的,我实在惭愧得很。” 他走到她背后,将钗子卸了,把头发放下来,按着她的肩膀说道:“这些都是杂事,不劳烦你这双手。你手里过的都是生死大事。我找个掌家的中官就是了,有的是会打理家务的人。”见她有些愧疚之意,又笑道:“成大事者,不必拘于这些小节。你这样厉害,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。” 她站起身来,转身抱着他道:“今天……我心里特别想你也在那。” 他就拍拍她的背,笑道:“那份体面是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,是你该得的。我不能在铺子里,你也知道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抬头亲吻他的下巴,又温柔地吻他的嘴唇,温存了一阵才说道:“他们都不懂得大人你有多好,哪里都好。” 方维笑道:“大傻子,你自己知道就行了。捡了金子,还不自己揣在兜里,说出来怕是一堆人要抢呢。你得把我藏得好好的。” 她就吃吃地笑起来,两个人对着笑了一阵,她就问道:“严阁老的儿子今天到了我们店里,还送了东西,说是我治过他的小妾。我可不记得了,你认识他吗?” 他闷头想了想:“小妾的事,他自己来出头,也是奇怪,想必是托辞。不过严阁老倒是知道我家里的事,大概是借机来看看你,想在人情上下点工夫。你只当他是跟你示好吧,也不必在意。” 她又忽然想起俞四娘的事,便跟他说了一声,问道:“惟时,我要是动了账上的钱,你不反对吧。” 方维见她神色严肃,也一下子笑了出来,抚摸着她的脸道:“玉贞,那是你铺子里的事,何必问我,你自己做主就是。” 她的手伸上来贴着他的手,比划了一下:“我想着这也是上百两银子的事,总得跟你讲一声,不然我心里也总是七上八下的,毕竟这是你出的钱。” 他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早就能独当一面了。我不过是个赘婿,又能说得出什么。以后你在外头挣钱,我就安安生生躺在家里吃软饭。”他自己比了个吃饭的样子:“也不是没吃过,香的很。” 她推了他一把:“大人,你尽是胡说。” 他眼疾手快,就拉住她的手,就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:“你当软饭是人人都吃得的,也得有本事才行。” 第212章 致仕 天闷热得很, 空中飘着些若有若无的浮尘,远看是层灰色的雾。一辆马车在京城郊外的官道上慢慢地走着。今年雨水大,官道被反复碾成泥又晒干, 比往年格外地坑坑洼洼。 偶尔颠簸得狠了, 马车里头便传来一阵闷哼。 车夫旁边的车辕上,坐着个年纪较大的长随。他听见了,便叫车夫停了车, 自己撩开帘子问道:“老爷,要不要停下来歇一会, 怕你……” 李孚穿着件玄色的布衫, 在车里闭着眼睛半躺着。他听了问话, 咳了两声,勉强睁开眼睛道:“不必了,快点走吧。” 长随向外头望了一望,见天边起了一小片黑色的云。腮边刮过一阵凉风,他就小声说道:“老爷, 我看快下雨了,前边要是有驿馆的话,也好进去歇一下。横竖不着急。” 第384章 李孚嗯了一声, 便是答应了。长随将帘子放下来, 跟马车夫嘱咐了几句,马车夫却着了急:“又要快, 又要稳, 这官道你也看见了, 全是大坑小坑, 哪里能够呢。你们当神仙倒好,自己长翅膀飞回去, 我可是个凡人。” 长随陪笑道:“我家老爷病着呢。只怕磕着碰着,就更不好了。” 马车夫斜眼看了他一下,叹了口气道:“前边四五里地,有个驿馆,我看这雨水也要上来,不如到那边,你伺候他躺着歇一会,道上就先忍着些。” 长随便点点头。马车夫挥了一鞭子,白马嘶鸣了一声,加快了脚步。 忽然有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从他们的马车身后疾驰而过,在车前五六丈远的地方急急地停下了。马上的人调转马头,狠勒了一把缰绳。若是寻常马匹,这一下便是要摔倒,这马训练有素,只略略抬了一下前腿,便稳稳地站住了。 马车在他面前停下了,车夫刚要叫骂,见方维服采鲜明,就闭了嘴。方维穿着一身黑色绣花曳撒,手拍了拍马头,便跳下来,走到车前,躬身道:“阁老。” 长随认识他,跟他拱手示意,又去后面撩开帘子。方维朗声道:“阁老,还请先留步,圣上和太后娘娘有赏。” 李孚勉力说道:“臣……”又叫长随:“扶我起来谢恩。” 方维抬头看了看天,便道:“这里是官道,十分不便。前方不远便是驿馆,请移步那里吧。” 便又上了马,头前引路。 他抬眼往远方看去,见郑祥骑着一匹黑马,从后面赶了上来,心略放了些。他们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护送马车进了驿站。 长随进去让驿卒验看过了勘合,方维便和郑祥一起扶着李孚下了马。 李孚已是枯瘦了不少,慢慢撑着走进了堂屋,长随提着热水吊子倒上茶水来。 方维道:“圣上钦赐李大人黄金一百两。太后娘娘赐冠带一副,白银三百两。” 李孚将茶碗推到一边,又跪下去道:“臣谢过圣上、娘娘赏赐。” 方维使个眼色,郑祥便上前扶李孚起身。 李孚却往后退了一退,颤着声音道:“臣……感激涕零,没齿难忘。便请转告圣上和娘娘,是臣无能无德,以庸碌之身,得蒙恩宠,竟未能……” 他说着说着,便咳了起来,弯着腰咳了一阵,一时说不下去。长随站在旁边,神色凄然。方维便道:“阁老不必挂怀。此次圣上恩准您回家养病,您回乡静养,待痊愈之后,圣上自有安排。” 李孚苦笑道:“不必叫我阁老。我已致仕,如今是一介草民。” 方维道:“李大人……” 李孚喘了几口气,又道:“我……我是不成了。当日昏仆在值房,能捡回条命,已是大幸。老天开眼,让我这把老骨头……回乡安葬。” 方维道:“李大人,您是素日忧劳太过,伤了身体。回乡离了这些琐事,慢慢养着,假以时日,也就好了。” 李孚便苦笑着不言语,只眯着眼睛看外头。天边的黑云漫了上来,劈里啪啦落下些豆大的雨点。方维对着李孚的长随道:“快扶着李大人进屋歇息吧,当心着了寒气。” 长随应了一声,忽然又有马匹嘶鸣,两个驿卒嘟嘟囔囔地去开门,闯进来两匹马,从马上下来两个人,雨水中看不清脸。 他们进了堂屋,将斗笠摘了,方维吓了一跳,正是江之仪和张中铭。 他们见了方维,也愣住了,又看见李孚坐在当中,形容枯槁,江之仪便带着张中铭跪下去道:“给阁老问安,这是……” 李孚看了看他们,坐下来将身子挺直了,抬起手来摆了一下,叹道:“起来吧。我已经致仕回乡了。” 江之仪闻言大惊,与张中铭面面相觑,方维微笑道:“李大人是回乡休养,圣上恩准了。” 江之仪咬了咬嘴唇,便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来,向上递给李孚道:“李大人,我刚从南京回来,南直隶勋贵庄田与中官庄田,近年来连番扩增,已不下五万亩之巨。本土奸猾小民,多投为庄头,助纣为虐。向上供奉十有一二,中饱私囊则有八/九。小民脂膏,吮剥无余。生民逃窜,户口消耗,里分减半,粮差愈难。” 李孚伸手触到了那封奏折,又缩了回去,一字一句地叹道:“我岂不知。向使此弊不除,少则数年,多则数十年,人民离散,土地日蹙,盗贼蜂起,奸雄借口,不知我朝廷何以为国。” 他说得很慢,渐渐从眼角流下泪来。江之仪见了,又叩头道:“是我等的不是。阁老且宽心,我等将这封奏疏呈送圣上……” 李孚却睁大了眼睛,喝道:“糊涂。如今上这道折子,又有什么用。” 江之仪道:“下官蒙阁老提拔,这是阁老亲自交办的事,又怎能虎头蛇尾。” 李孚冷冷地道:“你在京为官数十年,岂不知为官之道,人存则政举,人亡则政息。如今京城里的风向,你还看不清吗?” 江之仪脸色也变了,垂着头不言语。 李孚叹了口气,郑祥给他倒了些热水,递到他手边。他抖着手拿起茶碗喝了一口,忽然看见后面跪着的张中铭,指着说道:“你是……新科庶吉士吧。” 第385章 张中铭便趋前两步,叩头道:“门生张中铭,荆州人氏,拜见恩师。” 李孚摇摇头道:“我是为国选材,并无师生之论,你不必叫我恩师,你也不是我的门生。” 张中铭先是愕然,又有些窘迫地低下头去,江之仪连忙陪笑道:“他年纪虽轻,见识广博,处事果断,是难得的人才。李大人选才有方。” 李孚打量了他两眼,又道:“我记得你。你的文章,称得上平实尔雅,裁约就正。说理论事,十分透彻。我将你放在户部观政,果然很好。都起来吧。” 他说着说着,便又低声咳嗽起来,这次咳的极深,他颤着手从怀里掏出帕子,方维在旁边,见鲜血印在帕子上,红得显眼。李孚不以为意,将帕子收了起来,神色如常。 江之仪道:“这次在驿馆遇见大人,蒙大人教导,也是我们三生有幸。” 李孚摇摇头,微笑道:“教导便不敢当。我也该放下了。死去元知万事空,只可惜……” 江之仪听得一阵心酸,也禁不住流下泪来,他取出帕子擦了擦,颤着声音道:“大人不必如此。” 李孚道:“我本是个举人出身,混得好些,这辈子也不过当个县令。忽然天赐一段奇遇,以议礼起家,数年官至首辅,满朝臣子,无不视我为媚上的奸佞。我为人刚愎自用,不避嫌怨,满朝文武,想是得罪了个干净。只是大丈夫生于世间,也当勇于任事。至于身后名声,知我罪我,其惟春秋罢了。” 张中铭忽然道:“李大人,世上庸人极多,成大事者,不必听些禽鸟之音。如今官场风气,多以济私市恩、沽名卖直为要,于时务一无所知。得失毁誉关头若打不破,天下事无一可为者。” 李孚有些意外,看了看他,微笑道:“年轻人,这话倒是很有些见识。” 张中铭的话刚出口,觉得自己说冒撞了,便看方维。方维微笑着看他,并不多言。郑祥也睁大了眼睛,仔细听着。 李孚望着外头的雨水,像是自言自语:“不求誉,不恤毁,尽公不顾私,不过是第一步罢了。经世致用的务实之学,要天时地利,更要人和。人性,人情……实在太难。”他提了口气,声音也高了些:“若我朝有幸,能有一人通识时变,勇于任事,革除时弊,以一身担当天下安危,救万民于水火,才是国之大幸,民之大幸。只可惜……我怕是此生见不到了。” 众人皆默然不语。李孚慢慢站起来,看着江之仪和张中铭,说道:“你们……先学些圆滑隐忍吧。顾全自身,相机而动。”又看着方维道:“方公公辛苦了。此次回宫复命,请代为奏报圣上和娘娘,恩典浩荡,李孚感激不尽。为臣子者,定当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 方维躬身道:“李大人放心,小人一定代为奏禀,不负大人所托。” 李孚微笑道:“那就好,诸位各自安好,我先到房中歇着了。” 众人一起拱手作别。李孚弓着腰,长随扶着他,缓慢地走进了驿站深处,又听见几声沉闷的咳嗽。 光线慢慢暗淡下去,门外大雨滂沱。郑祥小声道:“干爹,那咱们?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等着,等雨停,雨总会停的。” 第213章 工地 卢玉贞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, 捂着脸定了定神。方维被她的动静惊醒了,迷糊着睁开眼睛,转过身来, 拉着她的手问道:“玉贞, 你怎么了?是不是太热了。”另一只手就拿起手边的扇子给她扇风。 她摇头道:“没什么,估计是帐子里有点闷。你睡吧。”她伸手撩起帐子,点上油灯, 下地倒了碗水喝。 方维也坐了起来,见她一额头都是汗珠, 笑道:“还说不是热的。” 她开了窗户, 外面蛙鸣阵阵就传进来。她深深地喘了几口气, 笑道:“估计是天气湿热,身上有几处伤疤一起疼起来,总睡不好。”又问方维:“大人,你身上疼不疼?” 方维想了想道:“膝盖有点疼,后背和腰上有点麻痒, 别的还好。” 她点了点头,又小声问:“那里呢?” 他就笑道:“我平日洗的勤快,不大有事。”他伸手去解她脖子上的寝衣袢扣:“快给我瞧瞧。” 她愣了一下, 闭上眼睛。方维笑道:“我就是看看, 怕有什么不妥。” 他目光所及,她的伤疤有大大小小十几处。他轻抚着几处较为深刻的疤痕, 问道:“摸着疼吗?” 她摇了摇头, 小声道:“手触到也还好, 摸着也不疼。就觉得是里边疼起来的, 怪得很。” 他就叹了口气,俯下身去亲了亲她心口的那道疤痕, 那里中间泛着紫红色,是新生的血肉,边缘有些发白。湿热的触感落上去,她一个激灵,脸就一下子涨红了。 他笑了,又将扣子系上,慢慢说道:“你这都是这几年的新伤口,就算里头有肉芽长出来了,也还是会疼一些。过几年等它长全了,自然就好了,也没什么别的法子。” 她伸手抱紧了他,头蹭在他胸前,手掌摩挲着他背后的伤处,小声说道:“大人,你就是这样过来的,是不是?你现在都用不得凉席,那当时……” 第386章 他笑道:“差不多吧,离得久了,有些记不清了。”又拍一拍她:“睡吧,明天还要早起开铺子。我就说你们店里头该多雇几个大夫,不能就可着你一个人,累坏了可怎么办。” 她就摇头道:“这个月看过几个大夫,都不合适。我想的是过一阵寻着有没有徒弟带一带,自己教着放心。” 他一下子笑了起来:“我家好大夫要有徒弟了,真是可喜可贺。不知道徒弟该叫我什么,师公?师爹?” 她转了转眼睛,笑道:“这俩称呼……都挺好,你自己挑。” 他忽然脸色严肃起来,收敛了神情,看着帐子顶部默默不语。卢玉贞心里明白,叹了口气道:“大人,你是不是想方谨了?他也是刚养好,估计也疼得很呢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你真是聪明,这么快就猜到了。我到底是不大放得下。他年纪也还小,在外头样样不齐全,实在遭罪。只是一时半会要把他弄回来也难。” 她就小心地说道:“能不能花钱把人弄回来呢,我的头面刚拿回来了,看着还算体面,不行就找人把这套头面送给他。总有能说得上话的人吧,比曹公公官大的。” 他笑了一下,说道:“这不是钱的事。中官的调动也有自己的一套规矩,除非圣上、太后娘娘、皇后娘娘发话。我这些日子也在想办法。你先别担心了,方谨皮实,能熬得住。” 昌平的工地上,到了二更天仍是闷热无比,不见一丝凉风。周围几十盏灯笼照着,方谨背上疼的要命,只不好去抓。 忽然头顶上一阵喧哗,马公公带着几个长随过来了,他就手脚并用,从坑里爬了几步到地面上,躬身跪倒。 马公公斜眼看了看,坑底的十几个工匠正在用铁锹铲着泥土,皱眉道:“怎么弄得这样慢,这帮懒人,尽是出工不出力。你是做监工的,别忘了自己的本分。” 方谨道:“回马公公的话,工匠们这几日身子也不大好,连日大雨,本就有积水,坑底下又都是泥,他们的腿脚整日泡在泥水里,个个都肿着,痒得钻心。今天刚有个人的脚烂了,下不了地,只能在窝棚里躺着。” 马公公往下扫了一眼,冷笑道:“你素日在宫里呆惯了吧。就是个监工,既然这样好心,怎么不将旁边那座庙里的菩萨搬下来,自己坐在上头。” 正好底下传来一阵惊呼,一个工匠正干着活,忽然直直地扑倒在泥水里,旁边两个人生拉硬拽,才把他拖出来。方谨上前一步,见那人两眼上翻,昏厥不醒,膝盖以下都发黑发胀了,又小声求情道:“马公公,晚上这里实在是湿气太重,再干下去只怕……” 马公公脸色铁青,又不好发作,只好挥了挥手道:“今天先停下吧。就你这片干的最慢,拖了后腿,边上凿石头的都弄好了。明天宫里头来人要看,端午都过了,这活才干到一半,让我怎么跟上头交代。” 方谨恭恭敬敬地道:“谢谢马公公恩典,公公宅心仁厚,我们感激不尽。明天是大晴天,我让他们早点起来干活就是。”就挥手叫下面的人收工。 马公公转身走了两步,又回头冷冷道:“方谨,你明天别到这边监工了,去窝棚里面弄那些起不来的人吧,那边也缺人看着。你不是好心吗,那里合适些。” 方谨应了声是,见他走远了,又上前俯身看了看那个昏迷不醒的人,叹了口气道:“把这人也送到那边窝棚里去吧。先养两天再说。” 把他拖上来的人叫赵三,约莫三十来岁,是工匠的小头目,身材黝黑粗壮,在他面前站得跟一座铁塔似的,抱着手道:“方公公,这几天好多人都起不来了,就扔在那里头,没大夫,没药治,说是养两天,也都是自己扛着。我听说今天就死了两个。”一群人聚在他身边,都打着赤膊,泥巴糊了满脸,淋淋漓漓一身的水,面无表情,只是眼睛紧盯着方谨。 方谨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,往窝棚那边看了两眼,小声道:“咱们今天能早点收工,算是不错的了。前两天有雨,明天估计是大晴天,都晒干了说不定好些。刚才你也听见了,我不能再管你们了。” 赵三嗯了一声,见还有几百个工匠在坑里弓着腰忙碌,就对众人挥挥手道:“收工了,都回去睡吧。”工匠们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开去。 他见人群散了,又对着方谨道:“方公公,我见的太监多了,这些日子我冷眼看着,你人算是不错的。” 方谨苦笑道:“大伙儿先挨过这一阵,到了中秋,例行就有赏钱了。” 赵三冷笑了一声:“中秋?就那几个赏钱,层层扒皮,到我们手里头能剩几个,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。”见方谨也很为难,又道:“方公公,你先忙去吧。” 方谨背后疼得火烧火燎一般,也迈不开步子,好不容易勉强挪到了屋子里,只觉得头晕目眩。他用水洗了洗,在炕上寻了个角落,窝着睡了。 第二天早上,他就去了放置伤病工匠的窝棚。这窝棚本就简陋,也没有门,只是用木头搭了个架子,周遭垒了土坯,上头盖了些茅草。 一股恶臭伴随着热气直传出来,令人作呕。他用帕子沾了水,捂住口鼻进去瞧着。地上铺了些草席,上头密密麻麻躺了三四十个人,苍蝇绕着飞来飞去,都是下半身肿胀着,一些人的腿脚已经成了紫黑色,不停地流着脓水。 第387章 他低头在人堆里寻了个下脚的地方,刚站定,听见地下一声声闷哼。他从外头端了装稀饭的盆进来,又拿了几个碗,给能坐起来的人递了些粥喝着。 有人在地下呻/吟着叫:“水……给我水……” 他叹了口气,又出去叫人烧水。两个杂役瞥了他一眼,叫道:“你得等着,下边干活的人也叫着要水喝,得先供着他们。” 他没办法,又转回来,盛了些粥过去,问道:“你能不能喝?”就给人端着送到嘴边。 粥已经凉了,碗边上有些泥巴,那人也顾不得,用嘴贴着碗边将粥喝干净了,又无力地倒下去。方谨往里走着,见墙角有几个人身上发烫,眼眶都陷下去了,叫了几声也不动弹,心里知道不好。 他越看越心惊,就走到马公公的屋子前头,跟守门的小火者说道:“拜托您,我有些事,想当面跟马公公禀报。” 小火者打量着他,压低了声音道:“方公公,不是我不帮你,宫里头来了人,马公公正在里头陪着呢,不好打扰。” 他点点头道:“我知道了。我在这里守着就是。” 他抱着膝盖,坐在旁边一棵大槐树下等着,看小火者们一趟一趟将酒肉端了进去。树上的蝉顶着大太阳,无力地叫唤。他的衣裳湿了又干,一直等到过了午时,门才开了,马公公陪着一个人走了出来。 方谨连忙上前拦住他们,跪下说道:“马公公。小人有事禀告。” 马公公被他冷不防吓了一跳,低头看清楚是他,勉强压住火气,嗯了一声道:“方谨,我今日在陪宫里来的贵客,有事待会再说。” 他犹豫了一下,刚想开口,忽然有个略熟悉的声音说道:“方谨?我当是谁呢,原来是小方公公,这可真是巧得不能再巧了。” 他愕然地抬起头来,脸色一下子变了,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纪司房。 第214章 凶案 方谨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, 勉强挤出一个笑来,说道:“纪公公过来,我……我们这里蓬荜生辉。” 纪司房点点头, 笑道:“说得好, 看不出小方公公也是个有学问的。果然是方少监的儿子。” 马公公不明所以,在旁边陪笑道:“方谨来这里也有几个月了,素日十分勤快, 人也能干。”又问:“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 方谨看了一眼纪司房,见他似笑非笑, 就小心地说道:“我看这窝棚里的人, 都病得不轻。要是工匠们都犯起病来, 怕是……” 马公公脸色难看得很,纪司房皱着眉头听着,又笑道:“老马,这事我怎么不知道,有事不要藏着掖着, 说出来我能帮忙的,一定帮。” 马公公咳了一声道:“纪公公,这几日下雨下的勤, 工匠们有些小毛病, 所以拖慢了些,我想着不碍事, 不劳宫里的贵人们费心。” 纪司房点点头, 对着地下跪着的方谨说道:“起来吧。难为你是个周全人。”又转头对马公公道:“咱们过去瞧瞧, 看小方公公说的是不是真的。” 他抬脚就走, 马公公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。方谨在后面恭恭敬敬地尾随着,大气不敢喘。纪司房在窝棚里转了一圈, 也没有说话,只是淡淡地道:“我知道了,回去还要跟工部的人商议。” 马公公陪着笑脸道:“都听纪公公的。您吩咐就是。” 他们两个回了房里。方谨在窝棚外头看着熬了粥,又喂了几个病人。太阳渐渐往西走,听见一阵喧闹,马公公送了醉醺醺的纪司房出来,两个人搭着手好一顿客气,纪司房才上了马车走了。 方谨心里忐忑不安,饭也吃不下去。到了掌灯时分,来了个人,叫他去马公公的屋子里。 他惊疑不定,进门就跪下了。马公公坐在椅子上,脸上带着点笑,喝着茶水慢慢说道:“方谨,你倒好。” 方谨低着头不敢说话。马公公笑道:“我跟纪公公商量了,这七八十号人,咱们不能不管。你提醒的对,这病要是再厉害些,都干不了活,也是麻烦。” 他惊讶地抬起头来,马公公道:“我看你是个实心用事的人,这治病救人的事不如就交给你来办。这窝棚日晒雨淋,眼看病人一多,也装不下了。旁边五里地有个关帝庙,里外有几间屋子,不如先将病人送到那里去,好歹宽敞些,能躺的下。纪公公跟工部商议,就在城里寻个大夫过来,给他们瞧瞧。” 方谨又惊又喜,就叩头道:“谢马公公恩典。”又道:“我想着,转运这些人得用几辆车。” 马公公喝了口茶道:“用车可以,等太阳落了山,他们工匠收工了,想用几辆车都行。先送那些重病的过去。” 方谨见他笑微微的,并没有骂人,心里一阵七上八下。他出去看着日头落了,地上的热气也收了大半,马公公就叫了收工。 到了快二更天,就有马公公身边的几个长随收拾了几辆马拉的板车过来找他。方谨指挥着将二十来个重病人从窝棚里抬上车,自己提了一盏气死风灯坐在车辕上。 马车慢慢走着,渐渐拐进一条羊肠小道。这条路弯弯曲曲,地下泥泞难行,两边都是密林,伸出的树杈几次险些刮到他的脸。夜幕浓黑一片,伸手不见五指,他起了疑心,小声问马车夫:“关帝庙还有多远?” 第388章 马车夫道:“这就到了。”就伸手指指前面。 方谨提起灯来向前看,一堆飞蛾小虫便兜头扑了上来,什么也看不清。他连忙收起灯,嗯了一声,心也提起来。约莫走了一阵,只听见耳边有河水的声音,哗哗作响。马车夫便道:“到了。” 他跳下车来,在灯光下勉强看见是一处浅滩,旁边不远处有几间屋子。他想着大概那里就是关帝庙,连忙指着道:“大伙帮把手,将病人抬进庙里去吧。” 马车夫吹了声哨子,后面下来几个长随,就将一个病人从车上抬了出来。方谨提着灯在前头带路,他走了几步,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了,惶急地回头一看,却看见两个人中途转了个弯,将病人往浅滩上抬。 他脑子里轰地一声,忽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了,一时手脚发凉,强撑着喊了一声道:“你们干什么!”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。 还没等他过来,那两个人便放了手,哗啦一声,病人落在水里,只溅起一点水花,很快就被水流声盖了过去。 他向后退了一步,浑身发着抖,牙齿咯咯乱响,想接着喊,嘴似乎也不是自己的了。那两个人走上来,他也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,走上前张开双臂拦着,大声道:“人……人还没死呢,不能……” 那两人也不说话,只伸手将他拨到一边。马车夫过来拖着他,他大叫起来:“有人杀人了……”。 他脸上挨了一嘴巴,那人恶狠狠地道:“闭嘴,都是你指使的。”他捂着脸,呆呆地站住了。 忽然旁边林子里一片人声鼎沸,十几个火把骤然逼近,将这片浅滩都照亮了。方谨转脸望去,看见领头的是个彪形大汉。人群又走近了些,将他们围在当中,他认出来正是赵三。 赵三没有说话,抱着手冷冷地看着,两个长随正往河边抬着另一个病人,见人群涌上来,就脱了手。病人落在地上,低声闷哼着叫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把张老七扔到河里了……” 工匠们红了眼睛,一窝蜂地上来,七手八脚将几个人摁在地下,叫道:“打死他们!” 方谨愣了一下,也被摁着双肩,压着跪下了,他挣扎道:“我没有……” 火把的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。恍惚中看见赵三站在他眼前,抱着手道:“方公公,是我看错了你,果然你们都是一路的,心黑手毒的阉狗。” 众人七嘴八舌道:“阉狗就是阉狗,跟他们讲那么多干什么。咱们都没什么活路了,跟他们拼了便是。” 马公公的长随高声叫道:“你们……赵三,你是想造反吗?谋反是要诛九族的,你可是在册的匠户,祖宗八代都是……” 赵三提起腿来,踹了他一脚,正踹在他下身:“就你们这些没根的玩意儿,也配提祖宗两个字,不男不女,你倒是对得起祖宗。这里的兄弟们,有一个算一个,脚上都烂了,过两天,就该被扔在河里了是不是?”又指着那个倒在地上的人道:“这些人,哪个不是我们的兄弟亲戚,死了连个坟都不配有是吗?” 长随结结巴巴地道:“那是……人已经死了,我们这是想着把病人放在庙里头,去城里头请大夫……” 赵三又一脚过去,那人一口血吐出来,委顿在地。赵三笑道:“你编瞎话倒是一把好手。信你才傻。”又回头问道:“拿他怎么办?” 一时群情激愤,都叫道:“也扔河里去!”也有人道:“逮个野狗来,扒了他的衣裳……” 长随抖个不停,瘫在地上。一阵腥臭味传来,大概是被吓得失禁了。众人已是红了眼睛,个个摩拳擦掌。有几个胆大的就上前将几个长随拎起来,往河边拖去。 方谨着了急,连忙道:“别……千万别杀人。” 旁边有个人犹豫了一下,说道:“三哥,刚我在林子里的时候,好像是听见他叫别杀人来着。” 赵三拎着方谨胸前的衣裳,叹了口气道:“你……反正也是跟他们一头的,我亲自动手,要是被错杀了,怪只怪他们吧。” 方谨挣扎着扒住他的手,喘着气说道:“三哥,你好歹听我一句,你杀了他们,就回不了头了,你家里妻儿老小怎么办,你们几十号人,给他们几个陪命,多不值当。” 赵三的手停了一下,苦笑道:“事到如今,他们不死,我们都是要死的。横竖是活不下去……” 方谨急急地说道:“你再想想,先别杀他们,我干爹是宫里的,我去找他,他比马公公官大,他有办法,大家都能活……” 赵三笑道:“你当我傻子好骗。再大的阉狗,也是阉狗,都是一路货色。你也别怨我了,好好投胎吧,下辈子投个齐全人。” 他力气极大,方谨被拎着动弹不得,手也使不上劲,腿脚一路乱蹬,只蹬到几块河边的石头。河水哗哗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响,他脑中一片空白。 忽然有哒哒的马蹄声传过来,密林中一个黑影急速地冲出来,瞬间到了他面前。啪地一声闷响,赵三哎呀一声,就放了手。 方谨一时脱力,直直地向后倒去,险些倒在河里。一只大手从后面托了一把,将他扶住了,又扯着他的胳膊道:“快上马。” 他踉跄了一下,转脸瞧着,那人用块布包着头脸,持着一根木棍,在马上挥舞。他心下一动,认出是高俭。周围工匠们愣了一刹那,都高叫着围上来。高俭又叫了一声:“方谨,快上马。” 第389章 他来不及想什么,就向前奔了两步,跳上马去。高俭手里提着木棍,使得如同蛟龙出海一般,棍子上下翻飞,顷刻间打倒了几个围上来的人。赵三叫道:“拦住他们。” 高俭用棍子在身前挡了两下,笑道:“好孩子,抱紧了。”就勒转马头,叫了一声“驾”,瞬间冲开重围,两人一马在暗夜中闯进了密林,沿着小路狂奔而去。 第215章 进宫 方谨紧紧抱着高俭的后背, 一路闭着眼睛,只听见耳边的风声呼呼刮过。渐渐风放缓了,他才敢勉强睁开眼。 高俭下了马, 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, 他整个人抖个不停,过了好一阵才开口:“二伯,你看见没有, 他们……杀人了。” 高俭淡淡地道:“你没死就好。工地上死个人,也是稀松平常。” 方谨愣了一下神:“二伯, 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 高俭抬眼望着天, 天上浓云密布,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。他微笑道:“你干爹托我的事,我自然要办妥才行。” 方谨抖抖索索地问道:“二伯,咱们怎么办,那些人会死吗,他们会不会造反啊。” 高俭道:“他们死与不死, 与你无干。只是你看清楚了,现在两边都想要你的命。你跑了,这事更说不清了。” 方谨听了这话, 头像是要炸开来, 忽然蹲下来捂着脸道:“我……我只不过是想救两条命,怎么就……” 高俭笑道:“好侄儿, 知道当好人不容易了吧。” 方谨闷闷地道:“可是我……我也当不了坏人。” 高俭将脚边的一块石头踢到一旁, 弯下腰去拍着他的背道:“当坏人比这还难呢。你还小, 以后慢慢就习惯了。你这一跑, 我看他们不反也要反。我思量着,这山上有几处山洞, 我平日看好了的,你在里头呆个几天,我给你弄些吃喝,你就躲着。这里是皇陵所在,一定会有缇骑来平叛。过个十天半个月,等下边消停了,你再出来,只说是被吓住了,不敢动弹。你就是一个长随,谁也不能说什么。” 方谨嗯了一声,慢慢直起腰来,摇头道:“二伯,我不能躲着,我得进城去,找干爹想法子。他总有办法。” 高俭愕然道:“你就不怕被人看见了,擅离职守,是什么罪过。” 方谨叹了口气道:“要是真造反了,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,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。” 高俭收敛了神情,凝视着他,见他脸上虽是一片脏污,眼睛却亮亮的,并无惧色。方谨退了一步,小声道:“二伯,我不能连累你,你回孝陵那边去吧。我自己想法混进城去。” 高俭苦笑道:“什么连累不连累。二伯在这里,本就跟死人差不多,也只有你干爹这么一个至亲的人了。好侄儿,你想好了没有?你是你干爹的眼珠子,可千万别冒险。你还有那个宫里的小姑娘……” 方谨听了这话,就有点窘迫地低下头去,想了想又道:“我想好了。” 高俭见他语气坚决,笑着揽住他的肩膀道:“很好。不愧是我们家的孩子。只是你没有上司的文书,如何进城。”他掰着手指算了算,“明天又是经筵的日子,你干爹一天都在宫里,进了城,你没腰牌,更是进不了宫。” 方谨道:“我认识几个守城门的太监,说不定……” 高俭摇摇头:“好侄儿,人心险恶,盘问几句你就露馅了。”他沉吟了一阵,忽然笑道:“被我想到个主意,既要进城,又要进宫,也就这一条路了。” 天刚蒙蒙亮,一队牛车在京城的街道上慢慢地走着。守门的中官查验了牌子,挥挥手,从玉泉山运送的水车咿咿呀呀地进了宫。 车在石板路上颠簸了一阵,稳稳地停在御膳房的后身,马车夫都下来了,将巨大的水桶一个一个地往里搬运。 排在最后的一辆牛车里忽然有了些动静,水桶盖子轻轻地开了一道缝,一个湿淋淋的人从里头爬了出来,很快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。 饶是夏天,风吹着透身湿,方谨也觉得有些凉。他在墙根下低着头,走得不紧不慢。他不敢去河边的住所,生怕被人认出来,想着方维此刻在司礼监,只能去找郑祥,就直奔经厂而去。 经厂后身他也曾来过不少次了,今年夏天雨水丰沛,草又长高了些。他在角落里站着,忽然有些失神。发了一阵呆,天渐渐亮了。他又往里缩了缩,瞪大了眼睛等着郑祥。 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。他循声望去,见是三五个穿着女官服饰的小姑娘在一起走着,个个服彩鲜明,神采飞扬。他一眼望见了小菊在里头,浅浅微笑着,说不出的清丽动人。 他心中一热,有些欣喜,又连忙低下头。一群女官见到一个穿着旧衫子的邋遢中官站在角落,不以为意,说着笑着就过去了。 等渐渐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了,他叹了口气,蹲下身拧了一下裤腿里的水。忽然眼前出现了一片宝蓝色的缎子裙角,上面绣着西番莲的花纹。 他惊讶地抬起头,就看见陈小菊站在他面前,眼睛直直地望着他,小声道:“我就知道是你,你回来了怎么不跟我说呢,小方公公,你……” 第390章 他连忙看了一下左右,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。她立刻明白了,犹豫了一下道:“你跟我来。” 她在前头走得不紧不慢,他离着四五步远,在后面跟着。绕了几个弯,进了御药房后身一间小屋子。她带上门,微笑道:“这是我现在住的地方。” 他松了口气,打量了一下。这是一间雅洁的小屋,设着床榻桌椅,东西不多,也收拾得很是整洁有序。屋里有股淡淡的香味,桌上摆着笔墨纸砚,还有几本线装书。 她指着椅子,笑眯眯地说道:“小方公公,坐啊。” 他看见她穿了一身月白云绸衫,下头是宝蓝色挑线裙子,脸上淡淡涂了些脂粉,更显得唇红齿白。头上仍是只插着那根铜簪子,秀丽大方极了。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淋淋沥沥一身的泥水,脸上虽没有照镜子,也知道样子并不体面。他退了一步,贴着墙角站着,说道:“我……我不坐了,弄污了你的地方就不好了。你这里收拾得这么干净。” 她愕然地看着他,忽然眼圈一下子红了,咬着嘴唇说道:“当日我考上了,恨不得跑着去找你,他们说你去昌平了,是不是为了……我的缘故。” 他连忙摆一摆手:“小菊,你千万别瞎想。神宫监原来就是管宗庙祭祀的,调去皇陵那边,也是应当应分。我也是想着在外头干几年,说不定能混出个样儿来。” 她就半信半疑地看着他,他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,自己用袖子抹了抹脸,笑道:“我……我出门太匆忙,没来得及收拾。” 她就哦了一声,从盆架上取了一条巾帕,递过来道:“去洗洗吧。万一在外头冲撞了贵人,说你失仪就不好了。” 他就接过来,慢慢走到盆架边上,弯下腰洗脸。小菊开了一个镜匣子,端到他跟前,笑道:“小方公公,这个你用一用。头发……也得再梳一梳,还有衣裳,脱下来吧,湿哒哒的不难受么。” 他越听越窘迫,手上使了点劲,险些把脸皮洗破。刚站起身来,忽然肚子里不争气,发出了一声极响的咕噜声。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,转身向着墙角叹了口气。她连忙问道:“你是没吃饭吗?”又急匆匆地从抽屉里取了一包点心出来,笑道:“别的姐妹给我的。还好我也没怎么吃。” 他委实是饿得狠了,掏出一块糕饼,也顾不得什么吃相,就往嘴里送,一会又是一块。想是吃得太快,忽然噎住了,糕饼堵在胸口,整个人喘不上气来。 他整个人直直地跪在地上,手扣着喉咙使劲。她脸色都变了,惊呼了一声,就要回身开门去叫人。他着了急,一只手扯着她的裙角,不停地摇手,拼命地咳了几声,又转为干呕。 她蹲下来给他拍着背,又端过一碗水来。他眼泪都憋了出来,自己抚着胸口喘了一阵,又道:“别叫人,别……” 她愣了一下,小声道:“我不叫人,你放心。你是不是有什么事,这么着急忙慌地回来。” 他抬眼看着她,两个人的脸离得很近,他避无可避,就嗯了一声,低头道:“我有事情得找我干爹。可是不能让人瞧见。能不能拜托你……” 她点点头道:“好,我帮你去叫。” 他将气喘匀了,又道:“千万别跟别人说。” 她笑道:“我不跟别人说。” 他眼神里有几分窘迫,几分感激,忽然发觉自己一只手还拉着她的裙角,在她裙子上印了一个湿乎乎的大手印。他赶紧放了手,在自己膝盖上擦了擦,越擦越湿。 她又把帕子递过来,他就接住了,先把脸擦干净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劳烦你了。” 她又点点头,笑道:“不麻烦的,一点都不麻烦。” 她将点心在桌上摆了摆,指着里头:“挑着吃,这几个软一些,刚你吃的太硬了。”又回身道:“我去司礼监请方公公过来。这边僻静,往来的人少,几个姐妹都去教课去了。你别动静太大就行。” 她出去了,又轻手轻脚地带上门。方谨对着镜匣子,看里头的自己脸色惨白,眼圈周围全是青色,头发乱七八糟地趴在脸上,没有半点好模样。他叹了口气,解开头发,拿了梳子慢慢梳篦,重新挽起一个髻来。 他想脱了外衣,想了想又忍住了,起身在桌子旁边站着,伸手翻着她桌上的书,许多都是诘屈聱牙的句子,自己竟是一窍不通,连字都不认识。 他叹了口气,伸手捡了两块软和的糕点吃了,又灌了些水下肚,才觉得暖和了些。不一会儿,有人开门进来,正是方维。 父子两人四目相对,方维看见方谨的样子,也是心中一震,连忙走上前来。方谨呆呆地望着他,一晚上的担惊受怕终于落了地,化了无形,忽然浑身骨头都软了下来,他扑通跪下去,伏在地上大哭起来。 他不敢做声,只是默默地让眼泪在脸上流着。方维趋前一步,俯身把他抱住了,见他手脚冰凉,连忙握着他的手小声问道:“孩子,是不是在外头受委屈了?他们欺负你了吗?” 方谨听了这句,哭着更厉害了,整个人都在发抖,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:“干爹,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。我心里害怕,怕得很。” 第391章 方维吃了一大惊,将他抱得紧紧的,手抚着他的脊背,贴着他的耳朵说道:“别怕别怕,干爹在这儿呢。咱们什么都不怕。” 小菊在旁边看得又是心酸又是尴尬,连忙道:“方公公,我出去守着。” 第216章 错过 方谨擦干了眼泪, 抽抽噎噎地说完了。他讲的十分清楚,方维听得心里一阵阵发凉,伸手抚着他的脸, 也险些流下泪来, 咬着牙说道:“孩子,回来就好。没什么比你的命重要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这事得叫人知道, 不然只怕还要死人的。我真不知道他们还能做出些什么事,怕是都疯了……” 方维点点头, 向外看了一眼, 就打开门。天又下起了雨, 小菊站在屋檐下面,一脸紧张地看着周遭的动静。他就招手叫她进来,微笑道:“陈姑娘,谢谢你收留了他一阵子。我待会叫郑祥过来,给他拿些衣服, 还有吃的喝的。” 小菊摆手道:“方公公,怎么这样客气呢。你们一家人这样好,我不过就是帮了一把。” 方维道:“小菊, 方谨一时半会出不去, 怕别人看见了有麻烦。到晚上我来领他出去。你这里呆着没事吧?”又板起脸来看着方谨:“你老实一点,不要给小菊惹事儿。” 方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, 只胡乱点头。小菊笑眯眯地回头看了他一眼, 答道:“方少监, 没事的, 我这里平日里没人来,也正好下着大雨。” 方维回了司礼监, 仔细听着动静。过了午时,院子里一阵热闹,他知道是经筵散了场,连忙起身到了黄淮的值房。 他进门就做了个手势,黄淮心领神会,屏退了左右,便道:“你只管说。”他将前因后果说清了,见黄淮皱着眉头,便道:“请督公示下。” 黄淮沉吟了一会,点头道:“要是真的,这听起来倒是个机会。” 方维道:“眼下那些乱民尚未做大,立刻出兵平叛,给圣上奏报,弹劾内官监掌印,也来得及。” 黄淮想了想,便笑了,端着茶碗喝了一口,望着他慢慢说道:“宫里刚派人到那边去看,说是什么都好好的。什么证据都没有,你拿什么出兵呢?” 方维道:“小人的干儿子刚刚从那里逃回来,小人以身家性命担保,他所言句句属实。若是有人不信,他也可作为人证。” 黄淮笑道:“方维,我不是信不过你,只是你去见圣上,总要有个缘由。空口白话,那是不成的。陈公公那里也过不去。” 方维见他态度暧昧,低头想了一下,忽然心下雪亮,说道:“督公的意思,是要再等等?” 黄淮点头道:“果然是聪明人。这事情不闹大了,有什么意思。倒不如先让他们乱一乱,弄个烂摊子出来,咱们写奏折弹劾,也算言之有物。上赶着去替别人办事,累死也无功。” 方维听了,心里一股凉意慢慢涌上来。他忖度了一会,又缓缓说道:“督公,我想着昌平那边的匠户合共有三四千人,监工带净军也有五六百。若是出了什么事,再弄这么多熟手工匠,也十分不易。何况内廷已经是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下去……” 黄淮微笑道:“就说你大事上太心软。死几个也是死,几千个也不算什么。钱横竖也不是你的钱,操的心倒多。你干儿子逃回来了,这事就与你无干了。我让东厂几个干练的人盯着些,找个时机再说。” 方维见他脸上已经有些不耐烦,也不敢再说,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,便退下了。他思前想后,无计可施,只好先叫了郑祥过来,嘱咐了几句。 小菊的住所外,有小中官的声音道:“小菊姐姐在不在?” 方谨闻声,赶忙在墙角蹲下来。小菊笑道:“不妨事,是送饭的。” 她从外面提了个食盒进来,打开是一碟子茭白炒肉,一碗红烧丸子,两个馒头。小菊将碗碟摆好了,又道:“都是姐妹们合伙,在外头请了会做饭的中官炒菜。他们做好了给送。” 她招手让他来坐,他摆手道:“湿乎乎的不好。”只在桌边站着,拿着馒头吃。 他风卷残云似的吃着,看小菊没怎么动筷子,便问道:“你怎么不吃啊。” 她笑道:“我本来吃的少。” 他心里明白了,手里嘴里都放慢了些,又问:“姓曹的……这一阵子有没有来找你。” 她叹了口气道:“吃着饭呢,别说话了。”自己用馒头沾了点菜汤,又小声道:“他来问过我几回,我没理他。” 他心里一阵酸涩,将碗碟收拾起来,说道:“你要小心一点,我怕他不肯放手。” 她伸手接过碗碟,笑道:“我行的正坐的端,不怕什么。” 正说着,郑祥过来了,见了他的样子,也是吓了一跳,眼泪汪汪地道:“大哥,你走了才多久,怎么弄成这样。” 他将油纸包放下,里头是一大包衣服,外袍里衣都有,还有双鞋子。小菊就走到角落里,背着身站着。他们两个手忙脚乱地擦洗了一下,将湿透的衣服换下来。 方谨这才坐下,自己把湿衣服收了。小菊道:“你就放在这里,我洗了给郑祥送过去。” 第392章 方谨窘迫地道:“怎么好麻烦你呢。我自己洗就是了。” 小菊道:“洗个衣服,顺手的事。” 郑祥看看小菊,又看看他,忽然笑了起来,说道:“谁洗不都一样。”又将方谨拉到墙角,从怀里掏出一只钗子递给他道:“大哥,你吩咐我的事,我早就办妥了。” 方谨低头看去,是一只极精美的金凤钗。他连忙收到袖子里,拍了拍郑祥的肩膀:“还是自家兄弟。” 郑祥笑眯眯地道:“咱们兄弟有话家里说去,这里就不多聊了。大哥你抓紧点。”便看着小菊笑道:“我有些事情,就不耽搁了,我大哥还托您照应着。” 小菊嗯了一声,郑祥就毫不犹豫地出去了。小菊脸有点红,自己在床上坐了,看见方谨换下来的鞋子,头上破了个大洞,就比划了一下,又放下去。 两个人默默无言。方谨咳了一声,小声道:”你……不在浣衣局做事了,挺好的。” 小菊道:“也是托了方公公的福,给我们多弄了些职位。不然我本事也差,考不中的。” 他就笑道:“你别这么说。你那么用功,早晚能考上的。你现在读的书,我都不认识。反正我本来也不认识几个字。” 他的手从袖子里将凤钗拿出来,犹豫了一阵,又放回去,说道:“我看你也没置办什么衣裳首饰。” 她就笑了一下,低头摸了摸头上的铜簪子,说道:“我家本来也没什么钱,我爹眼睛不好,种不了地,也做不了别的营生。我走的时候,爹爹给我的。我这几个月刚攒了点钱,想着托人寄回去。” 方谨叹了口气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:“你爹知道你当了女官了,一定很高兴。” 小菊嗯了一声,又道:“你干爹跟弟弟对你真好,跟亲生的一样,我也很羡慕。”她的眼睛忽然瞥见他的手里发着点金光,脸色也游移不定,便道:“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” 方谨脑子里正没了主意,吃了一惊,手上一抖,钗子就掉在地上滚了一滚,落在她脚边。小菊看得分明,忽然脸就涨的通红,头深深地低下去。 他连忙捡了起来,抬头看她红霞满脸,说不出的俏丽,心里透彻了些,便将金钗递了过去:“小菊,我干爹和弟弟都是好人,他们也喜欢你。我比你大一点,若是你不嫌弃,以后……就叫我哥哥吧。我只当你亲妹妹一样看待。你考上了,这就算是我给你的贺礼。” 她听到后面,愕然地抬头望着他,整个人就呆住了。 方谨一阵心酸,勉强开口道:“女官在宫里是最受人尊重的,你还小,名声要紧,好好做事。我……我让我干爹他们看顾着你。” 她听懂了,闷着头坐了一阵子,抬头道:“小方公公,其实我……” 话说到一半,忽然方维推门进来了。方谨见他一脸的水,连忙起身问道:“干爹……” 方维脸色暗淡,皱着眉头道:“我先带你回家去。幸好今日有雨,有我领着,他们不会查。” 方谨点点头,将凤钗放在桌子上,把脏衣服鞋子抱在怀里,向小菊点头道:“陈姑娘,我先走了。多谢你一番照顾。” 雨越下越大,卢玉贞在采芝堂的大堂里坐着,喝了口茶,笑道:“早上还好好的,怎么忽然就变天了。约好的病人估计都来不了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那咱们也算偷得浮生半日闲。”忽然有人一撩帘子进来了,她们闻声望去,正是严从周。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卢玉贞面前,笑道:“卢大夫,可还认识我?” 卢玉贞点头道:“严大人,认识的,那天您来过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怎么忽然今日春风到,严大人贵脚踏贱地。”杨安顺也陪着笑:“严大人,要不去楼上坐一坐,我给您倒茶。” 严从周摆手道:“不必了,我是有着急的病人,想请卢大夫看一看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正好我闲着,就请进来吧。” 严从周道:“不是一个,是几百个,病人也不在这,在昌平。” 天像是被捅了个窟窿。方维的马车在采芝堂后身停下来。他举着伞,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屋里,已经淋了一身透湿。他进了屋里,见只有蒋夫人在柜台里坐着,连忙问道:“雨太大了,我来接玉贞。她出诊去了?” 蒋夫人愣了一下道:“方大人,你怎么来了。玉贞说你今天不在,让我明天把这封信交给你。” 方维心里升起一点不好的猜想,他接过信来拆开,里面是玉贞的字迹,写道:“惟时:严从周大人说昌平工地多人患了脚病,很是着急。我带着安顺过去一趟,多则七八日便能回来,顺便看看方谨。玉贞。” 他手一抖,就问:“什么时候走的?” 蒋夫人看他脸色都变了,答道:“半个时辰吧,收拾了一些药材,我让安顺陪着去了。” 他倒吸一口冷气,也不再说话,反身冲出门口。蒋夫人喊道:“方大人,你的伞……” 他上了车,对着车夫道:“快些,往德胜门去,越快越好。”又从怀里掏碎银子。 车夫斜眼瞧见了,也不多话,狠狠地加了两鞭,马车飞也似的向北急驶,溅出一路泥水。 第393章 方谨在车里坐着,被颠得东倒西歪,连忙问道:“干娘她……” 方维全不理会,只叫道:“再快一点。” 他伸出头来看着车外,远远望见高大的城门在他眼前,正在缓缓合上。车夫道:“城门要关了。”他叫道:“不管,冲出去。” 马嘶叫了一长声,直立起来。砰地一声闷响,城门沉重地关上了。 第217章 山洪 一道闪电划破长夜, 轰隆隆的雷声跟着滚了过来。陆耀披了衣服走到值房门口,望着黑乎乎的走廊。方维被人提着灯笼领着进来,一身的雨水不断滴在地上。 陆耀看他神色匆匆, 知道有事, 自己关了门,上了门闩,低声向他问道:“是什么急事?” 方维也不客气, 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陆指挥,你可有什么开城门放人出去的法子?我要出城。” 陆耀吓了一跳, “方公公, 你疯了, 这是死罪。你不是不知道,除非是太后和圣上……” 方维向外看了一眼,昏黄的灯光下,一片模糊。他小声将来龙去脉讲了,又道:“我去严家问过了, 他家门房只说严从周不在家。” 陆耀默然想了一阵,又道:“他估计是觉得事情棘手,不敢上报从太医院官派大夫, 就找了卢姑娘去看诊。只是那边生变了, 京城里不知道。你找他也没什么用,别又把你干儿子的事给漏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我细细问着, 说是严府的马车送的, 是一辆单马长车, 我想着这车在泥土路上走不快, 我立刻骑马出城去追,还来得及。” 陆耀抱着手沉吟道:“这可难了。”他看方维脸色铁青, 出言安慰道:“既是严府的车,自然车夫也是他们家养的人。严府的家奴,那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,受不了什么罪。这样大的雨,路上想必泥泞难行,马车夫也不会冒雨赶夜路,肯定会找个地方投宿。你先别着急,明天我就叫人备一匹好马,能追上的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心略微放下了些,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来,叹了口气。陆耀便叫人弄了些清粥小菜端上来。方维无心吃饭,只动了两筷子,就放下了。陆耀见他魂不守舍,又劝说道:“好歹吃一些,明天才好有力气赶路。” 方维吃得味同嚼蜡。陆耀道:“天实在不好,你在这里留宿一晚吧,来回跑着不方便。”就叫人开了卢玉贞平日值夜的屋子。 方维在那张小床上躺下去,却翻来覆去不能成眠,起身调亮了油灯,见她的几本医书和一本医案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,上面又有细密的小字注解,不由得笑了起来,旋即又陷入了沉默。 外面雨声极大。他咬牙逼着自己睡了一会,又赶紧起身将衣服穿齐整了,呆坐着只等天明。不知道熬了多少时辰,天还没有亮,有急促的敲门声。 刚敲了两声,他就打开门让陆耀进来,低声问道:“是城门开了吗?” 陆耀咳了一声,脸色凝重:“城门开了,只是……” 他的心陡然漏了一拍:“只是什么?” 陆耀道:“我刚接到急报,昌平那边,昨晚发了山洪。道路桥梁被冲断了一些。” 方维的脸一下子白了,退了一步,直直地看着他。陆耀道:“先不要着急,我派两个精干的人跟你一块去找。” 方维心里如油煎一样,他喘了两口气,摇头道:“若是山洪……两个人,怕是不够。” 陆耀道:“两个不够便五个,五个不够便十个,你自己来挑就是。” 他咬了咬牙:“先不用了。劳烦陆指挥备马,我要进宫。” 天刚蒙蒙亮,雨没有停。方维疾步进了司礼监的值房,门口伺候的小火者照例上来替他解蓑衣。他摇摇头,吩咐道:“给我多多弄些饭食,用油纸包上。”又整理了仪表,在黄淮值房门口候着。 没过多久,小中官打开帘子,请他进去。黄淮穿着寝衣,刚洗了脸,用帕子擦了擦手,见了他,皱着眉头道:“不是跟你讲过了吗,怎么又要……” 他就跪下去道:“回督公的话,昌平乃是皇陵所在,地势险要,自古便是京师之枕、股肱重地。小人听了奏报,昨夜山洪爆发,唯恐河流逆溢,坏乡邑,溺人民。小人自请率众救灾,望督公恩准。” 黄淮愣了一下神,说道:“你消息倒快。”他伸出手指,在桌子上一封粘着鸟羽的信件上敲了敲,又问:“雨还在下着。你此刻出京,也有几分危险,可想好了?” 方维叩头道:“小人义不容辞。” 黄淮道:“很好,好一片赤胆忠心。我正要起身去向圣上奏报,你随我去面圣就是。” 卯时二刻,一支整齐的队伍出了德胜门,冒雨向北疾驰。方维在队伍最前头,神情肃然,身披蓑衣,执着缰绳,只顾着策马急奔。来自十二团营的一百名精兵,和来自北镇抚司的三十名锦衣卫,都默默地跟在方维身后。 他们一路在官道上直行,路上已经没了行人。道路泥泞不堪,马蹄陷在泥中,越来越艰难。有个百户策马上前两步,对蒋千户道:“大人,咱们要不要停下,等等再走,这得走到什么时候去呢。” 蒋千户摇头:“往前走吧。方公公不说停,今天累死也不能停。” 第394章 百户不明所以,就嘟囔道:“他又不是咱们正经主子。” 蒋千户冷了脸,低声道:“不识相的东西,陆指挥是不是你正经主子?他跟我吩咐过,这趟出门,一切都听方公公的。” 百户不敢说话,退下去了。又过了一阵,道路愈发难行,连片的泥潭躲也躲不开,蒋千户自己心里也泛起嘀咕来。眼看到了未时,队伍还没有走到巩华城,还没有雨停的意思,水声忽然大起来。他上前对方维道:“方公公,前边就是北沙河了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只是策马往前走。走到沙河跟前,众人心中一凛。河上原有一座石拱桥,桥墩此刻已塌陷无踪,桥面直直地插入水中,石料也散了。 众人无法,只得下了马。方维在河边向对岸望了望,河面宽阔,水极浑浊。他招手叫蒋千户过来,说道:“派两个人回去按实情禀报吧,请工部派得力的工匠过来修,不然后续的粮食、药材运不进去。” 蒋千户领命,叫了两个人过来,正吩咐着,忽然有人叫道:“快看。” 方维抬眼望去,从河流上游漂过来一堆茅草木板,也有浮在水面上的牛羊猪狗等家畜。蒋千户小声道:“方公公,里头有人,要不要捞起来看看。” 他眼睛紧盯着河里浮浮沉沉的尸体,大概有几十上百具,衣服都已经被冲掉了,看不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,也看不出是男人还是女人,只是白花花的一片肉,在水里打着旋儿。 方维脑子里轰的一声,腿脚发麻,向后退了一步,嘴里喃喃道:“不会,不会。” 蒋千户叹了口气,又道:“方公公,桥断了。北沙河的水极深,淌水是过不去的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蒋千户硬着头皮道:“要不在这周遭住一宿,再做打算。” 方维咬着嘴唇,在河边看了一会,神色漠然,忽然转头向着众人朗声道:“众位军士,在这里都听锦衣卫蒋千户指挥。” 蒋千户吃了一惊,连忙道:“大人,您这是……” 方维低声道:“这里就拜托给你了。你再安排些人,将这里的情形转报陆指挥和内阁,请他们加派人手过来清路,户部尽快放粮,太医院派大夫。你们这些军士,跟着我冒险玩命,我也不安心。你带他们现在这里安营扎寨等援手。我做先锋,若有不测,也无怨念。” 蒋千户听得云里雾里,等反应过来,连忙拉着他的曳撒下摆,叫道:“水太大了,又有暗流,大人,你别……” 方维毫不理会,扬起马鞭,向后狠狠抽了一下。马受了惊,一声长嘶,径自冲到了水中。河水湍急,顷刻间一人一马便被冲了几丈远出去。他整个人落在水里,顷刻间眼前昏黑一片。 冰冷刺骨的水迅速地淹没了他,一股泥土的味道进了他的口鼻。他屏住呼吸,手拼命地摸索着,腿脚下意识地乱蹬。脏水里面一切都是模糊的,他勉强睁开眼睛分辨着,推开漂过来的浮木和杂物,终于伸手触到了长长的软软的,那是马匹的鬃毛。 马在泅渡,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挂在缰绳上,慢慢向上借力攀爬。时间都被拉长了,只有他快跳出胸腔的心脏,扑通扑通地响着。蒋千户提了一口气,带着人在岸边看着,尽皆目瞪口呆。 终于在快到对岸的时候,他趴到了马背上。马游上了岸边,又长嘶了一声,缓缓停住了。他深深地呼出几口气,吐了水,浑身脱力地伏着,抱紧了马的脖子,小声道:“好马儿,咱们快些走。” 一段不知名的山道被冲塌了一半。旁边的沟里静静地停了一辆翻倒的马车,被岩石、泥土和倒下来的树木掩住了。一只细瘦的手臂艰难地推开了车窗。雨打在卢玉贞手上,疼痛像碾子一样碾着她的全身,她慢慢睁开眼睛,眼前的一切却是模糊一片,她张了张嘴,叫道:“安顺,安……”却像是发不出声音。 第218章 逃亡 卢玉贞闭着眼睛回了一会神, 将四肢百骸的痛楚强行压住了,使了吃奶的力气,向上挣了一挣。手上仿佛也听使唤了, 她就用了劲向上顶, 车窗被推了个半开,再往外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堵着,再也动弹不得。 风夹着泥土味吹过来, 让她脑中也清醒了一些。她在手边摸索到了针包,里头的针刀她已经摸过成千上万遍了。她熟练地从中夹了一把最粗的小刀, 沿着车窗的缝隙, 一点一点撬起来。 她很是费了一番工夫, 终于将窗户又弄开了些。她就着缝隙,极缓慢地从里头爬了出来,倒在泥土里。雨还在向下浇,她翻了一下,看不见马车夫的影子。她擦了擦脸, 又趴在车窗上叫:“安顺!” 叫了好几声,车厢里死一样的寂静,她惶急地伸手进去摸, 摸到一只胳膊, 还是温热的,心里一下子狂跳起来, 又往上触碰, 终于摸到了鼻子, 她伸出手去试鼻息, 微弱的暖意落在她手指上。 她一下子有了劲头,用指甲狠狠地掐在他人中上, 只听见杨安顺轻轻地哼了一声。她就欢悦地叫道:“安顺,快醒一醒。” 昏暗的天色下看不清什么,只看到杨安顺的嘴唇煞白。他勉力动了动手脚,忽然惨叫了一声。 卢玉贞脸色就变了,扒着窗户向里看,看见车里被一块大石头给撞进来了,他的一条腿像是被压在了底下。 第395章 她的手颤抖起来,杨安顺却喘了两口气,问道:“卢大夫,你怎么样?”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,急急地说道:“安顺,我没事,我这就救你出来。” 杨安顺摇了摇头,勉强说道:“卢大夫,你……你快走,我的腿怕是断了,动不了。这儿危险,万一再有水冲下来,你也得埋在这里。” 卢玉贞看着他,表情有些犹豫。杨安顺道:“赶紧走,再不走来不及了。” 她犹豫道:“你一个人在这里……” “我没事,撑得住。等雨停了,你多叫几个人过来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往外走了两步,回头望一望他。他就着光亮定睛看着她的背影,眼睛也不敢眨一下。她慢慢走远了,四下又是一片死寂,只有雨水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。 他闭上眼睛,腿部传来一阵钻心的疼,像是整个人都要劈成两半的那种疼法。他发着抖,浑身卸了力气,眼泪终于无助地流下来,嘴里喃喃道:“娘……”。 忽然耳边传来一声:“别哭了。我不会不管你的。” 他吃了一惊,睁开眼睛,见卢玉贞在窗户外头站着,手里拎了一根粗树枝给他看,笑微微地道。“刚出去就找到一根趁手的,还挺快。” 他愕然地看着她:“你怎么回来了。” 她在外头拿着棍子比划了一下,“安顺,你是跟我出来的,我总得全须全尾地把你带出去。 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,蹭着用胳膊擦了一下,小声道:“卢大夫,这是遭了难,跟你没关系。我的腿动不了,估计压着呢。石头你弄不动的。” 卢玉贞没理会,叫了一声:“你躲着些。” 杨安顺忽然明白她要干什么了,惶急地说道:“不是……我躲哪儿去啊。” 她叫道:“那就把眼睛闭上。”她退了一步,抡起棍子直直地劈下来,四五下就将车窗打得稀烂。那窗户本来是精细雕花的,并不结实,木屑一阵乱飞,溅在她脸上。 杨安顺闭着眼不敢吭声。等她砸完了,才从嘴里吐出点木屑,叹了口气:“打得好啊。” 她将树枝抵在地上,喘了几口气,问道:“能不能动?” 他摇头道:“还是不行。” 她伸手去摸他的腿,原来是石头将一半马车撞碎,一根极粗的木刺扎进了他的小腿里,险些将小腿刺穿了。她不敢再动,拿了把小刀,细细地来回切着那根木刺。 杨安顺咬着牙,汗水和泪水一起往下流:“卢大夫,你走吧,天要是黑了……” 她正色道:“你想支开我,也没那么容易。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得快些。你要是再说这种话,我就把你的腿截断了拖出来,保命要紧。” 他打了个寒颤,闭了嘴。刀子摩擦着木头,发出吱吱的声音,血一股一股地流在她手上,又热又黏。终于,她把木刺锯断了,将他的腿搬了出来。 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传过来,他闷闷地叫了一声,卢玉贞摇头道:“我刚在外面望了望,这里地势洼,也没什么人家,只怕有山崩或是洪水。得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安顿好了,我给你动刀子,将里头的木刺取了,你这条腿就没事,不然……” 他苦笑道:“残了就残了,也没什么。” 她也是累极了,弓着腰直喘气,忽然在他面前蹲下去:“你上来。” 他明白了,往后缩了缩,自己摸到那根棍子,咬着牙道:“我自己走。” 他费了一阵子,好不容易站起身来,却还是没办法走路。脚上使不出劲,棍子离了地,他就狼狈地摔在地上。卢玉贞将他扶起来,他终于不再嘴硬。 他伏在她背后,背上挎着针包,手里拿着棍子,将一些横着伸过来的树枝拨开。她半背半拖,带着他闷头朝前走。雨很大,她的脸上也有几处划伤,血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直流。陡峭的山突兀地在两侧矗立着,天阴沉沉的,他们别无选择,只能沿着狭窄的小道继续向前。 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,天渐渐黑下去了。她忽然听见背后又有压抑着的哭声,感觉到杨安顺人也在抖,知道是他在哭,强撑着笑道:“是不是太疼了。” 他哭着不说话,她往前挪了几步,斟酌着说道:“安顺,你千万别怕,腿有事了,铺子里头养你一辈子。” 他哽咽道:“我……我端个碗出去要饭去。不让你养着。” 卢玉贞就不禁笑了,一股劲一泄,忽然腿脚发软,跪在地上。他重重地摔在泥里头,哎哟了一声。 她赶忙上前扶了一把,“我没弄好,怪我。”杨安顺却指着山上一处地方叫道:“卢大夫,你快看看,那里头是不是有烟,有烟就有火,有火就是有人。” 方维骑马走山路,走得十分艰难。隔上一段,他就要下马清理路上的乱石或是翻倒的大树,故而只是走走停停。到了傍晚,他有些撑不住,便在路上寻了个大树,栓了马,在树下坐下来。 他给马喂了些树叶,忽然觉出自己饥肠辘辘,本来带了吃食和水囊,在水里全被冲走了。这棵树结了些杏子,被雨打得七零八落。方维在地上捡了几个熟透的,用雨水冲了冲,塞在嘴里慢慢嚼着。 第396章 他忽然瞥见脚边的一个东西,眼睛骤然睁大了。那是个竹篾编成的灯笼,泡在泥水里。灯笼编得十分精致,外面糊了一层红色的油纸。他将灯笼抄了起来,上头原本有字,被泡的模糊不清,仔细辨认,仿佛是个“严”字。他猛然站了起来,手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。 卢玉贞望着山上的烟,拖着杨安顺向山上爬去,到后来已经是手脚并用。 她苦笑道:“望山跑死马,真的是。” 杨安顺用脚蹬了几下,一步一步地小跳着,笑道:“你先去前头看看,说不定能找两个人。” 她也爬不动了,回头道:“我把你扔在这,野狼吃了你怎么办。”两个人索性找了块石头坐着,杨安顺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,递给她道:“先吃点吧。” 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,也尝不出什么味道,见他不吃,忽然回过味来,“你不会只有这一个吧,我记得还有些呢。“ 他搓了搓手,笑道:“本来后院蒸了一屉,我怕路上不好走,带了许多。车翻了的时候不知道滚哪里去了,找不着,就剩了这个。卢大夫你先吃,你没事了,我就有指望。” 她叹了口气,望着眼前一片崇山峻岭,皱着眉头道:“咱们先找个地方凑合着。我家孩子在工地监工,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忽然心里一酸,低着头小声道:“你人真好,方大哥的干儿子,你还真把他们当亲儿子对待了。” 她听这话有点奇怪,就笑道:“只当我是给人当后娘了吧。” 正说着,忽然有个男人的声音喝道:“什么人?” 他们抬头看,见是一个极魁梧的男人,穿一身青色布衫,带着斗笠,脚上没有穿麻鞋,赤着脚。 第219章 险情 太阳快在西边的山脉落下去了, 光线打在男人背后,她看不清他的五官,发了愣怔。杨安顺却蹭了一步上前, 用身体挡住她, 陪笑道:“这位大哥,我们俩是过路的,被水冲了, 好不容易跑出来,想找个地方歇脚, 莫怪莫怪。” 那男人抱着手打量着他们两个。从后面又慢慢走出来两个人, 见到卢玉贞, 便是一阵窃窃私语。她听他们说的,大概是“年轻女人”什么的,听不大清楚,心里头有股寒意直窜上来,手不听使唤地开始发抖。 男人身形高大, 一步一步走到他们跟前。卢玉贞打了个寒颤,抱着腿缩着,垂着头。她一半头发都散了, 胡乱地披在脸上, 一动也不敢动。 他站定了,忽然咧着嘴笑了一下, 伸手去拨她的头发。杨安顺连忙往前凑了凑, 用手拦住了。 男人愣了一下, 怒视着他, 杨安顺抬起脸来,不疾不徐地说道:“大哥, 我们是城里的大夫,是来这里治病的。我们找的是修万岁爷吉壤的工地。你知道在哪儿吗?” 男人脸色忽然变了,眼睛直落在他背着的针包上,退了一步。他寻了个角落,跟后面两个人在小声商量。 卢玉贞看他们比比划划,心知不妙,想往山下逃走,无奈双腿如同灌了铅一样。她见没了退路,索性横了一条心,闭上眼睛。 男人又慢悠悠地走回来,问道:“你们说是大夫,可有凭证?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有的,我们有工部严大人写给马公公的信函。”就从怀里掏出来那封信。 男人听到“马公公”三个字,瞳孔缩了一下,伸手接过信函,从头看到尾,默不作声。过了一阵才开口道:“我们就是吉壤工地上的工匠,只是被雨水给冲散了。” 卢玉贞听了,略放了心,抬起头来。杨安顺笑道:“那可真是太好了。我们是受严大人之托,给工匠医病的。我姓杨,这位是我姐姐,我是城里采芝堂的大夫。” 男人看他说得十分自然,哦了一声,点点头。卢玉贞心里一震,眼睛询问似的看着他。杨安顺的手指头在背后略微摆了摆,她会意,就低下头,一言不发。 男人问:“是治脚病吗?”杨安顺道:“是的,严大人说这里有不少工匠得了脚上的病。” 卢玉贞犹疑了一下,开口问道:“大哥,你们那些监工的……” 话没说完,忽然被杨安顺打断了,他问道:“大哥,请问您贵姓。” 男人道:“我姓赵,行三。”又怀疑地看着他道:“你会治病?” 杨安顺知道他心里仍有疑惑,笑道:“我也是正经拜师学医的,也治过些疑难杂症,所以工部的大人们就叫我来了。” 赵三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两眼,又问他:“这位是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这是我一个远房表姐,在我们医馆里做杂工,有时候也熬药。我想着出门在外,也有些杂活,总得有人烧火忙饭,就带着她出来了。” 赵三点点头,淡淡地道:“那就先进来坐吧。” 卢玉贞将杨安顺搀着起身,他拄着木棍,一瘸一拐地往前走。赵三看见了他的腿,问道:“杨大夫,你这是……” 杨安顺摆摆手道:“路上遭了水,马车坏了。腿被木刺扎伤,还不敢动。待会烤烤火,拔下来能养好。” 赵三带着他俩进了山洞。这洞口不大,仅容一人通过,走了十几步,却是豁然开朗,里头躺着的坐着的,足有小一百号人,中间堆着几捆柴草,边缘处烧着把火,众人围着烤火。见到他们进来,就齐刷刷地转头盯着。 第397章 赵三跟后面的两个人说了一声,他们又分头去通了消息,众人一阵议论纷纷。 有人带他们坐在火堆边上。工匠们都凑了近来,围着杨安顺问道:“脚上能治不?” 卢玉贞看了看,这些人的脚大多是红肿,有些较为厉害的,已经成了紫黑色,就皱起眉头来。杨安顺却不慌不忙,跟几个人都问了诊,又笑道:“能治能治,等我先把自己的腿治了,就给大伙治。” 卢玉贞见他把脉的样子有模有样,一肚子疑团。工匠们就递过烤热的饼子来,他先让她吃了些,自己也狼吞虎咽了一番,又拿碗灌了些热水填肚子。 等吃饱了,他就笑道:“我得把我腿上这根木刺除了。” 众人在角落给他找了个地方,围成一圈来看。他漫不经心地拍了拍小腿,跟卢玉贞道:“姐姐,给我拿把刀来。” 她有点疑惑,他就指着针包道:“就是我平时用的最趁手那个。” 她会了意,自己选了把扁扁的小刀递过来,说道:“你自己动手怕是不方便,我帮帮你啊。” 杨安顺看了看她,叹口气:“算了,姐姐,你哪里会,我自己来吧。” 他提了口气,手起刀落,极快地刺进腿上的伤口里。血一下喷了出来,周围的人伸着脖子看,都倒吸了一口气,叫道:“好汉。” 他一点一点慢慢撬动,刀刃像是触到了骨头,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。血沿着小腿慢慢淌下来,在脚边积成了一小滩。他脸上也是汗如雨下。卢玉贞看得脸色惨变,问道:“要不要……” 杨安顺只是摇头。过了一阵,他笑道:“松的差不多了。”自己提着木刺的一端,生生将它拔了出来,扔在一旁。 小腿上便成了一个血洞。他无力地倒在一边,嘴里喘着气,再也说不出什么。她赶忙从布包里拿了些药粉,用纱布沾了贴上,又用干布将伤口紧紧裹住。赵三在远处抱着胳膊看着他们,一言不发。 众人七嘴八舌,都叫道:“真好汉。刮骨疗毒也就是这样了。”杨安顺笑道:“这都不算什么。今天太晚了,明天我给大伙好好看一看,都能治。” 他一路攀谈着,有说有笑。不一会,众人都倒下歇息了,鼾声慢慢起来,在洞里来回混响着。有四五个人醒着,堵在洞口,眼光不时往他这边飘过来。卢玉贞心里有些怕,手脚却累的酸软了,靠着石壁,慢慢打起瞌睡。杨安顺见她困得狠了,自己转了个角度,把她挡在角落里,从怀里掏出药丸来,小声道:“快吃了,别说话。” 她愣了一下神,就着水吞下去了,又把眼睛阖上。杨安顺道:“躺的再往里些。”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,又问:“安顺,你怎么样?” 他用棍子拨了拨火,回头笑道:“没怎样。你睡吧。” 她心里总归是放不下,极小声地问:“明天……” “姐姐,明天的事明天再说。” 她安静地睡着了。杨安顺倚着石壁,叉着腿坐着,深吸了几口气。疼痛在他的伤口里翻搅,他低低地哼了几声,又偷眼看她。她一身都是泥,脸上和脖子上有些划伤。冷不防一个蜘蛛从上头牵着丝落了下来,落在她脖子里。他吓了一跳,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将它夹住了,丢到一旁。 她哼了一声,勉强抬起眼皮,见是他,就迷糊着说道:“睡吧。” 他就说“好。”他将那两根指头捏在一起,心中一阵五味杂陈,苦笑了一下,仍是不敢闭眼。火快要灭了,他就加了点柴,跳动的光里头,她的影子映在石壁上,随着呼吸微微地动。 坍塌的官道旁边,陆耀下了马,蒋千户上前接着,撑起一把伞来。陆耀道:“这边怎么样了。” 蒋千户道:“车是寻见了,人还没找到。” 陆耀冷着脸道:“你们这么多人,怎么就……” 蒋千户小心地答道:“昨天我带着人赶过来,离得老远就听见方大人在河沟里头一声一声地叫着找人,我怕大晚上的再发了水,苦劝他上来,他不肯。” 陆耀往下面走了几步,将碎石踢开:“那你们就让他自己找了?” 蒋千户陪笑道:“您吩咐过的,我哪里敢呢。再说卢姑娘是我们自己人,对自己人见死不救,那就没天理了。我们点了灯笼,三五个人一伙,沿着河沟往下走,走了一个多时辰,就看见马车了。车是翻的,好几块石头撞进来,窗户跟门都碎了。” 陆耀一下子停下了,过了一阵问道:“里头有血没有?” 蒋千户道:“有一些,不多。怕是人一下子给撞了出去,直接冲走了。” 陆耀往河沟里扫了一眼,叹了口气:“衣裳,包袱,行李什么的呢?” 蒋千户道:“车里头有个木头药箱,别的都没见。”他指着旁边:“马车就在那里。” 陆耀走了几步,就看见方维肃然地站在马车边上。细雨里他没有打伞,手放在破损的车架上。他的衣服烂了几处,脊背仍是挺直的,头发有些乱,脸上又青又白。 听见陆耀的脚步,他转过身来,直直地看着他,一言不发。 第398章 陆耀咳了一声,小声道:“你别急,我多带了些人,在这片铺开了找,一定能找到的。” 他眼睛里全是血丝,红得像是要流出血来。听了这话,他却缓慢地摇了摇头,“陆指挥,你是来赈灾的。我一路看着,这周围村庄也有几千人,怕是房屋倒了一半还多。你们赶紧往那边去吧,怕是灾民也没吃没喝,撑不了多久。” 陆耀叹了口气,又道:“你这边……” 方维的声音很嘶哑:“一百人也够了。玉贞……一定也不愿意让你耽误在这儿。” 陆耀听他说得十分平静,心中一酸,又道:“你先歇一会吧,也别自己先熬坏了。” 方维没有接话,只道:“你快走吧。” 陆耀解了腰间的酒囊,递给他道:“这里潮气太大,你喝点酒暖一暖。” 方维拧开了,对着喝了两口,就咳嗽起来。陆耀回头对蒋千户道:“给方大人弄些热食过来。”又回头道:“这里还要别的吗?” 忽然又有个人的声音道:“陆大人,方大人。” 陆耀转脸看去,正是严从周。他穿着官服,小步上前到了方维面前,打躬作揖道:“方大人,我实在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,我听说了,便也赶了过来。太过意不去了,我……” 方维眼神落在他脸上,竟是无喜无悲,整个人像一缕幽魂,严从周心里打了个突,便说不下去,僵在原地。陆耀心里也发起毛来,推了严从周一把,小声道:“严大人,你先走吧。” 方维淡淡地道:“大概是我命该如此。” 严从周听了这话,十分窘迫,刚想开口,忽然有个军士过来道:“方大人,在河边浅滩冲上来一具尸体,身上的衣裳绣着严字,想是严府的马车夫。” 方维往后退了一步,用手撑着马车才勉强站住了。陆耀见他神色恍惚,连忙道:“正好严大人在这里,我跟他去认一认。” 陆耀带着严从周往河边走。严从周道:“陆指挥,我真不是有心的,我又料不到……” 陆耀阴沉着脸道:“从城里一路到昌平,也有一百里的路程,你就派了个车夫,这事办的实在不妥吧。” 严从周叹了口气道:“是我的不周到,事已至此,也没什么可说的,只好尽力补救就是。我看那个女人样貌十分平常,可能也是命浅福薄,没有富贵的命格儿。我给她好好发送,什么都用最上等的。方公公一时自然是伤心,我从外头弄几个相貌标致、性情柔顺的伺候着,时日一长,也就好了。” 陆耀听完冷笑了一声,也不言语,不一会到了浅滩,蒋千户引着他们过去。那尸体已经被水泡的变了形,严从周看了一眼,就扭过脸去,捂着鼻子道:“是我府上的人,衣裳是对的。” 陆耀对着尸体瞧了一会,又对着蒋千户道:“可能就在附近。你叫几个人,在长竹竿顶上挂个钩子,路过的尸体都捞上来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 蒋千户答应了,就叫人去准备。陆耀对着浑浊的水流凝望着,默默叹了口气,对着严从周道:“咱们还是赶去前边,先把口粮送了。” 严从周道:“我吩咐人把后事弄起来。”又对着陆耀问道:“我听说方少监还有个干儿子在昌平,也没见他提呢。” 陆耀嗯了一声,皱着眉头道:“严大人,你在他面前,什么也别说了。” 他们又回到方维跟前。他见他们一路走过来,神情都是阴沉的,心里头已是雪亮。他撑着马车站着,总觉得快要立不住,喉咙里一阵翻搅,他蹲下身去干呕起来。 陆耀赶紧上前,扶了他一把,他的头靠在马车上,眼睛里却没了眼泪,像是一下子陷了进去,小声道:“我撑得住。” 陆耀咬着牙道:“你保重些。” 方维慢慢起身,忽然眼睛落在车窗上。窗子已经破烂了,边缘有些大大小小的木刺。忽然心底有个疑问像火花一样爆了出来,他愣了一下神,冲着陆耀做了个手势。 严从周在旁边站着,脸色有些难看,踌躇着不开口。陆耀道:“严大人,你先到上面等着去吧,我安慰他几句。” 严从周如蒙大赦,行礼完毕,就转身走了。方维指着车窗,颤抖着说道:“陆指挥,你看这两块木头,有被撬过的痕迹。” 陆耀定睛一瞧,果然有些刀子的挫痕,惊疑不定:“这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一直觉得有哪里不对。玉贞有一个灰色的布包,是她自己做的,里头有些针刀和常见的药粉。她若是出门,一定随身带着,放在马车里。药箱好端端地在里头,布包却不见了,想必是她或是那个伙计受了伤,嫌药箱太重,没有带走。这窗子不是冲开的,怕是撬开的。” 陆耀见他说着说着,眼里大有兴奋之色,脸也涨的通红,连忙道:“很有道理。只是到处都是山路,他们能去到哪里呢。” 方维指着外面的一片山林道:“咱们得尽快,他们必定走不远,肯定是躲在什么地方了。” 陆耀道:“那多派些人手,附近搜山。” 第399章 方维摇头道:“那便是不用,不过得劳烦北镇抚司的兄弟,去我家一趟。” 陆耀愕然地看着他,忽然蒋千户过来道:“两位大人,在浅滩处又捞上来一些尸体。” 方维的脸一下子白了,两眼紧盯着他。陆耀道:“不要废话,有事快说。” 蒋千户看了看方维,小心地道:“里面没有女人,只是……其中有些是公公。看样子,大概是净军。” 陆耀点点头道:“清点一下人数,看看身上有没有牌子。” 蒋千户道:“是。只是还需要大人再过过目,我们也拿不准,他们身上头上,有外伤的痕迹,怕不是淹死的。” 第220章 尝试 雨终于停了, 山洞里仍是又阴又冷,众人又往火堆边上凑。卢玉贞晕晕沉沉地爬起来,拢了一下头发, 小声道:“安顺, 你的腿怎么样了?” 杨安顺转过头去,笑微微地看着她道:“没什么事,姐姐, 你只管放心。” 他对着几个病人,有模有样地低头瞧着他们的脚, 慢悠悠地说道:“我看着, 这几位的脚就是红了一些, 用干净的热水加点药煮水泡一泡,少则五天,多则十天,就能好了。”又转向另一边:“这都已经流脓了,就不大好办, 得清洗过后,再上些药。” 众人议论纷纷,又道:“这干净热水也是难了, 得有人到河边打水来烧。” 卢玉贞听他说得煞有介事, 心里一阵担忧,只怕他说错什么, 只好低着头不言语。 赵三走到他跟前, 冷冷地问道:“那我脚上这个, 好不好治?” 杨安顺道:“你这个不算厉害, 药水泡脚就行,也不费什么工夫, 只是……” 赵三便问:“怎么?” 杨安顺皱着眉头道:“路上车坏了,我们匆匆忙忙地跑出来,药箱子落在车里了。” 赵三指着外面道:“从外面山上弄些草药过来行不行?” 杨安顺笑道:“大哥你这就有所不知了。一则采药也分地方的,有些药是南方的,本地就长不出来,二则也得炮制,蒸煮烘烤,才能有药性。” 赵三道:“那按你的意思,没有药没法治了?” 杨安顺摇头道:“我们做大夫的,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没有药,靠嘴说也是不行。” 众人听了,都唉声叹气起来,赵三问道:“那照你的意思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上上策,就是我写封信,派个脚程快的人回去给铺子里说清楚,将这边要用的药材再送一车来。” 赵三向外瞟了一眼,摇头道:“之前发了那么大的水,道路难行,一来一回,不知道要用多少天的工夫。这脚病三五天就发作得很厉害了,耽误不得。” 杨安顺抱着手,原地走了几步,叹口气道:“那就还得到车坏了的地方,再找找那个药箱在不在。要是没被水冲走,那就太好了。” 赵三想了想,又问:“你还记得在什么地方吗?” 杨安顺道:“那天我疼得要死要活的,哪里还能看路。这事还得问我姐姐。” 一时众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聚在卢玉贞身上。她心里一动,比划着说道:“估计就是南边一点吧,想是没有多远。” 杨安顺道:“姐姐,不行你就再重新回去找找吧,说不定就找到了。” 赵三看了看她,点点头:“我叫个人,带你过去。” 杨安顺拍掌道:“那就好了,只要能找到,肯定药到病除。” 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,眼睛定定地看着杨安顺,支支吾吾地道:“药的事,我也不大懂,万一被水泡坏了,是不是得拿出来晒,要不……杨大夫也跟我们走一趟吧。” 杨安顺有点着急,急忙冲她使眼色,又摆摆手:“我腿还伤着呢,走那么长的路,只怕是不行。我就在这等着。” 赵三叫了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过来,低声吩咐了几句。卢玉贞思来想去,又对着杨安顺道:“我怕出去时间长了,先帮你换个药。” 杨安顺跺脚道:“姐姐,这都什么时候了,还换药,磨磨唧唧的毛病总是改不了,这一屋子人都……” 卢玉贞望着杨安顺,觉得喉咙有点哽住了,她低下头去,在针包里将药粉拿出来,默默递给他。他伸手接过去了,又悄悄指了下包里的一瓶药水。 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,整理了衣裳,那个人就带她出去。她在洞口回身望去,杨安顺拄着棍子,笑眯眯地挥了挥手。 一出来,太阳极刺眼地照着她的眼睛,她恍惚了一下。打头的人道:“赶紧走。”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下山去,路上有些泥都已经干了,比来的时候格外好走些。她沿着土路往南走,风吹过来,带着潮气还有股莫名的腥味。 走了半个多时辰,卢玉贞问道:“这旁边是不是有条河?” 那人就回答道:“大概还有一炷香的工夫就走到了。” 她就哎吆一声,蹲下身去。打头的人望见了,便转身问道:“你又怎么了?” 她捏着嗓子,把声音压得很细:“大哥,我脚崴了,走不动。” 第400章 那人皱着眉头道:“怎么这样多毛病。”就走上前来拉她。忽然见到她眼波流转,嘴边堆上来一个妩媚的笑,柔声道:“大哥,你行行好背一下我嘛。我力气小,腿脚不灵便了。” 那人见了这个笑,忽然浑身麻了,半晌才哼了一声道:“你上来。”就蹲下身去。 她拿了一块帕子轻轻柔柔地按在他鼻子上,带着点奇异的香。他愣了一下神,调笑道:“你可真够香的。” 她娇滴滴地笑了一声。帕子里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往他口鼻里钻。他忽然觉得头涨得越来越大,眼前的光线胡乱地旋转起来。他僵直地倒在地上,只听见她的声音叫着:“大哥,大哥你怎么……” 她试了一下他的鼻息,深吸一口气,撩起裙子来,将裙摆打了个结系在腰间,疾步向着太阳的方向奔了出去。她依稀记得,前方就是一个转弯,转弯处有条河,河的旁边就是官道……她忽然停下了。 赵三带着两个人,抱着胳膊站在路中间,笑微微地看着她,显然是在此地等候多时了。她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,赵三笑着鼓掌道:“姑娘好手段。”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,慢慢回过神,在原地站定了,将裙子放下来,开口道:“我没有杀他。一个时辰左右,他就醒了。你们要是不信,浇点冷水也能苏醒。” 她这话说得非常平静。赵三上下打量着她,笑了一下:“你们的信函不是假的,你们的确是医馆的人,只是……你才是那个大夫,是不是?” 她微笑着点点头。赵三见她承认了,叹了口气道:“我看你不怕血,用药和包扎的手法,也不是一个杂工能练出来的。那个姓杨的演的挺像,差一点就被他骗过去了。” 她惶急地问道:“你们把他怎么了?” 赵三摇摇头:“什么也没干。这位大夫,你姓?” “我姓卢。” 赵三咳了一声,很郑重地说道:“卢大夫,我想我们有些误会。我们是工匠,不是土匪。毕竟招待了你们一场,给吃给喝,也没有冒犯。你这样走了,好像有些不大厚道,莫非是觉得我们给不了诊金。” 他站在她面前跟铁塔似的,上下打量着她。她挺直了脊背,咬牙道:“我跟你们回去就是。脚病我能治,你们千万别动他。” 赵三像是松了口气,“卢大夫,我们的确给不了诊金。我们都是朝廷的匠户,这脚上的怪病,都是给官府干活染上的。可是一旦病了,他们就不管了,任我们自生自灭。如今我们也只有烂命一条,你只当赠医施药,行行好事,把病给我们治了,我不难为你们。” 她听他慢慢说完了,心里五味杂陈,只得嗯了一声,又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那些监工的中官,你把他们怎样了?” 赵三笑道:“没有怎样。洪水来了,一时谁也顾不上谁,估计是逃在哪个山洞里了。” 她半信半疑地望着他,斟酌着开口:“要不,赵大哥,你把杨安顺放了,我什么都听你的。” 赵三忽然冷笑了一声,摇摇头:“这我可就不能答应了。”又伸出手,扔了一捆麻绳到她眼前:“请吧。” 两个人上来,把她的胳膊紧紧地缚住了,推着她转身往外走。她没有挣扎,很顺从地沿着原路走了一段,又被赶着上了山。她望见不远处的山洞洞口,心里直叹气。 忽然叮铃铃一阵清脆的声音传过来,她转身望去,见是一只通体漆黑,四蹄雪白的小狗扑了过来,脖子上系着个铃铛,绕着她的脚来回转圈。 她心中既惊又喜,一颗心险些跳了出来。断后的人诧异道:“这是谁家的狗?”就伸脚去踢。 她整个人冲上前去,一下撞在他胸口,嘴里叫道:“四喜快走。” 这一脚的力全卸在她身上,她滚倒在草丛里,从肚子往上都是火辣辣的痛,张嘴吐出一口血来。四喜见了,就嚎叫着冲上前去,拼命咬着那个人的腿不放,腿上立刻涌出了血,那人想甩也甩不脱。 赵三忽然想到了什么,快走了两步,伸手拎着她胸前的衣服,将她提起来道:“是不是你的?你……” 她紧咬着牙不言语。赵三扬起手来,一巴掌就要打下去,忽然有个声音冷冷地道:“放开她。” 她睁开眼睛,就看到方维站在她面前十步远的地方,穿着一身洒金绣花的黑色曳撒,周身已是划破了不少地方。他蓬头垢面,脸色铁青,眼睛里却闪着火一样热烈的光。 第221章 解困 卢玉贞脑中一片恍惚, 忽然眼里一酸,险些落下眼泪来,只得咬牙忍住了。方维又上前一步, 朗声道:“有什么事不好商量的。” 山洞里的人听到了外面的动静, 呼啦啦又出来十几个,将他围了起来。方维低头喝住了四喜,四喜就跟在他脚边。 那人腿上被咬掉了一块肉, 怒吼着要扑上前去。赵三摆了摆手,上下打量着方维。 卢玉贞喘不上来气, 挣扎着摆手道:“快走……” 赵三放开了她, 她就倒在地上, 自己撑着坐了起来。赵三开口道:“看这位公公的穿着打扮,想必身份不低。” 第401章 方维冷静地说道:“本人是司礼监少监,姓方,是专程来这里赈灾的。我带了粮食和人手过来。你们是?” 赵三看他打扮不俗,料想不是假话, 便道:“我们是给万岁爷修吉壤的工匠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声音又惊又喜:“这位工匠,我正好打听个人, 不知道你认不认识。我干儿子在这里做监工的, 我寻了他几天了,也没见人。” 赵三眼睛转了一下, 问道:“你儿子叫什么?” 方维比划着道:“叫方谨, 十几岁, 个子跟我差不多高, 人长得挺黑,大鼻子大眼的。” 赵三就笑了:“在工地上打过几个照面, 人还算和气。那天晚上发了洪水,人都往山上奔,谁也顾不上谁,就再也没见过了。” 四喜忽然弓着背,对着他狂吠了几声,方维道:“四喜,安静些。”它就收了声。 赵三皱着眉头瞧着它,忽然明白了:“这狗……你和这位女大夫……” 方维点点头,又上前一步,“这位大夫是我未过门的妻子。她是城里开医馆的坐堂大夫,专程来给你们医病的,平日里宅心仁厚,医术也高明,对街坊病人一向和气。如今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你们,被这样对待。你把她放了,我既往不咎,她尽心给你们治病。要什么粮食药材,我那里都有。马公公那里,我跟他说一声就是了。” 众人听了,都面面相觑。赵三犹豫了一下,就看向卢玉贞,低声道:“有些误会,给她解了。” 一个人上来解开绳子,她手脚都麻了,一时站不起来。方维走上前,伸出手,将她的手握住了,带着她慢慢起身。 她的手原是冰凉的,他的手有点粗糙,却依旧很暖和。他的手上原有些茧子,此时十个指头大半已经磨破了,伤口渗着血,指甲里全是黑泥。她一眼看见了,心里跟油煎似的,扑簌簌流下眼泪来。 方维从怀中取出帕子来递给她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,又转身向着赵三笑道:“不知道咱们在这里有多少人呢?我好让人准备口粮。” 赵三道:“有一百来人吧。” 卢玉贞擦擦眼泪,补了一句:“这里有不少工匠脚病很是严重,有二三十个已经不能走动了。得赶紧取一些药材过来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向山洞里看了一眼,笑微微地道:“山洞里阴冷得很,怕是不好医病,一百来人,做饭喝水也是麻烦事,我看这两天洪水退了些,不如下去找几个村子,将人安顿一下,再做打算。我再派些人手,到山上找找马公公还有我干儿子,估计很快能找到。万岁爷也惦念着这边的事,咱们早点治好了,早点复工,别耽误了。” 赵三抱着胳膊不言语,脸色忽明忽暗。几个身边的人听了方维的话,有些心动,便拉着他找了个角落,在他耳边劝道:“这人刚从京城来,什么也不知道。眼下山洞里缺水缺粮,那些瘫着的人尿溺都在里头,气味糟心的很。再下去好人拖病,病人拖死。咱们总得有个决断。” 赵三抬起手来,做了个切下去的手势,小声道:“阉狗嘴里没实话,我只怕他坑骗我们。一不做,二不休,做了他,把女的留下。” 几个人愣了一下,又道:“把他杀了,那女的未必肯依。这里也没吃的没喝的,就算占山为王,也得有个营生,不如到了山下,治好了病,慢慢再算。” 赵三冷着脸道:“纸里包不住火。” 众人劝道:“老天开眼,正好一场洪水,冲的什么都没了。就算他们寻到尸首,只说不知道,跟咱们有什么干系。天知地知的事。” 方维往角落里瞥了一眼,见他们嘀嘀咕咕,也不理会,只微笑着给她理了一下头发,将额前的乱发撩到后面去。见她的手上被勒得青了一块,又小声道:“玉贞,我来晚了,是我的不是,让你受罪了。” 她赶紧把脸上的眼泪擦了,着急地跺脚道:“还有方谨,方谨怎么办呢,是不是也困在山上了,咱们得赶紧去找啊。” 他点点头道:“我已经派人去找了,你不用急。” 他斜眼看见赵三冲这边走过来,就转过身去,笑眯眯地说道:“你看我说得妥不妥当。” 赵三也笑道:“方公公说得极是。您稍等,我这就去安排一下。” 他指挥着手下将病重的二十几个人尽数抬了出来,又将杨安顺带到卢玉贞面前。杨安顺见到方维和她都站在外头,大为意外,一时惊讶得话也说不出来。她见他脸上红肿,嘴角也破了,知道挨了打,也不好说什么。 方维往山下望了一眼,看大道上尘土飞扬,知道蒋千户带着人到了,笑道:“我的人在后面,要不先把重病的人往下抬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药箱我捡到了,他们拿着,不耽误你用。” 赵三嗯了一声,站在原地点了下人数,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大夫,你来看看这里,这人的脚都出血了,还能不能走。” 卢玉贞跟他过去,蹲下身查看。忽然有脚步声越来越响,夹杂着金属碰撞的声音,几十个兵士穿着铠甲直奔上来。他们齐齐地拔刀出鞘,刀尖闪着白光,亮晶晶地晃眼。 第402章 工匠们不由自主地都向后退。蒋千户站在最前头,冷着脸,将绣春刀抬了起来,对着赵三道:“赶紧将人放了。” 方维吃了一惊,刚要说什么,蒋千户便拉着他扯了一把,将他拉到身后,小声道:“小心暴民。马公公被我们捞上来了。” 方维心念急转,摇头道:“我看大概是误会。”赵三看着眼前的刀尖,退了一步,忽然抓起身后的卢玉贞,挡在身前,冷笑道:“暴民。果然阉狗都是阴险狡诈的东西,还好我没全信。” 蒋千户高声喝道:“我们是北镇抚司的人,放开她,饶你不死。再反抗者,格杀勿论。” 后头的工匠醒过神,都拿着榔头木棍冲了出来。赵三抽出卢玉贞头上的簪子,将尖头抵在她的脖子上,“你们仗着人多势众,其实不就是一个死字。一命换一命,我早就赚了。如今再能拼一个是一个,也算没白活。” 方维往前走了两步,挡住蒋千户的刀:“你们家中也都有父母妻儿,再替他们想想。上有高堂,下有儿女,都指望着你们。可千万想清楚了,别做下傻事。” 赵三扫了一眼持刀的军士:“我们生出来就是匠籍,祖祖辈辈给朝廷干活,不过就是为了填饱肚子,病了死了也要认命,我偏不认。你们这些走狗,现在说得冠冕堂皇,平日里都是乌龟王八缩着不见人,今日杀了我们,也是一份功劳,就都出来了。” 他手上使了劲,一缕鲜血沿着簪子流下来。卢玉贞咬着牙不吭声,赵三道:“你想让她活命吗,放下刀,在下面备几匹马,放我们离去。” 杨安顺脸色变了,眼神恳求地望向方维。方维忽然又上前走了一步,冷笑道:“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汉,也只敢对女人下手。你不是恨太监吗,我就是。有什么手段,只管冲着我来,别动我的女人。” 蒋千户拦了一把:“方大人,别着急……” 方维冲他摇摇头,又道:“我女人一辈子积德行善,没招惹你们,你威胁她做什么。冤有头债有主。” 他脸色苍白,神情却异常平静。众人被这无形的气势震慑了,赵三笑道:“那你有本事就过来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很好。你要说话算话。”卢玉贞听见了,只冲着他摆手。蒋千户叹了口气道:“先把刀放下。” 赵三叫道:“你……把外头的衣裳脱了,空手过来。” 他微笑着将曳撒慢慢解了,扔在一边,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,张开手道:“没带什么。” 赵三抬起下巴,示意他走过来。方维一步一步地走近,到了他身侧,仰起头。赵三将簪子转而抵住他的脖子,另一只手推了卢玉贞一把,她踉跄着向前奔了两步,才站稳了。 说时迟那时快,方维叫了一声“四喜,咬他。” 四喜跳了起来,一支箭似的咬住了赵三的手。他冷不防吃了这一记,整个人向后缩了一下,回身去踢它。 突然惊雷般一声巨响,卢玉贞心中一震,仓皇地回过头去,赵三胸前炸开一个黑洞洞的口子,冲天的血柱翻涌上来,喷溅到众人的一脸一身。 他僵直地扑倒在地下,方维手里的一柄小巧的火铳还在冒着白烟。 没有人说话,也没有人动。方维转过身来,冷冰冰地说道:“首恶既除,胁从不问。放下手里的东西,还是朝廷的匠户。” 风声穿过树木,也把枪口的白烟吹得干干净净。榔头和木棍纷纷丁哩当啷地落了地,工匠们无力地跪下去,一个接着一个。 血沿着草地一直流。方维弯下腰,在赵三手边捡起了那根梅花金簪,用帕子擦了擦,递给卢玉贞道:“给你拿回来了。” 第222章 同心 蒋千户派人飞马在北面查探, 在山脚下寻了一处几十户的小村庄,侥幸过水不多,房屋还是好的。 村里的里长是个约莫四十岁的精干男人, 姓王, 得了信,恭恭敬敬地在村口等着大队人马过来:“收拾了几间屋子,太简陋了, 怕不合大人的意思。” 方维下了马,微笑道:“不必客气, 有地方落脚就好。” 王里长就带着方维和卢玉贞往村里走, 四喜跟在后头。这村子并不大, 也就三五条道路纵横。走了两步,忽然听见外头一个妇人嚎哭的声音,里长回身望了望,小声道:“隔壁村里嫁过来的媳妇,刚收了信, 娘家爹娘被水淹死了。” 里长道:“哪里想得到今年这么邪性。真是要了庄户人的命。” 没几步到了一间独院,他开了门陪笑道:“我怕别人家不大干净,这原是我儿子媳妇的屋子, 东西好歹是齐全的, 大人和夫人只管用。” 院子里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,穿一身灰色布衫, 梳着利落的发髻, 怀里抱着个还在吃奶的男孩子, 手边领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。女孩的眼睛圆溜溜的, 只是好奇地盯着他们看。 见他们进了院子,媳妇就叫了声爹, 吃奶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。里长不耐烦地喝道:“你在这里傻站着干什么,快去前边给弄饭去。”媳妇不敢言语,低眉顺眼地带着孩子走了。 方维回身道:“这次实在是打扰了。” 里长笑道:“哪里哪里,都是我们的光彩。”带他们进了屋子,又道:“大人在这里要吃什么用什么,只管跟我说。换洗的衣服我也备下了,若有不周到的,大人见谅。” 第403章 方维对他很客气,只道:“是我们冒昧了。”他反而觉得十分惶恐,又热络地问这问那,过了一阵子才走。 卢玉贞插上了门,回头跟他四目相对。方维忽然一下子卸了力气,脑中一阵嗡嗡乱响。张了下嘴,没说出什么。他小心地伸手去触碰她的脖子,血已经干了,那里是热的,鲜活的。 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,他们同时说了一个“我”字,又停下了。他再没有说话,只是轻轻地用手指肚摸索那一小块伤处。 她觉得有点麻痒,又有一阵巨大的酸楚涌上心头。她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,默默地流着泪,他也哭了,两个人的眼泪在脸上蹭着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。她倾身上前抱着他的腰,两个人紧紧贴着,亲吻像野火一样烧着身体,像是要把他们烧化一样。他们又嫌不够近,换一个姿势,又换一个姿势,像是要把对方勒进血肉里边似的。 他忽然莫名地发起抖来,向后退了一步,小声道:“玉贞,我杀了人。” 他将外袍脱在地上。白色的里衣上,大片大片的都是干涸的血迹,触目惊心。“是我亲手打死了他。”他伸出手来,虎口有一小片发红的地方:“那把火铳劲很大,一下子……一下子就把他背后打出一个黑乎乎的洞来,血又热又粘,沾了我一身。” 他苍白着脸,伸手去解腰带,手突然抖得厉害,“我本来不想杀他。” 她上前将腰带解开了,帮他将中衣脱了下来,叠了一下,放在一旁:“大人,我知道。不到万不得已,你不会的。” 他在脸盆里倒了些水,翻来覆去地洗着手,角角落落都洗到了:“不怕你笑话,我挺害怕的。” 她在水里握住了他的手,从指缝里慢慢穿过去。十指交缠,水很凉,他的手也很凉,大概是凉水让他冷静了些:“可是我不后悔。我刚才一路都在想,想来想去,也没有什么出路,到处都是死局,活不了的。我又突然想起来,陆指挥跟我说,这个火铳只能打一发,我很后怕,若是打不准……” 她只是看着他拼命点头:“大人,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”又取了帕子给他擦。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,他的心砰砰地跳,“若是换了我,我也会拼命的。谁要是对你不利,我也会杀了他。” 他有点发愣,呆呆地看着他,任她擦过一根又一根手指。“你不是大夫吗,怎么说这样的话。” 她苦笑了一下:“人都有私心,我也有。大人,你是我这辈子遇到最好的人,我得留着这份私心。要是重来一回,我情愿那个下手的人是我。老天要罚,就罚我吧。” 他凝望着她的眼睛,释然地吐出一口气,摇摇头道:“我曾经应承过你,不做欺压百姓的事。可是到头来,我不过是个紫禁城里的奴才罢了,活一天,就得办一天宫里的事。善也好,恶也罢,别人看我,总归是条阉狗。” 她手里没有停:“今天的事我都看见了,若是真的打起来,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。善恶都得盖棺论定,别人怎么看,随他们去吧。被人踩成烂泥的日子,我受的住,你也受的住。”又转身从布包里取了点药:“那里又起水泡了,知道你这两天太着急了,沾了脏水。” 他有点窘迫地笑了,小心地接过去:“我自己来。”自己转过身,坐着上药,又笑道:“玉贞,你知道吗,我刚才其实……挺有兴致的,只是不在家里,不大方便。” 她听了这话,忽然脸红了,转过头去咳了一声,将旁边的换洗衣服递过去:“先把药上了。俩人都脏兮兮的从泥里爬出来,不是时候。日子长着呢,等你养好了,不着急。反正……一直都挺好的。” 方维一件一件穿上了,拉着她的手笑道:“倒也不是着急这个。拜天地入洞房,谁不想。大登科我是没有了,小登科还是能的。” 她洗了把脸,听见这话就低头笑了。又想起来什么:“看你的样子,方谨是不是没事了?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他没事了,一言难尽,总之会尽快过来的。” 忽然一阵哭声传进来,两个人听得真切,都变了脸色。方维拿起茶水吊子,倒了杯热茶,握在手里,小声道:“你被搅和进这些事,也是无妄之灾。我已经写信给朝廷,要太医院派大夫来,大概一两天就到了。你若是累了,我安排人送你回去,这里顺理成章由太医院接手,别人也说不出什么。” 她把头发理了一下,重新盘了个发髻,也换了件衣服,样子像是个地道的农妇。“大人,于公于私,我都走不得。于公,我是严大人委托来的,收了诊金,不能言而无信;于私,你如今得扛着救灾的担子,我虽没什么力气,能帮你扛一点是一点。就算帮不了什么忙,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。” 她一口气说完了,他就呆呆地看着她,忽然笑了起来,两只手搭在她的腰上,将她抱起来转了两圈:“好,太好了。那就辛苦小东家陪我在这里住一段,怕是病人很多。我这里也有些事情要做。我心里其实一时一刻也舍不得你走,只是怕你辛苦。” 她笑眯眯地摇头道:“不辛苦,民女愿意给方大人效犬马之劳。” 太阳快下去了,热气还没有退。方维喂过了四喜,从屋子里出来,一眼望去,山峰高低错落,直抵眼底。村庄外面是一座山神庙,庙外面是片空地,原是收麦子打麦场用的,平平坦坦。他从远处就看见白烟缓缓升起来两道。患病的工匠们都在外头坐着,三五成群地聊着天。 第404章 角落上用黄泥堆砌出来两个炉灶,上头都架着大锅,一边煮的是药水,发着浓浓的酸苦味道。杨安顺拄着那根木棍站在一旁,指挥着几个年轻的工匠,正在另一口锅旁边搅着。 方维走近了看,见他们弯下腰去,用树枝在滚烫的水中翻搅棉布,便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杨安顺见了他,就笑微微地说道:“纱布不够使了,都是从村子里凑来的布头子。卢大夫说这些旧棉布脏了,要烧开了烫干净才行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又问:“病人都在外面吗?” 杨安顺道:“庙里头潮得很,卢大夫说他们的脚都是湿热,在外头晒一晒很有好处,症状轻的晒几天就能好。趁着还有点日头,都叫他们出来。那些病的重的,她在里头慢慢割掉腐肉,用针放点血试试看。” 方维就笑了,往庙里看了一眼,从窗户里隐约看见她弓着背正忙着。杨安顺递了块白色棉布给他:“你要是进去,捂住口鼻,里头味道臭的很,寻常人真呆不下去。” 方维道:“我怕妨碍正事,待会再来也好。”见杨安顺裤腿卷了起来,纱布上头还有些血迹,便问他:“你怎么样?早点回去歇着吧。” 杨安顺摇摇头道:“这些药水也得看火候的,怕他们不知道,都熬干了。”他笑了一下,忽然对方维道:“方大哥,借一步说话。” 方维就跟着他走到一边,在树荫下站住了。杨安顺吞吞吐吐地道:“方大哥,这次你救了我的命。谢谢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就是这个啊,你是玉贞的伙计,她真心待你,你便是自己人,又有什么可谢的。你拼命维护她,我也该谢你。咱们两个对着拜,也没什么意思。” 杨安顺神色忸怩,顿了一顿,开口道:“我一直跟着她的,我对着老天爷发誓,那些人……他们没有碰过她,你别……心里起了疑心。” 方维愣了下,就低头嘿嘿地笑了:“安顺,你信不过我,也总该信得过她的眼光。她一句话也没提,也不觉得这是什么需要交代的事。” 杨安顺松了口气,肩膀也垂了下来,小声道:“我其实挺害怕你不来的。实不相瞒,我以前听说有大姑娘小媳妇被土匪抢了去,家里就不要了,嫌名声不好。你要是也这样,她会伤心死的。我又怕你嘴里不说,心里头惦着过子,就更糟了。我反正……也都是瞎操心,你别在意。” 方维忽然收敛了神情,郑重地说道:“安顺,我也不怕向你交代。我与玉贞,从来也轮不到我说要与不要。” 杨安顺愕然地看着他,“她……不是做过你的丫鬟么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没错,只是咱们都是苦过来的人,知道人世间的真心真意,比什么都贵重。我侥幸得了这份真心,是几辈子修来的,再不好好珍惜,那就是傻子。” 杨安顺沉默了半晌,微笑道:“她没看错人。” 正说着,忽然有个军士过来道:“大人,昌平县令来了。” 第223章 决心 麦场外面停了一顶青布小轿, 县令带了两个小吏过来,见方维穿着一身农户装束,愣了一下。杨安顺道:“这位便是方大人。”自己便走开去。 县令立即带着人跪倒在地, 说道:“下官姓周, 不知道少监亲自到来,莫怪罪。” 方维连忙摆手叫他起来,见外头数百名工匠都愕然地盯着, 笑道:“周县令,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, 咱们到里边去吧。” 周县令就跟着他往里走, 这山神庙年久失修, 后院里摊着些药材,树上挂着绳子,晾着些棉布,漫着一股酸臭味。方维寻了间空着的屋子,找了两把破烂椅子请他坐了。 周县令皱着眉头走了一路, 坐下来才缓和了些。他小声道:“此地怕是有病气,少监千金贵体,不宜在此地久留。我想着昌平县城里好歹方便点, 吃喝也齐全。我叫他们腾了几间房出来做临时的住所, 少监会客也合适,不说别的, 烧茶的人也没有。” 方维见他穿了一身簇新的官服, 靴子也极干净, 便笑道:“原来周大人是劝我换个地方住的。这便不用了, 这里的病人,都是万岁爷吉壤工地的工匠, 前一阵得了脚病,在此医治。味道的确是难闻了些,忍忍也就罢了。” 周县令很局促,小心翼翼地道:“工匠的事,我也是刚听说。闹了这么大的事,耽误了吉壤的大事,是下官该死。” 方维道:“天灾人祸,倒也难免。往者不可谏。” 周县令偷眼看着,看他脸色平静,心中越发忐忑,又道:“这次县里发了大水,蒙万岁爷有心挂怀,小民皆是感激之至。” 方维低低地笑了一声:“我正要给宫里写折子,周大人来得正好,不知道昌平辖区内,田地淹没了多少顷,死了多少人,塌了多少间房子,我好据实向万岁爷奏报。” 周县令忽然背上起了一点凉意,结结巴巴地道:“大概死了……也有三四千人吧,房子七八百间?我再回去问问。” 方维道:“我一路骑马过来,路上看着周边村子受灾情状,断然不止此数。周大人若是查问起来,也要留神那些阖家被冲走的,怕是计数有漏。洪水过后也有几天了,不知道有多少灾民还没有吃上饭。” 第405章 周县令道:“锦衣卫陆大人送了三千石米过来,县城里已经设了四处粥棚,我派了衙役在各处守着,提防有人闹事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周县令,咱们有一说一,朝廷送来的这些,不过是杯水车薪。民以食为天,灾民没了口粮,三天供不上饭吃,便是要闹起来的。光在县城施粥,怕是远远不够。人真饿极了拼命,管什么衙役不衙役,都拦不住。昌平县是天子脚下,皇陵重地,可万万出不得这事。” 周县令听得冷汗涔涔而下,从怀里取了帕子不住地擦着。方维见他的帕子是上好的丝绢,又问道:“如今县城里头,有几家粮店,存货几何,市面上的米面价格是否有浮动,你可知道?” 他张了张嘴,没答上来。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周大人,我劝你先回去问清楚了,再来回话。你是本地的父母官,一举一动,皆是民生所系。须提防那些大商户囤积居奇,将粮价炒高,赚黑心钱。洪水冲死了人,那是没有办法。若是再有人饿死,激起了民变,那便是地方官处置不力,你可明白?” 方维说得很平和,脸色却凝重,周县令脸色渐渐发白,跪下道:“请方少监指点。” 方维摆摆手道:“我指点不了你什么。我是宫里出来的,对本地各类情形,实在不通。你只将我刚才问的几句问话弄明白了,尽快过来回话,我也好向宫里有交代。你一个人力量有限,也有县丞什么的帮手,都用起来。万岁爷忧心灾民,咱们做奴才的,也得不负圣恩才是。” 他说着便站起来。周县令知道是送客的意思,不敢多说,站起身来小声说道:“少监要是在县城里住着,我们也好时时向您报告。” 方维不置可否,一路送他出来,微笑道:“这里离县城不过十里,官道没受多大损伤,骑马来回,极是方便。周大人,按我朝祖制,京官三品以上,才准乘轿。不知道大人是否腿脚不好,所以要破例。” 周县令脸色铁青,讪讪地拱手道:“是下官逾制了,谢少监提点。” 方维点点头,笑道:“那我只当没有看到,还请下不为例。” 方维见他不敢坐轿,背着手在轿子后面快步走着离去,冷笑了一声,转身回来。杨安顺弄了几个大盆,将药和了热水兑在里头。方维往庙里头看了一眼,见卢玉贞还在忙着,便道:“我有些事情,便不进去了。晚些过来送饭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,又犹豫着说道:“方大人,我以前不知道,原来你官这样大,县令见了你都恭恭敬敬的。” 方维见他改了称呼,笑道:“我也不过是办事的奴才罢了。不必在乎这个,原来怎样还怎样。” 他回到屋里,思前想后,叫人备了文房四宝。他将一路的受灾情形细述了一遍,又加上工地生变的前因后果。他斟酌着语句,不一会将书信写成,封了口,叫锦衣卫的人速报给黄淮,又单独写了一封赈灾的奏折,叫人送到司礼监去。 他忙完了这些,已是快二更天。刚收拾了纸笔,打开门见有个提篮在里头,拿布盖着,里面放着几张烙饼。他赶紧提着到山神庙那边去。 庙外面点了几盏灯,杨安顺指挥着人在麦场后面的角落里忙碌着,挖了个深深的土坑。方维见是有两个重病的工匠没了,只能草草埋葬在坑里。轻伤的工匠们站在坑边上,一人一锹地向里头埋着土,都是默默不言。 他进了正殿,正中有座金甲山神像,旁边塑着两个判官。一盏灯摆在供桌上,光线暗淡,卢玉贞跪在神像前头的蒲团上,双掌合十,闭着眼睛喃喃自语。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了,就回过身来,凄然地望着他。他也上前跪在她身边,虔诚地拜了几拜。 她起身出去,在庙门口定定地站着看了一会,又慢慢地向庙后身的山上走去。方维离着三五步,跟在她后面。走了几十步台阶,她寻了个石头坐下了,方维就坐在她身边,小声道:“不是你的错,没人会怪你的。” 她点点头,忽然向后倒了一下,整个人靠在他肩膀上,叹了口气道:“我知道。” 方维拍拍她的背,他们居高临下看得清楚,远远望着工匠们在坟上培着土,方维又道:“你别往心里去,已经尽力了。忙了一整天。”又将烙饼拿了出来,递给她:“吃一点吧,别饿坏了。” 她接过来嚼了几口,忽然坐直了,自己扭到一边:“在里头呆了一天,我身上怕是沾了臭味,鼻子都闻不见了。” 他伸手扳过她的脸来,亲了一口,笑道:“我怎么没闻见。就算有,正好我也没带香粉什么的出门,怕是也有味道。咱俩臭味相投,谁也别嫌弃谁。” 她也是饿了,捧着饼子一阵狼吞虎咽。方维道:“也别吃得太快,你看看星星。” 没有月亮,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,低低地挂在夜幕里。四周寂寂无人,只有山坡下潺潺的水流声,一切是那样安详,仿佛灾祸已经是上辈子的事。她躺在他膝盖上,伸出手来,“好像伸手能碰到似的。这么近。” 他笑道:“你要摘下来么。” 她摇摇头:“咱俩都是凡人,怎么做得到呢。” 第406章 他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,“你看,你也知道咱们是凡人,凡人都是要生老病死的,病重了就治不好了。做大夫的,也不是神仙。” 正说着,忽然看见河边星星点点地亮起光来。她吓了一跳,连忙坐直了,两个人聚精会神地看了一会儿,才看出那都是烧纸的火光,沿着河流弯弯曲曲地闪烁着,伴着若有若无的哭声。 方维肃然地看着,小声说道:“我知道了,大概是家人再也找不到了,只好到河边来烧些纸,好让他们安心上路。” 她叹口气:“人间怎么这么苦呢。那些工匠,一辈子辛辛苦苦做活,就这样没了,家里老小怎么办。还有那些洪水冲走的人,连个坟也没有。” 方维点点头,将手放在膝盖上,郑重地说道:“玉贞,你要打起精神来。我这几日思前想后,十分不安。原本再过半个月,就是麦收时节,新粮就能下了。忽然一场大水,将麦子泡在水里,没几天就会发芽,再也吃不得。我怕今年京城会闹一场极大的饥荒。” 她打了个寒噤,眼睛定定地看着他。“我记得,那时候树皮草根都啃光了,什么都要在嘴里嚼着。有吃观音土的,肚子涨的那么大……我们从江西逃出来,一路都看见死人……”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,他心里明白,就抱着她柔声道:“别怕。我也经历过。若不是没饭吃,我也进不了宫。卖儿卖女的惨事,我懂。” 她嗯了一声,“大人,咱们想想法子,能救一个是一个。你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拼命的。” 方维看着河边的星火,咬着牙道:“我不会叫你拼命。你在我身边,我的心就定了。只是……天灾多是人祸。只怕有人要借着这场大水作怪,发一场大财。” 第224章 谢绝 天刚蒙蒙亮, 方维点着油灯,就在桌上开始写文书。卢玉贞见他落笔谨慎,写的聚精会神, 便也不打扰, 自己在旁边将头发扎起来,准备出门。 忽然听见门轻轻地响了两声,她去开门, 就看见提篮搁在外头,这家的年轻媳妇正转身向门外走。 她叫了一声姐姐, 小媳妇就停住了, 害羞地缩了缩, 极小声地问道:“还有什么要置办的吗?” 卢玉贞笑道:“也没有,只是跟你道个谢。”又从袖子里掏出块碎银子给她:“这几天吃的住的都是你家的,拿去自己置办些东西吧。” 小媳妇慌乱地摇头:“他们给过钱了。”卢玉贞就硬塞给她,笑道:“这世道,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。” 小媳妇就小心翼翼地揣了起来, 又看了里头一眼,支支吾吾地问道:“里头住的大人,是你男人啊。” 她就坦然地嗯了一声, 小媳妇却道:“我听村里人说, 你天天在村头山神庙那边,给他们治病, 好几百号男人, 都不穿衣裳的。” 她吓了一跳, 不由得笑了:“都是瞎传, 哪里有不穿衣裳的,我治的是脚上的病。” 小媳妇就松了口气, 又怯怯地问:“那也是好多男人,你男人他……不打你啊。” 她直接愣住了,憋不住笑起来:“他不打人的。给人治病也是他送我去学的。” 小媳妇睁大了眼睛,半信半疑地看着她,忽然有军士进来,小媳妇就退了两步,飞也似地走了。 军士进来禀告:“工部严大人到了。” 严从周带着两个随从进来了,见到她,脸上就堆上笑来,拱手道:“卢大夫,可担心死我了,还好你贵人福大命大造化大。” 她行了个礼,又问:“府上的马车夫,找到了吗?” 严从周道:“已经给他好好发送了。” 卢玉贞心里一酸,叹了口气。严从周道:“我府里按份例额外有赏钱,你也不必太挂心。”又问:“吃过早饭没有?” 她就拎起提篮来:“正好刚送过来,严大人要是不嫌弃,就在这里凑合着吃一口吧。” 严从周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” 两人进了屋子,方维起身将文书收了,上前见了礼,请他坐下。她打开提篮,里头是一大碗阳春面,还有一小碗自己腌的酱瓜。 方维道:“本地也没有什么,实在寒酸,严大人将就着吧。” 严从周抚掌笑道:“那我来的及时的很。”招招手,随从就送上食盒来。方维看食盒一层层打开,里面是一碟水晶蹄膀,一碟糟鲥鱼,一碗炖烂的鸽子雏儿,又有一大海碗酸笋火腿汤,屋内一时间香气扑鼻。 严从周笑道:“我从城里弄过来的,又叫他们用炭火热了热,这里粗陋的很,如何使得。”又打开另一个食盒,对着卢玉贞道:“听说卢大夫是我们江西的同乡,怕不合口味,我特地叫府里的厨子做了些米糕来。” 方维心里一动,跟卢玉贞面面相觑。她就笑道:“这可太麻烦大人了。” 严从周道:“这有什么,方公公这样年轻有为,以后大大的富贵还在后头呢。” 方维听他话里有话,只微笑不言语。严从周微笑道:“之前让卢大夫以身涉险,我心中十分不安,幸好菩萨保佑,贤伉俪平安无事。听说两位不久便要成亲,我在京城也有几座宅子,其中一座是三进的大宅院,带后花园,亭台池塘都有,家具装饰都齐全。我思量着这样好的宅院,贤伉俪若是在里头成亲,那是极合适不过了,也不辱没了你们。” 第407章 他看着卢玉贞道:“只当是我向卢大夫赔罪了。” 她越听越心惊,见方维脸色冷了下来,便陪笑道:“严大人,我是庄户人家出身,又整日在外面忙活铺子的事。那样大宅院,打理起来怕是也费力得很,又得多请人手。我家里人口原本不多,已经买了套小院,也尽够了,严大人一番好意,我心领了,宅院我们不敢收。” 严从周不急不恼,微笑道:“咱们先吃饭。宅院的事,也不着急。我还拿了一坛子金华酒。这是南酒,不知道合不合卢大夫的口味。” 卢玉贞见了,两眼放光道:“严大人,这几日麻药用的热酒不够了,一下刀病人疼的死去活来,我正愁的很。我便拿去热一热,待会就能用得上。” 方维就笑了。严从周也笑了一下,又对着方维道:“方少监这次亲手平了暴民作乱,是立了大功。我是工部的人,这次工地的事出人意料,也是我们平日监管无方。幸好方大人智勇双全,挽狂澜于既倒。万岁爷心里惦记着这事,依我看,还是尽快复工的好。” 卢玉贞皱着眉头道:“眼下工匠们的脚病,只好了一半,还有些重病的,全身溃烂,生死难料。想要痊愈,怕是要十天半个月的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工匠原有四五千人,如今只剩下一千余人,也是病的病,残的残,人心本就不稳,只怕……” 严从周道:“匪首既已伏法,剩下的人不敢作乱。不瞒公公说,朝中有些大臣危言耸听,在折子里说些不忠不孝的话。万岁爷听了,想是心中不快,只说要过一阵子,亲临昌平皇陵祭祀。” 方维并不吃惊,点头道:“这次洪水,昌平连同南面丰台、大兴一带皆受了水淹,死者怕是有上万人,房屋倒塌不计其数。万岁爷来皇陵祭告,也是潜消劫难,锡福生民的福祉。” 严从周道:“可不是。我去了工地那边,见前面的地基,也被水冲了,损毁极大。若万岁爷亲临,工部如何交代,连带宫里一干人等,脸上都不好看,怕怪罪下来,担不起。” 方维抱着手想了想,叹了口气:“这倒是难了。”又问卢玉贞:“这工匠们的脚病……” 她就摇摇头:“大人,如今他们的脚上都用棉布包着,进不得湿气,若是再沾湿了,必会发作。” 方维道:“严大人,我心中实在忐忑。若是再闹起来,我怕自己也掉脑袋。万岁爷问起来,也只好实话实说。待他们好转了,自然是要复工的。到时候吃的喝的,也得供应上。有一说一,他们现在吃的粮食,是原来工地粮仓的,也只能撑上几天,想要复工,也得让他们吃饱。” 严从周点点头道:“这倒不难。他们原有定量的供应,这个户部知道,不敢断的。” 方维道:“这边灾民,怕是也没有什么粮食了。朝廷的太仓粮……” 严从周道:“太仓库那边要动用,可是不易。方大人提的这些,我心里也想了几天,又问了一下户部的鄢大人,他给我出了个主意。京城有些大户,手中多有存粮,在通州码头附近有民间粮仓,正好来解燃眉之急。” 方维心中一惊:“灾民怕是手中没有余钱,拿什么买呢?” 严从周道:“他们手中现钱没有,也只好拿些别的来抵了。等过几年挣了钱,再赎买回来,也来得及。也就是这一阵子的事,也多亏那些大户们发了善心,灾民有条生路,总比饿死强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句,脸色都变了。方维咳了一声,点点头,便道:“也好,咱们吃饭吧。” 卢玉贞吃得味同嚼蜡,方维脸色如常,不多时就将早饭吃完了。严从周见他一声不吭,只闷头吃着那碗素面,就笑道:“这热乎乎的炖鸽子雏儿做出来,又香又糯,极是可口,少监尝一尝就知道。在京城里头,众人争着抢着便分完了,好不容易才得了一碗,专程给少监送过来。你和夫人若是不喜欢这口味,我再让厨娘专程给你们做一回,日后有什么好东西,自然少不了少监的。” 方维心下洞明,沉吟了一下,便道:“严大人,你也听说了。我如今是手上沾了血的人,正该斋戒茹素,净口净心。这鸽子汤虽好,只怕我无福消受。” 严从周脸色便沉下去,又勉强笑道:“方少监虔诚礼佛,也是应该的。只是咱们同桌吃饭,我们这样大快朵颐,实在不妥,少监别介意。” 方维道:“万事论心不论迹。我佛慈悲,我便是吃锅边素,他也不会怪罪于我。何况这是我自己手上的罪孽,自己赎就是了,又岂敢扰了严大人的口福。” 严从周脸色略缓和了些,正吃着,忽然陆耀走了进来,身后带着方谨,笑道:“怎么这样好的饭,也不叫我。” 严从周连忙笑着让他坐,又问方谨是谁。陆耀道:“这便是方公公的干儿子了。在工地做监工的。前几天躲在山洞里头,真不容易。” 方谨一身都是泥,上前跪下来道:“拜见干爹干娘。”卢玉贞见了他,忽然眼圈红了。严从周瞥了她一眼,又问方谨:“在山洞里躲着,难为你了。可有同伴没有?” 方谨道:“当时情急,没有同伴,我只往山上走,找了个极窄的山洞藏了起来,侥幸没被水冲走。” 第408章 严从周打量了他一下,笑道:“那也真是受罪了,快来吃饭。” 方维却冷下脸来喝道:“哪有你上桌的份儿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带他到院子里蹲着吃去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就带着方谨出去了,又拉着他问吃饭没有。 严从周跟陆耀又客气了一阵,便起身告辞。陆耀对着方维笑道:“我只说宁六送我的这西洋东西,稀奇古怪华而不实,没想到你拿着立了奇功。” 方维从抽屉里将火铳取了出来,递给他道:“多谢。若不是这把火铳,实在不知如何收场。这东西是件宝物,还是完璧归赵为上。” 陆耀摆摆手:“在你手上沾了血,认了主,拿回来不好,便归你使用吧。我那还有几颗火药弹子,索性给你也无妨。”又小声问道:“刚严大公子出去了,我看他的样子,想必是心里不大舒服。他跟你谈什么了?” 方维就细细地将谈话说了一遍。陆耀跺脚道:“你这又是何苦。这次你手刃叛贼,我已经上书给你请功。你办事周全,只等工地复工,回去领功就是。严阁老圣眷正隆,朝中声望斐然,你没来由地得罪他做什么。我跟严大公子有些交情,深知此人心眼小,又极聪明,他日报复在你身上,也未可知。” 方维坐在桌边,默然不语。陆耀道:“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,咱们都是给圣上办事的,这就是咱们的本分,严家要做什么,背后有什么人,又不关咱们的事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。我认识你以来,你事事妥当周全,又有急智,我原本佩服得不得了。今日怎么忽然就清高起来。” 方维低头捡了一块米糕,慢慢咬了两口,才开口道:“陆大人。我本是农家子,自幼种田为生,灾荒年间讨过饭,又被净了身,送到宫里来。侥幸读了几年书,知道点圣贤道理。书里说,稷思天下有饥者,由己饥之。我看着外头的灾民,又想到当日我肚子空空,在地下挖野菜的时候,烈日当头,浑身发软,忽然挖到一块草根,赶紧填到嘴里,只觉得甜丝丝的,舍不得多吃,留了半块在怀里。等我回到家,弟弟饿的猫儿似的在母亲怀里叫,母亲拿着那半块草根,边吃边流泪。后来许多年,我时时梦见他们。今日洪水一过,生民涂炭,我心里实在难过得很,就跟自己当年一模一样。” 陆耀看着他,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你心肠好我知道,只是你今时不同往日,是司礼监少监了,再往上走,便是正四品太监,家人也不用再捱苦。卢姑娘跟着你,虽不说锦衣玉食,也算衣食无忧。你办事,总要顾着她些,小心谨慎为上。” 他见卢玉贞在外头站着,招手叫她进来,又笑道:“玉贞,你家大人脑子里突然犯了轴,你好生劝一劝,给他头上扎两针治一治。” 她见方维脸色平静,回头笑道:“陆大人,我觉得他挺好的,不用治。” 陆耀道:“我怕他带累了你,别说吃肉了,带着你吃树皮草根去。” 她忽然正色道:“陆大人,我是庄户人家,讲究的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,别说这个,刀山火海我也认了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陆大人,我看她比我厉害。” 陆耀看看她,又看看方维,摇头笑道:“一个傻子还有办法,两个傻子配在一块,实在劝不得了,可怎么办。” 第225章 筹谋 卢玉贞端着碗给病人喂了些麻药, 待他昏睡过去,就将病人脚上的棉布一层一层解开,一股腥臭气息扑面而来。 她不以为意, 用小刀又将腐肉割掉了一层, 见伤口上过药的地方已经长出了新肉,心里安慰了些,又端着手腕慢慢将药水倒在上面。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道:“我看药水效用慢, 用药粉好一些。” 她顿时心花怒放,转过头去就看见蒋济仁站在身后, 笑眯眯地望着她, 手里还提着箱子。 她连忙洗了手, 接过箱子,笑道:“师父,怎么是你来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是太医院的人,派到这里也是应当应分的。倒是你师娘听说这边遭了灾,知道你跟安顺在这里, 怕得不行,晚上都睡不着,几次都吓醒了, 催着我赶紧来。” 她笑道:“让师娘挂心了。我小师妹还好?” 蒋济仁忽然两眼放光, 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,比划着道:“叫你说中了, 果然好看极了。粉嘟嘟的, 笑起来两个大酒窝, 眼睛大大的, 睫毛又长又密,漂亮得跟画上的娃娃似的, 家里谁见了都撒不了手。” 她见蒋济仁说得兴起,也连连点头。蒋济仁俯下身去,查看了病人的伤口,叫她到了外头角落里,正色道:“治脚病是祛风清热,调血行气,你用苍术、黄柏、当归,大概是不错的,只是这几味药药性都偏温和,怕是要一段时日才能起效。” 她点点头道:“我原想的是他们刚遭了水,身子虚弱,怕是下猛药不妥当。这几日休养在这里,他们治好的就在村子里住着,衣食都有着落了,用药粉也好。” 蒋济仁想了想,又道:“我来之前,父亲跟我说了,工部及内官监的人都急等着要复工,要尽快。我看惟时兄嘴上不说,心里也着急的很。” 第409章 她忽然心里一动,想说什么,又咽下去了。蒋济仁见她有些犹豫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她斟酌着说道:“师父,我看你回了太医院,倒是顾虑重重的。” 蒋济仁愣了神,苦笑道:“你说得对,师父老了,不比从前。” 卢玉贞见他忽然失落起来,连忙安慰道:“哪有的事。我就怕工匠们在湿热的泥水里一泡,脚病要复发,那不就白治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路上琢磨了半天,真复工了,便是以防代治。我看你现在用了棉布,这个法子倒也可行。用滑石、冰片、黄连研成粉,覆在趾缝中,用棉布裹了,外头再用油纸包一包,每天收工以后再用热水洗净,熬过夏天就好了。” 她笑道:“这个祛湿止痒的方子不错。再加些苍术消肿,可能更有效些。只是端午刚过,市面上冰片很贵,我带得不多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进了太医院也有好处,就是不用为这个发愁,我自然是带了御药房的药材过来。” 她一下放了心,笑道:“师父你可真是厉害,你来了,什么都好了。” 蒋济仁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若是早来一个月,也不至于到这般田地。一个脚病,怎么就闹到这个地步,都是人祸。”又看着她道:“你跟安顺没有什么事吧?” 她连忙将杨安顺喊过来:“师父,安顺遭了大罪,您得看一看。” 蒋济仁蹲下去看着杨安顺的腿,伸手摸了几处,点头道:“处理得还算及时,没有大事。只是会留个大疤痕在上头。” 卢玉贞松了口气:“男人腿上有疤痕,也不碍的,又不是在脸上,耽误娶亲可就麻烦了。” 杨安顺抱着胳膊笑道:“脸上也不要紧。我不靠这个,男子汉大丈夫,要凭本事。” 正说着,忽然外头有个工匠进来道:“外头倒了两个人,估计是本地的村民。” 他俩疾步走出去看,就看见一男一女躺在麦场上昏迷不醒,俩人都是衣裳破烂,脸色发黑,嘴边涌着绿色沫子。 蒋济仁伸手去把脉,见脉象紊乱,正色道:“像是中毒。”又问众人:“是吃过什么吗?” 众人摇头道:“看他俩扶着,像是走不动路的样子,刚走到这边,就倒下去了。” 蒋济仁皱着眉头道:“这不好对症,先煮些甘草,灌些下去催吐。” 卢玉贞却伸手去擦了一下病人嘴边的绿色沫子,在鼻子边上闻了闻,“师父,我知道是什么,这两个人大概是饿极了,吃了被洪水泡过发芽的麦子。” 方维站在村口,望着南面的山口出神。夕阳下,远处两匹骏马由远及近,在他身边停下了,下来一个人,正是户部侍郎江之仪和他的长随。 方维拱手道:“江大人,我这是盼星星盼月亮,总算把您给盼来了。我心里怕得很,只怕您不愿意来。” 江之仪笑道:“方公公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。不过我身下的柴已经很多了,也不差这一根就是。” 方维就带着他往里走,长随也认识他,笑眯眯地跟着。江之仪道:“这一路过来,可看的人心惊肉跳,这一季的麦子怕是要绝收。哪里想到京畿重地也遭了这么大的灾情。” 方维问:“那个叫张中铭的庶吉士呢,怎么不在。倒叫江大人孤身赴任。” 江之仪道:“他上次刚回京,就接到家书,说他原配妻子过世了。他便告了假,回家奔丧。原本我一个人惯了的,也没多大事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少年夫妻情深意笃,也是可惜。他刚中了进士,夫人也没享上什么福。” 江之仪道:“这些年轻进士,抢手的很,续弦也都是高门。”说着进了方维的屋子,两个人坐了,方维便给他倒了茶,正色道:“江大人,我便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了。如今情势紧急,太仓库的粮食,能不能先放一些出来?我已经上了奏疏,还没有答复,这边的存粮吃一天少一天,我怕再等下去,生了民变。太仓库归你们户部直管,我想请您行个方便。” 江之仪面有难色,小声道:“方公公,京仓为天子之内仓,户部只是代管。京城的太仓库,动用起来,也要户部请旨,万岁爷下旨才行。我行前刚问过鄢大人,他说太仓米不可轻易开放,先让农户自救。” 方维并不意外,摇摇头道:“江大人,你心里清楚,不知道有多少达官显贵,借着卖粮的旗号,要低价收买百姓的田亩。” 江之仪道:“我明白。这些人先是逼民为佃,再胡乱寻些理由,撤佃夺耕,将佃户赶走。这种买卖,真可谓是无本万利。京城附近的农田,又额外值钱些,不知道有多少人动了念头。” 方维沉下脸来,抱着手臂在屋里来回走了几趟,又道:“这边工匠有些存粮,一千余人,吃不了几天。太仓粮若是不发……” 话音未落,忽然有人来报:“周县令来了。” 周县令快步进来磕头。方维道:“户部侍郎江大人来了。他是到昌平赈灾的主官。” 周县令便惶恐地拜了拜。江之仪摆手道:“罢了。你是本地父母官,先报上来,百姓受灾多少,其中多少人家无余粮须官府救济。” 第410章 周县令道:“卑职连夜派人到各村问遍,倒塌房屋三千余间,家无余粮的灾民一共一万三千九百多人,。” 江之仪道:“昌平县城,原有三万多人,按规制,建有四座官库。当下官库里能动用的粮食有多少?” 周县令道:“卑职盘点了库存,有一万三千石。” 江之仪从袖子里拿出一本文书,摇头道:“数目不对,去年报的库存,还有两万一千石,怎么忽然少了这样多?” 周县令一下子愣住了,愕然地摇头:“卑职……也是去年刚来的,委实不知。卑职这就去查问。” 江之仪还要追问,方维便拉拉他的袖子,微笑道:“大概是有些谬误,周县令刚到此地,情有可原,也不必忙着查问。咱们先按一万三千石算就是了。” 江之仪会意,点了点头,又问:“昌平县城中的富户,能征募多少粮食?” 周县令道:“县城里有二十余家粮店,能拿出来卖的,大概有一万八千石,只是……如今粮价涨了些,一石米要一百五十文,要他们白白拿出来,怕是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不是要他们白白拿出来。周县令你来出面,请他们到县衙吃个便饭,官府出面,跟他们拆借几个月就是了。” 江之仪也笑了,点头道:“这城里的大户,倒不至于周县令的面子都不肯卖吧。不要多了,就要五千石。不妨碍他们做生意。” 周县令的冷汗又下来了,点头道:“卑职……卑职这就去办。” 江之仪道:“这二十余家粮店,你派人在门口把着,一个人只准买五斤米,价钱不能再涨,也不准不卖。谁要是敢作怪涨价,即刻拿人。” 周县令看看他,又看方维,面有难色,只不敢说。方维点点头道:“知道你初来本地,十分为难,只是为了保住你的项上人头,怎么也要有办法。” 周县令听得脸色苍白,脚步虚浮地告辞了。江之仪从怀中掏出一本鱼鳞图册摆在面前,用手指蘸了些水,在桌面上指指画画。 方维知道他心中正思量着,只默默地挑亮了灯,也不打扰。过了一阵,江之仪道:“方公公,咱们商量商量,我看赈灾的事,最好这么办。” 方维笑道:“江大人是朝中一等一的行家,我都听您吩咐便是。” 第226章 放粮 一群苍蝇发出嗡嗡的声音, 在几具尸体上翻飞。几个面黄肌瘦的女子跪在麦场前,头发上插着草标。工匠们对着她们指指点点,带着玩味的笑容, 也有起了兴致, 掰着手指算钱的。 忽然几个衙役冲了出来,七手八脚拖着尸体就往外走。女子哭叫着在路中间拦住:“大哥行行好,这是我爹, 别……” 衙役喝道:“人都臭了。洪水泡过的死人,一律堆着烧化, 不许停在外头。” 女子拽着他们的裤腿, 哭哭啼啼地只是不放:“大哥, 等我把自个儿卖了,就凑银子……” 衙役将她们推开道:“都是上面交代的,要找就找他们去。” 卢玉贞从山神庙里出来,站在门前用袖子扇了扇风。杨安顺抬头看见她,着急地道:“卢大夫, 这催吐的药水怕是不够了。” 她想了想,便道:“病人不见少,只能多加点水了。” 工匠们坐在麦场上, 都对着她笑道:“大夫, 你弄的药好使。这几天脚上都好的差不多了。” 她摆手道:“都是我师父的药好。”转身又见那几个女子抱在一起失声痛哭。她听着嘶哑的哭声,望着乱葬岗上的黑色浓烟, 忍不住叹气。 蒋济仁见她神色忧愁, 安慰道:“玉贞, 这也是没法子, 怕有疫病。咱们得先顾着活着的人。” 她点点头,又小声道:“麦苗其实没有毒的, 只是这水不干净。这几天工匠们都见好,可吃了麦子中毒的人越发多了,都是饿出来的毛病。” 蒋济仁道:“我昨天已经嘱咐周县令了,就盼着赶紧放粮,病人就少些。” 江之仪带着周县令站在村口。那里已经用泥砌了两个灶台出来,上头摆着大锅。两个衙役敲着锣,喊着:“都听着,发芽的麦子不能吃,吃了会死人。”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农走了过来,照着他们脚底下就啐了一口:“谁不知道不能吃,也得有别的吃。披着禽兽皮,就会满嘴喷粪。” 衙役把锣扔下一边,撸起袖子道:“老东西,你好大的胆子,你再说一遍?” 周县令咳了一声,衙役就闭了嘴,悻悻地说道:“待会县城里的米送来,就施粥了,叫你们村里受灾的人都过来领。” 老农眼睛亮了,问道:“怎么个领法?” 衙役比划着道:“男女分开隔一天一领,男的今天,女的明天,端着碗过来喝粥,一人再领一斤米。” 老农惊讶地看着他们,又问:“要钱吗?” 衙役道:“不要钱,每天午时开两个时辰,要来赶紧来,过了点就收摊子。” 老农的腰仿佛都挺直了些,疾步向村子里跑去,边跑边叫道:“放粮了,官府放粮了!” 离得很远了,还能听见他颤抖的声音,周县令笑了笑,又问江之仪:“江大人,卑职不懂,还要向您请教,为何放粮要男女分开?” 第411章 江之仪道:“这也是以前传下来的办法,女人若是领不到粮,说不定就被杀了卖了,根本活不下来。在这喝一碗,带回家一斤米,就能撑两天。” 周县令连连点头,又问道:“设了三十多处粥厂,是不是有点多?” 江之仪从怀里掏出鱼鳞图册来,指着道:“这三十几处,都是地势低,房屋垮塌严重的,得设点施粥。救灾首要,便是防流民。一个两个的灾民没什么,结伴就糟了。他们在各自的村里有救济,便不能集结成群出外盗抢。” 周县令道:“江大人果然睿智非常。我原不知道这救灾的事,这样多学问。” 江之仪叹了口气道:“如今官场多好空谈,这些东西都是俗不可耐,竟是没有人学了。其实我也巴不得用不上呢。” 方维站在吉壤的工地上,原来的窝棚已经塌了,留下几根泡了水的木头散落在地上。他抱着手臂,皱着眉看着眼前的破败场景。 方谨陪在他身边,见他脸色不好,拉着他的袖子说道:“干爹,不用愁,这里看起来是难看些,都是淤泥,挖一挖就好了。我监工了几个月,好歹知道点。工匠们慢慢都好了,先送一批人过来清淤,一步一步复工,来得及。” 方维点点头,正色道:“死多少人,宫里头其实是不管的,只要最后建出来的工程要像样,入得了万岁爷的眼,才算过关了。” 方谨默然不语,过了一阵又道:“二伯那边的皇陵宫殿修的齐整,没什么事。咱们要不要去看看他?” 方维微笑道:“如今我带着人,只怕嘴杂,便不用了。只要知道他好好的,我心也就定了,不必常见面。” 方谨小心地问道:“干爹,我看二伯是个有大本事的人,怎么就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这话说起来可就长了。等哪天你们有空,我跟你和郑祥,咱们爷仨慢慢讲。” 他带着方谨沿着官道骑马回来,离得老远就看见袅袅上升的白烟。方维眼睛亮了起来,笑道:“粥厂开了,真是太好了。我就说江大人一定有办法。” 他下了马,默默站在村口,望着眼前的灾民队伍。衙役们吆喝着维持秩序,一队蓬头垢面的灾民,有老人孩子,也有壮年男子,端着碗慢慢往粥棚里挪动。粥棚旁边,蹲着一排已经领到粥的人,也不怕烫,呼呼地喝着,喝的急了便有些咳嗽。 方谨看得出了神,小声道:“干爹,能吃上饭真好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搂着他的肩膀道:“是很好。我只想着,当初要是我能有这一口粥喝,也不至于净了身。” 方谨苦笑道:“那您就在乡下娶媳妇了,也碰不上干娘。生一堆孩子,也就没有我和郑祥了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就释然地笑了:“所以都是老天安排,咱们这样也很好。走,看你干娘去。” 方维疾步进了山神庙,卢玉贞从里面撩了帘子出来,见到他就道:“大人,这吃了发芽麦子的人,已经有上百个了。刚有个小孩吃得多,差点没救过来,我心疼的不行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要紧,官府已经安排施粥了。只要有饭吃,便不至于吃这个。这里治标,那里治本,很快就能去根。” 她欢喜地笑了出来,伸出袖子擦了擦汗,忽然腿上一软,扶了一下墙才站住了。 方维看得分明,拉了她一把:“一定是这几天累的。” 她笑道:“也没法子,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了。” 蒋济仁也出来了,摆摆手道:“你先回去歇着。这里我顶得住。” 方维拉着她的手走到马前,示意她上马。她犹豫着小声道:“我不会。” 他笑道:“扶着我的肩膀,往上迈一下,你这么聪明,又会使巧劲,哪有不会的。有我呢,别怕。” 他从背后环着她,拉着缰绳,马儿轻快地撒开蹄子跑了起来。风吹着她的头发,她闭着眼睛,只觉得背后的胳膊越来越紧。 方维道:“我想带你来看看风景。” 她着了急:“大人,我哪里有心思看这个。我好想睡一会。” 他就笑道:“我觉得这里漂亮极了,你看了,肯定很高兴,看完再睡也来得及。” 马向上走了一小段,慢慢停住。她睁开眼睛,看着山下不远处的粥棚,人一个一个地从里面走出来,端着装满白粥的碗,眼睛里都是欢喜的光。 她静静地看着,心里酸涩至极,大颗的眼泪只是啪嗒啪嗒向下掉。 他俯下身去,吻了一下她的额头,笑道: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。实不相瞒,我也想了一下。” 她愕然地抬头,“什么?” 他伸出手在身前比划着:“要是你当年没有饥荒,说不定跟里长的儿媳妇一样,也怀里抱一个,手里领一个。你这么聪明能干,能把日子过得特别好,就是……差点运气。” 她摇摇头:“大人,我已经忘了,那是上辈子的事。”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:“我情愿你没有遇上这些,永远不认识我。只是……” 她叹口气:“大人你说让我高兴,又自己伤春悲秋的。我睁开眼睛,心里就装着今天的事,昨天我都不惦记。” 第412章 他笑了:“玉贞,你心胸总是胜过我十倍。对,咱们要向前看。玉贞,大伙有饭吃了,会好起来的。” 她喃喃地道:“会的,都会的。” 那天夜里,她睡得很好,直到急促的拍门声将他俩都惊醒了。里长冲了进来,叫道:“大人,县城着火了。” 第227章 抉择 方维心里一阵不详的预感直冲上来, 他猛地坐了起来。卢玉贞惊醒了,就看到他急急忙忙地穿外袍。 他没有说话,拉着她直往外走。北边的半面天空被照得通红, 他放开了马, 带着她直奔上山。 县城四个角都起了大火,熊熊的火焰像是发了疯似的,随着大风四处乱窜。他们闻到了烧焦的气味, 夹杂着微弱的哭声和喊声。 他俩的脸色都变了,面面相觑。方维握着她的手, 只觉得一片冰凉。 江之仪匆忙地上来了, 脸色灰败, 颤着声音道:“是昌平的四座粮仓,都着火了,怎么会这样。” 方维毫不意外,点点头道:“是我大意了,不该让县令带着衙役看粮仓的, 他们太容易下手了。” 江之仪慌了神:“烧了这些粮食,咱们怎么办,每日的施粥都要从粮仓取运, 这下工地的粮食也不够了。” 方维看着冲天的火焰, 定了定神,回身道:“我看除了请圣上发太仓库的粮食, 再没有别的法子了。” 江之仪默然不语, 抱着手道:“我这就回去写奏疏, 只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江大人, 咱们先回去商量。” 他们三人两骑进了村子,村口的小路上已经挤满了人, 村民和工匠们挤挤挨挨地站着,望着大火的方向,眼睛里全是绝望和恐惧。 方维下了马,人群又涌上来。蒋千户带着几个锦衣卫排众上前,喝道:“让开,都让开。” 闪亮的刀尖映着火光的红色,人群默默地退了几步,方维叹了口气,牵着马往里走,忽然王里长走到路中间,跪了下去,哀声道:“方大人,你们别走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神,王里长直直地叩下头去,又向前两步,牵着他的衣裳下摆:“求求你们,你们要走了,我们全村老小,一个都活不了。饥荒来了,都来抢,守不住的。” 人群像是恍然大悟似的,都一窝蜂地涌上来,跪在他面前,夹着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。 方维看着一张张哀求的脸,老的,小的,男人,女人,在他面前无助地叩着头。 卢玉贞也慌了:“你们起来,快起来说话。” 王里长眼泪流了一脸,声音也哑了:“大人,你们要顾得我们庄户人的死活啊。” 方维道:“我会想办法的,你们先起来。” 蒋千户也来拉他:“起来说话。” 他慢慢站了起来,眼睛追着方维,随即失望地垂下头去。方维转过脸去,对卢玉贞道:“咱们先回屋里。” 他们走开了,听见后面蒋千户的声音:“散了吧散了吧。” 人群默默地站在原地,北面的大火没有一点停息的迹象。 方维请江之仪坐了。两个人沉默了半晌,江之仪道:“我来写奏折。” 方维摆摆手道:“我来吧。”又回头道:“玉贞,研墨。” 她就答应了,提着墨条用腕力转着圈子。 方维道:“我来写就是。” 江之仪脸色冷峻:“我是户部的人。要是求开太仓粮,我来写奏疏,是名正言顺的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很好,那我来一起署名就是。” 江之仪不置可否,将纸铺好,默默地下笔。他写的很慢,一丝不苟,用了些工夫才写完,方维便取出自己的印章来。 江之仪忽然用手拦了一下,正色道:“方公公,不必了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莫不是怕与我这个中官联名,坏了你的清誉。” 江之仪笑道:“咱们以前也联名过参张寿年的折子,这怕什么。只是这趟差事办得不好,我应当请罪,却不好让你盖这个印。” 方维道:“这是哪里的话,千算万算,也怪不到你头上。” 江之仪将奏折阖上,笑道:“我本是户部赋闲之人,有幸与你结伴去了一趟肃宁,得了李阁老的赏识。如今李大人已然致仕,一朝天子一朝臣,我大概也不能再呆在京中了。上了这个折子,我正好自请外放。” 方维脸色转白,“是我连累了你。” 江之仪站起身来,对着卢玉贞点点头,又对着方维笑道:“哪里的话。少时陈力希公侯,许国不复为身谋。我在户部熬了几十年,熬的头发都白了。也总盼着有学以致用的一天。有生之年,能留下些东西,时日虽短,也尽够了。很好。” 他脸色平静,将奏折揣进怀里,拱手道:“我叫两个锦衣卫跟我一起骑马南下,明日想是赶得及早朝。方公公,咱们就此别过了。” 方维拱手行礼,忽然心酸得说不出话来,勉强道:“江大人,何其有幸。” 江之仪笑道:“我原以为中官皆是贪婪无度、巧媚逢迎之辈,见了方公公,才知道自己眼界小了,如同井底之蛙一般。有你这样的人在圣上身边,也是朝野的福气。惟愿方公公恪守业则不懈,尽展青云之志。” 江之仪走了。方维将手搭在桌上,垂着头想了一阵,又拉着卢玉贞的手道:“江大人未必能成。就算求了圣旨,户部主官略一拖延,也要五六天。” 第413章 她点点头,听他说下去:“我想着趁锦衣卫的马匹还在,把你和你师父、杨安顺都送走。你们平安,我也就放心了。” 她吃了一惊,刚要反驳,门忽然被推开了,进来了方谨,还有一个蒙着面的人。 方谨将门插上,那人将面巾取了,正是高俭。 方维愕然地看着他俩。方谨道:“干爹,我找了二伯过来,趁工匠们还没乱,我们赶紧走。” 他扯着方维的袖子,见他不动,急得跺脚道:“干爹,我看工匠们三五成群,小声议论着什么。他们怕是也知道粮食不够了。他们人心本就不安定,万一再闹起来……” 方维见他眼睛里全是恐惧,拍拍他的背,又将自己的茶水递给他:“方谨,江大人回京城去了。我在这边主持着赈灾,不能轻易离开。外头村民也多,都盯着我看呢。” 忽然一只手从中间横插过来,将茶杯捏住,顿在桌上,将水溅了一圈:“芳儿,你是不是疯了。” 方维抬头看着他的眼睛:“二哥,我没疯。我职责所在,不能就这样走了。” 高俭走上前来,他身形高大,有凛然的气势:“你知不知道,饿极了的人,就不是人了,都是野兽。他们会卖儿卖女,会偷会抢会杀人,我是亲眼见过的。双拳难敌四手,你就这么一百号人,怎么能顶得住。不是说外头不是有人盯着吗,我豁出这条烂命,护着你、弟妹和侄儿出去,死了我也认了,只要你好好的就成。” 方维道:“我走了,这边立时便要闹起来,流民、工匠、村民三方杀伤,怕是要死几千人不止,我又怎么忍心。” 高俭冷笑道:“芳儿,你顾好自己的命是要紧的。你今晚逃回去,大不了算个赈灾不利,降级也好,发配也好,不会要你的命。若是不走,怕是要变成他们锅里的骸骨。” 卢玉贞听到最后一句,就打了个寒战。方维咬着嘴唇不吭声。高俭道:“不忍心是吗?你是不是念佛念多了,想舍身饲虎,割肉喂鹰?外头这些村民也好,工匠也好,今天跪着哭着求你给他们一条活路,明天他们就能把你大卸八块,只怕煮不烂。你想正冠而死,也得有那个资格,文死谏武死战,你算是文臣还是武将?在他们眼里,咱们不过是太监,活着叫阉狗,死了是死阉狗,吃了你还要嫌腥臊。” 方谨听得浑身发起抖来,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,“干爹,你带着干娘走吧,我拼了命拦住他们,你们带着郑祥,以后好好地过日子。” 卢玉贞的眼泪断了线一样直流下来,走上前去拉他。方谨摇头道:“你俩快走,你不走,我不起来。” 方维忽然开口道:“外头的那些也是人。只要有口饭吃,他们就是人,不是野兽。都是辛辛苦苦讨生活的百姓,都有妻儿老小。”他望着高俭:“干爹当年出城迎战鞑子,也是为了京城的百姓拼了命。他也没想到要什么身后名。” 高俭忽然如遭雷击,低下头不言语,过了一会,眼圈也慢慢红了,他开口道:“芳儿,干爹那次活下来,实属侥幸。可是大哥……你没见过他。他就是死在战场上的。我在尸山血海里拼命找了几天几夜……只找到了他的兵器,都没找到他的一捧血肉。最后,只能将他的刀和几本书、一套衣服一块下了葬。芳儿,大哥死了,我没本事替他死。今日我绝不会把你留在险境里,不会让人伤了你一丝一毫。” 方维也落下泪来。他叹了口气道:“二哥,我……我心中有个主意,能保众人平安。只是要冒极大的风险。” 高俭脸色铁青道:“你是在赌什么?赌宫里的人有良心,还是严家会高抬贵手?我是你二哥,干爹和大哥死了,我便是家长,你听我的,咱们不冒这个险。” 方维神色坚定地摇了摇头。高俭见他不为所动,就叫方谨:“好侄儿,把你干爹抬走。” 忽然卢玉贞疾步上前,挡在方维前面,轻声道:“二哥,方谨,听一听惟时到底有什么主意。” 高俭着急地道:“弟妹,你不怕……” 卢玉贞平静地说道:“我不怕。不管他要做什么,我跟着就是。”她从抽屉里抽出那柄火铳,轻轻放在桌上。“若是赌输了,万不得已,我亲自给他一个了断。” 第228章 准备 屋里顿时一片死一样的寂静。过了一阵, 方维打破了沉默,他笑了:“二哥,我这回可不是一个人犯糊涂。” 高俭倒吸了一口气, 盯着卢玉贞道:“弟妹, 你……” 她拍了拍火铳,神色很淡然,“大人一定是有自己的法子。我愿意跟他试一试, 真山穷水尽了,我也不会让他落在别人手里。” 方谨哆嗦着说道:“干娘, 你这又是何苦。” 她微笑重新倒了杯水递给他:“方谨, 你先别害怕。惟时, 你来讲一讲吧,到底怎么做。” 方维点点头,环顾了一圈,小声道:“事关重大,我得要你们帮忙才行。” 他们默默地听他说完了, 高俭抱着胳膊,脸色阴晴不定,问道:“我们都走了, 你怎么办?万一有点差池, 弹压不住就完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二哥,你也有背水一战的时候, 只能闭着眼睛往前冲, 生死各凭天命罢了。我有玉贞在这陪我, 心甘情愿, 做鬼也风流。” 第414章 方谨又跪下去,流着泪道:“干爹, 我觉得十分凶险,我不想这样。咱们一起发配了也好,总得先活着。” 方维弯下腰去,伸手抚摸着他的头顶,柔声道:“孩子,干爹不能手把手教你走路了,你总要经过这些事才行。你也大了,得自己学着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。” 方谨脸色惨白,慢慢地站起身,揽着他的腰,将头埋在他怀里,呜咽着不肯放手。高俭道:“芳儿,你放心,我护送他一路去。只是……如有万一,只怕他们也会说你是……” 方维笑了下,“名声这东西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难道指望百姓给我立碑烧香。”他俯下身去奋笔疾书,写了张条子,又道:“你们去黄督公的外宅,地址在上头。门房见了条子,便会带人进去。” 高俭接过来,看着条子上的字,叹了口气。方维心知肚明,小声说道:“他生性多疑,你们以前有过龃龉,见面有些不便。但他也知道,你是我至亲的人,会思量着办。” 高俭点点头道:“我明白,大丈夫能屈能伸,死都不怕,这算什么。”拍拍方谨的肩膀:“好侄儿,咱们走吧。” 方谨含着一包眼泪,一步三回头,终于狠下心,大步流星地出门去了。方维回过神,也擦了擦泪。卢玉贞小声道:“大人,我去叫安顺和我师父过来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忽然问道:“玉贞,你觉得杨安顺这个人怎样,靠得住吗?” 她笑道:“他能办事,信得过。咱们身家性命都托给他也成。” 方维就苦笑了一下,坐下来默默在纸上写着什么。不多时,蒋济仁带着杨安顺来了。 他们商量得很快。看外面夜深人静,杨安顺起身告辞:“我明白了,早点启程,越快越好。” 卢玉贞抱着四喜交给他,笑道:“万一有什么不妥,四喜交给你养吧。你自己住在店里,正好有它作伴,有贼人进来也不怕。” 杨安顺心里酸楚极了,勉强笑道:“呸呸呸,卢大夫怎么说这样的话,信不过我。” 四喜像是知道什么,呜呜叫着在他怀里蹭动想爬出来,又伸出爪子扒拉方维。方维伸手握了一下它的爪子,笑道:“四喜,你先去城里吃点好的,省的他们把你吃了。” 四喜眼睛睁的极大,一下子不动了,乖巧地缩在杨安顺怀里。杨安顺的眼光在卢玉贞脸上停了停,见她神色如常,便微笑着对方维道:“方大哥,你放心。” 蒋济仁也拱手作别。卢玉贞上前来,忽然跪下磕头道:“师父多保重。你和师娘、师妹都好好的。” 蒋济仁颤着声道:“好徒弟,你快起来。你为了万千百姓甘冒奇险,这是做大夫的本心,我不如你,心里着实惭愧的很。”又转向方维:“惟时兄,太医院和惠民药局那边,我都会尽力而为。” 卢玉贞把院门插上,笑道:“大人,他们都走了。” 方维忽然泄了一口气,腰也弯下来,拉着她的手道:“你留下来了,我不是一个人。” 院子中央摆着个小小的石磨,他走上前去,用力握着手柄推了一把,它就吱吱呀呀地转了一点,又停下了。连日大雨,磨盘上面冲的很干净,缝隙里有些麸皮,粘在他的手上。他用舌头舔了一下,苦笑道:“是享福太久了,有点咽不下去。”又看向她:“你见过吗?” 她笑道:“我家乡那边有磨坊,外头的水引进来,推着碾子走,比这个省力些。” 他点点头,在屋子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坐了,卢玉贞便坐过去,斜着倚在他肩膀上。天空是暗淡的蓝黑色,火大概已经灭了,月亮很高,照着些黑色烟尘,在空中飘飘荡荡。 他小声道:“我心里怕得很。在他们面前,我只能强撑着,其实能有几分把握,我也不知道。” 她用手指寻着他的手指,慢慢穿过,紧紧扣住了。 他摩挲着她的手,“对不住,玉贞,我应当送你走的。可是我也需要你在这儿,胜算大一些。我也有私心,我怕我撑不住……” 她笑道:“没事的,大人,你的私心就是我的私心。要赌,就全压上去,瞻前顾后的更不好。” 他摇摇头:“也赌了几回命了。从肃宁回来,算一次,南海子差点得肺痨,算一次,事不过三。玉贞,我不会一直赢。” 她抬起脸来,轻轻吻着他的下巴。他伸手捧着她的脸,眼神撞在一块。她就笑了:“惟时,我并不好赌,只是买定离手,愿赌服输这八个字,我是懂的。就算输了,我心里,也没有半点怨念。” 他俯下身,和她交换了很长很长的亲吻,月亮的光冷冽地照着,他们的影子温柔地缠在一起。 他的手托在她的背后,带着她慢慢起身,像是两棵并肩生长的树。 他安静地带着她走到桌子前面。她看见了那把火铳,心里一震,浑身的血霎时间就冰凉了。他点点头道:“我来教你怎么用。” 她的手都麻了,嘴里只说道:“好。” 他提起火铳来递给她,笑道:“你说得对。我要是活着落在别人手里,怕是要被千刀万剐的。到时候下手快些,别犹豫。” 第415章 她张张嘴,哑了似的。她伸手接过来,忽然觉得有千万斤重,将半身的力量压上去,才勉强稳住了。 他指着给她看:“将火药弹子填进去。一次只能放一枚。这里有个机关,拨一下。” 她点一点头,他说道:“你自己先站好,拿起来试一试,有点重。” 她咬着牙,吸了一口气,将它慢慢向上抬。他站在背后虚虚地环着她,整张右手握着她的手,只觉得冷得像冰一样。他笑道:“别怕,里头没有东西。对准了用手指头用力按下去就行了。你是做大夫的,手很稳,我信得过你。” 她直直地朝前看去,对面挂着一副“五子登科”的年画,几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笑微微地绕在天官周围,画面明丽鲜艳,像是活的一样。几张天真无邪的脸交织在一起,她忽然眼前一片模糊,整条胳膊都抖起来。她摇摇头:“不行的,我还是不行。” 他笑了,接过去将它放下,小声道:“没事的。练一练就好了。我的小东家什么都做得到。” 她转过身来,抱着他的腰,哀求地看着他。灯光很微弱,他看的不是很清楚,可是也能读得出她的绝望。他苦笑着抱紧了,摸摸她的头发:“好。咱们不强求。” 她忽然被这句话激起了勇气,颤着声音道:“我……再练一练。反正,我都是要跟你走的,走得利落些也好。” 他摇摇头:“玉贞,我是逃不脱了,你却不用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笑了:“傻子,人人都知道咱们是一家的,他们又怎会放过我。” 他叹口气:“你千万别这么想。我刚才又琢磨了一下,到时候你只说是被我抢来的,早就恨我入骨,只是没有机会下手。你会医术,他们留着你有用,好好熬下去,说不定能有生机。” 她呆呆地看着他,只是摇头:“大人,咱俩一块投胎去多好,千万别丢下我。没了你,我也不想苟活。” 他在她耳边笑道:“什么苟活。玉贞,你从来就不是为了我而活着的,别做傻事。你要想着,很多人疼你爱你,别让他们伤心。方谨和郑祥他俩没有娘,你以后还得替我看顾他们。你还是世上最好的大夫,能治好很多人。我过来的时候,还在北镇抚司看了你的医案,写的那么好,那么用心,那都是你的心血。你以后慢慢整理出来,将它们印成书,再收好多徒弟,徒弟又有徒弟,等你老了,一定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。一堆人围着你,叫你太师父,多威风啊。你说是不是?” 她听得真真切切,脑子里却是一片昏眩。她伸手去摸他的脸,眉毛,鼻子,眼睛,嘴巴,她颤抖着说道:“不会死的,你也不会,我也不会。” 他就笑着说:“好。咱们都不死。” 忽然有人急急地敲门。他去开了门,周县令大步闯了进来,身上穿的是一件圆领大袖的袍子,已经被火燎出了大大小小的黑洞。 他头发乱蓬蓬的,脸上黑一道白一道都是烟灰。进了门,他就扑通一声跪下了,“是下官无能。” 方维冷着脸看他,忽然笑了,“你哪里无能了?慢慢说吧,我看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。” 周县令擦擦脸上的汗,惶急地叩头:“粮仓……四个粮仓都保不住了,城里也乱了,下官刚把火扑灭,才赶来见公公。” 方维笑了一声,“你连夜赶来,是到我面前请罪的吗?” 周县令道:“下官自知有罪,特来……特来……” 方维温和地说道:“事情已经这样了,请罪也没什么用。周县令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你听我的,我让你的人头在脖子上暂时多留几天。” 周县令抬起头来,满脸绝望的神色:“我……我什么都听您的,都听。” 方维喝了口水,淡淡地道:“你赶紧回县城去,把你的官服袍靴换上,青布轿子用起来,再来见我。” 周县令牙齿都打颤了,连连叩头道:“公公,饶过我吧,下官再也不敢了。” 方维冷笑道:“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干,在消遣你。这正是你摆威风的时候,就怕你威风得不够呢。” 第229章 招兵 村口施粥的棚子里, 挤挤挨挨地坐了许多女人,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,也有懵懂的小女孩。她们看着碗里清可见底的米汤, 小心翼翼地问衙役:“能再给点吗?” 衙役用大勺子在锅里搅了搅, 冷冷地道:“没了。” 女人们长吁短叹了一阵子,端着碗慢慢把米汤喝完了,苦着脸道:“不是说能发些米带回去吗?” 衙役道:“县太爷说的, 改了章程了,不干活没饭吃。” “干什么活啊, 差大爷?” 衙役不耐烦地往山神庙那里指了指:“在那边, 你们自己去问。” 山神庙门前的麦场上, 立起了一根杆子,上面挂着一面黄色锦旗,绣着“以工代赈”四个大字,在风中飘飘摇摇。 麦场中央搭着一个台子,周县令穿着官服, 施施然地坐在里头,手里摇着一把扇子。台子已经被三五成群的灾民围住了,指着道:“刚发了几天粮食, 怎么就不发了?” 周县令放下手里的折扇, 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,拱手道:“各位乡亲父老, 我这也是上头的意思, 慢慢跟大伙讲明。赈灾粮也是朝廷发下来的, 眼下万岁爷吉壤那边的工地缺了工人, 我想着咱们这边拿了朝廷的救济,自然也要出些力。“以工代赈”这四个字呢, 就是说各位在工地这边干活,我们就按人头发粮,还发工钱。” 第416章 灾民们一阵骚动,里头也有胆大的,便高声问道:“是不是你们把上头的粮食都贪了?” 周县令并不生气,笑眯眯地招招手,两边就过来几个衙役,叉着腰道:“谁在这乱说,拖出去打。” 灾民们便沉默了。周县令道:“给朝廷出力的,我们绝不亏待。不过这事呢,也讲究两厢情愿。不愿意去的,我们绝不强求,到施粥的地方,也有饭吃。愿意来的,在这边报名画押就是。” 天阴沉沉的,慢慢飘下些雨点来。他们一阵交头接耳,“粥棚里哪里有米粥,里头连个米粒都看不见,对着影子照人还行。” “这官儿说得能不能信啊,我听婆娘说,昨晚县城起了大火,烧了几个粮仓,怕是没粮食了。” “村里昨天来了两个富户,说是拿着地契去换米面,五十斤米面一亩地,现成的,一手交地契一手给粮。” “五十斤……那吃完了怎么算?” “富户说了,吃完了,就算是他家佃户,种地也给发工钱。” “佃户……”说到这个词,就是一阵沉默,随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肚子咕噜声。“我们村里小伍,是个不成器的,头两年把老子娘的地给卖了,现给人当佃户,连裤子都穿不上了。” “也不能拖着等死吧。从地里捞点新麦子出来?” “新麦子可是要吃死人的,听说送到这山神庙里来救,才救活。” 有人偷偷望了望周县令,见他摇着扇子很是淡然,小声道:“他是县令,好歹信得过吧。横竖都是卖,卖给朝廷跟卖给富户,好像他们还好些。” “当官的也没几个好人,别让他给骗了,给他打白工。” “咱们要是去工地上工,家里婆娘孩子咋办?” “卖了呗。眼下行情好,一个女人能卖十斤米,长得好的小闺女卖七八斤米,半大小子吃得多,没人要。要卖快卖,过两天卖不上价了。” 有人低声道:“不然……我看这边上有几个村子没怎么泡水,咱们到里头劫两家,够吃十几天的。” 几个年轻些的,立即摩拳擦掌起来。又有人道:“刚我看见好几个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兵,在外头转悠。听说那些人是锦衣卫,杀人不眨眼的。” 一群人坐在小雨里合计着,眼看希望一点一点断绝,只能叹了口气,有人便上去问:“在这里上工,工钱怎么算?” 忽然又来了一群女人,围着问:“招不招女人?” 周县令皱着眉头道:“给上工,早晚两顿饭管饱,到了中秋发赏钱。”又看着这些女人,摆摆手:“不招女人,走吧走吧。” 从庙门里走出来一个穿大红色曳撒的宦官,头上戴着三山帽,带着碧玉抹额,一身花绣,在阳光底下刺眼的华丽。他站在台子前面,冷冷地瞥了一眼这些人,小声对周县令道:“女人也收,洗衣裳做饭,后面捣药,也算力工。” 女人们愣了一下,赶忙蜂拥上前,叫道:“我有力气,能干活,给管饱就行。” 方维点点头,对着周县令道:“都记下来,让她们先试上五天工,干得好了,留着长用。” 不一会工夫,有二三十个女人被人领着站成两排。卢玉贞从后院出来,一脸的汗。她擦了擦手,问了一声:“有认字的吗?” 她们面面相觑,都摇头。卢玉贞叹了口气,挑了几个结实些的,“待会我教你们把药材晒干磨成药粉。”又指着另外几个:“你们去外面再砌几个大灶,轮换着烧水,烫棉布。单独弄个灶台做饭,将面混着菜,做些菜馒头吃。” 她们答应着去了。不一会,蒋千户带着王里长过来后院,见了方维,便道:“方大人,王里长来了。” 王里长面有忧色,跪下道:“大人,工匠们的旧粮,算下来也只够吃三天的量。” 方维道:“先给他们做上饭,按他们的人头,稍微加上二三百人的。让你搬来的那些粮食,带来了没有?” 王里长道:“周县令从县城里勉强弄过来了一点,加上挨家挨户凑了些旧粮,凑凑合合才装了半车,我琢磨着也不大够……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很好,你辛苦了。”又嘱咐蒋千户道:“你带着人盯好了这半车粮食,取用都要我写的条子。” 蒋千户点点头,又道:“兄弟们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你们自然是不能省,再怎么难,少不了自己人的。工匠们那边做饭,便算着你们这一百多人的份。只是你得分出点人,带着他们去开工。” 炊烟从麦场的一角袅袅升起。远处坐在一起盘算的男人们猛然都站了起来,看着女人们忙忙碌碌地将馒头从锅里揭下,坐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吃着,又有米汤喝。 他们眼里都有了光,“管他呢,今天先吃饱了再说。” 周县令跟县丞轮换着忙了好一阵子,好不容易登记完了五六百人,衙役们领着他们到了后院。 他们看着眼前只摆了些米汤,也是清可见底,怔了一下,“不是说管饱的吗?”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,五六百人的声音震耳欲聋,也有出去拿棍棒的,“骗人,这是骗人!” 周县令脸色有点发白,强撑着道:“各位父老,我说得是上工就有两顿饭管饱,你们还没上工呢。” 第417章 人呼啦啦涌上来,指着他的鼻子叫骂着,周县令想躲,却没有地方,被推搡到了墙角。蒋千户带着兵士冲进来,有刀出鞘的声音。人群没有散开,有人撸着袖子道:“跟他们拼了。” 方维走了进来,眼光冷冷地看了一圈,抱着手道:“各位,听我一句。” 几百人的眼光都落在他身上。他朗声道:“周县令说得不错,我是招工,不是养吃白饭的。” 有人愤怒地叫道:“你说清楚了,怎么是吃白饭呢?” 方维道:“就算上工,也得有个生手熟手。你们原本是种田的,什么也不会,工匠们也不能都带着。你们自己挑出一半人,去跟工匠们学一学。这两三百个人,我勉强算是熟手,给吃饭管饱。明天另外一半再去。” 话音一落,众人便停住了。有人试探着问道:“你……可是说话算话?” 周县令擦了擦脸,赶忙道:“这是宫里派来的方大人,比我官大,他说话一定管用。” 方维道:“当着山神老爷的面,我也不敢打诳语,怕被雷劈了。你们若是干得好了,可以再发半斤米带回去。” 灾民们见他说得气定神闲,忽然回过神来,纷纷叫道:“我有力气,我先去。” “我家里等米下锅,我先去。” 方维看着一张张急迫的脸,叹了口气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让饿了几天的人先吃,别人便等明天。你们自己选三百人出来,待会人齐了到外头,等人带着去开工。” 他带着周县令出来,见他抖抖索索一身冷汗,小声道:“这只是开了个头。我估计消息一传十十传百,再过两天,就有三四千人过来投靠。要多备些人手。” 周县令惊魂甫定,听见院子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,也陪笑道:“一步一步来吧,有方大人在这里镇守着,我心里是笃定的。” 他摆摆手道:“周县令,你先回外头坐着。要是再有人来,只管登记放进来。就说今天开工的人已经满了,不能再加,来的人就给他们点米汤喝。” 周县令道:“我怕人多了……衙役和锦衣卫的大人们弹压不住。” 方维摇头道:“人慢慢多起来,不要紧,把明天开工的人数再往上加一加,让他们有个盼头。” 周县令走了,他见卢玉贞在后院带着人磨药粉,就走过去冷冷地道,“活干的怎么样了?不要毛毛糙糙的。” 她抬头看他脸色肃然,垂下头去小心地说道:“弄得很仔细,一切都听大人吩咐。晚上就把药粉按一千份准备齐整。” 方维咳了一声:“你知道就好。要是弄坏了药材,仔细你的皮。” 卢玉贞道:“奴婢明白。” 第230章 冲突 三天后。盛夏的午后, 热气蒸腾,不见一点凉风。不少灾民坐在屋檐下面,眼神空洞地望着“以工代赈”的锦旗。那面旗也无力地垂着, 一动不动。 卢玉贞从后院出来, 后面两个女人提了一大桶绿豆汤,小声道:“喝点吧,别热到了。” 他们接过来一股脑地喝了, 连里头存留的几颗绿豆也不曾剩下。过了一阵,只觉得空荡荡的肚子里苦水翻腾, 有忍不住的便蹲下去呕吐起来。 卢玉贞摇了摇头, 又回到后院去。墙根下躺着些老人孩子, 嘴唇都是焦黄,脸色暗淡之极,发出苦痛之极的哼哼声。女人们打湿了棉布,在他们额头前擦着。 周县令跟着方维到了角落里,又压低了声音, 比划着道:“就这三天,来了五千多灾民,还有些老的病的, 还得先吃饭。就算剩下的三成能上工, 存粮再也供不上了。” 方维看了看天色,叹了口气, 又问道:“登记造册了没有?” 周县令点头道:“倒是都写了名字, 按了手印, 只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别心急, 再等一等。” 周县令有点着急,又不敢问, 只好又回去坐着。到了午时,照例是米汤供应的时候。有人端着喝了两口,就骂道:“老子喝了两天了,这稀汤寡水,能抵得什么。” 众人有气无力地附和。也有从中解劝的:“明天就轮到你上工了,还有一顿饱的。别让人听见了,明天不安排你。” 那人道:“我看这有点不对,原来是两天一轮换,又说三天一轮换,说是工地上管饱,那粥也越来越稀,菜馒头里头怕不是一半多都是野菜。我怕这是他们做下来的计,要在这耗死我们。” 也有人道:“我也早觉得了,估计是上头发下来救灾的粮食,被他们中间扣走了,过两天米汤也没有,叫我们喝西北风。” 屋檐下的人你一句,我一句,说得兴起,便道:“我猜就是这么回事。这阉狗没有不贪钱的,姓方的在这装好人,其实背地里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。” “我可听说,他狠着呢。工匠们要造反,他把那个造反的头都给杀了,亲手杀的,心肝肠肺丢了一地。” 众人打了个寒噤,又道:“他女人看不出什么来头,倒是有些本事,原本抬进去的,今天能坐起来了。” 后院的墙角生了许多青苔,一个年轻的女人蹲下身去,正就着凉水用力地淘洗纱布。水是冰冷的,她的胳膊通红。 忽然一个男人走了过来,在她身边咳嗽了一声,小声道:“跟你商量个事。” 第418章 她转脸看去,见是她丈夫,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。 男人搓了搓手,倚着墙蹲下去,开口说道:“晌午村上王老婆子跟我说,说有富户看上你了,愿意……出十五斤米来换。我想着,他家有钱,你……” 她吓了一跳,猛地抬起头来。男人转过身去不敢看她,嗫嚅着道:“什么也没有了,只有这个法子……横竖我是养不起你了。” 她五脏六腑都颤抖起来,“我……在这儿干活,有菜馒头吃,不是刚给你了。” 男人道:“这边……眼看着也没有了。” 她一个劲地摇头:“不行,不行。”男人见她直往墙角缩,站起来道:“都要饿死了,有什么不行,身契我都……” 忽然有人站在她面前道:“你是要卖了她吗?” 男人见是卢玉贞,并不在意,往外看一看,就说道:“我是她男人,给她找个下家,横竖我是不成的了。”又伸手去拉女人。 卢玉贞伸手拦住了,正色道:“她不愿意,算了吧。” 他忽然暴躁起来,并不理会,扯着女人向外走。女人的身子扭着,尖声地哭。 卢玉贞看了这情景,忽然脑中闪过些陈年往事,浑身打了个突,一股寒气沿着脊梁直往上走。她周身的勇气都漫上来了,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,“不行,她不愿意。” 男人发狠地用力甩她:“我的老婆,关你什么事,狗拿耗子。” 她使了大力气,“她在这干活的,干完活再说。” 女人的身子重重地往下坠着,男人几天没有吃饭了,少了力气,竟是拖她不动。周围不少人闻声过来,在边上看着热闹。 男人愈发恼羞成怒,对着女人狠狠地踢了几脚。女人倒在地上,捂着脸嚎啕着哭。 卢玉贞被晃了一下,弯腰从地上抄起来一根木棍,护在她身前,“你凭什么打她。” 男人叉着腰道:“讨来的老婆买来的马,任我骑来任我打,你管得着。” 有几个女人也出来了,左右看了看,拉着卢玉贞小声道:“那是人家家里的事。命不好也没法子。” 她摇摇头:“我非要管一管。” 忽然有个声音道:“闹什么?” 人群往两边闪开,方维走了进来,抱着手冷冷地看着。男人道:“没事没事,自己婆娘。” 卢玉贞脸都涨红了,“他要卖了她。” 男人道:“我给她找了个好下家,免得跟我饿死。” 方维道:“你娶的媳妇,原本是家事,只是如今她是登记在册的人,这几天还要开工,一时半会却卖不得。” 男人直愣愣地看着他,一阵恼羞成怒,忽然叫道:“姓方的,你还装什么?开工?尽是骗人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男人暗哑的声音传到每个人耳朵里:“没吃的了,我到处都打听过了,村子里头也没了,庙里也没了,一点都没了。” 霎那间死一样的寂静,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。众人心中早已躁动不安的猜想,被这句话轰地点燃了。许多人的眼神忽然变了,变得凶狠而尖刻。 从后方慢慢涌过人来,紧盯着他。他退了一步,又退一步。 卢玉贞拿着木棍攥得很紧,手脚都冰凉了。 方维忽然笑道:“你是听谁说的瞎话,他们说说你就当真了。” 男人指着他道:“我在村里有亲戚,他们说给工地做饭都不够了。这边……我偷着看了下,昨天就是空的。” 人群中有交头接耳的声音。方维点了点头道:“不瞒大家,要是说存粮,的确有点不够。只是我已经写了信给宫里,新粮会送过来的。” 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传过来。“不是都被你给贪了吗,哄着我们饿着肚子干活。” 卢玉贞脑子里的血都直冲上来,她开口道:“不是……” 方维冲着她摆摆手,脸色冷峻:“没你说话的份。” 他站得很挺拔,“我冲着山神爷爷发誓,没沾过一点。这几天我吃住都在山神庙这边,没出去过。你们吃什么,我也是一样的。” 人群忽然又乱了,挤挤攘攘地推着几个人进来:“这几个官刚在外头看着,回头想跑,被拦下来了。” 方维冷眼瞧着,周县令和县丞被几只手推到他身边来。周县令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,张开胳膊:“朝廷的粮食这就到了,各位乡亲,稍安勿躁,有话好好说。” 没有人信:“你不心虚,跑什么?” 周县令勉强笑道:“我是怕赈灾的人对这边的路不熟,怕跑错了地方。” 一阵哄笑声。“都知道你们当官的人,心肠最狠,嘴上最会编瞎话。”激愤的声音一茬接一茬,“要不,把他们都弄死算了,也值了。” 方维听得真切,笑了笑,向前一步。众人见了他,忽然想起流言来,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。他开口道:“我真心实意地劝你们几句。把我们弄死了,也没粮食。我是个太监,又腥又臊,肉也不好吃。除了工地的三千人,这边还有两三千,一个人一块肉也不够分的,你们这几个打头的,勉强分个胳膊大腿。后面的人,只能啃点手指头,下了肚子都吃不出味。我是朝廷钦差,杀了我,就算造反。官兵来了,有一个算一个,都是杀头的罪。这么算算,为了一顿饭,着实亏了。” 第419章 人群有胆子大的,便道:“横竖都是个死。你比我们先死,也就够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们宁肯信一个卖老婆的,也不信我。我是个从四品少监,有品级的,朝廷不会让我死在这。我说了写信去要粮食了,今天晚上就能到。吃点树叶子,忍忍也就行了,何必这么小题大作。” 周县令听见这话,脸色苍白,浑身发起抖来。方维见众人交头接耳,又点点头道:“就几个时辰的事,等到今天三更还不来,我就认了,你们把我杀了,我死而无怨。” 太阳白花花地直射下来,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。空气里像是火烧一样,往地上一坐,身上便霎时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。 人群在麦场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坐成几排,正中央留着两三丈宽的空隙。方维理了一下身上的曳撒,又将头上的玉簪插好,气定神闲地走进来。他看了一眼头上的锦旗,盘着腿在空隙中央坐下了。在他身后,周县令和县丞步履蹒跚地进来,在他左右两边低着头坐着。 麦场上异样的安静,有此起彼伏的呻/吟声和干呕声,还有隐隐约约的哭声。有胆子大的,偷摸往他身前啐了几口痰。见他不回应,都憋不住笑了。 方维闭着眼睛,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,湿哒哒地裹在身上。太阳把他的影子重重地钉在地上,他的头渐渐重起来,腿脚却软下去了。 卢玉贞站在屋檐下,犹如万箭穿心。她看见方维很安静地坐在那里,面色是一以贯之的温柔平和。 她记得她躺在船上的时候,他第一次来看他,神情就是这样的。后来刚进京城,他回家里来,在堂屋读书,她在院子里洗衣裳,偷眼看他,也是这样的。再后来…… 她定了定神,咬着牙抬头看看天,从南面起了一大片的乌云。她吐了一口气出来,摸了摸后腰里的火铳。 第231章 陪伴 树叶颤动了几下, 从北面吹来了一股风。蜻蜓在麦场上低低地飞,空气里闷得要命。卢玉贞心头被压得沉甸甸的,回头道:“咱们把后院的人都挪到屋里去吧, 我怕是待会要下雨。” 几十个女人站在原地, 呆呆地看着她。地上哭泣的那个女人也抬起头来,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儿。女人擦了擦眼泪,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还是快跑吧。” 她们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, 让出一条路来。卢玉贞知道,角落里有一扇小门, 通着后山。她们这几天搬搬抬抬, 早已看得清楚。 她的脚挪了一下, 又看着那个女人,“你也走。”她环顾四周:“都走吧,找一条活路去,万一粮食真没了,外边闹起来, 我怕……” 她没有再说下去。女人们眼中是恐惧的,又有些了然,在这个时刻, 她们是同病相怜的病人, 被同样逼到了墙角,没了出路。 她们低着头, “到哪儿去呢……我们什么也没有, 没有田地, 没有钱, 碰见歹人怎么办?” 那个女人脸色渐渐麻木起来,闷闷地道:“我男人, 也算对我不错,卖给别人,就卖了吧,横竖也没有别的了。” 她们嘴里喃喃说着,就弯下腰去,将后院里的病人搬的搬,抬的抬。 卢玉贞往角门那里走了两步,忽然犹豫了,又回身望去。外头风大了些,将浮土沙尘吹了老高,人群往屋檐下挤了挤,可是再也挤不下那么多人,推推嚷嚷一时很是热闹。 周县令和县丞脸都成了灰白色,想往台子那边躲,想是脚坐得麻了,没有起来。方维没有睁眼,身体依然是挺直的,狂风将一枝刮掉的小树枝拍在他脸上。他抬起手来擦了擦。 天一下子就黑下来了,乌云嗖嗖地直往上涌动,瞬间遮了半片天空。她心里一下子空了,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。天边骤然一个极亮的闪电,轰隆隆的雷声紧跟着,将地皮都震得颤抖。大雨狂乱地往下落,他的衣服瞬间湿了,红色的曳撒紧贴在身上,在暗色的背景下,愈发惊人的艳丽。 这场雨将许多人心中隐秘的希望打散了。他们盼望着,如方维所说,有粮食会从天而降,结果没有,只有这该死的一场大雨。 卢玉贞看着他们的脸逐渐狰狞起来。这些终日劳作的人们,本来是任劳任怨的,温顺甚至懦弱的,此刻都变了,他们笑得很凶狠,看着方维像是看着待宰的猪羊,他们指着他的两条腿中间,赌那里到底是什么样子,是都没了还是剩了些。声音很响,他不可能听不到。 雨肆意地往下浇,水沿着下巴流淌到脖子里,方维觉得身上到处都是冰凉麻木的,只是心口处还剩了一点热。他吐了口气,终于无力地弯下腰来。 忽然,头上的雨似乎停了,可是雨声还没有停。他有点惊愕地抬起头来,看见卢玉贞举着一把黄色油纸伞站在他面前。 他发了怔,张了张嘴,忽然用嘶哑的声音叫道:“你来这里干什么,快滚,都是你闹出来的……” 他没有动弹,估计是四肢不听使唤了,看他的眼神,要是能起来,是要给她一巴掌的,她一点也不怀疑。 她笑了笑,蹲下身去,将伞遮在他头上。人群忽然不笑了,大概被这种自投罗网的行为吓住了,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。有人极小声地骂着什么,她只是听不清。 第420章 他动了动嘴唇,没有出声。她从嘴唇的开合中读出来:“走吧,快走。” 她微笑道:“大人,我仔细想了想。你要是没了,让我孤孤单单地再活几十年,有点难了。我还是想犯个懒。”又指一指自己的后腰。 他眼神追着她,缓缓摇了摇头。过了一阵,才艰难地开口道:“再等等,还不到时候呢。” 她嗯了一声,掏出帕子给他仔细地擦了擦脸。雨隔绝了一切,剩下他们两个,耳朵边上只有雨的声音。他心里忽然暖和起来了,连带四肢百骸都是暖洋洋的,笑道:“我觉得下点雨挺好的,比刚才晒着强多了。” 雨劈里啪啦地落在伞面上。他深吸了两口气,提起手来,覆在她的手上。“这伞……我来打着吧。” 他将伞往她头上倾过去:“宫里规矩,不让中官打伞,再大的雨都要淋着,我习惯了。” 她凑得近了些,“老说宫里头做什么,也不是什么好地方。咱们都出来了,下辈子不回去了。” 他点点头:“对,宫里待久了,人就傻了。不回去了,咱们两个……我托生个齐全人,跟你做寻常夫妻,好不好?” 她就笑了:“好。好极了。只是那玩意儿……有没有,什么要紧。人的品格在心里,又不长在那。” 他嗯了一声,带点释然地笑了。“我总是在意,你也懂的。”想了想,又叹了口气:“可惜我费大力气收拾了新房子,齐齐整整的,你都没看见。咱们也都没住进去,未免有点可惜。” “所以说大人你是傻子,天字第一号的。我是第二号,再般配不过。” 他大笑起来:“是我的玉贞能说出来的话。老天待我不薄,有你陪着我,死而无憾。” 她叹口气:“有点不甘心,没料到又下这样大的雨。天命如此,认了。” “也好。只是孩子们……有点对不住,都还小呢。不过好歹是没连累他们。” 她蹭到他身边来,也坐在泥地里头,两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往西边瞧着。他握着她的手,只觉得一片冰冷,看她嘴唇也一点一点白下去了。 “是不是太冷了?”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,“不冷,没事。” 他叹口气,“玉贞,我忽然想起来我亲生爹娘还有哥哥弟弟。我最后一次见他们,就是净了身,被刀儿匠拉着板车往京城去。我娘抱着弟弟,在村口看了我一眼,一句话也没说上。后来……我离家太久了,都想不起他们是什么样子了。也不知道到了那边,他们还认不认我。” 她将他的手握紧了,“他们……会的。” 他苦笑道:“也许他们早就投胎了。没事,我还有干爹跟大哥,还有你呢。” “对,还有我呢。大人,咱们不喝孟婆汤,我会记住你的,我会一直等着你。” “其实……玉贞,你这辈子苦了许多年,想起来怕是难受得很,忘了也好。这些事,都交给我,我不会辜负了你。” 她微笑着摇头,“不要紧的。以前那些苦,都不算什么。咱们一块过的好日子,我舍不得忘。” 西边云彩里残存着一点亮光,渐渐暗淡,终于完全熄灭了。众人心中的那点盼望,也终于随之破灭。 天是幽幽的蓝色,细密的雨中,人群耸动起来了,默默逼近,眼光凶狠地落在他身上,像一群穿着衣裳的野兽。他微笑道:“还是我自己来吧。” 他向她的后腰摸过去,却意外地摸了个空,惊讶了一刹那,忽然看见她站了起来,将他挡在身后,手里握着那柄火铳,高声叫道:“放他走。” 她扯着嗓子,用了全身所有的力气,把声音叫的极响:“听我说,我向观音菩萨发誓,方大人,他没贪过一文钱,没欺负过一个人,他是个好人。你们放他走,我留下,我会治病,我知道脚病的药方,我什么都听你们的。” 人群静了静,忽然有哄笑声,“治病?饿死了就没病了。”也有人叫道:“这小娘们儿细皮嫩肉的……” 她听得分明,胳膊也抖起来。她咬着牙稳住了,凶狠地盯着他们,歇斯底里地叫着:“别杀他,先吃了我!再让他活两天,一天也行!” 前面的几个人好奇地盯着那柄火铳,她跺着脚叫道:“我手里这个能打死人的,不要上前!” 没有人听她的,他们嬉笑着围上来。方维教她的还历历在目,她只觉得心快跳了出来。她横下一条心,用手指拨了卡扣,咔哒一声,闭着眼睛,奋力地按了下去。 她等着巨大的声响。可是没有响。没有震动。什么都没有。 从后边忽然有一股极大的力量,将她拽倒了。她扑在泥地上,火铳落在旁边。方维紧紧搂着她就地一滚,整个人覆盖在她身上,将她稳稳地护住了。 他只来及叫了一声“傻子。” 几声闷响,应当是有拳脚在往他身上招呼。有人狠厉地高叫着“打死他!” 他咬着牙承受着,一声不吭。 有尖锐的哨声从空中传过来。拳脚猛然停下了,他们转身往天上看。又有一声,这次他们看清楚了,麦场上空飞来了一支响箭,发出极尖的呼啸声。 第421章 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,蒋千户带着一队人马直奔过来,个个抽刀在手,叫道:“都住手。” 人群往后退了几步,方维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,擦擦脸上的污泥。 墨蓝的天空里,他睁大了眼睛才艰难地看清楚,远处有一面飘扬的旗子,插在马车上,瞧不出是什么颜色。马车前头端正地坐着个人,提着一盏马灯。灯光照着旗子上大大的“赈”字。 她坐了起来,喜出望外地叫道:“是安顺,他来了。” 头车后面,是马拉的板车,晃晃悠悠地出现在视野里,一辆接着一辆,一共有八辆车。板车上头堆得满满的,全都用麻袋装着。人群静默了,有高高低低的抽泣声。 方维站直了身体,朗声道:“朝廷的粮食来了,这下都能活命了。我没骗你们。” 第232章 明局 卢玉贞在晨光熹微中醒来, 发现自己安稳地躺在床上。她整个人仍然昏昏沉沉的,眼前的影子也像是在飘,用了一阵才缓过神来。 里长的儿媳坐在床边做着针线活, 见她睁开眼, 就凑了过来,笑眯眯地道:“你可算是醒了。” 她嗯了一声,脑子像是麻木了, 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句,“方大人, 他……” 小媳妇抬起手往窗外指了一下:“在院子里头卸货呢, 他说让我看着你。我这就去叫。” 她摇一摇头:“不用, 让他忙吧。”又看了一下身上的衣裳,是洁净的棉布衣裤,有几个补丁打的很是精细。她忽然觉察到什么,猛地坐起身来,脸也红了。“我……你帮我换的吧。” 小媳妇就笑道:“是我。你一进院子就倒下去了。方大人看你人事不省, 腿上全是血,吓得手都抖个不停。正好我从地窖里爬了出来,他就叫我帮了下忙。” 她窘迫极了, 低着头小声道:“我……我只觉得头重脚轻, 什么都不记得了。实在是丢人。” “这有什么的,只是你月信太多了些, 还是找个郎中给看看的好。”小媳妇想了想, “你自己是大夫, 开点药能治一治吗?” 卢玉贞道:“平日也有吃药, 只是虚症得慢慢养着。这次……给你们添了这么大麻烦。” 小媳妇睁大了眼睛,“你可千万别这么说。昨天山神庙那边的事, 我这边一听到风声,就吓得了不得。我和我儿子闺女,还有几个亲戚家的女眷,吓得都躲到地窖里,浑身都哆嗦,我闺女要哭,我还打了她几巴掌。万一他们过来抢,抢了吃的,就得饿死。以前还听说,饿极了的人,先吃女人小孩,可不是要了命。就算被抓了去,清白要是没了,也没脸活着了。还是你有本事,硬生生没让闹起来,我这心才落了地。要不然……” 她倒了碗热水过来递给卢玉贞,小声道:“先喝点。你男人吧……我也听人议论了,我看他护着你的那样子,倒不像别人说的那样,是个会疼人的。到底女人嫁人,也是蒙着眼睛瞎碰,碰上好的算命好。” 卢玉贞笑了,小媳妇摆摆手道:“你看我这嘴上没有把门的,就知道瞎说。我给你叫人去。” 方维在院子里背着手,看杨安顺指挥着伙计将一麻袋一麻袋的货往地窖里搬。他笑道:“安顺,你可是大功臣。整整的救了几千条人命。” 杨安顺看着他们将地窖封了,小声道:“我心里也虚的很。这都是我铺子里自己的伙计,不能叫外人瞧见。” 方维笑道:“多谢。也多亏你当日在外地买的这一车粮食,总算是瞒天过海,能再拖几天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不敢贪功,这都是大掌柜的主意。她说了,你要是不光是粮食,也是安定人心,一车可不够,所以就凑了八辆车出来,下面用了些药渣麦糠塞得满满的,最上边几袋才放米面。外头看着,一点都瞧不出来。她又找了俞四娘的绣坊,连夜绣了这赈灾的大旗,弄了围子,就跟官府的差不多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蒋夫人很是厉害,智计百出。这一下实在是唬人得很。安顺,你冒着雨来送这一趟,也是很不容易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一刻不敢耽搁,只怕你们有事。” 正说着,小媳妇出来报了一声,方维就赶紧回头进屋。杨安顺跟在后头,小声问道:“我……能去看看她吗?” 方维笑道:“你来,又客气什么。” 她挣扎着坐起来梳头,方维道:“不必了,安顺也不是外人。”又上前问道:“好些没有?” 她勉强笑道:“好多了。” 杨安顺走近了,皱着眉头道:“卢大夫,你脸色越发不好了。”又提了几包药放在床头:“咱们自己铺子里的魁首方,我专门带过来的,就知道有用。回头叫人熬出来,你跟方大哥都得喝。” 方维拍了拍那几包药,想了一下,又对着杨安顺道:“安顺,你回去的时候,顺便将她也送回去吧。这里太寒素了,我也总有事情,怕是照顾不周全。” 她却肃然道:“大人,这一车粮食,就是个障眼法,过不了三天,又被人拆穿了怎么办?” 他就笑道:“我自有主张。侥幸过了这一关,大概就能等人上门了。你先别着急,养好了身子是最要紧的。” 第422章 杨安顺摇摇头:“方大哥,你在这里,她是不会走的。就算勉强劝回了京城,开铺子值夜,她又哪里闲得住。我就是个二掌柜,顶多劝两句。在这里好歹你们有商有量,也有好处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带点得意地笑了。方维道:“话虽这么说,到底这不是养病的地方。” 杨安顺笑眯眯地道:“你们自己商量就好。”便出去了。 方维送他出去,又回来在她身边坐下,握着她的手在嘴边亲了亲,才开口道:“你这个身体,淋了雨,又坐在冷冰冰的泥地上,怕是进了寒气。这次耗得狠了,我心里害怕。” 她叹口气,忽然问道:“那个火铳……” “我问了一下蒋千户,他说在雨里头早就淋透了,打不着的,我收起来了。” 她就哦了一下,“原来是这么回事,我还说我使得不对。”又撩他的衣裳,“我看看你身上被打的。” 他将衣服脱了,后背跟腰上青紫成一大片。她看得心疼起来,“我给你擦点药油。” 她慢慢将药油涂上去,“我看这些人也是下了死力。” 他吸了几口气,“腰上那几块,疼的要命。有那么一二刻,我还以为把腰给踢断了。幸亏皮糙肉厚,没大有事。”又转过身来,往她额头上画了几下,“我看倒真是该给你画个王字在这里,母老虎可算养成了,我心里头得意的很。” 卢玉贞想起那个场景,有点害羞地捂住脸,“其实都没有用,那些人也不听。” 方维笑道:“怎么又害臊。你舍身相救,奋不顾身,把我都看得呆了。娶到这样的女人,祖坟都何止是冒了青烟。” 他俩正说着,门外有人报:“工部严从周严大人到了。” 她脸色忽然就变了,咬着牙不吭声。方维道:“我等的就是他。逃过一条性命,咱们就不怕了。你只别做声,就躺在这里,时不时哼哼两声就行。” 她想了想,又问:“要不要在脸上涂点黄粉,显得难看些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你这个脸色,已经够白了,嘴唇也没血色。这笔帐以后留着慢慢算,先记在心里,顾着眼下。” 严从周走了进来,方维便请他在堂屋坐了。他挥挥手,叫贴身的小厮出去,又小声道:“听说方公公和夫人昨日被人围攻,还受了伤。” 方维道:“也没什么,只是拙荆身子弱,受了点惊吓,尚无大碍。将养几日,也就好了。” 卢玉贞就在里屋咳了几声。严从周叹了口气,打开一个檀木盒子,方维见是一根老山参,品相极佳,知道价值不菲,迟疑道:“这……” 严从周笑道:“尊夫人原是我出面聘请的,怎能吃了那些刁民的亏。这是辽东的野山参,补气血是极好的。” 方维也不客气,点头道:“那我就不客气地笑纳了,代拙荆谢过严大人。” 严从周见他收了,便松了口气,笑道:“这几日宫里的几位道长说,水为阴山为阳,昌平乃是皇陵所在,如今发了大水,怕是坎离两卦阴阳不调,要来这边做一场大法事。万岁爷听了,便有圣谕,说要摆驾过来斋天醮神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圣上仁心,达先帝之恩德,救生民之倒悬,令人涕泣。严大人,您也知道,吉壤的工地闹了一场,洪水过后,实在惨不忍睹。我这几天,刚征募了些工匠,去清了淤泥,怕是赶不及……” 严从周道:“的确,我上次看了看,也着实不成样子。眼下工部也着急这事。那天内阁将您那封“以工代赈”的奏折转给我了,说圣上在上头御批,此计可行,又赞你有急智。方公公一片忠心,天日可鉴。” 方维向空中拱了拱手道:“这也只是我的一点微末念头,蒙圣上青眼,小人感念无以复加。只是这几日粮食奇缺,工匠们定量的口粮,到现在还没有过来。只怕日子拖久了,再生变化。” 严从周打量着他,微笑道:“内阁已经议过了。圣上的吉壤,那是万年基业,总是不能停的。既然你上次说工匠剩了一千多人,户部尚书鄢大人就已经按照一千余人的口粮,从太仓库划拨出来,不日即可启程。还请公公以大局为重,召集复工为要。” 方维道:“复工的事,我也想在前头,已然安排下去。只是……既然是以工代赈,那新增的人,也要按工匠拨粮才对。不然,倒是坏了万岁爷体恤万民的心思了。” 严从周脸色骤然间沉了下来,过了一阵,才慢慢说道:“方公公,这边加了多少人工?” 方维道:“我思量着这些人原来只是做农活的,干活没有原来的工匠精熟,怕是只能多些人头,几班轮换。这几日招募下来,已经有了五千多人。” 严从周惊愕地道:“五千多人?” 方维道:“正是。”他从桌上拿起一本厚厚的名册,递给严从周道:“这都是他们的签押手印,由昌平县令亲自办理,底账在此,万万做不得假。” 第233章 转机 严从周细细地翻了一遍名册, 指着其中几个笑道:“方公公,知道你怜老惜贫,只是这也太过了些。这几个男人, 都已经六十多岁了, 恭敬点都得叫一声老人家,搬搬抬抬的活计都做不来。”他又翻开后面:“还有这几百个女人,怕是坏了工地的规矩。历来工地上是不能有女人, 有了就是血光之灾,犯忌讳的。” 第423章 方维笑道:“这里头也有缘故。我因想着工匠们的脚疾刚好, 怕出了一天工, 住在窝棚里, 又会复发,拖慢工期。这些老人女人,不出力工,只管做饭,烧水, 熬药,晚上给工匠们洗脚。一个人管十个,也不多。” 严从周将名册哗啦哗啦地从头翻到尾, 黑着脸不说话。方维知道原因, 也微笑不言。沉吟了半晌,严从周道:“方公公果然宅心仁厚, 只是五千多人的口粮, 太仓库那里, 怕是支撑不住。丰台、房山一带, 也有不少灾民,怕是按下葫芦浮起瓢, 都眼巴巴地指望朝廷,朝廷的难处谁来体恤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这五千多人,既是五千多张吃饭的嘴,又是五千双给万岁爷吉壤出力的手。他们身后,也都有老有小,恳请严大人念在他们受灾不易的份上,多方转圜,发些救济。方维在此先行谢过了。”便站起来躬身到地。 严从周冷笑道:“方公公的言辞,倒让我想起个人来。前两天户部江大人的话,也是差相仿佛,是这意思。他那个人素性迂腐,也就罢了。方公公是宫里数一数二的明白人,心中又有成算,家严说起来,也是欣赏有加。听说方公公昨天刚在庙里头被那群刁民围着打,还能如此不计前嫌,实在是胸怀宽广,令人佩服之至。” 方维并不难为情,施施然坐了下来,笑道:“严大人,你出身官宦人家,不知道农户的难处。庄户人家种田十分不易,翻耕耧播,引水灌溉,除草施肥,载积簸扬,如此辛苦一整年,才能得些米面勉强饱腹。您的同宗,北宋严氏家训有云,夫食为民天,民非食不生矣。三日不粒,父子不能相存。我在山神庙里,跟他们吃了几天白粥,实在是头晕眼花,煎熬备至。这些灾民原本还有半个月就能将麦子收了,一家老小也有口粮。忽然天灾骤降,房倒屋塌,亲人离散,心中有些怨愤,也是自然生发,不能怨他们刁蛮。” 一番话说得严从周连连点头:“方公公谈贵谷务本之道,我自然一百个赞成。只是有句话方公公说的有些欠妥。” 方维哦了一声,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 严从周站起身来道:“您说我出身官宦人家,这话不当。我祖上在江西数代务农,祖父家徒四壁,并无余蓄,却一心读书求进。祖母纺织绩麻,供他科考,只是屡试不第,连秀才都没有中,只在乡间教些私学为生。家严少时聪慧,苦读不辍,不分寒暑。祖父去世得早,家严遍访高门富户,辗转求借,苦熬了十年,方才中了进士。我家三代求进,苦苦煎熬,才有今日的衣食富足。外头这些农户,大字都不识一个,资质本就鲁钝,又不知勤学上进,不体谅官府的难处,竟做出围攻钦差的大逆之举。侥幸方公公心地好,不追求他们,换了别人,怕是一体诛杀,也不为过。” 方维摇摇头道:“是我说得不对,严大人莫怪。您说的也是实情。只是灾民人多,嗷嗷待哺,若是放他们一条生路,他们心有感激,会念着严大人的大恩大德。” 严从周笑道:“我原是工部的人,照章办事,却谈不上什么行善。况且小人难养,我尽心提醒一句,方公公,你这样回护他们,未见得能落什么好话。” 方维想了想,苦笑道:“我本是宫里的奴才,要什么身后名,都是浮云罢了。只是做奴才的本分,是想着尽力将圣上的事办得妥当些,好让圣上他老人家少些忧心。如今大同一带战事咬得紧,东南倭寇也时时进犯,军情邸报一封接着一封,圣上烦劳已甚。若是外头这些灾民,能吃上太仓粮,沐浴圣恩,真心在工地上出力,吉壤的大工程,怕是事半功倍。” 严从周眼光在他身上打量着,忽然伸出五根手指,将四根手指都弯折了,独留下小指头,在他面前晃一晃,微笑道:“《孟子》有云,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,自取之也。方公公,我喜欢聪明人,更喜欢识时务的聪明人。” 方维心下雪亮,知道他的意思是收来的田地五中取一,略一发怔,微微摆了摆手道:“我读书不多,只知道《孟子》也有云,牺牲既成,粢盛既洁,祭祀以时,然而旱干水溢,则变置社稷。” 严从周脸色变了,“方公公慎言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严大人提点的是,我记下了。我手里正要写谢恩的折子。以工代赈,两难自解,圣上看了,也会少些挂心。严大人若是肯屈尊,便也署上名字。” 严从周抱着手,脸色忽明忽暗,终于露出个笑容来,点头道:”很好。方公公一心提携我,我又怎能不识抬举。” 方维笑道:“很好,那我折子写成了,便叫人送去给严大人过目,再急递给司礼监文书房。文书房的管事,原是我的旧识,一定加急办理。”又小声道:“严大人,圣上出巡,多半要住在巩华城新修的行宫。这行宫本是严阁老主持修建的,接驾的事也是大事,工部正好借此机会,多加修葺,务求体面。” 严从周也笑了,“多谢方公公提点,工部一定不负所托。” 他与方维又客气了一番,便背着手快步离去。方维坐下来喝了口水,提笔写了几个字,听见里屋卢玉贞的咳嗽声,便走到她身前笑道:“他走了,你不用咳嗽了。” 第424章 她强撑着坐起来:“我是憋不住咳的。你们说得云里雾里的,我实在听不明白,他到底什么意思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你听不明白也好,都是些掉书袋的说话。最后他好歹是答应给粮食了,会尽快送过来的。” 她大喜过望,拉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你真厉害,就文绉绉的一番话,办了这样大的事,到底是读书人有一套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我可算不上读书人,读书人也不认我。这些人肠子都是弯弯绕的,办起事来一万个心眼。严家背后水深的很,我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,怕报复还在后头呢。只是也想不了那么多了。”他脱了衣服,趴在床上道:“我背后疼,难受极了,险些坐不住。” 她又查看了他背后伤势,叹了口气:“这种皮肉伤,想快也难,过一个月自然就好了,不必急于一时。” 他顺势搂着她的腰,手放在她肚子上轻轻揉了揉,“等不及了,咱俩赶快好起来,别妨碍成亲办酒的大事,我可是急着洞房呢。” 她吃吃地笑起来,将他的碎发捋到后面:“大人,说句不害臊的,咱们……都有过不少回了,眼下也住在一起。” 他摇摇头:“不是这回事。原来你没名没份地跟着我,我心里明白,一直惭愧得很。行了大礼,就又不一样了。你师父师娘,那是正经的三媒六聘,男婚女嫁,体面极了。我给得有限,可也不能叫别人看轻了你。” 正说着,忽然有个人进来了,看到这个场景就“哎吆”了一声,捂着双眼,腿直往后退。方维抬头见是方谨,便笑了,站起身来叫道:“进来,没什么害眼的事,我背上伤了,正擦药油呢。” 方谨听了,就直直地冲上来,伸着脖子往他背后青紫上看,嘴里嘶嘶有声,又伸手轻轻触碰:“干爹,疼不疼?” 方维笑道:“还行。你二伯呢?” 方谨道:“仍骑马回泰陵那边去了。督公跟他谈过,屏退了人。我不在场,不知道谈的什么,大概对二伯还算客气。” 方维点点头,松了口气。方谨突然抱着他的腰,将头埋在他怀里,闷闷地道:“干爹,怎么那些不懂事的人把你打成这样。你还为了他们去四处求人,差点把自己搭进去了。值吗?” 方维苦笑道:“我说值就值。你干娘也觉得值。”又往外拨拉他的手:“好孩子,放开些,勒得我疼死了,下手没轻没重的。” 方谨赶紧放开手,方维笑道:“后面受伤,你可是行家,我比你那两回差远了,没破皮流血,不算什么。督公怎么吩咐的?” 方谨眼睛亮亮地道:“督公让我转告干爹,他已经密奏上去,圣上发了火,内官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八成是不保了,连带一票人跟着要落马。您这边办完了赈济的事,便即刻启程回宫里去,这个位子可以争一争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轻轻摇头道:“哪里有那么好争的。干爹在宫里根基浅,没各处打点送礼,眼下又得罪了人。引火烧身的事,不做也罢。”又问:“那你呢?” 方谨道:“他叫我回来接着做监工的事,说我这次死里逃生,不免有些议论,等过一阵子吉壤修成了,给我寻个机会调回宫就是。” 方维听了这话,才放下心来,微笑道:“这倒是我的一块心病,很好很好。”又搭着他的肩膀道:“算着没几个月的工夫了,不怕。到时候,我亲自过来接你,咱们一家人团团圆圆过年。” 第234章 辞别 江之仪带着几十车太仓粮到达的时候, 是三天后的中午。艳阳高照,方维挺拔地站在村口,等得一身是汗。遥遥地望见车队, 他便拱手相迎。身边的周县令直直地跪下去。 江之仪扶着长随的手下了马车。他摆手叫周县令起来, 又对着方维微笑道:“鄢大人比我原来想的通情达理。总算不辜负方大人的托付,代灾民顺利领了朝廷的救济。” 方维见他神色憔悴,知道他前几日一定是处处碰壁, 叹口气道:“江大人劳苦功高,昌平数万百姓感念不尽。” 江之仪对着周县令肃然道:“这批粮食, 是指定给吉壤工地的, 断然不可做别的用途。” 周县令连连点头道:“下官知道了, 已经在工地旁边弄好了粮仓,由净军看管。” 方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:“你带着人押运过去吧,自己也住在那里守着。再出差错,你自己死在那就好了,算你殉职, 不要连累了家人。” 周县令吓得浑身一凛,连忙指挥着人将粮食押走了。 江之仪向四周望了一望,见没有人, 便小声道:“方大人, 我办完这趟差事,就要去南京都察院了。” 方维并不吃惊, 点头道:“也好。听说那边风景极好, 做官十分体面, 殊无事事。我想求这么一个地方, 亦不可得。” 江之仪笑道:“严阁老做事还是体面的。我原想着得把我送到甘肃去,不料安排我到南京养老, 心满意足。原本我接了消息,在府中长吁短叹,夫人见我闷闷不乐,便问我:俸禄可照发?我便答是。又问:可管事?我答不管。夫人大喜,笑道:这样神仙事,明日便启程都好。我心中也是豁然洞开。” 第425章 方维笑道:“尊夫人真是通透人物。话说得聪明。” 江之仪道:“我在昌平再留几天,自从城中一场大火,米行价格已经涨了两成。我叫他们将大户的米分三五日平价粜出,过些日子,苏杭一带的新米到京,便能解困了。到底是水稻比麦子亩产高些,若是京畿能遍植水稻,也少些饥馑之祸。” 方维笑道:“江大人说得极是。” 江之仪停下脚步,转头看着方维,正色道:“说到圣贤书里的教诲,孟子云,天下有道,以道殉身;天下无道,以身殉道。我没有这个胆气,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。方公公是圣上身边的人,知道圣上举手投足之间,便事关天下民生。今苍生疾苦殊甚,请酌情为陛下言之,则宗庙大幸,万民大幸。”便躬身到底。 方维连忙还了个礼,“江大人言重了。我在圣上身边,不过是奴才中的奴才,难见天颜,怕是有负江大人的教诲。” 江之仪点点头:“我姑妄言之,方公公姑妄听之。”又笑道:“蒋太医按药方子从惠民药局领了药材出来,我也要寻个阴凉干燥处存放。便先走一步了。” 他上了马车,撩起帘子,向方维摆了摆手。方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,忽然想起一起去肃宁的旧事,心里头一阵酸楚,呆呆地站了一会,才转身到山神庙去。 山神庙门口,麦场上围坐的工匠们已然不见,送他回城的马车也备好了。马匹站在树荫下,鼻子里不耐烦地喷着气。方谨站在马旁边,拍一拍它的鼻子,笑道:“莫着急。” 方维慢悠悠地走了过来,一路踢着石子,问道:“你干娘还在里头呢?” 方谨道:“忙着呢,有个村里的大肚婆说是急产,我就看见断断续续地送热水进去。声音叫的撕心裂肺,我听得都怕。要不……叫干娘出来吧。你们赶着回城。” 方维往里头看了一眼,笑道:“着什么急,孩子出不出来,都是天定的时辰。咱们俩到后面等一阵,正好说说话。” 他们父子两个一前一后,向河滩上走去。洪水已经退了,留下满河床的淤泥、大小石块和断裂的树木枯枝,在阳光下散落一地。 方谨小心翼翼地踩着石块。方维笑道:“拉着我点,别倒了。” 话音未落,方谨便一个踩空,往地下栽去,被方维扯住了,两个人站直了身子,对着笑了一会。方谨收敛了神色,扯着方维道:“干爹,我心里真舍不得你。你们马上成亲,不如……干娘那边的铺子不做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又说傻话。要不是你干娘精通医术,我在南海子就变鬼了,哪里能有今天。” 方谨摇摇头:“我看这些日子干娘脸色越发不好,怕是累到了。” 方维摸摸他的头发,微笑道:“我也不是没想过,咱们家如今也不差这个买卖。你干娘身体也要调养,不能太累。” 方谨道:“干娘也是苦过来的,享享福也好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她聪明能干,就算打理家务,也能做的很好。只是当大夫这条路是万般辛苦才走出来的,她有天资又勤奋,自己干得这样出色,也不叫苦,我都看在眼里。我若是执意不许,大概她也会听,可是好好的鸟儿,锁到笼子里,就算天天有人喂食,终究无趣,也不是爱护之道。” 这话忽然说中了方谨的心事。他嗯了一声,低下头去道:“干爹,你回宫里,还请照顾一下小菊。我……跟她说了,将她当做妹妹看待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问道:“你……你还跟人家说什么了?是不是人家不愿意……” 方谨摇摇头:“我什么也没说。要是能回宫,我再做打算吧。” 方维见他神情惨淡,就伸手揽着他的肩膀,他俩身高仿佛,便和两兄弟差不多了。“孩子,我素日总说你不读书,其实读书也不一定明理。你心地好,懂是非,又有决断,我心里很以你为荣。” 方谨不好意思地笑了:“我哪里有那么好呢,总是闯祸。” 方维道:“你原来在猫儿房赌钱,那是该打。后来这些事,干爹说过你一句没有?我心里晓得你是好孩子。你的私事,自己拿主意就好,只是别想什么配不配的事。” 方谨又忸怩起来,自己讪了一会,笑道:“干爹,咱们回去吧。” 他们慢慢走回来,走到半途,就听见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。方维笑道:“你看,等等就好了。” 刚到庙里面,就看见一个女人急急地走出来,抱着一个极瘦小的婴儿在怀里哄着,一边叫道:“谁有奶,帮手喂一下。孩子有点弱。” 婴儿浑身红彤彤的,皱皱巴巴像只小狸猫,他们看清了是个男婴,就默契地把眼光别过去。 忽然后面有个人笑道:“我来吧。”方维听这声音有点熟悉,回头看是里长的儿媳妇,就冲着她点点头。看她放下手里的篮子,伸手要解衣服,就赶紧带着方谨出门。 婴儿有了吃的,就不哭了。卢玉贞在里头洗了手出来,笑道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小媳妇笑眯眯地说道:“你们要走,也不说一声,我看屋里头东西都收了。我爹领着人在老远的地里割麦子呢,就让我带了点东西过来送送。” 第426章 卢玉贞将外头的衣裳穿上,盘了一下头发,正色道:“发了芽的麦子,可千万不能吃,小心出人命。已经麻烦了你们一些日子,也是农忙的时候。” 小媳妇点头应下了,又伸手将篮子递给她:“我这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,你们是当官的人家,不缺什么。只是有些核桃红枣,都是山里产的。你平日多吃一吃,大补。那个……你再去看看大夫,别弄出大病来。” 卢玉贞见她说得一片诚挚,心里感激,便从袖子里掏出块碎银子。小媳妇摇头道:“这个却不能。我爹我相公知道了要骂死我的。我们庄户人一点心意,你拿着吧。” 卢玉贞看无法推却,笑着提起篮子:“那我就收了。”刚出门,却愣住了。 外头站了高高矮矮几十个女人,都提着篮子,挤着上前把东西往她手里塞。“卢大夫,煮了几个鸡蛋,拿着路上吃。”“自家的板栗,我挑的好的。”“我烙了饼,大夫尝一尝?” 她看着眼前许多只带着茧子的手向她伸过来,眼里都闪着热切的光,她忽然眼角一热,险些便要流下泪来,连连摆手道:“我心领了,回京城很快的,东西就不用了。” 众人都不答应,挤挤攘攘地非让她拿着。小媳妇挤了进来,笑道:“卢大夫若不嫌弃,各拿一些也好。” 她点点头,从各人的东西里都拣了几个,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篮子里,又挨个道谢。 方谨站在马车边上,看了这个情景,眼睛里又是失落又是羡慕,小声道:“干爹,我觉得干娘当大夫挺好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别说你了,我也眼红得很。孩子,你也千万保重。多留心眼,轻易别说话。” 方谨嗯了一声,扶着卢玉贞上车,方维跟在后头也上了车。众人随着车移动着,默默相送。过了很久,她回头看去,她们仍在痴痴地望着,向她挥手。 她心中一软,双手捂着脸不言语。马车晃晃悠悠地走着,方维抚着她的背,笑道:“岳父大人要是知道你这样出息,一定高兴极了。” 她愕然地抬头:“大人,你怎么知道……” “我若是这也猜不出,就没资格做你丈夫了。” 她就擦擦眼泪,笑起来,拣了个枣子递到他嘴里,“你来尝一尝。” 他嚼了嚼:“挺甜的,托我家好大夫的福,有这么好的东西吃。” 官道的路面仍是坑坑洼洼,她握紧了他的手,对抗着颠簸。他掀起帘子向外看去。太阳往西走了,光线渐渐柔和下来。一群乌鸦在田地上方呼啸来去,团成乌压压的一大片。 洪水侵蚀过的土地上一片狼藉。有几个人影弯着腰,在田地里忙碌着,将收割下来的麦苗和枯死的杂草堆在一起焚烧。火苗忽明忽暗,黑烟缓缓上升。远处的村庄里,有人在修补着倒塌的房屋,也有缕缕白烟,那是幸存的人们在做晚饭。天大的灾难过去,也是要吃饭的。 方维怔怔地看了一会,微笑道:“玉贞,这里会好起来的。烧过了再播种,明年又有新收成,能活下来就有盼头。” 没有回答。他转脸望去,卢玉贞倚在他肩膀上,竟是悄悄地睡着了。她灼热的呼吸落在他脖颈上,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,默默笑了起来,对着马车夫小声道:“劳烦您放慢些,不着急。” 第235章 新府 一道城门, 像是把外面不为人知的疾苦都挡住了。京城的大街上依旧人来人往,热闹非凡。 卢玉贞睁开眼睛,向车外望着, 突然微笑道:“真想吃肉。” 方维在熟食铺子门前叫停了一下, 买了一只烧鹅。 她掏钥匙开门,院子里的杂草已经长了一大截,没过了脚面。他扫了扫石桌上的灰尘, 大剌剌地坐下来解开油纸包,将烧鹅用手胡乱撕开, 又准备了一壶黄酒。 夏日夜晚的热气涌上来。烧鹅的香味有点冲, 和酒的香味奇妙地混在一起, 是极勾人的荤腥气息。两个人都很没有吃相,埋着头吮骨吸髓的吃法。黄酒下肚,带着点辣,将肠胃暖和了一通,又生发出无尽的气力。 他一反常态, 惶急地解她的衣服,勾着她的脖子吻她。他湿漉漉的头发扫在她脖子上,有点痒, 她咬着他的耳朵小声道:“去里面, 咱们好好弄。” 他喘着粗气:“你……累不累?方便吗?” 她笑道:“试试看不就知道了。” 他的脸一直很红,颤着手擦了点西洋香水在腰上。两个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, 汗津津的, 像野地里的小兽。这是潮气弥漫的一个夜晚。 天刚蒙蒙亮, 他们就都起床了。他回身问道:“还去铺子里吗?” 她点点头, 有条不紊地穿衣裳。 他笑道:“我今天去宫里,晌午过了就出来接你, 咱们一块去看看新家。” 天有点热,方维进了司礼监大门,迎面遇上齐永成。他躬身行礼道:“齐掌事,好久不见。” 齐永成笑道:“人没见,折子见的勤快。你那几封折子,我可给你立即就办了,一刻都不带拖的。” 方维知道陈镇与黄淮此时都在御前伺候,便请他进了自己的值房,叫小宦官倒上茶来,陪笑道:“实在着急的很,劳烦掌事关照了。” 第427章 齐永成也不客气,喝了杯茶,点头道:“你也在文书房干过,知道我的秉性。事关军情灾情的折子,我一向都给方便的,也不单单是冲着你。” 方维伸手给他满上:“我自然明白,所以想着将小儿子放在您那里调教,也是冲着您这份仁爱之心。” 齐永成脸色灰暗,苦笑了一下:“仁心管个什么用。我如今也是四五十岁的人了,古板惯了,也不指望什么。” 方维听他话里有话,心里一动,屏退了左右,小声问道:“是不是有什么消息?” 齐永成道:“前阵子昌平洪水,圣上发了火,将内官监掌印撤了,撵到凤阳去。” 方维装着愕然的样子,也不说话。齐永成道:“他走了倒也罢了,猜猜谁来接这个位子?听说老祖宗保举神宫监掌印曹进忠来当呢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连忙借倒水掩饰,又问:“消息可真?” 齐永成道:“怎么不真。我也去探了口风,老祖宗打着官腔只是不入正题。姓曹的这些日子跟他走的很近,宫里都传说八成就是他了。” 方维道:“曹公公原是我的顶头上司,为人勤快大方,升太监也有快十年了,想着换个好点的位子,也说得过去。” 齐永成叹了口气,“到底是人家平日里功夫做的好。” 方维道:“齐公公,文书房是机要重地,您在宫里资历高,人品端方,无人不服的。日后定然还有机会。” 齐永成笑道:“这些恭维话,听听也就罢了。你们年轻,有底气。” 方维心下盘算着,脸上倒是很平静,笑道:“说起来还有件事请教,我下个月底便成亲了,不知道外头成亲,宫里发喜饼帖子,是什么样的规矩。” 齐永成笑道:“恭喜恭喜。我一早听说你定了亲,是宫外的一位小姐。是不是要大办?” 方维笑道:“一辈子就一回的事,也想着风光体面些。” 齐永城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。宫里头凡事都要讲热闹,中官新房上梁都要流水席,你成亲更应该了。你要大办的话,我给你介绍几个中官,专门安排这种喜事宴席。他们跟外头喜铺熟得很,只要给钱,什么喜堂陈设、摆酒设宴、花轿迎亲、招待宾客都是全套的。” 方维道:“那太好了。我什么都不懂,正等着指点呢。” 他客气地送齐永成出门,见桌上摆了一本新刊印的《女训》,装帧精美。他将郑祥叫了过来,笑道:“印的很好看,费了不少心思吧。” 郑祥道:“太后娘娘还算满意,给了不少赏钱,又给各宫的嫔妃娘娘都发了一本。小菊姐姐这些女官,每日都去后宫给娘娘和宫女们讲课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总算是完了一桩心事。”又拉着他的手:“你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了。好好留在干爹身边,等把你大哥弄回来,咱们还是齐齐整整一家人。” 正说着,忽然门口有人通报:“老祖宗跟督公回来了,请方少监过去叙话。” 方维连忙整理了仪容,到了陈镇值房。 陈镇跟黄淮坐在上首,他进门跪了下去,“给老祖宗请安,给督公请安。” 陈镇挥挥手叫他起来,淡淡地道了句辛苦。方维道:“小人职责所在,不敢叫辛苦。” 陈镇点点头道:“方少监,这赈灾的差事办的不错。圣上说下个月去祭拜皇陵,乾清宫那边已经有安排。我想着你要忙成亲的事,就不必随侍了。” 方维躬身道:“小人多谢老祖宗体恤,铭感五内。届时若是赶得及,请赏光到寒舍喝一杯喜酒。” 陈镇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小辈们有喜事,我们也好沾一沾喜气。” 又客气了两句,方维见他端起茶杯,有送客之意,便恭恭敬敬地告退。 他又处理了几件公事,就出了宫,到了采芝堂的后门。杨安顺将他带到后院一个小房间,笑道:“大掌柜让安排的,说专门给您用。” 方维见这房间虽小,却整洁雅静,里头摆了一张小几,放着几本书,又有一只哥窑花尊,插着几支石榴花。 他笑道:“难为你们费心思。” 杨安顺道:“方大哥,你时时过来,总不能没地方坐。” 方维在椅子上坐了,又问:“你的腿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腿没什么大碍,也不会成瘸子,你放心。”又撩开裤子给他看,留了一处很深的紫黑色伤疤。 方维笑道:“年轻真好。”又挑了本书在手里:“我去前头也很不方便,虽说街坊邻居都知道,到底不好。” 杨安顺叹了口气,“你能让东家接着开这个铺子,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她少看点病人,我也感激不尽。实不相瞒,这趟她去了昌平,到底身体耗得有些虚。蒋大夫给瞧过,说只能好生养着,也没什么别的办法。我想着种地还讲求个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不如就商量一下,以后不值夜了,太阳落山就收工,你们也有个清净,各回各家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:“我看很好。我就告诉大掌柜,让她劝说就有用,我说了没什么用。” 第428章 方维忍不住笑了,站起身来正色道:“安顺,经此一役,你也救了我们的命。你若是真心拿我们当亲人待,听我一句劝,在这周围买个宅子吧。别住在店里了,好歹是二掌柜。钱不够,跟我们借些,过两年再还也无妨。有了住处,再寻一门好亲事,知冷知热的多好。” 杨安顺瞪大了眼睛,过了一阵才摇摇头:“多谢你们的好意,只是我……我不想借你们的钱,我想自己挣。工钱涨了,又有分红,我再攒个四五年,大概就够了。” 方维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。卢玉贞走了过来,问道:“说什么呢?” 杨安顺咳了一声,笑道:“没什么,方大哥等了你一阵子,你们快走吧。” 他们俩走到大街上,人流如织。卢玉贞瞧着左右的铺子,指着笑道:“我这两天看什么都想吃。怕是成了亲,很快就变成水桶一样。” 方维道:“我也是。中官本来到了中年,九成都要发胖。我怕也控不住嘴,变成白白胖胖的一团肉。正好谁也别嫌弃谁。” 路过点心西施的店面,他们默契地对视一眼,都舍不得走,最后还是笑微微地进去了。 吃了一顿点心,他们心满意足地往新宅子走。到了门前,见四扇大门都新刷了黑漆,贴着五彩门神画。方维笑道:“我嫌朱漆大门太显眼了,就选的黑色。上头也没挂牌匾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也觉得黑漆好一些。” 她打量了一下,楞住了:“没有锁吗?” 方维笑道:“以后就不用锁了。” 他提起铁门环,重重地敲了三下。门从里头慢悠悠地开了,一队穿着灰色外袍,腰系绿色搭膊的小火者站在两边,齐齐跪下道:“拜见少监,拜见夫人。” 她吃了一惊,正要迈进门的腿就停住了,不知所措地看向方维。方维笑了一笑,拉着她的手走进来,摆手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 她小声道:“这是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宫里拨到咱们府上伺候的,我还少要了些,一共十五名。还有几位,你见过的,都是熟人。” 她愕然地抬头看,胡大嫂正领着女儿快步过来,声音洪亮地传到她耳朵里:“方少监把我家掌柜的调到这里做掌家了,我跟水洼也就跟着过来了。” 他笑道:“本想再买几个丫头,想着让你自己挑。胡大嫂他们家是旧识,又能干的很,你说合适不合适。” 第236章 漏洞 胡掌家急急地跑了过来, 穿着一身红色贴里,很是神气。卢玉贞叫道:“胡大哥。” 他赶忙摇头:“夫人,千万不要, 叫我老胡就行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胡掌家, 你们各自忙去吧,我带着她四处走走。” 他们沿着回廊慢慢逛着。院子里设了两口母子石头水缸,亭亭玉立地开着几株荷花。她看着喜欢, 就走下来盯着瞧了一会儿。 方维笑道:“这玩意儿叫做太平缸,怕走水, 取个好意头。” 她点点头, 小声问道:“你收拾了好一段日子了吧。” 他摆摆手:“我就出了点主意, 主要还是胡掌事他们动手弄的。我让他们过来主持家事,一则当日我在南海子落魄了,人家一家对我不错,也是勤快本分;二则我看你和胡大嫂也聊得来。我若是不在家,你也有个可说话的人。素梅一心想念书, 在这里方便多了。你要是看她有天资,收了做徒弟也是近水楼台。” 他一口气说完了,卢玉贞笑道:“大人, 你思量的倒是周全。” 他苦笑道:“不周全可不行。历来开府选掌家, 都是要信得过的人,万一后院着了火, 防不胜防。” 卢玉贞心头一震, 忽然想起李义来, 就扭过头去, 默默走到紫藤花架子下面坐了,抬头看上面绿叶如织, 阳光点点照在她身上,“这藤萝留着呢,很好看。” 方维摘了一片叶子在手里玩着,笑道:“这是陆指挥的心意,要念着他的恩情。屋里头没大改,只有书房和卧房新弄了些家具。人都是宫里划拨的,有个厨子,也是别人举荐的,说面食糕点做的很好。你试试看,合不合口味,不然从外面找个江西的厨娘,专门做菜。” 她笑道:“又折腾什么,有口热饭吃就很好了。原来在外头买着吃,也是凑合着。” 他点点头:“那就先这样。买丫头的事,你自己上点心,长相是其次的,还是要老实。” 她想了想:“一时半会也没什么要人服侍,回头再说吧。若是真需要,改天叫昌平山神庙那边跟我做过活的几个女人过来。” 他笑道:“你自己斟酌就是。这阵子风气奢靡,我看大珰们的夫人也都是前呼后拥,大小丫鬟一群。”又起身带着她进了书房。 卢玉贞见贴墙立了一个梨木大书架,上头堆得满满的都是各类书籍碑帖,又有些新旧医书。靠窗摆了两张相对的书案,也各放置着文房四宝。她笑道:“倒是谁也不打扰谁。” 方维笑道:“书是从琉璃厂淘过来的,倒是比家具还贵些。他们本来安排的是一人一间,我总觉得不妥当。我平日里写字看书,一抬头就能看到你,多好。” 第429章 卢玉贞正抽了一本医书翻看,听了这句,忽然眼眶没来由地一阵发热,手扶着书案默默无言。 他凑上前来,揽着她说道:“我就是想你在家舒舒服服的。” 在南面院墙底下搭了个半人高的木头窝棚,他就指给她看:“四喜也有地方。” 她走上前去,弯下腰从洞口看,里头堆了些稻草,四喜歪着头趴在里面,睡得很是香甜,她笑道:“咱们还没来,它倒是先来了。” 方维从地上抽了根草,便去捅它的鼻子。她赶紧伸手拦住了:“让它睡吧。又跟它作怪。” 他就从善如流地把草扔在地上,拍拍手:“那就去看看咱们睡觉的地方去。”又小声道:“洞房的地方。” 卢玉贞推了他一把,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内堂,就看见一张精美的南京拔步床,外设数层围廊,四角柱子和围栏都雕龙画凤。 她一下子发了呆:“这……也太奢靡了些。” 他笑道:“人生不过百年,白天一半,晚上一半。白天咱们在哪都不一定呢,晚上还是要好好过。”他施施然地在床上坐下,在身旁拍了拍:“玉贞,过来坐。” 她睁大了眼睛往上看,床上的承尘像是另一重房顶。他将两侧的帷幔放下来,里头便是幽深的一间小房子了。 “这样方便咱们俩说点私房话。搬了浴桶过来,就能洗澡。梳妆台在外面一点,也不用出去。”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,“家里多了这许多人,要是晚上……有动静,他们……他们会不会听见。” 他一下子笑起来:“玉贞,外间设了榻,会有人在那值夜,方便送水过来。其实宫里妃嫔侍寝,也都有宦官宫女伺候在外头,听着动静,还要记在本子上。” 她摇摇头:“我总觉得不好。以前家里就咱们俩人,还妥帖一点。这样别扭的很,还是算了。” 他笑道:“你说的很对,在这里设个铃铛吧,就不让他们在外间听床脚了,我也放不开。原来咱们家那边的东西也留着,偶尔过过夜,更尽兴。” 她点点头,将嘴凑到他耳边:“那边床头的盒子,要拿过来吗?” 他忽然用手在床头一使力,露出一个暗格:“你看看够吗。” 她一下子愣住了,看里面林林总总的东西,脸都热得发红:“这……” 他笑道:“都是别人送的。其实……宫里头这样的狎具很多,结了对食的,也弄这些,有专门的铺子供货。”他拿起一件:“两边用牛皮带子紧紧地系在腰上,里头也能灌热水封住。他们说,跟真的差不多。” 他说得十分认真,并无调笑之意。她也小心地将它拿了起来,放在手里打量了一圈,微笑道:“做得真精致。应该挺好用的。” 他很高兴:“喜欢这个?那我练一练。” 她笑道:“其实……我也能用。你记不记得……” 他猛然站了起来,东西就脱手掉在床上。卢玉贞将它收回原处,笑微微地跟他对视。 他慌乱地摇头:“不行不行,一辈子也别想。”站起身来大踏步走了出去。 她追了出来,牵着他的手笑道:“那就不要,没什么要紧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没再说什么。忽然胡掌家走了进来,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,她就笑道:“大人,我正好去四娘铺子那里看嫁衣,就不陪你了。” 华灯初上,方维坐着轿子到了黄淮的府邸。下人引着他进了书房,他就跪下叩头道:“拜见督公。” 黄淮正在书案前埋头写字,摆摆手让他坐了,开门见山地问道:“你刚回来,估计也有些消息了。内官监掌印的事,你怎么看?” 方维见他脸色有些急躁,思量了一下,答道:“曹公公资历老,安排到内官监并无不当之处。” 黄淮笑了一声,又问:“你在昌平也算是提着脑袋过来的,心里就没有想头?” 方维道:“人人都想向上走,小人自然不例外。只是没有胜算,也就罢了。督公原来也说过,我是个小富即安的性子。” 黄淮将一支湖笔扔在纸上,墨往里渗透,洇成一团黑色的大洞。“我隐约提了你的名字,圣上模棱两可,说你能干,只是年资尚浅。我想着宁六在广东,山高皇帝远,来不及。原来兴献王府的人,也没什么太合适的。” 方维道:“内官监掌木、瓦、石、土等十作,是宫中二十四衙门第一肥缺。宫里想要这个位置的人,有如过江之鲫。陈公公自然不会放手。他到底是司礼监掌印,人事调派,总也越不过去。” 黄淮冷笑道:“当日力劝我步步紧逼的是你,如今倒是碰了壁就缩回来了?须知开弓没有回头箭。” 方维听他语气不善,斟酌了一下措辞,正色道:“督公莫急,我心里想着,咱们打仗要的是通盘皆胜,这一城一地的得失,不算什么。” 黄淮背着手走了走,站在窗前叹了口气道:“咱们倒是把声势做起来了,回头让他摘了果子,实在不甘心。” 第430章 方维看面前用青花瓷盘盛了些枇杷,便拿起一只来,微笑道:“这果子轮到谁吃,也难说得很。曹公公不是还没摘到么。” 黄淮道:“已经拟了文书,过两天就要送去盖印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就算摘到了,也让他吃不到。” 黄淮猛然回过头来:“你……” 方维道:“他原是小人的上司。我在神宫监伺候他多年,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。” 黄淮眼睛里精光大盛,急急地在椅子上坐下来:“快说。” 方维道:“曹公公这人,吃喝嫖赌都有一套,私德有亏。他与外头香铺油铺,有往来私账。” 黄淮有点失望,摆一摆手:“这算什么,哪个掌印也有这事,至于外面的油水,也不必提了,都是细枝末节,动不了他。” 方维沉默了一会,又道:“小人原是神宫监管洒扫先帝神主牌位的。这些牌位,都是紫檀木精工打造,防虫蛀霉变。两年前,仁宗皇帝的牌位,从中间裂了一道。小人当日发现了,上报给他。他怕报上去怪罪,就让我用紫檀粉和着胶水填补了一下,外表看不出来。今年雨水大,怕是裂缝更明显了。” 黄淮将茶杯顿在桌上:“你为何不早说。” 方维道:“若是拿着此事做文章,曹公公一定猜得到是我告发的。断人衣食,犹如杀人父母。” 黄淮想了想道:“要找个温和的说辞,将神主牌位都验看一遍。你无需太担忧,我自与蓝道长商量就是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智算无双,小人一切都听您的。” 黄淮思量了一遍,很是满意,用手在膝盖上敲了敲:“弄下他来,我再保举你,胜算就有八成了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小人并无此意。我另有个人选,还望督公听我一言。” 黄淮道:“你讲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请求督公保举文书房掌事太监齐永成。” 黄淮一下子愣住了:“这人?你与他有交情?他有名的耿直倔强,哪边都不站。就因为肚子里有些学问,文书精熟,平素目无下尘,傲气的很。陈公公也不大看得上他。” 方维道:“齐公公为人清高,宫里尽人皆知。正因为如此,督公跟他并无交情,还肯保举他任这样的肥差,才是任人唯贤,惟才是举,圣上心中有数。若真能成事,宫中人心向背,可想而知。我的名字,便不必提了,省得犯了陈公公和皇上的忌讳。” 黄淮听得呆了,“没想到你有这样大的心胸。难道你反复算计了这许多,一无所图?” 方维道:“自然不是,我也有私心。”他提起外袍下摆,跪倒在地:“小人斗胆,求取文书房掌事一职。” 第237章 突变 黄淮神色阴晴不定, 苦笑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文书房是清贵职位,虽无什么油水,却是沟通内外的机要之地, 奏折政令上传下达, 皆从此处路过。论揣摩圣意的本事,论才学,你也当得起这个职位。只是……” 他站起身来, 慢慢走到方维面前,叹了口气道:“方维, 你未免将这些事想得太容易了。天下间只有一个人能令出必行, 所求皆得。剩下的事, 天时地利人和,差一点都不行。你想一箭三雕,别人也不是你手中的玩偶,听凭你从中指挥。人间心不足,意外事难量。” 方维低着头道:“小人明白。” 黄淮道:“你倒是提醒我了。有些时候, 用人眼光放的宽一点,也是好事。有些人,我原想着不是自己人, 不便使用。你说的好, 只要不是那边的人,也不妨用起来, 手里的牌也能打得顺当些。”他挥挥手:“起来吧, 这事反正不急于一时, 只是曹进忠的事, 要赶紧设法。” 方维又起身坐了。黄淮忽然说道:“我见了高俭一面。” 方维知道他有话要说,便微笑等着。黄淮道:“此人原来见了我, 虽然态度恭谨,总有些孤傲超然的神气。这次一见,他倒是十分谦卑,想必是为了你的缘故。” 方维道:“他如今不过是守皇陵的杂役,还要天天装着痴傻。督公是天上月,他是脚下泥,他不是不识好歹的人,心里分得清尊卑。” 黄淮笑了笑,点头道:“答得好。”喝了口茶,又问道:“圣上这次参拜皇陵的事,也在赶着安排。既然陈公公不让你去,也就罢了。他心中大概是怕圣上问些前面的事,引起些麻烦,又想让自己的人在御前露脸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明白。” 黄淮又点了点头:“你一向懂事,别争这些虚的。太后因《女训》的事,屡次说你好,这就够了。文书房的事,我回头再想一想。” 方维便跪下叩头道:“多谢督公。小人告退。” 黄淮摆摆手道:“去吧。” 卢玉贞走了两条街,进了街尾一间小小的门脸,上面挂着“俞记绣坊”的牌匾。 她撩起帘子,俞四娘就迎上来。见到是她,又惊又喜,连忙叫人倒茶。 她笑道:“我就坐一坐。你们开张的时候,我没有空过来,也很过意不去。” 俞四娘招手叫了一个姑娘过来,“这是我侄女香儿,也叫你姑姑吧。” 第431章 香儿约莫十五六岁年纪,清秀模样,梳着双鬟,怯生生地叫了声姑姑,又小声道:“姑姑的嫁衣,我就快做好了,过几天就能送过去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慢慢来,不着急,还有一个月的工夫。” 俞四娘道:“我这侄女,别看瘦瘦小小的也不大讲话,主意拿的正。我叫她跟我走,那家绸缎庄的老板,便软磨硬泡,说要纳她当妾室。我侄女说了,给你当了妾,绣活还是照做,工钱便没有了,硬是不依。” 卢玉贞吓了一跳:“那他没敢用强吧,我听说有那些心术不正的,起了歪心思,得防着他们。” “我就是怕他们,所以就带着侄女连夜走了,连针线剪刀、绷子绣架都没回去拿,到这里新置办的,仓促之间就开业了,故而你的嫁衣也拖慢了些。幸好跟绸缎庄也就是驻店分红,不是为奴为婢,他们也没胆子闹大。” 卢玉贞道:“女人自己出来挣饭吃,可不易呢。” 香儿忽然抬起头来,对着卢玉贞脆生生地说道:“姑姑,那也比给那家做妾强。起早贪黑也是做活,晚上……要陪着老爷,又要生孩子,夫人气不顺了就罚跪挨打。我想着,跟我姑姑做一辈子贞女,我给她养老就是了。” 卢玉贞听完就笑了:“好孩子,这么小年纪,难为你这样有见识,也是你姑姑的福气。我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,可没有你聪明。” 俞四娘指了指墙上的一副凤冠霞帔,笑道:“我们绣嫁衣的,反而自己不嫁人,说出去也是怪了,大概是见得多……” 她忽然就停住不说了。卢玉贞知道她是怕说错了话,便小声道:“你找个僻静地方,我再给你看看眼睛。” 她们两个进了后院,卢玉贞取出针包来,给她眼睛周围又施了针,心放宽了些:“看着比上次好点,这样维持着也好。你自己别多用眼,慢慢调理。” 俞四娘点点头:“我晓得了。自从开了这个铺子,我不自己动针线,就好得多。要没有你,我大概今日已经瞎了。” 她摆一摆手:“也是缘分,赶上了。” 俞四娘递了一杯茶过来,“开张那天坐等你不来,右等你不来,后来蒋夫人过来了,我才知道你在北边遭了险情。听说那边不太平,连南边也都被大水冲了,城里乞丐都多了好几番。早上一开门,外头躺的全是要饭的,心里真怕啊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们还帮忙做了些赈灾的旗子车围,可派了大用场,我还得谢谢你呢。” 俞四娘苦笑:“我们是小商户,本领有限,力所能及地帮一点。只盼着风调雨顺,少些灾荒。还是你有本事,救苦救难,我心里直替你念佛。” 她们聊了一阵,卢玉贞便起身告辞。她在街上买了些熟食,回到地藏胡同的家里,天色已晚。过了不久,方维也回来了。两个人借着夕阳余晖,安静地对坐着吃完饭,他就回了堂屋,随手拿了本书来看,过一阵子,又换一本。 卢玉贞知道他心里有事,也不打扰,默默给他倒了杯茶,自己坐在一边看书。 又过了一会,他把书放下,背着手走到外头,看着幽蓝色的天空发呆。一阵风吹过来,杏树叶子哗哗直响。 她跟着走了过去,问道:“惟时,有什么事吗?” 方维叹了口气,“我坐轿子回来,半路上忽然觉得心里虚的很,像是有什么东西忘记了似的,又想不起来。” 她想了想:“你这么心神不定,是方谨说的升官的事吗?升不升,也没什么要紧,你别太放在心上。你原是聪明冷静的人,当心一时迷了心窍,失了神智。” 方维在石凳子上坐下来,紧紧捏着那个杯子,“玉贞,有些东西,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的。我可以不在乎,你可以不在乎,可要是不闯,身后一大片人都没有活路。时局容不得人停下来,歇口气,只能挺着往前走。” 她见他脸色幽暗,小心地说道:“当官也有告老还乡的,要不……” 方维摇摇头,苦笑道:“当官的能退,是因为他在家乡有房子田地,有奴仆族人伺候着,回去也是人上人。中官就是宫里的奴才,一万个里头侥幸有几个,在主子面前得脸,蒙圣上恩赏,能在外头养老。我还且没到这个地步呢。” 他一脸肃然,她有点被吓到了,支支吾吾地道:“咱们……不是什么都过来了么。” 方维赶忙拉着她的手,摩挲了两下:“别怕,我就是心里一时着急了,胡乱说一说。你别太往心里去。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忽然门板重重地响了几声,他去开门,是王有庆站在外头。 方维连忙让他进来,闩了门,王有庆便拉着他的袖子:“方公公,我找了你好几天,都说你不在,可回来了。” 方维知道定有缘由,问道:“是不是圣上身边有什么急事?” 王有庆摇摇头:“不是,是小菊,小菊被人带走了。” 他吓了一跳,连忙问道:“是犯了什么错吗?” “我也是听金英说的。大前天晚上,说是整肃宫规,将女官们的住所抄检了一遍,之后就带走了小菊。金英住在她隔壁,就看见一队太监押着她走了,小菊低着头一句话没说,也没告饶。” 第432章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是抄出什么犯忌讳的东西了吗?” 王有庆直摇头,“金英也说不清。我来回打听了两天,可是连人关在哪,怎么审,都不知道。万一……他们将人处置了……” 方维心里头一大片阴云涌过来:“别急,想一想他们能抄出什么。整肃宫规,莫非……是狎具?” 王有庆跺脚道:“小菊才多大,我舅舅管得很严,她很老实本分的,万万不会!” 方维道:“你先别急,说不定是有人栽赃陷害。” 王有庆一屁股坐在石凳上,忽然蒙着脸大哭起来:“我妹妹才刚过了两天的好日子,这是得罪了谁呢,莫非是那个不要脸的姓曹的……” 他赶紧拍拍他的背,掏出帕子递过去:“有庆,在这里哭可以,可是在宫里千万别哭。宫人有规矩,不能有悲声,说不定他们就是想害你,万一你也忍不住,被人抓了把柄就坏了。” 王有庆吸了两下鼻子,又拉着他的前襟跪下去:“方公公,我求求你,你一向好心肠,可千万得救救小菊,她太可怜了。我也不对,我没照顾好她,我愧对舅舅……” 卢玉贞见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,连忙道:“我端些水来,给你洗把脸。” 她进了堂屋,方维拉着王有庆道:“你先起来,咱们想想看,你平时见过有什么不该有的书或者图画什么的?或是什么逾制的衣裳首饰?” 还没说完,忽然听见屋里当啷一声巨响,方维心里一沉,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屋里,只见一个铜盆掉在地下,还在原地转个不停。水全倾了出来,泼湿了半间屋子。 卢玉贞站在铜盆旁边,手抖个不停,直直地看着他。 他连忙问道:“你怎么了,手疼吗?” 卢玉贞极快地转过身,用颤抖的手插了门闩,压着声音道:“我想到了,是我……我知道……” 他的心直坠下去,忽然猜到了什么,咬着牙道:“是方谨送的那个……金钗有毛病?” 她翻出了首饰盒,将里头的东西哗啦一声全倒在桌子上,手哆哆嗦嗦地拣出了一根金钗,仔细看了看,“果然是郑祥拿错了,这根钗子是金铺新打的,上头有金铺的记认。” 方维将簪子拿起来看了两眼,心里纳闷,“这就是只金凤钗,配常服的,不是礼制金器。并不逾制,富贵人家也常见,就是做工精致些。” 她整个人发起抖来,嘴唇也发白了,身体摇摇欲坠。方维连忙抱着她:“到底是什么,你慢慢讲。” “这钗子……是在张寿年抄家的时候,我在他家后院捡到的。” 第238章 求告 屋里死一般的沉默, 他俩面面相觑,只听见门外王有庆轻轻地敲了敲门:“方大人,你们没事吧。” 方维转过身来, 眼睛恳求地看着卢玉贞, 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。她点点头,上前开了门:“真是对不住,我把水打翻在地下了, 你看地都湿了一大片。” 方维道:“这样不小心,我来吧。” 王有庆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, 绝望地看着方维:“是我打搅了你们, 我就是太着急了。” 方维倒了热水, 又取了条干净毛巾给他:“有庆,你把脸洗一洗,收拾一下,立马回宫里去。你如今是乾清宫的茶水押班,主子的性子你也知道, 最是喜怒难料,千万不要在他眼前露了相。小菊的事,我再去打听。宫里处置宫人, 最后也要记录在案, 先不要着急。” 王有庆的眼泪又流了一脸,只得咬牙忍住了。方维嘱咐了几句, 便送他出门, 回来见卢玉贞在院子里头呆呆地站着, 叹了口气道:“不一定是这钗子的事, 你不要先挂在自己头上。” “就是我糊涂,一时贪心, 就收着了,我不该……” 方维拉着她的手,只觉得一片冰凉,“不怪你,换了我也会揣着的。你仔细想一想,当日是什么情景,还有没有别人见过这钗子,慢慢跟我讲。” 她一边想一边说,方维听清楚了,又拿着那支钗反复验看,问道:“那支钗是不是比这支精致些?” 她点点头:“从银铺里拿出来的时候,我还心里琢磨着,这仿的毕竟是仿的,看上去差不多,这凤凰没原来的神气。” 一股凉意从方维背后直涌上来。风一吹,他勉强镇定了,拍拍她的手,“别怕,相信我,我会尽力。” 卢玉贞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:“要花钱打点吗,家里的首饰头面都能卖了,连同铺子里账上的钱,我立刻就去弄。不够我再去跟师娘说一声。” 他苦笑了一下:“先别慌。你明天出去照常开铺,便当作没有这回事。说不定有人紧紧盯着咱们家里人,就等咱们露什么破绽。” 她迟疑了半晌,两只手都覆在他的手上:“大人,都是我害的,千万要把人救出来,不然我怎么有脸见方谨。想要什么都跟我讲。” 他郑重地握紧了手:“你是我夫人,郑祥是我儿子,先别说是谁的错,只当是天灾,咱们一块扛着。你放心,小菊就是咱们家的人,也是方谨的半条命,我会设法。” 方维连夜进了宫门,直奔河边住所。郑祥睡眼惺忪地开了门。方维将事情说了一遍,郑祥立即醒了,张口结舌道:“这……” 第433章 他急得直跺脚:“我真该死。前两天看见小菊姐姐戴着,还替大哥高兴来着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我猜这是银作局打造的首饰,供后宫娘娘们专门赏人的。张寿年家里的女眷,有这东西不稀奇。” 郑祥想了一阵:“宫里的女官或是宫女,得赏赐的不少,都是穿金戴银,有的是比这个精致华美的,怎么专门挑着小菊姐姐来查。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是冲着咱们一家子来的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你倒是聪明得很。我开始思量着是不是张太后的人认了出来,后来路上想明白金英原是张太后宫里的宫女,她既然不认识那些太监,估计就不是。这些年张太后赏娘家的东西,何止千乘万乘,又怎会记得这支小小的金凤钗。我猜想背后的人,就是想让小菊将你大哥供出来。你大哥六月初二回过宫,这是死罪。我是六月初三才带兵出京城的,若是坐实了我对工地上的事知情不报,杀赵三就是杀人灭口。” 郑祥脸色灰败:“可是,大哥进宫的事,怎么会有人知道呢?他一直呆在小菊姐姐那里,我去的时候也很小心。” 方维抱着胳膊在屋里转了两圈道:“我也想不明白这个关节,怕是有人看见了。” 郑祥摇摇头:“不会。若是有人看见,他们就有人证,当下抓人都来得及,犯不着这样迂回。” 方维向外看了看,夜色浓重。他摇摇头:“先别想了,这都两天两夜了,你大哥那边先不说,我还好好地在这里坐着,想必小菊一个字也没松口。这孩子……” 郑祥睁大了眼睛:“他们肯定是把她关了起来,估计打她了,上了刑。不行,干爹,宫里折磨人的手段太多,怕她熬不住。万一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自然知道,只是绝不能打草惊蛇。咱们先要盘算一下,哪些人能帮咱们。” 天刚破晓,方维走进了姜宫正的值房。 姜宫正见了他,有些意外,连忙叫看座上茶,微笑道:“赈灾的功臣回来了。”方维咳了一声,她心领神会,便挥手叫人出去。 方维小心翼翼地道:“我特来向姑姑打听一个人。” 她就长长地哦了一声,板起脸来:“是陈小菊吧。方公公,你这先生当的也太尽职了,只是有些人辜负了你的教导。” 方维陪笑道:“她年纪小,不懂事。姜姑姑能否……” 姜宫正脸色铁青,“方公公,我原本就说这些宫人年纪太小,有失稳重,千叮咛万嘱咐,还是做下这没廉耻的勾当,被当场查获。我的脸,也正没地方搁呢。” 方维道:“实不相瞒,我也是为这事来的。” 姜宫正愕然道:“少监又是从何处得知?” 方维道:“外间传的沸沸扬扬,说有个小女官被抄了住所,搜出满箱子的狎具,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,我听了心里很诧异,陈小菊是我的学生,一向安分守己,话都不多说。她年纪也很小,怎么会懂这些邪/淫之事。” 姜宫正猛然站了起来:“怎么会有这等流言。她……” 方维见她将后半句咽下去了,连忙道:“姑姑,宫里无中生有的话也很多,都是宦官宫人嚼舌根的瘾头大,怕是一传十十传百,就传岔了。只是我怕这话传的多了,落到主子耳朵里,女官们的声誉难免遭了连累。我有二十几个学生都是这次录取的女官,若是被人都说浪荡,叫她们怎么做人。我身为先生,也难辞其咎。所以我特来跟姜姑姑请罪,若小菊有什么错,尽快明白处置了也好。若是当真有罪,姜姑姑按宫规,该打就打,该罚就罚,我绝不袒护。” 姜宫正脸色慢慢转成苍白,半晌叹了口气道:“方少监,我正为这事心焦得很。前一阵子,不知道谁在蒋太后娘娘那里煽风点火,女官们到各宫教习,里头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人,弄了些失窃的案子。太后娘娘便敲打了我两句。我刚出来,就遇到司礼监陈公公,跟他禀告了一声。他的意思是,既然太后吩咐了,查一查也好。” 方维安静地听她说着。“我怕女官们住在一处,彼此通风报信,便跟他借了几个人,晚上挨个查抄。别人倒是没有什么,只是陈小菊的屋里头,抄出来一双没做完的男人鞋子,又有一支金凤钗,上头有银作局的字样。” “我看了这两样,心里就起了疑。她们将陈小菊带了过来,我问她这鞋子是给谁的,凤钗又是哪位娘娘赏的。她低着头死不开口,任谁问话,都答不知道。我就罚了板著。” 方维知道这板著之刑十分阴狠,受罚宫人需立定后弯腰,用手扳住两脚持续一个时辰,直至头晕目眩,僵仆卧地,更呕吐致死者。他心下发凉,又问道:“那她后来说了没有?” 姜宫正摇摇头:“大概是心虚,怕是从哪个娘娘那里偷的,不敢答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这倒坏了。” 姜宫正道:“我也知道她年纪小,受了刑口吐白沫,看着也可怜。可是女官最讲德行,若是品德有亏,我便不得不从重处置。连着这几日都没问出什么,才惹得满城风雨。若是真像方少监说的,那也只好按盗窃论处,宫规有明文,偷了主子的东西,打死勿论。” 第434章 方维点点头道:“姜姑姑说的是。最近整肃宫规,中官也有因赌博吃酒被打死的,也不冤枉。只是我诚心提醒姑姑一句,别被人当了枪使用。” 姜宫正眉头一皱,“方少监,请明言。” 方维道:“姑姑请恕我直言。小菊的事先放在一边,只说女官由来,姑姑自然比我清楚。自洪武年间,礼部酌议女官制度,设立六局一司。宫中礼乐起居、朝见宴会等事务,皆由女官掌管。至于衣服首饰、医方药物、饮食薪炭,也都是女官打点。一百多年来,宫中内官渐增,女官渐少,二十四衙门将原来女官的职权夺了大半。姑姑,你说是不是?” 姜宫正喝了口茶,默然不语。方维道:“女官人数虽少,身份却贵重,是知书达理、品行优异之人。我自己是内官,知道内官们品行良莠不齐,却都将女官视为菩萨一般的庄重人物。这次抄检,女官们难免有些随身物件落在这些人眼里。跟家里的往来信函不说了,簪环脂粉、贴身衣物,甚至马桶草纸,原是女人私隐,就算来路清白,被有心的人添油加醋,也是不清白了。菩萨本该高高在上,不染尘埃,若被人看到这些,失了尊敬,只怕后面的麻烦还多着呢。” 他说完这些,姜宫正悚然变色道:“少监说的极是。是我糊涂了。” 方维又道:“如今陈小菊不肯招供,就算拖到外面,将人打死了,众人议论纷纷,说什么的都有,八成是越传越离谱,越传越下流。连累我还罢了,我只怕打老鼠伤了玉瓶。” 姜宫正站了起来,眉头越皱越紧,小声道:“只是陈小菊冥顽不灵,人已经扣住了,审不出首尾,怎么办?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这事原就是烫手山芋。拖得越久,越无法交代。再说,陈小菊也许另有苦衷也不一定。” 姜宫正厉色道:“她还能有什么苦衷?” “小菊有个表哥,姓王,是御前的茶水押班。我估计那鞋子,八成是给她表哥做的。乾清宫那边安排嫔妃侍寝,御前的人都有好处,娘娘私下赏一支金凤钗,有什么稀奇。她大概是怕别人查她表哥,所以咬着牙一力承担了下来。” 姜宫正道:“此话可当真?她为何不说?” 方维道:“千真万确。十岁出头小姑娘不懂事,被这阵仗一下子就吓呆了,脑子也糊涂。我在她这个年纪,也是懵懵懂懂的,哪里受过这样大的罪呢。” 姜宫正想了又想,终于长出了一口气:“方少监,你说的有理。若果真如此,请她表哥过来吧,能体体面面了结此事,众人方便。” 第239章 解救 天下着点微雨, 方维站在景阳宫门口。金英快步走了出来,脸色有些为难,“少监, 淑嫔娘娘病了, 这几日都不见客。” 方维恳切地望着她,小声说道:“金英,劳烦通报一声, 我实在是有急事要求娘娘。” 金英点点头,又往门里看了一眼, 压着声音道:“娘娘的妹子没了, 就这几天的事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 金英叹了口气:“娘娘求了圣上好几回,才将自己妹子接了出来,放在自己宫里做宫女。可是姑娘身子已经不好了,整日吐血,没过多久……娘娘伤心得不行。” 方维踌躇了一下, 刚想转身,忽然里头又出来一个妆容整齐的宫女,叫道:“是方少监吗?” 他连忙答应。宫女道:“娘娘吩咐, 请方少监进来。” 金英带着他往里走, 两个宫女默默撩开珠帘,里头是浓重的瑞脑香味。 方维进了门, 就跪下去。隔着又一层厚厚的珍珠帘子, 浓妆丽服的谢碧桃安静地坐在一把紫檀木圈椅上, 坐的很挺拔, 脸色苍白,整个人像是一尊美丽的玉雕。 方维叩头道:“内侍方维, 拜见娘娘。” 她轻轻地摆一摆手,动作舒展,是平日做惯了的,“起来吧。”又对着两个宫女道:“你们两个先下去。金英在这陪着就好。” 两个宫女忙不迭地退下了。谢碧桃淡淡地说道:“给方少监赐坐。自从册封典礼后,少监便没有来过了。” 方维告了坐。金英陪笑道:“娘娘,少监说是有事相求。” 谢碧桃嗯了一声,“不知道少监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。少监曾于我有恩,不管是什么事,本宫都会尽力而为。” 方维便道:“娘娘言重了。奴才有一不情之请,还望娘娘成全。” 他将陈小菊的事讲了一遍,又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那支银作局的金凤钗,是专门供给宫里后妃娘娘们的。奴才已经向姜宫正恳求过,只要娘娘说那支钗子,是您私下赏给御前茶水房的王有庆的,这案子便能了结。” 谢碧桃沉默着,没有说话。金英在旁边小声道:“娘娘,王有庆是陈小菊的表哥。我见过,人挺老实的。” 谢碧桃仍是沉默。方维慢慢抬起头来,隔着重重珠帘,忽然见到她泪水涔涔而下,沿着脸颊向下流。 金英慌忙拿着帕子来擦:“娘娘……碧桃,千万忍住,不要让人看见。万一……” 方维心里一阵酸楚,站起身来,向前走了一步,又退回原地,跪下道:“请娘娘节哀。” 谢碧桃低下头去,手指头紧握着绞在身前,闭着眼睛,咬着嘴唇只是不言语。屋里只听见低低的抽泣声,还有发髻上步摇微微晃动,发出几下清脆的响声。金英给她擦了擦脸,忽然自己也落下泪来,颤着声音道:“娘娘,别哭,说不定晚上叫侍寝,就更不能……” 第435章 谢碧桃深深地咳了几声,摇摇头:“我没事。” 方维道:“娘娘,逝去之人已由仙鹤引领,去往西方极乐世界。来世投胎到富贵人家,免于受苦受累。娘娘蒙圣上体贴眷爱,是极大的福分。来日若能有幸生下几位皇子或公主,便是娘娘血脉相传的至亲之人。” 谢碧桃叹了口气,点点头道:“说的很好。”又小声问道:“少监,陈小菊,是你的亲眷吗?” 方维道:“奴才不敢欺瞒娘娘。陈小菊是我在宫外一位故人的女儿,所以我对她额外照顾些。奴才……在此恳求娘娘,给她一条生路。” 谢碧桃又细细问了一遍,便道:“请王有庆过来吧,我应了。” 方维道:“奴才谢过娘娘恩典。” 谢碧桃深深凝望着他:“也不必谢我。少监你的亲眷有难,我愿意帮这个忙。陈小菊……想来她与我妹妹,是相仿的年纪。在这深宫之中,也算相识一场,能救一条人命,是我积德行善。” 王有庆赶了过来,金英便和他们细细地讲了一遍金钗的花样制式,“小菊将这钗子看得很金贵,皇后亲蚕礼上才戴了一次,我们都说好看。后来去各宫讲学,也偶尔戴一戴。” 王有庆道:“这钗子究竟……” 谢碧桃道:“也不必问了。将人救出来,仔细问她自己不迟。”又叫外面的宫女们:“备车,去宫正司。” 姜宫正听人报告淑嫔娘娘到来,吃了一惊,在门口跪倒相迎。 谢碧桃很客气,微笑道:“是我一时疏失,给姑姑添麻烦了。钗子是我赏给王有庆的,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岔子。” 姜宫正连连点头,王有庆便上前解释,又道:“我说的话,都可以立字为证。” 他提笔写了一份字据。姜宫正接过去,细细看了一遍,终于松了口气,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都是误会。” 方维在旁边陪笑道:“既然如此,还请姜姑姑将陈小菊放了吧。姑娘还小,日后姑姑教导着,让她学机灵些。” 姜宫正心头一块大石落地,自然无有不应。 一行人疾步到了更鼓房后身,方维见是当初关过自己和方谨的低矮土房,叹了口气道:“此处没有窗户,关了这些天,怕是人也吓坏了。” 王有庆摇摇头:“我弄些汤水给她补一补。刚从浣衣局出来,架不住这样。” 四五个看门的小火者在草地里头围成一圈,头紧挨着头,嘴里不停地发出“嚯嚯”的声音,都撅着屁股往地下看。 姜宫正叫了一声:“干什么呢?” 他们愕然地抬起头,看见一群人过来,吓得目瞪口呆,慌忙站起身来,搓了搓手。 姜宫正一眼看见地下有个青瓷的蛐蛐罐子,里头有两只蟋蟀正在撕咬,摇摇头道:“把门开了,人放出来。” 小火者们脸色一下子变了,你看我,我看你,互相推了推,终于有个年纪略大的火者说道:“姑姑,这里头的是犯人,老祖宗吩咐了,不能随便放。” 姜宫正心里一股无名火直涌上来,冷冷地道:“案子已经查清了,不关陈小菊的事。我亲自过来,快放人。” 小火者脸色一下子白了,结结巴巴地道:“不是……姑姑,老祖宗有话……” 姜宫正怒喝道:“这是什么时候新编的规矩,哪个主子安排过,宫里女官的事,我是管不得了吗?” 几个小火者低着头站成一排,却都没有后退的意思。方维上前拱手道:“各位,大家行行好,先将人放出来,我们带着她再去给老祖宗磕头就是。” 小火者们仍是不动,王有庆着了急:“是不是里头出了什么事?”便要推开人往前冲。 方维连忙拉了他一把,忽然金英的声音清脆地响道:“淑嫔娘娘到。” 一顶华美的红木轿子被人缓缓抬了过来,通身木雕花板,四角都用镀金凤凰装饰,周围垂着彩结。 轿子落地,众人都跪下了。金英服侍谢碧桃下了轿,她环顾了一圈,淡淡地说道:“开门。” 小火者们浑身都抖起来,又推刚才那个说话的,“不是的,娘娘……奴才们不敢……” 谢碧桃道:“哦?你们不敢?” 那人忽然抢上前来,连连叩头:“神宫监曹公公在里头……” 众人听得分明,脸色一时都变了,方维先反应过来,“他进去多久了?” 那人战战兢兢地说道:“有一两个时辰了……” 王有庆再不说话,狠命踹了他一脚,直直地向门口冲去。见门口挂着铁链,手忙脚乱地用手去拽。 那人闷哼了一声,倒在地下。金英喝道:“混账!快给我钥匙。” 王有庆叫了几声“小菊”,里头没有一声回应。他劈手夺过钥匙,手却抖得打不开。金英接过来,托着锁咔哒一声,铁链稀里哗啦地落在地上。 门被猛然推开了。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出来,众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,阳光暗淡地照了进去,照亮了小屋里的一个角落。那里坐了一个小小的人,散落的头发将脸全都遮挡住了。 小菊倚着墙坐在稻草上,衣衫不整,也不动弹。王有庆冲了进去,抱着她的肩膀道:“小菊,小菊。我是表哥。” 第436章 他将她的头发往后拨了一下,露出一张苍白的脸,嘴唇干裂出许多口子。她的眼睛转了转,眼神茫然地在他脸上搜寻着。她大概看清了是他,扯着嘴角笑了一下,身体猛然间软瘫下去,手也无力地垂下来。 几个小火者溜进去,小声地叫着:“曹公公,有人来了。” 王有庆抱着小菊直奔出门,金英在后面追着叫道:“快,快去找大夫。” 方维一下子屏住了呼吸。太阳底下,他们同时看清了小菊满身的血,还有王有庆脚下的一串沾血的脚印。 姜宫正脸色铁青道:“金英,叫司药房的也瞧瞧。” 方维心口一沉,连忙回身道:“我去太医院叫个好些的大夫来。” 屋里忽然有尖利的惊叫声,姜宫正浑身一抖。谢碧桃也后退了几步。方维听这声音万分凄厉,仿佛明白了什么。 他与姜宫正一起走进门,借着昏暗的光,看见地下有一大滩血,中间四仰八叉地躺着一个人,亦是衣衫凌乱,心口上直直地扎着什么。小火者们惊慌地抱在一起,抖得像筛糠一样:“不好了,出人命了!”“杀人啦!” 他又走近了些,俯身去看。曹进忠一动不动,睁着眼睛,嘴微微张开,表情很狰狞。心口处是一支尖细的铜簪子。 他伸手想去试一下鼻息,姜宫正摇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 第240章 流言 卢玉贞披着一件黑色斗篷, 疾步穿过北镇抚司潮湿阴暗的走廊。蒋千户在前面提着灯笼,转过脸来小声道:“小心,别被人看见了。” 她点点头:“我明白的。” 蒋千户将她带进那个治病的房间, 闩了门, 将油灯点上,压着声音:“这几天陈公公亲自盯着审的。陆指挥叫咱们遮掩着些,虽说你来这里也是正大光明, 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 她心里一沉,“还能审出什么?” 蒋千户叹了口气:“我们也没法子。当天外头一堆人都看见了, 那姓曹的自己非要进去, 上了锁, 谁不知道他想干什么,我们私底下说起来,也说他是活该。陈公公跟失心疯似的,非说背后有人指使,你说怪不怪。” 卢玉贞将手里提的药箱放下。蒋千户打开门, 向外面做了个手势。 伴着一股血腥气,两个狱卒拖着满身是血的陈小菊走了进来。蒋千户指着木板道:“放在上头,手铐脚镣解了。” 丁里当啷一阵乱响。陈小菊像根木头一样僵直地趴着, 哼也没哼。蒋千户道:“人怕是不行了。前天陆指挥瞧她可怜, 跟我们示意手下留情来着。兄弟们心领神会,没出力。打了几下, 偏巧陈公公在宫里瞧的多了, 看得出没用心打, 又冲着我们骂了一顿。打完了这顿板子, 就吐了血,人事不省了。今天一看, 送进去的饭也没吃,人发了高热。” 卢玉贞发起抖来,自己取了油灯照着小菊,只见她从背部以下,溃烂得不成样子,伤口里的肉往外翻着,流的不知道是血还是脓水。 她的手抖得越发厉害,连带墙上的影子都跟着乱晃起来。蒋千户愕然地看了她一眼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她咬着牙道:“不大好。怎么……早不叫我。” 蒋千户往外头瞧了一眼:“陆指挥有些犹豫,他想着陈公公在这里,万一见了你,又往方大人身上赖。陈公公这两天脾气不好,疑神疑鬼的,少招惹为妙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小声道:“谢谢了。我看要给她脱衣裳,怕你在这不方便。” 蒋千户点点头:“你慢慢弄就是。陆指挥晚上进宫了,有什么事,到我值房说去。” 他刚出门,卢玉贞的眼泪立即流下来。她用袖子擦了擦,俯身将小菊的衣服解开。伤口和着血水,将布料粘住了,一时脱不下来。她叹了口气,取了剪刀一一剪开,又使了点力气,将粘连处用刀尖挑开。 小菊猛然抖了一下。卢玉贞小声在她耳边道:“别怕。”就取了纱布,沾着药水,给她身体上下细细地擦了一遍,又取出三棱针来在她大椎和合谷穴处用了热针。 她去摸小菊的额头,仍是烧的烫手,心如刀割一般,只得死命忍住眼泪,用针尖挑开她指尖的十宣穴,挤了几粒黑血珠出来,便挤不动了。 小菊突然闷闷地哼了一声,她又惊又喜,问道:“疼不疼?” 又没有回应了。卢玉贞给她把了脉,见脉搏虽弱,跳的却极快,心里越发沉重。她坐着想了想,将两盏油灯挪近了些,又取出刮刀来,将伤口处的腐肉慢慢割除,挤出腥臭的脓血,用纱布敷上。 忙了小半夜,热气似乎退了些。小菊轻轻呻/吟了几下,她慌忙俯下身去,在小菊耳边叫道:“孩子,醒醒。” 小菊极缓慢地睁开眼睛。她着急地问道:“小菊,能看见我吗?” 小菊的眼神呆呆地凝滞在她脸上。卢玉贞心里酸涩之极,险些发不出声音,只是断断续续地说道:“是我……我是方谨的干娘。”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,卢玉贞贴在她嘴边,才听得出她在说什么:“我……快死了,别……告诉他。” 卢玉贞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冰凉。她握住她细瘦的手:“不会的,不会的,你得活着。” 第437章 小菊叹了口气,闭上眼睛不再说话。卢玉贞道:“你先挺过来,咱们一块想法子。” 两行眼泪从小菊眼角流下来,将她的脸沾湿了。卢玉贞颠三倒四地说道:“是我不好,都是我的错,那簪子是拿错了,不是偷的。方谨心里喜欢你,喜欢极了。你……你千万等着他,我让他来见你好不好?” 小菊眼睛又睁开了,挣扎着说道:“别来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你先撑住,万事都有办法。你相信我,相信方大人,好不好,千万别……” 小菊沉默了一阵,终于开口道:“好。” 天微微亮,北镇抚司的马车将她送到了地藏胡同口。她进了胡同,看着两边挂着的白灯笼,有如万箭穿心。 她敲敲门,方维过来开门。她只觉得两条腿不是自己的,走了两步,就坐在石凳上嚎啕大哭起来。 方维来拉她:“玉贞,你先起来,凳子上凉的很。” 她捂着脸只是摇头:“蒋千户跟我说,小菊是死路一条,是不是。” 他默然不应。她心里明白了,“没办法了吗?” 他咳了一声:“看见的人太多了,由不得不认。按宫里的规矩……” 她猛然站起来:“什么规矩,那老色鬼欺负人的时候没人讲,她不过是想自保,不小心才失手了,这时候所有人就都讲起规矩来了。老色鬼死不足惜,还要她陪命,这规矩比天理还大吗,比公道还大吗?” 他呆了一刹那,摇摇头:“玉贞,你往外头看一眼,冤枉的人太多太多了。这世上不是没有公道,可是公道不是天上掉下来的,是用权势、用手段讨回来的。只怨我不够强,护不住她。” 她看见一滴眼泪落在地上,心里一酸,连忙取了帕子去给他擦:“大人,不要这么想。都是我的错,我害了她。” 他眼睛里头都是通红的,显然一宿没睡。“要是我再快一点,哪怕半天就行了。”他伸手抱住她:“别让方谨知道。” 她在他耳朵边上呜咽:“早知道这样,那老色鬼上次来咱们家的时候,我就跟他拼了。” 他叹口气:“哪里有前后眼。我总想着躲开些,方谨说得对,忍来忍去,又能怎样,最后还是……” 他放开她,擦擦眼角:“我得走了。” 卢玉贞见他穿了一身簇新的黑色贴里,愣了一下,“你这是……” 他小声道:“我……要去曹家吊孝。” 他们四目相对,她脸色渐渐苍白起来,别过头去无力地摆摆手道:“走吧。” 他往外走了两步,刚要开门,又回身说道:“玉贞,我想求你件事。” 她愕然地问道:“什么?” 方维斟酌着开口:“对不住,成亲的事,我思来想去,要不就……不要大办宴席了。” 她点点头:“好。出了这样的事,咱们都难受得要命,也没心思张罗。就简单些也好。其实……要不推些日子。” 他摇摇头:“我不想推,只是眼下形势不明,我不想节外生枝。” 方维到了曹家,见门外已经挂了白布丧幡,里头建了斋坛。灵前香花灯烛齐备,十几个道士绕着棺材诵经念咒。方维换了衣服,到灵前上方展拜。 曹进忠原有三个干儿子,又有两个侄子,都穿着孝服在灵前跪着。见方维拜了,都起身再拜还礼。 方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,边哭边道:“曹大哥,怎么这般没福气,可心疼死兄弟了。”又叩下头去。 曹家子侄见他哭的痛切,都跟着大放悲声,一时灵堂内哭声震天。也有人上来搀扶:“方公公,人已经仙去,保重身体才是。” 他只是摇头,“我心里难受得很,你说好端端的人……” 曹家子侄一阵劝说,将他劝到后院卷棚内。里面已经坐了些客人,小火者带着他坐到一桌,方维放眼看去,认出是平日跟曹进忠有来往的几个。司设监掌印张英见了他,就招呼着让他坐在自己旁边。 方维坐了下去,又取出帕子擦泪。张英端详了他一番,叹口气:“小方,到底你是个有情义的人。老曹真是识人不清,生前没怎么提拔你,没想到你这样感念他,看你眼睛都哭红了。” 方维抽泣着说道:“我在他手下干了八年,曹公公待我,也是有恩有义。今日他骤然离世,怎不让人肝肠寸断。他还年轻的很呢。” 张英举起一杯酒来,摇头道:“你说真不由得人信命,老曹前几天还跟我们说有好事,我们也知道他一准要升迁,起着哄要他请酒,他一口就答应了。没想到今日酒是吃上了,竟然是给他送行的酒,怪不怪。” 方维黯然道:“曹公公是个爱热闹的人,今日他生前的好友都来了,他泉下有知,也会欣慰的。” 张英道:“说得极是。”将酒往地下一泼,口中叫道:“兄弟先请。” 方维便闷闷地咳嗽了两声,张英道:“小方,身子不好?” 方维抚着胸口道:“大哥,不瞒你说,当日曹公公……是我亲眼所见。我大概是被吓掉了魂儿,这几天都头重脚轻,心慌气短。” 第438章 张英连忙凑到他耳边道:“小方,我可听好多人说了。这事怕有蹊跷。老曹虽年纪大些,身子肥壮,那小丫头我虽没见过,听说就十岁出头,瘦弱干瘪,怎么也不至于一下就能将人弄死了。” 方维喝了口茶:“张公公,怕是那丫头一时失手,也是有的。横竖那屋子里又没外人,门是锁着的,总不能是他自己弄的吧。” 张英摇摇头:“没外人,可不是没有别的。我听说当日那门一开,一股黑气直冲出来,怕是有什么精怪附体。你看到没有?” 方维眼睛睁大了:“我听见里头几个小的叫唤,就吓呆了,哪里顾得上这许多。不过听你这么一说,似乎里头是阴飕飕的,透着邪气。” 张英道:“老曹平日里是喜欢玩年纪小的,我们也劝他,花钱在外头玩就行了。这次没来由地打女官的主意,这不是失心疯了吗。” 方维往四周打量了一下,压着声音道:“神宫监是供先帝牌位的地方,多是香烛灯火,神灵庇佑,怎么会……” 张英想了想,“不知道有什么古怪。难道是平日上香上的不够?” 方维道:“大哥,你这样说,我也害怕。撞上这血光之灾,我怕是要打几天平安醮化解化解才是。” 张英道:“也不光是你。宫里人心惶惶,神宫监的人更是个个自危,也都怕的要命。不如我们几个跟老祖宗说一说,请几位道长进宫,在神宫监那边多做做法事,镇压一下邪祟。” 方维道:“这事明智得很。” 正说着,张家的子侄引着陈镇和黄淮二人到来。众人跪了一地。陈镇对着人群瞥了两眼,摆摆手叫起身,就上了主桌坐了。 方维站起身来,在人群中默默向那边望去。只见陈镇脸色憔悴,正在跟黄淮说着什么,脸却冷不丁转过来,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。 他抚着胸口咳嗽了两声,又低下头去。 第241章 机会 方维病了。 他在值房正写着文书, 忽然一阵头晕目眩,站不起来。 身边的小宦官吓了一跳,连忙冲出去叫太医。 蒋济仁过来把了脉, 只说气滞血瘀, 神疲气短,开了一味归脾汤。 陈镇带着人过来瞧了瞧,见他浑身发抖, 脸色惨白,便温言安抚了两句, 又叫他回家歇息。 他一连在床上躺了三天, 整日闭着眼睛。到了第四天午后, 卢玉贞从厨房小心翼翼地捧了一碗药过来,问道:“喝不喝?” 他摇摇头:“还不到时候。” 她把碗重重地顿在桌子上:“那等到什么时候呢?眼看着越来越重了,开始我以为你就是伤风感冒,非不吃药,本来就有寒气……”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, 觉得有些烧,急得直跺脚:“大人,你这样自己糟蹋自己, 叫我怎么办。” 他从被子里伸出手来, 握着她的手小声问道:“小菊那边怎么样了?” 她叹了口气:“那天我把姓严的给的山参煮了,一点点喂下去, 总算挺过来了, 只是不能再挨打。” 他轻轻拍一拍身边的被子, 恳求地看着他:“陪我躺一会儿。” 卢玉贞柔声道:“喝点药吧, 我喂你也行。” 他仍是摇头。 她掀开被子躺进去,扣着他的十指轻声道:“知道你有心事。我也总觉得头晕目眩的, 要是我再倒了,孩子们怎么过呢。” 他脸被烧的很红,虚虚地咳了一声,“这几日宫里天天有人来探病,我得是真的病了。” 她愕然道:“你……” 他又闭上眼睛:“病气是装不出来的,那些人眼睛贼的很。” 她苦笑道:“你自己悠着些,别撑不住了。” 正说着,外头有人急急地敲门。她开门见是郑祥,又惊又喜,连忙叫他进来。 郑祥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,拉着方维的手叫:“干爹,宫里的平安醮打完了。” 方维精神一振,坐起身来将那碗药咕咚咕咚喝了下去,又端着空碗笑道:“再来一碗。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:“你就在等这个?” 他点点头,“玉贞,你有没有药性更猛些的方子,能让我明天就回宫里去?” 她摇摇头:“哪里有这种神药。病去如抽丝,你三天肯定出不了门。不过我看着调一调,看能不能快些。” 他犹豫了一下,又叫郑祥:“你在文书房用点心,盯住司礼监里头的动静,若是神宫监的人来报,回来告诉我。” 他好起来得很快,到了第三天一早,一顶轿子将他送进了宫。 他在司礼监门口,慢悠悠地往里走。到了自己的值房,两个小宦官守在门口,都是又惊又喜,抢上来打帘子,一个斟茶,一个笑道:“少监回来了,我们心里宽慰的很。少监要吃什么早饭,我这就去办。” 他笑道:“弄些羊肉包子和米粥来吧,加些小菜,别的不用了。” 斟茶的也笑了:“这几日,好多人来打听您身体怎么样了,我们只说快好了。没想到好的这样快。” 他点点头:“前几日是不大好,家里人吓得直哭,我也怕一口气上不来。没想到前天晚上忽然神智清明了,烧也退了,竟像是吃了仙丹似的。” 第439章 两个小宦官面面相觑,就悄声说道:“少监不知道,淑嫔娘娘还有几个小中官都病倒了,都是被吓的。所以老祖宗主持着,前几天在神宫监外面打了平安醮,请了几位有法力的道长,镇一镇邪祟。道长们绕着坛走了走,回头就吩咐神宫监里头的人,自己关门清查。” 方维喝道:“不许乱说,神宫监是先帝灵牌所在,怎么会有邪祟。” 小宦官就住了口,过了一阵,忍不住道:“少监,我们在外头不敢说,心里也替您担忧着。您看您好起来的时辰,和打醮的时辰也对的上。俗话说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 他犹豫了一下,“外面少些说话,别招了祸。” 俩人齐齐点头。 方维仍旧处理案头上的文书,偶尔有办事的人过来,见他气色尚好,都有些惊讶。过了午时,听见外头有些热闹,便问道:“是什么人?” 小宦官往外探了探头,小声回道:“神宫监的监丞还有三个佥事来了,都跪在老祖宗值房外头。” 方维手上没有停,淡淡地问:“怎么来了这么多人,要回什么事,监丞一个人来就行了。” 小宦官凑近了,压低了声音:“昨天监丞来过,老祖宗让他回去了。听说是……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” 方维将手指点在嘴唇上,往外看了一眼,“司礼监可不许传话。” 小宦官道:“少监,您是最谨慎的,可这事不光是咱们,外头都传遍了,连倒夜香的都知道,不敢从神宫监那边走。” 他叹口气:“真是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” 门外有人来报:“老祖宗请方少监过去商议。” 他放下笔,又嘱咐手下不要出门。 进了陈镇值房,见黄淮也在,地下神宫监来的四个人笔直地跪着。 陈镇叫他坐下,他就挑了下首的一张椅子坐了,见桌上用红布裹着一块木头,又有一张打开的帕子,上头是一小团打了结的白毛。 神宫监监丞原是方维的同级,见他进来,就微微点点头。 陈镇脸色有些难看,喝了口茶,缓缓说道:“外面鬼神之说,皆是流言,不可轻信。如今曹公公刚刚去世,神宫监里大小事务,都是你一力操持。我素日看你稳重,怎么也这样耐不住性子。” 监丞连连叩头:“实不相瞒,不是属下轻浮,实在是监里人心浮动,今日一半多的人都说病了,不敢来。自从道长说让我们自己清一清,我就带着他们细细地各处查验了一遍,就发现仁宗皇帝的牌位后头,有一处极大的裂痕。又在深处浮尘里,拣出些狗毛。这狗原是曹公公生前的爱物,去年还总带着到宫里来。我思量着,怕是畜生无状,冲撞了仁宗皇帝的在天之灵……” 黄淮咳了一声:“神宫监是供奉先帝的地方,如何能有畜生?狗在神主殿里拉屎拉尿,可不是冒犯!” 监丞道:“曹公公养的狗,我们如何敢说。在座的方少监曾在神宫监做事多年,他也知道,曹公公将那只狗看得眼珠子似的……” 一时众人都看向方维。他离席跪倒:“回老祖宗、督公的话,这话属实。当日曹公公确实在神宫监内蓄犬,小人也曾私下劝说过。” 陈镇道:“曹公公毕竟去世了,人死为大。何况你也说,去年带着狗来过,想是今年没有。外头的传言太多,你们自己不想着澄清,反而火上浇油,可见私心过重。” 监丞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。后面几个佥事听了这话,便叩头道:“老祖宗,奴才们不是胆子小,实在是这几日十分蹊跷。大殿里的灯烛,都是长明灯,近来总是爆灯花。昨日奴才们查看,里头有两盏琉璃灯也都裂了,灯油顺着直往下流。在宫里值夜的奴才,都觉得头疼闹热,半边身子都是麻的。况且事关仁宗皇帝牌位,兹事体大。按老规矩,牌位都是在先帝陵寝前供奉过,才迎回神宫监大殿供奉,奴才们……奴才们实在是心里害怕……” 黄淮温言道:“平安醮也已经打过,如今便是有什么不干不净的,也都清了。你们回去好生做事,不要听风就是雨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监丞道:“这狗的事,奴才们只当是捕风捉影,只是这仁宗皇帝的灵位有损,奴才们万万不敢再瞒着。万一被人知道了,是抄家灭族的大罪。 我们虽下贱,也是有家有室,自己死了也就罢了,只怕连累了家里人。”他说着说着,便流下泪来。 众人在他身后都叩下头去,呜咽不止。 陈镇听得心头火起,拍着桌子道:“反了反了,这是干什么?威胁我吗?” 屋里人都吓了一跳,哭声便止住了。陈镇喝道:“你们哪个胆子大,只管往上报去。圣上因为大同的战事,正忧心得紧。你抱着先帝牌位去了,一样是杀头抄家。” 众人都不动了,也不敢说话,陈镇向外挥一挥手:“都出去吧。” 他们忙不迭地走了。方维正跪在地上,叩了个头起身,刚要转身离去,陈镇道:“你留一下。” 方维心中一震,低着头道:“小人在。” 陈镇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两圈,忽然回首对方维说道:“这些人都是无能之辈,得找人弹压着,才不起风浪。圣上去昌平拜谒皇陵,一向也都是神宫监安排。一时之间,找个老成持重的人也难。我刚才忽然想起来,小方是神宫监出身,在那里干的时日不短,是不是?” 第440章 方维道:“小人在神宫监干了八年有余。” 陈镇笑道:“黄公公,我觉得小方在少监任上,做的不错,手里眼里都有数。圣上提到他,也多有赞赏。不如给他个恩典,让他接了这个神宫监掌印的位子,你说怎么样?” 黄淮笑眯眯地看了方维一眼,点头道:“老祖宗看重的人,一向没有错。小方性子端方稳重,做事一板一眼,是个人才。” 陈镇道:“那就好。方维,你听清楚了?这次提拔了你,你就是正四品太监了。” 方维撩开曳撒下摆,恭敬地跪下叩头道:“谢老祖宗恩典,谢督公恩典。小人一定尽心竭力。” 陈镇脸上笑着,眼里却无半点笑意:“起来吧。有这份忠心就好。曹进忠那边,人已经死了,生前的事,不宜大肆张扬。至于那个女官陈小菊,按规矩是要打死的,只是刚打了平安醮,十分不便,先留上一段日子,等圣上拜谒完了皇陵,再处置就是。” 第242章 牢狱 北镇抚司的牢房都是低矮潮湿的, 漫着尿溺的恶臭味道。蒋千户在前头引路,到了一溜牢房的最顶头一间,气味略微淡了些。 蒋千户掏出钥匙开了锁, 卢玉贞抱着一个大大的铺盖卷走进来。这间牢房有个小窗户, 能投进些阳光。陈小菊坐在光里,脚上缠着脚镣。她转头望着外面巴掌大的蓝天。 蒋千户小声道:“快一点。” 她点点头,将铺盖卷放在稻草上, 弯腰问道:“好些没有?” 小菊有点吃惊,微笑着说道:“都结了痂, 好些了。” 她给小菊除了囚衣, 用手去触碰, 小菊疼得直吸气。她见深一点的伤处都结了疤,点点头:“年轻真好。”又打湿了纱布给她上药。 她动作很快,不一会就弄好了,又握着小菊的头发笑道:“我给你梳一梳。” 小菊很犹豫,“上头都是油泥, 脏得很。” 卢玉贞用手将她及腰的长发挽起来,转着圈打成一个髻,小声道:“牢里有规矩, 不让随便洗。也有道理, 本来在这里头就虚弱,怕受了风, 招病气。”一边在小菊耳边说道:“这边清净, 有窗户, 算是牢房里头最好的。” 小菊半躺在她怀里, 阳光下能闻见她身上有种药草的香味,让人安心。小菊闭上眼睛, 低声说道:“姐姐,你人真好。” 她苦笑道:“别这么说,都是我的错,我心里实在过不去。好好的姑娘,落到这里头,我怎么对得起你家里人。” 她打开铺盖卷,里头是簇新的一套被褥,小菊见是绸缎的被面,吓了一跳:“这里这么脏,给你们弄脏了怎么算。” 卢玉贞直摇头:“你这孩子,怎么还心疼东西呢。这又算得了什么,你只管用,弄脏了给你换。家里最近做了许多。”又拎起来一个包袱:“这里头是月事布,还有些上好的草纸和草木灰。” 小菊红了脸,低着头不言语。她笑道:“这个紧要的很。去年我挨个看过,牢里的女人多半都有妇人病,痛苦不堪,以前都是强忍着不说。你年纪小,别落了病根。” 小菊呆呆地望着她,眼角忽然有了泪花,她叹了口气:“姐姐,我毕竟杀了人的,也没几个月工夫好活了。” 卢玉贞心头如遭重击,说不出话来,半晌才勉强道:“你……你只说黑咕隆咚,什么也看不清,随手一挥就……” 小菊低下头嗯了一声,手摸着绸子背面,上面绣着一对交颈鸳鸯。 卢玉贞将被子扯过来盖在她腿上:“孩子,你什么也别想,谁没有个落难的时候,保不齐以后怎样。这里饭食不好,我隔几天再过来,给你带些肉菜汤水。” 她又嘱咐了一阵,越说越心酸。蒋千户在外头悄声道:“别太久了。” 卢玉贞赶紧道:“孩子,有什么事,叫人找我。” 她忍着眼泪出来,默默低着头向外走,走了一段,忽然听见有个声音叫道:“姐姐。” 这声音很熟,她立即就反应过来了,转头看去,隔着铁栏杆,里头有个披头散发的男人,一脸胡茬,正是李义。 他的手扒在栏杆上,蒋千户抽出腰刀来,在门上敲了敲,喝道:“没事别乱叫。” 他哀哀地叫着:“姐姐,我脚疼,给我瞧瞧吧。” 蒋千户小声向卢玉贞说道:“他老叫唤,别理他。”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,“要不……我给他治一下吧,省得他这么叫,扰了大伙儿的清净。” 蒋千户无奈地掏了钥匙。门开了,卢玉贞顶着恶臭味道走进牢里。她低下头去,见他跪伏在地上,脚上被夹过的地方红肿了一片,中间已经溃烂流脓,借着昏暗的灯光,还看见里头有几只蛆虫在游动。 她摇摇头:“怎么烂的这么深。” 卢玉贞打开针包,挑了最粗的一柄小刀。她蹲下身,握着他的脚踝,在脚上剜了两下,将烂肉挑干净扔在净桶里,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洞。李义疼得嚎叫起来,身体止不住地发抖。 她往里头倒了一些白色药粉,又用纱布缠住。李义倒在地下,一头一脸的冷汗。 第441章 她将针包收回来,淡淡地说道:“别乱动,等它自己长个三五天,就疼的轻了。” 李义挣扎了两下,强撑着坐起来,“谢谢姐姐。” 蒋千户哼了一声。卢玉贞笑了笑,收拾东西,就要起身。李义忽然拉着她的裙角:“姐姐,你知道我家娘子怎么样了吗,孩子……孩子生下来没有?是不是男孩?” 她心里一震,支支吾吾地答道:“我……我好久没见过了。” 李义眼睛直直地盯着她:“不是,姐姐,你一说瞎话就是这样的。你肯定知道,你告诉我……” 她转身向外走:“我不知道。” 李义往外蹭了一下,扯着她裙角不放手:“姐姐,我求求你了,看在以前的情份上……” 她往后退了一步,蒋千户作势要踢,忽然听见后头有人咳了一声:“什么情份啊,我怎么不知道。” 一个百户挑着盏灯笼,带着方维走了进来。李义抬起头来,只见他穿着一件大红色织金妆花的曳撒,腰部以下打着一串细褶,肩头绣着云纹,胸口缀着蟒首牛角的斗牛补子。 李义心里打了个突,抖了一下,就将手松开了。 方维笑眯眯地问道:“是姐弟吗?既然是有情份,去年你在京城又娶了正房娘子,想必也是宾客盈门,怎么没请你姐姐去喝一杯喜酒。哦对了,还有我这个姐夫,也没收到帖子,怕是看不起我们。” 李义脸色煞白,张了张嘴,没说出什么。卢玉贞愕然道:“大人,你怎么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今日出宫,看天色还早,就过来顺便接你一趟。” 蒋千户见了他的补子,拱手笑道:“恭喜方大人又升了官了。” 方维也拱手还了礼。李义长长地吐了口气,擦了擦脸,小声道:“恭喜……姐夫。” 方维冷眼见他穿着破烂的囚服,蓬头垢面,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。他本想再说两句,想了想,摆摆手道:“也没什么。” 李义小声哀求道:“方大人,你是好人,求求你告诉我,我娘子跟孩子怎么样了。” 方维看向卢玉贞,四目交汇,他淡淡地说道:“几个月前见过一次,当时还平安,后来就不知道了。” 李义点点头:“平安就好。” 他颓然地坐在地上。卢玉贞低声道:“你……脚上别沾水,我们先走了。” 他抬起头来,“祝二位……白头偕老,举案齐眉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一定一定。” 他拉着她的手出门。走了一阵,进了陆耀的值房,才把手放开。 陆耀起身笑道:“我也是刚收到消息,十分意外。还是要恭喜你,升了一宫掌印。” 他脸色就暗下来:“神宫监那里如今是风声鹤唳,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。” 陆耀小声道:“曹进忠的事闹得沸沸扬扬,阖宫皆知,圣上招了陈公公去,也是大加训斥。宫里风向眼看有变,你赶紧打起精神。” 方维点头:“万事还是小心谨慎为上。” 陆耀请他们坐了,招呼人来倒茶,又笑道:“上次的莲子红枣汤要不要来一点,给你也补一补。” 方维摆摆手:“用不着补,我还在想,圣上去昌平的事情怎么办呢。” 陆耀道:“这都是公事,按老规矩就行了,巩华城行宫那里也是新修的,严公子最近在弄陈设,应当没什么疏漏。”他又看向卢玉贞:“卢姑娘,我夫人给你准备了十八台嫁妆箱笼,等你们成亲的时候,跟着一起抬过去。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慌忙站起来摆手:“谢谢陆大人,这万万不能收。本来许多事都已经劳烦您了。还有那所宅子……” 陆耀笑道:“嫁妆这事我去年就跟方公公说过了。倒不是因为我跟方公公有私交,所以额外照顾你。你脾气慷慨豪迈,我很欣赏,若是男子,跟着我建功立业也未可知。” 方维也笑了:“陆指挥,不是我不识好歹。我跟玉贞商量过了,成亲不再大宴宾客,也不弄十里红妆了。“ 陆耀愕然道:“这是为什么?” 方维道:“毕竟宫里刚出了血案,人心浮动。我若是排场太大,容易招惹是非。” 陆耀笑道:“办喜事怕什么,办的体面了,只说是冲喜,谁敢说半个不字。一乘花轿就抬过去,只怕简慢了卢姑娘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我也觉得宾客太多了,应付起来十分麻烦。成亲是为了过日子,也不是给谁看。回头亲朋好友私下请酒就好了。” 陆耀不以为然:“婚丧嫁娶,都是给人看的,面子还是要做足。”他见卢玉贞微笑不答,摇摇头道:“罢了,你们两个心里高兴就好。” 马车送他们到了胡同口,他俩牵着手走回家。他洗了手,慢慢解了外衣挂起来,忽然像被抽掉了力气,整个人歪在床上,叹道:“玉贞,我真的很累。做梦都想哪天不做事了,咱们找个风景好的地方,歇一歇,两个人天天在一块,别让人来打扰。” 她躺倒在他身边:“大人,我也是,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。东家我也不想当了。” 第442章 他微笑道:“那……大夫还当吗?” 她犹豫了一下:“大概……还是要当吧。” 他苦笑着抱紧了她:“睡吧,也就是唠叨一下,哪里停得下来。睡醒了,又是新的一天了。” 第243章 上任 夏日炎炎, 天亮得很早。方维整理了衣裳,便分别到陈镇和黄淮的值房去拜别,两人都对他说了些勉励的话。 黄淮有些担忧, 脸上仍是笑着:“这个差事, 虽跟你想要的相去甚远,到底也算升了一级。先办好眼下的事再说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谢督公。小人一定实心用事,不敢偷懒。” 他稳步出来, 齐永成站在院子里等着,先是恭喜, 叮嘱了几句, 又道:“如今流言蜚语甚多, 你要格外小心。” 他点头谢过了,回到自己的值房,将文书一一厘清。 两个小宦官抬了一个大食盒过来,方维吓了一跳,见里头烧鹅、灌肠、各色羊肉猪肉包子、蒸饼齐备, 又有两大海碗八宝攒汤,热乎乎地冒着白气,转头笑道:“你俩当我是大肚子弥勒佛, 弄这么许多。” 小宦官抬眼望着他, 话音里已有哭腔:“跟了少监一阵子,您对我们实在宽仁, 与别的主子都不同。如今少监高升了, 我们也没什么可送的, 再伺候一顿早饭吧。” 方维内心一酸, 微笑道:“我哪里又是什么主子了,都是奴才, 别这样。你们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的,我本事有限,也没给你们安排什么好去处。”就掏出些碎银子递给他们:“你们也知道,如今宫里忌讳神宫监的人,所以我也没在外头给赏钱,怕人家接也不是,不接也不是。你俩没有妨碍,只管拿去。” 两个人面面相觑,含着眼泪接了。其中一个便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绣香囊来,“这是我们两个从智化寺求的,让住持开过光,专门保平安。方大人若不嫌弃,便戴在身上,辟邪挡煞。” 方维见他们话语真诚,便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挂在腰带上,点头道:“多谢。” 他各样饭食都吃了一点,起身出门。两个小宦官跪下道:“恭送方大人。” 方维见他俩哭得眼泪鼻涕一脸,摇摇头:“我就在不远处,别这么难过。” 一个便拉扯另一个:“是啊,说不定方大人还能回来呢。”说完又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:“大人就算回司礼监,也是要做秉笔的。” 方维笑道:“好好好,你们有心了,借你们的吉言。” 从司礼监到神宫监并不远,路程他是走惯了的,极为熟悉。方维自己走了过去,一路有人道“恭喜”,他也一一回礼。 神宫监监丞带着几十个人列了两队,在大门口等着。见到方维,便齐齐跪下道:“拜见掌印。” 他往人群里扫了一眼,多是熟面孔,摆摆手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 监丞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掌印,今日您来上任,我就将人都叫齐了。有些也是病着,勉强到来。” 方维听见有人小声咳嗽,叹了口气,朗声道:“众位辛苦了。我在神宫监呆了八年,深知这里事事烦苦,处处辛劳,不足为外人道。近日监里出了些变动,我接了掌印的位子,自当正人心而靖浮言。” 众人眼神闪烁,方维见他们有些犹豫,笑道:“前一阵老祖宗主持在外边空地上打了平安醮。我原本在家病的人事不省,忽然就神智清明,陡然好起来了,又有这么大的福分。我算过了,今日正是吉日,我就又请了当日打醮的蓝道长,过来扶鸾请仙,一定保众位安康平顺。” 众人听了,皆是面露喜色,方维指挥着,不一会在神宫监院子里设起了乩坛,上面摆着沙盘乩笔。蓝道长带着两个道童进来,登坛做法。 过路的宫人内监原本避之不及,见有道士在里面,有大胆的就进来看热闹,不一会竟将院子里挤得水泄不通。 方维亲自将灵符点了,又躬身上香,低声问道:“请神明指引,可有邪祟?” 鸾笔急急地在沙盘中摆动,不一会便写了几个字出来。旁边的道童将字抄录在红纸上,众人涌上前去,见是十个大字:旧犬喜我归,低徊入衣裾。 人群哗然道:“果然是那条狗。” 方维双掌合十,问道:“道长,我打听过,此狗去年年底已死于曹府,如之奈何?” 蓝道长伸手拈了拈长髯,笑道:“此物既已不存,用些遗物做法也可。” 监丞拍拍脑袋,连忙捧着装狗毛的帕子过来,小心翼翼地放在案上。两个道童将鸡血淋在桃木剑上,蓝道长便右手持着桃木剑,左手握住三清铃,口念神咒,脚踏禹步,绕着书案转圈。 方维带着神宫监众人齐齐跪在前头,只听蓝道长大喝一声,虚空劈下,血顺着剑尖滴在帕子上,将白色的一团狗毛染的尽湿。 蓝道长在院子里点起一把火来,将狗毛扔进火中,发出一股烧焦的气味。他收了剑,返身笑道:“众位起来吧,这孽畜已被收了,一切无碍。” 方维起身,众人皆是长出了一口气,围观的人群也都叫起好来。方维恭恭敬敬地送道长一行离去,又拱手道:“今日大家见证,邪祟尽去,以后大家百无禁忌。” 第443章 众人纷纷道:“我本来腰背疼痛,忽然轻了些。”“一下子不咳嗽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便抬脚要进曹进忠的值房里去。监丞跟着他,小声道:“这屋子还没收拾,怕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曹公公原是我的上司,对我一向照顾。他虽已仙逝,我心中感念,绝不会冲犯了他。” 他神情自若地走进了值房,自己拈香拜了拜,笑道:“曹大哥,你在天之灵,必能保佑我。” 围观众人见他从容平和,暗暗叹服。有些人本有些忐忑,看到方维毫无惧色,也心道:“他都不怕,我怕什么。” 方维在椅子上坐下来,吩咐监丞和几个佥事:“将这几个月太庙洒扫的记录给我,另外芝麻水、香烛在宫外采买的台账,连同昌平几座皇陵的账目,也都送过来。” 他对神宫监的大小事务,皆是熟极而流,众人不敢有丝毫怠慢,连忙将过往的旧账奉上。 方维见他们肃立在跟前听吩咐,微笑着摆摆手道:“你们各司其职,各安其位,不必守在我眼前。我有什么不明白的,便叫你们。” 众人都退下去了,监丞却迟疑着不走,小声道:“掌印,那仁宗皇帝牌位的事……” 方维温言问道:“你有什么主张?” 监丞支支吾吾地道:“神主牌有裂痕,是……大不敬之罪。依我看,不如照实情禀告,横竖是曹公公在任上的事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倒没有什么,只是曹公公的任上,也是你的任上,圣上若是知道了,会说我们只会将罪名往死人身上推。拔出萝卜带出泥,难保监里面人人都遭发落。” 监丞面如土色,跪下道:“小人不敢,只是……” 方维叹了口气,“我也正在想,看有没有稳妥一些的法子。只是这事关监里几十号人的身家性命,定要谨言慎行。” 他整理了一些旧账,眼看天色已晚,径自出宫回家。郑祥开了门,他问道:“你干娘呢?” 郑祥道:“在药铺里吧。”又拉着他的手:“干爹总算当上掌印了。” 他敲一敲郑祥的脑袋:“这活不是那么好做的,险些累死。” 郑祥叹了口气:“我心里想的是大哥,这下总算能回宫里来了。” 方维一想到陈小菊,心立刻沉下来,咳了一声道:“小菊的事,不许叫你大哥知道。” 郑祥赶忙应了。 正说着,卢玉贞推门进来,一头一脸的汗。 方维上前接着,笑道:“都说不值夜了,怎么又回来得这么晚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,自己活动了一下腰背:“夏天白昼长些,想着多看几个病人,别叫人白跑一趟。” 她打开几个油纸包:“路上买了些,凑合吃吧。等搬了新家就好了。” 方维将郑祥叫到一边,将牌位的事说了一遍,问道:“孩子,你一向聪明敏锐。换了是你,你怎么办?” 郑祥想了想道:“能不能让御用监的工匠用紫檀木再做一个呢,将原来的换掉,神不知鬼不觉。” 方维直摇头:“做这个牌位,要有木工、油工、刻工,哪里瞒得住。御用监用料也是样样记录在案的。” 郑祥笑道:“单个要弄,自然不易。不如就说几个牌位时间久了,朱漆退了色,请旨重新做一批,再用金粉涂一涂,正好借着圣上去昌平的机会,在皇陵前供奉,拿回来正好使用。” 方维听得眼睛亮了,笑道:“好小子,真有你的,瞒天过海学的不错。” 郑祥只微笑不语。方维思来想去,也觉得这样稳妥一些,笑道:“咱们收拾收拾,吃饭了。” 他叫了两声,见卢玉贞还在盆架前弯着腰来回搓洗,连忙问:“手上不对劲吗?沾了脏东西?” 她抬起头来笑道:“不是,今天后院制药的伙计不够了,我上手炒了些马钱子。这东西毒的很,我手上发痒,起了小泡。” 他上前去看,见她手上细细密密地起了一溜水泡,摇头道:“这样毒的东西,如何使得。痒吗?” 她从旁边取了纱布,将手紧紧裹住了:“是药三分毒,比这个毒的药也有呢,连□□都能治病。马钱子虽毒,治痈疽疮毒有奇效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那万一你开方子的时候不小心……” 她就笑道:“大人,你说得对,确实要很小心,不然治病就变成要命了。不过一般用这种药,也是万不得已,非要“以毒攻毒”才行,所谓富贵险中求,搏命一试。” 他听了这话,冷不丁浮上一个念头来,又连忙将它压了下去,笑道:“先吃饭吧,吃完我给你揉揉。” 这天夜里,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总是挥之不去。卢玉贞见他翻来覆去不能成眠,知道他有心事,便拍拍他的背:“大人,是不是有什么不舒服。” 他犹豫了一下,“玉贞,你说以毒攻毒,这话提醒我了。我有件事,可能得冒些风险。” 她勾着他的脖子,窝在他怀里:“大人,我记得你一向最小心谨慎的,怎么忽然间转性了。” 他低头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额头,“只有千日做贼的,没有千日防贼的。我……再也不想被人要挟,我也想搏命一试。” 第444章 她心里一惊,抬头看去,见他眼睛里闪着光,异常坚定,不由得浑身一震。方维道:“玉贞,你信不信我?” 她握紧他的手:“命都是你的,你要就拿去。” 第244章 祔庙 方维在神宫监值房里对了半天账目, 觉得眼睛都酸了。他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,西边的日头快要落下去了,留下一片灿烂的红霞。他停了笔, 走进太庙。 他见里面有两个长随正在添芝麻水, 就等了等,待他们完事才温和地说道:“你们先出去吧,我在里头呆一会。” 他轻轻将门关上。夕阳从三交六椀菱花的隔扇门窗里透进来, 在地上照出一格一格的阴影。阴影缓慢地移动着,空气中漂着点浮尘, 他站在原地, 光影交错着打在他脸上。 他默然地在仁宗皇帝的牌位前跪倒, 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。又起身双手将牌位取了下来,盖上一块红绸布,小心地抱着向外走去。 监丞正站在他值房外,一脸忧虑。见他抱着牌位出门,上前一步, 低声道:“掌印,您这是……” 方维道:“我去面圣。” 监丞犹豫了一下,“掌印, 要不再想想。兹事体大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不用拦着了, 我心意已决。便是有什么事,不怪你们。” 监丞默默地退了一步, 目送他稳步出了门。 方维走到御书房门口, 天已经黑了。王有庆提着灯笼迎上来, 压着声音道:“方公公, 先等一等,圣上招了严阁老在里面议事。” 他点点头, 站在一边。王有庆面色憔悴,眼皮耷拉着,像是哭过。他勉强开口,哑着嗓子:“恭喜您,升了掌印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小菊的事,我没办好。人只要还在,我会再尽力。你在御前伺候,可千万打起精神来,不要出岔子。” 王有庆道:“是我的错。淑嫔娘娘和您肯出手,我已经感激不尽了。” 正说着,钱公公引着严衡出来了。严衡见到他,笑微微地点头示意。 钱公公便作了个手势,方维跪下朗声道:“神宫监掌印太监方维求见。” 两个小宦官开了门,他低着头小步进了殿内。屋里有清雅的檀香味道。皇帝在书案前坐着,手里翻着一本书。 他叩下头去:“臣方维,参见陛下。” 皇帝缓慢地开口道:“什么事非要当面说,奏折里说不清吗?” 他屏住呼吸,抬起头来。皇帝穿着一副万寿道袍,手里翻着那本《女训》,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。 他只觉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了出来,深吸了一口气,说道:“臣有事启奏,须当面回禀陛下。有件神物,臣不知如何处置,还请陛下圣裁。” 皇帝挑起眉毛来:“哦?莫非是什么道家珍宝?” 方维道:“不是。臣在神宫监,发现神宗皇帝的牌位有恙,特来奏禀陛下。” 他伸出手,将红绸布慢慢揭开,露出檀木牌位后面一道极深的裂纹。皇帝脸色立即变了,指着两个身边伺候的宦官:“你们出去。” 门在他背后被轻轻关上。皇帝猛地站起身来,指着方维道:“你……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 方维低声道:“臣此次前来,便是向陛下请罪。臣验看太庙神位,发现此处裂痕。” 皇帝走到他面前,微微低头看着地下的牌位。道袍底部的绣金花纹连绵不断,在他眼前轻轻摇晃。他冷笑了一声:“曹进忠死了,你不愿意替他担这个罪。还是他死了,这些都算在他身上了呢?哪个奴才干的,拖出去打死便是。” 方维道:“臣不敢。臣如今身为神宫监掌印,属下有罪,我亦责无旁贷。” 皇帝笑了笑:“你愿意陪着死?” 方维又吸了一口气,沉着地说道:“臣的命,是陛下所有。陛下要臣死,臣自然叩谢圣恩。只是臣有一不情之请,望陛下成全。” “你讲。” “臣以为,这牌位上的裂痕,恰是上天预兆。” 屋里安静了一刹那,忽然皇帝的声音吼起来:“反了,反了!大胆奴才,你这是什么意思?空口污蔑先祖,妄议我朝国运,你也配?” 方维平静地叩下头去:“臣不敢。请容臣进言,仁宗皇帝的灵位,怕是不能放在太庙里了。仁宗皇帝宽仁孝义,放到祧庙,更合适些。” 皇帝忽然不动了。方维继续说道:“此裂痕并非是摔打磕碰的裂痕,又非一朝一夕所能伪造。臣以为,这是上天昭示,仁宗皇帝的灵位,须迁至他处。” 皇帝默然不语,过了一会,他才俯身拿了那块牌位,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,一边说道:“说下去。” 方维道:“恭穆献皇帝的神主,早已升格为正牌大宗皇帝,自当配享明堂,升祔太庙。如今神主仅在世庙安置,臣以为不妥。” 皇帝双手将神主牌放在桌子上,微笑道:“九庙已备,宜以次奉祧。太庙内供奉太祖、太宗、仁宗、宣宗、英宗、宪宗、孝宗、武宗皇帝,世庙内是皇考恭穆献皇帝,祧庙内为德祖、懿祖、熙祖、仁祖。” 方维道:“陛下圣明。国家大事,在祀与戎。圣上曾当面诫勉过臣,何为孝义。臣愚钝,只知《孝经》有云,“人之行莫大於孝,孝莫大於严父。” 今当严父之义,理当不以功德论,而以亲亲论,全四亲皆具之礼。陛下是天子,恭穆献皇帝为天子之父,配享昊天上帝,名正言顺。何况仁宗皇帝在位不足一年,迁至祧庙,亦无不当之处。” 第445章 他一口气说完了,御书房里一片寂静。皇帝走到书案后面坐了下来,微笑道:“方维,你很聪明。谁教你说这番话的?” 方维抬起头来:“臣是兴献王府的旧人,恭穆献皇帝和太后娘娘对臣有再造之恩,不需要别人教臣。字字句句,皆是臣肺腑之言。” 皇帝从窗户里朝文渊阁的方向瞥了一眼,“很好,只是文臣们……”后半句便停住了。 方维道:“臣还记得当年大礼议,陛下何等英明决断。今恭穆献皇帝称宗祔庙,是天命所归。群臣若有异议,只当是禽鸟之音。” 皇帝点点头,“很好。还有什么要说的?” 方维道:“臣以为,待此事议定,按照之前迁德祖神主于祧庙的规矩,应当将太庙内仁宗皇帝的神主毁去,新制神主牌位于祧庙,并告于太庙。太庙内只序伦理,既无昭穆,亦无世次。” 皇帝猛然击掌道:“好一个“只序伦理”,朕父子全矣。” 他显然大为兴奋,喝了口茶,又问道:“方维,你觉得文臣之中,谁能主理此事?” 方维微微摇头:“臣是内官,居于深宫之中。外朝大臣,臣不敢妄议。” 皇帝用手指敲了敲桌子,两个小宦官开门进来跪倒。“传我的话,叫严衡再过来。还有……陈镇,不不不,陈镇不用叫了,叫黄淮即刻也过来。” 小宦官愣了一下,方维道:“还不快去。” 三更时分,他们才从御书房出来。几个人默默地低头离开,忽然钱公公又从后面叫道:“皇上有赏,赐仙丹。” 他们连忙跪倒,有小宦官将几个装饰精美的檀木盒子捧过来,方维便叩谢了。 严衡拱手道:“黄公公,方公公,我今日在内阁值房歇息,便先走了。”又看着方维笑道:“方公公机智敏锐,不可多得。” 方维道:“严阁老谬赞。” 眼看严衡走远了,方维长出了一口气,摇头道:“实不相瞒,督公,我心中十分后怕。” 黄淮笑微微地说道:“置之死地而后生,你是有本事的,不枉我取中了你。” 他将黄淮送上櫈杌。一群小火者抬着黄淮离去,他抱着檀木盒子,打开一瞧,是一粒丹药。 他苦笑了一下,慢慢往河边住所走,只觉得浑身冷汗终于冒了出来,沁了一身湿。 忽然前方一队灯笼将路照得雪亮。他抬头望去,一群宫女簇拥着一座凤轿走了过来。 他赶紧闪身,恭恭敬敬地跪在路边。凤轿里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,缓慢地挑起帘子。有个轻柔的声音叫道:“停一停。” 他惊愕地抬头看,谢碧桃打扮得粉妆玉琢,正向他望过来。 他知道这是到乾清宫侍寝的轿子,叩头道:“拜见淑嫔娘娘。” 谢碧桃漠然地点头,忽然瞥见他怀里的檀木盒子,手抖了一下,柔声道:“方公公是得了赏赐?” 方维低声道:“是。” 谢碧桃脸上带出一个笑容:“给我瞧瞧。” 方维起身趋前,将盒子递过去了。谢碧桃低头瞥了一眼,又亲手递出来:“方公公慢用。” 方维道:“多谢。” 凤轿前呼后拥地过去了。他走了两步,忽然心中一动,打开盒子,丹药已经不见了。 第245章 置办 窗外响了二更鼓, 郑祥带着金英到了河边的住所。 方维将门开了,有些意外,便招呼她进来坐。 金英脸色有些苍白, 提着一个包袱, 放在桌上:“姜姑姑带着人清理了小菊的东西。她的书本,我交给有庆收着了。这是她平日穿的衣裳,我又给她做了一身新的, 一共也没几件,看您能不能托人给小菊送过去。我听说北镇抚司……” 她没再说下去, 方维明白了, 接过包袱, 又叫郑祥给她倒茶。她摇摇头推拒了,又从怀里掏出几锭金花银:“这是娘娘给您的,说北镇抚司大牢里上下打点,也要用钱。娘娘说,不能让您自己在里头贴着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这倒是不用了。淑嫔娘娘那边虽有月钱, 又有赏赐,可宫里的人情往来也多,平日花费估计剩不了什么。” 金英叹了口气:“的确如此, 娘娘对下人极好, 打赏很大方。这几锭银子,是她专门托我转交的, 方公公, 您收着吧, 可别叫我为难。” 方维见她很坚持, 便收了。金英又小声道:“这包袱里头,还有一包燕窝、一包沉香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 双手去推:“这实在不敢收。” 金英神色哀伤,摇摇头道:“这也是娘娘送的。这些药材,原是她留着给妹子补身体的,没来得及用就……”她停了停,又说道:“娘娘说了,小菊跟我们相识一场,年纪又小,只当她是妹妹。我们私下里议论,没想到小菊瘦瘦小小的,却这样果断勇武,我们年纪虚长几岁,也惭愧得很。她如今在牢里受罪,说不定能有用。” 方维站了起来,一直摆手:“娘娘自己留着用吧。是我去求娘娘帮忙,连累娘娘也跟着受了惊吓。我听说她病了,也没来得及去看。听说蒋太医去看过诊,他医术精湛,必能药到病除。” 第446章 金英忽然眼睛里泛起了泪花:“娘娘这病,是心里郁结发作,请太医也没有用。宫里的规矩,宫女重病了,不许在妃嫔宫里咽气,怕不吉利。娘娘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妹妹拖走了,晚上还要去陪宴席、侍寝,早上回来便吐了血。” 郑祥在旁边默默站着,也听得一脸难过。方维将帕子递给她,“小心,别被人看见了。”他犹豫了一下,又小声道:“因为小菊的事,我不方便去宫里看望。金姑娘,你是娘娘唯一的好友,还拜托你多多开解。宫里人人都有不得已,只能咬着牙往前走,挣得一天算一天。娘娘是有福气的人,圣上也看重,若能生下几位皇子公主,膝下承欢,也能排遣忧愁。” 金英嗯了一下,擦了擦眼泪,又勉强笑道:“听说您最近很得圣上赞赏,被召见了许多回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不过是一些太庙的事情赶着办。” 金英见外头无人,便将声音压得极低:“娘娘托我嘱咐您,圣上赐下来的药,千万不要吃,那药不好。” 方维心里一动,郑重地点头道:“我晓得了。” 金英见他不追问,也勉强笑了一下,郑祥就招呼她喝茶,又打开甜食房的点心盒子。忽然她的手一抖,几滴茶水溅在桌面上。 方维问道:“金姑娘,你没事吧?” 金英慌乱地摇头:“我是这两年得的这个毛病,以前在太后娘娘宫里挨打多了,一下雨胳膊肘就僵硬,不大听使唤。” 方维关切地问道:“可有用过什么药?” “我用热水晚上擦一擦,就没事了,求您别对外头说。” 郑祥笑道:“金英姐姐,你放心,我们什么也没看见。” 正说着,王有庆的声音叫道:“方公公在吗?” 方维答应了一声,郑祥就开了门。 他见了金英,有些意外,笑着打了个招呼,又对着方维道:“圣上口谕,请方公公即刻到御书房议事。” 方维这一阵忙起来,便四五日没有出宫。眼看到了七月十五,正是中元节。过了申时,皇帝驾幸西苑,看道士们做法事。他眼看晚上没有召见,向监丞交代了手头的事务,起身出了宫门。 他先去北镇抚司交接了东西,又乘着马车到了采芝堂。天气炎热,他从后门轻车熟路地进去,看见几个伙计正在后面炮制药材。众人见了他,也熟络地问候一番,又道:“卢大夫晌午出去了,说是有官员家眷得了什么急病。” 他点点头,便在后院小书房里坐了下来,提着笔写了几句《妙法莲华经》。没过一会,卢玉贞从外头急匆匆地大步走了进来,端起他桌上的茶水,一口气喝干了才放下,又用手在脸旁边扇风。 他见她一头的汗水,抽出一把折扇来给她扇了扇,笑道:“我的小东家,什么事那么着急忙慌的。” 她瘫坐在椅子上,摇摇头笑道:“哪里有什么急病。我跟安顺坐着马车到了人家家里,小丫头把我带到内堂,我一看他夫人气色红润,压根不像有病。一搭脉,脉象比我强健多了。我正纳闷,他夫人就吞吞吐吐地跟我说,想调理身子生男胎。我刚客套了几句,他夫人忽然将手上一个极粗的金镯子抹下来给我,又说跟我有缘,要常来常往。” 方维听着怪异,皱眉道:“想生男胎,有算命的神婆,你却不能够。” 她自己倒了点茶,又接着说道:“我哪里敢接,赶紧推了,说诊金一两,不用开药了。她拉着我不放,非让我留下来吃饭。我心里害怕,横下心来,诊金也不敢要,想着安顺还在外头,扯开她就往外跑。她这才说实话,原来她男人是个礼部的什么小官,想让我跟你说一说,办什么庙里的事。” 方维听得心惊胆战,到后来哑然失笑,“居然走你的门路,这人也够想的出。是圣上告太庙的事吧。” “大概是吧,也没听清。” 杨安顺也在外面跟进来,用袖子擦擦汗:“我进了他家,就有人要招待,也说请我吃饭。我想着无事献殷勤,一定有毛病,怕中了圈套。跟卢大夫两个人好容易才脱身回来。” 卢玉贞把气喘匀了:“这些官儿们都是从哪里打听来的,怎么知道咱们是一家子。” 方维把折扇一收,笑道:“你当他们天天琢磨什么呢,也大都是些市井俗物,上司同乡谁家老太爷过寿,谁家娶了房小妾,好找个由头搭线。你要嫁我,这事早就在京城传遍了,又不是什么机要事。” 卢玉贞若有所思地笑道:“照你说的,读书人都是假正经。” 方维笑道:“圣贤书,读跟做是两回事。也有真清高的,太少了。所以程若愚这种人,我额外尊重些。” 他站起身来:“玉贞,反正你本来预备着下午不在铺子里的。恰好我今天有空,咱们把该办的事接着办了。” 他们走在大街上,人流如织,热闹非凡。卢玉贞压低了声音道:“我大概明白了,那家人也说,你如今是皇上跟前的红人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红不红,也就是一阵风的事。” 她笑道:“礼部的官儿都找到我了,估计这阵风正吹在你头上。别的倒是没什么,小菊的事是不是能有转机?” 第447章 方维道:“等过了这阵风头,我再设法。横竖他们最近不敢轻易动她。” 她听了这话,就微笑道:“大人,我忽然觉得你说话变了,言语间有点得意。” 他咳了一声,连忙收敛了神情,“你说得对,我收一收。” 不一会到了俞氏绣坊,俞四娘见他们两个人进来,就亲自将一个精美的盒子捧到柜台上:“刚绣成的,正想送过去给你瞧瞧。” 她将衣服打开抖了抖,是一件大红锦缎圆领袍,两个袖子上用金线走着祥云纹样,胸前绣着龙凤呈祥的花色,龙凤皆神气非常。 她笑微微地在身上比了一下,方维眼睛一亮,比了个大拇指道:“很好看,你本来就美得很,穿上一定动人心魄。”就问俞四娘:“四姐,一共多少钱?” 俞四娘笑道:“换别的地方,一定要你五十两。卢大夫不是外人,收二十两就好了,也就是我侄女的工钱。” 方维就从袖子里摸出银袋来,忽然又向着卢玉贞道:“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够,周围再绣些缠枝莲花、云雀、云霞什么的,更气派些,用金线都绣满,或是……我见过用孔雀金线绣的五彩霞衣,太阳底下一步一个颜色,体面极了。“ 她微笑摇头:“不必了,这样就很好。”又拿起绣花鞋子细细地看。他笑道:“这个得试一试,不然挤了脚不好。” 店面很窄,她寻了个角落里的凳子坐下来,他就蹲下去伺候她脱鞋。 她脸一下子涨的通红,小声道:“大人,我自己来。” 他就放了手,笑眯眯地看着她将鞋子试了一番,皱着眉头道:“有点窄了。” 俞四娘在旁边笑道:“这也是时兴的样式,显得新娘子的脚瘦,外头看只有尖尖的一点,宾客肯定都说好看。” 卢玉贞用手比了一下,有些犹豫。方维微笑道:“四姐,要不鞋子再改一改吧,弄得阔些。” 俞四娘便点头答应了,在纸上仔细画了个样子。方维想了想,又说道:“我还想在你这里做些衣裳。我家里的下人,大概二十个,都要新裁,夏天一套,秋天一套,回头我让人到你铺子里量身就是。”他转向卢玉贞:“等成了亲,你赏人的时候要用的。” 第246章 中元 他们两个走出绣坊, 天已经快黑了,来了一点凉风,将柳树叶子轻轻吹动。卢玉贞笑道:“惟时, 难为你了, 这些事情也想着,我心里就没个盘算。” 他也笑了,“这也不算什么。人的心思总是有限, 你在外头做的这样出色,这些事上不上心有什么要紧。家里人也不多, 我偶尔想一想, 想不到的, 叫老胡他们两口子操心去。” 她有一点忧心:“打理内务的事,我总想着……” “别挂念这个。咱们也不是多精细的人,柴米油盐随它去吧,惦记太多老的也快。我娶妻也不是要娶个管家的,非要执掌中馈, 你不管自然有人管。最好你回了家,就舒舒服服的,什么都不操心才好呢。” 她释然地松了一口气, 小声问道:“那咱们就回家去?” 方维含笑答道:“在外头转一转吧。这个点, 怕是有人在咱们门口守着。” 她吓了一跳:“什么?” 他苦笑道:“你想想,礼部一个小官都知道你的铺子在哪, 咱们家住在哪里更藏不住, 都是想托关节的人。咱家就那么点大, 应付他们不够烦的。新家我已经去过了, 叫老胡只说还没搬进来,帖子一律不收。” 她皱着眉头:“难道这样下去, 连家都回不得了。” 他往街上走了两步,“别怕,我过两天得到昌平去,他们不会找我。圣驾要去拜皇陵,也就五六天工夫,回来就是娶亲。等到了新家,有门房,将人挡一挡。” 她发了怔:“又要走啊。” 他笑道:“都是没办法的事。成亲布置的事情,我已经交托给了人,他们会帮忙准备的,你都不用管,只管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就好。” 她点点头,方维笑道:“咱们两个好久没逛过街市了,在外头走一走吧,我记得你最喜欢热闹了。” 听见一阵锣鼓声,她忽然开心起来,整个人飘飘地将疲累都抛到一边,笑道:“好啊好啊。” 咿咿呀呀的唱戏声透过来,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往戏园子那边凑,见到门外贴着《拜月亭》的大招牌,上头画着一对少年男女,撑着把纸伞,相视而笑。她指着笑道:“这个戏好看,咱们去看吧。” 守门的伙计抱着手,有些不耐烦:“我们请的都是名角儿,座都满了,下回请早。” 她有些失望,就哦了一声退回来。方维掏出些碎银子:“伙计,劳烦想想办法。” 伙计见了银子,犹豫了一下,又推回来:“这位客官,不是我不通融,确实没有座了。” 她赶紧拉扯他的袖子:“咱们走吧,有的逛呢,也不是特别想唱戏。” 路边的铺子都点上了灯笼,照着这条街道。人潮汹涌,街边的铺子都支出了摊子,有卖孩子的小玩意的,有卖花儿粉儿的,也有卖茶果甜食、饼酥点心的,挤挤攘攘地挤了一路。 她只往甜食摊子上凑着,看看一溜五颜六色的吃食,有黄米面枣糕、蒸酥果馅饼儿、扭股儿糖、蒸乳饼,还有菊花饼、白糖万寿糕、玫瑰搽穰卷子、果焙雪花糕,都精致得让人挪不开眼。她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方维笑道:“又不贵,各样买一点就是了。” 第448章 就算一样一两块,林林总总攒起来,也有一大包。方维提着油纸包,好不容易在角落里寻了张桌子坐下来,又叫了两碗肉圆子馄饨。 他把纸包打开给她挑着吃,耳朵里又有断断续续的唱腔,飘渺地浮在半空,一句接着一句。他喝了口汤,忽然笑道:“玉贞,这《拜月亭》我也会唱,我来给你唱两句。” 她又惊又喜,险些要鼓起掌来,方维见四周人声繁杂,无人注意,就清了清嗓子,低低地唱道:“休着个滥名儿将咱来引惹,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。放心放心,我与你宽打周遭,向父亲行说。” 她憋不住笑了起来,小声叫了一个好,“真是厉害,这也唱得好,在哪里学的。” “以前在南方听王府的戏班子唱的。那时候年纪小,也没什么玩的,总盼着主子们过寿,有戏听。” 人汹涌地挤上来,方维见旁边有一家人眼巴巴地望着,妇人还抱着个女孩子,连忙将卢玉贞拉到自己的凳子上,招呼他们坐了。 孩子约莫一岁多,见了桌上油纸包里的点心,就直了眼睛,手不由自主地往里头伸。男人打了她的手一下:“怎么这样馋,没规矩。”又向着他们陪笑:“不好意思,在家娇惯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不妨事,你们都尝尝看。”就拣了块雪花糕,小心地掰开一小块递给孩子:“这块软的,不费牙。” 孩子吃到嘴里,就笑了,伸着手还要。卢玉贞又把另一块递给她。 妇人笑道:“你们是来看放焰口的吧。” 她愣了一下,忽然想起来是中元节,点点头道:“是啊。” 妇人道:“这盂兰盆节,人就是多,半个京城的人都出来了。”又打量他们两个,“看你们这样恩爱,一定是新成亲的小夫妻了。这放焰口布施的馒头,你们一定得抢一个,两个人分着吃了,明年就能生个大胖小子,灵验得很。” 她笑眯眯地看了方维一眼,小声答道:“我们已经有两个儿子了,都十几岁了。这个热闹,就不凑了。” 妇人愕然道:“看不出来,你们年纪轻轻,成亲这样早。”又看着卢玉贞:“真是有福气。” 方维笑了,出去要了个碟子,将点心又拣了几样放上去:“我们先走了,偶遇也是缘分。” 他们起身往街市的尽头走去,那里便是河边,人山人海,簇拥着中间的一块高台。上头是金灿灿的一尊佛像,低垂着眉目,脸上有种无喜无悲、清净平和的笑意。周围点了一层层高大的白色蜡烛,烛火摇摇,映得一片辉煌。佛像前面搭着一座数丈高的馒头山,上头压着累累金箔。钟磬齐鸣,一队僧人披着红色袈裟,在佛像前做着水陆法事。 有朗朗的召请声传来,一句一顿,声音压过了街市上的笑语杂言,“……九重殿阙高居,万里山河独据……呜呼,杜鹃叫落桃花月,血染枝头恨正长……前王后伯之流,一类孤魂……力移金鼎千钧,身作长城万里……霜寒豹帐,徒勤汗马之劳;风息狼烟,空负攀龙之望。呜呼,将军战马今何在,野草闲花满地愁。” 他知道是苏轼的《焰口召请文》,待听清了“将军战马今何在,野草闲花满地愁”,心头忽然一震,望着佛像的慈悲容颜,默然不语。 卢玉贞听到后面,也痴痴地落下泪来。召请罢了,小沙弥便将馒头向周边撒去。地上伏着的善男信女,连同衣衫褴褛的乞丐们,一起上前涌去,你争我抢。抢到的,便立刻塞到口中,大嚼起来。 方维道:“今年的乞丐极多,大概是发了大水的缘故。” 他叹了口气,转头见她眼角有泪,取了帕子给她擦了擦,微笑道:“咱们到那边去吧。” 他们逆着人群走。月亮一出,挂在宝蓝色的天空里,周边的热闹似乎也变得隔膜起来。忽然她看见街边有个老妇,站在角落里在叫卖茉莉花,连忙拉着方维道:“大人,快看,又遇上了,你说巧不巧。” 他一阵惊喜,走上前去,只见一个布袋子里只剩了几捧,笑道:“我们包圆了吧。”就掏出一小块银子给她。 老妇见了这银子,连连摆手道:“我找不开。” 方维递到她手上:“不用找了。” 老妇不能置信,用手掂量了几下,使劲瞧了他一眼,道了声谢,就将银子塞进怀里,飞也似地走了。卢玉贞笑道:“布袋子也没拿。” 她低头将袋子拎起来,手上便是扑鼻的茉莉花香味。他拈了一朵在手上,微笑道:“前头有放河灯的。” 放灯的人很多。她排了队,才买到几盏宝塔灯,挂在手里。沿着台阶走下去,许多人默默地双掌合十,再将河灯轻轻放在水里,眼看着那一点灯光在暗夜里摇晃着渐行渐远。 方维在河边找了个清净的地方,招呼她过来。 天黑了,人去了又来。他握着她的手,取出火折子将一盏盏灯芯点燃。 她取了几朵茉莉花,放在灯底:“我娘也喜欢茉莉花,夏天她会编花串,给自己戴在手上,也给我戴。我爹指着花串对我说,这个花能理气开郁、辟秽安神,所以我记得很清楚。” 她蹲下身将灯放在水里,不知道怎么,那盏灯在她脚底打着转,总不肯离去。她小声道:“爹、娘,你们安心。我当了大夫了,救了许多人,连状元都给我题了字。再过几天,我就嫁人了,他是世上最好的人,我想跟他过一辈子。” 第449章 她用手轻轻一推,那灯就随着水走了,渐渐融入到千万盏灯光里,摇曳闪烁,再也寻不见。 方维取了一盏灯,默念了一番,便放走了。又取了一盏,将茉莉花放进去堆满了,微笑道:“干爹,托梦给我吧,教教我怎么做掌印。”又叹了口气:“我都比你年纪大了,可怎么办呢。” 他们在河边站了很久很久,直到有云彩过来,遮住了月亮,浠沥沥下起小雨来。他赶紧拉着她的手,“快走。” 他们到铺子屋檐下躲了,她拍了拍衣裳:“没有带伞,哪里想得到。” “夏天就是这样,过一阵就好。” 正说着,忽然旁边有人叫了一声“卢大夫,你们怎么在这。” 她回头望去,是杨安顺。他越过人群,挤到他们眼前来,方维笑道:“怎么这样巧。” 杨安顺眼睛红红的,像是哭过,哑着嗓子道:“我……我也来放河灯。” 她了然地点头,又问:“安顺,你吃过没有?”将油纸包递给他:“有些点心,你吃吧。” 他就接过去,道了谢。雨打在河面上,波纹层层漫开来,河灯的光微弱下去,一点点熄灭。方维叹了口气,转头对卢玉贞道:“你的心意,他们都收到了。” 河上又飘来什么黑乎乎的,卢玉贞皱着眉头盯着看,杨安顺摆摆手道:“别看了,是死尸。今年乞丐也多,饿死病死的也格外多。” 忽然一阵冲天火光,远处的水中冒起了极高的火焰,将半个天都照亮了,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声。杨安顺道:“是那些大户人家在烧法船。几千几万两银子做一艘,就这样一把火烧没了。” 第247章 瘟疫 在严衡的主持下, 祧庙一事进展得极为顺利,除了礼部尚书徐陌等寥寥数人表达了异议,很快被压了下去, 朝中一片鸦雀无声。 方维曾担忧过的群臣规谏的场景并没有出现。很快, 皇帝下了圣旨,宣布了此事的最终决断:“御制明堂,既无昭穆, 亦无世次,只序伦理。太祖居中, 左四序成、宣、宪、睿, 右四序仁、英、孝、武。”两日后, 以庙祀更定,告于太庙、世庙并祧庙,将睿总皇帝的神主亲迎至太庙。神宫监掌印方维因勤谨获赐蟒袍,监内众人,各有赏赐不提。 七月十九日, 皇帝銮驾离京谒陵。圣驾从德胜门出城,前往昌平天寿山帝陵。京城万人空巷,百姓争睹这难得一见的排场。仪仗护卫齐备森严, 各色车马卤簿, 侍卫仆役,浩浩荡荡, 拥塞道路。陆耀带着锦衣卫数百名在前方护卫。方维坐着轿子在队伍的后方。在队伍中间, 还有新册封的皇后和妃嫔, 也一并随行。 天刚蒙蒙亮, 大街上行人不多。杨安顺将铺子门打开,又拿着扫帚清扫铺子前的街面。蒋夫人在柜台内低头算账, 一边笑道:“玉贞,我看你就不要出诊了。怕是又弄一次借着看病送礼的事。” 卢玉贞赶紧点点头:“实在吓人,哪里想得到这样的圈套,不出去也好,省得麻烦。” 忽然听见杨安顺的声音叫道:“卢大夫,快来。” 她疾步出门,看见角落里有个蓬头垢面的乞丐,脸色铁青,浑身痉挛着躺在地下,身子底下是恶臭的尿溺,显然是失禁了。过路的行人见了,都惊叫着躲到一边。 杨安顺低头问道:“你……怎么了?” 乞丐并不答话,脸上五官渐渐扭曲起来,呈现一个似笑非笑的面容,神情可怖之极。卢玉贞虽见过些场面,也不由得心里一阵发毛。她强撑着蹲下身去,搭了一下乞丐的脉搏,只觉得四肢冰冷,脉搏细弱得不成样子。 她犹豫了一下,小声对着杨安顺道:“弄些五苓散来。” 杨安顺飞奔回店里去了,她见尿溺之中没有脓血,心里直犯疑,又伸手去诊脉,快要摸不到脉象了。 过了不久,杨安顺捧着一碗汤药过来,她接过去,想喂给乞丐,他牙关咬着,已是咽不进去,只听见喉咙里面咯咯有声,不一会儿,乞丐的头无力地垂下去。 她站起身来,摇了摇头,杨安顺见她意思很明白,也叹了口气,小声道:“我叫王四哥过来抬人吧。” 她想了想,又道:“昨天晚上我从铺子走的时候,看见他还打着竹板有说有唱的,怎么今天就……” 杨安顺定睛看了乞丐一眼,“也是奇怪,看他眼窝都陷下去了。怕是晚上在屋檐下受了风,或是昨天白天中暑了。” 卢玉贞有点疑惑,又赶紧吩咐道:“赶紧将手脚洗了,我怕有病气。夏天热毒重,说不准是什么。” 她进铺子洗了手,又出门望了望角落里躺着的乞丐,心里越发不安,刚想凑过去低头再细看,忽然有个人在门口叫道:“卢姑娘。” 她愕然地抬头看,发现是蒋千户,笑道:“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了。夫人好吗?” 蒋千户皱着眉头道:“想请你去牢里一趟,有些犯人得了病,得看一看。” 她吓了一跳:“是不是陈小菊?” “不是,是几个男犯人,还有……李义也在里面。” 卢玉贞背着针包,提着药箱,跟着蒋千户快步走进牢里,这里原本就是漫着恶臭味,眼下更是刺鼻。蒋千户道:“昨天已经抬出去两个了。还有几个看着也快不行了。” 第450章 她问道:“怎么昨天没有找我。” 蒋千户掏出钥匙开门:“这病也稀奇。原本牢里有瘴气,死个几号人,也平常的很。只是昨天早上人还好好的,能吃能喝,下午上吐下泻,晚上就没了。” 她走进牢房。李义躺在草堆上,白沫沿着嘴边直流下来,顺着脖子流了一地。腿上水淋淋黏糊糊的。 蒋千户捂着鼻子道:“实在恶心的很。”迅速退出去了。 她顾不得许多,伸手去搭李义的脉搏,触手冰凉。她心里沉下去,又解开李义的裤带,将他的裤子退了下来,揭开纱布验看。腿部的伤口处本来是血洞,被她填了药粉,已经生出了新肉。 借着光,她看见李义的眼窝也陷进去了,和清晨见到的乞丐有些相似,心里忽然起了一股寒气。 李义蹭动了一下,叫道:“水……给我。” 她见角落里有个极脏的水碗,就端过来递给他。他颤抖着端起来,一口气喝光了,忽然又趴在稻草上剧烈呕吐起来。 他吐得翻江倒海一般,卢玉贞在脑海里急速地过了一遍,只是不得要领,从针包里拿了一粒藿香正气丸出来递给他:“吃些药。” 李义勉强睁开眼睛,过了一阵,才像是看清楚了她,干裂的嘴唇张了张,声音哑的不成样子:“姐姐。你来了。” 她嗯了一声,问道:“你……你吃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有?” 他无力地摇摇头,“没有。都是牢里的饭食。” 他将药吃了下去,又想说话,只是说得一字一顿,出气多进气少。她摆手道:“先不要说了。” 她取了一根很长的三棱针,点起火来烧得通红,从背后脾俞、胃俞两处穴位用了热针。只听他肚子里一阵叽里咕噜乱响,李义睁大了眼睛,胡乱摇头道:“你……离得远些。” 又是一阵极其猛烈的呕吐。她往后退了几步,才没有溅到她身上。待他略微平静了,她问道:“你吐了多久了?” 没有回答。忽然她瞧见他整个人痉挛起来,脸色也发青了,惊叫了一句:“你……” 他摆了一下手,整个人弓着背,再也说不出话来,嘴里上牙敲着下牙,只是哒哒乱响。 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,手往她面前伸着,手指一直在发抖。她吓坏了,手脚发麻,竟像是钉在地上一样,一动不动。 她看见他周身一团死气环绕,心里已经知道没有救了,忽然瞥见他眼里有点恳求的神情,脑中的念头百转千回,终于鼓起勇气,上前弯下腰,在他耳边大声说道:“你夫人生了,是个儿子。你有儿子了。” 他想必是听清楚了,长出了一口气,浑身便瘫软了,两眼直翻上去,再也说不出话。卢玉贞忍着害怕,又去摸他的脉搏,已经微弱之极。 他嘴唇在颤抖,卢玉贞叫道:“你想说什么,我带给她听。” 他哆哆嗦嗦地说:“我……对不住她,也……对不住你,都……”说到后面,已是气若游丝。 卢玉贞听了这话,浑身都僵硬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他很快地断了气。油灯的光照着一地的污秽,中间躺着一个人。那人面部扭曲着,两眼睁得很大,死的很突然,很年轻。 卢玉贞呆呆地站了一会,过去蹲下身,撩开他的衣裳。他的肚子深深地陷下去了,四肢冰凉僵硬。 她定了定神,提着灯笼出去。蒋千户站在稍远的地方,询问的眼神看着她。她摇头道:“人已经没了。” 蒋千户并不意外:“知道了,那边两个人也没了。我叫人告诉他浑家,让她过来领。” 她摆手:“怕是有疫病,最好拉到没人的地方烧了。这病十分凶险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。” 蒋千户吓了一跳:“你也不知道?” 卢玉贞比划着说道:“这边的狱卒,将衣裳用开水烫过,再做打算。点上火盆,用醋熏一熏屋里。饮食务必洁净。陈姑娘那边,还拜托……” 蒋千户道:“我知道了,我们吃什么,就给她吃什么。只是这病……牢里还有一百多号人呢。” 她叹了口气:“我没见过这病,开不出药方,只能再想想办法。这几日给他们的饮食,也是要热的,怕有凉气。” 她慢慢地沿着地藏胡同走回家里去,步子沉重得像是抬不起来。她忽然想起来许多景象,当年李义的父母对她不算好,可也不算太糟糕,并没有打骂。她也庆幸了许久。她在院子里扫地的时候,李义也曾偷偷塞给她野果子吃…… 她从往事中将自己拔了出来,抬起手开门。进了屋,她烧了一大锅热水,仔仔细细洗了澡,自己换了衣服,将旧衣服连同鞋子一起堆在院子里,用火折子引了火烧了。 火苗在院子里上下跳跃,衣服颤抖着变了灰烬。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。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,那京城里的人……要大祸临头了,而他们此刻还一无所知。 第248章 会议 轿子在采芝堂门口停了下来。蒋夫人和卢玉贞站在门前, 连忙走上前去,杨安顺掀起轿帘,伺候一位须发皆白的太医下轿。 第451章 蒋夫人连忙上前行礼:“伯父楼上坐。”又对着卢玉贞道:“这位刘太医是太医院院判, 兼管惠民药局。” 卢玉贞小心地福了一福。刘院判打量了她两眼, 皮笑肉不笑地说道:“早就听说京城有位女大夫很有些名气,百闻不如一见。” 卢玉贞躬身道:“不敢不敢。” 刘院判嗯了一声,便抬脚上楼了。杨安顺又跟上去, 吩咐伙计:“赶紧烧水倒茶,拿咱们最好的茶叶来。” 会客的厅堂内坐了不少人, 皆是窃窃私语。蒋济安坐在一边, 拿着一把折扇在摇着。他往窗外张望了一眼, 想说什么,又闭了嘴。 蒋夫人陪着院判上楼,请他们坐在上首,让卢玉贞在下首陪坐,自己坐在一边。杨安顺便将茶水端上来, 恭恭敬敬地奉茶。 刘院判喝了一口茶,扫视了一圈,众人便不出声, 一时屋里安静得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。 他咳了一声, 目光越过卢玉贞,落在蒋夫人身上, 淡淡地说道:“侄儿媳妇, 今日你弄的阵仗可是不小。” 蒋夫人将脊背挺直了, 陪笑道:“实在是伯父和众位同行赏脸。我们采芝堂只是一间小铺子, 素日惨淡经营。今日能将回春堂、余庆堂各位请过来,真是蓬荜生辉。” 蒋济安笑道:“嫂嫂, 你也未免太过自谦了。你们要是惨淡经营,我们早该喝西北风去了。” 蒋夫人微笑道:“叔叔讲话真是客气。” 余庆堂的梁掌柜原是采芝堂的人,就笑着打圆场:“大家都是同道,采芝堂大掌柜叫我们来,定有主张,不妨先听一听。” 蒋夫人道:“这事还要请我们卢大夫来说。” 卢玉贞取了一本医案出来,慢慢说道:“前日,有乞丐在街上发病,一夜之间身亡。后来北镇抚司监狱内,也有十数名犯人发病,病人皆已去世。病证都是四肢冰冷、呕恶不止、上吐下泻。此病发作极快,从有症状到去世,长则两天,短则半天。我心里担忧,觉得像伤寒,又比伤寒凶险,所以请各位同仁一起帮忙。” 众人一阵小声议论,余庆堂的大夫想了想,便道:“乞丐与犯人,都是身处污秽之地。沾了什么毒物,也不稀奇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也忧心他们饮食不洁,所以染了病。只是我查看过,监狱内的犯人,冬夏吃的都是白粥萝卜,没有什么特别。” 那人伸手将卢玉贞的医案拿了,翻着仔细看,笑道:“这医案倒是很像样,记得很周全。病人上吐下泻,大概是外感寒邪。” 蒋济安摇头道:“不过死了几个乞丐犯人,有什么大惊小怪。监狱里藏污纳垢,又有蚊蝇,夏天抬出去的犯人,数百号都有。” 杨安顺听了这话,眉头直皱起来。蒋夫人扯着他的袖子拽了一下,他就忍住了。 蒋济安又道:“嫂嫂,咱们都是经营药铺。花钱来看病的,便算是病人,什么乞儿,想必是不能算数,又何必为了他们劳师动众。劳动我们也就算了,刘院判这几日代理主持太医院事务,也是日理万机,为了这微末小事,倒让他老人家忧心。” 杨安顺终于忍不住,把声音压着说道:“蒋三爷的意思,是贵人有贵命,贱人有贱命,死不足惜是吧。” 蒋济安啪的一声将折扇收了起来,冷笑道:“原来这位二掌柜是开善堂的。那何故病人花一两银子,就能请你们大夫上门,拿不出这个钱,只能在药铺排队。你自己心里没有三六九等,定这个规矩作甚么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三爷这话说得不妥。病人有富贵贫贱之分,大夫却得一视同仁。今日患病的是乞丐犯人,明日说不定就到贩夫走卒、平头百姓。我琢磨了两天,这病如此可怖,不能寻常应对。” 回春堂的张掌柜笑道:“就是应对,也要有个方略。不知道卢大夫想要我们做什么。” 卢玉贞认真地说道:“此地乞丐的头目跟我说,十几日来皆有人发作,已经死了几百人。无问大小,病状相似,怕是疫病。我心里想着,采芝堂一家毕竟有限,回春堂和余庆堂都是老字号,能不能拜托众位同仁,留神观察下有症状的病人,是否明显变多。另外各铺子里的大夫,能不能帮手看一下,什么方子合适。” 梁掌柜笑道:“这也不难,我们每家店里都有四五个大夫,开方也有留存。” 蒋济安不置可否地笑了笑。卢玉贞又对着刘院判道:“院判大人,京城里的乞丐,粗粗算下来已经不下四五千人,身上带病的不知道有多少。这些人到处走动,若是身上带了疠气,沾染了旁人,就不好了。” 刘院判点点头,问道:“你有什么主意?” 卢玉贞道:“先前我在昌平,洪水过后有中毒的病人,也有患了脚病的工匠。当时将他们安置在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内,诊病用药方便,免得求医不及时,误了病情。城里的乞丐,我想要不要找个空旷的地方,收容起来,供给饭食。另派些人手,将尸体焚烧掩埋,不要扔到河里。” 刘院判沉吟了半晌,说道:“这话有理。民疾疫者,舍空邸第,为置医药,也很妥当。只是我如今只是暂时代理太医院职务几天,许多事不方便,况且这要出动户部、顺天府的人,不是我一个太医能做的。等个三五日,蒋院使就回来了,届时你们向他禀明,办起来容易得多。你们是他的儿子媳妇,这又是治病救人的事,自然无有不可。” 第452章 卢玉贞跟蒋夫人面面相觑,她有些着急,又恳求道:“院判大人,乞丐头目跟我们说,这几日的病人,日日翻倍,三五日虽不算长,怕是疫病传起来……” 刘院判摆手道:“如今尚未清楚是不是疫病,弄这些怕是操之过急了。说不定只是一阵瘴气。上吐下泻,怕是中了热毒,用芍药汤或是白头翁汤,都有疗效。” 卢玉贞比划着道:“大人,我以前开过这两服药,也和医书上比对过,芍药汤或是白头翁汤,是主治湿热痢疾的。凡是湿热症,多有大便脓血,浑身高热。死去的数名犯人我查验过,四肢皆是冰凉,怕是……” 蒋夫人看刘院判脸色沉下来,连忙扯了一下她的袖子,又陪笑道:“院判大人介绍的两位汤剂,我们认真记下了。回头熬一些,一定药到病除。” 卢玉贞还想说话,刘院判叹了口气道:“多年前,京城也有一场疫病,疠气四散,死者一万余人。当日便是蒋院使带着我们几个,用了医圣在《伤寒论》里的方子,挽狂澜于既倒。白头翁汤凉血止痢,君臣佐使,有奇效。你们见得还少,不必过于担忧,对着症状,仔细调一调药材用量。到底是年轻,太过着急,总想着一时二刻能见效,这怎么成。《伤寒论》博大精深,你们且没有学到精髓呢。” 卢玉贞只得点头道:“您说的是。” 刘院判喝了口茶,笑道:“我们老了,也就这点经历能拿出来说的。听说你是我大侄子的徒弟?那你还得叫我师爷爷。今日看在你们小辈一片诚心的份上,我叫惠民药局出个告示,叫民众清洁屋宇,注意饮食。” 等把客人们客客气气地送走了,采芝堂几个人又回到二楼的会客室。杨安顺收拾着茶碗,苦笑道:“可惜咱们的茶叶了。” 蒋夫人抱着胳膊直摇头。杨安顺脸色苍白,“这些人……” 卢玉贞咬着嘴唇想了想道:“他们也有难处吧。咱们几个再想法子。” 蒋夫人道:“怕是采芝堂这十个人,担不起这么大的事。咱们就是一间小铺子,人力物力有限。医道根本是对症下药,如今咱们连这是这么病都弄不清,只能先试试刘院判说的两个方子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芍药汤或是白头翁汤,治痢疾的确起效,可以弄一些,给门口的乞丐试试。” 蒋夫人连忙道:“不行,你们不知道里面的难处。不出手还好,若是开了药,哪怕没收钱,人还是死了,那便是咱们药死的,不怕一群人上来就把咱们铺子给砸了。” 卢玉贞和杨安顺面面相觑,也觉得这话很有道理。 蒋夫人见她愁眉不展,安慰道:“玉贞,先别想这些糟心的事。说不定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凶险,季节一过,也就好了。你过几天就成亲了,里头外头也该准备起来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不做点什么,实在内心不安。这几日我再多瞧瞧医书病案。可惜师父也去昌平了,一时没有人可问。等他们一起回来,方大人再各处说一说,事情就好办了。至于成亲的东西,方大人走的时候,说是请了人过来收拾。” 蒋夫人道:“那些人只管贴喜字,抬箱笼,凑热闹罢了。我买了些陈设花草,好生给你布置一下,到底是咱们的大喜事。” 她拍拍脑袋:“我忘了,店里的红包还没发呢。” 蒋夫人就问杨安顺:“准备好了吗?把人都叫来吧。” 人到齐了,杨安顺把一个黄杨木托盘呈到桌面上,装着大大小小十几个包装精美的红封。 她先拈了一个,递给杨安顺:“安顺,这些日子你前前后后操持着,很是辛苦。” 杨安顺凝望着她,见她嘴角弯弯,一脸全是满足的喜悦,释然地笑道:“祝东家……” 她摇头:“不是说了,别叫东家。” 他点点头,笑道,“祝卢大夫和方大哥举案齐眉,白头偕老。” 第249章 宫变 日落时分的天空, 起了一大片火烧云,红彤彤的煞是好看。方维站在巩华城行宫的南门瓮城上,极目向远处望去, 京城的巍峨城楼依稀可见。 陆耀在他身旁站着, 微笑道:“这么迫不及待了?明天就能回去了,百官在西直门外接驾。” 方维转头看着他,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:“今天就是二十五, 定的是二十八。大后天只行礼,便不请酒了, 二十九那天请你们过府吃饭。我府上的厨子还是不错的, 到时候一定来啊。” 陆耀抱着手笑道:“恭喜恭喜, 总算喝上这杯喜酒了,也真是不容易。我是玉贞的上司,也算是半个娘家人了。我原想给她做个场面,东西都置办下了,要悄摸地抬去府上, 没意思的很。” 方维也笑了:“我都三十了,真是老树开花。内官娶亲,虽说这些年也见得多了, 到底人家也免不了说三道四。所以我想着事事从简, 玉贞也是这个意思。” 陆耀不置可否,又道:“你如今是有名号的掌印了, 管那些闲言碎语作甚么。”说到这里, 他忽然左右看了看, 压低了声音道:“说起来我一直也有怀疑, 有关那姓曹的,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局?” 方维吓了一跳, 连忙摆手道:“我的天,陆指挥你可把我看得高了。当天的几个人你不是都审过。” 第453章 “我见你对那姓陈的女犯,多有回护。玉贞也几次到牢里上药,所以起了点疑心,没有就没有吧,我只觉得蹊跷得很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当日去肃宁出了趟公差,在当地结识了她爹,帮了我几个忙。所以我有心照看她。她的表哥,名叫王有庆,是御前伺候茶水的。” 陆耀嗯了一声,笑道:“姓曹的死的好,他倒是给你腾了位置。看你这趟差事办得多么风光,在圣上面前大大的露脸。” 方维道:“不过是我手底下的人勤快些。神宫监是个万年清水衙门,好不容易得了赏赐,大伙儿感恩戴德,都想着不能让人小瞧了。” 陆耀笑道:“不必过谦,还是你有将冷灶烧成热灶的本事。” 正说着,一个百户上来跪下回禀道:“乾清宫的钱公公来了。” 两个人赶紧下了石阶,钱公公带着两个内官在城墙下等着,见到他们就客气地拱手,又道:“圣上有赏。” 方维和陆耀跪下去谢恩,内官将紫檀木漆盘端上来,里头是五十两金花银。钱公公笑道:“眼看就是用膳的时候了,两位劳苦功高,不妨先去用过晚饭。” 陆耀笑道:“钱公公辛苦了。” 钱公公道:“我们辛苦什么,都是一路跟着走的事。” 几个人客气着,便往行宫里走。穿过高高的牌坊,便是高大巍峨的正殿,东西配殿是皇帝、皇后的寝宫。后面有数十间宫室,是嫔妃、宫人、宦官们的住所。 天黑了,内官便点起两盏琉璃灯来。借着灯光,他们忽然远远瞧见墙根下躬身跪着个女人,鬓发散乱,钱公公便回头问道: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后面有个内官小声回道:“这是一个女官,早上失手将朱漆盘子打翻了,把圣上的拂尘掉在地下。圣上发了极大的火,原本是要拖出去打死的,后来蓝道长打圆场说刚在天寿山打了醮,圣上才改口说让打手板,在这里跪着。” 那个女官像是跪得麻了,晃了两下便直直地倒在地上,人事不省。方维走近了,见正是金英,心里一沉。钱公公摆手道:“罢了。虽然犯了死罪,好歹是一条人命,上天有好生之德,把人抬回去吧。我回头跟姜姑姑说一说,让她别在御前伺候了。” 见两个内官去叫人了,钱公公叹了口气,压低了声音:“这圣上跟前的差事,也不是好做的。方公公,那时候你不让儿子过来,也有道理。” 方维道:“是我儿子没福气。他如今跟着内书堂齐公公学规矩呢,等学好了,再往乾清宫送不迟。” 钱公公笑了:“论说话,方公公真是一等一的行家。我先去伺候圣上用晚膳了,先行告辞。” 方维跟他告别,又叫陆耀一起吃饭。他们一块到了住所,就有小火者端上晚饭来。方维笑道:“宫里规矩,内官不让饮酒。饭菜也简慢些,千万不要怪罪。” 陆耀大剌剌地坐下来:“要吃的,明天到城里,什么没有。今天填饱肚子就行了。” 他吃了两口,又问:“李义的事,你打算怎么办?” 方维淡淡地答道:“交刑部大牢,他们审结就是。” 陆耀笑道:“嘴上说的要打要杀呢,怎么忽然起了慈悲心肠了。” 方维道:“算了。我那天瞧着他那个可怜样子,忽然觉得他要是死了,玉贞未必高兴。我们要成亲,得饶人处且饶人吧。” 他们两个一边吃着一边聊些有的没的,不一会就听见二更鼓响。陆耀站起来伸了个懒腰,笑道:“我自己回房了,明日大清早起身,又折腾一天。 方维就笑微微地送他出去,又叫小火者拿了盏灯递给他:“这是行宫,你路不熟。” 刚走到门口,忽然门被撞开了,王有庆扑了进来,叫道:“方大人。” 方维吓了一跳,用手将他扶住,问道:“怎么了?” 王有庆上气不接下气,显然是跑过来的,结结巴巴地往外指着:“淑嫔……淑嫔娘娘宫里着火了。” 方维脑中如同打了个雷,他喝道:“什么?” 王有庆道:“圣上……也在里头……” 陆耀上前一把揪着他胸前的衣服:“快领我们去。” 王有庆也不多说,转身疾步出门,在石板路上飞奔。陆耀和方维两个人紧紧跟在后面。 离得近了些,他们看到了刺眼的火光,从淑嫔的屋里直透出来。屋宇的一角已经被火包围,火舌肆虐地吞噬着廊柱门窗,浓烟直向外滚,王有庆犹豫了一下,便用身体去撞门。 门没有开,他叫道:“里头锁住了。”一阵黑烟窜上来,他退了两步,弓着身子咳嗽起来。 火势越发凶猛了,火苗窜起数丈高,映得半边天都是通红的。外面跟着来了一些中官,见了这个情形,都吓得呆住了,纷纷转身向外逃去。 火中传来一阵木头断裂的响声,劈里啪啦地叫人心惊。王有庆挣扎着站了起来,又抱着头,向门口拼命撞去。撞了两下,只听见里面的锁链哗哗作响。陆耀将腰刀一把抽出,从门缝里手起刀落,将铁链砍为两截。王有庆便倒在地下。陆耀和方维两个人同时冲进屋里。 第454章 屋里的热浪扑在他们身上,方维的喉头像是被堵住了,眼睛也睁不开,他用帕子捂着口鼻,强忍着向前迈了一步,忽然看见在床那边有影影绰绰的人影,就勉强叫道:“快……” 眼前的情形让他一下子呆住了。身着寝衣的皇帝直直地躺在床上,谢碧桃也穿着寝衣,跪着压在他身上,扼住他的喉咙,金英用绳子打了个结,正在死命地用力勒紧。 方维浑身的血一下子冰凉了。金英听见了门口的动静,转脸看见他,浑身一抖,忽然从头上抽出簪子来,向皇帝的胸口使劲扎去。 她扎了一下,还要再扎,一阵寒光闪过,金英就直直地倒了下去,扑在地上。谢碧桃惊叫了一声,跳下床去扶着金英。陆耀不理会她们,低头看去,皇帝已是昏迷不醒。他叫道:“快救圣上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见王有庆也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站着,叫道:“快去找皇后娘娘!” 王有庆像是傻了,一动不动,眼睛也发直。方维向外推了他一把,他转身回头,飞一样地跑出去了。 陆耀叫道:“快帮我。” 他弯下腰去,方维从皇帝腋下拖着,将人放在他背上,他的衣襟上已经着了火,方维道:“小心。” 陆耀背着皇帝,从火中冲了出去。方维浑身发起抖来,火在他周围胡乱地游走着,谢碧桃跪在地上,将金英搂在怀里。金英睁着眼睛,嘴微微张着,血从嘴角流下来。 他颤抖着问道:“你们……为什么……” 谢碧桃抬脸看着他,决绝地冷笑道:“难道他不该死吗?” 书架忽然爆燃起来,火焰冲上半天高,柱子上热浪翻腾,像一串火龙在疯狂舞动。她的眼里闪着灼热的火光,脸颊通红,“我不要命地伺候他,才给了我一粒丹药,我以为那是治百病的神药,我妹妹她才十一岁啊,他还要害死多少人!” 方维喝道:“这是要诛九族的,你知不知道?” 她忽然笑起来:“实在是太好了,太好了。我自己去杀,也没那么干净。” 方维退了一步,弯下腰去拉着她的手道:“走,快走。出去再说。” 谢碧桃摇摇头,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,微笑道:“我不走了。我没想过要活。方大人,你走。”她爬起来,用力向外头推他:“大人,你走吧。不关你的事。” 忽然传来当当的声响,有人叫道:“大殿着火了,兵营也着火了,快救火!” 他内心大震,问道:“你们……有内应?” 谢碧桃愕然地摇头:“不是我,不是我。” 方维扯着她的胳膊:“谢姑娘,快走,不走来不及了。” 金英忽然在地下挣扎了一下,也摆手叫道:“碧桃,你走。” 方维将金英扶起来,郑重地说道:“你们两个听好了,要走一块走,这是最好的时机。他们要取水救火,一定会开南门,你们出去一路喊救火,外头乱了,半夜没人查,混出瓮城去,剩下的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。” 谢碧桃定定地看着他:“你怎么办?万一……” 方维向外望了望,四角的柱子已经摇摇欲坠,整个世界都是通红火热的,飞着火花和黑烟。他摇头道:“我不能走。我是个阉人,一辈子都得困死在这里,干不了别的。若是我有不测,你们出去了,找机会告诉采芝堂的卢大夫,我这辈子最好的事,就是遇见了她。”他顿了顿,又补一句:“告诉她,姓杨的厚道稳重,可以托付终身。” 门外忽然传来郑祥稚嫩的声音,焦急地叫着:“干爹,干爹你在里头吗?” 他叫了一声“孩子,我在。”就用帕子捂住口鼻。火从他的衣服下摆往上烧着,连同头发也燎着了。只走了两步,尖锐的刺痛传遍了全身,他分不清哪里着了火,跨出门去,就倒在地下滚了一滚。 眼前泛起来一片黑影,他失去了知觉。 第250章 探究 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他脑子里劈了进来, 像要把他整个人撕裂成两半。他勉强睁开眼睛,郑祥的脸在他眼前,一脸鼻涕眼泪:“干爹……” 眼前的景象是模糊的, 他张开嘴, 喉头颤抖着,却说不出话,肺里翻上来一股火辣辣的热气。他低着头猛烈地咳嗽, 不由自主地呕了一阵,吐出一堆黑色烟尘粉末, 才缓过来了一点。 “这……是哪儿?” 郑祥握着他的手, 抖了一会, 才说道:“这是墙根底下,里面太乱了,我怕他们把您踩到了,拖着您找了个没人的角落。” 他嗯了一声,慢慢倚着墙壁坐起来, 一阵凉风吹过,他眼神清明了一点,抬头望去, 行宫内到处是弥散的烟雾、跳跃的火苗。 周身尖锐地疼起来, 像利刃在割出一道一道,他低头看自己的曳撒, 已经被烧得残缺不全。 他伸出手去摸着郑祥的脸, 勉强笑道:“好孩子, 别哭, 我没事。” 郑祥哭着点头,又扯着他的袖子:“咱们回去, 还好临走的时候,干娘给了我一些药,我都带着的。赶紧上药,多疼啊。” 他脑中一片空白,本能地点点头,站起来走了两步,耳边一阵喧嚣,有当当的敲锣声,有宫人内官的哭号声,纷乱的脚步声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小声问道:“圣上在哪里?” 第455章 “不知道,大殿那边也着火了。” 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传过来,他打了个冷战,叫道:“不好。”就低头吩咐道:“孩子,你先回住所躲着。” 郑祥见他转身要走,一下子着了急,扯着他道:“干爹,别管他们了,咱们爷儿俩保命要紧。” 他叹口气,拍拍他的手:“孩子,这也是身家性命的事,听我的。” 他走一步晃三步,看着殿里的灯光,好不容易辨识清楚了东西南北,沿着大队人马飞奔的方向,走到了行宫后身。 这里原是宫人们的临时住所,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嫔妃宫人们挤得水泄不通。他忍着疼,从人群里拼了命才挤进去,陆耀和钱公公站在门口,见他来了,就略一点头。 方维走到陆耀身边,提着气说道:“将人都弄走。” 陆耀指挥着几个穿铠甲的锦衣卫挡在门前,自己抽出腰刀叫道:“闲杂人等,一律退后。” 妃嫔们听了这话,慌慌地凑在一起,她们许多人都只披了件华丽的外袍,头上简单地挽着髻子。陆耀的声音冰冷地传出来,她们往后退了几步,小声抽泣着说道:“我们惦念圣上,让我们进去瞧瞧。” 方维见王贵妃站在最前头,俨然是众妃嫔的首领,只得勉强堆上笑容,温言道:“贵妃娘娘,这里人来人往,怕冲犯了您和各位主子娘娘,还请在旁边宫室里少坐片刻。” 王贵妃冷眼看着他,沉着脸一言不发。方维道:“皇后娘娘在里面。这里本是宫人的住所,十分窄小,太医们诊治取药,又要煎药,只怕不方便。主子娘娘们对圣上忠心赤诚,天日可鉴。您的问候,我会带到的。” 王贵妃见他话虽说得柔软,意思却硬,又见锦衣卫手扶在刀上,一丝让步的迹象也无,只得勉强点头,道声辛苦。方维在人群里看见了神宫监的监丞,招手叫他过来,笑道:“将各位主子娘娘带到偏殿,伺候好了,可不能怠慢。” 他看着眼前人少了些,便将声音压得极低,问陆耀:“里面怎么样了?” 陆耀铁青着脸,只是摇头,又道:“派人去叫太医院的人了,一会就到。陈公公和黄公公都在里头。” 忽然王有庆走了出来,拱手道:“皇后娘娘传话,叫陆大人和方公公都进去。” 他们进来叩头。方皇后在椅子上坐着,穿着尚算整齐。陈镇和黄淮站在下首侍立。她神色凝重,又问陆耀:“太医院的人为何还不到?” 陆耀道:“太医院的住所在东南角,往这边走,必会穿过大殿。那边火势厉害,怕是有阻隔。我已经派了人过去接应。” 方皇后看看他,眉头紧锁,又问:“眼下圣上昏迷未醒,哪位太医医术高明,堪当大任?” 陆耀道:“臣以性命保荐一位太医。太医院蒋济仁大夫用药高明,有起死回生之功。” 方皇后道:“蒋济仁?没有听说过。” 方维便道:“他是蒋院使的儿子,仁心仁术,有回春之术。上次李阁老在内阁昏仆在地,也是他一手救醒的。” 方皇后便点了点头,又转向陈镇和黄淮:“两位公公的意思呢?” 陈镇忽然上前跪下道:“皇后娘娘,这位蒋大夫毕竟年轻,才二十几岁,又是得了父亲庇佑才进的太医院。臣素日听人议论,说这位大夫用药剑走偏锋,不是平和中正的路子。如今圣上昏厥未醒,兹事体大,用药不可有半点差错。臣以为,蒋院使沉稳老练,用药稳重,堪当大任。” 方维听了,心里忽然一动,便不说话。陆耀还想说两句,忽然有人回禀:“太医院四位太医到了。” 蒋院使领着三个人进来叩头。方皇后摆摆手道:“起来吧,不必多说,你们先去诊脉看看。” 蒋院使带着人走到床前,见皇帝脸色青黑,两眼上翻,不能转动。胸前的寝衣上,已经洇出了一大片血迹。脖子中间是一道紫黑色的淤痕,又有暗红色的手指印,极为明显。他吃了一惊,伸手去搭脉,细微得几乎找不到。 他内心惊骇无以复杂,连忙跪下道:“臣……” 皇后道:“怎样?” 蒋院使心中惊涛骇浪一般,只能咬牙道:“臣尽心竭力。” 他招手叫了王有庆过来,让他帮手将皇帝的寝衣慢慢除下,见胸前有一处较深的刺伤,血肉翻出。他又叫三个太医都诊过了脉,两个人微微摇头,蒋济仁却咬着嘴唇不言语。 方皇后见他们沉吟不答,心中一片阴云翻涌上来,拍案大怒:“太医院好啊,太好了,素日昧于调护,临事遂至仓皇,圣上若是不虞,蒋院使,还有你们……你们都不要想着活着出去,一起陪葬便是。” 方维听得心里打了个突,蒋院使带着三个太医齐齐跪下,叩头不停,只将额头都磕出血来,又道:“老臣有罪。” 当下室内寂静无声,众人眼观鼻,鼻观心,都不敢言语。忽然蒋济仁开口道:“皇后娘娘,臣……” 他刚一开口,蒋院使立刻回头,将他打断了:“皇后娘娘,老臣有治病良方,恳请一试。” 皇后皱着眉头道:“一试?圣上千金贵体,是给你试的吗?” 第456章 蒋院使趋前一步,沉声道:“上天庇佑,胸前伤口仅损伤了皮肉,未伤脏腑。只是圣上厥阴风痰闭阻,实难下药。臣也只能拼死一搏,尽忠竭力。” 陈镇道:“皇后娘娘,蒋院使此言极是。圣上的病情,耽误不得,还请娘娘决断。” 方皇后将众人扫视了一遍,只得点头道:“说的是,蒋院使用药吧。” 方维突然上前跪了下去,朗声道:“皇后娘娘,此地本是宫人居所,十分狭窄,我们都在此处站着,只怕施展不开。” 皇后道:“你说的有理。” 方维道:“臣自请在门口守着,将一应闲杂人等挡在门外,好让蒋院使专心施治。” 黄淮见了这情景,也回过味来,跪下道:“臣也告退。臣在此处,并无用处,怕妨碍了太医做事。这个小公公名叫王有庆,是圣上身边服侍的人,忠心可鉴。皇后娘娘若有什么吩咐,只让他出去传唤我等便是。” 皇后原本已经听到外面方维将妃嫔们请走,心中已有了三分满意。听黄淮这也一说,连忙道:“也是。要不是他来报讯,本宫还不知情。黄公公,到底是你想的周全。”又吩咐陆耀:“多调些人马,将这里护住。” 黄淮便告了退。陈镇心中无奈,也不得不跟了出来。他看了一眼方维,吩咐道:“传令下去,搜寻淑嫔和那个姓金的女官。” 陆耀站在门前,又指派人各处巡逻。眼看各宫室的大火蔓延着,将整片天空染的通红,有人过来报:“大殿那边的一片房屋已经烧塌了,宫人中官,多有死伤。” 陆耀抱着手不置可否,叫道:“传令下去,开瓮城南门,从南沙河取水来,救火要紧。” 那人刚要走,陆耀又道:“淑嫔娘娘的住所那里,你再去探一探。见到人,就扣住。” 方维疼得已经站立不住,走到旁边角落里坐下了,眼睛望着红色的天空,深深地叹了口气。 忽然郑祥跑了过来,拉着他的手道:“干爹,我把药拿来了,我给你上一下。” 他将胳膊伸出来,外袍解了脱掉,里衣背部烧化了一片,从后颈到腰部有一长条伤痕,黑色的焦痕和着血肉,坑坑洼洼,触目惊心。 郑祥屏住呼吸,将白色的药粉轻轻倒上去。他浑身打着颤,将嘴唇咬出了血来。郑祥也流着泪,小声道:“干爹,你别怕,我再轻一点。” 他笑道:“我不怕的,你只管弄,这药撒上就好了。” 忽然他耳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像是衣服的摩擦声。声音很细微,在杂乱的脚步声中几乎听不出。方维起了疑心,面上装作不知,低着头只顾着擦汗,用余光瞥着两边的动静,只见到一角红色的衣袍在柱子后头晃了晃,又消失了。 他苦笑了一下,忽然心中雪亮。他握紧了拳头,浑身绷直了。郑祥连忙问道:“干爹,是不是太疼了?” 他摇摇头,又趴下去,安慰道:“不疼,一点都不疼。” 第251章 逃生 天边冒出来几颗星星, 乌云罩住了月亮,雾气浓重。谢碧桃和金英手拉着手,深一脚浅一脚地疾走在密林里。脚步到处, 萤火虫带着点点萤火, 惶惶地飞走了。树枝带着树叶扫过来,刮得她们的脸一阵生疼。四周一片黑暗,脚下似乎是草, 又像是泥。她们摸索着树干,听着上头的动静, 偶尔有几只鸟的咕咕声。 谢碧桃猛然觉得脸上落了两滴水。她用袖子擦了一下, 低低地说道:“金英, 你说这是露水还是?” 金英闷闷地哼了一声,并不回答。谢碧桃忽然觉得手上一沉。她回头一看,金英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。 她吃惊不小,连忙跪下去把金英抱了起来。金英的手垂了下去,落在她膝盖上。黑暗中看不清, 她只觉得手上都是发热发黏的什么。浓重的血腥味直窜上来,她一下子明白了,浑身颤抖起来, 张口叫道:“金英, 你站起来,咱们到城里去找大夫。” 她伸手去金英鼻子下面探测着, 还有微弱的热气。她略放了心, 小声在她耳边道:“金英, 我带你走, 咱们已经出了行宫,再走五十里就能进城, 很快的。” 夜风吹过来有些凉,金英打着哆嗦。谢碧桃将寝衣脱了下来,手忙脚乱地给金英套上,又转身道:“我背着你。” 金英的呼吸忽然重了些,她将手搭在谢碧桃的手上,一字一句地说道,“碧桃,我不行了。你好好听我说。” 谢碧桃听了这句,有如万箭穿心。金英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慢慢说道:“碧桃,是我不好,我手上没劲,太慌了,打了个死结,怕是……他死不了。你自己走吧。” 谢碧桃呜咽着说道:“不要想了,他死与不死,我都不管了。只要你活着就行。金英,咱们一块从无锡过来,过了这么多年,我不会撇下你的。” 金英的手在她手上轻轻拍了拍,她会意,就紧握住她的手,血黏黏地将她们的手粘在一起,“你放心,我就算拼了命,也会带你出去的,咱们活在一处,死在一处。” 金英摇摇头,笑了一声:“碧桃,别傻了。我中了刀,血已经快流干了,再也走不动。你把我放下,自己走吧。南边是条河,你沿着河走。我的表姐,在承恩寺后头的静心庵里出家,是里面的住持,你去找她,报我的名字,她会帮你的。只要你好好的,我就……” 第457章 谢碧桃的心跳得如擂鼓一般,眼泪直流下来,她抖得说不出话,只是拼命摇头。金英喘了几口气,又道:“别忘了,方公公还叫咱们出去给他报信。红蕊已经没了,可是我的姐妹就是你的姐妹,以后你朝前看,就当带着我的那份一块活着,世上还是好人多……” 忽然有一束昏黄的光直扫到她们脚下,眼前有个人踏着草摸索着过来,手里提着灯笼,恰好跟她们对了个正脸。 谢碧桃愕然地抬眼看,灯光下看得分明,正是跟她们一起上过学的小女官,叫张翠莲。 张翠莲也吓住了,退了一步,两个人隔了两三步远,默默对视着。 远处传来姜宫正的声音:“人找到了没有?你们回一声。” 谢碧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,一动不动。张翠莲将手指放在嘴边,轻轻嘘了一声,转头大声叫道:“没有看见。” 张翠莲转过身去,向外走了两步,又回来弯下腰,将头上的一支钗子拔了,轻轻放在她们眼前的草地上。 她提着灯笼,脚步越来越快,回到姜宫正跟前,恭敬地答道:“回禀宫正,找了一遍,没有找到。” 姜宫正点点头,眼睛盯着她裙摆上的一块血迹,沉吟了半晌,微笑着朗声叫道:“想必是跑远了,咱们往上头走一走。” 脚步声渐渐远去,谢碧桃将钗子捡起来放在自己怀里,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低头道:“金英,金英,放心,她们走了。” 金英不再回应,头猛然垂了下去。她像是被焦雷从头顶轰下来,一时脑中一片空白,颤抖着叫道:“金英!你别……你别抛下我。” 皇帝躺在床上,气若游丝,四肢冰凉。蒋院使定了定神,用手去揉皇帝的喉咙,蒋济仁会意,随着父亲的动作,用力去按皇帝的胸口,皇帝只是一动不动。 旁边站着的两个太医已是面如土色。方皇后见了这个情形,脸色也变了,走到床前问道:“还有什么法子?” 蒋济仁垂着头捏了一会他大腿上的穴位,见肢体僵硬麻木,便深吸了一口气,伸手去摸自己的针包。忽然他的手被按住了,他愕然地抬头,就看见父亲的眼神直视着他,眼中全是恳求。 四目相对,他内心一震,手里便放下了。蒋院使抬起头来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回皇后娘娘的话,老臣可以给圣上施针用药。” 他打开针包,取了一根极长的四棱针,在白蜡烛上仔细地烧灼了一阵,见长针从针尖起逐渐变红,左手量取了头顶正中百会穴的位置,右手便将四棱针深深插入脑中。 皇后惊叫了一声,一时站不稳,往后退去。蒋院使擦了擦手,回身对着蒋济仁道:“服侍娘娘入座。” 王有庆连忙上来,扶着方皇后回去坐了。蒋院使提起笔来,在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了个方子,交给蒋济仁道:“你亲自去盯着,将这药煎了,三碗水熬成一碗。” 蒋济仁往纸上扫了一眼,见是桃仁、红花和大黄这些虎狼之药,峻烈无比,心中惊骇无以复加,手也抖起来。蒋院使深深凝视着他,轻声道:“济仁,你快去。” 他点了点头,出了门,一言不发,直奔药房。 方维和陆耀等人守在门口,见蒋济仁脸色凝重,心里也沉下去。过了一会,门缓缓开了,王有庆走了出来,步子沉重。他将陆耀叫到一边,低声道:“陆指挥,传皇后娘娘懿旨,全力缉捕淑嫔谢氏和……那个女官。”眼睛却瞥着方维,叹了口气。 陆耀跪下道:“请回禀娘娘,属下领命。” 谢碧桃半背半拖,带着金英在林子里穿行。也不知道是背上的人渐渐凉了,还是天气太冷了,她的牙齿打着寒战。忽然听见哗哗的水声,脚下是布满鹅卵石的河滩。她喘了口气,回头道:“金英,你等等,咱们找大夫,找到就好了。” 忽然身后传来马蹄的哒哒声,有男人的声音在她后面叫道:“是谁?” 她充耳不闻,只是一步一步朝前走。 几盏灯高高地举起来,将她们的影子投在水中,水流是湍急的,将影子切得细碎。不远处三五个锦衣卫穿着铠甲,持着腰刀,想是要从两边包抄上来。 她看见他们狰狞的脸,心里却是一片平静。她回首望了一眼,行宫的火还在烧着,半边天覆盖着黑色的烟尘。 她微笑着说道:“金英,别怕,咱们一块儿。” 扑通一声,水面上溅起一片水花,又打了一个旋。水声哗哗,一切归于沉寂,像是一切疾苦从未发生。 一片薄雾漂过来,将宝蓝色的天空衬得显得格外凄清。方维忍着剧痛,心中反复盘算,终于拿定了主意。他对着黄淮做了个手势,走到刚才郑祥给他上药的角落里。 暗夜将他们的身影笼罩住了,只有刻意压低的谈话声。 “督公,王有庆刚才已经对我暗示,圣上……龙体,怕是不虞。” 黄淮身体震动了一下。他重重地咳了两声,问道:“怎么办?” 方维道:“事不宜迟,这样大的事,纸里包不住火,京城里百官明日便会知道,怕是……” 第458章 黄淮顿了一顿:“有话直说。” 方维道:“万全之计,便是咱们从速派人迎裕王殿下过来。若是龙驭宾天,这里就由皇后娘娘主持大局。” 一阵沉默。黄淮又道:“太子那边怎么办?” 方维小声道:“裕王与太子是同日册封的,当时太子的金宝便被不小心送到了他手上。如今看起来,裕王才是天子龙气所在。况且他年纪幼小,康嫔娘娘性情温和,与您交好,若是……” 他没有再说下去,黄淮叹了口气道:“二龙不相见,这是圣上的规矩。只怕冲犯了龙体。” 方维道:“督公莫怕。王有庆是我的心腹人,这次因缘际会,正好让他守在里头。圣上的情况,他再明白不过。我已经跟他暗示过了,若圣上龙体有起色,便用手指头蘸一点墨,点在窗户纸的角落里。如今窗户纸上干干净净,什么也没有。” 黄淮低着头,只是不说话。方维有点着急地说道:“督公早做决断。天快亮了,什么都来不及了。” 黄淮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,小声道:“就照你的意思去办吧。你叫个靠得住的人,连夜回城里,请裕王过来。” 方维道:“小人明白。我的小儿子郑祥,聪明机警,可以担此重任。请督公加派两个得力的人,护送他出巩华城。” 黄淮道:“我知道了,你去安排。” 天空泛起了鱼肚白。方维牵了一匹黑色的骏马过来,对着郑祥道:“孩子,什么都交托给你了。” 郑祥点点头,拉着他的手道:“干爹,孩儿明白。” 他待要翻身上马,方维一阵不舍,伸手抱他入怀,摸着他的头顶,小声道:“万事小心,多保重。” 后面两个东厂的番子微笑道:“方公公别怕,有我们在,一定保这位小郑公公平安。” 方维拱手道:“那便有劳两位。” 郑祥扯动缰绳,带着两个人在晨光熹微中飞奔而去。 南沙河下游的浅滩上,河水过了一个弯,流速减慢了些。浅滩上有个人,身上挂着些水草,僵直地蜷缩在原地,头发胡乱散着。远远看去,像是一具尸体。 过了不知道多久,那人的手指忽然动起来了,她在周围摸索着,渐渐用手撑着地,将上半身缓慢地抬了起来。 又歇了一阵,她冻僵的腿脚开始有了知觉。她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站了起来,脚迈了一步,踏在一块石头上,就又无力地倒了下去。 远处传来一声鸡啼。在东方,太阳终于冲破了云霞,喷薄而出,霎时间金光四射,照彻天地,也照着河边的这个人。 尖利的石块划在谢碧桃的手上,血一滴一滴落下来。她浑若不觉,又挣扎着爬了起来。她的脚还在打晃,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。她向着几缕炊烟升起的方向走过去。 第252章 对峙 太阳升起来了, 薄雾渐渐散去,呈现在方维面前的,是数十间已成废墟的宫殿。石板上洼着黑色的水, 散落着混乱中踩掉的鞋子和衣物。 一夜未眠的宫人和内官们衣衫不整, 或站或立,三三两两地凑在墙根下,眼神茫然地望着他。 陈镇和黄淮一前一后走了过来, 方维上前叩头:“老祖宗,督公, 这些人还没有吃饭, 是不是将早饭备下?” 陈镇脸色阴沉, 眼睛里也都是血丝,只瞥了他们一眼,就转过脸去吩咐:“弄些汤面来,别叫饿着肚子。” 妃嫔们的宫室内,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声。黄淮摇摇头, 对着方维道:“你安排两个人去劝一劝,这边哭着,那边皇后娘娘一准听得见, 成什么样子, 也叫娘娘忧心。” 方维点头答应了,叫了两个属下过来, 低声嘱咐:“你带着咱们神宫监的几十个人烧点热水, 弄好了端过来, 伺候主子娘娘们洗脸梳头。别的话一句不准说, 她们问什么,只答不知道。” 属下答应着去了。方维站在廊下, 只望着药房的方向出神。 天光到了辰时,蒋济仁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。他脸上没有表情,越过众人,走进室内。杨安顺过来将食盒打开,里面是一碗泛着香气的褐色汤药。 蒋院使点点头,自己端过碗来,吹了吹。蒋济仁将皇帝扶起来,蒋院使将汤药用勺子一点一点喂了下去。皇帝并无反应,脸色愈加灰败。 方皇后站了起来,立在床头看了一会,又返身去坐下,开口问道:“汤药何时能起效?” 蒋院使答道:“回皇后娘娘的话,此药发作较慢,少则半天,多则一天一夜。” 皇后脸色惨白,霍然起身道:“蒋院使,你……” 蒋院使恭敬地答道:“娘娘,圣上呼吸虽细微,但趋于平缓。给药能服下,便是有生机。如今只能等这些活血之药在体内化开。” 方皇后坐了一夜,已是疲惫不堪,见此情形,也是又气又恼,手哆嗦着,却说不出来话,转头又叫王有庆:“吩咐下去,那两个杀千刀的贱婢反贼,找到了没有?” 王有庆出了门,低声对陆耀说了几句。陆耀道:“请回禀娘娘,我的手下带人围捕,亲眼见到那两个反贼到了沙河边上,投水自尽了。我叫人在下游尽力打捞去了,务须找到尸首。” 第459章 方维听见了,心头一阵发凉,转头见王有庆也是脸色惨变,呆在原地,连忙上前道:“有庆,你喝一碗面汤。” 王有庆站到一边,手端着汤碗,不住发抖。 陈镇盯着他看了一会,问道:“杨安顺,圣上万金贵体,可有好转?” 王有庆一下子跪下去:“回老祖宗的话,圣上……尚算平稳。” 陈镇嗯了一声,摆摆手道:“下去吧。” 王有庆定了定神,将面汤一口饮尽了,又回到屋里。 蒋院使站在床边,盯着皇帝喉头的黑色淤痕,铁青着脸一言不发。蒋济仁将手放在他胳膊上,只觉得一片凉意,他轻轻叫了一声:“父亲。” 蒋院使回头望着他,眼窝深陷,眼睛里布满了红丝。一瞬间,他觉得父亲像是苍老了十岁,背也弯下去了,双鬓的银丝格外显眼。蒋院使苦笑着拍了拍他的手,温言道:“孩子,再等等看吧,吾皇受命于天,既寿永昌。” 他们沉默地等待着。时间被拉的很长,每一刻都在煎熬。太阳从东边转向南边,又向西边慢慢落下去。阳光酷烈地照着地面,他们的衣服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。 最后一丝落日余晖在天边消失,地上还是泛着热气。方维吩咐道:“掌灯。” 灯烛被依次点燃,宫殿内外,安静得像是一片孤岛。忽然有小内官疾步走近,在陈镇面前双膝跪倒,手上高举着一张大红烫金的拜帖:“太子府詹事王铎在南门外,求见皇后娘娘。” 众人皆是心中一惊,陈镇瞥了一眼拜帖,伸手接过来:“王铎,他来干什么?” 他信手翻了翻,看到后面,却不断点头,之后将拜帖拿在手中,朗声道:“请皇后娘娘亲阅。” 门开了,王有庆走了出来,叫道:“皇后娘娘请陈公公、黄公公、陆指挥和方公公进去。” 众人鱼贯而入,门在他们背后沉重地被关上。方皇后神色极度憔悴,翻着拜帖,脸色阴晴不定。几个人都跪在她身前,低头不语。 皇后将拜帖放在书案上,淡淡地说道:“太子知道了行宫着火的消息,要过来护驾,人马已经在路上了。” 方维惊愕地抬起头来,与黄淮面面相觑。陆耀脸色变了,回头看了一眼珠帘后面的床帐。皇帝躺在床上,竟是一点声息也无。 皇后道:“你们都是圣上身边最亲信的臣子,我所能仪仗的,也不过是众卿家的忠心。” 陈镇叩头道:“我等何德何能,蒙皇后娘娘如此信任。娘娘有何旨意,老奴定当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。” 皇后问道:“陆指挥,城门关了没有?” 陆耀道:“圣上在巩华城,城门便视同宫门,入夜即锁,只有持宫里办事的腰牌,才可自由出入。” 皇后点点头,深深叹了口气,眼睛扫视了一圈众人,正色道:“诸位卿家,你们议一下,今晚这城门,开还是不开?” 话音落地,众人都沉默了。皇后将身体靠在椅背上,坐得挺拔了些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言者无罪。” 陆耀率先开口道:“回娘娘的话,外臣非召不得觐见,这是我朝开国立下来的规矩。便是太子,也不能例外。臣以为,不能坏了这个规矩。” 皇后点点头,又看向黄淮。他沉吟片刻,说道:“臣附议。太子见行宫这里生了变故,忧心圣上安危,是好事。只是皇宫重地,决不可擅入。如今圣上贵体欠安,便是皇后娘娘在此主事。娘娘英明睿智,自有决断。” 皇后苦笑了一下,眼光转向陈镇。陈镇道:“娘娘,百善孝为先,我朝亦以孝治天下。太子是至孝之人,圣上和娘娘是他的父母,也是最亲最爱之人。如今他前来探望父母,便是寻常百姓家中,亦无不见之理。” 皇后问道:“那陈公公以为?” 陈镇道:“臣以为,可以让太子一人,带着詹事一人,到此处来探病,以解孝思不匮之义。” 他这话说得入情入理,皇后听了,若有所思。方维忽然趋前叩头道:“皇后娘娘,臣亦有一言,请恕臣斗胆。” 皇后道:“你讲。” 方维说道:“昔日圣上召见臣,曾考较臣学问,举的便是《孝经》,臣答曰,出不负君,移孝作忠。圣上乃是天下人的圣上,太子亦是天下人的太子,自当先全君臣之礼,再续父子之孝。圣上曾问经于陶道长,答曰“二龙不相见”。圣上乃是真龙,太子殿下亦是潜龙,二龙相遇,必有一伤。如今圣上龙体有恙,皇后娘娘聪慧警捷,请明断。” 皇后悚然动容,颤抖着取了杯茶喝了两口,眼光又看向珠帘后的床榻。陈镇道:“娘娘,国朝六飞在狩,则必有居守。昔日成祖皇帝巡幸北京,皇太子即在南京监国,此乃成例。今圣上龙体违和,便是上天庇佑,康健有日,一朝一夕之间,也怕政务繁忙,累了圣上。何况天下之务,所系甚重,军机要务,拖延不得。刚才方公公说得好,圣上乃是天下人的圣上。皇后娘娘身为国母,自当为天下万民计。” 皇后又犹豫起来,咬着嘴唇只是不语。 忽然外面有小内官来报,皇后道:“叫他进来。” 第460章 内官进了屋子,便跪下道:“禀皇后娘娘,太子殿下车驾已到南门,这是太子殿下的拜帖。” 皇后站了起来,走到窗边,望着南面只是出神。陈镇道:“圣上、娘娘和太子殿下,是一家人。亲亲和乐,乃是万民之福。” 皇后嗯了一声,点头道:“这话极是。”便回到座位上坐了。刚要开口,方维忽然道:“皇后娘娘,臣有一事不明。” “你讲。” 方维道:“贵妃娘娘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,按陈公公所言,亲亲和乐,是否请贵妃娘娘也来殿中,接受太子参拜?” 陈镇变了脸色,刚要说话,方维道:“昔日英宗皇帝、钱皇后娘娘与宪宗皇帝,也是一家人。” 陈镇喝道:“方维,你好大的胆子!如此悖逆言语,只怕污了皇后娘娘的圣听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臣一片忠心,天日可鉴,请娘娘三思。” 方皇后心里一阵发冷。她低下头去,仿佛又听到了隔壁宫室妃嫔们呜呜咽咽的哭声。她轻轻地笑了一声,将手放在拜帖上,抬起头来道:“好,那就请方公公到巩华城南门,告诉太子,今日天色已晚,不便召见,请他先回京城。待圣驾回京,再入宫觐见不迟。” 方维叩头道:“娘娘圣明。” 第253章 圈套 夜已经深了, 巩华城南大门外,数百名宫人内侍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华美銮轿。外面一圈武士骑着马,点着火把, 将空地照得如同白昼一般。队伍前方一名四十来岁的官员骑在马上, 身着大红色官袍,胸前是孔雀补子。 城头的兵士面色紧张,守门的把总对着下面高声喊道:“宫城重地, 不得擅入。” 人群鼓噪起来,大门响起沉重的吱呀声, 缓缓开启。方维身着大红色曳撒, 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出了城门, 身后跟了两个随从。 他走得很慢,出了城门便翻身下马,在太子轿前跪倒:“神宫监掌印太监方维,拜见太子殿下。” 两个宫人掀起轿帘,太子摆一摆手道:“免礼。” 方维便从容起身, 朗声道:“皇后娘娘有口谕。” 太子搭着一个内侍的手从轿子里出来,在他面前跪了。数百人密密麻麻跪了一地。方维道:“娘娘口谕,太子忧心圣上, 孝感动天。然今日天色已晚, 诸事不便,还请太子殿下返回京城, 待圣驾回宫后, 再行觐见。” 太子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, 稚气未退。听完后, 便有些茫然地看向旁边。 方维道:“还请太子殿下领旨谢恩,臣也好回去向皇后娘娘复命。” 太子便叩下头去。众人起身, 那个穿大红官袍的官员忽然道:“方公公,请问圣上龙体安康?” 方维微笑道:“圣上娘娘洪福齐天,身体康健。王大人,为何有此一问?” 王铎便拱手道:“按礼部的安排,今日便是圣驾回宫的正日,百官在西直门迎候。但城中传说昨晚附近起了大火,我等恭候多时,不见銮驾到来。太子殿下忧心忡忡,只怕有贼人冒犯了圣上,所以特地前来问候。拜帖已经送入城中,请方公公成全太子殿下一片孝心,再向圣上娘娘恳请。” 太子又将袍袖一拂,对着城楼郑重地跪下去。方维退了一步,站在侧面,摇头道:“殿下,这可使不得。” 太子两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,“父皇母后对儿臣百般疼爱,绝不会将儿臣拒之门外。孤忧心如焚,还请公公从中转圜。” 方维温言道:“太子殿下,皇后娘娘已经有了口谕。父子天伦,也不急于一时。等圣驾回宫,自然有安排。” 太子转过脸去,不再看他,朗声道:“今日父皇母后不见儿臣,儿臣便跪死在这里,绝不回京。” 众人也跟着跪了下去。 方维对着王铎说道:“王大人,您素有才望勋德,所以圣上亲选您掌东宫政事,辅佐太子。您又是户部侍郎,以廷臣兼东宫赞辅之职。如今太子殿下出了京城,已是违例。您为何不从旁解劝?” 王铎冷笑道:“方公公大名,如雷贯耳。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,巧舌如簧。方公公在内廷,日日得见圣上和娘娘,为何放任嫌隙,离间骨肉,莫非是其中有何奸谋?” 方维见他出言不善,也冷笑道:“圣上与太子殿下,原是父子一体,君臣一心,也不知道是谁为了权欲私心,离间骨肉。” 王铎听了这话,脸都气的铁青,指着他怒道:“方维,你包藏祸心,构图凶逆,谗言蒙蔽圣上和娘娘。天下大事,就要毁在你这种阉竖的手中!” 方维并不动怒,转向跪着的太子,温言道:“太子殿下,皇后娘娘已经有了吩咐,还请……”双手就去扶太子起来。 王铎伸出手来,将他的手半途截住了,冷冷地说道:“方维,你的祸心,昭然若揭。今日我等守在这里,便是等一个公道,看谁想怂恿圣上娘娘,废长立幼。” 方维脸色变了,退了一步,抱着胳膊说道:“王大人何出此言。方维一片忠心,天日可表,日月可鉴,怎容大人污言构陷。” 王铎冷笑道:“你倒是很狡猾机变,怪不得娘娘都被你给蒙蔽了。”他挥一挥手,几个持刀剑的武士过来,将方维和两个下属围在中间,火把几乎堵在他的脸上:“仗节死义,怕是就在今日了。清君侧,诛奸邪,刻不容缓。” 第461章 城楼上的兵士见到这情形,也慌了,高声叫道:“不要动!再动放箭了!” 方维转头高声喝道:“不要放箭!太子殿下在此!” 他被火一晃,背后的伤口又剧痛起来,他咬牙强忍着,叫道:“王大人,你想要君胁上?”又转向太子:“殿下,想想《孝经》里的话,要君者无上,非孝者无亲。此大乱之道也。” 太子低着头跪着,并不答话。方维抬起头来,火把正照着他的眼睛,他将脸转到一边:“你说我要怂恿废长立幼,可有证据?” 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透进来,“我就是证据。” 纪司房穿着一件大红色暗花纱贴里,施施然地走到他前面:“我亲耳听见你在密谋储君之事。你派你的小儿子郑祥出了城,请裕王赶到这里。这不是谋大逆又是什么?” 方维目瞪口呆地看着他:“你在说什么瞎话?什么裕王?我怎么不知道?” 纪司房冷笑道:“方公公,你这个人,我很佩服。嘴上的工夫确实了得,天塌下来人都砸扁了,嘴还是硬的。” 方维不怒反笑:“纪公公,你跟我不睦也就罢了,拿这样大的事贼喊捉贼,无中生有,也难为你了。” 纪司房气的发抖,叫道:“你……”便扬起手来,对着方维的脸打下去。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尖厉的呼啸,一支利箭破空而来,从纪司房的手掌贯穿而过。 那一箭势大力沉,纪司房被带得倒在地下,惨叫着打滚。 事出突然,众人都惊得呆了。一匹黑色的骏马驮着一名持弓的武将,从远处急速飞奔过来,在人群前方勒转马头。马长嘶了一声,便停下了。 那人穿着金盔金甲,在火把的照耀下灿然夺目。他跳下来,将弓扔到一边,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刀来指着纪司房,冷冷地问道:“你算什么东西?” 方维只觉得心快从胸腔里跳了出来,深吸了一口气,微笑道:“高公公,你可算来了。” 高俭点点头,见纪司房的血在地上流了一滩,已经爬不起来,从鼻孔里哼了一声。 纪司房大声号叫道:“你到底是谁?” 高俭摇头道:“就凭你,也配问我的名讳。” 王铎见了他这一身打扮,心中一震,正在思索中,后面又是哒哒一阵马蹄声,来了两匹好马,也在他们跟前停住了。马上跳下来两个少年,一左一右拉着方维叫道:“干爹,没事吧?” 方维笑道:“好孩子,我没事。” 纪司房见了郑祥,忽然有如救兵到来,指着他叫道:“就是他,他是方维的干儿子,方维就是派他去的裕王府!” 人群耸动起来。王铎往后看了一眼,暗夜里看不清什么,远处只勉强看见灰尘飞扬,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马。 太子站起身来,脸色苍白。郑祥笑道:“什么裕王府,我听都没听过,我是奉令进了宫,觐见过太后娘娘。” 纪司房挣扎着站起身来,狂躁地叫道:“你胡说,你撒谎,我亲耳听到你们密谋……” 他的话突然停住了,胸前一阵尖锐的刺痛,他低头看去,看见刀尖从自己的胸膛穿了出来,上面兀自滴着鲜血。 方谨和郑祥吓得瞠目结舌。高俭后退半步,将刀一收,血从伤口中喷溅出半人多高,染红了一大片。纪司房的尸体直挺挺地倒在地上。 人群惊叫出声,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。王铎勉强定了定神,问道:“你到底是谁?纪公公是乾清宫的人。” 高俭冷笑道:“他可有离宫的文书?” 王铎便答不上来。高俭用手背擦了擦脸上溅上来的几滴血,笑道:“内官擅离职守者,死罪。大人莫怪,我也是照规矩行事。” 一队穿着铁盔铁甲的军士纵马飞奔过来,约有四五百人。军士们翻身下马,在他面前训练有素地列队下跪,跪的很整齐,他们齐声叫道:“参见高公公。”声震屋瓦,连城头上的人也为之一震。 高俭摆一摆手叫他们起身,又转头对着王铎道:“刚才忘了跟这位大人说了,我叫高俭,奉太后娘娘懿旨,任御马监太监,统领勇士、四卫二营。” 王铎惊疑不定地望着他。他走到太子面前跪下,“御马监太监高俭,率禁军前来护卫圣上与皇后娘娘。太子殿下安心就是。” 宫室内摆着一对掐丝珐琅烛台,烛火一直在跳。空气像是快凝结了。蒋济仁见皇帝并无起色,气息渐弱,小声道:“父亲,要不我再……” 蒋院使摇了摇头,垂下眼睛道:“等,只能等。” 皇后坐立不安,又叫王有庆:“把蜡烛调亮些。” 王有庆拿了一把剪刀,将烛花一一剪过。等了一阵,火焰又突突地直跳起来。方皇后站了起来,怒道:“蠢奴才,怎么剪得这也不用心……” 忽然有一声闷哼,从床上传出来。众人都呆住了,面面相觑。蒋济仁道:“父亲,是不是……” 还没等他说完,又是一声。这次听得分明,他叫道:“是圣上的声音。” 蒋院使道:“快,快将圣上扶起来。” 王有庆扶着皇帝坐了起来。一股紫色的淤血从他嘴里吐出,粘稠地落在被子上。蒋院使拍打着他的背,淤血便不断地向下流。 第462章 约莫呕出了数升淤血,皇帝的手指终于动了。皇后呆呆地看着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她在床前跪下去道:“上天庇佑,上天庇佑。” 第254章 天意 太子的銮轿已经走了很久, 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还能看得见一点尾巴。方维站在原地目送,又叹了口气,搂着两个儿子勉强笑道:“咱们好歹又聚在一块了。” 高俭指挥着一半禁军去了兵营, 又将剩下的一半编成三路纵队, 在外持着兵器来回巡逻。 陈镇带着几个随从从城门中走了出来,众人就跪下了。陈镇没有搭理别人,先走到高俭面前, 上下打量着他。 高俭跪的很低:“给老祖宗请安。” 陈镇背着手笑了一声:“你也叫我老祖宗了。很好。” 高俭低着头不做声。陈镇淡淡地说道:“他养了你才几年。我养了你二十年,就算是块冰, 也该捂化了吧。” 高俭抬起脸来:“干爹养育之情, 孩儿不敢忘怀。” 陈镇叹了口气, 摆摆手道:“都起来吧。” 他转脸看见纪司房的尸首躺着血泊中。灯火映照下,纪司房的神情仍是惊骇状,十分可怖。他低头吩咐:“赶紧拉走,后面挖个坑埋了吧。” 两个随从答应了,就将尸首拖到一边, 在地上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。 他走向方维,方谨见他眼光不善,连忙闪身挡在方维前面。方维向外扯了扯方谨, 他也不动。 陈镇见他一脸倔强, 苦笑道:“小方,你也养了两个好儿子。” 方维跪下陪笑, 将方谨和郑祥挡在后面:“老祖宗, 孩子不懂事, 您宽宏大量, 莫怪。” 陈镇道:“都是孩子,我不会跟他们计较, 你起来吧。” 他带着方维缓缓地穿过瓮城,向行宫走去。中间门洞上方挂着“扶京门”的匾额,是严衡的亲笔。方维控制着步子,始终跟他离着两三步。他做了个手势,随从们就远远跟在后面。 前方是行宫,后方是城门,皆有高高低低的灯火,唯有中间这段路是昏暗的。陈镇忽然压低了声:“沈芳,你这一计做的漂亮。” 方维停下脚步,淡淡地答道:“小人愚钝,不知道老祖宗在说什么。还请您明示。” 陈镇转过身来,盯着他的眼睛:“你跟黄淮在外面角落里,做了一场好戏给小纪看,诱我入局。我便失了分寸。” 方维面无表情,平静地说道:“老祖宗说的话,小人全然不懂。将这里的变故奏报太后娘娘,是应当应分的。小人从未说过一句悖逆之言,对圣上的赤胆忠心,苍天可鉴。” 陈镇苦笑了两声:“你我心知肚明,不需如此遮掩。这计谋并不算高妙,细想起来,破绽很多。只是……我毕竟老了。若是我能年轻十岁……” 方维低头道:“您正是当打之年,何必如此自谦。” 陈镇转头望着行宫的灯火:“开了弓,便没有回头箭。下人们斗蛐蛐,扔到罐里,纵然咬的肠穿肚烂,也要有个赢家。” 一阵凉风吹过来,吹动他的双袖襕蟒衣,他向前逼近了一步,“沈芳,你信不信神佛?都交给上天吧,只等神佛来选,看站在谁的一边。” 方维安静了刹那,忽然笑了:“我干爹生前,喜欢看柳宗元的文集。他去世后,我也渐渐学到了文章的妙处。我最喜爱一句话:力足者取乎人,力不足者取乎神。” 陈镇听到最后,就冷冷地说道:“沈芳,你未免太狂妄了些。” 方维直视着他,脸色肃然。他原本是弓着身子,此时忍痛直起腰来,比陈镇高了些许:“命由心造,福自我召。小人以为,神佛亦有此念。” 陈镇冷着脸点点头,不再说话,又径直越过牌坊往前走去。方维默默跟着。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,到了宫室门前,只见嫔妃、内官众人都跪在殿外,脸色惊惶不定。陆耀抬起头来,向着他俩看了一眼。 方维见他流了一脸的泪,内心诧异,心就直跳起来。他们跟在后面跪下了。 人群里只有星星点点的抽泣声。方皇后扶着王有庆的手,缓步走出门。皇后脸色苍白,头发乱了,脚步也有些虚浮。她望着黑压压一片跪伏着的人,勉强开口道:“圣上……” 她顿了一顿,下面一片死一样的沉默。方维闭上眼睛,等着命运的宣判。皇后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圣上洪福齐天,已经苏醒了。” 众人一愣,继而纷乱地叩下头去,高呼:“吾皇万岁万万岁。” 方维的心停跳了一拍,随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,在人群里跟着叩头。 皇后点头道:“众卿家辛苦了,都起来吧。” 陈镇将要起身,身体却一晃,旁边的人便将他扶住了。他轻轻拂了一下袖子,默然地站在一旁,维持着挺拔的姿势,眼神却暗淡下去。 方维用手撑了一下地,想要起来,背上忽然又像是被火烧过,眼前众人幻化成发着抖的一大片。陆耀看他脸色不对,连忙道:“方公公,你……” 他没有说一句话,便晕了过去。 他持续发着烧,中间断断续续地清醒,听得见方谨和郑祥的呼唤,能挣扎着哼两声作为回应。他知道有人在给他伤口上药,每当此时,便是比刀割惨烈千倍的酷刑。 第463章 等到他终于有了点力气,能够握紧方谨的手,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了。 郑祥端着个盆,盛了热水,用帕子在他脸上细细地擦。 方维觉得热乎乎的舒服,就笑了,配合着他的动作转着脸,又道:“我头发也乱了,快给我梳一梳。” 郑祥将帕子撂在一边,笑道:“干爹,其实没什么的,这几日来的贵客多了,皇后娘娘也派蒋大夫过来看过您,他们都没说什么。” 他来不及想这些贵客都是谁,忽然脑中一阵发麻:“几日?今日是……” 方谨道:“已经是七月三十了。” 他睁大了眼睛,猛然坐了起来,郑祥笑道:“没什么办法了。我看您要回去跟干娘好好请罪才行,最好是负荆请罪,把上身露出来。她那么心软,看见这么大的疮疤,一定就不发火了。再选个黄道吉日,大操大办起来,将功补过吧。” 他挣扎着坐起来,掀起被子要下地,“我看能不能派个人回去……” 郑祥摇头:“二伯来过了,专门叮嘱过,现在这边看得很严,一律不准出。” 他叹口气,颓然地斜在床头:“在外头不要叫二伯,叫高公公。记住了?” 两个人都点头。他见方谨坐在椅子上低着头,手指搅在一起,神情戚戚,便问道:“孩子,你怎么……” 方谨目光凄怆,胡乱擦了擦脸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 他心知肚明,叹了口气道:“你都知道了。” 忽然门口帘子动了,陆耀走了进来,笑着问道:“好些了?” 他连忙伸手将头发胡乱挽成一个髻。郑祥就起身招呼,又请他喝茶。 陆耀摆摆手:“客气什么。”走到床前低头问他:“能起身吗?” 他听见话里有话,深吸了一口气道:“能,你等我一会儿。” 天阴沉的很,他们沿着围墙往北走,方维有伤在身,走得很慢。一路的宫人内监见到方维,皆是笑着躬身行礼,也有凑上前嘘寒问暖的。方维客气地一一回礼。陆耀笑道:“宫里的人,各个都是变脸高手,转风向倒快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别怪他们,骨气难不成能顶饭吃。” 陆耀若有所思:“过了那一晚,很多事都不一样了。” 他们到了行宫西北角,一股腐臭味道扑鼻而来。角落里用草席盖着一具尸体,一大群苍蝇围住了,叮在上面。 方维掩着鼻子退了一步,忽然看到白色寝衣的一个角露在外头,心中大震,“这是……”” 陆耀道:“从河里捞起来的,脸已经辨不清了。身上穿着的这件寝衣,是针工局造办,供给妃嫔娘娘们使用的。” 方维一阵心酸,咬着嘴唇道:“是淑嫔。” 陆耀冷笑道:“是反贼。” 方维走近了,低头仔细打量。旁边有个锦衣卫在守着,见陆耀来了,就跪下行礼。陆耀示意将草席掀开。 方维往下看了一眼,见尸体被河水泡过,已经不成形,叹了口气,忽然看见她手上乌黑,高高肿起来几条,心里一动,惊讶地看了陆耀一眼。 陆耀心领神会,将他带到一边无人的角落,小声道:“那天晚上,我记得我挥刀砍的不是淑嫔。这尸体背后有伤。” 方维回头看了尸首一眼,正色道:“另一个人呢?” 陆耀摇头:“没有捞到。今年雨水大,南沙河水流很急很深。人是活不了的,只怕冲到别的地方去了,也未可知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想必皇后娘娘急着结案吧。” 陆耀道:“的确是,已经催了十几次。我的人在下游没日没夜守了几天,只捞到了这一个人。” 方维道:“那天晚上,咱们都是情急之下,挥刀砍了谁,哪里能看清。皇后娘娘要抓的是谁,咱们心知肚明。” 陆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笑道:“很好。那我立刻就去奏禀皇后。你不方便走动,在这里等一会儿就好。” 他转身离开,方维立在原地,低声道:“盖上吧。” 他望着天边的乌云,突然想起在学堂里,她们这群小姑娘欢快地围着他,仰着脸叽叽喳喳地向他请教。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掠过,他走到红墙边,手撑着墙壁,眼泪极快地流了下来,纷纷落在地上。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,将泪憋了回去。 皇后一行人来的很快。他赶上前去跪拜,皇后见是他,露出笑容来:“身子可好了?” “托您的福,都好起来了。” 皇后要再往前去,方维叩头道:“皇后娘娘,犯人的尸首被河水泡涨了,已是气味难闻,面目全非,只怕惊吓到娘娘。” 皇后闻见了轻微的腐臭味,点了点头,又叫身边的王有庆:“你去看看。” 王有庆脸色苍白,慢慢走上前去,揭了草席,手便抖了起来,草席又落下去。 他颤抖着答道:“回禀娘娘,是……淑嫔谢氏。” 皇后瞥着尸首,冷笑道:“都是这个贱婢,素日我只说她狐媚,不守规矩,没想到竟胆大包天,犯上作乱。还算她死的快,逃了千刀万剐。来人。” 第464章 陆耀道:“臣在。” “传旨,诛其九族。至于这贱婢……给我拖出去烧了,挫骨扬灰。” 皇后走了。王有庆站在草席边上,呆呆地望了许久。过了一会,天下起了微雨。几滴雨落在尸首乌黑的手上,他蹲下身去,将草席的边角扯了扯,将她整个人全盖住了。 方维道:“有庆,你……” 王有庆摇摇头道:“我没事,我叫两个人来,抬到后面山上去吧。” 第255章 决断 艳阳高照, 地上像是下了火。卢玉贞坐在家里,对着一套华丽的嫁衣出神。 首饰箱子已经打开了,里头是金光闪闪的一副头面。她拿起一支镶宝石金分心, 茫然地看着。 蒋夫人在院子里站了一会, 只听见外面的人声嘈杂,夹着呜呜咽咽的哭泣声。 太阳照得她眼睛发花,她一阵心慌, 转回屋里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伯栋也没回来呢, 怕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。外头一片兵荒马乱, 连喜娘妆娘也没有来, 要不……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:“师娘,你也不必瞒我了。外头都传遍了,说行宫那边着了火,有死伤。我心里害怕极了,今天眼皮一直在跳。” 蒋夫人被说中了心事, 她也颓然地坐下来,支着脑袋发愁:“咱们再等等吧,说不定在路上了。行宫着火耽误一两天, 也是寻常事。” 卢玉贞踌躇了一阵, 忽然伸手打开妆盒,用抿子蘸了些桂花头油, 刷在头发上:“我先妆饰起来吧, 万一待会他们到了, 我还没收拾好, 也就糟了。方大人会来的。没有轿子,我就跟他一块走到新宅子去。” 蒋夫人笑了, 走过来用梳子给她细细地梳头,嘴里轻轻念叨着:“一梳梳到尾,二梳白发齐眉,三梳……金玉满堂。” 卢玉贞听她改了词,笑道:“师娘,没什么的。” 蒋夫人叹道:“照规矩,成亲前,是母亲要给女儿上头的,今日我勉强充个长辈吧。当时我成亲,继母过来主持。我俩原有些磕磕碰碰,那天却都有些不舍。她也说,这世道女子艰难,在娘家还能勉强肆意些,在婆家更是处处不由人。”她帮忙用扁针固定着头发,将首饰慢慢插上:“两心相悦最是难得,方大人的人品不用说了,我们都看在眼里。你们般配的很,一定是恩爱的一对儿。” 卢玉贞在脸上覆了些铅粉,自己取了眉黛,对着菱花镜描了个远山眉。她取了些胭脂化开,轻轻在脸颊处涂匀,又将嘴唇涂红。 蒋夫人笑道:“玉贞,你打扮起来真是好看。标致的新娘子,方大人见了,一定喜欢的很。”她帮手将嫁衣穿上:“俞家姑娘手艺可太好了,我看那些官家小姐的嫁衣,也没这个体面。” 她们收拾齐整,安静地坐在屋里,蝉在院子里的杏树上嘶哑地声声叫着。卢玉贞心中惴惴不安,听见外头胡同里的哭声,一阵高过一阵。 蒋夫人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文书递给她:“玉贞,这是通县二十亩地的地契,做你的陪嫁。我跟你师父商量了,这是最实在的东西,比那些箱子柜子、绫罗绸缎强多了。你嫁人了,这个拿来傍身。” 卢玉贞推拒道:“这怎么能拿呢。师父教了我立身的本事,我都没报答他。” 蒋夫人硬塞给她:“千万别推,好不容易弄好的妆容,可别蹭花了。我说是你的师娘,其实是你处处照顾我,更别说胜雪也是你帮忙养下来的,没有你,我早该投胎去了。” 卢玉贞听到后面,就摆摆手:“师娘,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。” 正说着,突然有砰砰的敲门声。蒋夫人道:“我去瞧瞧。” 门外是气喘吁吁的杨安顺,后面跟着胡大嫂,脸上都蒙着白色巾帕。 杨安顺进了门,把帕子扯了,一边洗手一边道:“大掌柜,外头不好了,胡同里挤满了人,都是来买寿材的。我好不容易从外面挤进来……” 胡大嫂一脸焦急,她走进来看见卢玉贞已经打扮停当了,更是急得跺脚:“大人就没回来呢,那边办事的也没来,这……” 卢玉贞的心一下子沉下去。她呆呆地立在屋里,神情仓皇。杨安顺见她穿着大红色嫁衣,打扮得像牡丹花一样明艳动人,看呆了一瞬,心里五味杂陈。 他咳了一声,连忙道:“卢大夫,别怕,一定是路上有什么事。” 蒋夫人看太阳高挂,皱着眉头:“吉时已经过了,怎么办?” 杨安顺道:“这里是呆不得了,外面人山人海,怕有病气。咱们赶紧走吧,回铺子里再商量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“那我先把衣服换了。” 胡大嫂摇头:“怎么要去铺子里呢?你们是药铺,不是更有病气了。依我看,你们就到我们府上去得了。” 蒋夫人为难地说道:“原本办喜事,就是要送人过去的,如今……” 胡大嫂搓了搓手,就将卢玉贞头上的钗环拔了,放回盒子里:“大掌柜,你平时也是个利索人,怎么也这么拘泥起来。方大人临走的时候嘱咐了,婚事安排,一切都听夫人的。他与夫人原本就是一家人,就算先去府上住着,有什么要紧。过几天大人回来了,挑个日子补办,一样风光体面。先把眼前的事弄好了再说。” 第465章 她拉着卢玉贞的袖子,恳求道:“夫人,府里本来准备好了待客,吃的喝的全都是齐全的。咱们回了府,将门一关,外头的事咱们不管了,只等大人回来。” 杨安顺回过神来,也说道:“对,方大人的新家肯定比铺子里保险。你赶紧收拾东西,我们送你过去。” 卢玉贞往后退了一步:“安顺,我在家呆了一天没出门,外面怎么样了?” 杨安顺道:“十分不好,路上躺了许多尸首,好些都是突然发作的,走着走着路就一下子倒了,上吐下泻。尸首来不及收,就算勉强收殓了,也没人敢抬。天又热,满大街都是臭味,外面这条街,连寿材都断货了。” 她低着头不言语,胡大嫂直跺脚,“夫人,快跟我走吧。” 她退了一步,伸手打开抽屉,从里头取出一个多宝格来,放在桌子上,又将头面和嫁衣打了个包袱,递给胡大嫂:“大嫂,这些东西你拿到那边去吧。我就不回去了,我是个大夫,这时候不能光顾着自己。” 胡大嫂吃了一惊,急得汗都下来了:“夫人,你这是做什么,这城里几十万人,怎么弄的过来呢。你吃了那么多的苦,就要成亲了,家里什么都是齐整的,再等几天……你可别犯傻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不过是去铺子里头,那里有吃的,也有药。你不用太担心。” 胡大嫂道:“不行,我怎么跟方大人交代,好好的新娘子……” 卢玉贞拉着她的手:“多宝格里头,有一封信,是我留给方大人的。我这一路学医开铺子,都是他在背后一直在帮我。方大人深明大义,今日他若是在这里,也不会拦着我。” 胡大嫂看看蒋夫人,又看看杨安顺:“大掌柜,杨掌柜,我求求你们,劝一劝。这正是要命的时候,可不能意气用事啊。” 杨安顺低着头道:“卢大夫说什么,我都听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,“胡大嫂,你先走吧。我爹是大夫,我男人也是大夫,我是开医馆的,这正是用得着我的时候。” 胡大嫂叫道:“你们都疯了,你们……” 卢玉贞笑道:“胡大嫂,你只管回去就是,家里万事等着你张罗。等大人回来了,便听他的。” 胡大嫂见无计可施,只得叹了口气,背着包袱走了。 卢玉贞洗了把脸,将妆容洗得干干净净,用巾帕系在脑后捂住口鼻,笑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她们冲出门去,门外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,商家皆是大门紧闭,门上贴着条子,上面写着“寿材售罄”。也有人拼命地拍打着门,叫道:“我出高价行不行……” 里面没有回应,那人已是声嘶力竭,颓然地坐下来,捂着脸嚎啕。 胡同里的人一窝蜂往外出,外面又有大批的人往里进,两边推挤着,寸步难行。卢玉贞略停了一瞬,险些被推倒在地。杨安顺左手拉着她,右手拉着蒋夫人,从人堆里左冲右突,好不容易才挤了出去。 大街上果然如杨安顺所说,弥散着一股轻微的腐臭味,路边倒毙的人随处可见。往外越走,人越少,平日熙熙攘攘的河边大街,家家关着门,街面上竟是再也不见行人。 卢玉贞暗暗心惊,走到采芝堂大门口,忽然看见对面回春堂正门外,蒋济安叉着腰,正在指挥着众人上门板。 蒋夫人心里咯噔一下,疾步走了过去,问道:“三叔,这是怎么回事?” 蒋济安回头见是她,皱着眉头:“回春堂要停诊,还需要跟采芝堂的掌柜报告吗?” 卢玉贞紧跟在后面,也问道:“病人这样多,正是需要大夫的时候,怎么能停诊呢?” 蒋济安抄着手道:“南边的回春堂分店已经死了一个大夫,你知不知道?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蒋济安道:“这病太邪性了,发作太快,连大夫都治不了自己,谁摊在头上,认命吧。”又对着伙计叫道:“快点快点,别听她们的。” 蒋夫人劝说道:“当年父亲带着人曾经治过一次京城的疫病,他老人家若是在,绝不会临阵退缩的。” 蒋济安冷笑道:“对,父亲不会,我大哥也不会,可我不是他们,没他们那个本事。他们不在,这里便是我做主。你问问里头的伙计和大夫,哪个不想回家,谁敢在铺子里呆着。就算我答应,他们也不能答应。” 蒋夫人无话可说,只得点点头。蒋济安打量了她两眼:“嫂嫂,你到底是我家的人,若是你在外头乱跑,有辱蒋家的名声不说,万一带了病气,你想想我小侄女……” 蒋夫人听到最后,浑身一震。她往后退了一步,摇头道:“若是真有疠气,就算将门关上,拖个三五日,后面也是等死。” 蒋济安扭过脸去:“你说等死就等死吧,总比找死强。” 蒋夫人立在街道中央,脸色肃然,过了一会,才回头走到采芝堂门前去,掏出钥匙开了锁。卢玉贞却上前到蒋济安面前施了一礼,客客气气地问道:“蒋三爷,既然你们要停诊了,这几天诊病的病案和记录,能给我们看看吗?” 第466章 第256章 揣测 夜深了, 杨安顺端着水桶,用清水将地上的呕吐物一一冲洗干净。外头忽然传来几声野狗尖利的吠叫,他愣了一下:“大街上人一少, 怎么野狗都来了。” 卢玉贞低头写着医案, 也是愁眉不展:“怕是外头尸首多了,它们过来吃食。” 她猛地抬起头来,将笔放下:“遭了, 师娘还没回来,不会有什么事吧, 万一碰上一群野狗……” 她越想越怕, 伸手抄起灯笼来点上, “我到街头迎一迎。” 杨安顺把水桶墩在门边,开了门:“一块去吧。” 天上只有一弯极细的残月,也看不见星星,街上起了白雾,飘渺地挂在眼前。几只野狗在角落里埋头撕扯尸首, 见到他们,竟毫不理会。 杨安顺扯了扯她的袖子:“离得远些。上次那条疯狗有瘪咬病,差点把咱们铺子都葬送了。” 他们就贴着墙根走。白雾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打更的, 敲着锣叫道:“天干风燥, 小心火烛。”一阵凉风吹来,两侧店家的布幌子跟着颤动, 看起来凄清之极。 杨安顺小心地问道:“方大人那边, 还没有什么消息吗?” 她黯然地摇头:“大概是要事, 他不方便回来。我也习惯了, 他总是有办法的。” 杨安顺嗯了一声,又说道:“卢大夫, 你以前……那个姓李的,没了。那天在地藏胡同,他新夫人的丫鬟也在外头问棺材的事,我正好看见。”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,犹豫了一下:“是,那天他在我面前断的气。也是四肢厥冷,上吐下泻。跟咱们今天看的情况差不多,都是还没等抓出药来,就发作了。” 杨安顺若有所思:“十年前,我娘就是这么没的,那年也是疫病特别厉害,我跟我娘都病了,躺在个窝棚里,高烧不退。后来,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,只弄到一碗药汤。她自己不舍得喝,都喂给了我。等我醒了,她卧在我身边,身子已经僵了。” 他说的轻描淡写,卢玉贞却一阵酸楚,安慰道:“安顺,你放心,咱们一块儿想法子,不会……” 正说着,前方又来了一盏灯笼,一个女人飘飘地走过来,戴了一顶长帏帽,手里抱着一个卷轴,正是蒋夫人。 他们瞬间欢喜起来,将她迎进门。三个人在楼上坐了。蒋夫人问道:“玉贞,是不是不大好?” 卢玉贞忧形于色:“我看这是书上说的霍乱,不是伤寒。《素问》里头说,太阴所至,为中满,霍乱吐下。大概就是这个病了,只是霍乱也是一大类,分不清是什么。” 蒋夫人问道:“那书里头说什么方子没有?” 她摇摇头:“没有。《伤寒论》里提的理中丸、五苓散这些,今天我开了几次,药效不大好,病人吃了很快就呕了出来,没什么用。” 蒋夫人道:“病人这么多,发作又快,实在很难。我虽不懂医术,总想着这里头总有些稀奇之处。” 她将卷轴在桌面上慢慢铺开,杨安顺将灯烛移近了,蒋夫人道:“小心些,怕将这幅图点了。” 她指着图画说道:“我让灵枢从家里给我找到了,递出来的。当年我主持回春堂的时候,为了选地方开新铺,曾经走遍京城,又专门请人画了这张图,将全京城的大街小巷都大概画在里头。” 卢玉贞不解其意,杨安顺看了一眼,一一指过来:“画的很好,我看明白了,这里就是咱们这条大街,这边就是宫城,卢大夫的家在那。” 蒋夫人又取出一个针线盒,里头是几包钢针。她拿起卢玉贞的病案:“按药铺规矩,病人住在哪里,应当是都有记录的。” 她翻了翻:“这个人住在水仙胡同。”就将一根针扎在图上的水仙胡同里。 杨安顺一下子明白了,拍掌道:“大掌柜就是有谋略。”他拿过一沓子病案:“这是回春堂和余庆堂给的。按这个法子,就能看出哪里的病人多,哪里的病人少。” 卢玉贞也回过神来:“果然妙计。” 她们三个人一起动起手来,不一会儿的工夫,将两百多根钢针都尽数在图中插上了。蒋夫人道:“玉贞,你看咱们附近只有零星几个,这病人多是住在南边。莲花河、金凤胡同一带,病人最多。这些地方是否有什么不妥?” 卢玉贞皱着眉头瞧着,摇摇头道:“看不出来,那片住的人大概多一些?” 杨安顺忽然说道:“我就是那里长大的。莲花河周围不像这里,官员富商都有大宅子。那边都是村民聚居,一个院子挤着住许多户人家。沿着河边,搭了许多窝棚地窖,乞丐们就住在里头。所以病人多,也不稀奇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病上吐下泻,走的是肠胃。我原本心里想的是饮食不洁,症状也像。夏天吃的腐烂得快,乞丐们又不能挑拣,什么脏的坏的都吃了,所以发病。但到医馆来瞧病的人,多半家里还是有点钱。惠民药局又出了告示要大家洁净饮食,这其中的道理,我便想不通了。” 蒋夫人又指着一处道:“金凤胡同这边,离莲花河也有一段路了,反而病人又多起来,这是什么缘故?” 第467章 杨安顺盯着图纸看了半晌,也摇摇头。卢玉贞道:“这事多半有些古怪。依我看,说不定是南边的菜都从一个地方买,可能有几车菜烂了坏了,吃了就要发作。” 她想了想,又道:“咱们坐在这里想,总不是办法。不如去南边查看一下,到底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” 蒋夫人很是担心:“玉贞,繁华街市都已经成了这样,那边还不知道乱成什么光景。要不明天你细问病人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两天,我心里一直也在打鼓,如今挨个看人诊病再开方,怕是缓不济急。最好能有个速效的方子,还得是成药,容易取配的,七八成有用,这病就控住了。要是能快点找到病因,就简单多了。” 杨安顺也道:“大掌柜,这个不怕,南面的路我熟悉,我陪着卢大夫去就是了。” 蒋夫人看看他俩,也勉强笑道:“那好。我又想了一个办法,明天我去地藏胡同口那里守着,只说有路子能弄到寿材,跟他们家里有病人的多聊几句。” 卢玉贞连夜在铺子里做了些蒸饼馒头,起了锅就用纸包住,又用罐子盛了些熟水。第二天清晨,她们背着包袱,各自出发。 她和杨安顺向南走,越走路上越是荒凉,尸首横陈,腐臭味道逐渐浓重起来,饶是他们口鼻都用巾帕掩住,也难抵挡。 走了一阵,卢玉贞终于忍不住,在街角干呕起来。杨安顺吓了一跳,“卢大夫,你……” 她强撑着摇头,“没事没事。” 杨安顺见她脸色苍白,心里担忧:“前头有家惠民药局,咱们去坐一坐。” 惠民药局门前也是门可罗雀。门口设了一个大缸,里头装着灰黑色的药汤。屋子里面坐了个伙计,口鼻捂的严严实实。 卢玉贞见没人来取,便进门问道:“这是官府施药的地方吗?” 伙计诧异地看着他俩,又指一指大缸:“自己拿碗盛走。” 她问道:“这是什么药方子啊?” 伙计斜了他们一眼,不耐烦地说道:“不知道,问这么多干什么。” 卢玉贞出了门,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瓢,到缸里舀了一点药汤。她走到一边,仔细嗅了嗅,“大概是白头翁汤。” 杨安顺闻见味道,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“这味道我记得。十年前,官府给的药汤就是这个。很管用的。” 她眉头就皱起来:“白头翁汤清热解毒,是极有效的。刘院判这么开方,也有道理。可是人们都不来领,看样子是这方子不管用了。” 那伙计走出门来,见她们在角落里嘀嘀咕咕,喝道:“什么人?” 杨安顺陪笑道:“路过的。你这个药汤……好使吗?” 伙计道:“上头怎么发,我们就怎么煮。好使不好使,我们就不知道了,全看个人的命。” 卢玉贞摇了摇头,带着杨安顺又往南走。路上的情景触目惊心,夏天的风一吹,燥热中带着点浮尘,她两眼发花,脚步也软了下来。 杨安顺便问:“卢大夫,能不能走?我背你过去。” 她勉强笑道:“我都听见河水声了,莲花河就在前头。” 她们走到河边,河水看得出暴涨过,又落了下去,岸边用木头乱七八糟地搭着许多窝棚。杨安顺道:“我以前就住这里的。这个时辰,怕是没什么人,都出去讨饭了。” 卢玉贞一间一间看过去,果然如此。只有尽头一间窝棚里有几个刚会爬的孩子,脸上尽是脏兮兮的,由两个五六岁的女孩带着,玩在一处。 孩子们见了她们,惊恐地站了起来。杨安顺摆摆手笑道:“卢大夫,你先出去站一站吧,我来问。” 卢玉贞就走到河边,天阴得像铁板一样,河水里臭气袭人,浮浮沉沉,飘的尽是尸首。只听窝棚里杨安顺叽叽咕咕说了几个她听不懂的词儿,孩子们就有问有答。 过了一阵,杨安顺出来道:“我都问明白了。” 他们离了河边,杨安顺小声道:“孩子们说,上个月河里飘下来许多牲畜,大人们就捞起来,搭了火烤着吃了。还有些打成捆的麦子,摘一摘穗子也能吃。从那以后,躺倒的人就越来越多。” 卢玉贞心里一惊,跺脚道:“洪水泡过的东西,都是有毒的,怎么能吃呢?” 杨安顺道:“卢大夫,都是挨过饿的人,能有一顿算一顿,不吃立马就饿死了。孩子们还觉得那是难得的美味,换了你……” 她低下头去叹了口气,从怀里取出那包馒头蒸饼来,自己留下一点,其余的都递给他:“给孩子们分了吧。” 他接过去,又回到窝棚里。她站在原地只听见一阵尖叫声和笑声,也有小声道谢的声音。杨安顺道:“够他们吃一两天也好。这年头讨饭不易。” 她回望着河边寻找着:“那些东西呢,还有没有剩的?得赶紧毁掉。” 他只是摇头:“已经都吃完了。” 她心里沉甸甸的,忽然忍不住流下眼泪来,又用袖子擦了擦。“我什么也做不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卢大夫,穷苦人命贱,都是不得已。咱们好好想,会有办法的。” 第468章 她看着天色已经过午,连忙道:“金凤胡同那里还没去,快走吧。” 第257章 巧合 热乎乎的风吹过来, 烫着他们的脸,杨安顺见她的脸越来越苍白,汗如雨下, 很是担心:“卢大夫, 要不咱们先回铺子里去吧。” 她只觉得手脚没力气,咬着牙道:“咱们先歇一歇,我怕天太热, 中了暑气。我顺便把药吃了,最近总是提不起劲来。” 杨安顺打量着四周, 说道:“墙根底下怕是有脏污。金凤胡同已经不远了, 我记得西边有个凉棚, 咱们去那里。” 他们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,就见到前边有个茅草搭成的凉棚,里面没有人。她坐下来歇了几口气。杨安顺从包袱里将馒头蒸饼取出来,又拿出一盒药丸。 她笑道:“怎么把一盒子都拿出来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我前几天制出来刚好一整盒,拿出来一两粒, 就怕颠簸散了。” 她擦一擦汗,见两个人手上都有些污泥,笑道:“我去打些水来, 冲一冲。” 杨安顺伸手拦着:“这旁边就是口井, 我去就是了。” 井口上安着辘轳,杨安顺摇着手柄, 慢慢提上一桶水来, “这口井的水挺干净的, 有钱的人, 都买这里的水泡茶喝。” 他用瓢舀着,给卢玉贞冲了冲手, 自己又认真洗了一下,才将蒸饼拿了起来。卢玉贞打开罐子,给他倒了一碗熟水,自己先将药丸吞服了,又慢慢地嚼了一个馒头,笑道:“没有带酱菜,只能这样干嚼了。其实我做的酱瓜很不错,等这阵忙完了,我多弄一些,给你们也分一分。” 杨安顺也笑了:“这蒸饼就很好吃,软和得很。好歹上天保佑,让大伙儿都平安过去这一劫吧。” 她吃了东西,觉得身上渐渐有了力气,站起身来道:“咱们去金凤胡同那里看看,说不定还有发现。” 杨安顺道:“那边是这一片还算体面的地方,许多小商户住着。” 进了胡同,他们面面相觑。胡同里家家户户竟是开着门,不见一个人影。 她睁大了眼睛,“难道是……” 杨安顺脸色也变了,他见旁边的小院子开着门,便小声道:“卢大夫,你在外面等着,我去看看。” 她心跳如鼓,在外头等着,忽然听见杨安顺一声惊呼,她顾不得什么,疾步冲了进去,杨安顺捂着口鼻,趔趄着冲出门来,拦住她:“是一对老夫妻,死在炕上。都生蛆了,你别看。” 她闻见了恶臭,叹了口气道:“我去瞧一瞧,我不怕的。” 她走进屋子,见夫妇两个都是白发苍苍,相拥着一动不动。尸首的眼眶陷了下去,皮肤发干,嘴边尚有呕吐物。蛆虫在上面爬来爬去。 她打量了这屋里的家具陈设,都十分体面精致,出门看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,也都打理得齐齐整整。她心里起了怀疑,对杨安顺道:“我再去厨房看一眼,这家人过得讲究,不像会吃那些有毒的肉和麦子。” 厨房里整洁的很,碗橱里只放了一碗米饭,一碟吃剩的炒青菜,看不出异常。案板上放着一把菜刀,也很干净。她又往地下看,忽然见到角落里堆了几块西瓜皮,心里一动。揭开水缸的盖子,看到里面用水湃了几个小的绿皮西瓜。 她到了院子里,小声说道:“安顺,是不是这西瓜……” 杨安顺低着头弓着背,并不回答。她忽然背上起了一层凉意,叫道:“安顺,你怎么了?” 杨安顺抬起头来,额头上都是豆大的汗珠。他声音颤抖着道:“我……忽然恶心得很,肚子也疼,怕是要吐。” 凉意顺着脊柱直窜上来,杨安顺牙齿打着颤,叫道:“你……你先出去。” 她叫道:“不行,咱们先出门,这屋里……” 她拉着杨安顺的胳膊往外走,只是拉不动。刚走了两步,忽然杨安顺整个人往地下一栽,嘴里喷出许多黏糊糊的东西,瞬间在身前积成了一滩。他说不出话来,两手扣着喉咙,身子蜷成一团。 她见中午吃的东西已经是半点不剩,最可怕的猜想只怕是成了真,她四肢都僵了,叫道:“安顺,你别怕,我立刻带你出去。” 她弯下腰,拖着他磕磕碰碰往外走,走两步,停一停。杨安顺喘了口气,抖着声音道:“我……我拉肚子了,你别……” 她低头看去,果然他的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,泛着恶臭。他扭过脸去:“我……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没什么的,不就是条裤子么。我带你回去,咱们换一条就是了。” 杨安顺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:“你快走,怕你也……” 她摇摇头:“你先不要说话了,留着力气。” 她奔出门去,惶急地问道:“有人吗?”竟是无人回应。她见外头有拉货的板车,将绳子套在自己身上,用劲拉到门口,又连拖带抬地将杨安顺弄上去。 她使了全身的力气,将板车从胡同里拉到大路上。杨安顺躺在车上,随着车的晃悠,不停地从嘴里吐出白沫来。 她停了一停,抚着他的心口,“怎么难受?跟我说一说。” 杨安顺说不出话来,伸着手指道:“给我点水……” 第469章 她将包袱解开,将熟水尽数倒在碗里,自己托着他抬起身,看着他将一碗水都喝了,又轻拍他的背。 他无力地倒下去,闭上眼睛。卢玉贞俯身在他耳边道:“安顺,你别怕,我带你回铺子去。” 她顶着大太阳,拉着车往北边走。路上偶尔有几个人,见到他们都是远远避在一旁。 不知道过了多久,汗出了一层又一层,他又叫道:“水……” 她却知道熟水已经没有了,只能回头说道:“安顺,带的水没了,我找地方要一些。”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,再不说话,嘴边的白沫一直流着。卢玉贞又看见那间惠民药局,欢喜地叫道:“咱们去那儿。” 她在惠民药局门口停下来,用瓢舀了一碗药汤,犹豫了一下,杨安顺却挣命似的扑上来,就着碗将药汤也喝干了。 她伸手去摸他的额头,见并不发热,手脚又是冰冷的,和李义的症状一模一样,心里越发焦急起来。杨安顺喝了药汤,没过多久,又淋淋沥沥地吐了一地。 他的大腿痉挛起来,嘴里叫道:“疼,疼。” 卢玉贞看太阳毒辣辣的,只得将他拖到墙根底下坐着,他又叫道:“水……” 那伙计在门外看到这个情形,手忙脚乱地将门关了。卢玉贞冲上去叫道:“伙计,能不能给些熟水……他渴得很。”她犹豫了一下,又恳求道:“我怕高热出汗脱了水,再给些盐成不成,求你了。” 没有回答,卢玉贞叹了口气,听见杨安顺呻/吟着,知道他疼得厉害,径自用手去揉他的大腿。 杨安顺道:“没用了。”他深吸一口气:“我不成了,你回铺子去,这病太厉害。” 她的泪直涌上来,连连摇头:“不会的,不会。咱们俩一块出来的,我不会丢下你……” 她心里猛然涌上一个念头:“我怎么就没发病呢。” 忽然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。一只瓷碗递了出来,放在地下。门又很快地关上了。 她又惊又喜,提着气连声叫道:“多谢,多谢。” 杨安顺垂着头,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,嘴唇干裂得不像样。她勉强把他抱在怀里,给他将这碗盐水喂了下去。 他喝完就倒下了,难受地喘着粗气,倒是没有再吐。卢玉贞见他脸色略有些好转,心里稍微安慰了一点。她又翻来覆去地想了一会,不得其解,小声道:“安顺,你又吃过什么东西吗,怎么我没有事呢?” 他摇摇头:“只吃了蒸饼。你没有事……这很好。就当……我替你挡了吧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句,忽然忍不住哭出声来:“安顺,你这么年轻,我老了,又一直都有病,要说死,也该是我先死。” 杨安顺苦笑了一声,“你千万别……” 她说到后面,忽然脑中一个念头像火花一样爆开,她几乎跳了起来,手忙脚乱地将包袱解开,将自己治血症的药丸盒子拿到他眼前:“安顺,我想起来了,咱们俩今天吃的喝的都是一样,除了这个。我吃了一丸,你没有吃。” 她拿起丸药,仔细看着:“这是照着温经方抓的,治血崩有效,能暖肾止痛。但其实肝肾是一体的,温经方里的吴茱萸,就能温胃散寒,疏肝燥脾。这个药丸,怕是也能止泻。” 她用力握着杨安顺的手,恳求地说道:“安顺,我不知道有几分把握,咱们试一试好吗?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,先挺过这一阵再说。” 杨安顺艰难地睁开眼,嗓子哑的不像样:“都听你的。” 她又要了碗水,给杨安顺喂了一丸药,慢慢扶着他上车:“安顺,咱们回铺子去,万一有什么事,我在铺子里也好处置。” 杨安顺只是答道:“好。” 卢玉贞拉着车,慢慢向北走去。走一条街,她就停下来,看看他的脸色,再跟他说两句话。从日昳走到日落,他没有再呕吐,腿上的痉挛也渐渐缓解了。 等她们走到采芝堂,日头已经快落下去了,天稍微凉快了些。她回头将他搀起来,却见他满脸通红,身上已经发了热。 她问道:“安顺,你怎么样?” 他勉强答道:“很热。” 她取出钥匙开了后门,将杨安顺拖到后院他自己的房间,又几下将他的衣服脱了,连自己的外衣也扔在院子里一把火烧掉。 杨安顺一头栽在床上,人事不省,脸色却还红润着。她心里琢磨着,大概明白了,反而不如刚才焦急。她又到药房抓了吴茱萸和人参、生姜、大枣,在后院灶上点了火,熬制吴茱萸汤。 用大火将药汤烧开了,她又弄了小火,将药在里头熬着。她回到杨安顺屋子里,只见被子掉在地上。她摇了摇头,将被子拉上去盖住,又去衣橱里找他的中衣。 他的衣服原本没有几件,一色半新不旧,都叠的整整齐齐。她很容易就找到了,刚拿出来,忽然里头一个纸包掉在地上。 她赶紧蹲下身子捡起来,见是用采芝堂药方纸张包着的物件,刚想塞回衣橱里去,一下子看见纸张上印着她的私印。 她心里犯了嘀咕,打开来看,是一张皱皱巴巴的药方纸,上头的私印似乎被水浸过,几乎已经糊成一团,大概除了她本人,谁也认不出。里头包的是一只两股绞的银镯子,已经发了黑,像是好久没有戴过。 第470章 第258章 争论 卢玉贞仔细瞧了瞧, 想不出原委。忽然听见杨安顺在床上低低地叫了一声“娘”,她心里一震,看这镯子式样成色是多年前的东西, 猜想大概是他母亲的遗物, 就认真包好了,仍放回原处。 她倒了碗水,把杨安顺扶起来喝了, 见他持续发热,就用帕子打湿了, 给他擦了擦上身, 又想着灶上还熬着药, 刚转身要出去,忽然听见一声:“娘,你别走。” 他伸出手来乱抓,她就捏住他的手腕,用被子盖住了, 小声道:“安顺,我大概想明白了,你待会吃了药, 将寒毒发出来就好了。” 杨安顺忽然急急地说道:“她前头男人死了, 对她不好,该死。” 卢玉贞瞬间明白了, 猛地站起身来, 浑身都发麻, 忽然想起来那张纸是什么时候给他的了。那天在家门前, 下着瓢泼大雨,将他全身都淋湿了, 后来,他突然奇奇怪怪地跑走了,原来是…… 她手忙脚乱地出去将灶上的火灭了,药汤盛出来,心只是砰砰地跳。进了屋子,她将灯调亮了些,试着叫道:“安顺?” 杨安顺并不说话,手在床边摸了摸,忽然又抓住了她的手,她怔住了,手便往回缩,他没什么力气,很轻易地就挣开了。 杨安顺的眼泪流了一脸:“你保佑他快回来吧,他们早点成亲,我就放心了,不然我……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往后退了一步,又退一步,直退到门槛上,她坐下发了怔。 夜深了,外面漆黑如墨,一片冷清,冷清得她也想发抖。她这才觉出来,今天的奔波将最后一丝力气也使尽了,头靠在门框上,她整个人只想顺着滑下去。她闭上眼睛,杨安顺那个“不然”总往她脑子里钻,这几日她总是控制着不肯乱想,可身体虽然疲乏极了,脑中却还是歇斯底里不肯停歇。不然呢?要是大人真回不来了呢?万一那把火……还有,听说城里调兵去了,万一他说错了话,办错了事,宫里的主子们一向都很无情的,皇后都是说废就废,对他能网开一面吗? 她越想越恐惧,强打精神安慰自己,这也不是头一遭了。忽然又想起他说:“我不会一直赢”,更是无尽的后怕。她把头埋在膝盖上,只觉得浑身透着汗的酸臭味。她又呆呆地望着床上的杨安顺,师父也不在,只剩她一个人了。万一她的判断是错的,安顺会死吗?他才十六岁…… 她摇了摇头,强行驱散了杂念,心里默念道,“挺过去,过了今天就是明天,会好起来的。” 她站来走到床前,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,一勺一勺喂着杨安顺喝药。喂药过程很顺利,他安静地又倒了下去。 卢玉贞吸了几口气,只觉得浑身酸痛,再也提不起精神。她思来想去,还是提灯去了药房,见只剩了三根人参,犹豫了一下,取了一根品相最好的,切碎了煮熟一点点吃下去,又将参汤留着。 她想了想,觉得杨安顺这里不能离人,又去楼上将平日读的医书都抱下来,挑着灯一页一页地翻过去。 长夜漫漫,她读得眼睛都花了,又不时起身瞧瞧杨安顺。到了后半夜,忽然他头上开始冒了汗,热也退了下去。她略微放了心,又给他喂参汤。 杨安顺醒了过来的时候,天正是微微亮。晨光中,卢玉贞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打瞌睡。他迷糊中掀开被子,脸就涨的通红,连忙伸手去拿床边的里衣。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,直直地坐了起来,卢玉贞被他惊醒了,叫道:“怎么了?” 他摇摇头:“没有什么。”又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卢大夫,你昨天捡到什么东西没有?” 她愣了一下神,“没有啊。” 杨安顺叹道:“我还以为活不成了呢。卢大夫,你又救了我一回。” 她见他的声音虽然有点哑,语调已经正常了,险些以为昨晚就是一场梦。见他要穿衣服,微笑道:“我先出去。” 过了一会,杨安顺穿戴整齐出来,头发梳成一个利索的髻子,笑道:“死而复生,感觉真是太好了。” 卢玉贞叹道:“都是我害的。要不是我一心想去南边,你不会突然染了病,险些把你折在里面。” 他却很认真地说道:“我并不后悔。” 她见他嘴唇仍是青紫的,笑道:“你还是躺着休息吧。我算是把这病想清楚了,也知道为什么惠民药局的药汤不管用了。” 忽然从外头传来蒋夫人的声音:“想清楚什么了?” 蒋夫人走了进来,比划着说道:“我在地藏胡同那里呆了一天,好多人说,都没有出过门,不知道那里得上的怪病。自从官府发了清洁饮食的公告,他们就用水洗了厨房案板,瓜果菜类也都是洗过的。我思前想后,觉得还是出在……” 她看杨安顺一脸病相,吓了一跳。卢玉贞道:“莫非是西瓜?莲花河里的水有毒,所以生出来的瓜果菜类也带了毒,这也说得通。” 她想了想,又说道:“安顺昨天得了疫病,还好救过来了。这病根是洪水里冲下来的牲畜麦子,可是……安顺也没有吃过什么瓜果啊?” 杨安顺忽然道:“那口井,是井里的水不干净。我吃饭前用水洗过手的,你记不记得?” 蒋夫人也点头:“我也觉得是。只怕莲花河里的水通着井水,那一片的水都不能喝了。” 第471章 她恍然大悟,连忙叫道:“师娘,咱们快去惠民药局,告诉他们,将那几口井封了。” 惠民药局内,京城名医齐聚一堂,皆是愁眉不展。蒋夫人将图画打开,给众人看了看针扎的痕迹。刘院判道:“就算你说的有理,封了井水,如何使得?就算你标出来的这些地方,也有数万人,一日不饮,便会渴死。” 余庆堂的黄大夫道:“《千金方》里也曾提过,屠苏酒以十二月晦日日中悬沉井中。屠苏酒的方子是现成的,倒不如用布囊包住药物,置于井中,大概有避除疫疬之效。” 他说的入情入理,刘院判点头道:“那就这样办。” 卢玉贞见刘院判松了口,又试探着说道:“院判大人,我们铺子的二掌柜得了疫病,已经治的差不多了。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商榷一下药方的事。” 她将发病的过程讲了,又道:“私以为这是霍乱,并非伤寒。此病邪在脾胃,故而上吐下泻。滞因于寒,所以非温热之剂不能调。” 回春堂的谈大夫皱着眉头道:“如今是盛夏,热毒多发,怎么又是寒症呢?” 刘院判也道:“病人有痉挛转筋的症状,这是血热的明证。” 卢玉贞道:“病人大吐大泻之后才有痉挛,怕是失水过多,宗筋失养。这正是寒症,不是热症。” 一众大夫面面相觑,刘院判道:“既然如此,用五苓散,也算对症。” 卢玉贞摇头道:“五苓散我开过,喂下去病人很快就吐出来了。” 刘院判脸色沉下来,摆摆手道:“那你说,用什么方子。” 卢玉贞道:“如今病人太多,我思量着最好有个方子,有病治病,无病防病,用药又要廉价易得。” 众人听了,都苦笑起来:“哪里有这样的神药。” 刘院判道:“你不必卖关子,这里都是大夫,有话直说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夜读医书,里头有个方子,也算是名方,我思量着十分对症。这便是苏东坡辑录的圣散子方。” 众人听见“圣散子方”四个字,皆是悚然动容,不少人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黄大夫道:“苏东坡倒是说过,用圣散子者,一切不问。只是他并非医家,是药三分毒,这药……” 谈大夫插言道:“黄大夫,这也没什么避讳的。实话跟你讲,此药并非什么济世良方,弘治年间,吴中瘟疫横行,当地便配了这药,遍施街衢,病人服了,却是十无一生。神药活人无数,这药却是杀人无数。所以这几十年来,再无人敢提了。” 刘院判点头道:“卢大夫,你学医时间短,又是女流之辈,不知道这些典故,也是自然。医药使用不当,便是毒药。” 卢玉贞见众人都在摇头,心中焦急,又说道:“各位大人都是名医,自然比我有资历得多。医药之毒,全在于怎么用,不在方药本身。我给病人用了吴茱萸,这药主治肝胃虚寒,吃了之后病人有高热,后面出汗退热,病就好了。所以诊治疫病,不能妄断是热症还是寒症。今日的疫病,多半是寒湿所致。圣散子方中的麻黄、吴茱萸、高良姜,都是燥热药材,温阳散寒,茯苓、泽泻又能健脾化湿……” 蒋夫人见刘院判脸色不对,连忙扯着她的袖子,她又着急地补一句:“这方药本来就跟五苓散是同源,不能一棍子就打死了……” 刘院判拍着桌子叫道:“反了。论起师承,满座哪个不是你爷爷辈的。你才读了几本书,就想在这里卖弄,也不看看地方。” 卢玉贞站起来,深吸了一口气,双膝跪倒:“院判大人,刚才是我冒犯了。只是医药为用,性命所系,脉经有云,一毫有疑,则考校以求验。恳求众位大夫三思。”便叩下头去。 一片沉寂。刘院判挥挥手:“起来吧,年少轻狂,我不与你计较。”又看着蒋夫人道:“侄儿媳妇,你怎么不好好管束?” 蒋夫人微微一笑,走上前去,将卢玉贞拽到身后,不卑不亢地行了个礼:“伯父,论师承,玉贞是外子的徒弟,我不是大夫,没什么可教导她,所以也没资格管束。只是我自开蒙,便知道弟子不必不如师,还请各位慎思明辨。今日多有打扰,是晚辈的不是,晚辈先告退了。” 第259章 施药 天边一轮红日摇摇欲坠。卢玉贞搬了个杌子在后院坐着, 用刀使着巧劲将药材去皮去根。杨安顺拿了个筛子,将篓子里的药一一过筛。 蒋夫人坐了下来,脸色沉重, 她试探着问道:“玉贞, 你想好了吗?” 卢玉贞的声音不大,语气却坚定:“师娘,我反复想过了。如今病人越来越多, 发病极快,怕是来不及挨个辩证施治。匆忙之间, 想自己立个新的方子, 就更难了。我昨天按照圣散子方已经弄了一小锅药汤出来, 自己先喝了一服,给五个病人喝了,活了四个。我看是时候施药了。” 蒋夫人犹豫了一下,又劝道:“玉贞,你自己要掂量清楚。满城几万的病人, 咱们只是一间小药铺,你也是赤手空拳一个人。咱们能做的,都已经做了。” 卢玉贞将藿香去了枝, 小声道:“我本来就是大夫, 治病救人就是应当应分的,也不敢说辛苦。何况如今方大人生死未卜, 我想着别人祈愿都是去庙里拜菩萨添香油, 又说救人一命, 胜造七级浮屠。我救的人多了, 说不定菩萨发了慈悲,他就能回来了。” 第472章 蒋夫人叹了口气:“玉贞, 我知道你的心意。伯栋不在,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。只是如今账上合共还剩下二百多两银子,这也是咱们所有的钱了。万一……你总要有点傍身的东西。” 卢玉贞苦笑道:“我明白您的意思。只是大人若是不在了,我手里留着钱做什么。我遇上他的时候,两手空空,烂命一条,都是他扶持着才有今天。都还了他,也是应该的。” 杨安顺的手一下子停了,惊慌地看着她。蒋夫人看这话口风不对,连忙打断了:“玉贞,你别胡思乱想。” 她愣了一下,笑道:“你们放心,我觉得自己这双手挺有用的。” 杨安顺松了口气,笑道:“再有用也没有了。” 蒋夫人点头:“既然决心已定,咱们就尽力把事情办好。”她转头又问杨安顺:“我记得你从祁州进了一车,现在库房里还剩多少?” 杨安顺道:“前两个月咱们在昌平,店里出货不多,还有八成余量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,又问道:“这批货值多少钱?” 杨安顺用手指头掐着算了算:“一百三十多两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安顺,这个也不能只算药材,要是弄个施药的棚子,那就锅碗瓢盆,桌椅板凳,灶火木柴,都得算进去。钱还不是最紧要的,人手从哪里来。就算花钱,也雇不到熟手,敢不敢来不好说。就只说烧火做饭熬药,用上三四个人,不见得轮的过来,我要再想想看。” 卢玉贞道:“师娘你是最能干的,只是能万事妥帖当然好,若是不成,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 正说着,听见前门被砰砰地敲响了。杨安顺去开门,只见一个身材伟岸的男人倒在台阶上。 他使了大力气才将人拖了进来,卢玉贞提着灯去照,只见病人虽生得高大,脸上稚气未退,竟是个少年。 杨安顺见他脸色灰败,却是虎背熊腰,皱着眉头道:“估计跟我差不多年纪。练武的吧,一身腱子肉,看穿的也还算体面,是个镖局的少东家?” 卢玉贞笑道:“你身量还小呢,且有的长。你看他也是眼窝深陷,嘴唇开裂,看来练武的也逃不过。还好那锅冷汤药还剩一点,他算是赶上了。你给他热一热,刚好是现成的。” 那人想是素日筋骨强健,第二天午后,已经能坐在门口,眯着眼睛晒太阳了。 杨安顺带着两个伙计在门口出出进进,就笑着说道:“大太阳地里这么热,不怕晒晕了。” 他摇头道:“我不怕晒的,在家练惯了。” 他见杨安顺将一口缸骨碌碌转了出来,安放在正门口,连忙拍拍身上的土,站起来道:“我来帮一下手。” 卢玉贞刚好出来,伸手拦住了:“你是病人,力气活就算了。不过你好的真快,年轻人就是不一样。” 杨安顺进了对面的茶汤铺子,将桌椅板凳在凉棚下一一摆开,笑道:“大掌柜真厉害,竟然说动了这家的老板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自然也是花了钱的。我跟他说,横竖街面上这个样子,他也做不成什么生意,不如将地方赁给我们,等过了这一阵,锅碗瓢盆都给他换了。” 杨安顺将茶汤铺子的大灶台清了清,卢玉贞指着桌椅道:“我想好了,茶汤铺子门前,供应熟水,加些盐进去。咱们铺子前头这口大缸,供应药汤。从街道中间拉个绳子,两边分开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,又小心地问:“人手……” 蒋夫人道:“我昨天挨家挨户去问了,咱们自己铺子的伙计都愿意过来,就已经很好了。余下的人都犹豫着,也知道他们为难。咱们先弄起来再说。” 他们正说着,忽然一个素淡打扮的年轻妇人走了过来,身后还跟了两个伙计,手里提的都是大包小包。正是号称“点心西施”的唐掌柜。 蒋夫人便热络地上前招呼。唐掌柜笑道:“我昨晚思前想后,自己也没有卢大夫那样的本事,只能给你们出一出人工。我带了几包糖,几包盐过来,够两三天的量了。若是不够,回铺子去取就是。我自己带着两个人,在大灶这边烧水,这活我们能干。” 杨安顺从灶台边站起来,擦了擦脸上的灰,也感激地过来行礼:“您真是雪中送炭。这糖和盐,值不少钱呢。” 唐掌柜摇摇头:“你们出钱出力,我不过帮一点小忙罢了。都是街坊邻居,同在一条街上做生意,这疫病不退,大伙儿不是病死就是饿死,我心里明白。” 杨安顺道:“大恩不言谢。”就带着他们到了灶上。 俞四娘带着侄女香儿也进来了,拱手笑道:“各位东家,能有什么帮忙的,只给我们安排就是。” 卢玉贞小声说道:“四姐,你绣了幌子,辛苦了。你这个眼睛……这里烟熏火燎的,怕伤到。” 蒋夫人笑道:“四娘,那我正有个合适的活计安排给你。”她拿了一匹大红布料过来,“昨天绸缎庄老板捐给我们的,玉贞在后院把药也配好了。你们就按着一拳头的量,像缝香囊一样缝药包就可以了。你们的针线,肯定是没得说。香儿动手缝,你就在门口卖,这样你可以不用眼睛。” 第473章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:“卖多少钱合适呢?太贵了,人家就不买了。” 蒋夫人道:“一缸水里用一包药,我看五十文钱就合适,大黄、白术、桂枝这些药,都是货真价实的,咱们也不赚什么。家里有水缸的,也出得起这个钱。要是白送给他们,指不定他们不珍惜,回手就扔了。” 香儿就接过布来,用手比了比,笑道:“这个容易。” 唐掌柜打开带来的油纸包,将里头的点心一一分给众人:“铺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,只有这些糕点,也是昨天晚上熬夜现做的,都尝尝看。” 她专门拿了一个清淡些的递给杨安顺:“这位小掌柜听说得了病刚好,就不能吃甜腻的。试试这块绿豆糕。”杨安顺用袖子擦了擦汗,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了。 蒋夫人又过来问:“安顺,能不能安排人煮些汤面给大伙儿吃?” 忽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进来:“汤面不够,怎么也要有点肉吃才对。” 胡大嫂带着素梅,拎着几个极重的花布包袱走了进来,打开一看,是香喷喷热腾腾的肉包子,皮上还泛着油。 胡大嫂笑道:“我们府里的夫人要做善事,吃喝自然是我们统管了。正好厨子都是现成的,我三顿都来送,你们不用管这些杂事了。” 卢玉贞大喜过望,连忙招呼人过来:“赶紧都来吃,吃完趁着天光,咱们就将施药的幌子打出去。” 杨安顺在门口设了梯子,卢玉贞带着“赠医施药”的布幌子爬上去,将它挂在牌匾旁边。她歪着头看了看,拍拍手笑道:“这幌子蛮招眼的,还是四娘绣的好。” 她慢慢往下走,冷不防一个踩空,杨安顺连忙扶了一下梯子,她才稳住了。 蒋夫人又给了杨安顺一叠红色烫金花纸,上面写了施药的字样,笑道:“文房四宝铺子给的,安排人各处贴一贴。” 那个晒太阳的少年站起身来,擦了擦汗,说道:“杨掌柜,咱们一道去吧。” 杨安顺笑道:“好啊。” 他们结伴向街的另一边走去。杨安顺见他是同龄人,大感亲切,问道:“你是哪里人啊,是镖局的吗?” 少年摇摇头:“不是,我是山东登州人氏,正巧在京城办事,等……等朝廷的一封文书。” 杨安顺道:“那你是驿卒还是当兵的吧。” 少年咳了一声,没有回答,若有所思地说道:“原来京城的女人,也都这样厉害。” 杨安顺憋不住笑了:“她们个顶个的能干。”又想起他用了“也”字,不由得好奇起来:“你还认识什么很厉害的女人吗?” 少年微笑道:“我家里给我定了门亲事,听说那家姑娘厉害得很。” 杨安顺就笑道:“世道本来就难,女人厉害些,能顶门立户更好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让着她点也就是了。横竖又不会杀人放火。” 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。杨安顺又问:“还没请教你的名字呢,实在失礼。” 少年道:“我姓戚,戚先明。” 第260章 奋战 酷热漫长的三天终于过去, 到了第四天的深夜,热气渐渐退了,施药的场地上高挂着数盏气死风灯, 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。 成群的蚊虫不时地撞在灯上, 在影子上落下一重重黑斑。就诊的队伍从采芝堂门口一直排到街尾。人们麻木着脸,拖着沉重的身体向前挪动。 不时有人从队伍里栽倒,瘫在地上不能起身。杨安顺和另一个伙计便疾步上前, 将人拖到茶汤铺子前方,将烧好凉过的盐水和糖水灌下去。 忽然队伍里乱了起来, 传来有气无力的吵架声, 杨安顺瞧了一眼, 见是有人挤着向前,连忙回身对王四说道:“四哥,这里拜托您帮忙,请兄弟们盯紧一点。这是我们铺子的大事,怕出什么乱子。卢大夫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。” 王四会意, 笑道:“就冲你们愿意给我们花子送药吃,这事一定给你管好。”他从后面点了几个高壮的乞丐上前,把闹事的人架着拖了出来, 扔在外面。那人本想混赖两句, 见是一群乞丐拿着棍子,不敢多说, 灰溜溜地回到队尾去。 蒋夫人脸上蒙了帕子, 在门口守着一缸汤药, 挨个给病人看了舌苔, 又问道:“是不是上吐下泻,口渴要饮水, 四肢发冷?” 病人答是,蒋夫人便用瓢舀着汤药,给每个人添满一碗,又道:“喝完不要走,在墙根下坐着,等两个时辰看看。” 也有人摇头,说道:“头痛不止,周身发热。”,蒋夫人便指一指旁边的队伍:“在这里等着见大夫。” 卢玉贞沿着墙根走到角落里,那里躺了几十个目陷皮瘪、形容枯槁的重病人。她一一把过脉搏,用针将病人十指刺破,用力挤压。有几个人的伤口尚能挤出些黑血,她点点头道:“这些人还有救。”又取出救心丹,让病人服下。 她在地上蹲了太久,站起身来只觉得两眼发黑,趔趄了两步,勉强稳住了,转头见还有十几个病人在门口候着,又赶忙回大堂坐下,叫道:“别着急,一个一个来。” 第474章 俞四娘带着两个伙计,押了一辆板车进来,对着杨安顺微笑道:“杨掌柜,今天的药包卖得格外快。好些人想多买,也有人出十两银子包圆的,我没让。” 杨安顺点点头:“这已经是最后一批了。每人只能买两个,多了咱们也没有。” 俞四娘指一指板车:“棉花铺老板听说了,捐了十床棉被。米面铺老板捐了两袋米。”又递过一个圆鼓鼓的荷包:“也有好心人给了碎银子,没留名号就走了。” 杨安顺先把被子拉到角落里抖开,给那些重病人盖了。他擦擦汗,进了大堂,见卢玉贞脸色苍白如纸,头发都湿透了,汗沿着脸颊一直往下滴,也顾不上擦。他心里一酸,小声道:“卢大夫,要不看完这几个人,你上去睡一会吧。这样下去,铁打的人也经不住。” 她勉强笑道:“也还好。没想到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。”又吩咐道:“库房里头还剩一根人参了,你拿去切了煮上。” 杨安顺皱着眉头想了想:“这批药材是我进的,记得好像一共还有三根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你发病的时候给你吃了,不然你能好得那么快。” 他就哦了一声,“那我去药房拿。”卢玉贞补一句:“切碎了,给各人都弄一点。我看都熬的差不多了。唐掌柜那边,我听说灶火把她的胳膊都燎出了泡,你拿药膏去瞧瞧。” 杨安顺进了后院,几个伙计正在配药,忙得头也不抬。灶上白雾弥漫,两个学徒正在使劲搅动药汤,有浓浓的苦味。众人都是汗流浃背。 他取了人参,叮嘱伙计切碎煮了,出来小声对着蒋夫人道:“大掌柜,早点收工吧。都累的不行了。药也就剩最后一点了。” 蒋夫人点点头:“安顺,我跟余庆堂说了,他们愿意舍给我们一批药,明天早晨送过来,从后门走,不叫人知道。” 杨安顺叹了口气道:“能不能商量下,再弄两个大夫过来,药倒是其次的。” 蒋夫人一脸忧愁:“我们言语冲撞了那帮老大夫,眼下谁都不敢出头帮忙。余庆堂的药,还是咱们梁掌柜从中斡旋的。安顺,你去队尾说一声,看完这些人,今天就差不多了。让他们明天午时再来吧。” 杨安顺走到队伍尾巴上,指着最后一个病人叫道:“各位,今天就到这里吧。明天午时再开。” 话音未落,后面忽然又慌忙冲上来一群人,男女老幼都有,听见这话,就面面相觑。一个女人抱着孩子跪下来哭求:“好心人求求你了,我们听说这边有药能治,走了一天才走过来,救救我的孩儿……” 一群人都跪下了。杨安顺见女人抱着的是个五六岁的男孩,手脚不停抽搐,蜷缩成小小的一团,心里发酸,有些犹豫。 卢玉贞走了过来,小声道:“算了,不要停了。他们也是好不容易才过来的。” 女人仿佛得了赦令,一股脑地对着卢玉贞磕头。她蹲下身来,看孩子抽搐地厉害,摇头道:“这不大好。” 她连忙抽出三棱针来,在人中穴下了一针,又在印堂处下了一针。女人吓得连眼泪都没有了,只是傻傻地看着。 过了一阵,孩子平静下来,眼皮勉强睁开了。卢玉贞摆摆手道:“先给孩子再喝点糖水试试,年纪小更容易脱水。” 杨安顺将孩子接过来抱在手上,带着女人到茶汤铺子去了。卢玉贞站起身来,往药铺走了两步,忽然有个管家模样的人拦住她,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厮。那人问道:“你是大夫吗?” 她答道:“是。” 管家躬身道:“我们是户部尚书鄢家的下人。我家小公子生了病,想请大夫到我家一趟。” 卢玉贞道:“是上吐下泻的病症吗?如果是,先喝些糖水或是盐水,再从这里用罐子带一些药汤回去试一试。我这里实在脱不了身,还有一百多号病人要看呢。” 小厮道:“小公子有恙,我家大人心急如焚,还请大夫一定赏光。” 卢玉贞见他们话说得客气,态度却强硬,心里无名火就窜起来,冷冷地说道:“不管你是哪家的公子,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病人。你家是高门,请太医也不难,何必揪着我这个小医生。” 管家陪笑道:“我们也是听说,这几天您在这里送的药汤,很有疗效。所以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要是非得我看,那就请你们公子自己过来排队吧。不过半个时辰的事。” 管家听了,脸就拉下来。小厮小声道:“什么人,我们府上的面子也不给。” 卢玉贞见他们挡在路中间,冷冷地叫道:“快给我让开。” 两个小厮一左一右,只是拦着不动。管家笑道:“大夫,诊金上不是事儿,你只管开个价。这里都是些乞丐泼皮,贱命一条,怎能让我们家小公子跟这些人混在一起。” 卢玉贞压着怒气,转身指着长长的病人队伍:“不是说诊金多少。这里的人都是贩夫走卒,卖力气讨生活的,是不如你们家公子体面清闲,可他们家中也有父母儿女,他们的命也是命,不能跟蚂蚁一样,一脚踩上就死了。” 第475章 杨安顺听见动静,连忙过来陪笑:“各位贵客,要不我这给您府上就拿些药,免得耽搁了。” 小厮并不领情,指着她道:“你这女人真不识相,知道我们主人是谁吗?你就不怕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你们家是当大官的,我明白,你也不用吓唬我。有的是大夫愿意去,我忙的很,不奉陪了。” 管家见她不为所动,知道勉强无用,摇头道:“那我们先回去。” 杨安顺笑道:“我拿个瓷瓶,将药汤盛着,包管你们到家还是热的。” 卢玉贞看他们走了,叹了口气,扶住头。杨安顺将他们送走了,微笑着走到她面前,比了个大拇指:“说得痛快极了。” 她苦笑道:“我憋不住气,还是太冲了。这些当官的都心眼小,回头说不定怎么使绊子呢,想不得这些了。”忽然又想起件事来:“晚上会不会有野狗?” 有个少年的声音响起来:“这倒不怕。它们怕火,把灯点亮些,大概就没事。我叫了几个休养得差不多的,在这边拿着棍子转着圈子巡逻,见了野狗就赶开。” 杨安顺又惊又喜,“兄弟,你回来了?”又见戚先明穿着一身灰扑扑的布衣,笑道:“这回学聪明了,知道打扮朴素些。” 戚先明笑道:“那一身洗了。不瞒你说,我就那一身好衣裳,出门办事的时候才穿。” 他们两个结伴进了铺子,用木桶将新煮出来的药汤提出来,倒进门口水缸里,一时热气蒸腾。杨安顺比量了一下:“估计够五六十个人的。晚来的也没法子。” 忽然有答答的马蹄声传过来,在铺子门口停下了。马上跳下来几个穿着窄袖军装的兵士,都举着火把,打量了一下病人队伍,就将装药汤的水缸围住:“这些药汤,京营征用了。” 蒋夫人吓了一跳,急忙站起来喝道:“你们是谁?” 一个穿着罩甲的把总走出来,瞥了她一眼,冷冷地说道:“我们大营里面也有生病的军士,这药我们先运回去试试。” 蒋夫人摇头道:“不行,这后面还有病人呢,你也看见了。” 后面的人看得分明,都鼓噪起来,一股脑地往前涌去,队伍顿时乱了,不少人扑上来争抢。兵士绕成一圈,纷纷抽出刀来:“别动,往后退。” 病人们面面相觑,又叫道:“这可是活命的东西,怎么能让你们抢了。”就要向上扑。 蒋夫人几步站到台阶上,扯着嗓子叫道:“不要乱。” 没有人听她的,卢玉贞听见外面乱糟糟的,急忙冲出来,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呆了,一个兵士的火把险些燎在她脸上。杨安顺拦着她道:“卢大夫你先回去,没你的事。”又去拉蒋夫人。 蒋夫人向把总问道:“请问你们有多少人发病?” 把总道:“上吐下泻的,怎么也有两三百个。” 蒋夫人指了指水缸里:“这里的药,也就够几十个病人的,就算你们拉回去,也是杯水车薪。我们明天早上有一批药就送到了,到时候给军爷们多准备些。” 把总有些犹豫,后面的兵士叫道:“先拉回去一点是一点,好些人都不成了。” 杨安顺道:“要不这样吧,你们回去把重病人拉到这儿来,我们大夫给瞧一瞧。不然吃着药反而吃坏了。” 把总盯着他看了一眼,忽然笑道:“我是傻了,把大夫也拉回去不就行了。” 他挥挥手,有两个人就冲上来,要拉着卢玉贞出门。杨安顺连忙挡在前头:“你们干什么,是不是疯了。”戚先明跨步上前,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,竟将那两人逼退几步。 一帮病人见了这场面,都拼命冲上来。王四带着乞丐们冲进人群,也叫道:“堵着他们。” 忽然有个洪亮的声音喊道:“都别动。” 戚先明走到把总跟前,拱了拱手。把总见他衣着寒素,冷笑道:“你又是谁?不要碍着军爷的事。” 戚先明道:“我也是当兵的。咱们是同行,我给你们出个主意。” 一群兵士见他年幼,都笑起来:“不知死活的生瓜蛋子,你是哪家的兵,混上个巡检没有啊。” 戚先明从怀里掏出一张文书,双手展开,递给把总:“兵部把我的袭职手续办下来了。我现任登州卫指挥佥事。” 第261章 头面 军士手中擎着火把, 将这片地照得光亮一片。一辆华丽的马车在采芝堂门口缓缓停下。蒋济安从车上走下来,脸色涨得通红。他瞥了一眼外头的人群,径自快步上楼了。 戚先明和杨安顺在门口站着, 俩人面面相觑, 杨安顺支支吾吾地伸手:“请……戚大人先坐,我们冒犯了,原不知道您有这么大来头。” 戚先明小声道:“别那么客气, 要不是你们施救,我也就糊里糊涂没命了。杨掌柜, 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?” 杨安顺面色为难, 他擦了擦汗:“换了别家铺子, 也不是不行。只是你是外地人,不知道这里的弯弯绕。那回春堂跟我们家原是……” 第476章 蒋夫人咳了一声,杨安顺不敢作声,闷着头跟着上楼了。 会客室气氛凝重,蒋济安歪着头, 眼光在每个人脸上转来转去,嘴里不停地喝着茶,一杯接一杯。杨安顺给他添了茶, 也不多话。 把总拱手道:“蒋掌柜, 劳烦您了。如今京营兄弟们有急事,恳请蒋掌柜放一些药材出来。” 蒋济安抬起头来, 冷笑一声:“大半夜叫人去砸我家的门, 也是很着急了。” 把总咳了一声, 又道:“是兄弟们太过心焦。” 蒋济安朝窗外望过去, 见几十个兵士吵吵嚷嚷地站在回春堂门口,冷着脸道:“今天的事, 想必很难善了。”他放下杯子:“知道这是谁家的生意吗?” 把总道:“令尊蒋太医我们是知道的,仰慕已久。可是今日实在是十万火急,还请您高抬贵手,诊金和药费,我们从开支里给您列出来就是。” 蒋济安并不答话,眼角扫到蒋夫人,闲闲地说了一声:“嫂嫂,你这真是围魏救赵,弄的一手好计谋。” 蒋夫人整理了神情,勉强陪笑道:“三弟,外边确实……” 蒋济安的手向外一指:“一件小铺子,做出来的排场还挺大,我在家也听说了。你忽然发了善心,是想……搏个好名声,好挣个诰命?还是给这位女大夫再挣个牌匾?” 他这话一出,众人都听得呆了,蒋夫人拉下脸来:“三叔,不好说这样的话。外面数百人正在生死关头,再晚一刻,可能就又有十个人死于疫病。” 卢玉贞道:“那些人家里也有亲人,十分可怜,蒋三爷,能不能高抬贵手……” 蒋济安拍掌叫道:“好啊,好啊。真是一群大善人。你们要做善事,拿自己的铺子还嫌不够,要挟着我们所有同行也跟着一块做。到时候名声你们得了,亏还是我们吃。就说嫂嫂这算盘打的利落。” 把总见话不投机,叹了口气道:“蒋掌柜,我的手下人还在营里上吐下泻,眼看着就要性命不保,今日还请行个方便,不然……” 蒋济安挑挑眉毛:“不然呢?” 把总不说话,手臂抱了起来,又冷冷地看了一眼窗外。蒋济安会意,笑了笑:“军爷莫着急,我这人也不是不通情达理,这样吧,既然我大嫂想发这个善心,那我就成全她。”他转向蒋夫人:“五百两银子,我开后头的货仓,药材随你们拿。” 蒋夫人听清了这句话,脸色都变了:“三弟,你当我是什么,五百两,这是明抢吧。” 把总皱着眉头,不怒反笑:“可以,你先开了货仓,我先给你打个欠条,回头从军费中批下钱,便拨给你。” 蒋济安冷笑道:“军费的事,用个三年五载也不好说了。我就是个生意人,就喜欢眼前看得见摸得着的,金子银子,不拘什么都行。” 蒋夫人气结:“你……” 杨安顺给他倒了一杯茶,也劝道:“三爷开的价钱还是高了点。都是做这行的,这方子您也知道,里头都不是贵价药。” 蒋济安从袖子里取出一把扇子,轻描淡写地摇了摇:“能救命的,便有人出高价。萝卜管用,就和人参是一样的。赶上荒年,一个女人换不来一块馒头,行情价就是这样。” 蒋夫人叹了口气,忽然从衣袖里掏出一块玉佩,小心地放在桌上:“三弟,这个你总该认识吧。这是临行前,父亲大人给我的,如他老人家亲临。如今还请看在这玉佩的份上,便宜从事。” 蒋济安见了这玉佩,脸色变了。他把扇子一收,抱着手猛地站了起来:“父亲大人果然还是偏心你们。” 戚先明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,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杨安顺温言道:“三爷,横竖是你们家自己的事,别让外人看了笑话。五百两对您来说,不过是身上的一根寒毛,又何必……” 蒋济安紧紧盯着这玉佩,眼中像是要喷出火来。过了一阵,他傲然地一抬头,冷笑道:“我不知道这玉佩是怎么到你手里的。你买通人偷的,也不一定。” 杨安顺道:“三爷,您这么讲就没意思了。我们大掌柜也是蒋家的少夫人。” 蒋济安一拍桌子:“我就不认了,牛不喝水强摁头吗?你们有本事,就在这里把我杀了。或是今日你们兵多将广,来些人直接抢就是了。” 一时众人脸色都僵住了。把总脸色变了几变,冷冷地说道:“三爷,我们营里的兄弟们也等不得,今日便是得罪了。” 卢玉贞忽然站起身来,摆手道:“不用。” 她弯下腰去,从腿边拿起一个紫檀木雕花卉纹盖盒,轻轻放在桌上。她将盖子打开,里面是一副嵌宝石金头面。 这副头面手工精致,富丽堂皇,被烛光一打,更是耀眼生辉。众人都看得眼前一亮。杨安顺顿时明白了,愕然道:“卢大夫,你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事已至此,不必再争执,救人要紧。蒋三爷,这套头面一共十二支,都是名匠打造,货真价实。抵五百两,绰绰有余。” 蒋夫人扯了一下她的袖子:“玉贞,你又何必。” 第477章 卢玉贞脸色淡然,“金子也就这点好处。今日在座众人做个见证,三爷若是不嫌弃,拿走便是。” 蒋济安有点吃惊,伸手将里面的一件镶宝石的金挑心拿了起来,待要贬低两句,见众人眼中已有怒色,手里便放下了,拍拍手将盖子阖上道:“很好。一手交钱,一手交货,日后不要反悔。” 卢玉贞道:“也好,我们立个字据。”又叫杨安顺:“安顺,你来写吧。” 杨安顺脸色又青又白,僵着不动。卢玉贞推一推他:“别犹豫了,快写。” 他咬着牙取了张纸,笔走龙蛇,将字据写了,又递给蒋夫人:“大掌柜你看看。” 蒋夫人脸色阴沉,看了一遍,小声道:“没什么毛病,只是……” 卢玉贞便掏出私章来,说道:“那就这样说定了。蒋三爷,请吧。” 她用私章饱饱地蘸了些印泥,便要在纸上落下去。忽然一个洪亮的声音道:“稍等。” 一个穿金甲的将领带着几个亲兵,大踏步走了进来,盔甲哗哗作响。他走到卢玉贞面前,将头盔一脱,正是高俭。 把总立时就跪了下去:“属下参见高公公。属下无能……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私章就落在纸上,印了个名字在上头。高俭将文书拿了起来,眯着眼看了看,又看向蒋济安:“我看这里头的话有些不对,是不是有诈。” 卢玉贞一团疑云,脑子里有如翻江倒海一般。高俭笑道:“我看这大夫说的话未必是真。这套头面看着成色不好,怕是假的,说不定拿铁片镀了一层金,在这招摇撞骗。” 众人听得分明,都面面相觑。杨安顺怒道:“你说什么?这是我们卢大夫她自己成亲用的东西,怎么会是假的。” 把总连忙陪笑:“高公公说是假的,那就是假的。” 杨安顺愤怒之极,还要争辩,戚先明却扯着他的袖子,手轻轻在嘴边嘘了一声。 高俭道:“女人的玩意儿太花哨,这位掌柜不懂,被她们骗了就糟了。我这里有一件更值钱的东西,抵五百两,还是委屈了。” 他踱了两步,手里将文书撕成几片,落在地下。他猛然间伸手将把总的腰刀抽了出来,当啷一声扔在桌上:“这柄瓦面官刀,是名匠铸成,上有分段血槽,锋利无比,削铁如泥,乃是不世出的好兵刃。今日我做主,便将这兵刃折价五百两,卖给蒋三爷。不知道你肯不肯割爱?” 把总已是张口结舌,忽然醒过神来,连忙点头道:“高公公吩咐,下官怎敢不从。这兵刃是我的家传至宝,价值千金有余。我爱不释手……” 高俭又走到蒋济安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嘴边带着一抹笑容:“你觉得怎么样,这可是大便宜。” 蒋济安的脸涨的快要滴出血来:“这位公公,怕不是要消遣我吧。家父便是太医院供职的,现任院使。” 高俭冷笑了一声:“我正是看在他的面子上,才将宝贝折价卖给你的,我心里也十分舍不得呢。” 蒋济安摇摇头:“这……恕我不能从命。” 高俭笑道:“那蒋三爷是不知道这东西的妙处。”他转身握住那柄腰刀,冷不丁一回身,腰刀直直地从蒋济安头上飞过,擦着他的头皮过去,将他戴的一顶白玉发冠打得粉碎。 众人都惊得呆了。蒋济安的发髻顿时散了,一头乱发直披下来。他怔了半晌,才睁大了眼睛,拨了拨脸前面的头发,惊恐地望着高俭:“你……” 高俭将腰刀随手丢在桌子上,漠然地看着他,淡淡念道:“平生不修善果,只爱杀/人放火。” 第262章 重逢 蒋济安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串钥匙, 放在桌上。高俭笑了笑:“蒋三爷到底还是识货的。” 蒋夫人深深吐出一口气来,回头吩咐杨安顺:“你带着几个伙计去点货,别弄错了。” 杨安顺会意, 先将那个装头面的收好了, 郑重地递给卢玉贞,自己疾步下楼去了。 卢玉贞望着高俭,一时气血翻涌, 只是说不出话来。高俭上前低声道:“方公公这就来了。” 她嗯了一声,顿时觉得四肢百骸落了地。她扶着椅子站起身来, 对着高俭福了一福, “多谢……高公公。” 高俭摆了摆手, “都是小事。京营里的兵士确实都病的厉害,这疫症非比寻常。” 卢玉贞道:“等我们这边的伙计将药材处理好了,用布袋包好,送到军营里用大锅熬了趁热喝下,九成有效, 十分方便。我估计两个时辰就能送到。” 高俭拱手道:“知道了,多谢。” 他回头望见戚先明,笑眯眯地拱了拱手, “这位佥事大人年纪虽小, 却有急智。” 戚先明回礼:“高公公谬赞了。” 高俭笑道:“可考过武举没有?” “还没有呢,差点功夫, 正在用心练习。” 高俭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以你的资质, 中个武举人, 易如反掌。什么时候来京城会试, 记得找我。” 他带着把总和几个亲兵急匆匆地下楼走了。蒋济安平静了一会,自己将头发挽成一个髻, 望着外面回春堂的大门里众人出出进进,搬了几包药材出来,忽然转过脸,怨毒地盯着蒋夫人:“大嫂,干的好啊。枉我叫你一声大嫂,勾结着外人来挖自己家的墙角。你也配做我蒋家的长媳。” 第478章 蒋夫人好整以暇地站起身来,“这话怪了,我是三媒六聘、明媒正娶从蒋家大门口抬进来的。蒋家列祖列祖都认,你凭什么不认。” 蒋济安一时恶向胆边生,指着她道:“我大哥有眼无珠,当时怎么不休了你。像你这样心机深重的……” 他忽然住了口,往门口看着。蒋院使缓慢地走了进来,脸色苍白而平静。蒋济仁跟在他身后,望了蒋夫人一眼,眼光里无限温情。 蒋院使坐了上座,屋里三个人都跪下了。蒋济安开口道:“父亲,大嫂勾结了外人,抢了回春堂的货仓。” 蒋院使用帕子捂住嘴,深深地咳了两声,叹了口气道:“济安,你先回去吧。这里没你的事了。” 蒋济安还想争辩,蒋院使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你听清楚了,回春堂十六家分铺,自今日起,都听你大嫂管治。” 几个人都呆住了,蒋济安喃喃地说道:“凭什么……” 蒋院使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无过于医。所以医馆药铺,不比别的买卖,开业时不能敲锣打鼓放炮仗,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。为了五百两……”他摇摇头:“养不教,父之过,是我没有教好你。千错万错,错在为父一人身上。” 蒋济安不敢再说,讪讪地退了出去。蒋院使看着他出去的背影,背一下子垮下来,神态颓然。他沉默了半晌,摆摆手道:“你们都起来吧。” 卢玉贞小心翼翼地道:“蒋大人,师父,若是没有别的事,民女先告退了,楼下还有些病人在等。” 蒋院使道:“你先别走。将你施针用药的法子告诉我,最好写下来。” 卢玉贞道:“先是以炼雄丹的方子做成药包,投入水井水缸,以洁净水源。有上吐下泻,腹痛转筋的病人,先喂以盐水或糖水,待转筋好转,对四肢厥冷,脉微欲绝,舌苔发白者,按圣散子方温水调服。病势极重,服药亦无反应者,则于十指指尖刺血,黑血能挤出来,就是有救,十个人中还能救回来两三个。其他症状不同者,详参脉证,处方施治。” 蒋济仁拿了张纸,一一记下了,微笑道:“很是完备。” 蒋院使将纸拿在手上,一边看一边思索,又问道:“疗效如何?” 卢玉贞道:“复苏者有十之八九。” 蒋院使点点头,微笑道:“很好。”又看向蒋济仁:“你收了个好徒弟,实在有眼光,你也跟着沾光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民女不敢当。这毫末本事,也都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。” 蒋院使道:“刘院判还有那些老家伙的事,我都听说了。都是些老古董,还抱着多年前的方子食古不化。当年是我主张用白头翁汤没错,可是医家最讲辩证施治,怎能刻舟求剑。这是连带着把我也看得低了。我这就去太医院,将他们都叫齐了,按你的法子来治。惠民药局下设几十个施药处,你这里就好过多了。” 卢玉贞大喜过望,蒋夫人也微笑起来。蒋济仁扶着父亲下楼,走过病人队伍,见他们颤抖着接过药汤,充满希望地喝下去,微微点头。 蒋院使小声道:“济仁,我在家里独断了多年,难免有些错漏。只是……给你定这门亲事,如今看来,是不错的。” 蒋济仁听父亲讲话忽然柔软起来,内心暗暗吃惊,也陪笑道:“媳妇有胆有识,我心里明白。” 蒋院使拍拍他的手,温和地说道:“佳儿佳妇,互敬互爱,实在难得。你母亲在天之灵有知,也会欣慰的。你就在这里留下,帮帮忙。”蒋济仁连声答应了,送父亲上了马车。 车缓缓动了,蒋院使撩起帘子,冲着儿子挥挥手。忽然一阵钝痛从心口传来,拉扯着他的肩膀,像是被用力攥住了一般,连带眼前也是一阵发黑。他放了帘子,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,慌忙咽了下去。他闭上眼睛,等疼痛缓解了一点,才开口对马车夫叫道:“快一点,到惠民药局去。” 蒋济仁见妻子在门口目送,回身握住她的手笑道:“娘子,你辛苦了。这次实在侥幸,回头再告诉你。” 蒋夫人如释重负,连连点头:“太好了,太好了,这几天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。”她回头见卢玉贞弓着身子坐在大堂里给人看诊,也是一脸的汗,连忙道:“玉贞熬了好几个晚上了,怕是再也熬不住,你快去替一替。” 蒋济仁道:“玉贞的好日子要来了。”他走到她面前,笑道:“我来替你一会吧,惟时兄坐着轿子,比我们要慢一点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忽然脑子里一个念头如气泡般浮上脑海,她摇头道:“师父,不对,方大人是会骑马的,他怎么不骑马来?” 蒋济仁被问住了,支支吾吾地道:“他……” 卢玉贞眼睛一下子睁大了,追着问:“他是不是受伤了不能走路?是不是腿被砸坏了,或者是……瘫了?” 蒋济仁哑然失笑:“你想什么呢。他好好的,就是背上被烧了一块,暂时还骑不得马。”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,又忽然想到什么,“烧伤可是痛的很,很遭罪的。对了,铺子里的烧伤药呢,我记得好像是给谁了,给谁了呢……” 第479章 蒋济仁见她神色惊慌,拍拍她的后背:“玉贞,我已经给他看过了,敷了上好的药,你不要慌,别连师父我都信不过了。回头你自己瞧瞧就是,我可不骗你。” 她就松了口气,拍拍头:“我脑子也不行了,里头乱得很。还得洗一把脸,闻见自己身上都臭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到楼上去歇着吧,这里我来。” 她答应了,慢慢往楼上走,只觉得脚都抬不起来。走了几级台阶,她回头勉强笑道:“师父,师娘,待会方大人来了,叫我。”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,到了五更天,杨安顺从外面走进来,笑道:“回春堂的药材弄得差不多了。” 蒋夫人也站起身来,用袖子擦了擦汗。忽然人群中一阵骚动,她抬头望去,长街尽头有八个轿夫抬着一乘红呢金顶大轿到了采芝堂门口。那轿子富丽堂皇,通身绣着丹凤朝阳,四周都垂着大红色的穗子。 两个穿白色绣金曳撒的宦官打起轿帘,扶着一个太监走了下来。那太监穿着坐蟒补子的大红色贴里,左右袖子上又绣着团花牡丹,戴着一顶青色官帽。 众人议论纷纷,方维并不理会,抬脚往里就走。杨安顺看得眼睛都直了,呆呆地说道:“方大哥……” 一个小宦官冲上来:“大胆草民,见了督公,还不跪下。” 方维摆摆手:“弄什么排场,这是夫人的地方。”他走上前来问道:“玉贞呢?” 杨安顺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她……累了几天,刚在上头歇着,我这就给你叫去。” 他刚回身要上楼,方维道:“不必了,我自己上去便是。” 楼上没有点灯,幽静而昏暗,门虚掩着。方维伸手小心地推开门,从怀里取出火折子,轻轻吹着了,借着一点光亮找到了油灯。 烛火一跳一跳。他顺着灯光看去,见卢玉贞歪在床上,帐子也没放下来。他走到床前,见她脸冲着里头,衣服齐整,鞋子也没脱,知道是累极了。他苦笑着叹了口气,上前将她的两只鞋子脱了摆在床尾,拉开被子给她盖上。他想了想,又柔声道:“玉贞,醒一醒,散了头发再睡,小心明天起来头疼。” 没有回应。他低下头去拔她头上的钗子,突然闻到一股血腥味道。他心里嘀咕:“莫非是……” 忽然他的手触到温热黏湿的什么东西,沾到了手指。他手抖了一下,瞬间从脊背窜上一股凉意,将他的头脑击穿了。他托着她的下巴,将她的脸转过来,只见枕头上全都浸透了血,黑乎乎的血将她的下半张脸全然盖住了,还在沿着脖子不停地向下淌。 他惊慌地叫了一声“玉贞”,两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向外飞奔。她的手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了下去。 第263章 寻常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, 方维从智化寺缓步出来,心事重重地上了马车。一路下着冷雨。到了家门口,刚好遇见唐掌柜撑着伞, 拎着个包袱来了。 唐掌柜认认真真地介绍, 说今年秋天铺子里做了许多新花样,又将包袱递给胡掌家:“督公,这里头的桂花糯米糕、菊花糕和松子酥糖, 都是我亲手做的,用的应季的好材料。酥油泡螺也是新鲜的, 千万不要过夜。” 方维客气地道了谢, 又叫随从给钱。唐掌柜连连摆手:“实在不用, 一点心意,哪里能收钱呢。大伙儿心里都知道,卢大夫这病是累的。” 方维听了,心里一沉,面上仍是客气微笑着, 回身吩咐道:“用马车将唐掌柜送回去。” 唐掌柜坚持不让,自己打着伞,转身疾步走了。 方维望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, 快步进了家门。他沿着游廊往后面走, 到了内堂,只见两个丫头正在洒扫, 问道:“夫人呢?” 丫头回道:“夫人去书房了。” 方维又往书房去, 还没进屋子就听见素梅在背医书的声音。她朗声背了一段, 卢玉贞叫停了, 缓慢地说道:“这段背的不对。” 他觉得这句话很有当师父的风范,抬脚刚要进屋, 冷不丁看见四喜窝在门口,见到他就站起来,欢快地汪汪叫了几声,又一个劲儿地绕着他摇尾巴。 卢玉贞笑道:“是四喜在叫,一定是大人回来了。” 方维拍拍四喜的脑袋,让它安静了些。他走进书房,见屋里有些昏暗,就吩咐胡大嫂:“点灯吧。叫他们取些银丝炭,在屋里烧上炭盆。” 胡大嫂连连答应,又拉着素梅的手要出去,素梅扭着不愿意走,卢玉贞笑道:“水洼,你且把今天的书背过,不能再讲新的了,贪多嚼不烂。” 等她们出去了,卢玉贞摸着手边的拐杖,就要站起来。方维将她的手按住了,俯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,笑道:“都快当师父的人了,又折腾什么。” 他捏着她身上的棉衣:“也太单薄了些。我带回来的狐裘怎么不穿。那件是赤狐皮的,比这个挡风多了。” 她往外看了一眼,见院子里正是疾风骤雨,落了一地的枯叶,笑道:“这才刚要冷,现在就穿狐裘,冬天可怎么办呢。横竖我又不出去。” 方维回身关上窗户:“衣服算什么,冬天自然还有,你不用管。”又将唐掌柜送来的包袱在她面前打开了,里头是八宝攒盒,琳琅满目地摆着几种精致点心。 第480章 她眼睛亮了,拣了几个放在嘴里,细细嚼着:“她家的东西越发好了。你也快点吃。” 他见她吃得十分香甜,心里有点安慰,又给她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面子。她喝了点,眼睛就盯住手边的医案在看。 他坐下来,用力握着她的手,只觉得一片冰凉:“玉贞,我今天见过几家书坊的人了,都说愿意印你的医案。我翻了翻他们以前印的东西,论雅致大方,校对清楚,还是无锡桂坡馆的好。他们说在南方印过《女医杂言》,所以我心里也取中了这一家,你看怎么样?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低头道:“我写的东西,很是粗陋,怎么能跟谈女医的相比。怕是他们碍着你的面子,才说这样的话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的好大夫,这样妄自菲薄,我都看不过眼了。这世道本就浅薄,外头那些文人,胸无墨,眼无丁,也要出些狗屁不通的文集,好在吃喝吹牛的时候有个说头,那才是浪费笔墨纸张。我家玉贞费了多少心血写的东西,贵在实用,比他们好千倍万倍。你师父也说写得好,他可不轻易夸人。” 他这么一说,卢玉贞不好意思起来,笑道:“那就好,我再认真校对一遍,拿给你瞧瞧。刚开始记的那些,字都写的不大灵,怕人笑话。” 方维将几本医案拿在手里翻了翻,看到里面的字迹渐渐从稚拙到从容,微笑道:“印书的人见得多了,你这算是很周正的。排版有铜活字,你不用怕,只管交给他们就行。” 卢玉贞赶紧从他手里夺回来:“我不管,我都要再校核一遍。医书不比别的,一点错漏都不成,万一让人学了去,害人害己。” 他就笑道:“知道你是最认真的了,只不要累到。” 外头有人轻轻敲门:“督公,夫人,晚饭好了,请问在哪儿用饭。” 卢玉贞跟他对视一眼,他就答道:“就在这儿吧。” 小火者将晚饭呈上来,食盒里面是一碟牛乳蒸羊羔,一碟清蒸竹笋,配一小碗酱瓜,一大碗燕窝粥。 卢玉贞笑道:“厨房问过我了,都是蒸的,没什么油水,是怕我又犯恶心。不知道你吃不吃的惯,不然就叫厨房再炒个菜。” 方维道:“再好不过了。这冬天到了,宫里的吃食越发油腻,还是家里舒服。” 他很快吃完了,她却吃得极慢,一点一点拨到碗里,细嚼慢咽着。他默默看着她,脸上带着点微笑。 她忽然害了羞,把脸扭到一边:“惟时,你笑什么。” 他笑道:“原来你总是风风火火的,现在觉得你这样慢条斯理的样子也特别可爱,另有一番风味。” 卢玉贞越发忸怩起来,手里就放下了。方维举手道:“是我不对,我被你迷了心,口无遮拦,心里想什么就想吧,非要说出来。”又拿起勺子,“要不要我喂你啊,我保证不笑。” 她就憋不住笑了:“越发没有正形了,你出门办事也这样吗?” 方维正色道:“那不会。你问问老胡,我可再正经不过了,架子端得稳稳的,谁见了都夸一句老成持重。所以憋坏了,在家里就额外放肆些。” 他们说着笑着将晚饭吃完了。卢玉贞就拄着拐杖,到书架上取了几本书下来,又去翻原来的医案,在空隙里订正错漏,一一写下批注。 方维提着腕子研好了墨,自己翻着外面递过来的文书,也看得十分仔细。两人各忙各的,偶尔对望一眼,也是微笑不语。 过了一个多时辰,方维小声问道:“我的好夫人,看得差不多了吧。” 她就将笔放下,又看看外面的灯笼:“我真想回铺子里瞧瞧,眼下师娘手里管的事太多,安顺一个人弄着,又有点不放心。” 方维起身洗手:“有什么不放心的。你也好好歇着,别叫他不放心你才是。” 卢玉贞心里一动,便不说话了。方维走上前来,捏捏她的耳朵:“我来背你回屋去。洗一洗,早点睡。” 她小声道:“被人瞧见了不好,再说,你的伤……” 他并不争辩,忽然俯下身一把将她抱了起来,“那就改抱着,搭着脖子就好了。” 她就将脸贴着他的胸前,听着扑腾扑腾的心跳,闭上眼睛。他只觉得手里的人轻飘飘的,像是又瘦了些。 丫头们将炭盆点好了,盆里倒了热水,又留下药汤和药丸摆在桌上,屋里有种苦涩的香味。见到他俩进来,她们就笑微微地退了出去。 他将外袍解了挂起来,叹了口气:“我专门叫人弄了好大的樟木浴盆,咱们两个人都能使的,可惜一时半会还用不了。等我的伤好了,你身上方便了,咱们就……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何止这个用不了,还有别的呢。”她对着床头眨了眨眼睛,方维瞬间会意,笑着捏捏她的腰,又往上游走,只觉得肋骨高高地突了出来,“太细了不好,我可真不喜欢,硌得慌。” 她就着热水将药丸吞了,又把药汤一饮而尽。方维看得皱起眉头来:“让他们下次备一点雪花糖,你真是不怕苦。” 她勾勾手叫他过来,忽然倾身上前吻他,两个人缠绵地亲了一会儿,呼吸都有些急促。 “我不用糖,这个就够了。什么苦我都能吃。” 第481章 方维脸也红了,手微微颤抖。他捧着她的脸,端详了一阵,又从额头仔细地吻下去。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抱着她,将头埋在她肩膀上,她身上有药香味,有血气,夹杂成一种独特的气息。那味道又苦又涩,却莫名地叫人安心。她伸手推一推:“别这么紧,快勒死人啦。” 方维听见那个“死”字,忽然浑身一震,呆了半晌,才喃喃地说道:“玉贞,咱们再挑个日子拜堂成亲好不好,你来选,我哪天都行。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。” 卢玉贞微笑着握住他的手:“大人,我没有怪你的意思,一点也没有。只是我想着先把病治好了再说。我如今……你也知道,腿脚不大方便,身上也一直淋淋漓漓的没停过,这样办喜事,不好看的。” 他摇摇头:“别胡思乱想,你怎么都好看,好看的很。我……我实在等不及了。” “我师父不是说了么,这病是累出来的。我现在听你的话,也不出门了,就在家好好养着,按时吃药,这两天已经疼得轻了些。你放心,我会好的,到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拜天地入洞房。我以前那回……太潦草了,这次可不行,不能一辈子后悔。” 她说到后面,有些上气不接下气,就咳嗽起来,方维赶紧倒了杯水递到她手上,又勉强笑道:“别着急,我什么都听你的。” 她咳的又急又深,眼睛里就含了些泪。她抬着头,凝望着他的眼睛,又慢慢说道:“惟时,你尽管放心,我会好的。” 第264章 行刑 天雾蒙蒙的, 菜市大街上挤挤攘攘的全是人。冷风呼啸而过,树叶颤抖着离了树木,哗啦啦落了一大片。 豁亮的三岔路口, 有一座夯土堆起来的高台, 上头插着行刑的木头架子,还有一张杆子,贴着官府的告示。人群像潮水一般往刑场上涌去, 连带周围卖白菜萝卜的小摊贩也跟着急慌慌地收了摊子,挤在里头。 有人议论道:“谁认识字, 帮忙看看告示, 又是要砍头的大官吗?” “这回可厉害了, 不是砍头,是凌迟处死,也不是什么大官,是个宫里的大太监,听说以前可威风了。” “唉, 是太监啊,那没用了,他们的肉又腥又臊。要是个官儿, 跟刽子手花钱买块肉, 还能治疥疮。” 话虽这样说,他们都舍不得走, 人挨着人, 乌压压地挤在高台下面。 离着刑场百步远, 有一座茶楼。往日但凡有行刑的时候, 这里都是高朋满座。今日却是一反常态,一群气势汹汹的锦衣卫带着刀把住了楼梯口, 将过路行人赶到一边。 方维在门口落了轿,锦衣卫便分成左右两队,齐刷刷地跪倒:“恭迎督公。” 方维摆摆手,又对着蒋千户笑道:“陆都督在楼上了?” 蒋千户引着他上楼:“陆大人也是刚到。” 他推开一扇格子木门,带着方维进里间。陆耀穿着飞鱼服,大剌剌地坐在窗边喝茶,见他进来,就笑着起来拱手:“方督公。” 方维回了礼,就在他对面坐下了,茶博士托着热乎乎的毛巾茶盘上来,恭恭敬敬地问喝什么。方维道:“叫一壶六安茶。” 陆耀示意蒋千户去楼下守着。两个人齐齐向窗外看去。 两个衙役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上了高台,照着小腿踢了一脚,他就跪下了。人群发出一阵欢呼声。陈镇一头乱糟糟的白发,一身破烂的囚服,在寒风里发着抖。衙役给他解了绳子,又将他往架子上拽去。 方维摇了摇头,伸手给陆耀斟茶。忽然听见人群鼓噪,有掐着嗓子的叫好声,他向外瞟了一眼,心猛烈地跳起来。 有个高挑的人穿一身玄色布衫,手里捧着一碗酒,高声叫道:“送行。”他一眼认出来,正是高俭。 方维霍然站了起来。陈镇本来将头垂着,任人群丢了些烂菜叶在头上。他愕然地向下面一望,伤痕累累的脸上看不出表情:“怎么是你。” 高俭并不说话,将酒碗举起来,往他手上递。他抖抖索索地伸出手接住了,忽然两行浑浊的老泪直流下来,“很好。咱们父子一场,到底也算有始有终。” 他将碗里的酒饮尽了,将碗掷到台下,登时摔成了七八片。高俭利落地跪下叩头:“一路好走。” 陈镇笑着点头。他挣扎着站起身来,两个衙役将他的手紧紧缚在架子上,几下将他的衣服扒了。 人群发出惊叹声和哄笑声。方维收回眼神,不愿再看。 监刑的是刑部尚书,穿着红色官袍,板正地坐在后面。时辰到了,他将行刑的签子向下一丢。 凄厉的惨叫一声声从方维的耳朵里穿过,撕扯着他的脑子。他端起茶杯,手有些抖。 陆耀叹了口气:“到底是风光过,也算值了。” 方维道:“可惜张寿年在狱中得病死了。我在这里想见到的人,第一个就是他。” 他再不说话,看着那些往前涌的人,他们拍着手掌,脖子直向前伸,亢奋地看着这一场热闹。高俭默默地逆着人群向外走去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大街的另一头。 陆耀低声道:“高公公这个人,也很有意思。”他笑眯眯地看向方维:“我只当没有看见。” 第482章 方维哦了一声,听见架子上的惨叫声越来越弱,手里就将茶杯放下了。 血顺着高台往下流。陆耀道:“你不必觉得有什么。今朝座上客,明日阶下囚,我见得多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当日若是……此刻架子上的人就是我。” 陆耀摆摆手:“也不要回头想了,多想无益。”他看方维脸色苍白暗淡,眼睛里尽是血丝,沉默了一会,开口安慰道:“我那里还有些上品燕窝,回头让人再送到你府上去。还有些洞庭蜜桔、云南鸡枞之类的,拙荆安排人挑出来的,你们也尝尝。” 方维低头道:“多谢。玉贞每天都吃,味道很好。” 陆耀道:“我心里琢磨着,蒋大夫说的话,也未必都可信。从太医院再找几个人,各医馆也寻一寻,我就不信天下之大,没有法子了。” 方维垂下头去,一声不吭。过了一会才勉强道:“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大夫都找过了,把完脉尽是支支吾吾的,没有一个敢说痛快话。细问下来,就说冬天怕是过不去了。陆都督,她在北镇抚司的差事,先辞了吧。” 陆耀见他鬓边的头发已是白了不少,叹了口气:“什么差事,这都是小事。只是你别太灰心。她当日大难不死,一定有后福,说不定过了年,天气暖和,就好起来了。”他往外看了一眼:“回去吧,下刀再不见血,差不多了。” 方维道:“不着急。我也正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。” 轿子晃晃悠悠地从宣武门中穿过。方维撩起帘子,默默看着城门洞上头刻的“后悔迟”三个字。 他进了宫,坐着凳杌来到司礼监。值房外头仍是做少监时的两个小宦官守着,见他来了,就恭敬地说道:“督公,老祖宗遣人来问了几回。” 他整肃了仪容,将几封要紧的文书拿着,去了黄淮的值房。 他进门要跪,黄淮正在批奏折,见了他,连忙将一堆奏折推到一旁,笑眯眯地一摆手:“你跟我,又客气什么。” 方维跪下道:“老祖宗虽体恤下属,我们却不敢造次。尊卑次序,还是要讲的。” 黄淮笑道:“好了好了,起来吧。”又叫人看座。 方维就坐下了,黄淮屏退左右,低声道:“该罚的也罚了,也是论功行赏的时候。头一个就是乾清宫那边的王有庆,若没有他,这次大事便不能成。” 方维微笑道:“那我就斗胆,替他求个恩典。” 黄淮喝了口茶:“你只管提。” 方维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他有个表妹……” 黄淮就笑了:“我知道,是一个小女官,把姓曹的扎死了。杀的好啊,恰逢其时。这事你自己处置就是。这个先不算,再给他个位置。” 方维看了看四周无人,小声道:“如今两京一十三省的镇守、监矿、监盐太监,也是时候换一批了。我想着正好苏杭等处提督织造,还缺个得力的人。” 黄淮想了想:“这职位多是宫里的监官外放,他毕竟年轻了些,怕是不能服众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怕什么。正好给外头的人看一看,只要诚心给圣上、给老祖宗办事,老祖宗是不拘一格用人才。宫里的监官外放,年纪一大,怕是心思杂了,山高路远,也有管不住的。” 黄淮思索了一会,笑道:“你说的也有道理。况且救驾之功,无以复加,这个恩典我给了,料外人也不敢说什么。过几日叫他来领赏吧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我先替他谢过老祖宗。” 他又将手里的文书双手呈送给黄淮过目:“东厂的事务,一如老祖宗管辖的时候,规矩流程完备,按着旧制绝不会错。唯独多一项,我想着民生是第一要务,所以让他们在每月晦日,将京中粮油米面等物价细细说明,呈送给圣上御览。” 黄淮连连点头,“这些年京中也多有灾荒,物价多寡确是大事,你办的很好。” 他又说道:“我之前和太医院的蒋院使谈过,圣上自巩华城宫变后,常发夜惊梦魇。龙体安康,兹事体大,我想着太医院也都是些五六十岁的老人,因循守旧得厉害,这次若不是蒋氏父子,后果委实难料。不如从各地选派医术精湛的大夫上京,在太医院供职。” 黄淮道:“也好,这也是咱们的忠心。正好你说起来,你家夫人的事,我也听说了。我已经跟掌库的人发过话,凡是御药房能有的药,你只管去拿。再没有,就发信给各地镇守,让他们加急送来。” 方维微微叹了口气:“小人代拙荆,谢过督公恩典。” 黄淮见他神色骤然暗淡下来,说不出的憔悴,便出言安慰道:“天有不测风云,这也都是命数。你们夫妻情深,难免悲伤。只是咱们都是宫里伺候人的奴才,在主子面前,总也要打起精神来。” 方维肃然道:“老祖宗教训的是。小人断然不敢因私害公,误了交办的差事。” 黄淮温言道:“也别太忧心了。你才三十出头,正当盛年,又有锦绣前程。府里再放几个人伺候,也是理所当然。我替你留心着,皇后娘娘宫里也有两三个宫女,样貌性情不错。你若是有意,我替你去说,没有不成的。若是不愿意在宫里找,叫人从扬州苏州寻几个好的,一切花费都不用管。” 第483章 方维低着头不语。过了一会,忽然撩开衣袍,跪下说道:“多谢老祖宗的厚爱。世人都说,锦上添花易,雪中送炭难。拙荆与小人识于微时,是地道的贫贱夫妻。没有她这一路扶持照顾,不离不弃,小人亦断断不能有今天。小人已在佛前立下重誓,若是她……果然不治,小人终身不复再娶。” 黄淮吃了一惊,摇头道:“你这又是何必。”他站起身来,眼睛望向窗外,似乎在想一些不可追忆的往事:“罢了,随你去吧。” 第265章 再见 北镇抚司的监狱依旧是潮湿阴暗, 外头起了风,里头更觉得冷。两个狱卒缩着脖子,在浴室门前跺着脚。 “你说人进去了这么久, 该不会出什么事吧?” “能有什么事, 自己淹死?” “那倒不会。”一个狱卒小声道:“这女犯,蒋千户专门关照过,平日都是好吃好喝。” 另一个说道:“年纪轻轻, 长得也不错,可惜杀了人呢。这不是, 宫里来人了。” 门开了, 小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, 头发湿着挽了个髻,上面穿着白绫缎子袄,下面配着宝蓝色裙子。她漠然地伸出手来,狱卒将她的手铐上了,领着她往外头走。 他们推开一扇门, 屋里空空荡荡,只有一副桌椅。有个人穿着干净妥帖的白色曳撒,背着手朝窗台站着, 在阴暗的房间里格外显眼。 她立刻就呆住了。那人转过身来, 正是方谨。 狱卒叫道:“这是宫里的方公公,还不跪下。” 小菊呆着不动, 狱卒搡了她一把, 她也没躲。方谨肃然道:“算了, 不用跪了。”又指着手铐:“解了吧。” 狱卒识相地照办了, 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,把门带上。 屋里很安静, 阳光斜斜地打在地上,一半明一半暗。她勉强开口道:“小方公公,你回来了。” 方谨直视着她,她脸色很憔悴,可大概是刚刚沐浴过的缘故,有种楚楚可怜的美。他勉强答道:“是,我现下在御马监做事了。” 她微笑道:“那很好,终于回来了。” 方谨向她走了两步,又停下了,指着椅子道:“你坐啊。” 她点点头,在椅子上端正地坐了。桌上摆着一只青花酒壶,一个同纹样的杯子。 小菊瞬间明白了,“你……是特意来送我上路的,是吗?” 方谨低下头去,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。沉默了一会,他开口道:“陈姑娘,我也不想这样,只是……宫里的规矩如此。” 小菊将手放在膝盖上,望了一眼酒杯,苦笑道:“我毕竟杀了人。” 方谨道:“你不是故意的,我心里知道。” 她忽然抬起头来,眼睛亮的吓人:“我是故意的。那屋里没有窗户,黑洞洞的。姓曹的进来了,他看不清,压在我身上一顿乱摸,拉扯我的衣裳。我知道自己逃不了了,可我跟你说过的,我爹眼睛不好,家里经常不点灯,我能看得见。我就拔下簪子,慢慢冲准了他的心口,一下子使了全力。他连哼都没哼一声,就倒下去了。” 方谨的脸渐渐白了,她笑了几声,小声问道:“我是不是特别狠毒,特别可怕?说实话,到现在我也不后悔。” 他站在原地没动,喃喃地说道:“不是,一点都不是。都是因为我犯了大错,那个簪子把你给害了,你原本可以高高兴兴地做女官。我应该早点对他下手的,不能让你受着这个罪。是我该死。” 她平静地说道:“这样也很好。你好歹是回来了。” 他听了这句轻描淡写的话,忽然眼泪不听使唤地流下来。他慌忙转身到窗户边上站着,只听见抽鼻子的声音。 她勉强笑道:“小方公公,你不要哭。一命赔一命,我还赚了。你们一家对我这么好,我心里感激,只是没法子报答。我想着给你做双鞋,可是他们都给抄走了,什么都没剩下。” 方谨脊背颤抖着,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地上。忽然,一只手轻轻放在了他的背上。他浑身一震,整个人都僵了。 小菊柔声道:“小方公公,反正我也快要死了,我有句话想问清楚。” 他鼻子囔囔地说道:“你问。” “你转过身来,看着我好不好?” 他僵硬地转过来,一脸鼻涕眼泪。他个子很高,就把阳光挡了一大半,将瘦小的她罩在阴影里。她却很平静,吸了一口气,淡淡地问道:“方谨,你喜欢我吗?” 他听得分明,瞬间退了一步,只觉得嘴唇牙齿都冻住了,半点发不得声。外头的风像是在啸叫,把他的耳朵也灌满了。他勉强吐出一口气来,咧着嘴笑道:“我跟你说过的,我拿你当妹妹待。” 小菊低着头笑了,似乎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,她忽然又抬起头来:“你干娘亲口跟我说的,你心里喜欢我。” 她往前又走了一步,跟他贴的紧紧的,呼吸清晰可闻。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了出去,手不由自主地抬起来。 手指碰到她的背,他忽然像是醒了,慌乱地转过身去,“她胡说的。不能信。” 小菊叹了口气,走到酒壶前面,自己伸出手来将酒斟了一杯。那酒是透明澄澈的,微微带点黄色。 第484章 方谨定定地望着她,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到心里一样。她忽然手也发起颤来,“我不行,到底我还是害怕。” 他小声道:“小菊,你还有什么心愿,告诉我。” 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,“心愿……让我表哥好好做事,别告诉我爹,我爹受不了的。你给他按月寄点钱好不好,隔几个月写封信到肃宁去,就说我过得挺好。”她沉重地坐下去,捂着脸:“我真是不孝顺。” 他郑重地点头:“我答应你。” 她用袖子擦一擦眼泪,“喝下去会不会很疼?我怕疼。” 他看见外面太阳缓缓西沉,屋里的影子越拉越长,犹豫了一下:“不疼,一会儿就发作了。” 小菊轻声说道:“好,我不叫你为难。”脸上带出一个笑来:“小方公公,谢谢你来送我。”说罢抬起手来,将那杯酒一饮而尽。 她安静地坐在椅子上,闭上眼睛。方谨忽然上前一步,半跪在她面前,手扶着她的膝盖:“别怕。” 她的脸忽然扭曲起来,手掐着肚子,干呕了两下:“怎么这样疼,你不是说……” 她整个人直直地跌在地上,不断抽搐,表情痛苦之极。方谨弯下腰去抱着她,将脸贴在她的脸上,手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没事的,一会儿就不疼了。” 她艰难地抬起手来,摸着他的脸,浑身发抖,嘴唇也渐渐发紫:“其实……我那天想跟你说,我……我改过年纪的,我今年……十四了。你得叫我……叫我姐姐。” 他将她搂得紧紧的,眼泪没出息地糊了她一脸:“嗯,我知道了,你比我大。” 陈小菊眼前的世界起了一大片黑雾,冰冷刺骨地将她裹住,只留下他哭的很丑的脸,印在她心里头。她的眼睛慢慢闭上了。 过了不知道多久,这层黑雾里来了一股暖暖的风。 她挣扎着睁开眼睛,只看到一点昏黄的光,什么也瞧不清。四肢百骸像是在热水中浸泡过,也缓慢地苏醒。 她又使出全身的力气,终于看清了那是一盏小小的气死风灯。她躺在一辆马车里,正在晃晃悠悠地走。 有个温和的声音说道:“陈姑娘,你醒了。” 她吓了一跳,想要坐起来,那人道:“别动。药效没那么快。过一阵就能起来了。” 她小声问道:“你是……”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,她眯着眼睛,看见他年纪很轻,浓眉大眼,长相很周正。他说道:“我是给卢大夫做事的,叫杨安顺。” 她望一望左右,“方谨呢?” 杨安顺道:“小方公公走了。你在监狱吃了那个药,便是一时呼吸心跳极微弱,路人见了,九成九会以为人死了。北镇抚司死个犯人,也很平常。” 他拿起几封文书:“这是你们的户贴和路引。陈姑娘,你好好记住。你的名字是许月娘,余杭人氏,来京城探亲呆了几个月,随父亲乘船回乡。船是我包下来的,就停在前面运河码头。镖局的人也在船上一路护送。到了杭州水运码头,你们就下船,有人在那接应。这个包袱你也拿着,路上要用。” 陈小菊听得一脸茫然,杨安顺又一字一句地说了两遍,她只得咬牙记住了,忽然反应过来:“随父亲?我爹他……” 杨安顺笑道:“令尊已经到了。” 车缓缓停住,外面是浓黑的夜。杨安顺将气死风灯取了下来,扶着她走下马车。 借着灯光,她看见了水面上停着一艘客船,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着,甲板上挑着一只灯笼。杨安顺跳上船去,先跟艄公搭了话,又跟镖师客气地寒暄几句。 陈小菊茫然地站在后面,望着宽阔的河面。杨安顺从船舱里扶出一个人来。那人中等身量,身材极瘦,留着两撇山羊胡子,眼睛往上翻着,头发已经花白。 她心中如遭雷击,三步并作两步冲上船去,抱着那人叫道:“爹,真的是你。我还以为……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 陈从云颤抖着摸摸她的头发:“菩萨保佑,菩萨保佑……” 运河码头岸边,有大大小小的货仓。在一溜货仓的尽头阴影处,停着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。 方维和方谨并肩站在角落里,望着船上的父女重逢。 过了良久,方维幽幽地叹了口气。“孩子,这是你一手安排的。可是……你要是后悔了,现在叫她回来,也来得及。” 方谨摇摇头:“干爹,我不后悔。她应该走,走得远远的,不要再回来了。” 方维咳了一声,柔声道:“其实,小菊对你……” 方谨沉默了一会,“我知道。她心里头有我。她那么年轻,在宫里头,就只能看见我们这些人,我对她好了些,她心下感激,也就是这样。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她。外头天地那么宽,她应该自由自在的,想游山玩水就去玩,想做点生意也好,念书也好,都有自己一方天地。” 方维道:“她表哥去了南边,正好照管她们。你要是愿意,我给你也安排个位置,你俩远走高飞。干爹在北京,也能护你们一辈子平安。” 方谨苦笑道:“干爹,我也反复想过。我是装在笼子里运进宫的。宫里头又何尝不是一个大笼子,把这几万人圈住了,哪怕老了、病了、死了也逃不开。就算去了杭州,哪怕云南广西,我是个中官,就是宫里放出去的风筝,总剪不断那根线。她要是跟了我,被这根线拴一辈子,多么难受。” 第485章 方维道:“外人说什么,都可以不用管的。孩子,你只问问自己的心。” 方谨忽然紧紧拉着他的胳膊,“我心里头是难受。小菊肯定也难受,可是难受几天,也就好了。南边那么多富家公子,清正书生,哪一个也比我强。她得找一个真心爱重她的人,和和美美过日子,生儿育女,绕着她叫娘亲。一大家子团圆,别人谁看了都羡慕她,我也就放心了。她跟了我,我……我连裤子都不敢脱,我还害怕她想起姓曹的那老色鬼干的糟心事,我……” 他忽然停住了,眼睛望着河面。杨安顺站在码头上,做了个手势。艄公起锚撤跳,船离了岸边,缓缓驶向河心。 陈小菊坐在船舱里,借着油灯的光,慢慢打开包袱。里头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,一包碎银子,大概有五六十两。还有一身棉衣,几瓶药,都贴着纸笺子。又有油纸包着一只烧鸡,触手还是温温的,透着热气,香味直窜上来,另有一包精致的丝窝虎眼糖。 她眼睛里噙着泪,撩起帘子向外面望去。船走出一段了,岸边一切都变成昏黄模糊的一片。突然她睁大了眼睛,看见了那辆马车。 她疾步冲上甲板,寒风刺骨,吹得她几乎站不住。 方谨瞧见了,愣了一刹那,就往后退。方维急忙道:“孩子,她已经看见你了。你们体体面面告个别,不好吗?” 方谨还在犹豫,方维硬拉着他的手,快步走到灯光底下。小菊看清了他们,又往甲板边缘上走。 方谨着了急,几步跑到岸边,挥手叫她回去:“太冷了,你快回里头去……” 她充耳不闻,只是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,在手里使劲挥着。他喊了几声,也在不断挥手。夜晚风高浪急,眼看着船在视野中迅速远去,变成一个极小的黑点,和天地融在一起,再也分不出了。 方谨站在岸边,呆呆地望着河面的水波出神。方维安静地走到他身边,伸手抱他在怀中,柔声道:“孩子,哭出来吧。哭出来就不难受了。” 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。乌云密布的天,忽然飘下来一朵雪花,紧接着又是一朵,纷纷扬扬地打在他们身上。 方维心中一沉,北京城的第一场雪,还是来了。 第266章 夜话 雪没有下多久, 很快就转成了雨,冷飕飕地落了一地,半点也积不起来。 方维回到府中的时候, 天边刚微微露了一点鱼肚白。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卧室, 迎面闻见一股苏合香的气味,很浓很冲。 小丫鬟蕙儿正睡在床边脚榻上,听见他进来的动静, 慌忙揉着眼睛站起身。 方维将外袍解了,她就接过去。他往床上看了一眼, 上头垂着帐子。他小声问道:“夫人今天晚上起了几次夜?” 蕙儿吞吞吐吐地道:“也有四五回了。” 他点了点头, 神色平静地摆手:“蕙儿, 你先下去吧。” 蕙儿有点犹豫,又回头看去。他笑道:“你只管走。” 他关了门,在炭盆前面坐下了。银丝炭盆上面搁了铜罩子,热烘烘地叫人舒服。他腿上原是受过寒,赶上下雪天, 骨头缝里发疼。此刻被炭火一烤,疼痛立时减了七分。 方维伸直了腿,打了个哈欠, 看见一本医案摆在桌上。他伸手拿过来翻着, 只见里头密密麻麻又写了许多批注,心里一酸, 想叹气, 又忍住了。 没一会儿, 就看见帐子里有响动, 他站起身来,将银灯握在手上, 听她小声叫“蕙儿”,连忙撩起帘子问道:“玉贞,是起夜吗?”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撑着要起身,见了是他,就愕然问道:“不是今天不回来了吗?小菊呢?那药可还行?” 他笑道:“已经送走了。还算顺利,我今天过午才去提督衙门,不着急的。” 她担忧地问:“方谨他……没事吧。” 方维道:“挺伤心的,一个人回宫去了。” 卢玉贞有点着急,“怎么不带他回家来,你怎么当爹的。” 方维托着她的背扶了一把,她就坐了起来:“孩子想成人,就得自己熬着,熬完一关又一关。别的事,我还能帮忙。这个只能自己来。” 她的手去摸索床边的拐杖,他笑道:“要不我帮你?” 她没回答,两只手慌乱地解衣服带子。他一把抱起她放在净桶上。她颓然地弯下腰,垂着头小声道:“我好像这几天……有点憋不住了。” 他神色如常,挑了挑眉毛,笑道:“跟我越来越像了,跟我过久了,就是沾染上这些坏毛病。” 她听清了,就一阵苦笑。方维撩起帐子,将床上染着血污的细草纸收了,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叠,仔细铺好。 她瞥见了他的动作,一阵窘迫,简直不敢抬头,过了一阵才小声道:“腥气太重了,再点些香吧。” 他笑眯眯地摇头:“这怕什么,我跟你说点有意思的。” 他扶着她上床,自己也在旁边躺下了,见她转着脸朝向里面,耳朵根却涨得通红。他笑了笑,扳着她的肩膀,“你跟我还有什么害羞的。你以前又不是没照顾过我。” 她突然倔劲儿上来了,就是不转身。方维笑道:“我跟你说,哪个中官都有这么一遭,挨了一刀,扔在破屋里,尿溺都不能动,那地方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了,味道……比这个重得多了。” 第486章 她慢慢转过身来,眼睛有点发红:“大人,我不想让人这样伺候着,特别是你。” 方维伸手将她搂住了,笑道:“我们内官专门就是伺候人的。你不想让人伺候,那我们就没活干了,跟着就要饿死。我家玉贞菩萨心肠,还是给我一条生路,好不好?” 卢玉贞就憋不住笑起来,眼泪也跟着下来了,一边笑一边哭:“大人,你……” 方维给她擦了擦眼泪,自己望着床顶的花纹,笑眯眯地说道:“我们进了宫,头一件事就是伺候那些老内官,给他们洗脚擦身,倒夜香,还有一件,谁也不乐意干,就是给他们洗贴身的裤子,真是要熏死人。比起来,你这个算什么。横竖咱俩算是臭味相投。我香不起来,就只好把你也拉低了陪我,谁也别说谁。” 她抽了抽鼻子,“要是治不好了……” 方维嗯了一声,把脸朝她眼前凑,“治不好了也不要紧,我听说你们大夫能用针把人鼻子扎坏,你也给我试试,扎几下,正好闻不到了。到时候我就稳如泰山,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,就是你手艺得好。” 卢玉贞伸出手来,捏住他的鼻子笑道:“不用针扎,这样就够了。” 他将她抱的紧紧的,转过脸去用力亲她的下巴,她瘦的脸颊都凹下去了,下巴尖尖的,脸只有巴掌那么大。她摸索着他的背,又轻轻拍着。 他伸手解她脖子上的袢扣。她有些愕然,随即很顺从地脱了上衣。“你不嫌弃……” 他自己也除了衣服,从床头将那个精致的小瓶取了出来,倒了一点香水在身上。 她心里有点难过,又有一丝满足。她轻轻抚过他的腰,温柔地向下摩挲。没弄几下,她的汗就滴下来。 他扣住她的手,微笑道:“我就是想……亲一亲,抱一抱。” 她点点头,“我也想。” 两个人依偎得更密了些,她从他的额头吻下去,他的眼睛、鼻梁、嘴唇和下巴,多么熟悉。 他抚摸着她枯瘦的身体,忽然眼泪流在脸颊上,咸咸的味道,她也尝到了。 她停下动作,幽幽地叹了口气:“一定是我太丑了,把我家大人都丑得哭了。” 他做了个鬼脸:“才不是,我就是给你看看,边哭边笑,我也会。”他拍拍她:“睡吧,什么都别怕,我守着你。” 她闭上眼睛,往他怀里蹭着。 待她睡熟了,他起身将帐子落了下来,将门开了一条缝,吩咐道:“将文书给我拿到房里来。” 胡掌家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刚刚有急报,致仕在家的李阁老病殁了。” 他愣了一下,“圣上还在西苑,我先进宫吧。叫人将水送到书房,我在那梳洗。” 他进了宫,先和黄淮奏报过,便到了文书房,将报丧的折子看了,命人即刻送到西苑御览。 一群小火者抬着他朝文渊阁走去。方维望着这条不长的夹道,石板被磨损的厉害,人去人来,白云苍狗。他轻轻叹了口气。 地上有些湿,天冷飕飕的。严衡在门口迎着,笑眯眯地作揖。 严衡道:“我已经安排了,先让礼部堂官徐陌他们去拟几个谥号,报圣上选定。朝廷抚恤,一切从优。” 方维道:“严阁老想的事事妥当。” 他们寒暄了几句,严衡又将他送到门口。他刚要拱手作别,忽然看见两个小中官飞也似地朝西华门跑去。 他的随从喝道:“什么事乱跑?没有规矩的东西。” 小中官见是他,慌忙跪下道:“是……是蒋院使有事情吐了血,昏迷不醒。” 他的心忽然直坠下去,“蒋济仁呢?” “蒋大夫他……他在西苑。” 他吩咐道:“叫门口备马,快去。” 蒋济仁提着药箱,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太医院。院使的值房内原有过夜的床榻,蒋院使躺在床上,脸色青白,气息微微。 几个太医围在床前,都是神色凝重。蒋济仁排开众人,伸手去探脉搏,见是转豆之脉,知道父亲脏腑空虚,心气绝尽,惊慌之下,便抽出三棱针,在合谷上深深刺入,又去按他的极泉穴。 蒋院使勉强睁开眼睛,见到是他,手指动了动,“让他们都走吧。孩子,带我回家去。” 他慌乱地摇头:“不行,爹,你还不能走动。” 众人都默默退了出去。蒋济仁只见父亲嘴唇渐渐没了血色,心中惊恐万分。他又使了劲,父亲将手搭在他手上,又闭上眼睛。 蒋院使张着嘴,似乎在说些什么,蒋济仁俯下身去听,只听见他说:“我不成了。” 蒋济仁又惊又怕,叫道:“不会,爹,你撑住。”又回身叫道:“取山参过来,快去。” “没有用了。我这是当日……宫变的心病。若是……那药不起效,便是……便是灭族的罪过。惊悸所致,无药可救。” 蒋济仁跪在地上,惊骇得一点眼泪也没有了,只是摇头:“有办法的,一定有办法。” 他打开药箱,将里头的东西一把倒在地上,胡乱翻找:“我有救心的药丸,父亲…… 蒋院使道:“孩子……你听我说。抽屉里有个匣子,是我写好的遗书,还有谢恩的折子。媳妇的事,我已经办了。当年你祖父交托我,一门上百人,总算是……没毁在我的手里。这么多年,我也太累了。你就替我……替我辛苦一下……” 第487章 蒋济仁使劲扣着他的手,犹如万箭穿心。蒋院使道:“给宫里当差,都是不得已,你……万事不得不谨慎为上。家里头……济安不成器,你给他一口饭吃,别让他管事……你跟媳妇有商有量,把家里担起来,我泉下……” 蒋院使望向眼前的虚空,吐了口气:“你母亲等了我许多年,我总算……” 太医院的门开着,蒋济仁背着父亲缓缓走了出来。院子里站着的几十个御医和管事,一时间都跪下了。 他沿着红墙往北走。方维正赶过来,见了他,连忙叫停轿。 方维看了这情景,瞬间明白了,并不说话,闪身退在路边,又吩咐随从:“飞马去报蒋府。” 蒋济仁低着头走过这漫长的道路。父亲曾经那么威严,那么武断,那么高不可攀又无从辩驳。如今……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变得这样瘦,瘦得他这么轻易就能承受他的重量。 马车在蒋府门前缓缓停下。蒋夫人带人在门口候着,一脸焦急。他放开父亲的手,慢慢走下马车,开口道:“父亲大人……病逝了。” 第267章 道歉 朔风骤起, 乌云蔽日,天寒地冻。方维叫人在内堂设了张炕桌,放了暖帘, 和卢玉贞对坐着吃了早饭。 他起身整理了衣服, 柔声说道:“我有些事要办,要先出去。” 她忽然伸手拦住:“大人,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他脚步停了, 愕然地看着她,“你……” 她用拐杖撑着站起身来:“你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了。里里外外, 总不能风雨不透。蒋院使出殡, 我要去送他一程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不是不想带你去。几个大夫都说了, 不好出门。外头大冷的天,你也看见了。前几日我去拜祭,已经跟你师父师娘说过了,他们心里明白,还叫你不要心焦, 养好了再说。” 卢玉贞道:“师父待我,恩重如山。蒋院使也帮过我们的大忙。我……心里总是过不去,就是死了……” 方维连忙喝道:“呸呸呸, 不要说了。”卢玉贞挡在他跟前, 很是坚持,“我去去就回来。” 胡大嫂进来, 看见两人在屋子中央僵持着, 连忙道:“夫人先坐, 大夫说过, 可不要动气。” 方维见她一脸通红,又连连咳嗽起来, 心下一酸,叹道:“快去快回。”又吩咐胡大嫂:“给夫人将手炉拿几个,白狐裘取出来,穿那双皂色的羊皮靴子,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的。” 她赶忙坐下来将头发散了,想盘起来。方维摇头道:“我来罢。”不料梳子轻轻梳落去,头发有干枯断裂的,有从发根脱落的,纷纷掉了许多。方维便伸手将落下的头发绕在手上,偷偷揣进袖中。 她从镜子里瞧见了,轻声道:“哪里藏的住,额头前面都秃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秃的好。我正想着京城这一阵流行假发髻,比真头发简便得多了,一点不耽误在上头插首饰。回头给你买几个,想什么样子都行。” 他将头发挽好了,插了那根梅花金簪,自己穿了蟒服官袍。胡大嫂和蕙儿服侍着卢玉贞将衣服穿了,伺候上车。他又点了两个得力的丫鬟跟在后头车上。 车晃晃悠悠地走起来。她撩开帘子,眼睛看着街道两边,方维赶紧拽下来:“小心吹风。” 她低着头小声说道:“好不容易出来,还不让解解闷。” 方维摇摇头,温言道:“蒋院使身后赠了太子太保,工部尚书衔,从一品,也算是备极哀荣了。咱们府上的路祭彩棚,就搭在他们正门那条街。” 她却摇头道:“大人,我今日执弟子的礼,要到采芝堂去。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便答应了。到了采芝堂门口,两个丫头上来搀着下车。方维见杨安顺出来了,略放了心,又专门叮嘱几句,才依依不舍地走了。 卢玉贞抬头看铺子门前已经搭了彩棚,挂着白幡,桌子上摆着点心蔬果等祭品,又摆着几盅酒。对面回春堂也是一样。忽然望见回春堂左右路边都搭了数十张桌子,摆了馒头糕饼,有人穿着白衣白帽,携家带口站在后面,又有些乞丐头上勒着白布,在地上堆了些窝头,跺着脚等着。她小声问道:“安顺,这是?” 杨安顺道:“十几年前京城发了疫病,就是我娘去世的那一次,是回春堂先施药,用了白头翁汤。后来官府才依样画葫芦,发的药汤。那次救活的人,少说也有几万。所以百姓都念着蒋院使的恩德。” 她微微叹了口气,拄着拐杖慢慢走进铺子。杨安顺让伙计们在门口忙着,自己伸手扶她,见她神色极憔悴,头发也黑白间杂,竟像是老了十几岁。 杨安顺连声吩咐点火盆,又亲手斟了热茶上来。她喝了两口,冷不丁有些作呕,便放下了。他心如刀绞,勉强道:“卢大夫,店里的生意,我报帐给你。” 卢玉贞道:“不必了。让我偷个懒吧。”就眯起眼睛,坐着打起瞌睡来。杨安顺去关了门窗,皱着眉头道:“到底有穿堂风。” 蒋府辰时发引,陆耀吩咐蒋千户带了数百名锦衣卫,分两翼护送。蒋济仁身着孝冠孝衣,在灵柩前摔了盆子,六十四人上杠起棺。蒋家众人连同仆妇丫鬟,皆服斩衰,望去白茫茫一片。京城六部堂官、王侯勋贵,都在门口搭了彩棚,设置路奠。方维在提督太监府的彩棚内酹酒下拜。蒋济仁脸色苍白,再拜还礼。 第488章 方维并不说话,只向他微微点头。 蒋济仁扶着灵柩,缓缓向城北走去。蒋夫人带着一群女眷,默默跟在孝男们身后。后面官客送殡的轿子数百乘,绵延数里不绝。 灵柩行到采芝堂门口,卢玉贞便带着一众伙计跪下了,行三拜九叩之礼。蒋济仁瞧见了她,吃了一惊。 她咬着牙叩拜完毕,腿便软了,挣扎着起不了身。丫鬟赶忙上前,将她搀扶起来。她见师父面色惨淡,双眼通红,师娘也是神情憔悴,十分消瘦,心里酸楚之极,只得勉强忍住眼泪。 路边戴孝的人群,连同衣衫破烂的乞丐,也纷纷在桌子后面跪倒行礼,也有人酹酒祭地,哭声不绝。蒋济仁十分意外,便挥了挥手,将仪仗停下来。 寒风哗啦啦吹过一片白幡,街上只听得断断续续的哭声。蒋济仁见路边百姓神色恳切,老翁扶着老妪,妇人抱着婴孩,尽是哀哀戚戚,不由得眼中含泪,在路边跪倒还礼道:“不孝子济仁,代先父谢过各位父老。” 当中有几位老者便上前道:“先生拯衰救危,普救生灵,是万家生佛,当受万民香火。” 蒋济仁内心酸涩,垂着头哽咽不能言。执事上来劝说:“老爷,老太爷入土吉时已定,千万耽搁不得。” 他再拜起身,将手扶在灵柩上,闭上眼睛轻轻叫了一声“父亲,你在天有灵。”却只听见风的尖啸。 他深深吐出一口气,重新迈起步子。许多戴孝的人便跟在送葬队伍后面,缓步相送。 卢玉贞站在门口目送,低声道:“安顺,要不你背着我,再往前走一段。” 忽然有个穿着孝衣的丫鬟过来,正是灵枢。她小声说道:“夫人请卢大夫回去歇着,说她心领了,不必在外头停留。” 杨安顺点头:“卢大夫,先回去吧,你的身子也要紧。”又向灵枢道谢。 灵枢摇头道:“不用。”她抬头看了看杨安顺,叹了口气,转身快步跟去。 杨安顺小声道:“大堂里难免漏风,我背你上楼去吧。” 卢玉贞摇头:“咱们不是一楼里头有间诊室,那里还好。” 杨安顺抱着火盆进来,将枕头挪了,伺候她半躺在窄窄的床上。她神色已是憔悴之极,却还有些精神,跟小丫头道:“将咱们带的茯苓霜拿出去,烧些滚水,冲了化开。” 杨安顺环顾四周,笑道:“这诊室也好久没用起来了。等你好了,再换一张好些的床。” 她看屋里陈设仍是十分雅洁,知道在定时打扫,忽然看见桌上那个土定瓶照原样插着几朵菊花,竟然是新鲜的,愕然道:“这花……” “我晚上没事,就来擦擦抹抹,不让他们笨手笨脚的弄。这些家具放久了,脏印子不容易弄掉。你这样爱干净,回头又嫌弃。”杨安顺小声说道:“这花门口买的,没有几个钱。” 他打开抽屉,拿出几张纸来:“这是我在外头办货的时候,跟人家问的偏方。我不大懂,想着问一问蒋大夫,他家里又有了事。要不你来看一看。” 卢玉贞就接过去一张一张地翻看,笑道:“真是稀奇古怪。哪里又来的这冬至日捉的原配的蟋蟀,不就是将军干么。我看不可轻信。” 杨安顺忽然认真地说道:“真的有,那天我去山上抓到了,就养在后头。说不定有用,你试一试。” 卢玉贞忽然眼睛一酸,胃里又恶心起来,翻了身就要吐。杨安顺上前拍着她的背。她原没吃什么,只呕了些酸水出来,淋淋沥沥地沾到他的衣袍下摆。 她气息也乱了,咳了一阵,只说出一句:“对不住。” 杨安顺苦笑道:“这有什么。当日我还……” 卢玉贞收敛了神情,郑重地说道:“安顺,我不是说这个。” 杨安顺一下子呆住了。他定定地看着她。阳光透过花窗,洒在她脸上,安详而沉静。 她用了些力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安顺,对不住。”顿了一顿,“那张包着镯子的纸……那是你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吧。” 杨安顺没有吃惊,他微笑道:“我知道,你已经看过了。” 她愣了一下,他轻轻比划着:“卢大夫,你忘了,我入行那天,就学的是包药。纸包要对正折平,不破不漏。” 他们沉默地对视。他垂下眼睛,过了一会,才微微叹了口气,用袖子擦了擦泪:“卢大夫,你救了我的命,带我做事,什么都教我。是我有这个心思,从头到尾,跟你没有半点关系。还有……方大哥,他也是知道的,一直不说破,我知道他是好人。” 卢玉贞苦笑起来:“他也知道。原来我是最愚钝的。” 杨安顺道:“你哪里愚钝了,你是世上最聪明的大夫。”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。她的声音很嘶哑,不是亲近的人,很难听清楚说什么。“安顺,我已经想好了。铺子里我师娘原有三成分子,我自己有七分。等我没了,方大人的两个孩子,各拿两分,你拿两分,剩下一分,也归你管。平日给善堂捐资,或是施药使用,你看着办吧。” 杨安顺慌乱地站起身来:“不会的,你不会……等春天来了,你就能好起来。千万不要。” 第489章 她摇摇头:“安顺,你只听我说。”她伸出手来,搭在他胳膊上。他只觉得冰凉,拉过被子来给她盖住:“别胡思乱想,总有法子。” 她拍拍他的胳膊,他明白,这是在嘱咐。她慢慢说道:“你好好做事,把咱们铺子做大了。我是个俗人,就想着你日后买宅子,娶门好亲。安顺,你聪明又勤快,心地纯良。不管娶了谁,都能过得很好。我祝你们白头偕老,儿孙满堂。” 杨安顺脑中轰轰作响,嘴里只说道:“不,等你好了,我给你当一辈子掌柜的,当一辈子伙计……” 她用了点力气,将手放在他的手上。她的手干枯瘦弱,上面挂不住一点肉。“安顺,你答应我。” 过了很久很久,他勉强嗯了一声。她微笑着闭上眼睛,“我再睡一会儿。” 第268章 春风 春风楼的门前扎着灯架, 挂着几排巨大的灯笼,有芙蓉灯、莲花灯种种,不一而足。里头点着红烛, 垂着流苏, 说不尽的气派。 方维下了轿子,钱公公带着王有庆在门口迎着。钱公公笑微微地拱了拱手,王有庆见到他, 连忙跪下道:“谢督公赏脸。” 方维摆手道:“起来吧,这样客气。” 他抬头看了看上头金碧辉煌的牌匾, 笑道:“换了招牌了。以前可是叫万花楼的。” 老鸨出来磕头, 将他带着往里走, 笑道:“督公说的是。” 方维见还是那个老鸨,闲闲地道:“你们生意可还好?” 老鸨笑道:“跟以前一样。这换个招牌,还能把这些买卖换了去。也就是过年的时候,三十初一,这里人少些。” 方维见厅前扎了一座五层彩山, 里头疏疏朗朗,没有什么客人,刚想开口问, 钱公公笑道:“我今晚把这儿包下来了。难得给王公公送行, 大伙儿赏脸,督公也来了, 我这是三生有幸。就叫咱们兄弟, 不叫外人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也好, 老祖宗原是想着要过来的, 不巧有事,就委托我过来吃酒。” 钱公公躬身笑道:“那是督公厚爱。” 他们进了一间极大的花厅, 里头摆着一座紫檀木五屏风,上有花鸟鱼虫图样,精细非凡。地下铺着“九狮栽绒”的金银毯。锦绣桌帏,妆花椅垫,又熏着浓重的龙涎香。 这花厅内里又有间小厅,里头设了一张大理石面的方桌,几个太监正在你来我往地打着马吊,旁边又有陪坐的姐儿小唱,呼喝不绝。也有些歪在榻上吞云吐雾的,两眼已是迷离。 方维缓步走进厅里来,众人一时全起了身,分左右两边跪了下去。钱公公笑道:“我想着有庆央求我组个局,自然是专事专办。二十四衙门的掌印,一大半都来了。我从乾清宫也带了几个机灵的,专门陪客。” 方维将眼光从人群上一一掠过,便叫起身,王有庆又道:“高公公去城外巡防去了,不得来。” 方维点点头,温言道:“安排得很周到。” 钱公公陪笑道:“如有不周之处,督公海涵。”又吩咐老鸨:“叫些得意的人来。” 老鸨很是乖觉,立时带了二十几个花枝招展的姐儿小唱进来,尽数打扮得千娇百媚。 钱公公指着笑道:“督公先请。” 这堆人皆是浓妆艳抹,老鸨拉了一个打头的过来,笑道:“这是新选的花魁,叫亚仙。模样不用说了,也会弹琴作诗,枕上更是好风月。” 亚仙含笑过来行礼,方维见她穿着一件翠绿色回纹锦袄,鹅黄洒金裙,满头珠翠,知道是最近出挑的人,盯着看了一眼,又将后面的拢共瞧了一遍,才在最后头一排瞥见许久不见的云儿。 云儿清瘦了些,虽是上了妆,穿着十分朴素,垂着头一言不发。方维点点头,就指着她道:“云儿过来。” 云儿抬头看见是他,也愕然地呆住了,老鸨连忙过来推她:“抬举你呢,还不快去。” 一时众人落座,方维坐了上首,酒菜果品流水一样送上来,山珍海味,无所不有。方维道:“都是自己人,便不用客气。”又叫钱公公他们自去选人。 钱公公见亚仙面上有些尴尬,就招呼她到王有庆身边坐了,笑道:“这位是新提拔的苏杭织造太监,名叫王有庆,真是年轻有为。 王有庆便摇手道:“哪里,都是督公和钱公公一力提携。” 方维说了几句送行的客气话,就叫了开席。一时席面上推杯换盏,好不热闹。司设监张英等人便轮番过来敬酒,方维极力推辞,云儿起身笑道:“若不嫌弃,我替督公挡一挡。” 张英道:“到底是云儿豪迈。” 方维见她接连喝了几钟,脸色通红,便摇头道:“你去唱几个,我给你赏钱。” 云儿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督公,唱什么合适?” 方维笑道:“你这样聪明,自己选就是。” 云儿想了一想,就笑着拿了琵琶,上前拨弦,娇滴滴地唱道:“东南形胜,三吴都会,钱塘自古繁华。烟柳画桥,风帘翠幕,参差十万人家。” 一曲唱罢,方维鼓掌叫好,“正是杭州胜景,切题得很,唱的也动听。” 第490章 后面张英等人都跟着叫起好来,“果然才情非凡。” 云儿就上前跪了,方维给了她一个红封,钱公公等人也跟着打赏,云儿手里装不下,又叫人取了个托盘来,一一叩头谢过。 方维冷眼瞧着,见那亚仙侍奉得十分殷勤,王有庆脸上虽笑,也只是淡淡的,手脚十分老实,就留了心。众人划拳行令,吃了几转酒,酒气上身,都跟姐儿们搂抱起来。方维见有些不堪,微微叹了口气,低声向钱公公说道:“早些散了吧。都是掌印,怕吃酒误事。” 钱公公就叫了老鸨来,给了赏赐,又叫安排暖轿马车。老鸨喜笑颜开,忙不迭地答应。 待人走的差不多了,方维拉了一下王有庆的袖子,低声道:“你同我来。” 王有庆喝了点酒,脸上已经冒了汗。他们寻了个安静的房间坐了,王有庆便上手给他斟茶,又看着四周。 方维道:“这里不妨事,楼里都是东厂的桩子。”他低声道:“小菊跟她父亲已经到杭州了,刚刚托人捎信给我。”又从袖子里拿了张纸条,写了地址。 王有庆伸手接过纸条,含着眼泪道:“谢谢方大人。” 方维叹道:“还是叫她受了大罪。还好杭州山明水秀,是养人的地方。你在那里照应着,务必寻一个敦厚周慎,真心爱重她的人,家世根基还在其次。若是人实在好,穷富不论。到时候只告诉我,我像自己女儿一样添一副嫁妆。” 王有庆点头道:“我记下了。” 方维喝了口茶,又道:“苏杭织造,是安逸尊贵的位子。你年纪轻,有什么不知道的,便多问问资历深的人,自己心里有个判断。处事从容些,宫里的事要办妥,又要体恤民生,你自己拿捏着就是了。” 王有庆连声答应。方维见周边无人,柔声道:“我看那亚仙姑娘,芳姿丽质,怎么你不中意?” 王有庆叹了口气,深深垂下头去。过了一阵才开口说道:“方大人,不瞒您说,我心里有人了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是要请我做媒人吗?” 他沉重地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 他将十个手指头绞在一起。方维见他为难,就问道:“有庆,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?” 王有庆伸手入怀,从里面掏出一个锦绣香囊,上面绣着五彩菊花。他珍重地将它放在桌上,眼神凝视着它,缓缓开口道:“她……在里面。” 方维愣了一下,等明白了意思,浑身打了个突,“这是……” 王有庆点头道:“那不是淑嫔娘娘。哪怕脸已经毁了,周身泡得涨了,我心里知道,那就是她。” 方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,过了一会才勉强道:“金英……你们两个……” 王有庆喃喃地说道:“都是我一厢情愿的。她为人亲切,待我很客气。我就……起了心思。那天在巩华城,我看她因为手抖受了罚,很是心疼。想着那天晚上值了夜,我就去给她上点药,跟她开解一下,我是御前的茶水牌子,赏钱多些,让她千万别发愁。没有想到……” 他抬起头来,眼泪已经是流了一脸:“我要是早一点去找她,哪怕早一个时辰,她是不是就不会……不会做出谋逆的事了?我心里常常后悔,这些富贵我统统都不要,只要能让她回来,我……” 方维叹了口气,并不答话。王有庆道:“我看着他们点火将她烧了,烧成一堆灰扬了,还得忍着不能哭。等他们走了,我又返回去,跪着在地上扒拉,可是最后只扒出一捧灰,还有几块白白的碎骨头。我偷偷藏在衣袋里,带着回了宫。” 方维道:“你……你不怕吗?” 王有庆摇头:“我巴不得她回来找我,缠着我。” 他将香囊又揣回怀里,轻轻拍了拍:“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,愿意还是不愿意。可是我这辈子,总算能跟她长长久久在一起了。她是无锡人,以前跟我说过,春天的时候花开满山,风景很美。我明日启程,到了明年春天,就能带她回家乡去,再看一看太湖,登一登惠山。往后余生,凡是我这双眼睛能见的,她都能再见到。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。” 两个人沉默了很久,方维道:“有庆,你带着金英的那一份,好好活着。” 王有庆走了。方维慢慢走下楼梯,楼里传来女人们轻飘飘的笑声。轻轻柔柔的,听不真切。 走到楼梯底下,他一阵恍惚,脚下险些踩空了。忽然有人在旁边扶了他一把,他定睛看去,正是云儿。 他咳了一声,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 云儿将脸洗过了,一身素淡,头上钗环尽皆除去,像个普通的贫家女。她直直地跪下去:“督公,钱公公已经出钱给我赎了身了,让我在这里等您。” 方维愕然道:“这又是什么事。”想了想说道:“你家乡何处?我差人送你回去。” 云儿道:“我从八岁就被父亲卖了,就在这楼里长大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罢了。钱公公人也不错,我送你到那边去吧。” 第491章 她忽然膝行两步,跪到方维脚边:“民女斗胆,请督公救我一条性命。” 第269章 误解 一个小火者提着灯笼, 方维带着云儿沿着游廊往内堂走去。 忽然胡大嫂从旁边小路上走了过来,拦在他们面前,跪下道:“督公……夫人已经睡了。” 方维看里头灯还亮着, 皱着眉头道:“既然睡了, 怎么还点灯呢?” 胡大嫂吞吞吐吐地说道:“夫人……今日吃得极少,我想着将蜜橘蒸了给她尝尝滋味,她……一口也吃不进……请督公……” 方维听得心都提了起来, 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中,见卢玉贞倚在床上, 身上搭着被子, 两边银灯挑的极亮, 正在低着头翻着一本医书。 她见了他,就微笑着将书放下了:“有酒气,先喝点醒酒汤吧,我叫他们给你做。”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,嘴里嘟囔道:“胡大嫂这是怎么回事。” 他忽然明白了, 笑道:“玉贞,有个旧识,我想着带给你瞧瞧。你可千万别误会。” 他出门将云儿叫了进来。卢玉贞认出了她, 又惊又喜, “原来是云儿姑娘。” 云儿见她形容枯槁,也吃了一惊。犹豫了半晌, 忽然跪下道:“夫人, 求求你……”又用眼睛瞄向方维。 卢玉贞有点惊讶, 云儿上前在她耳边说了几句, 她立即脸色凝重起来,转头道:“惟时, 你……先到书房去吧。” 方维一头雾水,只得抱着胳膊出来了,见胡大嫂在屋檐下站着,一脸忧心,便小声道:“后面角落里收拾间房子,让这位姑娘住下。” 胡大嫂脸色瞬间变得铁青,犹豫了一下,低头答应道:“是,督公。”她想了想,又问道:“督公……今晚在哪间房过夜?” 方维哭笑不得,小声道:“自然是在夫人房里,那位姑娘只是暂住,不要误会。” 胡大嫂半信半疑,打发一个丫头去了,自己却不走,站在门口守着。 方维叹了口气,自己提灯进了书房,将白天送来的文书一一过目。 卢玉贞伸手去搭脉,见是肝肾不足,热毒蕴结之相。云儿将衣裳解了,卢玉贞便上手去摸,摸到左乳内大大小小几个肿块,形同堆栗。她心里一惊,又问:“这样多久了?” 云儿擦着眼泪道:“有半年多了,这东西质地坚硬,不红不热,我原不以为意,后来渐渐红肿起来,又发疼。我不敢声张,偷偷找人看过两次,开了几服败毒的汤药,一点用也没有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你这是乳岩之症,十分凶险。我看这上头起了血丝,怕是要溃烂了。溃烂之后,便是气血衰败,五内俱损。” 云儿吓得脸都白了,手抚摸着伤处,哆嗦着说不出话。卢玉贞道:“你不要怕,咱们慢慢治,还来得及,我给你开个益气养荣的方子。这个病根子是郁怒生肝脾,血气劳伤,须宽心才能有解。真是缘分,正好你赎身了,就在我这里休养。” 云儿便跪下道:“谢谢夫人和督公的大恩大德。” 卢玉贞摆摆手:“你先起来吧。咱们原是认识的,你在那虎狼地盘熬了那么多年,太不容易。什么都别想,只要好生养着。” 云儿抽抽噎噎地谢了。卢玉贞又问道:“你叫什么?” 云儿愣了一下,卢玉贞笑道:“我说的是你原来的名字。” 云儿仔细想了想,答道:“我姓白,叫玉兰。听凭您改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白玉兰,真好听,不用改了。”又看她穿着一身极简素的衣裳,笑道:“那边打发你出门,都是恨不得扒光了。我叫人拿几件旧衣裳给你穿。” 玉兰恍惚着走出去了。方维从书房回来,解了斗篷,凑过来陪笑道:“玉贞,你可千万别误会,今晚吃了几钟酒不假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” 卢玉贞笑着推了他一把:“知道了,大人,你都说过。只是她这个病,一时半会不得好,且在这里养几个月吧。” 方维自己用热水擦洗了一遍,上床将她揽到怀里,柔声道:“你做主就是。我想着服侍你这几个人,胡大嫂不说了,几个丫头是从昌平弄过来的,虽是忠心,都不大认字。你这点灯熬油地看书,她们帮不上你。从外头现买一个认字的,一则怕她多半是犯官女眷,心气高,不肯作小服低伺候你,二则又怕信不过。回头你要觉得云儿好,就留下使用,帮你做些文字上的润色校对。” 卢玉贞咳了两声,点头道:“大人你是什么事都要想三遍。” 方维道:“别的还罢了,身边的人,一定要知根知底的。防人之心不可无。你是我心尖上的人,我得想得周全。” 她听到后面,就叹了口气。方维道:“我明天晚上找了蓝道长来家里打平安醮,消灾祈福,把邪祟除了,你就好了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将手紧紧扣住他的手,“各有各的造化罢了。” 方维勉强笑道:“你不要乱想。你救了这么多人命,神仙自然也开恩的。我看你最近脸色好了些,再静养几天,就是过年了。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,万物复苏。你自然也是,跟虫子一样,从草里钻出来,活泼得很。” 她就笑了,偎着他沉沉地睡去。 方维一大早就进宫去了,卢玉贞起了床,自己撑着梳洗了一番,便叫胡大嫂:“把白姑娘带到我这里吃饭吧,横竖我吃得不多。” 第492章 胡大嫂犹豫了一下,低头劝道:“夫人,您不要这么好心。您是菩萨心肠,看不见那些阴私的算计。您养她在府上,我看不妥当。不如快刀斩乱麻,寻个理由,将她打发出去。” 蕙儿也道:“夫人,昨天晚上那个女人,从院子里带来的,千人骑万人压的货,见到督公这样的气派,还不使劲扒着不放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脸色顿时变了。胡大嫂道:“督公对您,那是谁也挑不出半个不字,论温柔小意,细心体贴,世间少有。换了寻常男人有几个臭钱,就是家里的女人有个月事,也要找人泻火。只是万事怕挑拨,万一被人用手段勾引坏了,可就糟了。” 卢玉贞小声道:“你们都想多了。方大人心里有数,白姑娘我以前认识的,人很宽厚大方,不是什么狐媚子妖精。” 蕙儿一边给她挽着头发,一边道:“夫人,您是好人,自然看天下的人都是好人。人心隔着肚皮,好坏谁知道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蕙儿,你家也是昌平遭过灾的,应该更明白才是。赶上荒年,女人被卖了做奴才的,做姐儿的,都是常事,也有的命都保不住。不是白姑娘自甘下贱,是世道没给她活路。白姑娘生了重病,只是在府上养着。以后这些话,便不要提了。” 胡大嫂叹了口气,便不再说话。卢玉贞拍拍她的手,斟酌了词句,说道:“胡大嫂,我这些天也仔细想过了。水洼的事,我回头跟蒋大夫说,让他给寻一个好师父,认真带着。她要是拜我为师,我撑不了几天,怕别人说她不吉利。” 胡大嫂心里一阵酸楚,流下泪来,说道:“夫人,香案都准备齐整了,那个道长很有神通,摆完道场,肯定就好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自己就是大夫,如何不晓得。方大人不是三头六臂,以后府上的事都得你们操着心。蕙儿,你还有几个丫头愿意出去的话,我交代给他。” 蕙儿听了这话,就跪在地上,呜咽个不停。卢玉贞道:“胡大嫂,白姑娘要吃药,你拿着这个方子,去采芝堂嘱咐一下安顺,让他给送过来。” 傍晚时分,方维到了家。天黑的早,四处已经掌了灯。胡掌家道:“夫人铺子里的杨掌柜来了,想见您。” 他有些纳闷,便说道:“请他到书房吧。” 杨安顺慢慢腾腾地走进来,回手关了门,忽然在他面前恭敬地下了跪。 方维吓了一跳,问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。” 杨安顺道:“小人……我想求您件事。” 方维心里一沉,问道:“什么?” 杨安顺抬起头来,斟酌着说道:“督公,卢大夫病了许久,我知道没有不让您纳妾的道理,只是……把人接到府上来,她看了该多难受,只是憋着不说。” 方维霍然站了起来,厉声问道:“什么纳妾不纳妾的,你又听说什么了?哪个奴才跟你嚼舌头根子,拖出去打死。” 杨安顺道:“没有人乱说。今天卢大夫跟我说,要配益气养荣丸,怕外头的不好,专门送了几支人参给我。我进了府,就看见那位白姑娘穿着卢大夫的衣裳,坐在内堂,给她一字一句地念医案。卢大夫又说,那丸药是给白姑娘配的。我拿眼睛一瞧,心里就明白了。” 方维无名火直窜上来,冷笑道:“拿哪只眼睛瞧的,给我挖下来。你当我是什么人。再说了,我家里的事,你指指点点算什么。” 杨安顺见他面色不善,咬着牙道:“督公,我求求您。她……怕是没有多少日子了,您再等一等,让她安心……” 他还没说完,方维用力一扫,桌上的文书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,有几本硬生生地砸在他脸上。 杨安顺哼也没哼一声,方维脸色发紫,脖颈上青筋都爆了出来。他勉强用手抓着桌角,闭着眼睛平静了一会,才道:“可以,但你要离开采芝堂。” 杨安顺毫不犹豫,点头道:“好。” 他站起身来,又躬身作揖到地,就要转身离去。 方维却开口道:“你先等一等。” 杨安顺回过头来,愕然地看着他。方维道:“那位姓白的姑娘,我打算以后送她到采芝堂铺子里学一学。” 杨安顺有点发怔,苦笑道:“督公,不会有第二个卢大夫,她学也没有用。没有人能代替她。” 方维冷笑道:“我不是要她代替玉贞。我是要她代替你。” 杨安顺嗯了一声,垂下眼去:“我好好教她。等教好了我再走。我这些本事,都是东家带着我练出来的,我绝不会藏私。” 方维深吸了一口气:“很好。安顺,我无须自剖肝胆,以明心志。只是今日你误会了,我跟你说一遍,我不会做半点对不起玉贞的事。” 杨安顺有些窘迫,他小声道:“是我眼拙。” 方维道:“采芝堂的掌柜,你可以不用再做。” “好。” 方维忽然道:“我想让你做的,是更大的事。” 杨安顺将眼睛睁大了。方维道:“我本想着待事情再有些眉目,跟你说明。今日机缘巧合赶上了,我不妨告诉你。永乐年间,便设置有官店,贮运商货。正德年间,皇店遍布京师,城内以至通州张家湾、芦沟桥、河西务等处皆有分店。后来,皇店为勋贵近臣们瓜分,拦截商贾,横征暴敛,怨声载道。我已经面见圣上,圣上亦命我整合皇店,精简关卡,宽其苛敛,使水路商路四面通达,南北贩售之利,便可归于内廷。” 第493章 他叹了口气,“当日昌平救灾,向户部求告开仓放粮,种种艰难,是你亲眼所见。如内廷自守自爱,则所余商货,尽可自由调配。安顺,你精明能干,心智坚忍,是最好的人选。” 杨安顺听得目瞪口呆。方维道:“玉贞……她一心想做一家救孤济困的善堂。我想着,靠采芝堂一家药铺,怕是不够。我会从皇店中,拨出房屋田舍,专门供善堂使用。” 杨安顺小声道:“卢大夫……她会很高兴的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玉贞是我的妻子。她曾以一己之力,救万民于水火。若果真……有个山高水低,往后余生,我便尽我所能,爱惜民力,完成她未尽的心愿,到时候才好坦坦荡荡去见她。安顺,你若信得过我的为人……” 杨安顺道:“万死不辞。” 第270章 冲喜 方维在蒋府门前下了马车, 背着卢玉贞进了角门。灵枢带着几个小厮仆妇在里头迎着,带他们到内堂坐了,奉上热茶。 蒋夫人穿着麻布孝服匆匆走了进来, 边走便和几个管家媳妇说着什么, 进了屋子才勉强笑道:“这些日子实在忙,迎来送往的,总怕哪里招待不周, 落了不是。”又赶忙招呼灵枢扶卢玉贞到软榻上坐,“玉贞, 你身子弱, 原不该劳动你过来的。我们心里实在挂着你, 只是在家守孝,哪里也不能去,怕冲撞了。” 卢玉贞尽力撑着,实在坐不住,方维从后面塞了个枕头, 让她倚在榻上,又将手炉放在她怀里。他见蒋夫人清瘦了一圈,叹道:“这样大的家不好当。” 蒋夫人端详着卢玉贞, 见她神色极憔悴, 摇摇头道:“府上送了些药材过去,也都是好的, 吃上了没有?” 方维道:“都吃着呢。” 蒋济仁走进来, 见了卢玉贞的样子, 眼圈便红了。方维道:“知道你们也忙, 我带玉贞过来,让你把把脉。” 他将卢玉贞一只瘦骨嶙峋的胳膊抬了起来, 蒋济仁伸手去探,见脉搏极微弱,又有歇止脉,皱着眉头只是不说话。 蒋夫人在旁边看了他的神情,心下洞明,勉强笑了笑:“玉贞爱吃什么,我吩咐厨房给你做去。有新鲜的茯苓核桃糕,研的细,你克化得动。灵枢,你带着小丫头赶紧去拿。” 蒋济仁将手放下了,沉吟了一会,对卢玉贞道:“上次开的方子还对症,只照着吃就行。” 他又对着方维道:“惟时兄,我正好有事,咱们俩出去说话。” 蒋夫人点头:“正好你在家丁忧,是有些事要问问方大人。” 方维心中沉重,正要站起身来,卢玉贞忽然开口道:“师父,您不必避讳。” 蒋济仁的脚步停下了。卢玉贞道:“师父,您从来不跟病人扯谎的。” 她咳了一声,恳切地望着他:“您实话告诉我,我……还能有多久?” 方维心如刀割,忍不住落下泪来。蒋济仁脸色渐渐发白,许久才咬着牙道:“大概……一个月吧。” 卢玉贞嗯了一声,轻声道:“够了。” 蒋夫人含着眼泪道:“你俩再去瞧瞧别的大夫,你师父学艺不精,说的也未必都对……” 方维忽然站了起来,拉着蒋济仁的袖子,哀求道:“蒋大夫,我听云南镇守太监说,有那种换血的法子,就是亲厚之人,可以把自己的血换到别人身上。她流了那么多血,用我的补给她行不行?” 蒋济仁愕然地瞧着他,摇了摇头:“这种方术,怕是巫医。正经医书里从来没有说过。血出了身体,便是污秽之物,怎么又能换给别人呢?” 方维哀哀地说道:“世间奇术很多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他们在我面前言之凿凿,都说亲眼见过的。我割些血出来,给她喂进去……” 卢玉贞听不下去,摆手道:“大人,不必了。这种巫蛊之说,怕是江湖游医自吹自擂用的,万万信不得。再说了,损人益己乃是邪术,医道不能容,天理也不容。” 她说到后来,就深深咳嗽起来。方维不死心地央求道:“就先试一试,试个两天总可以……” 卢玉贞抬起头来,厉声道:“大人,你若是割伤自己,我就立即自尽。” 方维猛然噤声。蒋济仁与夫人面面相觑,都垂着头,屋里一片静默。过了一阵,蒋夫人勉强笑道:“玉贞,咱们先吃饭。难得你们两个来一趟,我准备些可口的饭食。” 方维道:“夫人,不必了。我……我想带她回自己府里去。” 蒋夫人还要挽留,蒋济仁道:“也好。” 他们将方维和卢玉贞送到门口,卢玉贞趴在方维背上,抬起头小声说道:“师父,你要多保重。” 蒋济仁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,只是摆手道:“快回家吧。” 马车晃晃悠悠走起来,卢玉贞掀开帘子,见他们夫妇两个站在远处,已是忍不住抱头痛哭,连忙将帘子放下了,心里五味杂陈。 方维将她抱在怀里,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。 她笑道:“大人,又摸什么,快全秃了。” 方维闭上眼睛,喃喃地说道:“有办法的,一定有办法。” 他忽然睁开眼,叫道:“咱们快点成亲冲喜,冲完喜你就好了。这次你听我的,一定没错。” 第494章 卢玉贞苦笑道:“大人,我看就不必了。乡下的巫婆神汉,才弄这些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总是有办法的。在南海子,我以为自己是肺痨,结果都能活过来,你也一定行。吉人有天相,你就是能绝处逢生。” 她抚摸着他的脸,小声说道:“大人,不要麻烦了。也许……天意如此。” 方维眼睛都红了,“玉贞,你总是推脱,我岂会不明白。你就是个傻子,怕我伤心。难道不成亲,我会伤心得少些。” 她被说中了心事,想了一想,又说道:“惟时,你年纪轻轻,以后自然……” 方维听了这话,忽然提了一口气,对着马车夫喝道:“回头,去城外,智化寺后身。” 马车转了个急弯,她吃了一惊,眼睛便睁大了。方维道: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 她在他怀里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,待醒来的时候,发觉车已经停了。 方维掀开车帘,外头挦绵扯絮一般落着大雪。冷风吹了一点进来,她强打精神向外看去,见是一片荒郊野地,被雪厚厚地覆盖了一层。野地里生着几棵高大的槐树,树叶早就落尽了,枝枝杈杈伸向天空。乌鸦缩着脖子站在树杈上,呀呀地叫个不停。 她小心地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方维神色平静,淡淡地说道:“这是我买下的吉地。” 她哦了一声,又仔细瞧了瞧,说道:“都是你买的吗?” 方维指着道:“都是。从这排树到远处那一排。” “地方……挺大的。” 他点头道:“很大,你跟我都埋得下。还有岳父岳母的位置。” 她心头一震,回过头来。方维道:“我让人去岳父母的坟上看过。你的族人没有好好看护,也无人拜祭。坟上已经年久失修,离河太近,怕是浸了水。我吩咐下去,江西的镇守太监带着人挑了个日子,开棺起灵。他们的遗骨……已经在路上了。今年天寒,路上慢些,元宵节后,便能到了。” 卢玉贞听得有点呆,方维道:“玉贞,既然挑破了,我也不瞒着你。我找人看过,给这片地设了两个双人墓穴。等到我闭眼后,就以女婿的身份下葬。” 她眼中纷纷落下泪来,小声道:“大人,你这又是何必……” 他叹了口气,“玉贞,我不会续弦,也不会纳妾,我要是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,岳父母在天之灵也不容我。我求求你给我个名分,咱们拜了天地,入了洞房,阎王到时候就不会认错了。若是没有孩子们,我其实也想一了百了,跟了你去,活着太难熬了。可到底是……没有办法。你放心,先等我一阵子,我把该办的事办完了就来。” 她只是摇头:“惟时,你还不到三十岁,日子那么长,别说这样的话。你再寻一个……” 方维苦笑道:“那么想看我跟别人相好啊。我还以为,按你的脾气,得给我两个大耳刮子,让我给你守身如玉,不然做鬼也不放过我呢。” 卢玉贞又哭又笑,握住他的手:“我当然是希望你好好的。死者不过是给生者开眼,有幸陪你走了一段,已经是修来的福气了。当日你说过,你要是有山高水低,也让我嫁别人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你们一个一个的,都信不过我。胡大嫂这么想,安顺这么想,连你也是。” 她就笑道:“孀妇守贞多的是,鳏夫守节,我是没见过。” 方维拍拍她的手:“我……也不是非得要个女人。以前我带着两个孩子,过得挺好。还有,你也知道,我其实并不热衷那什么,也很难……很难尽兴。” 她微笑道:“是吗?那我荣幸极了。” 他搓了搓脸,将手炉给她摆好了,小声道:“我本就很难相信人,现在更是了,跟别人同床共枕,想想多可怕啊。那回事更是……坦诚相见,一点骗不了人。我不要那些曲意奉承,没有意思的。世上只有你是真心拿我当丈夫看待,不是报恩,没有委屈。” 她伏在他腿上,轻轻笑了一下:“大人,你很好。以后也会有别人真心待你的。”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不说以后。我这么好,快跟我成亲吧。” 她就笑道:“好,明天……哎呀,明天可就是大年三十了。” 他忽然紧紧抱住她:“就明天,这个比过年紧要。” 马车疾驰到家,方维将卢玉贞安置好了,便叫来胡掌家夫妇:“连夜请人来布置,喜娘都要请到。” 胡掌家愣住了,“明天是三十,不宜嫁娶的。要不改成……” 方维道:“天塌下来也不用管。你赶紧去办。” 胡大嫂笑容满面:“我们这就去,等这一天好久了。” 第271章 成亲 雪后初晴, 天空一碧如洗。阳光冷冽地洒下来,照着宅院里开始忙碌的人们。 卢玉贞一夜睡得昏昏沉沉,到了清晨, 她迷糊着睁开眼睛。方维在床边坐着, 微笑道:“玉贞,你可醒了。四娘来了,给你量身改一改嫁衣。” 她哦了一声, 就挣扎着起身招呼,又叫道:“蕙儿, 给俞掌柜放个座位。” 方维笑道:“哪里用得着你来安排。” 第495章 俞四娘快步走过来, 握着她的手道:“不用麻烦, 很快就好。” 蕙儿扶着她坐起来,俞四娘取了软尺,细细地从头到脚量过了,对着香儿道:“将衣裳拆了,我亲自来改。” 方维道:“能改的出来吗?今天就着急要用。” 俞四娘点头道:“能的, 我把各处,特别是腰身都收一收。瘦的……太厉害了。” 她说着说着,声音就小下去, 又勉强忍住了, 笑道:“可惜鞋子来不及动了,只能多多塞些棉花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也好。大年三十的, 多亏你们在。” 俞四娘道:“我们一听到信儿, 立马就赶过来了。卢大夫大喜的日子, 我……” 她说不下去, 便低着头用剪刀细细地将绸布拆开。方维见卢玉贞低垂着头,脸色凄然, 也勉强笑道:“我看外头流行白绫织金比甲,配天蓝色或是鸦青色的锦缎裙子,很是好看。你给玉贞做两套,春天出门要穿。”又回头问道:“你觉得什么纹样好?” 卢玉贞苦笑道:“大人,又费这个钱做什么。春天……我哪里能穿得着呢。” 香儿听了这话,忽然忍不住哭出声来,俞四娘道:“督公,这孩子不懂事……”,就拉着她快步走出去了。 方维勉强笑道,“玉贞,你打起精神来。跟我这么好的人成亲,心里是不是得意出花儿来了。”又指着窗外:“看,天公作美,孩子们都回来了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快让他们进来。” 郑祥走进门,穿一身簇新的沉香色贴里,越发显得唇红齿白。卢玉贞端详了一会,笑道:“你可真是越来越好看了。” 郑祥笑眯眯地跪下:“今天是咱们家的大喜日子,给干爹干娘请安,祝您二位白首到老,齐眉举案,相敬相爱,称心如意。” 方谨穿着墨绿色贴里,跟在他身后跪了,听他说完了,一时词穷,讷讷地道:“我跟他一样。” 方维笑了出来:“好孩子,明天才能给赏钱呢。” 方谨将方维拉到一边,肃然道:“二伯那边……府上没有人,军营里也不在。” 方维皱着眉头道:“没带掌家吗?” 方谨道:“没带,说是自己要了一坛子好酒,天不亮就骑马出门去了。” 方维想了想:“你骑一匹快马,到西山碧云寺后身去瞧瞧,有个无名坟墓,多半在那里。” 方谨点点头,“干爹,我这就去。” 方维道:“路上千万小心,刚下了雪,你穿多点。” 方谨快步出去了。方维道:“郑祥,你陪你干娘说说话,我出去看看。” 门上原来为了准备过年,已经挂了一对精致的彩灯。杨安顺在大门口架上梯子,将大红色的彩绸结成花,仔细地挂好。 方维在书房提笔写了一副对联:花灿银灯鸾对舞,春来画栋燕双栖。胡掌家连忙到门口用浆糊贴上。 冰天雪地,路人形色匆匆,有些人好奇地看了两眼,也无人逗留。 胡大嫂带着喜娘进了大门。喜娘四十来岁,一身利落打扮,皱着眉头道:“我干了十余年的喜娘,哪里有这样办事的,大年三十早上忽然将人叫出来。” 胡大嫂陪笑道:“是仓促了些,不过姐姐你放心,我们这是督公府,赏钱绝不会少你的。” 喜娘听了“督公府”三个字,忽然浑身一抖,“这样急,不会是……绑来的吧。话说在头里,要真是绑来的,我不敢接,你们另请高明。” 胡大嫂着急了,连忙道:“绝不能够。真是两厢情愿。” 喜娘点点头,又问:“新娘家在哪里?轿子什么时候到?” 胡大嫂面露难色,小声将原委讲了一遍。喜娘听得连连叹气,在门口走了一圈,又小声道:“这位女大夫我听说过,真是好人。女家真没有人了吗,就走个过场也好。少了进门,怕是不圆满。” 杨安顺咳了一声,从梯子上爬了下来,“我来吧,我就算是女方的家人。” 玉兰带了一个妆娘,在厢房服侍卢玉贞梳妆。妆娘取了些桂花头油,蘸着将头发梳开,小心地盘了起来,又将假髻缠在上头。 卢玉贞汗如雨下,小声道:“太重了,我……” 她喘了几口气,便坐不住,向后歪倒。蕙儿上手扶了一把,温言道:“夫人,再坐一会儿,只怕梳的斜了。” 妆娘将头面匣子打开,把金钗一件一件往发髻上插。卢玉贞摇头:“实在太重了,我怕是……撑不住。” 妆娘便停了手,十分为难。卢玉贞道:“不用这些头面了,匣子里有一支红色的纸花儿,前面就戴这个。后面用那支梅花金簪。” 妆娘犹豫了一下,便将那支纸花簪上,虽不够富贵,也十分娇艳。玉兰见她面黄如纸,虚汗极多,微笑道:“这妆有一点难,让我来试试。” 她将卢玉贞脸上的汗用心擦干净,仔细扑了粉,在口唇脸颊上打了胭脂,将眉毛描成细长的远山黛,望去增了几分气色,说不出的动人。 妆娘吃了一惊,笑道:“真是好手法。若是你来做妆娘,我怕是饭都吃不上了。”又问:“是不是先把嫁衣穿了?” 玉兰将手指放在嘴唇上,轻轻嘘了一声。卢玉贞靠着椅子,竟是又昏睡过去。妆娘叹了口气,默默坐了下来。 第496章 午时刚过,方谨带着高俭急匆匆地走进书房。方维站在窗前,正觉得心神不宁,见他们进来,才长出了一口气道:“二哥,你可终于来了。主婚人除了你,我可没有别的人选。” 高俭脸上被冻得通红,一把抱住他,微笑道:“芳儿,你终于要成婚了。我真心替你高兴。主婚一事,义不容辞。” 方维点头:“你弟妹病得厉害,所以咱们凡事从简。” 高俭道:“我明白。” 郑祥将香儿剪出来的喜字贴在窗户上,左右端详着。喜娘进了厢房,急急地说道:“吉时到了。” 蕙儿轻轻拍了拍卢玉贞的手,她便惊醒了。她勉强站了起来,正在茫然之际,俞四娘和香儿为她披上喜服。大红色的衣裳上头绣着龙凤呈祥,极为生动,衬得她的脸也红扑扑的。 玉兰将红盖头仔细地展开,又在她脸前轻轻柔柔地放下。她眼中的世界便成了红彤彤一片。 炮竹声劈里啪啦在院子里响起来,喜娘道:“女家弟弟上前。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,杨安顺上前小声道:“卢大夫,我背你出门去。” 这原是出阁的规矩,由女家的兄弟背着出门。她想到这层,微笑道:“很好。” 杨安顺转身弯下腰去,她吸了一口气,伏在他背上。她扶着他的肩膀,微微转头道:“安顺,多谢你。” 杨安顺嗯了一声,走出两步,他低声道:“我会稳稳的,你只管放心。” 角门外停着一顶华丽的八台喜轿。蕙儿服侍她上了轿子,有人高唱一声:“起——” 轿子晃晃悠悠地走起来。她一阵眩晕,险些要吐,咬牙忍住了。 这轿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,有在外头玩耍的小孩子看直了眼,便追着跑。 过了没有多久,大概是走到街口,又转了回来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都纳闷道:“怎么又回来了?” 喜娘叫道:“落轿。” 轿子稳稳地在正门口落了地。胡掌家叫人拿了一簸箩铜钱,向着人群撒去,叫道:“洒喜钱了!” 众人纷纷去捡,孩子们的拍掌欢呼声一时洒满了街道。她听见喜娘说道:“请督公踢轿门。” 有轻轻的一下震动。按规矩,她也要回踢一脚 ,却怎么也抬不动腿。等了片刻,轿帘被轻轻掀了开来。 盖头挡着视线,她只看见眼前洁白的雪地上是一双精致的长筒毡靴,再上面是红色的蟒袍,镶着织锦,密密地走着金线。方维伸出手,便要扶着她起身。 喜娘连忙叫道:“新娘下轿”,伸手将她搀扶起来。 胡大嫂递上红绸,他俩便各持一端,相向相牵,徐徐向正厅走去。 她还没走出两步,已是头晕目眩,手也抖起来,半个人倚在喜娘身上。不到百步的路程,却是遥不可及。 方维的脚步停了,犹豫了一下,他走到她面前:“我背着你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就弯下腰让他背了。喜娘灵机一动,连忙叫道:“新娘上肩,福寿延绵。” 方维笑了笑,将她一路背到堂上。里头已经布置得富丽堂皇,大红喜字挂在中间。 蕙儿和玉兰两个人上前,将卢玉贞扶下来。方维极小声地问道:“还撑得住吗?”她微笑道:“没事,我能行。” 门外又起了一阵鞭炮声,高俭稳重地站在厅堂中央,高声道:“奉天之作,承地之合,方卢联婚,合为一家。” 她听了最后这句,忽然眼睛一热,眼泪止不住流下来。 “一拜天地。” 他们两个规规矩矩地拜下去,行三叩首之礼。 “二拜高堂。” 厅堂正中的太师椅是空的,墙上挂了一把纹饰精美的龙泉宝剑。高俭向着这那把剑望去,轻轻点了点头。 她只觉得头上的假发髻越来越重,重得脖子都快支不住了。她再次跪下去,胃里翻上来一股铁锈味,像是扼住了她的咽喉。她咬紧了牙,将身体放得很低,再拜起身。 “夫妻对拜。” 他察觉到了异样,转过身来紧紧握住她的手,无声地安慰着她,只觉得触手一片冰凉。她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回握,让他安心。她呼出一口气,看见晃动的流苏下面是他的官袍。他将双手交叠起来,郑重地行礼。 她规规矩矩地拜了下去。一叩首,二叩首,三叩首。 “礼成。” 一滴血溅在地上,很快又是一滴。眼前的红影渐渐成了黑影,她无力地栽倒在地上。 堂上一片混乱,几个丫头都围上来。方维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疾步出门。 喜娘在后面高叫道:“送入洞房,喜乐吉祥——” 卢玉贞终于睁开眼睛,眼前是闪烁的烛光。床前的两支龙凤花烛已经烧了一小半,烛泪沿着莲花烛台缓缓流下来。 方维坐在床前,微笑道:“醒了?”他身上仍穿着那身官袍。她也穿着喜服。 她觉得有点不对,就伸手去摸,自己的头发已经散了,盖头也不见了,有点懊恼:“没有揭盖头。” 他笑了一声:“我用水给你擦过脸了。玉贞,你今晚的妆容很美。这场婚事再圆满不过了,只是你太累了,要歇几天。” 第497章 他说得极为认真,她心里涌上一股暖意,搭着他的手道:“大人,你也很好看。穿着这一身,特别耀眼。” 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,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,“笑什么?” “其实谁要看新郎官穿什么,都是要看你的。咱们……是不是该改一改称呼。” 她就嗯了一声,张口要叫,忽然有些害羞,小声叫道:“相公。” 他长长地“哎”了一声,转头叫道:“娘子。”没等她回答,又微笑着喃喃道:“娘子。你终于是我娘子了。” 他自己将头上的白玉梅花簪子取了,头发散落下来。床边摆了一把系着红绸带的剪刀,他拿起来剪了一缕,见里头也是黑白相间,笑道:“也算是白头到老了。娘子,你来还是我来?” 她倚着床头坐了,脸有点烧:“相公,我自己来。”她从头上拨出一绺剪掉,将两缕头发用红丝带扎在一起,挽了个同心结,郑重其事地放在他手上。 他取了个锦囊,小心地放进去,又从旁边端过一对酒杯,杯脚上头系着红线。 “夫妻合卺,连理交杯。” 卢玉贞忍不住笑了出来,“是喜娘教你的?” 他点点头:“她比比划划说了好半天,生怕我记不得。今天办的仓促,也难为她了,还好赏钱给的足。” 他伸手去斟酒:“咱俩就喝一点,你身子不好,不能多饮,日后再补。” 他俩手臂相勾,交颈饮了一杯。酒有点辣气,她咳了两声,微笑道:“甜的。” 他点点头,指着红线道:“娘子,喝了这杯,咱们夫妻的缘分就定了,天上地下,再也没人能拆开咱俩。” 她将红线套在指头上绕了一圈,微笑道:“是。相公,以后万一失散了,就顺着红线去找,我……总是等着你的。” 他听了这话,伸出手来抚摸她的脸,眼中又像是含着泪。她将脸贴在他手心里,闭上眼睛。 “咱们不会失散的,这里有个红记,化成灰我也认识。” 她一下子睁开眼:“呸呸呸。洞房花烛夜,不要说这样的话。” 他笑道:“是的,是洞房花烛。今天这么特别的日子,总得有点不一样的。” 他伸手出去,拉了下床头的铃铛。“叮铃铃”响了,说不出的清脆。 她吃了一惊,赶忙坐了起来,整理了衣裳。他就笑道:“不要那么正经,我吩咐过了,他们不进来的。我抱着你去窗前看。” 外头院子里点着一溜红灯笼,烛影摇红,映着雪地。她勾着他的脖子,乖顺地倚在他胸前。透过窗户,她看见方谨和郑祥在外头忙碌,问道:“相公,怎么……” 忽然一大颗烟花在她眼前炸开,像一朵盛开的花在夜空中绽放,闪着耀眼的光。五颜六色的烟花一个赶着一个,竞相升上天空,化作流光溢彩的漫天星斗。又有在地上到处乱窜的“地老鼠”,带出一片笑声和尖叫声。 她看得浑然忘我,笑着拍掌:“太好看了,真想自己出去放几筒。” 轰隆隆的声音响成一片。千家万户的鞭炮声也跟着响了起来,满城尽是闪烁的火光和彩光,将半边天映红了。一元复始,万象更新,不管经历过多少苦难,人们也总是盼望着,晦气就这样被冲走了,来年一定是风调雨顺的一年。 他点点头:“娘子,这满城烟火,都是给你去病气的。你看你排场多大,可不要辜负了这些心意,快快好起来吧。” 她闭上眼睛,虔诚地双手合十:“上苍有灵,请保佑来年永无疫患,邪气不生。” 他也微笑道:“颗粒满仓,丰衣足食。” 她望着他的眼睛,认认真真地说道:“平安康健,万事顺遂。” 他又握住她的手: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 第272章 洞房 龙凤喜烛静静地燃烧着, 照着一对新人。 方维自己除了官袍,上床躺下,搂住她小声叫道:“娘子。” 她就转过头来:“嗯?” 他微笑道:“娘子, 娘子娘子娘子。怎么叫都叫不够。都是我傻, 早知道成亲这么得意,管别人怎么说呢,早就该跟你把正事办了。让你吃了这么多苦, 都是我的不是。” 她伸出手来,紧紧扣住他的手, 望着他沉默不语。 方维伸出手指, 从她的眉心向下一路摸到嘴唇, 亲了一下,笑道:“娘子,辛苦了,你今天好厉害。我其实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。我知道有些地方,要是新郎官病得起不来床, 就用公鸡头上扎了金花,跟新娘子拜堂。我心想,待会要是你得歇着, 是不是让她们抓一只母鸡过来, 我该怎么拜呢?它会不会啄我呢?” 卢玉贞想了一下,忍不住大笑, 笑到最后, 便是深深的咳嗽。方维坐起来, 把她抱在怀里, 轻轻拍着背:“真舍不得睡。洞房花烛,小登科呢。” 她就点点头, 待喘匀了气,伸手去解他的腰带。 他愣了一下神:“这……” 她试了两下,没有解开,沮丧地别过脸去:“我想瞧一瞧你背上的烧伤。” 他解了中衣,安静地趴下。她用手轻轻拂过,可怖的伤疤里生出了新肉,凸出来淡红色的一长条。她勉强笑道:“长得还算不错。等这肉慢慢跟原来平齐了,也就好了,得耐心等着。” 第498章 他笑道:“好,都是娘子你做的药太灵了。” “相公,我怕很多事忘记了,先跟你嘱咐着。治烧伤的方子我给安顺了,隔一个月让他配一瓶,新鲜的拿来涂上,放久了就不管用。还有……你别忌讳,漏尿的事,以后你年纪大了筋肉会松,难免的,多找大夫瞧瞧。我想着……到时候,用纱布包草木灰垫着,比棉花垫子干净。” 她慢慢俯下身去,嘴唇落在他的背上,热气传过来,新生出的皮肤格外敏感,他打了个颤。他转过身来笑道:“娘子,我懂你的意思。洞房花烛夜,总该做点什么的,不然辜负了这良辰美景。” 他将她揽在怀里,捧着脸仔细看了一会,温柔地俯身亲下去。两个人缠绵了好一阵子,他轻手轻脚地脱了她的上衣。她手脚都酸软了,深深凝望着他,轻声道:“相公,对不住了。” 他苦笑道:“怎么又说这样的话。” “我……一点力气也没有了,甚至都不能……” 他就笑起来,“周公之礼啊,横竖我本来也不能,咱们扯平了。”又将手在嘴上呵了两口气,“给我娘子揉揉肚子。” 他的手很热,有点粗糙,轻轻地在肚子上转着圈。忽然揉到一个地方,她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痛,猛地坐了起来,冷汗霎时间出了一身。 他吓了一跳:“我……我按到哪里了?” 她皱着眉头道:“这阵子下腹总是坠胀着,憋不住尿。我心里明白,怕是五脏有了损伤。” 她伸手去摸索着,寻了个位置:“这里特别疼。” 他将汤婆子放到她身边,将她的脚抬起来,使了点劲给她揉:“是不是好些了。” 她嗯了一声,只觉得脚上一阵酸胀,又出乎意料的舒服。她的眼皮控制不住地耷拉下来,嘴里喃喃道:“舍不得睡。” 她还是渐渐睡着了。 方维将被子给她盖好,放了床帐。他自己起了身,披了件衣服,趿拉着鞋子站在窗前。窗外的雪花又开始飘起来了,院子里的烟花架子上落了一层雪,将黑色的灰烬盖得严严实实。 忽然听见“呜呜”的叫声,他愣了一下,就明白了,将门开了一条缝。四喜瑟瑟发抖地挤了进来。他小声道:“四喜,不要叫唤。” 四喜抖了抖身上的毛,将雪抖干净了,绕着他转了几个弯,又站起来向他拱着爪子。方维笑道:“是向我讨吃的还是说恭喜啊。我今天和世上最好的女人成亲了,她是我娘子了,是该恭喜。” 案上的托盘里原准备了些菜饭,卢玉贞没有胃口,只动了两三筷子,剩下的也都凉了。他伸手拿了一小块肉喂给它,它就欢快地摇着尾巴,香甜地吃着。 他低声道:“是不是鞭炮把你吓坏了。” 四喜在地上趴下了,靠着炭盆,很是舒展的样子。它抬起头来,眼睛亮亮地盯着他。他笑道:“你长大了好些。日子过得可真快啊。” 四喜极轻地叫了一声。他想说什么,忽然喉咙一哽,两行眼泪直流下来,他蹲下身去,捂着脸,背部一抽一抽地动。 过了一会,他觉得不光是手心,连手背上也是湿湿的。他愕然地抬眼,原来是四喜在舔他的手,眼神有点慌。他叹了口气,站起身来摸摸它的头,苦笑道:“四喜你乖,你就在这里睡吧。这里暖和。” 他擦干净了眼泪,洗了洗,又上了床,将身体慢慢贴近了她。她睡得很不安稳,常常发出低低的闷哼。他知道她在忍痛,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背。 一夜无话。红烛照了整宿,第二天早上,方维睁开眼睛,就看见卢玉贞默默地坐在椅子上,手拿着笔在医案上写字。 他赶忙道:“娘子,怎么不叫我呢。” 卢玉贞道:“我早上觉得轻了些,见你睡得沉,就没叫。”又指一指旁边的拐杖。 方维见她脸色苍白,精神却还好,心里热乎乎的,“我就说冲喜管用,巫婆神汉也不是没道理。” 他一拉铃铛,蕙儿带着几个小丫头进来伺候梳洗。等他们穿戴整齐了,方谨就端着一盘水点心上来跪倒:“干爹干娘吃新年饭。” 卢玉贞心知肚明,笑微微地拿着筷子拣了一个,咬了一口,笑道:“哎呀,怎么吃到银钱了。” 方谨笑道:“干娘今年一定否极泰来,大吉大利。” 方维点点头,笑眯眯地示意胡掌家将准备好的托盘呈上来:“都叫进来领赏吧。” 卢玉贞先将红封递给方谨和郑祥,他们接了,勉强笑着站到一边。方维见两个人脸色沉重,笑道:“昨天高公公说带你们去北安门外的河上坐冰床玩儿,你们这就去吧。” 方谨摇头道:“不去了,等干娘好起来,咱们一家人一块去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好孩子,你们就去玩,怕什么的。干娘也想去,只是走不开。” 方维也道:“他在冰上很有些功夫,让他教你们,去吧。” 两个人一步三回头地去了。胡掌家将小火者们和丫头们叫进来,卢玉贞就赏了他们一人两身衣服,加上红封,格外优厚。方维道:“昨日又是过年,又是成婚,喜上加喜。等夫人身体好了,还有重赏。” 第499章 众人欢喜地磕了头。 胡掌家低声道:“督公,门房那边,有些大小官员和公公们送来的贺礼,贺督公夫人新婚大喜,堆了一大堆。请督公示下。” 他将一沓子大红的礼单呈上来,方维笑道:“这帮人鼻子倒灵,闻着味儿就来了。”拿眼睛瞟了一眼,“算了,跟他们好声好气地说明白,夫人要祈福,什么礼都不收,让他们有这个心,就捐去做功德吧。你将昨日唐掌柜送来的喜饼给他们派了。” 他在礼单里翻了翻,“陆都督送了两盆暖房养的梅花,这个留下,摆在夫人跟前。” 胡掌家答应着走了。方维笑道:“娘子,手头有些东西要批,我去趟书房。” 她就笑了:“去吧。”又回头叫胡大嫂:“玉兰找过来,素梅也带来。蕙儿你也留下。” 不一会儿,她们都来了。卢玉贞让蕙儿开了首饰匣子,微笑道:“你们都是我跟前的人,格外辛苦。这些首饰,我选了几件好的,你们拿着傍身。” 她拿了几支金钗,给她们一人一枝,又递给素梅一对湖笔:“新年好好读书,一定要上进。” 素梅一脸懵懂,将眼睛睁的很大,胡大嫂道:“水洼,快磕头。” 素梅小声道:“谢谢姑姑。” 胡大嫂笑着推一推她:“傻孩子,怎么还叫姑姑,叫夫人。” 卢玉贞就摆摆手:“叫什么不都一样。” 她对着玉兰道:“你来的晚,没赶上做新衣裳,我再给你两件旧的吧,也没大穿。我看你是小脚,以后要是愿意,自己解了吧。你才十七岁,再养养,能长大些,在外头行走方便。你的事,方大人会有安排的。” 玉兰含泪点头:“谢谢夫人。” 胡大嫂在旁边说道:“你看夫人对你,那真是掏心掏肺的好,你可要牢牢记住才是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又道:“你解开衣裳,我再看看。我如今手上没劲,怕针扎得不好。” 玉兰将衣裳解了,她看到乳上红肿大如覆碗,外皮透亮,边缘凸起,心里一阵发沉,摇头道:“医书上说,这病最怕溃破,若是溃烂流脓……” 胡大嫂也被吓住了,“要不要吃些败毒的药啊,怎么这么吓人。” 玉兰脸也白了,咬着牙道:“夫人,我看这是我的命,您就不要为难了。” 卢玉贞道:“事在人为,总有办法。不到最后一刻,千万别认命。” 她正低头沉思着,忽然素梅叫道:“姐姐,这是肿了一块吗?” 玉兰就点点头。 素梅转了转眼睛,指着红肿道:“这里有毒,割掉是不是能好?” 玉兰吓得退了一步,把衣裳拉上了。胡大嫂喝道:“小孩子不懂别瞎说,那是女人最要紧的地方,怎么可以。” 卢玉贞心里一动,拉着素梅道:“说下去。” 素梅比划着道:“我娘脖子上生了那么大一个瘿瘤,割掉了也过得好好的。这不就是团肉吗,我看他们被蛇咬了,把脚都切掉了……” 玉兰听到后面,捂着伤处发起抖来。卢玉贞脑中豁然开朗,像是在漫天的迷雾中窥见了一线光。她想了想,对玉兰说道:“你去书房,将巢元方的《诸病源候论》拿过来给我瞧瞧。” 第273章 求生 蒋济仁在方维府前站着, 望着上头的喜联和彩灯微笑。他犹豫了一下,对着胡掌家道:“我……是居丧的人,不好进门。若是有事, 请你们督公出来商议, 更妥当些。” 正说着,方维三步并作两步出来了,拉着他道:“伯栋兄, 又迟疑什么。快进来。” 蒋济仁摇头:“今天是大年初一,你们又是新婚, 我怕不吉利。” 方维道:“不吉利就不吉利。昨日不宜嫁娶, 我也照样成了亲。” 蒋济仁叹了口气:“玉贞病的厉害, 我……” 方维正色道:“你进来吧。我如今百无禁忌,冲犯了正好,我们夫妻一起下黄泉,省得我苦熬多少年,痛快。” 蒋济仁听了这话, 心头一凛,就抬脚进了门。方维道:“玉贞她说有要紧的事,一定要请你过来商量。” 蒋济仁进了内堂, 只觉得一股热气迎面而来。屋里设了几个炭盆, 又熏着苏合香饼。卢玉贞倚着靠枕,斜躺在床上, 脸色煞白, 嘴唇发紫。 她见他进来, 就撑着要起身。蒋济仁连忙赶上去:“乖徒弟, 不要动。” 她点点头,又指着旁边站着的玉兰:“师父, 还认得她吗?” 蒋济仁抬头端详着,觉得眼熟,一时却想不起来,“你是……” 玉兰福了一福,小声道:“我是万花楼的云儿,如今赎了身,在督公府做事。” 方维让蒋济仁坐了,吩咐胡大嫂:“让丫头们奉茶,拿点心来。”又笑道:“她原名叫白玉兰。” 卢玉贞道:“玉兰生了乳岩之症,十分棘手,请您来瞧瞧。” 玉兰将衣服解了,露出伤处。方维便走到一边。 蒋济仁仔细看了看,又把过脉象,皱着眉头道:“糟了,已经有腐溃之象,要是翻花出血,即成败症。” 玉兰脸色也白了,轻轻点头。卢玉贞道:“我原用了人参养荣的方子,看着不起效。眼下脓血既成,危急得很。我思量着……用您原来教我的割腐肉的法子,以刀切入乳中,将脓血放干净,腐肉剔除,再用大补汤药,怕是还有一线生机。” 第500章 蒋济仁沉吟了一会,“古法多以化痰散结为主。她这个……怕是来不及,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。”又抬头看玉兰:“你可想好了?” 玉兰两只手在胸前紧紧抱着,含着眼泪道:“蒋大夫,还有没有别的法子,能保住……万一割掉了,我以后……” 胡大嫂见她浑身发抖,温言道:“玉兰,咱们先保住性命,再说别的。我以前也不信这用刀的法子,蒋大夫和夫人给我将瘿瘤割除了,只留下个疤。后续好生保养着,什么都不妨碍。要是接着烂下去,也是一个大疮,疼痛连心,不是要疼死么。” 玉兰不住摇头。卢玉贞道:“玉兰,你再想清楚些。胡大嫂,送她回自己屋里去吧,到底是要自己下决心。” 她们两个出去了,卢玉贞道:“相公,你去将门关了。” 蒋济仁愕然道:“这又是?” 她深深喘了几口气,平静地说道:“师父,我这是崩漏之症,病了这么久,也试过不少方子。如今下腹疼痛愈甚,怕是不成了。我心里明白。” 蒋济仁心里像被挖了个大洞,颓然道:“是师父的错,没有给你调养好,是我无能。” 方维心痛如绞,弓着身子坐在床边,“娘子,别说丧气话。” 她伸出一只枯瘦的手,拉着蒋济仁的袖子:“师父,你不要难过。我这条命是你给的,没有你,我就不能认识方大人,有这样的福气。” 蒋济仁颤抖着说不出话来,卢玉贞将手轻轻放在他手上:“师父,我有件事求您。” 蒋济仁紧紧握住她的手:“你只管说,我什么都答应你。” 她恳求地望着他:“我……我不想死。我想着还有个最后的法子,要不……试一试。” 方维听得分明,霍然站了起来,“什么法子?” 她眼睛望一望他,又盯着蒋济仁,“跟刚才玉兰的法子一样。崩漏是冲任损伤,妇人胞宫藏泄失常。我如今带下腐臭,涌出黑血,伸手扪及下腹,有尖锐刺痛。定是胞宫内溃烂腐败所致,所以我想着……” 蒋济仁道:“这是五脏俱衰,汤药不能及,针灸也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针刀却可以。” 蒋济仁大吃一惊:“你是想……开腹?” 方维脸色变了,与蒋济仁面面相觑,卢玉贞道:“《诸病源候论》中,说到金疮肠断者,可接续。华佗在世时,也曾为病人开腹将溃烂的肠子取出,割除溃烂处,洗净缝合,便能康复。我想着妇人胞宫,亦是同样道理。” 蒋济仁站起身来,“《三国志》中确有记载,华佗可破腹,以刀断之,刮去恶肉,以膏敷疮,百日平复。可惜……《青囊经》早已失传。如今疡医,只晓得肿疡疥疮治疗之法。” 卢玉贞道:“师父,有些大夫偏执狭隘,多瞧不起疡医,你却不会。我恳求您,只是……死马当做活马医。听说女人也有幽闭之刑,没了胞宫,有些也能活的。” 蒋济仁慌乱地摇头:“那都是书上的例子了。我……实不相瞒,我只知道腹中有五脏六腑。破了腹,到底是什么样子,实在认不清。万一,万一……” 她点点头,“师父,我能触到肚子里头的包块。”她拉着蒋济仁的手,放在下腹:“用刀从此处刺入,见到肿大溃烂的脏器,应当就是了。” 蒋济仁的手都抖了:“五脏本是一体。你是脏腑失和,就算一时割除了胞宫,别的脏器若有损伤,也是于事无补,况且脏腑内有元气护体,元气一破……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,闭上眼睛。过了一会,才缓缓说道:“师父,我已经将症候写在了医案里。若是果真不治,我便是这医案上的最后一个病例。相公,医案我已经校对完毕,届时你将最后一段补全,便可交书坊付印。” 方维心中一震,翻看桌上的医案,果然见她在最后将自己的发病症状写得一清二楚。他一阵头晕目眩,咬牙转过头来,对着蒋济仁道:“伯栋,你看……能不能行?” 蒋济仁转向窗外,咬着牙只是不做声。卢玉贞道:“师父,我求您。已经……没有别的法子了。我想趟一条生路出来。” 蒋济仁喉头滚动,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:“玉贞,若是试了,九成你会肠穿肚烂,挺不过来。你要我亲手……亲手……” “师父,当日在船上,我也是个将死之人。” “当日你是陌生病人,我有胆气。如今你是我的徒弟,我又如何能做到镇静平和。万一我的手抖了怎么办,后半辈子我都……” 他没有再说下去。方维在床边坐下,握着卢玉贞的手,柔声道:“娘子,你说的话,我都明白了。你决心已定。” 她虚弱地点头:“相公,若是不治,我会很快衰弱成一把骨头,泛着恶臭,日夜疼痛,目不能视,口不能言。倒不如……” 他点点头,轻轻抚着她的脸,“不如买定离手,愿赌服输。换了是我,也跟你选的一样。” 他回过身来,恭恭敬敬地作揖到地:“伯栋兄,我请求你,照着玉贞的话做吧。若有什么三长两短,都是我们的命。” 第501章 蒋济仁苦笑道:“我不是不愿意出手。只是……我在想怎么做。” 他低声道:“玉贞,咱们手里的麻药,给胡大嫂切瘿瘤用的那种,只能顶半个时辰。你平日服药多了,可能……连半个时辰的效用也没有。万一中途你突然醒了……” 方维浑身一震,“是的,一般的麻药放不倒她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个容易。将我的手脚用布条子紧紧捆在床头床脚,我能忍住的。我记得当年我家养的羊,顶破了小狗的肚子,肠子拖了一地。我爹将肠子洗洗塞了回去缝上,小狗也活了,也没用什么麻药。” 蒋济仁皱眉道:“人怎能和猪狗相比。你会疼死的。” 方维惊慌地摆手:“娘子,这如何可以。这不是……跟凌迟一样的酷刑。” 卢玉贞微笑道:“关二爷还会刮骨疗毒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 蒋济仁见到她眼中的决心,又柔声问道:“玉贞,也许你苦痛受尽,最后还是……回天乏力。你……” 她微笑道:“我愿意的。” 蒋济仁点点头,坐了下来:“既然事情定了,那咱们商量一下,要准备些什么。” 他对着方维道:“惟时,桑皮线我手里有,让御药房送些象牙粉来,止血用。” 方维在纸上记了:“我这就吩咐下去。” 蒋济仁想了想:“你刚说到凌迟,倒是提醒我了。叫刑部的刽子手过来。那些人都有家学渊源,知道如何下刀不死。” 方维连连点头:“这个也容易。” 卢玉贞道:“准备一匹纱布,洗净用滚水烫过备用。” 蒋济仁忽然停住了,开口道:“惟时,我突然觉得,我不是动刀的好人选。” 方维顿时着了急:“你怎么又打退堂鼓呢?如今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了。” 蒋济仁道:“你曾请了圣旨,征召外地医术精湛的大夫进京。其中有一位,是楚王府推举的,我在京中也听说过他的名号,不知道他进京没有。” 方维疾步从房中走了出来。胡掌家在外头候着,方维递给他一张纸:“这是我的手书,你立刻去东厂提督衙门,并告知北镇抚司陆都督,让东厂和锦衣卫所有人即刻出动,搜查全京城的客栈民房,找一位从湖北来的大夫,叫李实功。” 第274章 守望 二更时分, 方维府邸正门前,来了一队高头大马,分左右两边护着一辆马车。锦衣卫手中的火把将这条街都照得雪亮。 陆耀翻身下马, 从后面马车上接下一个人来。那人约莫三十余岁, 身材瘦削,面容清秀。他看起来略有些拘谨:“都督,这是……” 陆耀笑道:“李大夫莫怕, 这是东厂提督太监方公公的府上。病人是他的夫人。” 门房立即报了进去,方维快步出来, 恭恭敬敬地对着李实功拱手, 将他迎进书房, 又一叠声叫上茶。 蒋济仁起身见了礼,便将卢玉贞的病情详细说了一遍。李实功听明白了,又拣着紧要处问了几个问题,踌躇道:“我想先见过病人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她时常昏睡,此刻又睡着了。李大夫跟我去内堂吧。” 他们走到床前, 李实功观察了她的脸色,摇了摇头,小声说道:“请夫人起身。” 方维弯下腰去, 将她叫醒:“娘子, 李大夫来了。” 她幽幽醒转,李实功又替她把了脉, 上手仔细摸了她下腹刺痛之处, 沉吟不语。 方维也不催问, 只是沉默地等着。过了一阵, 李实功点头道:“卢大夫,我也赞成你的法子。脓肿既成, 先断其根本,开门逐贼,乃是第一要务。我以前……有过开腹的病例。” 卢玉贞听了这话,松了一口气,方维也微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只是麻药……您有没有办法?我思来想去,实在不安。” 李实功道:“我手里有个方子,能做强效的麻药,常人配热酒吃了,便可三五个时辰无知无觉。” 方维喜出望外:“谢天谢地。那她便不用受苦了。” 李实功犹豫了一下,小声道:“卢大夫,你真是勇气非凡,可想好了?这是不得已的办法,多有病人闻之色变,不愿意用针刀。胞宫是孕产之所……” 他看了看方维,便不再说了。卢玉贞咳了几声,方维给她喂了两口蜂蜜水,她勉强道:“我明白您的意思。这也算是釜底抽薪,拼死一搏。胞宫是个脏器,一时都割去,不免有妨碍。您剖开腹部,如能剥离脓肿,还可以留着它。如胞宫腐坏不堪,就尽数除去。” 李实功点点头,又小心地看向方维。方维笃定地说道:“我一切都听夫人的。医者仁心,只求您让她少受点罪。” 李实功道:“卢大夫医术医德都好,颇有令名。今日一见,风采令人心折。只是……有件事,不得不跟贤伉俪说在前头。” 方维道:“你说。” 李实功淡淡地说道:“三年前,我曾遇到一位病人,她是个乡下妇人,也是二十余岁,因横生逆产,血流不止。不得已之下,我为她剖腹取子,胞宫已不可留,我便割除了。病人恢复得很快,外表与常人无异。夫妻两个对我千恩万谢,我心中甚慰。谁料过了一年,我竟听说那妇人投井死了。” 第502章 卢玉贞愕然道:“这是……” “我找了她丈夫,仔细询问,才知道自从妇人康复后……行房时干涩不堪,十分痛楚。日子长了,夫妻异寝,人道断绝。又加上生了个女儿,她公婆和丈夫便起了心思,要休妻另娶。妇人不得于家人,情志不畅,得了怒郁之症,便自尽了。” 他叹了口气,又道:“医有三品,医病容易,医心却难。督公,你们新婚燕尔,情深意笃,我看得出来。只是一生一世,夫妇天伦,还请……” 方维心下雪亮,点头道:“我既已成亲,自当与她相守终生,至死不渝,你只管放心。” 李实功点了点头,“卢大夫身子虚弱,我怕再拖下去,五脏俱衰,纵使开膛破腹能撑的下来,也无法进补。不如……” 卢玉贞道:“您说的对,越快越好。” 方维脸色顿时变了。他坐在床沿上,拉着她的手,摩挲着她的指节,一言不发。卢玉贞目光凄然,转头道:“李大夫,您看后天,后天一早怎么样?” 李实功想了想道:“我原想明天的。后天也还好,只是不能再拖了。卢大夫,如今也只有三成胜算,请你们斟酌。” 方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:“李大夫若不嫌弃,便请在府中住下。需要什么,便只管说,我们即刻去置办。” 李实功道:“也好。卢大夫是杏林同行,我自当尽心竭力。我这就去和蒋大夫细细商议,明日做好万全准备。” 他出去了。卢玉贞将手轻轻放在方维手上,叹了口气:“相公。这件事我便自己做主了。” 方维道:“娘子,这是你的身体,原该你自己做主。论医术,你是京城有名的大夫,论心志,你坚忍果决,胜过我十倍。你放心,我是知道好歹的人。” 她嗯了一声:“那就后天吧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明天就明天。你不必为了忌讳我的生辰,往后拖日子。拖一天,你的身子就弱一天。” 她被他说破了心事,勉强笑道:“我也舍不得你啊。咱们昨日才成婚,总该甜蜜一阵子的。我病了这许久,也不差这么一天。” 他弯下腰,把她抱在怀里,轻拍着她的背,小声说道:“两情若是久长时,又岂在朝朝暮暮。我图的是一辈子,不是一时一刻。就明天吧,我叫人立刻准备。” 她点点头,又在他耳边轻声道:“我忽然想到,我是不是……就算能活下来,以后也没有……没有那种快活了,怪可惜的。” 他笑道:“大概跟我一样,很难了吧。可是到底是活命要紧。” 她想了想:“那我……也不齐全了。行不了夫妻之礼,只好……跟兄弟姐妹一样。” 他又好气又好笑,俯身亲了一下她的脸:“娘子,你什么都好,就是喜欢胡说。兄弟姐妹哪能这样。你得这么想,你跟我以后就更般配了,真是天生一对。阿弥陀佛,还好昨天成了亲,件件做足,不然,你还要跟我拜把子不成?” 她笑了一声,皱着眉头道:“肚子很疼。” 他抬起她的脚来,在脚底仔细揉着。卢玉贞舒服地哼了一声,小声道:“我有些事,先交托给你,我在采芝堂的份子……” 他笑道:“共有七成是吧?给安顺两成,方谨郑祥各两成,一成做善事。我就纳闷了,怎么我自己反而没有,你偏心。” 她瞠目结舌地望着他。“你怎么知道,我明明将那封信拿回来了。” 方维手上用了点力:“你太小瞧我了,当我这东厂的差事是白干的。就浆糊封上的信皮,哪里难得倒我。” 她轻轻推他:“大人你学坏了,竟然偷看。” “信封上写着我的大名,我正大光明看的。份子没有我的也就罢了,情话也就那么两句,来来来,娘子你亲口跟我说一遍。” “你不是看了吗,还想听。” 方维将她抱得很紧,“我就是想听我娘子的话。” 她没来由地害羞起来,脸蹭着他的胸膛,咳了一声,“天涯海角,想到尽头,寸心千里,何时聚首。这都是我们家乡的山歌,我没大人你这么有学问的。” 他笑道:“这可比那些文绉绉的酸词儿敞亮多了。我喜欢得要命。实话告诉你,我已经划了屋舍,在智化寺和静心庵后头各弄了几间,做救孤的善堂,饮食火炭,都从公中划拨。” “真好。我走了大运,这辈子嫁到个好相公。” “是我命好才是。” “对了,以前我记得,你还欠我件事没有答应的。其实……” “且住。不续弦,不纳妾,一直给你守着。提一点别的吧。” 她凝视着他,叹了口气:“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 “猜度心思,可是我的饭碗,总要端的稳一些。” 她打了个哈欠,“那就……没什么了。嫁了你,我很知足。下辈子也要在一块儿。” “好,那咱们就生生世世,结为夫妇。” 他伸手拽了下铃铛,“叮铃铃”响了几声。她愕然地抬头:“又有什么?” 他笑道:“记不记得中元节那天晚上,你想听戏,位子满了。” 她想了一想:“我都忘记了,不是你给我唱过一段吗,有什么要紧。” 第503章 门开了,盛妆的一套戏班子飘飘地走进门来,班主在前面带路,上前行礼道:“督公、夫人,请点戏。” 他点一点头,问道:“记得是《拜月亭》,想要哪一出?” 她又惊又喜,“大半夜的,又折腾人家。” 班主十分乖觉地笑道:“谢谢夫人体恤。今晚免了宵禁,我们在外头也是要唱的。” 她点点头:“那就要《抱恙离鸾》吧,正好里头有个医生的段子,好玩得紧。” 方维笑道:“那可正经是个庸医。你不怕吗?” 她把身体坐直了,笑道:“不怕,看了心里暖和,有了这些庸医做底子,觉得自己本事还算不错。” 锣鼓铿锵有力地敲起来,净角开口了,极清亮地唱道:“付丁香奴、刘季奴,你每好生看着天门、麦门……” 她一边听着一边笑,又絮絮叨叨地跟他讲解:“这一大串里头可都是药材。有五六十种呢。” 没过多久,她声音渐渐小了下去,竟是迷糊着在他怀里睡着了。 班主脸色变得煞白,眼睛在方维脸上不住探寻。他叹了口气,摆摆手,将声音压得极低:“都下去吧,在掌家那里领赏钱。” 他们忐忑不安地走了。方维望着窗外,雪色澄明。他将她轻柔地放倒在床上,盖好了被子,默默注视良久。 他依偎着她,伸手隔空拂过她的额头和脸颊,她睡得很恬静,是难得的好睡眠。 更漏暗哑地响起来,已经是四更天了。他望着头顶的虚空,柔声道:“娘子,你知道吗,我心里其实很害怕。” 第275章 针刀 阴云密布, 风里夹着雪花,又阴又冷。天还没有亮,杨安顺在厨房里坐着, 一动不动地盯着炭火上的铫子。 他小声问道:“大掌柜, 这个大夫能不能行?” 蒋夫人手里整理着一些丸药,笃定地答道:“李实功大夫在南方很有些名气,医术精湛, 乐善好施。这次他到京城来,也是玉贞有福气。” 杨安顺问道:“比蒋大夫还强吗?” 蒋夫人笑道:“他也进去, 给李大夫打下手。你是不是有点不放心?我把回春堂所有的名贵药都搬过来了, 林林总总摆了一屋子, 要什么有什么。” “没有。”他喃喃地自言自语:“就是……他怎么姓李呢。” 玉兰和蕙儿拿着油纸和浆糊,将厢房的窗户缝查缺补漏。 胡大嫂道:“都贴上都贴上,这么冷的天,可经不起漏风。” 她起劲地擦着桌椅,又指挥小丫头们擦地。石板被擦得干净无比, 反着冷冷的光。“水洼,去看看你爹,都什么时候了, 怎么水还是烧不开。” 李实功和蒋济仁走进来, 被几盆炭火熏的立刻出了一脸汗。李实功笑道:“太热了,炭火减一些。” 胡大嫂小心地说道:“大夫, 夫人身子弱, 只怕着了凉。” 李实功摆手道:“待会儿我跟蒋大夫在里头要呆好几个时辰, 这么热, 我们也呆不住。” 胡大嫂恍然大悟,点头道:“对, 我这就撤一个。” 蒋济仁将苍术点了,白烟弥散,屋里弥散着一股药香味。他神色肃然,向李实功拱手道:“我的徒弟就拜托您了。” 内堂里,卢玉贞坐在椅子上,望着眼前的盆景梅花发呆。枝条细瘦却有力,上面稀疏地开了几朵鲜红的小花,有种触目惊心的美。 方维笑道:“娘子,这梅花能开很久呢,你看大都是花苞,等过几天就全开了,到时候更好看。” 她伸手握着他的手,有点发颤:“相公,我真没用。事到临头,还是会害怕。” 他在她耳边说道:“你可比我强多了,千万别自谦。不要怕,再没有比我更合适伺候你的人了。你要是怕什么尿溺肮脏,我还有给方谨买的那块板子,说起来,那板子可是居功至伟。” 她忍不住笑了,手指轻轻抚着他的眉眼,“也好。不管最后怎样,至少怀着期盼。” 她伸出手去,自己解开了脖子上的袢扣,方维道:“我来帮你。” 衣服落在一边。她的身体只能用瘦骨伶仃来形容。方维倒了些热水,用毛巾仔细地擦过她高高突起的骨头和薄薄的皮肉。她舒服地呼了一口气,闭上眼睛。 毛巾拂过她身上的累累伤疤,又湿又热。她伸手指着其中一个笑道:“已经有许多了,好像也不在乎多一个。” 他苦笑着摇头:“我很在乎。要不是没有办法,怎么会让你受这样的罪。” “相公,医案的事……” “放心,忘不了。你是世上最好的大夫。” 他又换了一块毛巾,给她擦腿脚,连脚趾也不放过。“以前学的伺候人的功夫,到底没有白费。” 她凝望着他:“等我好了……” “会的,一定会的。” 他将她抱到床上,用被子将她紧紧裹住。“是时候了。” 她点点头,伸手拉了一下铃铛。杨安顺提着食盒走进来,将一碗棕色的汤药放在桌上。 她微笑道:“安顺,多谢。” 杨安顺望着她,眼睛一眨不眨。过了一会才说道:“我先出去了。” 方维取了勺子,慢慢给她喂下去。“这药味道真苦,我闻着都有点难受。” 第504章 她笑道:“这药里头有火麻花,就是有奇怪的苦味。”她哽着脖子往下咽,方维看着不忍,“给你弄块饴糖。” “算了,不要了。良药苦口,一定有它的道理。”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,脸小得似乎一个巴掌都盖得住。她微笑道:“相公,今天刚好你三十了。” 他心里一震,“对,我又长岁数了。一年赶着一年。” 她点点头:“祝你年年有今日,岁岁有今朝。” 他哽咽着说道:“你也是。” 药力渐渐上来了。她强撑着不肯闭眼,眼珠在他脸上转来转去。他低下头去捧着她的脸,温柔地亲吻她的嘴唇。 “娘子,你睡吧。睡一觉醒过来就好了。咱们一定会赢的。” 他将人送到厢房,仔细地放在床上,自己退到院子里。蒋济仁冲着方维点点头,就将门关上了。 方谨和郑祥站在方维的两边,都握着他的手。雪花打在他的脸上,他也不觉得冷。 他喃喃地问道:“我还有什么能做的吗?” 蒋夫人摇摇头:“没有了,咱们只能等。” 他在檐下仓皇地走了几步,望着头上浓阴的天,忽然他下定了决心,对着方谨道:“孩子,备两匹好马。” 方谨见他神色严肃,点头道:“我这就去。” 他转头对蒋夫人拱手道:“夫人,这里全由您调度安排。万一……也请便宜从事。” 蒋夫人心知肚明地点点头:“督公请放心。” 两匹黑色的骏马箭一般地飞驰在大道上。 方维和方谨一路向南过了永定门。狂风卷着雪叶子拍在他们的脸上,脸很快就僵了。 方谨声嘶力竭地叫道:“干爹,咱们去哪儿?” 方维道:“咱们去趟南海子,那边有个庙。” 天地灰白一片,在每一个岔路口,方谨都停下来仔细辨认:“这是吗,干爹?” 方维摇摇头:“不大像。” 方谨茫然四顾。在雪中,他们看见了一辆骡车,载着几个行人,穿着大棉袄缩成一团,像是出门走亲戚的。他们拦住车,比比划划地问着,“老乡,我们找个土地庙,就是赶场的地方……” 车夫眼睛眉毛上都是雪花,他擦了一把脸,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:“就在下个岔路往东,可是那边发大水的时候都冲坏了吧。” 方谨犹豫道:“干爹,要不咱们去智化寺?要祈福,那里也是一样。” 方维摇摇头:“我觉得这个庙是最灵的。” 他们往东纵马越过大片的荒地和浅滩,远处有树林遮蔽,方谨眯着眼睛仔细地瞧着,终于瞧见了那座低矮的建筑。“干爹,是不是这儿。” 方维点点头,将马在树上栓好了。方谨愣了一下,“这马……” 他愕然地看见方维撩开袍子,就在雪地里直直地跪了下去。 平原上白茫茫的一片冰雪。方维虔诚地双手合十,拜伏在地上,一步一叩首。方谨眼睛发了热,他擦了擦眼泪,也跟在后面。 不知道用了多久,方维的手都渐渐没了知觉。吱呀一声,他轻轻推开土地庙破旧的门。 这里被水冲过,屋子塌了一半,院子里一片狼藉,白雪覆盖着杂草、土堆和断裂的木头。 方维以手撑地,爬过土堆,跪在正殿前。他抬起头来,望着里面的土地公神像。 神像的漆已经斑驳脱落,雪花顺着屋顶上的破洞飘了进来,给神像头上也盖了一小片白色。土地公持着拐杖,安静地坐在神台上。 他匍匐在地,静静垂下了头。天地间只余风声。 忽然,方谨的声音传来:“干爹,不下了,雪停了。” 他心中一动,抬起头来,雪真的停了,太阳从乌云的裂隙中穿出来,一道金光照在雪地上,也照在神像上,发出耀眼的光芒。土地公须发皆白,眼睛却依然明亮,笑容可掬地望着他。 那是一个慈悲为怀、有求必应的笑容。 他心中似有所感,再拜起身,手脚开始发疼,心中却忽然涌上了无边的勇气。他疾步走出庙门,叫道:“孩子,咱们回去吧。” 日头沉沉地西坠。他们走到街口的时候,天已经快黑了。 方维的心狂跳起来。他停下马,“方谨,你去瞧一瞧……” 方谨打马上前。离得老远,他就看见了府门口的彩灯依然发着光,在雪地里映出一片红。 他叫道:“干爹,彩灯在的,喜联也在。” 方维大步流星地进门。所有人都还在门外站着,翘首企盼。胡大嫂等得心焦,摇头道:“都一整天了,怎么……” 门慢慢开了,李实功稳步走了出来,对着方维微笑道:“督公,夫人应当没事了。” 胡大嫂蹲下身去捂着脸。一群人又哭又笑,只有他冷静地问道:“她醒了吗?” 李大夫摇摇头:“还没有,给她的药量更多。” 他将脏污的衣服换了,洗净了手脚,轻手轻脚地走进门。 桌上摆着烛台,蜡烛的火焰很柔和。她在床里面默默地躺着。屋子里全是血腥气味。他忽然想起来当年在船上的初见,苍白憔悴的脸,正如今日。 过了很久很久,她的睫毛跳了跳,他的心也跟着颤起来。 第505章 她慢慢睁开眼睛,眼神很茫然。有那么一二刻,他以为她不认识他了。 她的嘴唇在动。他俯下身去,才听清她说:“我饿了。” 他用力地点头:“娘子你要吃什么,外头有粥水,还有年糕,还有肉……什么都有。” 她闭上眼睛。过了一会才缓缓说道:“相公,我要吃糖。” 第276章 清明 清明时节, 杂花生树,群莺乱飞。马车晃晃悠悠地在路上走着。春风温柔地拂过大地,触目所及一切都是嫩绿的, 透着勃勃生机。 卢玉贞将车帘子卷了起来, 又低头去整理手里一大包的纸钱和金银箔纸。 “我还是第一回 去这边给爹娘上坟。真是不孝顺。” 方维笑道:“岳父岳母那么疼你,你在家好好歇着,将身子养好了, 才是真孝顺。下葬的那天也下了大雪,要不是我拼死将你拦住了, 你还想挣着起来呢, 中了寒气怎么办。” 她就笑了, “其实当日我都好的差不多了。” 他却正色道:“娘子,你遭了这样大的罪,我跟着掉了半条命。再弄一回,你没事,我先撒手了。” 他指着自己鬓边的白发:“这回我就不用扮老成持重了, 谁看了都以为我年过半百呢。反而是你,新长出一圈头发,都是乌黑的。” 她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发茬, “都梳不起来, 留头发也得一年,只能用帷帽遮一遮。” 他就笑了, 伸手去她额头前面摸, 她就用手挡了一下。正好马车在小路上转了个弯, 她一个不留神, 整个人栽进他怀里头。 “都怪你,动手动脚的。” “不跟别人, 就跟我娘子,哪里不对。” 他往外看了一眼,忽然整肃了神情:“到了。” 他们下了马车,卢玉贞在坟前跪倒,扶着墓碑落泪。方维将祭品摆好,也跟在旁边跪了。他们三拜九叩完毕,点起火来。 风轻轻吹着,火焰冒了很高,三五下就将纸钱箔纸烧化了。她微笑道:“爹,娘,让你们背井离乡,不知道住不住的惯。这里不比家乡,天寒风大,我多给你们烧些寒衣。我有空就来看你们,就不寂寞了。”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本《女医良方》,恭恭敬敬地放在火盆里,看着书页起了暗火,一点点化为灰烬。“爹,这是我写的医案,印成书了。书坊的人跟我说,他们在南方也有卖,两京一十三省,都能买到。那时候别人跟您说,生个丫头没有用的。您不理这些流言蜚语,把一身本事教给我,虽然记得不多,总算没辜负您的期望。您抽空也看看,这本书写的好不好。里头有什么没想到的,托梦给我。” 卢玉贞的眼泪滴在火盆里,嗤嗤作响。方维取出帕子,给她擦泪。她微笑道:“没什么。” 方维扶着她起身,她低声道:“爹,娘,我嫁了个好人,他对我衷心爱护,你们只管放心。” 他们在草地里走了几步,她忽然看见旁边也立了一块石碑,上面没有写字,愕然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“这是你身上割下来的血肉,我请人念了经超度,装在锦囊里头,用一口棺材埋了。他们说这样不妨碍投胎转世,下辈子还是齐全人。” 她吃了一惊,直直地看着他。他窘迫地笑道:“我是个中官,就是很在意这个。你是不是觉得可笑?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 她忽然笑了,“相公,那都是割下来的脓肿。李大夫跟我说,他觉得里头的脓肿可以割除,就去了些腐肉,又将胞宫缝上了。” 他听得脸色发白:“我看到盘子里头有很大的肉块,黑乎乎的,带着脓血,以为……” 她点点头:“我也以为整个胞宫都去掉了,结果不是。李大夫说,人的内脏很有趣的,将病人的肠子拉出来,将肠痈切掉塞回去,它自己能长好。玉兰的病,,也是试了一下,先割除了一小半。” 他摆摆手:“别说了,我听不得这个。”又狐疑地皱着眉头:“万一……没治干净怎么办。” 她微笑道:“那就再来一回。” 方维连连摇头:“还是算了,我胆子小,不敢再想。”又自己拈了香在墓碑前拜了拜:“到底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,还是敬着些。” 她在草地里信步走着,地里开着各色各样的野花,白的,黄的,紫的,活泼泼地展成一大片。她拣了两朵簪在鬓角,抬起头来。风吹着槐树叶子哗哗作响,天很蓝,上头飘着几朵白云。她忽然看见云彩旁边,飞着大大小小的几只风筝,有蝙蝠样子的,沙燕样子的,也有的带着竹笛,发出清脆的哨响。 方维笑道:“竟忘了这个了。一忙起来,脑子犯糊涂,什么都不记得。回头你跟胡大嫂带着水洼多放几个,把病气去了。还有孩子们,都叫出来玩玩。” 卢玉贞忽然转过头来,担忧地说道:“郑祥又乖又聪明,书读的好,跟你在宫里也就罢了,我听二哥说,再过两年,要把方谨放到外头去历练呢。” 方维点点头,她有点着急:“他们是不是要打仗。相公,你看能不能……” 他叹了口气:“不在外头带过兵,御马监的差事不好做的。二哥要是没有在边境的资历,也弹压不住那些兵痞子。父母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。你也别把外头想得那么糟糕,二哥跟我说,他这辈子最舒心的时候,反而是在大同军中的几年,畅快肆意极了。” 第506章 她咬着嘴唇道:“方谨可没有二哥那么洒脱。我好几回见他自己在屋里坐着,不点灯,神色黯淡的很。” “这也没办法了,孩子自己选的。说不定出了京城,他能放下这桩心事。” 他仰着头望着天上飘摇的风筝,思量起方谨在码头说过的话,心里一酸,又拉着她的手往外走。 过了这片田野,大路旁是成片的麦田,麦苗长得很旺盛。路上四处是踏青的人,也有挑担卖货的,叫卖声此起彼伏。 他们站了一会,他就说道:“咱们回去吧。胡大嫂在院子里搭了凉棚,摆了牡丹和海棠花,你一定喜欢的。” 她点点头,刚想回头上车,忽然一个衣着朴素的妇人带着个男孩跟上来叫道:“贵人买些红枣核桃吧,补气养血的。” 卢玉贞心里一动,就停下脚步,微笑道:“怎么卖的?” 那妇人提着个竹编的篮子,里头是大包小包,“都是山里人自家种的,一点不贵,五十文一包。” 方维回头笑道:“咱们家里什么好的没有。先要两包。”一边说着,一边就从袖子里掏钱袋儿。 那妇人忽然瞥见了她的脸,迟疑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这位夫人,你……是不是城里的大夫?” 她愕然地点头。妇人笑道:“那你可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呢,这钱不能要你的。你记不记得,你去年派汤药的时候,我带着孩子夜里赶过去,险些就没命了……” 卢玉贞吃了一惊,仔细端详着她,却有点想不起来了:“大嫂莫怪,那几天人太多了,大概有几千个,我怕是记不清。” 妇人笑眯眯地将两包枣子递给她:“我们全家记得就行了。” 她推拒不过,只得收了。马车慢慢走了起来,妇人带着孩子站在路边,不住地挥手。她也探出头去,高声叫道:“有事再来找我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娘子,你是做大夫的,就不该这么说。” 她回过神来,拍拍脑袋:“真是的,我这张嘴就是没用。说到会说话,拍马也赶不上你。” 他取了个枣子放在嘴里嚼着,笑道:“我得靠嘴上工夫吃饭呢。这枣子很甜,你来尝尝。” 她吃了两口,又想起什么来,在他耳边小声说道:“我觉得……身体补的差不多了。” 他反应过来:“你要回药铺去?” 她连连点头:“我总是闲不下来,在家憋得难受极了。” 他将帘子放下来,犹豫着说道:“要不,再在家里养一养吧,补补身体。我最知道你的性情,到时候回了铺子,肯定又是没日没夜地忙着,谁也劝不动。开膛破腹,哪里是一般人受的住的,你怎么这样不拿自己当回事。” 她抱着他的胳膊,恳求地望着。他笑道:“我心如磐石,绝不会动摇的。安顺被我弄去经营宝和店了,玉兰刚接手,毕竟不是行家,许多事还理不清,过一阵子再说。” 卢玉贞眼睛转了转,无奈地叹了口气。方维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娘子,等你把头发养得能梳起来,就可以了。” 她倚在他的肩上,“那我且得等呢。这阵子还能做点什么呢?” 方维笑道:“养花,养鱼,打叶子牌,干什么不行,只别把屋子拆了。” 卢玉贞忽然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一句。他听得分明,转过头来,脸涨得通红:“你还……还可以吗?” 她一个劲地点头,将声音压得极低:“我觉得行。已经都长好了,咱们……补一回洞房花烛夜。” 他犹犹豫豫地说道:“我以为……” 她捧着他的脸,在嘴唇上轻轻亲了一下:“想不想试试?我可想得很。” 他正色道:“我怕我……你……” 她笑了起来,没有回答,提高了声音对着车夫道:“麻烦你换个地方吧,送我俩去地藏胡同。” 车夫问道:“夫人,是停一下还是?” 她笑道:“明天卯时到胡同口来接。” 他向窗外望去。远处是绿树覆盖的山脉,眼前便是巍峨的城楼。街市依旧繁华,路上人来人往,各有去处。马车正在沿着官道飞奔,去向他们的旧居。 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。他紧紧抱住她,将头放在她肩窝里:“娘子。” “哎。相公,怎么了?” “娘子,娘子,娘子。就想叫你。”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,“相公,我一直在呢。” 第277章 眷属 花开花落, 冬去春来。转眼间已过了三年。 浙江台州卫坐落在海边,是个不大的卫所。驻扎的兵士加上屯田的军户,不过一万余人。因倭寇时时侵扰, 海边的村镇所剩不多。 这里三面环山, 一面临海。海浪凶猛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,溅起了数十尺高的水花。海水不停地涌到岸边,轻轻抚摸着粗粝的沙滩。周边的山脉蜿蜒伸展, 怀抱着一座卫城城池。从山顶看去,这座城池四四方方, 十分端正。 正是初冬时节, 风吹过来已经有些刺骨。天色将晚, 一轮火红的太阳挂在西面山坡上,正在缓缓沉降。山路上走着一队人马,打头的是个把总,穿着整副盔甲,背着一柄金刀。 第507章 他一边行进, 一边对中间的将领笑道:“方公公,这次操练得狠了,弟兄们累得不行, 想着回去痛快喝两回大酒, 这才歇得过来。” 那将领骑着一匹黑色骏马,看着年纪不大, 脸色黝黑, 鼻直口方, 眼睛里却精光四射, 正是方谨。他笑道:“你们啊,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。喝酒怕是个幌子。” 军士们听了, 都哄笑起来,把总咳了两声:“就喝点荤酒,不怕什么。” 方谨道:“嫂子在城里头,你也忖着些。上回拿刀直砍到营里来,还是我给拦下的,好说不好听。” 把总讪笑了两下,便不说话了。后面又有个巡检笑道:“把总大人有家室,我们却是无拘。王二娘那里又添了几个女人,听说是从扬州买来的,细皮嫩肉,会唱各样时兴的酸曲。大伙忙活一年了,不就是图个乐。方公公要是不嫌弃,就跟咱们一道,让她们好好伺候。” 方谨便不做声。巡检又道:“咱们要不去赌坊试试手气?” 方谨摇摇头道:“我腿也乏了,你们自去便是。” 那巡检还要客气,把总扯了他一把,将他拉住了。 一群人说说笑笑进了城池。这城池不过十数条街,南北两条最为宽阔的大街将城池分成四片。方谨便在十字路口勒转马头,正色道:“我先回住所了。” 众人抱拳行礼。待他去的远了,人群四散,把总转身笑道:“张巡检,他既然说不去,就不用客气了。” 巡检往方谨的去处瞧了一眼,海风带着潮气,将他的背影吹模糊了。他笑着回道:“半年多了,这位方监枪性子也算随和,就是这事上不入流。我原听说太监性子最淫,比寻常男人还厉害三分。原来那位李监枪,就没少到王二娘那里过夜。” 把总冷笑道:“就王二娘她们家那几个庸脂俗粉,怕是入不了人家的眼睛。方监枪可是京城来的,见过世面。” 巡检道:“京城来的又怎地,谁没去过。” “你消息平时倒灵,就没听说过吗?早就有人传说,他家里在北京城是做大官的。” 巡检笑了出来:“不过一个太监,也有做大官的亲戚?再说了,大官的亲戚怎么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冬天冻得冰窖似的,恨不得鼻子耳朵都冻下来。” 把总道:“我原来也这么想。后来有一回总兵来咱们卫所巡防,我冷眼瞧着,总兵大人对他嘘寒问暖,客气得不得了,那神情真是恨不得自个儿跟亲兵似的伺候着,我才勉强信了。” 巡检将信将疑,往路边吐了口唾沫:“真是菜园子里长人参,奇闻怪谈。” 方谨的住所在卫所衙门后面的街上,是个小院,里头三间小屋,门前开了一小片菜地。他进了门,一个小火者就跟上来:“方大人,晚上吃什么?” 方谨把盔甲卸了,摇头道:“也不饿。”又问:“这阵子京城有信来吗?” 小火者笑道:“没有,就是十天前来的这一封。” 方谨叹了口气,从抽屉中将信取了出来,从头到尾瞧了一遍,心里头又欣慰又心酸。他呆坐了一会,站起身道:“别做了,咱们上街吃碗姜汤面,要两碗酒。” 小火者有点欢喜,又犹豫道:“督公派我过来之前,跟我吩咐过的,不让出去吃那些乱七八糟的,怕有臭鱼烂虾,把您吃坏了。” 方谨苦笑道:“我干爹是丈八灯台,就照别人。”他招招手:“县官不如现管,你不说我不说。” 他们锁了门,溜达着到了后面的一条小街。这条街上多是些小食肆,他随便挑了一家排档坐下来,叫了两碗姜汤面,一碟鱼鲞,配两碗红曲酒。 酒菜上桌,他们吃得脸上冒了汗。刚要出门,忽然看见街边角落里坐着个算命的,手里拿着布幌子,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。 小火者笑道:“哪里来的,没见过。” 方谨见他头发花白,形容枯瘦,衣着破烂,眼前摆着个盒子,里头零星两三个铜钱,一时同情心大起,掏出一串铜钱递给小火者:“瞎子怪可怜的,你去拿给他。” 小火者拿着铜钱凑过去,见算命的毫无反应,叹了口气,就将铜钱丢进盒子里。 哗啦一声响,算命的转过头来:“先生要算什么?” 小火者道:“不……不用算了。” 算命的板着脸,“我是算命的,不是要饭的。” 小火者想了想:“怎么算?” “测字,摸骨头都行。” 小火者将手递过去。算命的将他的手细细摸了一遍,“手上无肉,福薄之相。” 他不以为然,“这城里都是军户,自然福薄。” 算命的忽然皱了眉头,仔细摸了两下:“奇怪,这真是怪相,竟是雌雄难辨的根骨。” 小火者猛然站了起来,脸都涨得通红。方谨见他脸色不对,连忙在老板那里算了帐走过来,“怎么回事?” 算命的一言不发,还在喃喃道:“奇怪。”小火者压低了声音道:“有些本事,算的倒准。” 方谨嗯了一声,低头道:“给我也算一卦。” 第508章 “测字还是摸骨头?” “测字吧。” “请讲。” 方谨沉吟了半晌,心中一动,说道:“就是月亮的月字。” “问人还是问事?” “问人吧。” 算命的嗯了一声,用大拇指捏着指节,嘴里念念有词,仔细地算了一回,叹道:“这结果不大好。” 方谨浑身一震,算命的接着说:“俗话说月满则亏,阴晴圆缺,难得长久圆满。” 方谨心里如百爪挠心,着急地问道:“先生有什么破解的法子,快告诉我。” “这月亮的光,总照不过太阳。你找个大晴天,到正阳街上,从东向西挨家挨户敲门。敲开门,让人给你念一句菩萨保佑,福寿安康,念的多了,自然心诚则灵。” 方谨听得连连点头,又道:“先生吃过晚饭没有,我来做东,请您喝一杯。” 算命的笑了笑:“要是这法子灵验,再请我吃也不迟。” 他拎起布幌子,晃晃悠悠地走了。小火者恍惚着说道:“人不可貌相,这人怕是有些神通。” 方谨心事重重地回到屋里,又拿出那封信,翻来覆去地看,不由得想到:“她刚成亲,莫非丈夫出了什么事?” 一夜辗转反侧,到第二天大清早,他爬起来,外头迷迷蒙蒙一片大雾。他犹豫了一下,就往正阳街走去。 这条街是军户们杂居的地方,一溜都是低矮的民房。他盯着东边,好不容易看到太阳从雾气里头跳了出来,连忙去敲门。 第一家和第二家都是四十来岁的大嫂来应门,他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,说明来意。大嫂们虽狐疑不定,看他眼熟,便笑眯眯地照他说的念了。他连连道谢。 到了第三家,他敲了门,门过了一会才开。一个年轻的媳妇站在门里头,打扮朴素。 方谨见了她,犹如焦雷在头上劈了一道,直接就呆住了。 小媳妇也呆了,两个人沉默地凝视着。她长高了些,头发挽成了一个圆髻,身材也丰润了一点,再不像以前的瘦小模样。可是方谨一眼就认出了她。 她嘴边露出一抹笑:“小方公公,怎么是你。” 方谨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那人……真的很有灵通。” 她含笑转身:“进里面坐吧。” 薄雾也消散了,他脑子里却像是起了大雾。他迷迷瞪瞪地站着,忽然听见里面有一声尖锐的婴孩啼哭声。 他一下子反应过来,看院子里拉了绳子,晾着花花绿绿十几块尿布。 他连忙道:“孩子……孩子在里头。你快去看看他。” 她点点头,转身回屋,又道:“你也来。” 方谨稀里糊涂地跟进来,屋里的家具都很旧,桌子上搭着一个簸箩,里头放着针线轴,还有男人的鞋样子。床上有一张小棉被,包裹着一个婴儿,哭得满脸通红。她从床上抱起婴儿,在怀里轻轻摇来摇去,神情很柔和。 婴儿的哭声渐渐转弱。襁褓里是一张极清秀的小脸,大眼睛,长睫毛,一眨不眨地望着他。他心里软得要化了,“是个……女孩?” 她嗯了一声,又从手边拿出一个拨浪鼓来摇。“咕咚咕咚”轻响,婴儿眼睛追着它看,咧着嘴笑起来。 她将下巴抬了一下:“小方公公,那边有椅子,你坐。” 许多话语在他脑中盘旋着,到嘴边又被堵了回去。斟酌了一会,他开口道:“你……还带着孩子,不大方便。我就不坐了,回头我叫人送些东西过来。你……是嫁了个军户吗?” 她抬起头来凝望着他,说道:“是。我男人就在这驻扎着。” 他心中一震,摇摇头:“军户……总是不大好。这里太寒苦了,倭寇也总来滋扰,不如……我跟总兵说一说,给他换个好些的地方。” 她垂下头去,脸上起了些羞涩的红晕,微笑道:“他是保国安民的大英雄,现在这样就可以,不用换。” 他长出了一口气,“他将你照顾得很好。公婆待你怎样,有没有刻薄你?” “没有。公婆……是世上最好的公婆了,很疼我,一切都为我着想。” 他由衷地笑了:“小菊……不是,许姑娘,你嫁了个好人,我真心替你高兴。” 她就点点头,将孩子轻轻放到床上,手搓着衣角,想说些什么,又没说出来。他见她有些为难,连忙道:“我在台州城里也有段日子了,你有什么难处,只管跟我说。” 她咬着嘴唇不言语。他想了想,在怀里到处翻找,只找出几块碎银子还有一把铜钱,看着不过二三两,他有些窘迫,“这是我给孩子的见面礼。千万别嫌弃。若是不够,我再回去取。总之你不用发愁。” 她伸手出来推拒,忽然门开了,一个清秀的妇人走了进来,方谨见到是程若愚的夫人,吃了一惊,连忙毕恭毕敬地行礼。 程夫人福了一福,微笑道:“小方公公,你怎么在这里。” 方谨有些窘迫:“我……我认识这位姑娘的哥哥,过来照应一下。” 程夫人对着小菊笑道:“许姑娘,实在过意不去,大清早的让你一个姑娘家帮手看孩子。” 第509章 小菊摆摆手:“哪里又这样客气起来。程先生和夫人教书育人,我们深感钦佩。” 程夫人将女婴熟练地抱了起来,哄着出去了。方谨明白过来,“原来是程家的孩子,话说满月酒我还去吃过。你怎么不早说。” 小菊笑道:“你也没问我啊。” 方谨拍拍脑袋:“是的。我就是傻。我干爹给我写信,说你刚成婚,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孩子。”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,“你是傻。” 他释然地笑了:“天意让咱们遇见了,还是有缘。等你男人回来了,他要是愿意,我请你们全家出去吃酒,我知道哪家好吃。” 她眨了一下眼睛,低声道:“其实……他……已经来了。” 他吃了一惊,回头望向门口。门吱呀呀地开了,一个花白头发的男子走了进来,手里还拎着个布幌子,见他在屋里,下意识地往后退。 方谨冲口而出,“不对啊,这是……” 小菊着急地跺了一下脚:“爹,不是叫你晚点回来吗?” 他看看门口那位算命的,又看看她,心里忽然回过味来,像春回大地,雨后初晴,花儿开满了一整个山坡。 “小菊,你……你还没成亲,对不对?你怎么……” 她的脸和脖子一块涨得通红。她忽然心中充满了勇气,抬起头来:“我是专门来找你的。哪里有什么天意,我们父女两个足足走了六百里,就想再问你一遍。” 他猜到她要问什么了,浑身的骨头都在发软,想后退却挪不动步子。“你听我说,我是个阉人,给不了你什么,也不能有孩子。我是当兵的……这边有倭寇,说不定我哪天就没了。这里又不比杭州……” “就是因为不知道哪天就没了,所以我想问得清清楚楚,不留一点遗憾。小方公公,我是个很执拗的人,我不想你为了我好,替我选下半辈子怎么过。我想自己选。” 她深吸了一口气,将手在袖子里握成了拳头,开口问道:“方谨,你……愿不愿意我……留下来?你看着我,再问问自己的心,要是不愿意,我也不强求。我们父女俩抬脚就走,再不见了,绝不给你添麻烦。” 他望着她的眼睛。那里有世上最温柔、最坚定的眼神,灼灼地直视着他。 他低头看着脚尖,过了一会儿,才极低地嗯了一声。 “大点声,我听不见。” “嗯。” “还听不见。” “我……我愿意。我来照顾你们。” 第278章 布施 将近午时, 西苑玉熙宫门外。黄淮缓慢地走了出来,步履凝重。方维跟在后面,一言不发。 外面候着的随从们连忙赶上前, 给他们披上大红色披风, 又递上狐皮袖筒。 黄淮摆一摆手:“你们先退下吧。” 他们两个人沿着羊房夹道一路向南走去,天色阴沉,寒风刺骨。黄淮沉默了半晌, 说道:“今年国库的外账估摸着又是一百九十多万两的亏空。年年拆东墙补西墙,这窟窿是越来越大了。” 天气严寒, 他说话时嘴边就冒着缕缕白气。方维小心翼翼地答道:“今年年景不好, 春天西北蝗灾, 大片农田绝收,陕甘农民吃观音土饱腹,死者数十万。大同一线鞑子进犯,东南又有倭寇。便是一刻也没有太平过。” 黄淮道:“江南的税,比去年又少了一成多, 光这一项,就是四十余万两,又迟迟收不上来。圣上虽不说, 心里也着实牵挂着。别的不说, 打仗是一天也少不了军需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:“如今不光是江南承税田,举国上下的税田比起洪武年间将近少了一半。老祖宗, 依我看, 宗亲既然动不得, 士族大户们拣出几家刮一刮, 怕是能供得上那些兵士的嚼裹。” 黄淮苦笑道:“拣谁好呢?这些大户人家都是在朝为官的,又同乡联姻, 铁板一块。万一动了一根头发,就等着收弹劾吧。咱们虽不怕言官,他们拼了命地咬起来,也是要见血的。只怕事情没办成,落一身骚。李孚不就是个例子。” 方维道:“严阁老已经在御前打了保票,派户部鄢大人去江南巡一轮税,年后能回来,约莫能多个四十万两。我想着战事吃紧,军费拖不得。至于巩华城重建的费用,要不跟工部商量着,挪到明年去。” 黄淮不做声,自己在袖筒里用手指计算。“巩华城那边,圣上一时半会倒是不去。只是这工程如今是严从周在管,也不好商量。” 他说着说着,眼睛望着天边的乌云出神。过了一阵,转头道:“宫里的花销,也是捉襟见肘。你给王有庆写封信,明年的织造份例,再往上加两成,让他自己掂量着办。” 方维躬身道:“是,我即刻去办。”又从怀里掏出一本账目:“这是今年宝和等六家店的账目,总算伙计们不负众望,盈余十一万两。” 黄淮听了,脸色稍微缓和了些,微笑道:“还是你办事稳妥。”他将账目接过来翻了几页,“这商税也不是好收的,大伙都不容易。” 方维道:“全赖老祖宗督导有方,伙计们勤力做事。加上今年南北水路还算通畅,侥幸比去年好了一成。” 第510章 黄淮点点头,走到夹道尽头,早有凳杌在那里等着,抬着他们一路回到司礼监值房。 还没等下轿,忽然天上有一粒白色的小冰霰洒了下来,堪堪落在方维脸上。他迟疑了一下,望向空中,灰蒙蒙的天空里,像是飘起了盐。 他笑道:“老祖宗,老天爷看您露了一丝愁容,就赶紧送了祥瑞过来。这场雪一下,明年的收成可就有了。” 黄淮默默点了点头,嘴边也不由得笑了起来,“安排人去西苑御前报个祥瑞吧。” 他们下了轿,前呼后拥地走进司礼监的大门,忽然看见文书房掌事太监齐永成抱着一摞奏折往黄淮值房走,身后跟着郑祥。 方维笑道:“合适的人来了。齐公公素日勤恳,又博学好书,在御前答对十分妥当。” 黄淮嗯了一声,就将齐永成叫住了,又转头看向郑祥:“叫你儿子也跟着去吧,说不定圣上心里畅快,赏他个乾清宫的一官半职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他年纪太小了,且得历练呢。齐公公,你自己挑两个勤勉老实的人去吧,或是院子里跑腿的,一年到头辛苦得很,机会难得,让大家都沾一沾光。” 齐永成拉着郑祥道:“我看他就很好,论聪明能干,文书房里也是少有的。” 黄淮也笑了:“方公公很会调理孩子。我看你家大儿子也很不错,年纪轻轻就做了监枪。” 方维道:“老祖宗谬赞。只是今日我有事叫他做,这个赏就不便领了。” 郑祥听得分明,默默退到一边。方维道:“司礼监交付给经厂印的九九消寒图,你赶紧去取了,分别送到各衙门里去。” 郑祥便答应着走了。 方维见他神色平静,眼神却有些黯然,招手叫他回来,笑道:“晚上回家吃饭。” 方维处理了手里的公事,便出了宫。他在采芝堂门前下了马车,进去只见玉兰在柜台前忙着,问道:“夫人呢?” 玉兰见到是他,将手里的算盘停下来,笑着行礼道:“夫人出门了。” “不是说好不出外看诊的吗?” “督公,是蒋夫人晌午到铺子里,说是商量善堂的事,就叫着夫人和俞四娘出去了。” 他哦了一声,思索了片刻,出门上了马车道:“往静心庵走。” 静心庵在半山腰,慈悲寺的后身。他撑了把纸伞,缓缓向山上走去。雪下的不大,雪粒子轻轻打在伞面上,发出嗤嗤的轻响。 进了腊月,拜佛的人也多了起来,在石阶上来来往往。他一路直行进了善堂,就看见卢玉贞和蒋夫人、俞四娘几个在屋里围坐着,商量得正热闹。 她们有说有笑,见到他来了,便停下了,纷纷站起身来。卢玉贞笑道:“相公,你怎么过来了。” 他指一指外面:“下雪了,来接你一下。” 众人都笑起来,他点头道:“那我在外头等,你不用管。” 方维信步踱到前面的佛堂,主持过来了,双手合十道:“督公,去旁边厢房喝茶吧。” 他回了礼,小声道:“不必了,无谓惊动别人。”。 主持笑道:“还是要谢谢督公,给善堂拨了不少费用。本来丢弃的女孩子就多,吃穿用度算下来也是一大笔。” 方维淡淡地说道,“也是积些功德。您不必在这里相陪了。我接了夫人就走。” 他在菩萨像前下拜,见到香案上摆着一张金丝楠木托盘,里头放了些散碎银子,也有珠宝首饰,估计都是京城富贵人家的女眷的布施。 里面有一锭元宝,被一方丝帕裹着,放在托盘角落。他盯着看了两眼,忽然伸手将丝帕抽了出来,只见白色丝帕上绣着一片栩栩如生的红叶,绣工极精致。 他心中一震,转头疾步出门。静心庵山门外人头攒动,往下看去,石阶上有不少人打着伞,穿着斗篷。红的,黄的,灰的,林林总总在他眼前晃。 他的眼睛在里面来回搜寻着,忽然瞧见一个身影。凭着感觉,他匆忙地追下去,不久就在一个山路拐弯处截住了她。 她穿着一件青色斗篷,戴着一顶灰色帷帽,只见身姿窈窕,看不清面目。 见到是他,她周身轻微地震动了一下,一动不动,也不开口。方维低声道:“请这边来。” 他们在山后寻了个无人的角落站定。寒风轻轻吹动她的帷帽。方维见她打扮朴素,却不乏雅致,微笑着点点头。 她握紧了双手,也极轻地点头回应。他将帕子折齐整了,双手递过去。“金英……都安置妥当了。” 她手上一抖,仍伸手将帕子接过,放在袖子里,忽然弯下腰去,恭敬地福了一福。“多谢……先生。” 他拱手行礼:“姑娘……请多珍重。” 他们默不作声,只听见周围松涛阵阵。终于,她开口小声道:“先生,我走了。” 他挥挥手:“去吧。” 她走出几步,又回过头望着他,凝视刹那,终于疾步走远了。在小雪中,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,再也辨认不出。 他拾阶而上,心中默念道:“殷勤谢红叶,好去到人间。” 蒋夫人从屋里出来,含笑对方维说道:“督公,我们商议过了,女孩子们愿意学手艺的,到我们铺子里做学徒就很好,不管学制药还是刺绣,都是门活路。要是不愿意,自己做主婚配,也无不可。” 第511章 他点点头:“你们自己做主就是了。” 他们一群人出了庙门,他将伞遮在她头上,小声道:“天太冷了,娘子,你不应该跑这么远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穿得厚着呢。还有手炉,冻不着的。” 行到山脚下,马车就赶上前来接。忽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身后叫道:“卢大夫。” 她愕然地回头看,是一位穿着华丽的夫人,上面穿着大红妆花通袖袄,下配青色缎裙,貂鼠披风,头上插着几支金钗。 她只觉得眼熟,“请问,您是……” 她一眼瞧见旁边的丫头,想了起来:“你是李……” 丫鬟及时地打断:“是万夫人了。” 万夫人微笑道:“卢大夫,我另外嫁了人,又有了身子,想好好地将这一胎养下来。我……以前伤过身,有些怕,想请您看一看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我明白。改天到采芝堂面诊,我配几副药给你。你放心,过去的事,我都不记得了。” 她笑着点头应下了。卢玉贞见丫鬟服侍她上了一辆装饰精美的马车,车前挂的灯笼上斗大一个“万”字,心中一动,忽然想起前因,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 她默默上了车,靠在方维怀里出神。方维低头亲了她一下,笑道:“娘子,这姓万的倒也是富贵人家。你当年若是……” 卢玉贞只得苦笑:“好厉害的眼睛,什么都瞒不过你。你还记得特别牢。” 他笑了笑,又说道:“我刚收到小菊的来信,这次是跟方谨一块署名的。咱们……这就要做公婆了。” 她一下子坐直了:“阿弥陀佛,真是大好事。我就知道方谨一定跑不掉,终于圆满了。不过我……做婆婆?” 方维大笑道:“是不是突然觉得自己老了?我一整天都在感慨。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伤春悲秋干什么,谁还不长岁数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,有什么要紧。怎么早不说,我跟四姐讲一声,赶快给新媳妇置办些衣裳。她眼睛刚好,让香儿安排人做去。还有首饰,我的那套头面,也没有动过,不如……还是新打一副吧,图个吉利。还有喜饼……” 一时乱七八糟的事全涌上来,她拍拍自己的脑袋,“太多东西要准备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让胡大嫂她们准备去,你只管歇着。” 她忽然笑了出来,捏捏他的脸,“相公,你把方谨调到台州卫所,是不是想着就有这么一天?” 他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他们是我的孩子,我总是希望他们能得偿所愿。” 他们吃过了晚饭,卢玉贞就将胡大嫂叫了过来,两人商量得两眼放光。方维对着郑祥道:“孩子,你随我来。” 他们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进了书房。方维将门关了,微笑道:“今天报祥瑞的事,看你不高兴。” 郑祥连连摆手:“没有,没有。” 方维道:“你还小呢,干爹怎么看不出来。” 郑祥就低了头,小声说道:“到底是个机会。王有庆……他就是当年报祥瑞,被调到了乾清宫送茶水。再后来……就风光起来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就那么想去乾清宫?” 郑祥叹了口气:“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我总是心里有个念想。” 方维见他脸上仍是稚气未脱,话说得却老成持重,摇头道:“这报祥瑞,不过是个沾光的活,照例是赏一锭金花银。平日司礼监院子里那些小火者,冻得弓着身子搓着手,眼巴巴地守在屋檐下听吩咐,不就是图挣点钱,养活老家的爷娘亲人。银子赏了他们,能顶一家人一年的吃穿用度。你是我的儿子,自然不缺这个,别跟人家抢嘴里的饭食。” 郑祥点点头:“干爹,您说得对。” 方维道:“孩子,你的心事我知道。你书读得好,人又机灵,有心思再正常不过。只是现如今你大哥是最年轻的监枪,也是托了边防卫所扩张的福,送出去的。他虽是风光,也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事。我忧心得很,只是不能说。我在宫里,更要凡事检点,别给人落了口实,让人传些闲话。还有,你的功夫还没到家。” 郑祥愕然地抬头:“什么功夫?” 他正色道:“忍的功夫。忍常人所不能忍。谦谦君子,卑以自牧。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,耐得住寂寞,忍得住磋磨,沉静心思,明辨利弊。这不是一时之功。” 他见郑祥眼睛睁得大大的,茫然地瞧着他,微笑道:“孩子,我跟你讲讲我过去的事吧。” 他站起身来。墙上挂着一柄龙泉宝剑,他望着宝剑,低声说道:“郑祥,你跟我跪下。” 郑祥不知所以然,便也恭敬地跪倒,三拜九叩后才起身。 方维幽幽地说道:“你以前一直想改姓,跟着我姓方。其实……我原本也不姓方,我姓沈。进了宫当了阉人,姓自然传不下去,叫什么也只是个虚名。名字只是为了纪念该记着的人。” 郑祥惊愕得说不出话来。方维叹了口气道:“这个故事可长了,得从什么时候讲起呢,想想也快三十年了。那年冬天,我进了宫。三生有幸,拜到了世上最好的干爹,你该管他叫爷爷。他……当年也很年轻,样子特别好看。眉眼……跟你的眉眼有一点像……” 第512章 第279章 本草 这一年冬天多雪, 官道旁边的树枝上,雪积了一层又一层,忽而咔的一声, 便是树枝被压断了, 雪扑簌簌地落在地上。 太阳刚出来,淡淡地映照着大路上的两辆马车。前面一辆朴素窄小,后面的就宽敞许多。路上少有行人, 马车在雪地里行得极慢,缓缓向南。 出了城没多久, 前面那辆就小心地停在路边。马车上走下来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, 穿着一身青色棉袍, 戴着毡帽,正是李实功。 后面那辆也停了。蒋济仁从马车上走下来,有些惊喜:“李先生,是不是想通了,咱们即刻就回城里去。” 李实功拱手笑道:“蒋大夫, 多谢你们多方挽留。这一番盛情,我亦无以为报,只是人各有志, 不必强求。” 蒋济仁指了指路面:“话虽这样说, 你看这道路上都是冰雪,崎岖难行, 我实在不放心。不如回我家, 安生过年, 待开春了再做打算不迟。” 李实功笑道:“我心领了。上个月我已经修书回家, 家中妻子儿女,也正日夜盼我归乡。千里相送, 终须一别,咱们就此别过,后会有期。” 蒋济仁见他眼神坚定,心中一酸,拱手道:“先生从太医院辞官,我无法勉强。只是……我刚刚丁忧届满,便没了和先生共事的缘分,心中实在遗憾得很。” 李实功听了这话,也是微微叹了口气:“在太医院这几年,我将医书典籍尽数精研了,实在受益匪浅。只是太医院中的风气……与我的本心不大相合。” 这句话说中了蒋济仁的心事,他深以为然,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先生,我岂能不知。我也曾经……” 正说着,忽然一辆华丽的马车在他们身边停了下来。还没停稳,车门就被推开了,有个人跳下地,叫道:“李先生,师父,先别走。” 蒋济仁又惊又喜,伸手扶了一把:“乖徒儿,你可别摔倒了。” 卢玉贞将披风收了收,笑道:“反正是雪地,摔倒了也不怕。”又看向李实功:“李先生,怎么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。就算我们怎么留也留不住,好歹我们准备的东西,您得收下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走下车来,将一封文书递给李实功:“先生,这是签批过的勘合。有了这个,便可以一路走驿站,驰驿回乡。湖北虽远,也能在年前赶到家,你和夫人孩子就能阖家团圆了。” 他摆摆手道:“督公,我已经辞了官,此刻就是白身,哪里还能用官家的驿站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你只管用,如今驿站废弛,许多官员家眷,将驿马当作私产来用。你是救死扶伤的人,难道不比他们。” 方维也点头道:“勘合既然已经批出来了,不用可惜。” 李实功看着他们,心中一热,伸手接过勘合,拱手道:“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。” 车夫将一个极大的包袱拿给卢玉贞,她便递过去:“我给嫂子和孩子们准备了些东西,好歹是从京城回乡,给他们带点新鲜好玩的。俞四娘给您做了身大褂,她眼睛能复明,也是您妙手回春。唐掌柜包了些点心,万一碰见大雪封路,将就着吃些。” 李实功还要推拒,她就笑道:“您还是不要的话,我便要生气了。怒气伤肝,对病人康复可有妨害。” 众人都大笑起来,李实功道:“卢大夫,我回程专门带了一本你的《女医良方》,在路上研读。你写的医案平实朴素,晓畅自然,我很欣赏。” 她忽然害羞了,望一望蒋济仁:“这医案怎么写,都是我师父手把手教的。”又行礼道:“两位大夫对我都有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救的人又成了大夫,那就是通天浮屠了,无上的功德。师父以你为傲。” 李实功道:“卢大夫,医家之道,本该像你一样,务实求真。实不相瞒,这几年间,我看太医院同仁们多是沿袭旧方,抄来抄去,做些纸面功夫。院判大人,我已经辞了官,说话就没有避忌了,莫怪莫怪。” 蒋济仁听到“院判大人”几个字,忽然心头一震,望着远处灰蓝色的天空,不发一语。过了一会才答道:“您说的极是。只是这风气积重难返,我……” 李实功见他面有忧色,便微笑道:“院判大人无须发愁。太医院掌皇家医药,又担天下之责。在太医院任职,种种身不由己之处,自不待言。令尊宅心仁厚,广施医药,百姓至今念着他的恩德。院判大人家学渊源,又持身清正,必有一番作为。” 蒋济仁苦笑道:“人到中年,处处都是无可奈何,不提也罢。我亦羡慕李先生,能重获自由。” 李实功点头道:“借着这个自由,我正好有件事要做。我看医学典籍中自相矛盾之处甚多,也有些是显而易见的错漏,只是无人订正。又有许多良方妙术失传已久。所以我想着,读完了万卷书,还要行万里路。等过了年,我便打算启程到乡野间四处探查。我听卢大夫讲,她的父亲是乡下的行脚医生,有些自己琢磨出的药方,实证有用。像这样的药方若是散失了,也着实可惜。所以民间验方,收集百草,是我身为医生的本分。” 蒋济仁与卢玉贞面面相觑,卢玉贞道:“先生,这的确是济世救人的大好事,只是你一个人做起来谈何容易呢。头一件,这药材多生于山川旷野,许多连官道都没有,出行何等艰难。我的家乡离县城走路也要三十里呢。” 第513章 李实功道:“管什么名山大川,荒郊田野。车不能到的地方,我便骑马。骑马不能到,我就穿上草鞋,走着过去。只要我双脚能到的地方,我就要去探求。” 众人心中一震。蒋济仁小心地问道:“先生,我看你说的这些,没有几十年,怕是……” 李实功笑道:“不过穷我一生罢了。我若是做不完,子子孙孙接着做,海内虽大,也总有走完的一天。只盼我有生之年,能再修本草药经,查缺补漏,造福世人。” 卢玉贞喃喃道:“那便是医者之福,万民之福了。” 方维听得肃然起敬。他深施了一礼,说道:“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我能帮上的,只管开口。” 李实功想了想,笑道:“也没有别的,只是今生若有幸能完成此书,还请督公帮手,将此书刊印天下。” 方维点头道:“此书若成,便是臣民之重宝,在下义不容辞。” 他们三个伫立在官道旁,望着李实功乘坐的马车,在冰天雪地中渐渐远去,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在雪中。 卢玉贞心下一酸,忍不住流下泪来。“师父,李先生这一去,不知道……” 蒋济仁道:“他是心中有大志向的人,此举利在千秋。我结识了他,真是三生有幸。” 天空又慢慢飘起了雪花。方维低头道:“娘子,咱们回去吧,小心中了风寒。” 她点点头,重新上了马车。 方维将手炉放在她怀里,见她怔怔忡忡,连忙安慰道:“咱们要不要去四姐家铺子里,再做两身衣服,看你身上的这件披风也旧了。” 她摇头:“去年新做的,怎么就旧了,多么折堕。”又挑起帘子,回头瞧了一眼,“真想跟着李先生一块去。” 方维拉着她的手道:“好娘子,我可真的再经不起惊吓了,你是大夫,我也是病人,你替我也考虑考虑吧。”他叹一口气:“世上有李大夫这样高洁的人,更显得那些蝇营狗苟殊为无趣。” 马车晃悠着过了城门,卢玉贞道:“将我放在采芝堂吧,相公,你自去提督衙门便是。” 方维笑道:“快过年了,原以为你能歇一天的,胡大嫂在家里蒸点心,早点回去吃饭。” 她将头倚在方维肩膀上:“好。冬天病人多,老人中风急病也多,不可不防。我先睡一会儿,到了叫我。” 路渐渐变得宽阔,人也多起来了。天色尚早,有人弓着背挑着扁担,正在运货,有人蹲在地上,面前摆着几筐子萝卜青菜,高声叫卖着:“新鲜进城的,十文钱一大把!”河边有一群列着队的孩子,大概是戏班子的在练晨功,叉着腰,“啊……啊……”地吊着嗓子,声音悠扬。有店家在铺子外头架了蒸笼,热乎乎的羊肉包子一揭开锅盖,白气忽地一下飘上半天,便引得客人往上涌。老人抱着孩子,在摊子前流连不去,孩子拿了个小波浪鼓,又去看呼啦呼啦转着的五彩风车。 前方有人鸣锣开道,大概是官员出行,乘坐四人抬的轿子过来,众人连忙往旁边让。方维掀开帘子往前望去,一条大路笔直地通向紫禁城。宫墙之内,数万名内官宫人顶着刺骨的寒风,忙着洒扫宫室,换洗衣裳,仔细地贴上春联和门神,将暖房里养出的花朵送往各处安放。乾清宫丹墀内,照例架设了鳌山灯、扎上烟火,只盼着这一份体面和喜庆,能带来些额外的赏钱。 远处传来花炮的噼啪声。琉璃厂街的书店老板快步走出来,呵斥门口几个蹲着放花炮的小孩:“一边去,哪敢在这里点火。” 小孩见他板着脸,连忙一溜烟地跑了。老板慢慢走上二楼,里面零星坐着几个人。老板咳了一声,躬身团团作揖道:“各位客官,对不住了,小人赶着回老家过年,这就要打烊了,贵客明年请早。” 郑祥将手里的书放下来,微笑道:“老板,这套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我要了,给我包起来。” 老板笑着应了,“客官,我这里买书送红封,这就给您打包。” 忽然从书架后面走出一个长身玉立的人来,郑祥一见,有些惊喜,便拱手行礼:“好久不见。” 张中铭微笑点头:“咱们的确是很有缘分,又在这里相逢了。”他瞧见了郑祥手里的书,便笑着说道:“这书写得十分精彩,兄台很有眼光。” 郑祥道:“张大人也读过,那便是不错的了。” 他结了帐,抱着书沿着台阶往下走。张中铭犹豫了一下,便追了出去,在街角小声问道:“这位……小公公,几次有缘遇见,还没请教您的高姓大名,在哪个衙门高就。” 郑祥微笑着打量了他两眼,开口道:“我姓冯,名化,现在裕王府供事。” ——fin——— ——谢谢观看—— 第280章 冯时篇之初见 村子里的刀儿匠老刘, 在十里八乡有些名气。 他是祖辈相传的手艺,有自己的一套规矩,比如净身最好在春秋两季, 夏天冬天都不好活。 这年秋天, 他手上又有八个孩子要送到京城。赶上饥荒, 他手里不缺孩子。 “做了十个,死了俩, 还成。”他磕了磕手里的烟袋锅,嘟囔着说。 第514章 清晨雾气蒙蒙的,一辆板车里挤挤挨挨, 好不容易塞下了八个人, 都是不到十岁的孩子,在车里半躺着, 哼哼唧唧地叫唤。老刘老婆心肠好, 看着不忍心, 给找了条露着棉絮的破被盖上。毛驴上套, 车颤悠着出了院门,往外头走。 羊肠小道颠簸得厉害, 有人忍不住叫起来。老刘手里鞭子一抽, 在驴子背上不轻不重地来了一下:“忍着点吧, 再走五十里, 上了官道就好了。” 沈芳在车里疼得厉害, 也挪动不了, 只能直着身子往前看。前边有棵大槐树,长得挺高, 这一片的人都知道,赶场的时候, 也围着这棵树摆摊。树底下黑压压地站了一圈人。 老刘回头叫道:“都看一眼吧,是各家的来送。” 八个孩子立时忘了疼,互相搀扶着勉强坐了起来,槐树下站的有老有小,都伸着脖子眼巴巴地往车里看。 老刘把车放慢了些,车里喊爹喊娘的声音响起来了,夹着幽幽的哭声。人群里也在哭,各自喊着孩子的名字。沈芳将一只胳膊撑在车沿上,抬头在人群里找,一眼就看见了他娘,抱着弟弟在人堆里站着。 人群乱了,他娘瞬间被挤到一旁,惶急地往前赶。弟弟还小,伸着手指在嘴里吸着,茫然地瞧着他。 他娘寻了个靠外的地方,好不容易站定了,看见他就嚎啕大哭起来。他也哭了。两边虽然哭,却都没有动,都知道是进京城搏个前程的事。“是好事,哭什么,说不定混个出人头地回来呢,那可威风了。”老刘熟练地说。 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也顾不上擦,支起身子一直看着,想把她的脸烙在心里。直到板车晃晃悠悠转了弯,再也看不见了,老槐树也只剩一个树尖露在外头。冥冥中他知道,大概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。 他忘记了自己后来是怎样去了县城,换了大路北上,进了北京城,又进了紫禁城。老刘拿了钱袋子,对他说:“沈芳,你可交上好运了。” 他后来总是睡得不好,梦见槐树下,娘亲凄凄惶惶地直视着他。他往前走一步,她脸上忽然变得沟壑纵横,头发瞬间就白了。 他猛地醒了过来,浑身发着抖。屋里一股极难闻的味道,身边的老内官打着呼噜睡得正香,听见动静,不耐烦地睁开眼皮,瞥了他一眼:“还不赶紧把夜香倒了去。” 他连忙答应了,伸着脚在床下找鞋子。老内官哼了两声:“你乖觉一点,懂规矩,过两天大太监们来选名下,我把你放在头里。” 他陪笑道:“公公您放心,一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。” 进了腊月,外头寒风刺骨,天还没有亮,只是东边幽幽露出些宝蓝色。他倒了夜香,洗了手,又去外头拿早饭。忽然有人叫道:“到佛堂旁边领腊八粥去。” 他想了想,就拎着食盒,沿着夹道往北走。 走着走着,他觉得自己像是走错了路,两边都是宫墙,辨不清是往哪里,周围也没有人。 他心里起了疑,不敢乱动,转头看周围宫殿都依稀一个样,正仓皇间,忽然听见“答、答”的声音。 这声音很清脆,他寻声看去,见到不远处一个内官的身影,正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。 他眯着眼睛看,那人身形很高,十分消瘦,手里拄着拐杖,穿一身青色贴里,走路像是很艰难。刚才的声音,便是拐杖打在石板路上的响声。 沈芳见他走了几小步,就停住了,弯着腰急促地喘着气,心中有些不忍,就上前道:“这位公公,你是去拿饭的吗?我帮你拿吧。” 那人惊讶地转过头,才看见路边站着个小人儿。他们四目相对,晨光淡淡地照过来,打在那人脸上,沈芳就愣住了。 他那时候还没念过书,不知道怎么形容,只觉得平生所有见过的人,都不如眼前的这个内官好看。 那人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,说话时眼波流动,说不出的动人心魄:“小孩儿,你是新进宫的吧,知道去哪儿拿吗?” 沈芳发了怔,被他问住了,只好懊丧地低下头去:“我……我刚进宫,我不认识路了。”他提一提手里的食盒,“我是要去领腊八粥的。” 那人笑了笑:“那我告诉你,你朝北走到第二个岔路口,往左拐,再走一百来步,就是佛堂了,去吧。” 他哦了一声,点头道:“多谢。”转头走了两步,觉得不对,又回头问道:“公公,你要吃东西吗?看你不方便走动,你在这等着,我去取了给你。” 那人弯下腰去,拍拍他的肩膀,笑了起来:“小孩儿心地倒好。我不用了。” 他一笑,似乎空气都暖和了几分。沈芳小心地说道:“别客气……你这么瘦,吃饭好得快。今天放腊八粥,我给你拿一碗,我快去快回。” 他转身朝北跑去。那人叫道:“慢点,宫里规矩,不许乱跑……” 他听见了,就停下来,改成了快走,很快消失在岔路口。 那人苦笑了一下,拄着拐杖,竟是真在原地停下了。 忽然从背后又转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,怀里抱着一件黑色斗篷:“干爹,怎么出门连斗篷都不穿,小心冻着。” 那人摆摆手:“我平素也不穿的。” 第515章 少年有点着急:“今时不同往日,您刚能站起来。蒋太医都说……” 他哦了一声,伸手缓慢地披上了:“怎么一下子这么啰嗦。” 少年上手扶着他:“老祖宗找您,说有要紧的事。” 他一愣,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,少年道:“我背着您,咱们赶紧去司礼监。这可耽误不得。” 他刚要推拒,少年不由分说,转身蹲下去:“快上来。” 天很冷,施粥的地方排了大队,等沈芳拎着食盒回来,天已经大亮了,夹道里人来人往,那人却不见了。 他有点失望,低头自言自语:“怕是饿了,我先去拿个馒头就好了。” 他恭恭敬敬地又伺候了老内官几天,临近祭灶,终于有人过来报信,叫他们到经厂后身的空地上等大挑。 所谓“大挑”,就是本管太监收名下。老内官并没食言,给他安排了最早的一批。 “这波都是司礼监秉笔和各衙门掌印监官来挑,自己放机灵点。” 二十几个小内官排成两列,整整齐齐地站在空地上。 几个穿着白色曳撒的内官在前头站着,小声议论道:“老祖宗这回来不来?” “去请了,说不来,他手上再也不收了。” 几个司礼监的秉笔过来了,都穿着大红色洒金曳撒,坐在前头,眼睛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。最后用手指一指:“这个。” 被选中的人喜出望外,连忙上去磕头。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,挑走了十五六个,剩下的人心里直打鼓。沈芳大气也不敢喘,忽然有人叫道:“冯公公怎么亲自过来了。” 沈芳不敢抬头,只听他们低声说笑了几句,有人客气道:“您腿不方便,我们挑一个好的送去就是了,哪里敢劳动您跑这么一趟,回头老祖宗知道了又骂我们。” 有个略熟悉的声音道:“到底是一辈子的事,怎么也要自己来。” 他心里一动,抬起头来,就看见那个极好看的人被一个少年扶着慢慢走上前。他穿一身红贴里,上头是麒麟补子。进宫的时候别人教过,是身份贵重的人才能穿。那少年穿一身宝蓝色贴里,姿态挺拔,剑眉虎目,看上去有点凶。 被这衣服一衬,那人又体面又气派,气势惊人。沈芳看得直了眼睛,小内官喝道:“规矩点,都站直了,别乱看。” 那人端正地坐了,“俭儿,你先去挑,有没有合眼缘的。” 那少年嗯了一声,从中间直插过来,左右瞧着。 “这个站得不端正,有点歪。” “这个太瘦,一看就干不了什么活。” 他慢悠悠地走到沈芳面前,“这个……太矮了,跟个土萝卜似的。” 沈芳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。只听那人苦笑道:“哪里有这么挑肥拣瘦的。叫他过来。” 沈芳猛然抬头,那人正指着他。他一时间心跳如擂鼓,几乎不曾从胸腔里跳了出来,赶快趋前两步跪下了。 那人打量着他,像是认出来了,含笑点了点头:“叫什么名字?哪里来的?” 他低声答道:“姓沈,沈芳。山东德州府人氏。” 少年皱着眉头,小声道:“干爹,他口音重的很,土死了。” 那人叹了口气:“你当年不也一样。不要再说了。” 少年便不做声。那人道:“跟我走吧。” 旁边的内官连忙道:“沈芳,这是御马监少监冯时冯公公,还不快点磕头。” 他心里一下子被太阳光照了个通透,伏下身去,小心翼翼地拜了三拜。 冯时受了礼,站起身来往外走。少年上前扶着,他赶紧跟上去想扶另一边,少年立起眉毛,喝道:“你跟在后头。” 他瞧得出来,这是在嫌弃他,只好往后退了一步,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。 往南走了一截,离人群远了,冯时忽然转过身来,弯下腰扶着他的肩膀:“沈芳,他叫高俭,以后就是你的二哥。” 沈芳赶忙叫道:“二哥好。” 高俭从鼻子里头喷了口气,还没等说话,他们瞧见几个女官排成一队走了过来。冯时愣了一下,向为首的女官拱手问道:“姜女史,是不是外命妇进宫了?” 女官便答道:“是,已经到坤宁宫前了。” 冯时点点头,待她们走过去了,转头道:“我有点事情,去去就回。” 高俭道:“干爹,我扶着你去。” 他摆摆手:“我自己去就是,你带着弟弟到我值房去。”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,走得有点快。高俭带着沈芳一路北行,又左绕右绕,在一处角落里停下了,抱着胳膊打量了他两圈:“你叫什么?沈……芳?” 他嗯了一声。高俭身高臂长,站直了很有威严,对着他冷笑道:“做我弟弟?你哪来那么大的福气。” 沈芳转头看四周无人,心里起了一股凉意,结结巴巴地说道:“二哥,我……” 高俭打断了他:“谁是你二哥。” 沈芳惊慌地退了两步,抬脸瞧着他。这一退,藏在身上的一个馒头冷不防掉了出来,滚在地上。 他吓了一跳,赶快低头去捡。 高俭伸手道:“给我。” 第516章 他把馒头递在高俭手上:“早上发的,凉了脏了,你可千万别吃。” 高俭掂在手里瞧了瞧,忽然从嘴边浮上来一抹笑意,“还想当我弟弟吗?” 他一个劲地点头。高俭将馒头径直放在他头上,“给我站好了。” 他不知其意,呆着不动。高俭从背后抽出一把腰刀,“看没看见,这把钢刀,待会从你头上过去,把馒头砍了。能挺住的,就算你过关了。” 沈芳吓得瞠目结舌,一时腿都软了,“不,不是……” 高俭将刀抽了出来,那刀被擦得雪亮,映着阳光明晃晃的。他带点得意地笑了:“要是不敢,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,还来得及。” 第281章 冯时篇之安置 陈妙音是个很有福气的女人, 从家里到外头,人人都这么说。 她是书香门第出身,祖父当过尚书, 父亲是翰林, 母亲有诰命。她是嫡长女, 容貌姣好,性格温柔和善, 顺利嫁到忠勤伯府。成婚不久,生了一子一女。再过几年,丈夫就袭了爵位, 她便是顺理成章的伯爵夫人。 她是完美的命妇, 挑不出半点不是:侍奉婆母,谁也没有她周到谨慎;伺候丈夫, 谁也没有她温柔和顺;对待子女, 谁也没有她宽严相济。丈夫的小妾一个个要进门, 她第一个点头称是, 半点没有妒忌的颜色。庶子庶女生出来,都在她膝下养着, 她也各个视如己出。 一向规矩的她, 在这一年夏天干了件惊世骇俗的事, 鞑子围城的时候, 她将自己府上的女眷召集起来, 缝制了许多被子, 配了几十罐伤药,亲自押着车送到了伤兵营, 一时传为佳话。皇后娘娘知道了,也召她进宫, 多有赏赐。 鞑子走了,除了城外新起了数千个坟头,城里的热闹还是照旧。皇家的典礼,更是隆重有加。 这是皇后娘娘的千秋前一日。照例,皇后要接受外命妇朝贺。女官设皇后御座于坤宁宫中,众命妇拜于东西丹墀内北向。 命妇们大都不喜欢进宫朝拜,尤其是在冬天。她们要在子时起身,按品级大妆,一丝不苟地穿着华丽的大红色圆领吉服,戴上翟冠,在寒风中一两个时辰站着不动,屏息凝神地等待吉时的到来。直到响起了鼓乐声,在女官的唱奏下,她们整齐划一地跪下,三拜九叩起身,穿着同样的衣服,戴着同样的发冠,像是一式一样的泥塑人。 陈妙音却喜欢。连带那些繁文缛节的礼仪,她也一概接受了。一年到头,她最期待冬天,因为有正旦、冬至两日可以进宫,皇后的千秋也在冬天。这样算起来,就有三天。 每次进宫朝贺,冯时都会在檐下的一个角落里安静地看着她,开始他穿着青色或是玄色的贴里,后来有了品级,服饰就繁复一些,然而朝贺的位置永远不变,他站的地方也没有变。 朝贺礼毕,会有女官带着她们顺序离开。这个时候,她会无声地转过头去,和他对视。二百多步,一共只有两百多步,过了这一段,就要看不见了。 一年有三百六十二天,她是伯爵夫人,是许多孩子的母亲,是恭顺的媳妇,和气的妯娌。只有这段距离里,她是陈妙音,是曾经跟他一起打过雪仗,赏过花灯,唱和过诗词,在懵懂的年纪里玩笑打闹过的青梅竹马。 她知道今年夏天冯时受了重伤,险些就没了性命。她去庙里虔诚地求过,也只能求神拜佛了。冬至日他没有来,她以为这次进宫他也不会在的,结果他还是来了。 他立在檐下,很消瘦,脸色苍白,神情也有些萧索。她觉察出来了,很担忧地看着他,他就笑一笑,让她放心。 在两个人的凝视中,两百多步很快就走完了。她转过头去,深吸了一口气,将谦卑的笑容重新挂在脸上。 宫墙的角落里,沈芳盯着高俭手里雪亮的刀片,脑中一片混乱,一会浮现出冯时亲和的笑容,一会又是老内官的呼噜声。 犹豫了一会儿,他咬着牙道:“行,你来吧,我挺得住。” 高俭有点意外,瞥了他一眼:“你还真不怕啊。” 他把手捏成拳头,学着乡下搭台唱戏的词儿,给自己鼓劲:“脑袋掉了碗大个疤。” 高俭忽然笑了起来,又收敛住了,“真是傻大胆。那我再弄个难点的,别怨我没说过。” 他转了个身,手握着钢刀起了个势。沈芳的腿哆嗦起来,眼睛盯着他的手,十个指头绞在一起,硬是没有动。 冯时急匆匆地赶了回来,值房里没有人。他心里咯噔一下,各处去找。赶到这里的时候,正看到沈芳木雕泥塑一般地站在墙根下,高俭一转身,腰刀带着一道寒光从沈芳头顶直直地掠过,一个馒头被打在地上,跌的稀烂。 高俭极其利索地收刀入鞘,刚要说两句,忽然一道风过来,“啪”地一声,他的脸登时热辣辣的。 他抬起头来,冯时虎着脸道:“给我跪下。” 高俭怔住了,只得一只手捂着脸,扑通一声跪下去。 冯时气的双手发抖:“逆子,你干的这是什么!”又回头问沈芳:“你有没有事?” 沈芳见了他,忽然心中万千恐惧委屈一起涌了上来,眼泪哗哗直往下掉。 第517章 冯时见他眼睛都红了,嘴唇也哆嗦着,心里一软,掏出帕子给他擦着:“好孩子,他怎么你了?是不是打你了?你跟我说实话,我给你做主。” 沈芳只是摇头。冯时蹲下身将他抱住了,干爹身上有一股很清雅的香味,钻进他鼻孔里,四肢百骸都是舒服的。 冯时在他背后拍了拍,他只是呜咽不停。 冯时皱起眉头来,“不会吓傻了吧。”他怒从心头起,又扬起手来,对着高俭另一边脸打落。高俭低着头,一声不敢出。忽然沈芳说道:“干爹,别打二哥了,他就是……吓唬吓唬我。” 高俭也愣了,冯时问道:“你……” 沈芳手里比划着,开口慢慢说道:“二哥他右手持刀,背着身子,这样往右转过来,他用的是刀背,不是刀刃。” 冯时一愣,与高俭面面相觑,高俭咬着嘴唇不说话。冯时拉着沈芳:“这么说,你刚才就想到了?” 他嗯了一声,点点头。冯时端详着他,忽然笑了:“胆大心细,可以啊,是块好材料。” 冯时拉住他的小手,小手都冻冰了,红红肿肿,手指上起了一大片冻疮。冯时用嘴吹了吹,笑道:“回家去,回家给你上点药。”又转身对着高俭:“混账东西,刀背用了力,也是一样伤人。难为你弟弟给你求情,回去再跟你算账。” 干爹的手干净修长,指节分明,又特别暖和。大手拉小手,慢慢走了一段,高俭退后两步,臊眉搭眼地在后头跟着,迎面遇见一位穿大红色贴里,斗牛补子的大珰,带着两个长随。 高俭立即跪下了:“大伯好。” 沈芳有样学样,也跪在一旁:“大伯好。” 陈镇往沈芳脸上扫了一眼,见他眼泪鼻涕蹭了一脸,眼神懵懵懂懂,笑道:“弟弟,这是你新收的?太小了,也就占个五官端正。” 冯时笑道:“我就喜欢他人老实,别的慢慢教着就好了。大哥,你没去挑一个?” 陈镇道:“我在外头扫了一眼,这次没什么出挑的。” 冯时笑道:“大哥你眼光高,等闲人入不了你的法眼。” 陈镇笑了两声,对着高俭摆摆手道:“都起来吧。有一说一,我名下那几个人,也没有高俭机灵。” 高俭道:“大伯谬赞了。都是我干爹教的。” 他们又客气了两句,陈镇便走了。 高俭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干爹,是去值房吗?” 冯时想了想,又看了看沈芳的手,叹了口气:“俭儿,你叫我真不省心。案头上来了一堆公事,你这又……” 高俭小声道:“我知道了,我带他回去安置就是了。” 冯时道:“你回府上,让人把你旁边那间小屋子收拾出来,被褥铺好。”他忽然又想到什么:“你认字吗?” 沈芳摇摇头。冯氏道:“给他放两本千字文三字经,就是你当年念过的。” 高俭点点头:“干爹,你只管放心。” 冯时盯着他:“你给我听着,弟弟少了一根寒毛,我就不认你了。” 高俭心里一凛,小鸡啄米似的点头。 他们坐着马车,用了一盏茶的时间,就到了冯时的外宅。这是个两进的院子,打扫得干干净净,屋宇阔朗通透。高俭带他到了一间小屋,沈芳只觉得平生没见过这样整洁精致的屋子,眼睛乌溜溜地转着看。 屋里有股清香,是茉莉花的香味。高俭道:“干爹喜欢茉莉花,做了许多香包香囊。” 他用鼻子嗅了嗅,“你身上什么味儿,都馊了,别把房子熏臭了。” 沈芳的脸一下子就红了,两只手捏着衣服下摆。高俭上来解他的衣裳,两只手又去扒裤子:“我知道了,肯定是……” 他窘迫极了,捏着裤带不肯放。高俭着了急,一把拽住他的手:“怕什么,都挨过一刀的人,我也一样。” 他底下穿着一条皱巴巴的棉裤,脱下来之后无所遁形。高俭愣了一下:“你是全白,怪不得。你在这站着别动。” 高俭端了一脸盆热水过来,递了条帕子给他,“自己洗洗吧,不洗干净,冬天得烂了,自己疼死。” 他嗯了一声,自己缩在角落里擦洗。高俭将一套旧衣服摆在他眼前,语气比起在宫里,已经是异样的温和了:“这是我以前淘换下来的,将就穿吧。以后睡前都记得洗,万一破了,及时上点药。” 沈芳老老实实地洗完了,高俭拿了油膏,给他擦手上的冻疮。“那些老油子们最坏了,跟红顶白的厉害,就会欺负小孩。” 他小声道:“也不算欺负吧。这活不算什么,我能吃苦,有饭吃就行。” 高俭嗯了一声,看他换了衣裳,领着他出门:“这是干爹的书房,他在这边读书写字。这是他的卧房。这是我的屋子。” 他看见一间带着锁的屋子,小心地问道:“这是……” 高俭的脸色一下子变了,厉声道:“不该问的别瞎问。” 他茫然地垂下头去。过了一会儿,高俭才淡淡地说道:“这是大哥的屋子。他……已经不在了。” 第518章 他没听懂:“不在这里……” 高俭又暴躁起来:“笨蛋,话都听不明白,大哥,他死了。” 他吓了一跳,缩手缩脚地站着: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 高俭抱着胳膊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:“不许在干爹面前提这事,听清楚了吗?” 他小心地点头:“听清了。” 冯时将近三更天才回家,见他屋子里灯还晾着,就推门进来。 他呆呆地坐在床上。冯时笑道:“沈芳,怎么不睡?” 他摇摇头:“太好了,跟做梦一样,舍不得睡。”他摸着床头的流云花纹:“这么好的床,还有绸缎的褥子。” 冯时拉着他的手,看药已经涂上了,“先睡吧。我已经跟金鞍作的掌事说了,让你到那边去做事。” “干爹,您让我干什么我都干,我……我伺候您洗脚吧,我还会搓背。” 冯时笑了:“这些可不够,你要学的多着呢。回头你学认字,学骑马,我都会教你的。不过今天你得早点睡。” 他乖顺点头,安静地躺下去,看着冯时舍不得闭眼。冯时拉了被子给他盖上,回头吹了灯。 黑夜里,他听见不远处,响起了安静悠远的琴声。他虽什么也不懂,也能从曲调里听出里头无限的哀伤。 他渐渐地睡着了。 第282章 冯时篇之除夕 冯时在宫里公务繁忙, 日日早出晚归。沈芳只能跟在高俭后头,问这问那。 高俭对他,先是有点不耐烦, 听不惯他土里土气的乡音, 动不动就缩着脖子的小气劲儿, 着实横眉冷对了几天。再后来,不知道是听得久了听习惯了, 还是沈芳自己胆子大了一点,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。 没过几天,就是除夕。天慢慢黑了, 外头依稀传来鞭炮的响声, 院子里点了灯笼,高俭还在虎虎生威地舞剑, 沈芳站在旁边, 怀里抱着他的衣裳。 高俭练了一整套剑法, 看他眼巴巴地瞅着自己, 擦了擦汗,哼了一声道:“衣服放凳子上就行, 你自己玩去吧, 屋子里有糖。” 沈芳小心地说道:“二哥, 我怕石头凳子上凉。你的剑耍的可真好看。” 他口音有点重, 高俭听见那个“耍”字, 心里略有些不快, “我这是练功,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。” 他在空中刷刷地挽出两个剑花:“想学吗?过来扎个马步给我瞧瞧。” 沈芳将他的衣服仔细叠起来放下, 走到他身边,好奇地左看右看, 高俭道:“站好了,蹲下去。” 沈芳蹲了下去,高俭用剑鞘轻拍他的背:“双手平伸,双脚打开,收肚子。” 过了不一会儿,沈芳的腿肚子就抖了起来,脸上也冒汗了。高俭笑道:“这么快就撑不住了啊。” 沈芳咬住牙,硬是撑着不做声,汗珠子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。高俭抱着胳膊冷眼瞧着,见他摇摇欲坠,仍在拼命硬撑,心里不由得叫了声好,嘴上笑道:“还行不行,不行就拉倒。” “还……还行。” 高俭点了点头,“膝盖再弯下去。”他用手在沈芳肩膀上使力气往下压,沈芳本已经是强弩之末,吃不住力气,立即扑倒在地上。 高俭冷冷地说道:“站起来,接着练。” 忽然冯时进了院子,看见这情景,疾步赶上前来,厉声道:“怎么了?俭儿你是不是又打他了?” 高俭愣了一下,连忙摆手道:“我没有,真没有。” “你说实话。” 沈芳手脚并用爬了起来,拍拍身上的土,也说道:“干爹,二哥正在教我扎马步呢。” 冯时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俩一眼,“真的?” 两个人齐齐点头。冯时叹了口气道:“算了,大年三十,不要练了。你弟弟也是新来的,才六岁,日后有的是时间。” 他转身看院子里一切装饰皆无,门上春联也没有贴,苦笑道:“是我回来的晚了,顾不上这些,你们在家太闷。” 冯时一只手牵一个孩子,到堂屋里坐了。沈芳见里头摆着几座直到屋顶的大书架,上面堆满了各色书籍,他一本也不认识,墙上挂着一把精致的龙泉宝剑,角落里又摆着一架古琴。 他看得直了眼睛,走上前去仔细端详。冯时拍拍他的肩膀,笑道:“喜欢什么?” 沈芳支支吾吾答不上来:“我觉得样样都好。” 高俭出门叫人将晚饭上了,林林总总摆了一桌。冯时坐到主位,叹了口气道:“俭儿,你取些饭菜,带着沈芳去拜一拜你大哥。让他……在那边也好好过年。这个……鹌鹑蛋、烧羊肉,多弄些,他爱吃。” 高俭拿了碗筷,拣着几样菜夹了一些,叫沈芳小心翼翼地端着,自己掏出钥匙,开了隔壁屋子的锁,又将门关上。 屋里很整洁,只是明显有阵子没住过人了,有些清冷。沈芳定睛一看,正面桌子上方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块牌位,上头的字他一个也不认得。高俭恭敬地将饭菜放在牌位前头,躬身上了香,自己直直地拜下去。 他便也跟着拜了。高俭眼泪不断地流下来,伏在地上,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。沈芳忽然想起在家的父母兄弟,也跟着掉了泪。 第519章 他伸手去扶高俭:“二哥,别哭了。” 高俭只是摇头:“笨蛋,你懂什么。” 沈芳愣了一下,小声道:“大哥,他泉下有知……” 高俭忽然转过头来,将他的手一把甩开:“大哥也是你能叫的,你……你认识他吗?” 沈芳退了一步:“我……不认识。” 高俭眼睛都红了,不管不顾地叫道:“大哥文武双全,你算什么东西,要不是他死了,干爹哪只眼睛能瞧得上你。” 沈芳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,咬着嘴唇不做声。 高俭说完了,见他垂着眼睛,睫毛上全是眼泪,心里也后悔起来。沈芳抬起头来说道:“二哥,干爹在隔壁,今天是年三十,咱们……别叫他伤心。” 高俭嗯了一声,擦擦泪,沈芳便上去帮忙整理他的衣裳。 高俭转过头去,咳了一声:“大哥……天资聪明,心地又特别好。论理,我也该陪着干爹出城去,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呢。” 沈芳听见这话,就发了怔,高俭道:“算了,说了你也不明白。” 他们出了门,高俭将门锁了,仍回堂屋去。冯时眼睛也是红红的,几个人都强忍着不说话,勉强动了筷子。冯时道:“沈芳,这也是你在家过的第一个年。家里有点冷清了。” 他见干爹和二哥都不大吃,自己也将筷子放下了。高俭叹了口气,端起几个盘子,都堆在他脸前,又将一个枣泥卷塞到他手里:“多吃点吧,瘦的跟柴火棍似的。” 沈芳忙不迭地说道:“谢谢二哥。” 他拿起一根骨头,狼吞虎咽地吃着,高俭伸手给他将上面的肉撕开:“慢点,别一个不留神噎死你。” 冯时默默看着他们两个,嘴边终于露出一抹笑意。 耳边传来零星的鞭炮声。高俭站起身来,“干爹,我将您教我的那套如意剑法练的熟了,请您指点。” 冯时笑道:“这么用功啊,真好。”他站起身,将墙上的龙泉宝剑取了下来,“走,我瞧瞧去。”又转向沈芳:“芳儿,你慢慢吃。” 沈芳听到这个称呼,忽然心里跟化了一样,嗯了一声。 他从未吃过这样好的饭菜,竟是完全不知饥饱。等回过神来,只觉得肚子快要被撑破,饭菜顶着嗓子。 他扶着墙慢慢挪出去。风吹到脸上,刺骨的冷。院子里点着灯笼,晕黄的光里,冯时将外袍脱了,一身短打,正在和高俭比量剑法。只听干爹说道:“军人使剑,首重劈砍。你的架子拿的不错,可惜还是太在意好看。真上了战场,那是奔着要人命去的,可不是舞剑。一招不中……” 他没再说下去,自己拿着剑走了一招。沈芳见他的招式与高俭相比,没有大开大合,出剑极为狠厉,直冲着咽喉心口等地方走。高俭会意,自己将紧要处拧了过来,又对着拆解了几招。 他们两个练了一会,脸上都出汗了,冯时停了招,望了望远处的烟花:“大年三十,还练吗?玩会儿不要紧的。” 高俭用手弹了弹剑身,笑道:“三十就三十,也没什么,真打起仗来,便不分三十初一。” 冯时收剑入鞘:“我先喝点水,咱们再来过。”忽然回头看见沈芳站在旁边,呆呆出神,笑道:“芳儿,你是不是也想学?” 他拼命点头:“想。” 冯时弯下腰去,捏一捏他的脸:“你还小呢,多吃些肉,将身体补一补,慢慢来。” 他喃喃地说道:“我什么都学,我也想文武双全。” 冯时见他说得认真,也正色道:“芳儿,想学的好,就得要吃苦。” “我不怕。我……我想让您瞧得上。” 冯时发觉这话头不对,皱着眉头看高俭:“俭儿,你都跟他说什么了?” 高俭将头扭到一边:“没……没什么。” 沈芳也摆手:“二哥他没……” 他还没说完,忽然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,哇的一声,张口便吐。冯时猝不及防,冷不丁被吐了一身,污秽沿着衣裳下摆向下流,漫出一股酸臭味。 沈芳吓得肝胆俱裂,连忙上手去擦,高俭将他拽开,“别擦了,都沾上了,赶紧洗一洗。” 他扑通一声跪下去:“干爹,我……我不是有心的,我……” 冯时见他急得脸色都变了,连忙笑道:“你这是干什么,都是小事。”又拉着他的手:“正好,干爹有个很大的澡盆,咱们一块洗个澡,也算坦诚相见了。听说你也是全白,咱们爷俩一样的。” 高俭垂着头,一言不发。冯时回头瞧着他,沉默了一会,笑道:“俭儿,你也来,咱们仨一块下去,看看能不能把澡盆塞满。” 第283章 冯时篇之惊马 冬季刺骨的寒风变成了春天和煦的微风, 天慢慢暖和起来了,一切事物都在生长。沈芳觉得自己似乎长高了些,背也挺直了, 官话也说的流利多了。 高俭已经默许他跟进跟出, 偶尔也揽着他的肩膀对别人说道:“这是我三弟, 多多关照。” 高俭在御马监有些体面,每次这么一说, 别人就笑微微地冲他点头,他也赶紧抱拳拱手。 第520章 这是三月里的一天,高俭带着他坐在西山的一处山坡上。树上生出了细嫩的枝叶, 鸟儿在林间枝头上跳来跳去, 下有潺潺流水,从他们脚底流过。不远处是玉泉山的泉眼, 有官兵把守。 天蓝的格外通透, 山坡上开满了黄色和紫色的小野花, 铺在脚下像一副锦绣地毯。高俭采了几根草, 在手上随意摆弄,很快就编成一只蚂蚱。 他冷着脸递给沈芳:“给你玩的。” 沈芳就接过来, 在手心里仔细瞧着:“二哥, 你手真巧, 快教教我。” 高俭笑了一声, 又拿起几根草:“看着啊。” 沈芳只见草在他手中来回翻飞, 看直了眼:“二哥, 慢一点,我眼睛跟不上了。” 高俭撇着嘴:“怎么这都学不会。” 沈芳自己摸索着弄, 高俭看不过眼,伸手指指点点:“从这边翻过去, 不是……得绕过这里。” 他指挥着沈芳弄好了,自己拎起来笑道:“这蚂蚱太胖了,倒像是个蝈蝈。” 沈芳也笑了:“蝈蝈也好看的。” 高俭往后一倒,枕着双臂躺在草地上望着天:“我没跟你说过吧,我是泗州人,家里是官府的养马户。结果进了宫,又在御马监,这一辈子跟马是扯不清了。” 沈芳点点头:“怪不得二哥你骑马骑得这样好。” 高俭笑道:“干爹骑马才好,你没见过吧。” 忽然听见山脚下军营里呜噜噜响了几声军号,高俭嗖地一下坐起来:“干爹巡防了,快看。” 沈芳向着他手指的方向瞧过去,见几个军士将营门缓缓推开,干爹穿着一身金色盔甲,骑着一匹白色骏马进了军营,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参将。 数千勇士在营中列队,齐刷刷地跪下去,叫道:“参见冯公公。”声震屋瓦,连树枝上的鸟儿也惊得呼啦啦振翅飞了起来。 沈芳看得心动神驰,“干爹真的好厉害。” 高俭叹了口气:“也是拿命换的。你不知道他去年……算了,不说这个,你知道吗,他们说干爹很快就能升掌印了。” 沈芳的眼睛睁大了:“掌印,那可是好大的官啊。” 高俭道:“御马监掌印,是管京营的,天子近臣才行。算了,我这辈子是赶不上他了。” 沈芳向远方极目望去,看到冯时带着队伍纵马在校场上驰骋,心中又是羡慕,又有些莫名的忧虑:“二哥,你能教我骑马吗?” 高俭瞥了他一眼:“想学啊,你个子不够高。扎马步也没稳当呢。” 沈芳想了想:“二哥,那你小时候……是怎么学的?” 高俭笑道:“我怎么一样,我爹是养马的,以前他骑大马,我骑小马,就这么学会了。” 他心下一动,小声道:“马棚那里有几匹小马,你敢不敢骑?” 高俭进了马棚,看门的小火者连忙迎上来:“高公公,还有这位……” “这是我弟弟,姓沈。” “原来是沈公公,有什么吩咐?” 高俭背着手道:“把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弄出来,给我们骑一骑。” 小火者打躬作揖:“高公公,那母马也就罢了,小马还没驯过,脾气暴烈,万万动不得。” 高俭往里头打量了一下,笑道:“我的脾气,就喜欢驯这种暴烈的。快给我解开。” 小火者没有办法,只得将那匹马送了出来,上了缰绳马鞍,又在他耳边千叮咛万嘱咐。 高俭牵着小马驹,笑道:“喜不喜欢?” 沈芳见小马湿漉漉的大眼睛望着自己,说不出的神气,点点头道:“喜欢。” 高俭道:“看我给你露一手。” 他轻轻巧巧地跳上马驹。那马原是没有负重过人的,吃了一大惊,便乱踢乱跳起来,高俭双腿夹着马肚子,任马驹如何跳跃,他都揪着缰绳不动。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,沈芳在下面看得直冒冷汗,高俭收紧缰绳将马头拉起来,马驹便不乱动了。高俭骑着它,潇潇洒洒地跑到校场边缘,又跑回来,笑道:“芳儿,我带着你跑一圈。” 高俭跳下马来,掐着沈芳的腰,将他抱上去,让他拉紧缰绳,自己也要翻身上马。恰在此时,那马猛地一挣扎,耳朵向后一转,长长地嘶鸣了一声。高俭心头一沉,刚要上去,马驹直冲出去,瞬间将他抛在原地。 沈芳坐在马上,只觉得一股大力席卷而来,几乎不曾将他甩下马去。他心中大震,只好拼命扯紧了缰绳。那马见一下甩他不掉,发了左性,闷头在场地上猛冲。 高俭吓得呆了一刹那,疾步发力追去,一边扯着嗓子叫道:“快来人!救人啊!” 沈芳勉力支撑着,手上被勒出了血,痛得钻心。他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,仿佛下一刻就要飞出去。 忽然间,一匹白马从校场上掠过,跳过木头栅栏,飞一般地来到他眼前。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:“芳儿,抓紧了不要动。” 他晕头转向,已经说不出话。冯时控制着马速,和这匹小马并肩而行,勉强站起身来,伸手侧身去抓沈芳。两匹马距离有些远,他一个没抓住,自己险些落马,只得夹紧了马肚子,及时稳住了。电光石火间,又有一匹黑马从另一侧冲出来,马上正是高俭。 第521章 三匹马同向疾奔,中间的小马驹便略微慢了下来。冯时又站起身来,冷静地观察了一会,终于寻了个机会,一把将沈芳抓住,叫了一声“放手”,就把沈芳提到自己马背上,两臂牢牢将他圈住。 校场上观者如堵,一时都叫起好来。冯时策马在外头绕了个大圈子,才回到校场,慢慢将马停住了。沈芳下了马,脚已经站不住。一阵眩晕,便瘫倒在地上。 高俭跳下马来,将沈芳抱在怀里,慌乱地问道:“芳儿,你怎么样?”又看他的手上伤痕密布,血肉模糊,连忙叫道:“叫军医!” 沈芳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,“我……我没事。”却立不起来,只是跪在地上吐白沫。高俭抬起头来,见冯时脸色铁青,立即跪下,左右开弓打了自己两个大嘴巴子,“干爹,是我该死。” 沈芳道:“不是二哥,是我……是我一心……” 冯时看看高俭,又看看沈芳,冷笑道:“这时候又会回护了,真是兄弟情深。放心,一个也少不了。”他转身对着亲兵说道:“拖下去,高俭打三十军棍,沈芳打十五军棍。” 亲兵犹犹豫豫地上前,冯时道:“不用多想,着实打,让他们有点记性。” 打完军棍,两个人被送了回来。冯时晚上进了家门,就看见他俩都不着一丝地趴在床上,互相给伤口上药,不时地惨叫几声。 他在床前抱着胳膊站定了,瞧着血乎乎的伤口,冷着脸问道:“知道错了没有?” 两人连忙点头:“干爹,我们知错了。” 冯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在床边坐下,拉着沈芳的手看掌心的血痕:“你知不知道,万一头朝下栽下去……” 他说着,自己的脸也是苍白的:“今天实在太险了。” 高俭拉着他的袖子道:“干爹,都是我不好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干爹老了,再见不得这个。你们也让我省省心。芳儿,你上次跟我说学骑马,我只说你人太瘦弱,筋骨还没长结实,万万急不得。你一向最听话的,怎么就……” 沈芳小心地说道:“是我太心急了,我想早点学骑马,早点……文武双全。” 冯时听了,心中一动,苦笑道:“孩子,大概是俭儿跟你说了些什么吧。” 高俭低下头去不敢做声。冯时摸了摸沈芳的脸:“你是不是怕学不到本事,干爹不要你了?” 沈芳摇摇头:“那倒不会,可是我怕我什么都不会,给您丢人。” 冯时看他眼神热切,忽然有些心酸:“芳儿,按内官的规矩,认本管,拉名下,都是一辈子的事。便是有天大的隐情,也变不了这个名分。宫里的人,有本事的多了,哪一行都有出挑的。可是我最看重你一片善心,别的有什么要紧。你放心,你就算什么都不会,一辈子做个小长随,也是我冯时的干儿子。” 沈芳被说中了心事,眼泪扑簌簌掉下来,冯时用帕子给他擦了,又转头看着高俭:“你的心思,干爹也知道。你一心想把功夫练好了,给你大哥报仇,对不对?” 高俭垂下头去,用手抠着枕头不做声。冯时道:“刀剑相向,单兵出击,那是最笨的法子。你能杀得了十个八个,可杀不了成千上万的鞑子。” 高俭嗯了一声。冯时道:“做小兵,一门心思往前冲也就罢了,以后你是要做将领的,有勇无谋是大忌,这次是你弟弟命大,万一有事,你拿什么赔。” 高俭喃喃地道:“我偿命就是。” 冯时吓了一跳,扯着他的耳朵道:“少胡说八道。打仗要靠脑子,靠计算。” 他拍拍高俭的背:“你不用急,我将兵书里我自己悟到的东西,慢慢教给你。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你大哥的仇,你牢牢记在心里,以后咱们爷俩杀出长城外,干他个痛快。” 第284章 冯时篇之茉莉 五月是冯时府上最美的季节, 天乍一热起来,催生着满院子的茉莉花都开了,远望着像落了一片雪。阳光和煦地当头照着, 茉莉的清香被微风轻轻吹送, 漫过这个小家里的每一个角落。 冯时拿了一把长长的剪刀, 俯身仔细修剪着茉莉花的花枝:“这花要勤修,侧枝、病枝时时去掉, 才能养得好。” 沈芳小心地模仿着他的动作:“好好的花,剪了怪可惜的。” 冯时笑道:“不要紧的,茉莉越剪越旺, 分支越多, 开花越多。” 他笑微微地放下剪刀,回头看高俭在空地上正虎虎生风地练剑:“你二哥就是不喜欢做这种细枝末节上的功夫, 一说就是要练功。” 沈芳拿着笤帚, 将地上的枝条扫成一堆, 又将上头的花朵摘了:“花儿别扔了。” 冯时点点头, 从屋里取了针线出来,将零星的花朵穿成一个手串子, 戴在他腕子上:“芳儿, 闻闻香不香。” 他轻轻嗅了一下, 一股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, 他笑眯眯地点头:“好闻极了。” 高俭收了剑跑过来:“干爹, 我也要。” 冯时瞥了他一眼:“咱们家里漫山遍野的都是, 又成什么稀罕物了,也要争抢。”他一边说着, 一边又做了一个,递给高俭:“最公平了, 一人一个。” 第522章 高俭却摇摇头:“我……我去摆在大哥那儿。” 冯时就沉默了,低头将茉莉花编成一个手掌大的花球递给他:“这个大,你拿着去吧。手串你自己戴着。” 高俭小心地接过去,刚要转身,冯时说道:“先等等。” 他叹了口气道:“孩子,你去他屋里,将书架上的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跟《孙子兵法》拿过来。” 高俭有点犹豫,过了一阵才点头答应了。 冯时将那本《论语》翻开,里面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批注。沈芳虽不大懂,也知道写得极为端正:“大哥写的字,比乡下的先生好得多。” 高俭用那种惯用的眼神瞥了他一眼。沈芳知道是嫌弃他没见过世面,自己低头笑了。他支支吾吾地说道:“要不,我到外头书铺里买两本新的来,这本留着我慢慢看。” 高俭擦了擦汗,点点头:“我带你去琉璃厂街买新的。” 冯时将书翻了翻,苦笑道:“俭儿,芳儿,新书自然要买。这里写的批注,有些是我做的,有些是你们大哥写的,也都认真学一学。他……若是泉下有知,也希望你们能看到这些,比在屋里面落灰强得多。” 两个人都神色黯然地点头。冯时将几本书递给沈芳,“《千字文》我也教过你了,你天资聪明,进益很快,字也有个模样。我教你这些好不好?” 沈芳将书抱在怀里,使劲点头。高俭虎着脸道:“看书的时候,手洗干净些,千万不要弄脏。” 冯时就笑了,伸手将高俭拉过来:“孩子,看开一点。人死如灯灭,留下来的人更要好好活着。只要心里头有他就够了,东西都是身外物。你大哥生前最疼你,你也知道他是个性子最潇洒的人,不会在乎这些。” 高俭将脸贴在他肩头,表情仍是十分难过:“干爹,其实……拿我换了他也好。” 冯时一下子变了脸色,搂紧了他,“你说的是哪里的话。砍了我的左手还是右手,比一比哪边更疼?不要提了。” 沈芳默默立在一边。冯时咳了一声,微笑道:“正好你俩都在,交办一个差事。芳儿,你跟我去拜会一下爷爷。俭儿,你去趟大伯府上,送这两盆花去。” 高俭笑道:“大伯是内官监掌印,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,咱们巴巴的送两盆茉莉花。” 冯时道:“就因为他那里什么宝贝都有人孝敬,送别的就俗了。你只管去,他性子大方,赏你几件好玩的。” 高俭高高兴兴地走了。冯时让人备了马车,带着沈芳出门,一路叮嘱:“爷爷是司礼监掌印,都叫他老祖宗。你说话恭敬小心,一准没错。” 尹奉的宅子离得不远,门房见了他们,就笑眯眯地过了开门:“冯公公,老祖宗在呢,还念叨着说您该来了。” 冯时给了他一个红封,笑道:“这阵子忙着。” 他们一路穿花拂柳,进了园子深处。沈芳见庭院里假山花木美不胜收,像一幅精雕细琢的画卷,看得有点呆了,小声道:“这里好阔气。” 冯时笑道:“比咱们家有富贵气象。” 尹奉穿一身丝绸长袍,在书房坐着喝茶,冯时上前跪倒,沈芳跟在他身后跪了:“爷爷。” 尹奉就将茶碗放下了,笑着叫他们起来,又将桌上的桂花糖粉糕推了推:“孩子,过来。” 沈芳犹豫着不敢上前,冯时笑道:“他叫沈芳,新来乍到,有点怕生。”又低头柔声道:“去吧,你爷爷最喜欢小孩儿。” 沈芳就小心翼翼地拿了一块,吃在嘴里,只觉得软滑香浓,入口即化,便多拿了两块。冯时笑道:“像是在家没吃饱似的。” 尹奉咳了一声:“不过一块糕点,孩子爱吃就吃吧,这算什么。你坐。” 冯时告了座,有小火者送上茶来。尹奉淡淡地问道:“听说圣上最近往西山勇士营去了几次。” 冯时道:“是。去年城下一战,京营积弊,无所遁形。军纪散漫不说,吃空饷的比比皆是,账面上十二万京军,实到人数不足两成。圣上十分忧虑,也在日日敦促。” 尹奉皱着眉头道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冯时道:“去年鞑子退兵,实属侥幸。若放任乱象,千里之堤,必溃于蚁穴,更不要说御敌于国门之外。所以我想着,从吃空饷入手,革除时弊。” 尹奉点点头,淡淡地道:“这些空饷,多是寄在京城的勋贵族人名下,不大好弄。” 冯时想了想:“我奏请了圣上,圣心震怒,已经下旨严查。此风不除,日后会酿成大祸。” 尹奉沉吟了片刻,“你快上任御马监掌印了,也是我一力保举的。这时候,大可不必这样出头得罪人,你也顾着些我的脸面。” 冯时愣了一下,尹奉道:“你还年轻,先把位子坐稳了,有些事可以慢慢干。急有急的做法,缓有缓的好处。” 冯时点头道:“明白了,干爹。” 尹奉聊了一会家常,又微笑着问:“有没有找个对食的打算?” 冯时笑道:“还没有呢,我总是觉得自己心还不定。” 第523章 尹奉道:“宫里有人托我说亲,我还要问问你的意思。那个宫人,我先不说是谁了,相貌周正,性格柔顺,说话也和气。我想着若是做成了,也不失为一件美事。你府上也没个侍妾,不妨试试看。” 冯时笑着摇头:“干爹,还是算了,我本来在宫中公事就多,回家又要熬炼筋骨,练拳练剑的,谁要是跟了我,也是受活罪。” 尹奉笑了笑,“那就算了?” 冯时道:“多谢人家一番美意,我……实在是担待不起。” 尹奉点点头,转头吩咐下人:“上晚饭吧。” 冯时将沈芳招呼过来:“你到边上伺候着。” 尹奉摆摆手:“小孩儿刚来,是客人,哪有这个道理。” 沈芳道:“我是晚辈,这是应当应分的。” 尹奉见他乖觉,向着冯时笑道:“他们说你挑了个小家伙,我想着你一向眼光高,也总想见一见。” 沈芳恭敬地在旁边布菜盛汤,冯时道:“他人很聪明,读书写字一学就会。现在官话也说得好了,我就赶紧带他出来拜见您。” 尹奉往桌上闲闲地扫了一眼,忽然神色一动,转头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是惯用左手的?你干爹跟你说的?” 冯时仔细一瞧,果然见沈芳将汤碗菜碟都摆在左侧。他摇头道:“没有说过。”沈芳道:“爷爷,刚刚我瞧见您的茶碗放在桌上,杯口方向向右,一定是左手拿着的。” 尹奉想了一想:“就拿茶碗那一下吗,我看不见得吧。” 沈芳小心地陪笑道:“您平日是提笔用印的贵人,凡是写字多了,手指上都有痕迹。我干爹用笔的痕迹就在右手上,您的在左手上。我想着我们乡下割麦子的时候,有一种镰刀叫“左镰”,就是专门给用左手的人使的。” 尹奉大笑起来:“好厉害的眼睛,冯时,这孩子还蛮有意思的。” 冯时笑道:“小孩儿说话不当真。” 尹奉摇摇头:“宫里顺着我说话,讨我欢心的多了,一般的孩子,真没这么精细。”又回头问沈芳:“书读到哪里了?” “只读了《千字文》,字认全了。” “还想学什么?” “我……我想学念书,也学骑马打仗,想文武双全。” 尹奉哦了一声,“小孩儿心挺高。” 冯时笑道:“回去一步一步学起来。” 尹奉思索了一下,“我倒觉得这孩子不必接着走高俭的路子。这两年你先带他用心读书,读透了再说,若是真有慧根,上个内书堂也不是难事。” 沈芳听得愣了,冯时笑道:“快给爷爷磕头。” 沈芳就呆呆地跪下:“谢爷爷指点。” 他们吃过了晚饭,冯时便客气地告辞。尹奉又叫人送了一方端砚出来给沈芳,“自己拿着吧,此间新芽逐旧叶,等你长大了,爷爷就老了。” 沈芳见那块砚台通体绿色,质地细腻,知道价值不菲,恭敬地谢过,将它抱在怀里。 上了马车,他又拿出来反复端详着,轻声问道:“干爹,内书堂是什么?” 冯时笑道:“是一个内官们读书的学堂,人人都想进。里头有翰林们教书,读完了出来,就有进身之阶了。” 他听得懵懵懂懂,冯时搂着他笑道:“反正你今天真给干爹长脸。你要是千里马,我就是伯乐,与有荣焉。” 沈芳不明所以,不过知道是好话,也跟着笑了。马车晃晃悠悠地前行,沈芳撩起帘子,嘈杂的人声扑面而来,他抬起头,前方是一座三层高的大绣楼,挂着各色彩球宫灯,楼上开着花窗,有年轻的姑娘手里弹着琵琶,柔声唱些时令小曲。 沈芳看得迷了眼,“干爹,那是什么地方?” 冯时见是万花楼,有点窘迫,咳了一声道:“别瞎看。不正经的人才去的地方。” 沈芳似懂非懂,嗯了一声,连忙把帘子放下来。 马车往前走了一段,忽然缓缓停下了。冯时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车夫回答:“冯大人,是忠勤伯爵府的轿子。” 冯时晃了一下神,轻声道:“避到一边,让他们先过吧。” 马车往旁边让了让。冯时掀起帘子。他望着那顶宝塔顶的八台轿,心中忽然跳得像擂鼓一样,会是她吗? 他热切地看着,轿帘轻轻动了一下,一只纤纤玉手伸了出来,露出了小半边脸。他的心提起来又落下去,像骰子揭了盅。是的,就是她。 路人行色匆匆地在轿子旁边走过,她叫了一声:“慢些。” 轿夫们不明所以地放慢了步子,她将帘子整个挑起来,这样的举动,也算是很大胆了。 她脸上是极素淡的妆容,带一点疲惫。她深深地望着他,眼神里是止不住的惊喜,初夏的傍晚,微风轻柔地吹在她脸上,带着河边特有的水汽。他们竟可以在人潮人海中,这样直白地对视。 有街市上的闲汉见了,便指着哄笑起来,她犹豫了一下,硬是没有动。四面八方都是人声,他俩无声无息,又像是千言万语。 终于再也瞧不见了,冯时放下帘子,满足地叹了口气。沈芳好奇地看着他,干爹脸有点红,眼波如水,嘴角带着一丝笑意。这丝笑意慢慢扩大开来,他的眼睛也变成了弯弯的月牙。 第524章 沈芳看得直了眼,伸手撩起帘子:“看到什么了,把干爹迷成这样。” 冷不防一只蜻蜓扑过来,撞在他额头上,他哎吆了一声,倒在冯时怀里。他们对着大笑起来,虽然各笑各的,可是笑声已经汇在了一起,再也分不开了。 第285章 冯时篇之射柳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, 倏忽已是两年后的夏天。 正值端午佳节,万岁山前搭成了一座高台,供圣上和后妃们饮酒赏景。台子前面的空地上挂了一圈的彩旗, 在风中吹得猎猎有声。中间两行插着数尺高的柳枝, 梢头系着红色飘带。军士们打马迎前, 用飞箭射柳,两人一组, 射断又能接住者胜出。 风很大,柳条被吹得乱飘,上场的军士大半都败下阵来。高俭骑了一匹黑色骏马, 穿了一身白盔白甲, 傲然地立在场地之外。沈芳骑着马跟在后头,笑道:“二哥, 别着急啊。” 高俭挑起眉毛:“怎么, 你也想上?” 沈芳摇摇头:“我刚学会骑马, 还不会射箭呢。这两年尽是顾着念书了。” 高俭拍拍他的背:“念书也好, 干爹说你念书很有些天分,又肯用功。”又看着场地中央:“今年这拨人不行, 十个倒有八个不中。” 沈芳知道他有心在御前一鸣惊人, 笑眯眯地点头。忽然军号呜呜地响了两声, 高俭立即飞马跃了出去, 在空中射出一箭, 将柳枝堪堪射断, 又飞马去接。马匹很快,他赶在柳枝落地前俯身夹住, 冲过地上的红线。 电光石火之际,高俭往旁边瞥了一眼, 见旁边的马匹也过线了,也就差了一个马鼻子的距离。锣声当当地响了,一时喝彩声大作。他内心一沉,果然听见冯时朗声道:“卫淳胜。” 他有点挫败,兜了马头回转来,提着半截柳枝在手里瞎晃。沈芳刚才在旁边看得分明,连忙上前安慰道:“二哥,你已经很厉害了,不过就差一点儿,根本瞧不出来。咱们明年再来过。” 高俭闷闷地说道:“差一点还是差,技不如人罢了。” 正说着,忽然沈芳叫道:“圣上亲自上场了。” 他们愕然地向场地里面望去,果然看见年轻的皇帝骑着马到了场地中央,冯时跟在他后面四五步之外,恭敬地陪着。 皇帝弯弓搭箭,也中了一根柳枝。喝彩声震耳欲聋,台上台下皆是山呼万岁。高俭笑道:“难得圣上这样武德充沛。” 沈芳在欢呼声中压低了声音道:“二哥,圣上到西山军营,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好多言官都上书,说干爹蛊惑圣心,穷兵黩武呢。” 高俭摇摇头:“他们便是无风也要起三尺浪的,理他们做什么。况且咱们是中官,就更遭人恨了。圣上对干爹好就行,他看重干爹,宫里头不就是盯着这个么。” 沈芳叹了口气:“我心里头总觉得不妥。” 射柳完毕,冯时又陪着皇帝跑了一圈马,眼看日头偏西了,才出来带队回西山。沈芳马术不精,只是谨慎地跟在后头。等到了营地,冯时命人将粽子煮了分下去,又叫他和高俭到自己值房来吃。 天慢慢黑了,他们吃过晚饭,各拈了一个小枣糯米的粽子。沈芳拨开粽叶,小口吃着。冯时笑道:“芳儿,你吃相好了很多,再不是刚来的时候了。” 沈芳想起当日吐了他一身,也低头笑了:“这两年好东西都吃上了,也就不那么抢食了。” 他心头仍是阴晴不定,犹豫了一下,蹭到冯时身边小声道:“干爹,不瞒您说,我近日思量了些事。这几个月您为了整顿军纪,革了许多吃空饷的职位,着实得罪了不少人。我听他们私下议论,不光是言官,连勋贵们都有不满。” 冯时有点错愕,拍拍他的肩膀:“好小子,你也参谋起时局来了,真不错,这书没有白读。” 高俭听了,也是忧心忡忡:“芳儿说的没错,这些大都是那些外戚勋贵的族人,在京营里挂个名,人不来,在外头风流快活。干爹要革了这些人,他们可都是哪座山上的猴儿,要偷桃上供的。” 沈芳点头:“正是这个意思。干爹做得对,这事也该做,可是这些人抱起团来,也是一股势力。文官们就不说了,圣上好武,自然他们都要反对。这些勋贵都通着后宫,比如张寿年他们家,那是太后的亲弟弟,他家大大小小的男丁都有官职,得罪不起。” 他眼巴巴地看着冯时:“干爹,我心里七上八下的。” 冯时见他眼神里全是恳求,心里一软,摸摸他的头,叹了口气道:“孩子,你说的都有道理。” 沈芳便小声道:“干爹,咱们……能不能不要惹他们了,我怕他们合伙害您。万岁爷现在是站在您这边的,可是众口铄金,积毁销骨,日子久了,怕是双拳难敌四手。” 高俭也跟着点头:“我看爷爷和大伯做事,也不是这个路子。” 冯时看了看两个儿子,只觉得心中酸苦非常。他站起身来,往外瞧了一眼,小声道:“咱们三个找个地方说话。” 他们骑着马出了兵营,往西山上走去。漫天的星星挂在空中,天压得很低,像是一伸手就能触到一样。到了山腰上一条小溪边,冯时停下了。 第525章 他们栓好了马,找了个石头坐下来。将近二更天,一切都很安静,远处能看到京城的城墙和城楼,里面星星点点,尽是万家灯火。冯时笑道:“芳儿,你说的这些,我岂能不知。夜深人静的时候细想起来,我心里也害怕。” 沈芳心里一惊,连忙扯着他的袖子:“干爹,咱们不当这个官职了好不好?” 高俭冷冷地说道:“这是什么傻话。哪有让一步海阔天空,手里没了权力,还不是被人扒皮拆骨。” 冯时道:“我是带兵的人,永远不能让人看见犹豫虚弱的一面,便是天塌下来,我也得把脊背挺直了扛住。所以,也只有在你们面前,能说点真心话。如今京营变革,是箭在弦上,不得不发。我好不容易争来了圣上的首肯,总要做点实事。” 沈芳道:“那也要提防着那帮人合伙咬着您不放。这裁了几千人,一年下来也有数万两的开支。” 冯时便沉默了。过了一阵,他自己摇摇头苦笑:“咱们是中官,也是领朝廷俸禄的,总不能眼看着局面这样烂下去。”他指着京城里的点点星火:“去年鞑子在城外劫掠,死者堆积如山,我这辈子都忘不了。” 沈芳想了想:“干爹,我读了些史书,变法的人……” 冯时揽着他笑道:“大都没什么好结果吧。” 高俭摇头道:“呸呸呸,别这么说。咱们逢山开路,遇水搭桥,没有过不去的坎。” 冯时道:“芳儿,我教你《报任安书》的时候也讲过,行莫丑于辱先,而诟莫大于宫刑。咱们都是一样的人,说开了也无妨。我家里原有些基业,一夜之间获罪,父母亲人死绝。我挨了一刀,躺在黑屋子里,也想着早些死去算了。不知怎么,忽然想到太史公一心修史,忍辱偷生。我要是能做点于国于民有用的事,大概也不枉费活这一遭。” 沈芳听到后面,心里一下子沉下去,“干爹,你……” 冯时拉着他的手,“宫里都是苦命人,外头芸芸众生,又何尝太平过。我好歹读过几年圣贤书,虽说立德立功立言,这辈子没指望了,要是能带出一支像样的兵马,报国安民,也就心安了。上天垂怜,再有个两三年工夫,趁着圣眷正隆,将京营弄整肃了,我便去大同那边做个监军,也远离这些是非。” 沈芳跟高俭面面相觑,高俭笑道:“那好,上阵父子兵,咱们一家子一块去。” 第286章 冯时篇之离别 这一年的夏天, 陈妙音病了。开始只是觉得身子疲乏,有气无力,渐渐周身刺痛, 过午高烧不退, 夜里发着虚汗。月事也跟着停了, 请了大夫来看,却不是喜脉, 只说是经闭成劳,用桂枝方加了茯苓当归等补药调养着,并不大起效。 忠勤伯尽了丈夫的义务, 找了许多大夫来瞧病, 太医也请过了,都说是要温养气血。婆婆便免了她的早晚定省, 只叫她安心静养。又过了几个月, 胸痹咽阻, 人渐渐瘦得脱了形。进了冬天, 忠勤伯府上上下下看她的情状,心里也有些数, 后面一切应用的东西也备下了。 到了冬至前一日, 她仍旧叫人梳妆打扮, 准备进宫。 几个贴身的丫鬟给她梳着头, 见她脸色煞白, 也流泪劝道:“夫人, 咱们不必再拘这个礼数。就据实上奏,说您病了, 皇后娘娘也绝不会怪罪的。” 她只是勉力摇头,极小声地说道:“咱们忠勤伯爵府世代受着皇恩, 进宫觐见拜礼,原是应当应分的,怎能因一点小病,就推诿起来。” 丫鬟将翟冠戴在她头上。她只觉得极重,使了全身的力气才将它撑了起来。天还没亮,仆妇们在前面撑着灯笼,丫鬟扶着她上轿。 像平常一样,她们在女官的引领下进了宫门,在坤宁宫外列队。她只推说自己腿脚不利,排在最后一个。 天边渐渐变成了宝蓝色,空中却有雪花如柳絮般飞舞飘落。她轻轻抬起头来,雪打在她的脸上,把视野遮蔽了。她温柔地笑了笑。 天很冷,她渐渐觉得腿脚发软,有些站不住,有些黑影在眼前飘着。她闭上眼睛。这一世既富且贵,别人来瞧着,除了寿数短些,大概也没什么可惋惜的。只是……下辈子,她还是想换一个活法。 雪落下来遮住了地面,一望无际的洁白。等了很久很久,久到她将这一生的许多片段细细想过,鼓乐便响了。 她们在唱奏下跪倒,行三跪九叩之礼。就算做好了准备,也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 雪越下越大了。女官引领着她们出宫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提起沉重地步伐,沿着那条熟悉的路走去。她冷眼瞧着,自己和前面的人离得越来越远了。 冯时已经来了。他披着黑色斗篷,站在檐下,雪花漫天飘着,他的眼神看不真切。 她往前看,前面的人已经转过了屋角。她立刻停下了,转了个身,正对着他。 他有点惊愕,两个人隔着几十步远,仓皇地对视。雪无声地落在中间。 她咬着牙,上前一步,又上前一步。她已经完全偏离了那条路。又走了一步,她的羊皮靴子踩进雪地里。 第526章 她深一脚,浅一脚,走的不稳,却是直直地朝他走去。冯时浑身颤抖起来,望望左右,会有人来吗?他总要替她考虑,万一…… 她又走出一步,一股勇气从他的心头涌上来。她正在走过来,千刀万剐他也不怕了。他疾步迎上前去。 她的力气已经全然耗尽了,忽然眼前一阵天旋地转,她就倒在雪中。冯时的脸在她眼前,那么清晰,他惶急地叫着:“夫人,夫人……” 这是她二十年来再一次听见他说话。她忽然想到,别人都说,阉人的声音又尖又细,像是女人的。现在听起来,都是胡说,明明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好听。 没有时间了,她得赶紧说出来。她提了口气:“哥哥……” 他愣住了,她小声说道:“我……我要走了。” 她嘴唇一张一合,一缕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流了下来,滴在雪地上。他浑身一震,半跪下去扶她。她躺在雪地里,脸上妆容退了,露出极憔悴的脸,嘴唇是淡紫色,脸颊却是通红的。他是上过战场的将领,见过许多将死之人,心里陡然雪亮,“阿音,我带你去找太医。” 他将手抄着她的背,想打横将她抱起来。她摇头道:“不……不用。哥哥,我……等着你,咱们下辈子……在一块。” 他听得分明,脑中忽然轰轰作响,她嘴角带出一个极美的笑容,像是再也没有了遗憾。血慢慢滑落,在雪地中染出一点红晕。她将手放在他的手上,眼睛便闭上了。 他发着抖:“阿音,阿音……” 忽然周边多了嘈杂的人声,是姜女史带着两个女官,急急地围过来,见到这个场景,也吓了一跳。冯时转过头去,用了此生所有的力气让自己镇定:“姜女史,这位夫人,怕是发了病,昏仆在地下。” 姜女史点点头:“是我一时不察,劳烦冯公公了。”她俯下身去叫了一声:“夫人。” 陈妙音面白如纸,再没有一点回应。姜女史犹豫了片刻,小声吩咐道:“请太医过来吧。” 冯时嗯了一声,后退一步,望着她们搬搬抬抬,将她扶进旁边的宫室。 他站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过了许久,他才弯下腰去。雪地上被踩出许多杂乱的足迹,他仔细寻找着,雪地里的几点红晕还在。他伸出手去,将那片雪用手铲着挖了起来,木然地送到口中。冰凉的,尝不出是什么味道。 他喃喃地道:“我……我答应你,我什么都答应你。” 他迈开僵硬的腿,往宫外走。姜女史从宫室中疾步走出,吩咐几个女官:“拿着腰牌到宫门口,叫忠勤伯府的下人进来。” 姜女史看着冯时,只觉得他神思不属,像是一缕宫墙里的幽魂:“冯公公,您……” 他摆摆手:“我没事。我……我要回家去。” 他麻木地离开了。姜女史转头望向刚才的雪地。一行脚印深深印在雪中,从檐下笔直地延伸过来。冥冥中,她似乎觉察到了什么,苦笑着摇摇头,为了冯时,也为了自己从未出口的真心,这一生最初的,也是最后的爱意。 雪断断续续地下到半夜也没有停,高俭和沈芳进了家门口,掌家太监小声道:“掌印喝了酒,你们快去劝劝。” 他们快步进了冯时的房间,四下一股浓浓的酒气。冯时素日军纪极严,从不饮酒,他们心中吃了一大惊。 沈芳掏出火折子点了灯,冯时安静地躺在床上,没有闹,没有发疯。他走上前去:“干爹……” 冯时睁开眼睛,像是看见他了,又像是没有,伸出手在虚空里找着。他握住冯时的手,高俭紧紧握住另外一只:“干爹。” 冯时哭了,在他们面前哭,这也是头一遭。冯时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,哭得浑身抽搐着,抱着他们不放手。 他什么都没说,他们也没问。那天晚上他们挤在同一张床上,轮流给干爹擦着眼泪,小声地哄他,像是突然年纪倒过来了一样。 冯时哭了很久,到了后半夜,大概是哭累了才睡着。 第二天早上,雪的光亮映照着窗户。冯时起身,又变成了那个冷静果断、无所不能的他。 忠勤伯夫人的丧事办得极为体面。勋贵名流上门祭拜,自不待言。到了发引那日,鼓乐喧天,哀声动地,车马填街塞巷,白茫茫一片队伍起行。围观者人山人海。 冯时穿着黑色布袍站在路边,头上戴了一朵白花。远远望见忠勤伯总冠孝服,带着亲属妾室子女跟在灵柩之后。她们都在真心实意地哭,他也面有悲色,算是个不错的男人,众人看见了,更加羡慕入土之人的有福。 冯时内心第一次对他生出一股妒忌。他们夫妻一起过了十几年,他也算是替她遮风挡雨,有过最亲密的关系,即使百年之后,他们也会埋在一个墓穴里,名字都能写在一起。他们还有孩子,孩子身体里流着他和她的血。 那个孩子扶着灵柩走过来,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。那完全是她的眼睛,她的眼神,绝不会错。 六岁的她穿着红色绣花锦缎袄儿,葱绿色长裙,脖子上戴了一个金项圈。她指着远处的梅花对他叫道:“哥哥,我想要一枝花。” 第527章 他俯身笑道:“我这就去给你摘。” 他攀折了一支梅花,转头冲她晃了一晃。她拍着手掌,期待地等着他。 他眼中忽然又流下泪来。队伍浩浩荡荡地过去了。大概一年的工夫,忠勤伯府会再有新的夫人,新夫人大概也是温柔贤淑,持家有道,也会穿着礼服,带着翟冠,进宫参拜。 可是他没有必要去了。妙音已经不在人世。他望向天空,阳光冷冽地撒下来。他忽然觉得非常洒脱,可以大胆地去做一切想做的事,并且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,到那一天,就能再见到她了。 第287章 冯时篇之冰床 二更天了, 书房内仍是灯火通明,沈芳在书案前坐着,屏气凝神地提笔写着大字。冯时将银灯移近了些, 微笑着伸手点了一下碑帖:“《麻姑仙坛记》行文庄重, 落笔不妨再有力些。你写的太俊秀了, 反而失了严肃。” 沈芳憋着使劲,又写了一行, 冯时道:“力要从腕子上生发,别拗着手臂,歇一会儿吧。” 他放下笔, 擦了擦脸上的汗。冯时拍拍他的肩膀:“芳儿, 别着急,你是很有慧根的人, 我开蒙了两三年的时候, 可远远不及你。” 沈芳呆呆地笑了, “都是干爹教的好。” 冯时道:“是你肯用功, 天天看书看到后半夜,当我不知道。” 高俭正在捧着本兵书摇头晃脑地念着, 抬起脸来笑道:“干爹, 您也真会夸人。” 冯时转向他:“不就是没夸你么, 你就着急了。俭儿, 你也很有进益, 没原来那么莽撞了, 我心里很是安慰。” 高俭摇摇头:“干爹,这听着是找补的话。” 他们正说着, 掌家太监敲敲门,递上一个巴掌大小的紫檀木盒子:“掌印, 这是刘家金铺送来的。” 冯时呆了一瞬,慢慢伸手接过盒子,放在一旁:“我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” 沈芳和高俭两人见他脸色发青,也不敢问,过了一阵,高俭咳了一声:“干爹,今年雪大,河上冻得结实,我想着咱们一家人出去玩儿,好不好?您好久没带我们去过了。” 冯时恍惚着应了一声,“是啊。说起来也快过年了,什么都得准备起来。” 他迷迷瞪瞪地向外走,将盒子留在原处没有拿。沈芳道:“干爹,这个东西……” 他恍若不闻,径自走了。高俭和沈芳面面相觑,高俭就伸手将盒盖打开,见是一支梅花金簪,小巧精致。 高俭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阵子:“不是宫里银作局的。” 沈芳道:“二哥,不是说了么,干爹在外头金铺定的。” 高俭嗯了一声,将簪子轻轻放下了。沈芳道:“记得那天干爹哭了,我在他床头看见一个匣子,里头都是簪子钗子,也没见他用过。他入冬以来魂不守舍,是不是有个女人……干爹喜欢,人家不喜欢他?” 高俭摇头道:“没听他说过。以干爹的相貌人才,宫里少有,怎么会有女人这样没眼光。” 沈芳低着头道:“毕竟咱们是中官。” 高俭便也沉默了,过了一阵才笑道:“我看也有娶妻纳妾的,一点也不耽误。” 沈芳道:“算了,咱们还是别提了,怕干爹心里不痛快。我见不得他难受。” 他忽然闭上了嘴,冯时正好走进来,大概是将他们的话都听进去了。冯时点点头,坦然地笑道:“俭儿说的没错,咱们虽是中官……也能娶妻纳妾,也有找对食的。” 高俭直摇头:“干爹,我就是胡说。” 冯时索性坐下来,叹了口气道:“孩子,只要你情我愿,男女这回事也没什么。大家都是人,宫里太寂寞,想找个人作伴也好,谁不想有人知冷知热心疼着。” 他将怀里的匣子打开,里头是林林总总十几只钗子,有新有旧。他伸手将新的这支梅花金簪也放进去。“你们一人选一支,要是碰见合适的人,就当作信物送了。” 沈芳吃了一惊,喃喃地说道:“我……我还小呢。干爹,您留着以后送给干娘。” 冯时摇摇头:“我这辈子,大概是不行了,只能指望你们两个能得圆满。”他将匣子递过来:“自己抽吧。” 高俭和沈芳对视了一眼,见冯时语气坚定,两个人齐齐伸手,却都拿中了那支梅花金簪。 冯时笑道:“都喜欢这个新的啊,这么喜新厌旧可不好。” 沈芳道:“我就是觉得梅花好看。” 高俭就放下了,在里面拨了拨,另选了一支旧一些的银包金蝴蝶钗子。冯时笑道:“倒是都很有眼光。” 沈芳将那支梅花金簪在手里转了一转,小心地说道:“干爹,其实……世上好女人很多的。那次爷爷不也说过,有宫女想跟您对食。要不……找一个试一试,我不想看您伤心。” 冯时笑了:“你倒是记得牢。我这个人性子孤僻,只怕跟人处不来,没得耽误了人家。人间真情难得,你们要是遇见了,可别错过。” 高俭笑道:“咱们爷们几个过一辈子,也很好,找女人做什么,况且军营里头没她们正好。芳儿,你才多大,也不许胡思乱想。” 第528章 沈芳懵懂地点头。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大晴天。那年冬天下了几场大雪,河面上的冰冻得极瓷实,远望去白茫茫一片。冰上许多小黑点,便是人拖着冰床,在上头运转如飞。也有人穿着专门的冰鞋,来回穿梭着。 高俭跳下马车,在汉白玉石桥上向下望了一眼:“都是生手,凑热闹的。”又回头看沈芳:“你会不会?” 沈芳点头:“在家里头学过一点。” 高俭道:“那好。” 他们走到旁边,那里有几个中官,看守着冰床,见到冯时过来了,跪下道:“冯掌印大驾光临。” 冯时摆摆手,笑道:“我带孩子们来玩儿的。”便掏出钱袋子,“要一张冰床,结实些的。” 高俭换了双合适的冰鞋,下面带着长长的铁条。沈芳也挑了一双:“我家那边靠黄河,冬天结冰了,村子里的人就去凿冰捞鱼。凿开一个洞,大鱼就直往上窜。” 高俭用脚一点,整个人便嗖地飞了出去,滑得又快又稳。沈芳在岸边试了几步,待摸到了窍门,发力追赶,竟也能跟得上。 高俭叫道:“可以啊,有两下子。”脚下加了力,又快了三分。冰面上的人多半是各个衙门的小中官,难得赶在年底出来玩,都看着他鼓掌叫好。 沈芳一时跟不上,着急想加力,整个人便控制不住,朝一边冲去,正撞上旁边一架冰床。 那冰床上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公公,前头是个约莫十岁的小中官在拉。被这一撞,三个人都倒在冰面上。 沈芳只觉得天旋地转,连忙强撑着起身去扶。那个公公嘟囔道:“没长眼睛似的。”又叫道:“小方,你没事吧?” 他愣了一下,回道:“我没事。” 忽然那个小中官也答道:“干爹,我没事。” 高俭赶上前将人拉起来,沈芳便一叠声地道歉,又蹲下身去给那个小中官拍身上的雪。 他摆手笑道:“没事,没摔到哪里。你也姓方吗?” 沈芳这才明白过来:“原来你姓方啊,真巧。我名字叫沈芳,还以为是叫我呢。” 小中官笑了:“再巧不过了,我叫方维,在浣衣局做事,这是我干爹张化张公公。” 沈芳客客气气地见礼。冯时也走过来致歉,张公公见到是他,连忙恭维道:“孩子们冲撞了,常有的事,哪里就劳动冯掌印亲自来说。” 冯时笑道:“都是我家的不对。”又叫高俭:“咱们玩冰床吧。” 高俭扯着前头的绳子,笑道:“干爹您上去。” 沈芳犹豫了一下:“我来拉吧。” 冯时笑道:“我抱着你弟弟坐上去,你来拉。” 高俭一愣,老大的不愿意,嘟嘟囔囔地说道:“我……我没那么大劲儿。” 冯时有心逗他,“怎么了,是你俩坐在上头,我拉着,还是咱俩坐在上头,芳儿拉着,你想想哪个更像样吧。” 高俭思来想去,叹口气:“有老有小,可不就得我来出力。” 天空中有几朵残云。冬日的阳光冷淡而温柔,洒在这一片冰面上。河上笑声处处,在宫里劳累了一年的人们,趁着难得的机会享受着欢愉。冯时将沈芳抱在怀里,他仰着头看着干爹,干爹脸上带着微笑。冰床在河面上飞也似地划过,两旁的宫墙和树林都在后退,宫殿顶上有积雪,洁白如玉。风吹在脸上,一点也不冷。 沈芳拍着手掌大笑,把手掌都拍红了。 冯时低头问道:“好玩吗?”他嘴里丝丝缕缕吐着白气,暖呼呼地绕在沈芳耳朵边上。 他拼命点头道:“真好玩。咱们多来玩好不好?” 冯时笑道:“好啊,你这么喜欢,咱们年年都来。” 高俭拉了一阵便停住了,弯下腰去长长地呼气。沈芳取出水囊递过去:“二哥喝水。” 他接过去咕咚咕咚地饮尽了:“原来……原来以前大哥那么累的。” 沈芳嗯了一声:“我来拉你们吧。” 高俭笑道:“你还小呢,再长几岁,跟我一边高了,我就让你来。巴不得你赶紧长大呢。” 第288章 冯时篇之岁末 除夕很快就来了。沈芳在书房里认真地在洒金红纸上写好了几副春联, 递给小火者:“赶紧贴了吧。” 小火者奔出去,连声招呼厨房:“快点把熬的浆糊递出来。” 高俭在院子里,弯着腰仔细调着烟火架子, “这边有点歪, 显得这花枝没了精神。” 旁边的烟火工匠陪笑道:“高公公, 都是扎惯了的,绝不会错。广宁侯府门前的百兽烟火, 也是咱们扎出来的。那个比这个还复杂百倍。” 高俭听了,从鼻孔里哼了一声,“他家门口的是比这个大。” 工匠不明所以, 接着说道:“是啊, 那是全京城最大的了,除了皇宫, 就属那个气派。分好几层, 下头搭了八匹奔马, 每一匹都不一样, 上头还有老虎狮子呢,威风凛凛的。” 高俭摆摆手:“行了行了, 他家气派关我家什么事。先把花鸟弄正了再说。” 冯时站在远处, 笑眯眯地看着, 又招呼叫他过来:“你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玩烟火鞭炮, 咱们就弄个大的。” 第529章 高俭搓搓手:“是挺好看的。我去叫芳儿过来瞧瞧。” 他拉着沈芳出来, 沈芳左右瞧着, 也看直了眼:“我们乡下人也就放个花炮,再阔气点的弄个呲花, 哪里想得到这个。” 冯时笑道:“过年过节,图个喜庆吉利。你们一块玩玩, 也不能日日操练。” 天慢慢黑了下来,掌家太监带人将饭菜送上桌子,沈芳便拿了个碗,高俭拣了几样菜,送到隔壁大哥房里。 高俭带着沈芳,恭恭敬敬地拜了几拜,又将牌位取下来,珍重地抱在怀中。冯时见了,略一愣怔,笑道:“待会儿你想让他也看看烟花是吧。” 高俭点点头。冯时叹了口气道:“俭儿,你想的很是周到。谨儿还在的时候,都是跟我吃苦多,没享过什么福。” 夜幕低垂,三更鼓声响过了,外面噼噼啪啪地响起了鞭炮声。冯时抱着牌位站在门前,低声道:“孩子,你在天有灵,保佑两个弟弟平平安安的。” 高俭自己取了根香,蹲下身去点着了火。火线慢慢地向架子上烧去,沈芳睁大了眼睛,紧张地盯着。 火烧到了尽头,安静了一霎那。他有点发愣:“是不是……” 高俭连忙拖住他:“别上前。当心。” 忽然嗖地一声,一点金色的星火直直地冲上天空,一朵巨大的牡丹花在天空中层层绽开,富丽辉煌,接着是菊花和兰花,灿烂地在天空中争奇斗艳。花儿一朵赶着一朵,傲气地化作满天彩霞。 高俭搂着沈芳,“芳儿,好不好看。” 沈芳指着这个,又指着那个:“哪个都好看,看不过来。” 过了一会儿,烟花燃尽了,空中只留下丝丝缕缕的红色、黄色的烟,被寒风一吹便散去了。高俭看得意犹未尽,呆呆地望着空中出神。冯时笑道:“知道你们没看够,我备了些霸王鞭、地老鼠,专门给你玩的。” 高俭蹲在雪地里,点了些地老鼠。沈芳站在旁边,想要动手,又有点不敢。高俭笑道:“没什么的,你瞧瞧。” 他扔了一个到沈芳眼前,地老鼠喷着火四处乱转。沈芳吓得退了一步,冯时上前踢了一脚,将它踢了回去:“瞎扔什么,当心揍你。” 高俭跳起来躲过了,笑道:“干爹你也来。” 冯时看得童心大起,伸手提了一挂霸王鞭,将它吊在树上点了火,霹雳一声如雷震,沈芳吓得钻到他怀里,他连忙捂着沈芳的耳朵笑道:“别怕,待会就好了,祈福消灾的。” 高俭叉着腰笑了:“芳儿,就这点胆子,还说上战场呢。改天咱们一家人到长城外头去打仗,你可别贪生怕死不去。” 沈芳梗着脖子道:“我可不是胆小。” 冯时笑道:“你们都是好孩子。出京的事,我也跟老祖宗提过了,等过了年,将勇士营做做整编,秋天就能上书。” 他带着两个孩子进了屋里。屋子中央设了一架屏风,上面是一副九边城防图,用青绿山水画法绘制,每个镇子又标着距离关隘要道的里数。冯时指着中间的北京城道:“北部边防,绵延万里,拱卫着北京城。九座重镇设立百年了,如今看来,也只是勉力支撑。若要直驱胡虏,怕是没有两三代人不能成功。” 高俭仔细地看着上头的图画:“这屏风真好,什么都瞧得清清楚楚。” 冯时点点头:“京营若是能练出三万精兵,宣府一带就可将马场向大同府调遣。大同这里极为险要,据大险以制诸夷,以后大同为母镇,可在周边多设立子镇,逐渐蚕食。” 高俭指着长城外:“这一片内外长城皆备,中间可以放十个卫所。”沈芳听得一知半解,冯时笑道:“你二哥还是懂一些,干爹没有教过你,不懂也是自然。” 沈芳小声道:“我也开始练功,别到时候去了那边,武艺不精就糟了。” 高俭笑道:“好啊,那就还得从扎马步开始教起。” 沈芳说到做到,立刻就练起扎马步来。到了这一年的端午节,他已经能将下盘练得稳稳当当了。这一日阳光普照,万岁山前依旧设了高台,供圣上和后妃们饮酒赏花,只是排场越发盛大。 高俭冷静地装束妥当,披着盔甲,骑着马立在场地之外,准备上场。沈芳笑道:“二哥,你苦苦练了这么久,一定会赢的。” 高俭却一反常态,面有忧色:“赢不赢的,也没什么要紧。” 沈芳愕然道:“二哥你……” 高俭叹了口气,听见旁边军号响了,便飞马跃出,一箭射断了柳枝,纵马冲过红线。 他这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,锣声响了,台上台下喝彩声大作。冯时朗声道:“高俭胜。” 高俭拎着柳枝转回来,冯时便高高地抛了一个彩球给他。他伸手抄起,将彩球系在身上,绕场一周。沈芳笑道:“看二哥赢得多么风光。” 高俭小声道:“芳儿,我刚看见爷爷了,他似乎并不高兴。” 沈芳浑身一凛,高俭看着皇帝到场地中间来打马射箭,又小声说道:“你上次说得对。圣上看重干爹,可是这政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。” 沈芳道:“反正咱们也快走了,到了山西就好了。” 第530章 高俭嗯了一声,看冯时将勇士营精兵列在一起,齐刷刷地跪倒,请皇帝阅兵。 皇帝看队伍威武雄壮,进退得宜,便笑着叫赐酒。高俭也得了一碗,一口气干了,随着台上台下高呼万岁。 那天冯时很高兴,回了西山大营,拉着高俭和沈芳道:“练了几年,总算有点样子了。俭儿,你也争气。我远远望着,一直悬着心,还好你赢了,我心里可比喝了蜜水还痛快。” 高俭见他脸颊通红,知道有点醉意,扶着他笑道:“干爹,怎么你这酒量都不长进呢。” 冯时笑道:“我平时又不敢喝,也没什么应酬,去哪里长进去。” 他站起身来,从墙上取下那柄龙泉宝剑,郑重地说道:“俭儿,你跪下。” 高俭稀里糊涂地跪了。冯时将宝剑递给他:“这把剑是我贴身的东西,今日起就送给你了。” 高俭愣住了:“干爹……” 冯时道:“你今日在御前露了脸,干爹给你的彩头。你如今功夫不弱于我,也该有个趁手的兵刃。” 高俭大喜过望,双手接过来,在手里摩挲着,又拔剑出鞘,瞧着剑上的寒光傻笑。 他抱着这把宝剑不离手,沈芳瞧着他爱若珍宝的样子,小声笑道:“真是了不得的宝贝。” 高俭道:“那是自然。这可是干爹看得眼珠子似的贴身物件,说只有英雄才配用的。我得了这把剑,那是干爹看得起我,我恨不得把它抱在怀里睡觉呢。” 他们父子三个骑着马回城。路上莺歌燕舞,处处芳草,他们走走停停。忽然看见大路边上扔了几棵树苗,沈芳就停下马,将树苗一把拎起来,皱着眉头道:“这是谁扔的。” 高俭道:“这也不是栽树的时候,说不定是被刨出来不要的。” 沈芳仔细看了看,“这棵的根已经干透了,怕是活不了。这棵小的是杏树吧,还能救一下,怪可惜的。” 冯时笑道:“上天有好生之德,芳儿,你既然是种田出身,看看能不能救活了,种在家里。” 沈芳小心地带着它一路回家。他在院子里探察了半天,才找准了墙脚下的一个角落,深挖了坑,将这棵杏树的小苗埋下去,小心翼翼地培土:“杏树长得很快的,过几年就能开花结果了,到时候干爹就能吃到自己家产的杏子。” 高俭道:“这么矮一棵,得长到什么时候去啊。” 冯时提了一桶水过来,给它浇灌了。看杏树还没有沈芳的腰高,他笑着点点头:“好,咱们仔细养着它。要是咱们以后去了外地,也得把这房子留着。我一定能吃到芳儿孝敬我的杏子。” 冯时于当年腊月去世,享年二十九岁。 十年后,沈芳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北京城。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。又是一个春天,一个牙人带着他还有两个孩子,走进了一个空置的院子。 那牙人带他看了一上午,也有些疲惫,苦笑着说道:“方大哥,你们要独门独院,又要看地段,又要价格好,我手里再没有别的了。这院子我也带人看了不少回了,有什么话我也说在头里,不能藏着掖着。房子是方正的,就是外边做白事买卖。” 方谨里里外外走了一圈,小声对方维道:“我倒是不怕,屋子也还干净。” 郑祥有些犹豫,低声问道:“干爹,这……又卖寿材又卖纸钱的,风水上是不是不好啊,我也害怕。” 牙人笑道:“这院子是诚心卖了一阵子了,你要是有心,我去找房主谈一谈,差不多还能降一成。” 方维站在院子里,向天上望去。天空一碧如洗,没有一丝白云。风吹过来,院子中间的那棵杏树的枝桠轻轻晃了晃,粉白色的花瓣如雨一般落下,落了他一身。 他喃喃地道:“这树……能结出杏子来了吧。” 牙人愣了一下:“可不是能结了,整棵树都能挂果。都不用出去买,再过几个月,现成的一摘就是。” 方维笑了笑,将方谨肩膀上的花瓣轻轻拂落,对着牙人说道:“好,那就拜托你去找一下房主,咱们谈一谈吧。” 第289章 日常篇之洞房 方维和卢玉贞走下马车, 往西边望了一眼,一轮红日穿过云彩,正在缓缓下落。 方维咳了一声, 笑道:“娘子, 真的要……” 卢玉贞摇摇头:“这个不着急, 咱们先找个地方,吃些东西。” 方维恍然大悟, 忍不住笑了:“原来你是吃腻了家里的,想出来自己……” 她冲他眨眨眼睛,“想跟你一块出来走走。家里人那么多, 倒不如在外头方便。” 人流如织, 卢玉贞在馄饨摊子上坐下来:“嘴里淡极了,老想吃这一口。” 老板在案板上哒哒哒地将小葱切成碎, 混着姜末在锅里用热油翻炒。老板娘在包馄饨, 手指翻飞, 一手一个。大大的铁锅里熬着老汤, 扑鼻的香味直冲到鼻子里来。 卢玉贞招手点了两碗馄饨,又要了两份油旋, 一碟牛肉。方维笑眯眯地问道:“娘子, 是不是太多了些。” 她笑道:“我胃口大着呢, 就这些东西不够我塞牙缝的, 真怕把咱们家吃穷了。” 第531章 他憋不住笑起来:“那你只管吃, 我看旁边招不招伙计, 我去洗碗,好歹把这顿的钱挣出来。” 周围人声鼎沸, 热闹极了,她在灯光里只是对着他笑。他心里很柔软, 仿佛有了这个笑,万家灯火才有了意义。 “娘子。” “哎。又怎么了?” “我还以为……这辈子没有这种时候了,原来还有。” 她笑道:“总是赌运好,命不该绝。阎王爷来拉我,我不肯,跟他们打了一架,牛头马面加在一块,愣是没打过我。” “还是你厉害。” 老板将馄饨摆在他们面前,笑道:“小娘子又来了啊。” 她点头:“是啊。” 碗里冒着热腾腾的白气,她用勺子舀了一个馄饨,用嘴吹了吹,忽然伸手送到他面前:“相公你先吃。这阵子……把你吓坏了,人都瘦了好些。”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,转头看左右无人,赶紧低头吃了,“都是我应当的。世上最美的娘子被我娶到手了,别人都要羡慕死我了。” 看她一口一个吃得香甜,他也咂摸了几口:“改天我叫府里的厨子过来学一学,好歹学个八分像,你要是哪天想吃,现成的就有。” 她摇摇头:“倒也不光是为了这口吃的,馄饨怎么做也不会太难吃。在这里坐一坐,别有一番趣味。以前我在外头铺子做事的时候,你在南海子不回来,我也懒得回家烧火,就在这吃一碗,吃饱了再回家。那时候也没什么钱,可是想着你,就浑身有劲儿。” 他想了想:“是的,我都记得。玉贞,你真不容易,那么苦。” “我倒没觉得苦,几十里地,不算什么。相公你能挺过来,是真的难。回头想想,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,只要活着。” 他们沿着大街往地藏胡同走,人渐渐少了些,拐进胡同,又是熟悉的一串白灯笼。她往铺子里瞧了一眼,忽然笑道:“其实那天……按你的性子,东西都备齐了吧。”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拉紧了她的手:“是。我害怕……有个山高水低,仓促之间来不及准备,总不能把你……就晾在那里。后来寿材、装裹什么的我都舍给别人了。只当给你积德行善用了,些许小钱,又算得了什么。” 她伸出手去扣住他的手指:“那很好,真正是死里逃生了一回。” 他掏出钥匙开门,门锁有点锈迹,硬是拧不动,使了点力气才打开。 他将门闩插上了,院子里的杏花已经落尽,只留下小小的杏子,安静地藏在树叶里,风一吹,哗哗直响。 他仰起头来看,“花褪残红青杏小。” 她走进厨房,掀开水缸的盖子,诧异道:“竟然缸里的水还是满的。” 他笑道:“二月的时候,我叫人来收拾过了,屋子里没有人气,总是坏的快。我……我不想这里头的东西坏了,你看了会伤心的。” 她将水桶拎起来,他就笑眯眯地接过去:“娘子,你大病初愈,怎么能让你做这样的粗活。” 她笑着取了个杌子坐下,引燃了柴火,开始烧水:“晚上要用。” 他琢磨着话里的意思,就在她身边坐下了,紧张地眨着眼睛:“真的行了么,李大夫他怎么说?” 她安静地注视着他,点一点头:“真的好了。” 他搓一搓手,一边拉着风箱,一边念叨着:“我……其实不用管我,一辈子没有这个,我也是愿意的。只怕对你有了妨碍,我吃不准。” 灶膛里的火映着他的眼睛,她就笑了:“惟时,你的心我自然明白。” 他嗯了一声,搭着她的手:“玉贞,你最聪明了。能天天抱着你一起睡,我以前求都求不来。” 她将他的手带到嘴边,轻轻亲了一下:“是我想跟你再亲密些,你放心,我知道分寸。我的相公个子高,腰细,腿也长,我要是不用,未免可惜。” 方维听到后面,简直坐不住,伸手去刮她的鼻子,笑道:“玉贞,你羞不羞。” 她正色道:“拜过天地的正经夫妻,有什么可羞的。我还没说别的呢,嘴唇也很软很会亲,手上……” “手上也有些功夫,对不对?” 她咳了一声:“反正就是哪里都好,勉强配的上我吧。” 她说出这一句来,就狡黠地笑了一下。他的心跳忽然开始不受控制起来,忍不住闭上眼睛向她贴近,轻轻亲在她额头上。 柴火噼噼啪啪地在灶膛里爆开。她的手放在他胳膊上,抓紧了,主动地吻上了他的嘴唇,柔软湿润的一个吻,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。 他们的身体贴在一块,抱得很紧,他的手在她背后摩挲着,小声说道:“娘子。” 她松开了手,也低声地回答:“咱们……得洗一下。” 他弯下腰,将额头抵在她的胸口:“是,我准备一下,再……泡一泡手,手指头有点糙了,弄得热一点。” “好。” 她从柜子里取了几件半新不旧的寝衣出来,“当时我病着,匆匆忙忙地搬了,什么都没来得及拿。” 他们各自洗过了,仍旧换上寝衣。他伸手将油灯点上,“又隔了一年,好像再世为人。还是在这里住的时候心静。” 第532章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:“可不是。万一……我麻药喝的多了,醒来不认识你怎么办?” 他想了想:“也不是没有这个打算。未必是坏事。我就跟你说,咱们成亲十年了,孩子都这么大了。全家都这么说,由不得你不信。” “那我要是不认呢?” “烈女怕缠男,我天天缠着你,你那么心软,早晚被我说服了。反正我桩桩件件都想过了,只要你人还在,什么都好。” 他抬起手来抱住她,抱得很紧,像死里逃生后的每一个夜晚。她将脸贴着他的肩膀:“相公,我好好的。” 他们的呼吸绞缠在一起,她颤抖着去解他领子上的袢扣。他背上有烧伤后的伤疤,新生出的肉是嫩红色的一长条。 “伤口长得很好。” “嗯,是你给的药管用。” 他也慢慢解了她的衣裳,手指抚摸着她腹部的疤痕。“好大的一个洞,李大夫给你换药的时候,我偷偷看了一眼,血肉模糊的,把我吓死了。” “我师父也害怕了,我难得看见他那么慌的时候。” 她勾着他的脖子,坐起身来轻轻亲他的下巴,他低低地哼了两声,很惬意的样子。她小声说道:“惟时,我把灯吹了吧。” 他摇头:“不用,你好看极了,疤痕也好看,灯下看得清楚些。” 他很温柔地亲吻这处伤疤,然后默默抬眼看着她,像在询问她的意见。她瞬间就懂了,微笑道:“不用那些玩意儿了吧。就……就跟咱们第一回一样。” 他点点头:“咱们重新开始好不好?我放慢些试试,要是不舒服,赶紧跟我讲。” “嗯,咱们慢慢来。” 她转头看着外面,一弯新月如钩,挂在树梢上。四周静谧极了。她闭上眼睛,轻轻叫了一声:“相公。” “哎。什么?” “相公相公相公,就是想叫你。” 他就一直笑:“跟我学的。” 他把帐子落下来。她的头上有新生出的头发,又细又密。他的手温柔地抚着这些头发,边摸边笑:“很有趣。扎着手痒痒的。” 她忽然整颗心都化了,也跟着笑:“这么喜欢我啊。” “哪里都喜欢。” “一直都喜欢吗?” “一辈子都喜欢。” “我也是。” 第290章 日常篇之迎候 正是初春时节, 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草地都隐隐透出一点绿色。永定门外的驿站里,停着一辆精致的马车。方维和卢玉贞下了车,驿长慌忙过来跪倒, 小心翼翼地问方维:“督公, 请问要喝什么茶?有毛尖和瓜片, 也……都不是好的。” 方维摆手叫他起来,又转头对着卢玉贞笑道:“娘子, 要喝点什么?” 她坐在外头凳子上,只是坐不住,摆手道:“先不喝了。” 驿长有些尴尬, 小声道:“督公, 这里是京城南边第一家驿站,过路的人虽多, 十有七八都不在此处住店。我们事先又没有接到吩咐, 所以……简慢了些, 请督公及夫人海涵。” 方维道:“夫人不喜欢喝茶而已, 倒没什么,只是借你个地方坐一坐。”又掏出一小块碎银子:“上两碗红糖水来。” 驿长赶忙摇手:“这可万万不敢收, 督公和夫人贵脚踏贱地, 是我们驿站的福气。两碗糖水, 我们还伺候的起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又客气什么。如今各地驿站, 多有打着官员旗号白吃白拿的, 家家都有亏空, 我岂能不知。只当是给你们烧水的人工钱。” 驿长便小心翼翼地收了,回头一叠声地叫人去烧水。卢玉贞脸有点红, “相公,红糖水……” 方维笑道:“我喜欢喝点甜汤, 也不算什么怪事吧。” 她就笑了,将端上来的红糖水一饮而尽。坐了一会,她又走到驿站门前去张望:“他们是今天要到吗?我看太阳快下去了。” 方维走到她身边,往南边的官道上瞧了瞧:“方谨给我的信上说是正月底起行,算着这两天也该到了。” 卢玉贞紧了紧斗篷,摇头道:“这么冷的天,孩子要赶路,也太急了点,路上也颠簸。不如再等一个月,等运河开了,走水路过来,平顺多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他们在外头做监枪的,要定时到御马监考成。这可不是我定的,只能问二哥去。” 她便不说话了,过了一阵,叹了口气道:“都是边防重地,天天打打杀杀的,也不是好差事。跟郑祥那样多好。” 方维道:“你以为他在王府管文书就好混,文字中间要拿捏的妙到巅毫,不是一朝一夕能学的成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听你这么一说,倒是我最容易了。” 方维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我家娘子妙手济世,是至善至难。我们不过混口饭吃,怎么能跟你相比。” 风吹过来,带着点寒意,方维犹豫了一下:“要不咱们先回家吧,天快黑了,这会儿到不了,只能等明天。也是我不好,等他们到了,派个人到铺子去请你,也是一样的。” 她恋恋不舍地朝南看了一眼,“好吧,是我心急。” 第533章 方维回头吩咐车夫套车。她仍不死心,踮着脚尖望去:“相公,你看远处有点浮土,是不是……” 他定了定神,往烟尘里看去,果然见两匹骏马从里面冲出来。他再定睛一瞧,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。 卢玉贞也看清了,笑道:“是方谨。”连忙从怀里取出帕子来,高声招呼着。 方谨看清了他们,一拉缰绳,骏马嘶叫一声,马头高高地扬起来,就地停下了。他翻身下马,冲上来抱紧了方维:“干爹,干娘,我可想死你们了。” 方维见他脸色黝黑,身体也强壮了,脸上虽有些风霜颜色,神情却欢喜之极,心里返上一股暖意,拍拍他的背:“好孩子,干爹也天天想着你。” 旁边的马上也跳下一个人来,方维愣了一下,使劲盯着才认出是男装打扮的小菊。她头发梳了一个高髻,穿一身青色贴里,个子长高了许多,眼睛亮亮的,望去竟是个英俊少年。 卢玉贞喜出望外,拉着她不松手:“真是英姿飒爽,太厉害了,在哪我都不敢认。” 方维咳了一声,她连忙道:“许姑娘。” 小菊上前拱手道:“给方公公、卢大夫请安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还叫我们这个啊,过两天就改口了。” 小菊红了脸,低头不语。卢玉贞笑道:“不要管他,他嘴上没把门的,你高兴叫什么都行。” 方维问道:“令尊没有来吗?” 小菊笑道:“他在后头,我们两个骑马先行,比马车脚程快两天呢。” 方维见暮色四合,连忙道:“城门要关了,赶快回家去,家里什么都是齐备的。” 方谨便过来,伸手扶着小菊上马,自己也跳上马去:“干爹,我们俩在家等你。” 卢玉贞站在原地,看两个人结伴潇洒地离去,叹道:“真是好看,两个人这样般配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这一番苦心,终于没有白费,真真的一对佳儿佳妇。”他回头对卢玉贞道:“刚还想着我来骑马,让儿媳妇坐车休整呢。没等我开口,人家俩人跑了不管我了,只剩咱们老夫老妻,大眼瞪小眼吧。” 她就笑起来:“你的骑术,怕是不能和方谨比了。说起来我也要学一学,看着眼馋。” 方维道:“这有什么,我亲自教你便是。” 马车一路疾奔回家,他们进了大门,就看见方谨抱着郑祥在院子里转了三圈,四喜跟在他屁股后头,急得两脚着地站了起来,汪汪直叫。方谨笑道:“好小子,又长高了许多。” 郑祥搂着他的脖子笑道:“大哥,家里各处的喜联都是我写的,你瞧瞧,哪儿不合意,赶紧撤了重写。” 方谨眯着眼睛看了一眼:“我管这个干什么。月娘,我领着你去看看。” 小菊笑微微地说道:“以你的功底,反正也看不出好坏。弟弟的学问和书法都是顶好的,我最信得过。” 郑祥跳下地来,笑道:“还是嫂嫂说话我喜欢听。” 四喜绕着方谨转圈子,尾巴摇的像风车一样。方谨蹲下身来,握着它的爪子:“四喜你又胖了,还挂着我呢,晚上给你肉吃。” 方维和卢玉贞沿着游廊走进来,见天色黑了,便叫胡大嫂掌灯。他站在灯下,看着孩子们在眼前嬉笑,也笑着默默拉紧了她的手,小声道:“真是太好了。” 她也笑着点头:“总算是一家团圆了。” 他又咳了一声,正色道:“我……是不是该有点长辈的样子。” 她就推了他一把:“怎么又端起来了,你原来也不这样。” 他笑道:“我还好,你得想想怎么做婆婆才是,要不要立什么规矩。” 卢玉贞忽然笑容僵在脸上,他见了,连忙岔开话头:“我让他们备下酒菜。我叫人去叫二哥了,待会让他来吃酒。” 她叹了口气,微笑道:“也没什么。小菊……只当是我的女儿就是了。咱们家哪里有过什么规矩了。” 正说着,忽然见到高俭穿一身天青色道袍,没带随从,提着一个黄泥封的酒坛子大剌剌地走了进来,方谨和郑祥见了,赶过来齐刷刷跪倒叫“二伯”。 高俭摆摆手道:“好侄儿,起来吧。” 小菊也走到他面前,恭敬地福了一福,高俭打量着她,笑道:“这位便是侄儿媳妇吧,英气十足,是好样的。” 他又看着方谨笑道:“在浙江做得不错。你们总兵去年来兵部的时候,专门过来跟我说了。” 方谨道:“是二伯教的好。” 高俭笑道:“这么乖觉,不枉我教你几年。” 方谨低着头笑了,忽然对着方维道:“干爹,程若愚程大人也接了进京的文书,调他去吏部做主事。他带着孩子,路上不便,就跟许伯父同行,互相有个照应。” 方维点点头道:“我已然知道了。吏部的调令是在我手上批的红用了印。这也是好事。看程大人起复后,能不能做官圆滑些。” 高俭便冷笑了一声。方维回过味来,转身笑道:“二哥,你跟程若愚原有过节。” 第534章 高俭抱着胳膊,淡淡地道:“跟我有过节的文官多了,也不差这一个。” 方维笑道:“你们不光有过节,还有一块在北镇抚司蹲过大牢的交情。” 高俭收了笑容,低头道:“那一段……也不用提了吧。” 方维见他神色郁郁,便嗯了一声,伸手搭着他的肩膀:“又要请二哥做主婚人了。论家里,你是他的长辈,是我最亲厚的人;论外头,你是方谨的上官,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。” 高俭笑道:“我就等你开这个口呢。上次给你主婚,还不错吧,弟妹的病立即就好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:“都是二哥带来的福气。” 他挥挥手,让方谨带着小菊进屋去坐,又小声道:“二哥,你如今在宫里也安稳了,收个名下也好。” 高俭望着院子里的灯火,叹了口气:“芳儿,这些事以前也说过。哪天我有三长两短,横竖我有你和侄儿们料理,也就罢了。”他提了一下手里的酒坛子,笑道:“这是他们送来的扬州珍珠红,我专门拿来的,今晚不醉不归。” 酒菜齐备,众人一致请高俭坐了上座。方维原不喜应酬,做了东厂提督以后,也极少在外面饮酒。高俭兴头十足,叫道:“大侄儿,你能不能喝?” 方谨便支支吾吾地说道:“二伯,我……酒量十分有限,怕是没过几杯就要倒了。” 高俭摇头道:“在军营里除了打仗练兵,不喝酒能干什么。这都没练出来,在外头白呆了。” 小菊站起身来笑道:“他的确不能喝,我来替他陪二伯喝一杯。” 高俭愕然道:“原来侄儿媳妇这样厉害。” 方谨笑道:“月娘可不光这个厉害。她平日会教孩子们读书,倭寇来了还能叫军户女眷们一块上城楼丢石头。骑马射箭也不在话下。” 一桌子人都悚然动容,高俭道:“原来是巾帼英雄,失敬失敬。”自己端起杯来,一饮而尽。 小菊笑道:“我来陪一杯。”也随着喝了。 卢玉贞笑道:“许姑娘又能干又大方,文武双全,是方谨积了八辈子的福气。” 方维也跟着点头:“正是,虽说方谨是我一手带大的,也得说句公道话,论聪明机警,他实在不如许姑娘一半。” 小菊听了这话,有点不好意思起来,脸就红了。郑祥小声对着方谨笑道:“大哥,看你以后难振夫纲了。” 方维笑道:“这又有什么,你干娘待人处事也比我强得多,又有决断,夫纲振不振也不在这上头。方谨,你在外面不易,以后事事只听月娘的,我就放心了。” 方谨只顾着点头,众人都笑了。方维笑道:“都是一家人,不必讲究,各自随意。” 酒过三巡,卢玉贞也喝了几杯,脸颊浮出红晕来。方维小声问道:“娘子,你还行不行?” 她就笑道:“今天大家难得团圆。放心,我自然有数。” 一直到了二更天,高俭喝得尽兴了,笑眯眯地告辞。方维叫下人过来收拾,忽然想起一件事来,将方谨叫到外面角落里,悄声问道:“程若愚的孩子多大了?” 方谨道:“是个女儿,一岁多了。” 方维点点头,又问:“他们在京城可找好了住处?” “大概……还没有吧。程大人说先看看,租个屋子。” 方维想了想,笑道:“京城房屋租金不低,这些年又涨了四五成。程大人在吏部做个主事,怕是养不起独门独院。罢了,我叫人去安排。” 他叫了胡掌家过来,低声吩咐道:“你在金鱼胡同附近找个合适的小院子,不要多大,只要整洁为主。先租下来,对外不准透了消息。” 他又对方谨道:“你只跟他说,跟牙人找了几间,觉得那边最合适。后续的事,我自会安排。” 方谨笑道:“知道了,干爹,一定办得妥妥当当。” 方维揽着他的肩膀道:“孩子,你在外头呆了几年,也历练得老成不少,干爹心里欢喜得很。” 他突然发现方谨已经比他高了几分,笑着叹了口气:“我是真老了。” 方谨道:“哪里老了,您年轻得很呢。” 他摇摇头:“不说这个了,对了,你……跟小菊,是一间房睡还是两间?” 方谨一下子僵住了,愣了半晌,才说道:“自然是两间。我对她……一直以礼相待。不敢造次。” 方维心里一动,低声问道:“那她……没有见过……” “没有,我也不敢。” 他见方谨十分窘迫,又说道:“你们就要成婚了,夫妻总要坦诚相见的。” 方谨将手指绞在一块:“干爹,我也怕。走一步算一步吧。” 第291章 日常篇之接生 快五更天了, 外面还是浓黑的夜,忽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。方维很是警醒,坐起来撩开帐子问道:“是谁?” 蕙儿的声音清楚地传过来:“回督公的话, 是外头的人, 说要找夫人。” 方维有点纳闷, 皱着眉头道:“不是不出诊了吗,怎么还找到家里来了。” 第535章 卢玉贞揉着眼睛, 慢慢起身:“是……” 她忽然想起些事情,一下子坐直了:“我知道了,一定是唐掌柜提前发动了。” 方维吐出口气来:“我说呢。” 她急忙下床, 手忙脚乱地穿衣服。方维给她递过去, 笑道:“不要着急。安顺都已经请了最好的稳婆,怎么还要你亲自过去。” 她摇头道:“安顺以前总跟着我出诊, 看的大肚婆横生逆产例子太多, 难免心里害怕。这次他自己要当爹了, 更是十分上心。唐掌柜又是头胎, 所以一早就说好了。” 方维坐起身,给她将头发梳得利索了, 盘成一个圆髻, 将梅花金簪插起来。她十分焦急:“惟时, 差不多就行了, 我赶着要出门。” 他点点头道:“知道了。咱们给孩子准备的东西, 你也拿着。外头冷得很, 多穿点。” 她应了一声,就将斗篷披起来, 又戴上皮帽和手笼。方维自己也穿了蟒袍,系上玉带, 将手炉递给她:“今天早上是经筵,结束了又得去司礼监那边。你让水洼随身跟着吧,万一有什么着急要用的,也多个人照应。” 卢玉贞想了想:“也好。前一阵子看着胎位也算正,算算下个月才生的,怎么忽然就早产了。” 方维道:“你去吧。见到安顺,就跟他说,宝和店的事让他先别放在心上,交给两个二掌柜就是了,家里的事要紧。” 杨安顺的家安在宝和店总店后身,是个两进的宅院,打理得十分整齐。天刚蒙蒙亮,卢玉贞进了门,就有小丫头过来接应。她一路直行到了后宅,听见唐掌柜的惨叫声,高高低低地响着。 杨安顺站在屋檐下,扒着窗户往里看,嘴里叫道:“娘子,我在外头呢。” 一个稳婆端着水出来,杨安顺见到满盆血水,着了急,就要往屋里头冲,另一个稳婆伸手拦住:“东家,产房进不得,不吉利的。” 卢玉贞走过来问道:“里头人怎么样了?” 稳婆陪笑道:“卢大夫,昨天半夜发动了,一时生不下来。” 杨安顺见她来了,略放了心,拉着她的袖子恳求道:“卢大夫,千万千万,保住我娘子的命。” 卢玉贞看到他脸色煞白,六神无主,轻轻点了下头,“我会尽力。” 她将袖子卷起来,弯下腰去洗了手,回头道:“素梅,将我的针包拿过来。” 她走进屋子,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,她是见惯了的,并不在意。唐掌柜面白如纸,嗓子已经哑了,只是两眼上翻,深深地喘气。 卢玉贞弯下腰检查了一下,俯下身在产妇耳边小声道:“头胎生的慢,胎位是正的,你先不要使劲,养着些力气。”又回头吩咐:“素梅,让杨掌柜进来。” 稳婆很是犹豫:“卢大夫,男人可见不得这个。产房里的血气,冲了男人,一辈子倒霉的。” 卢玉贞正色道:“要是这么容易就冲犯了,这男人也是不中用,能成什么事。他娘子正在生死关头,正是用得着他的时候,别理这些。” 杨安顺疾步进来,手都哆嗦着,问道:“卢大夫,我能干点什么?” 她正色道:“别太害怕,她是没力气了。你来喂她吃些东西,给她擦汗。女人受罪的时候,你也不能闲着,有你陪着能好受些。” 杨安顺就在床边坐下来,端着碗一口一口给妻子喂参汤,又握着她汗湿的手:“娘子,不要着急。” 屋里气氛凝重,到了晌午,尖锐的哭声才在产房里响起,一个瘦小的女婴张着嘴巴,高声地叫着。稳婆给她擦干净了胎脂,用小被子包上:“恭喜恭喜,母女平安。” 卢玉贞将手洗干净了,回头笑道:“安顺,恭喜你当爹了,快去抱一抱你的女儿,看她多么神气。” 杨安顺手上被抓得都是血痕,他颤抖着将襁褓接过来,看着小小的婴儿手脚乱动,眼泪抑制不住地流了一脸。他又抱过去给唐掌柜瞧着。唐掌柜力气耗尽,勉强笑了一下,点点头,又闭上眼睛。卢玉贞微笑道:“孩子很好,只是瘦了些,很快就能长大。” 杨安顺擦了擦眼泪,“多谢卢大夫,我欢喜极了。” 他将气喘匀了些,将孩子交给奶娘,便出门招呼着给稳婆派喜钱和喜饼。卢玉贞笑道:“自己家做的喜饼,也是方便。” 杨安顺笑道:“我娘子昨日还念叨着,方谨办喜事的喜饼也都准备下材料了,包管妥当。” 她笑道:“知道了。安顺,你先去陪夫人和孩子吧,方大人收到消息,叫你这两天先不用去宝和店,仔细照顾家里。我开个方子,叫玉兰送些药过来,产妇虚弱,要正经补一下。” 杨安顺喃喃道:“我有孩子了。我娘在天有灵,也会高兴的。” 他要招呼卢玉贞留下吃饭,她摆摆手:“你这里兵荒马乱的,我在这只是添麻烦。你好生伺候产妇是正事。” 她将准备好的金如意递给杨安顺,带着素梅出门上了马车,想到初见杨安顺时他稚气未脱的样子,低头笑了笑:“日子过得好快。” 素梅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师父,这女人生产,真是九死一生,我看了心里怕得很。” 第536章 卢玉贞叹了口气:“也说不好是福是祸。照理说,生儿育女是夫妇天伦,是天大的喜事。可是死在这一关的女人,也着实不少。所以妇人病症,以产症为第一。你还小,以后见得多了就好了。” 素梅点点头,又说道:“我娘……其实她不愿意让我来的。怕见了这些东西,不想嫁人了。她还是想给我找个婆家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:“学医一点都不体面,天天和烂肉血污打交道,又脏又累,也难怪你娘不喜欢。大凡做父母的,都希望孩子舒服些。嫁不嫁人,随你自己的心就是了。以后若是你有了孩儿,师父也去给你接生。” 素梅惊慌地摇头:“不要,多疼啊。我也怕死。” 卢玉贞拉着她的手道:“水洼,世上人人不同,各有各的难处。有人找我开求子的方药,有人又要避子汤。自己的路自己选,选定了就朝前走。” 素梅听了这话,笑眯眯地说道:“师父,您真厉害,什么话都说得这么有道理。在外头不用说了,在家里督公对您也是俯首帖耳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那是方大人待人尊重,他对谁都那样。咱们不说他了,我先考较你的功课,伤寒论背得怎么样了。” 方谨一早起来,就在院子里虎虎生威地练拳。足足练了好几套拳法,背上都被汗湿透了,才听见小菊在背后笑道:“真用功,回家也不闲着。” 他连忙擦了擦汗,跑上前去:“二伯说过,练功一日也歇不得,三日不练,就撂下了,万万不能偷懒。” 小菊披着件衣裳,抱着胳膊站在门前,他笑道:“你不冷吗?” 她指一指屋里:“胡大嫂想是怕我冷,足足摆了三个炭盆,我热得睡不着,好容易央求着灭了一个。” 屋里热气袭人,他的汗直窜出来。小菊拿了帕子给他细细地擦。 这是收拾得十分雅洁的一间闺房,家具陈设处处精致极了。黄花梨六柱架子床上摆着几套丝绸被褥,挂着绣花丝绸帐幔,又有一件黄花梨镜台,通身云纹装饰,衬着中间的一面明晃晃的铜镜。 方谨吃了一惊:“我们家什么时候这样讲究起来,干娘也不在乎这个的。” 他伸手将镜台底下的抽屉打开,里头摆着一套梳妆用具,还有几支金银珠钗。 方谨将一把镶宝石的小梳子拿起来在手里转了转,又回头看小菊,笑道:“干爹干娘真是偏心,我跟了他们这么多年,什么时候用过这么好的东西,不信你回头到我房里看看,都是老物件。” 小菊也不好意思起来:“怎么……这样客气。” 方谨索性将衣柜也开了,里头挂着簇新的几套衣裳。他拿出一件正红色潞绸对衿小棉祆,在小菊身上比一比:“人靠衣装,你穿了这个,一定是全京城最美的姑娘。” 小菊的脸都红了,小声道:“方公公和卢大夫可真好。” 方谨笑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胡大嫂在外头敲了敲窗户:“许姑娘,督公和夫人都出门了,临走的时候有吩咐,许姑娘要吃什么,吩咐厨房就是,有菜有点心。” 小菊跟方谨对视了一眼,方谨笑道:“不劳你们了,我带她出去转一转,就在外头吃。” 胡大嫂道:“许姑娘有什么要用的,东西不趁手的,只管跟我说,我去置办。” 小菊连忙说道:“很好,一切都很好,多谢。” 胡大嫂走了,方谨笑道:“他们肯定是准备了好一阵子了。既然给你,你就拿着。” 小菊在镜台前将妆盒开了,拈起粉扑子在脸上仔细地扑了两下。方谨在旁边坐着,忍不住笑出声。 她转头问道:“方谨,你笑什么。” 方谨笑微微地说道:“月娘,在台州的日子久了,记不起你还有这个本事,一打扮更好看了。” “天天睁开眼睛就要忙活,连我自己都快忘了。” 方谨听到这话,就叹了口气,低头不言语。小菊将手伸出来,轻轻搭在他的手上,“方谨,咱们今天去哪转转?” 他反手将她的手指扣住,笑道:“你想去哪看看都行。我陪着你便是。” 小菊眨眨眼睛,眼睛转了转:“那我要好好想想,以前在京城的时候,哪儿都没去过,各处都新鲜。要不……咱们俩先去吃烧鸡。” 方谨大笑起来:“我还以为你惦记什么山珍海味,原来还是那一口。” 小菊打开胭脂盒子,忽然又合上了,笑道:“梳妆打扮太麻烦了,不如仍穿男装来得自在。” 方谨笑着点头:“你怎么穿都好看。”又提着那件小袄,在她眼前晃着,“真的不试试吗,我看都是时兴的款式,台州都买不到的。” “不用试了,穿这么金贵的衣裳去吃烧鸡,万一不小心弄脏了怎么办。” “弄脏了就洗,没什么的。总不能怕弄脏就不穿了。” “我以前在浣衣局的时候,最恨那些弄上油污的人了。这带毛的大衣裳蹭上油,把手洗断了都洗不掉。” 她想到往事,忽然沉默了一会,抬头问道:“方谨,会不会有人认得我?我怕招来麻烦。” 方谨摇头:“你身上有正经文书,样子也变了许多,况且人有相似,那些人一定不敢认。” 第537章 小菊叹了口气,“算了,我还是女装吧,戴个长长的帷帽遮掩一下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 “那好,咱俩就坐马车出门,去哪儿都方便。” 第292章 日常篇之误会 北京城是京师所在, 所以建有一座都城隍庙,是御笔亲封的天下城隍庙之首,香火鼎盛。庙的外头又有最大的庙会, 每月开市三回。西到城隍庙, 东到刑部街, 长约三里,热闹非凡。 方谨在东边最顶头的一家铺子里挤出来, 在旁边的油茶摊子前坐下了,打开手里的油纸包:“真没想到赶上庙会,里头人挤着人, 真不容易。” 熟悉的香味就扑面而来, 他撕下一个鸡腿递给小菊:“快尝一尝,还热乎着。” 她笑微微地接过尝了一口, “太好了, 就是这个味道。做梦都想着再吃一回。” 方谨忍不住笑了, 把另一只鸡腿也递过去:“不就是烧鸡么,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。” “你不知道,那时候天天洗衣裳干活, 那些管事的扣我们的吃食, 净吃萝卜白菜。你给我那个鸡腿, 馋得我啊。后来到了杭州, 人都说那边的菜好吃, 我就不觉得, 就惦记这一口。” 她吃得十分香甜,方谨看得有点呆, 她就不好意思起来:“今天好歹打扮也算齐整,是不是……吃相太不好了。” “哪有, 你这么喜欢,我……心里很高兴。我要是早遇见你就好了,给你多吃些。” 小菊笑道:“眼下也是吃喝不愁了。” 他点点头:“那倒是。可是台州那个地方,到底有限。” 他拍拍脑袋:“我知道怎么吃着更香。” 她好奇地左右看,见他拿了个醋碟,倒了香油,搅和匀了:“配着吃最痛快。” 她用鸡肉沾了沾:“嗯,果然很香,也不腥了。” “你留神别一下子吃太饱了,填不下别的。” 他们要了两碗油茶,热乎乎地喝了几口,从胃里向上泛着热气,他的脸上就见了汗。她只觉得心怀大畅,笑眯眯地看着他,嘴里哼着小曲儿。 方谨吃了一嘴油,手忙脚乱地拿帕子擦嘴。她掏出帕子递过去,他接住了,忽然有点害臊,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了,折好收起来:“我洗了还你。” 街市上热闹非凡,有打把式卖艺的,有撂地摊说书的,卖糖人卖小玩意儿的,林林总总,看得人花了眼。她小声说道:“我爹……以前也是摆地摊的。” 他点点头:“我知道啊。” “我……我俩一唱一和的,也会蒙人。” 方谨不以为意:“蒙就蒙呗,谁还不扯谎了。我干爹威风吧,他在外头,也不能都说实话。” 小菊笑了:“你倒好,真是什么都看得开。就不怕我蒙你吗?” 他正色道:“我有什么可图的,财也没有,色也没有。再说了,是我自投罗网的。” 他们沿着街市一路逛过来,小菊走走停停,这里看看,那边挑挑,忽然看见有人摆摊套圈,在圈出来的空地上摆着各色陶制的小鸡小狗、小娃娃。 小菊两眼冒了光:“你看那个小娃娃,眼睛大大的,嘴巴也大,好像你。” 摊主戴着一顶灰色毡帽,穿着青色棉袄,抄着手在旁边站着,笑道:“姑娘试试手气吧,五十文钱三回。” 方谨仔细瞧了瞧:“这种娃娃,铺子里就有卖的,比这个花样多多了。你要是喜欢,咱们往里头走。” 小菊摇头:“我就认准这个了。” 方谨痛快地掏出钱来付了,摊主笑眯眯地递过三个铁圈:“不中可以再续啊。” 他就笑道:“我估计不用了。” 小菊拎着铁圈比划了一下,脱手向场地中的陶制小娃娃投掷过去,铁圈晃了晃跌在地下,没有套住。 摊主脸上有点笑意,小菊掂量了手劲,又试了一把,这次铁圈稳稳飞出,将那个小娃娃套得严严实实。 摊主登时不笑了。小菊又扔了一回,准准地套中了一个女娃娃:“正好凑一对儿。” 摊主目瞪口呆地看着她,小菊拍了拍手:“我扔完了。” 摊主只好走过去将两个娃娃取过来,不情不愿地递给她。方谨笑道:“我们就不多占你便宜了,就拿这两个。” 摊主打躬作揖道:“是我有眼不识泰山。” 小菊将两个娃娃给他看,“金童玉女,配得十足十。”就揣到怀里。 他们忽然见到路边有卖糖山楂的,将山楂裹上白糖,红红白白的煞是好看。方谨笑道:“这个郑祥喜欢吃,我买些回家。你要吃吗?” 小菊摇头:“太酸了,倒牙。” 方谨就去摸钱袋儿:“给他买两包带回去。” 他冷不防摸了个空,大惊失色,仓促回头叫道:“糟了,钱袋不见了。” 小菊并不慌乱,在人群里盯着看了一小会,忽然向西边拔足追去,方谨愣了一下,也疾步跟上。 没过多久,小菊就赶上一个穿墨绿色长衫的男人,“钱袋儿还给我。” 那男人长得很斯文,愕然道:“你说什么?” 小菊笑道:“就是你拿了他的钱袋,我看见了。” 第538章 男人脸色挂下来:“小姑娘家家的,不要空口白牙诬赖好人。” 小菊拉着他的袖子:“你别走,你袖子里头……” 男人着了急,“青天白日,你这小娘们儿不讲理……”就伸手去推她。说时迟那时快,方谨从后面踢了他膝弯一脚,没用多大劲,他就跪倒在地。 周围的人都起了哄,有不少看热闹的聚拢过来,男人坐在地上叫道:“他俩血口喷人……” 小菊不理周边的议论,一把将他胳膊翻过来揪住,从他袖子里掏出七八个五颜六色的钱袋儿来:“这都是你的?出个门花样还挺多。” 男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,忽然猛力挣脱了她,穿过人群飞也似地跑了。方谨愣了一下神,那人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。方谨跺脚道:“怎么让他逃了。” 小菊将那一堆钱袋儿收起来,从里面挑出方谨的还给他。一堆人围上来:“是我的,我刚丢的。” 她就笑道:“别急,先说说你们的钱袋长什么样,里头有多少钱,别想着浑水摸鱼。” 方谨在她身前拦着,一一查证了物归原主。还剩最后一个无人认领,方谨高声叫道:“有没有人丢了钱袋儿?” 等了一阵子,才有个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过来:“我的钱袋子被那天杀的贼给偷了。” 她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,小菊问道:“里头有什么?” 她比划着说道:“是个自己缝的红色钱袋,里头有半吊钱,还有我刚请的送子观音的小像,这可是我刚从城隍庙请来的……我们乡下人好不容易进个城……” 小菊就拿出来递给她:“您看是这个不是?” 她擦了擦眼睛:“是,就是这个。”她拿着道了谢,转头要走,忽然想起来什么,转头从钱袋里掏出一个观音小像:“我刚请的,请了两个,给你们一个吧,真是好心的小夫妻,一定能喜得贵子,长命百岁。” 方谨一下子愣住了,脸上有点窘迫,小菊反而大大方方地接了过去,笑着问道:“婶婶,您这是给谁请的?” 老太太说道:“我女儿,嫁人七八年了,没生出一儿半女,在婆家日子难过,街坊邻居也笑话,我跟着也抬不起头来……”说着又抹起泪来。 小菊笑道:“可有看过大夫?” “自然是看过不少郎中,汤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。” “采芝堂的卢大夫看过没有?” 老太太摇摇头,旁边有个大婶就帮腔道:“就是北边过两条街有个医馆,给状元看过病的那个女大夫,可有名了,人也特别和气。” “这个……能治吗?” “厉害得很,什么都能治。我胃里犯胀气,她给我开了三副药就好了。” 老太太又打听了半天,喜笑颜开地走了。小菊拿着观音小像,将它绕在手上,微笑道:“保个平安也好。” 他们又买了些吃的,大包小包地提上马车。方谨坐在车里,眼睛盯着小像,苦笑着低下头去。 小菊从怀里掏出两个娃娃。她端详着两张稚拙却生动的脸,反手将它们在方谨面前晃着:“我厉害不厉害。再给我三个圈,我能把那个小狗儿也套过来,到家给四喜瞧瞧。” 方谨点点头:“你就是很厉害。” 马车晃晃悠悠地朝前走。小菊见他脸上虽然笑着,却有些意兴阑珊,心里已经猜到了原因,伸手将小像默默收了起来。方谨摇摇头:“不用,你戴着就好了。” 她微笑道:“多行好事,菩萨自然保佑了,也无须挂在身上。”又将娃娃对在一起轻轻点了一下:“让他们也亲一亲。” 方谨笑了,伸手就把她环住。他身量很高,将她整个人拢在怀里,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脸。 小菊眨了眨眼睛,伸出手指点在自己嘴唇上。他会意,轻轻亲了一下她的嘴唇:“你可真好,哪里都好,又这么心疼我。” 小菊笑着捏他的鼻子:“你也是啊。” 他苦笑道:“是吗?我……我十分不堪,你知道的,可是你总是没有见过。” 她小声道:“我爹正好不在,拣日不如撞日,不如……晚上就见识见识。我可什么都不怕。” 他浑身一震,惊慌地摇头:“不行的。这样对你不好。” 她伸出手,隔着衣服,极轻地放在他的陈年伤口上面:“方谨,你在战场上迎敌的劲儿去哪里了。咱们在一块经历过多少事,我不是担不起风雨的人。” 他咬着嘴唇,脸色逐渐变得苍白,过了一会,他伸出手将她的手慢慢挪开:“等我想明白了再说吧,小菊,还不是时候。” “那我等着,拜堂成亲那天好不好?” 他默然地坐着,过了一阵才说道:“好。” 第293章 日常篇之亲家 天色将晚, 卢玉贞拎着几盒点心,走进一座朴素的院落。门大开着,院子里堆了一垛木柴, 程若愚脸上沧桑了不少, 一身短打扮, 正在角落里抡着斧头劈柴。 他看到卢玉贞,愣了一下, 急忙用袖子擦了擦汗,上来招呼:“里边坐。”又转身向着屋里叫道:“娘子,快出来看, 谁来了。” 程夫人抱着孩子出来了, 见到卢玉贞,喜出望外地说道:“怎么是卢大夫。” 第539章 程若愚去洗了洗手, 笑着向外望了一眼, 小声问道:“方公公……督公, 他没来吗?” 卢玉贞将点心放在石凳上, 笑道:“他知道你们安置下了,本来也想过来, 只是顾忌着程大人的名声。程大人是赫赫有名的清官, 若是他过来坐了, 于你的官声不利。” 程若愚无奈地苦笑道:“他……也大可不必这样想。方谨在台州, 十分照顾我们。于情于理, 我都该登门拜谢的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还是不要登门了。你们不知道, 如今市面上专门有些人,盯着我家的门房, 看他与哪个官员结交,没事也要扯出闲篇来。咱们何必招这个麻烦。我出来, 只说是出诊,便没太大妨碍。” 程若愚叹了口气,将她带到屋里坐了。这屋里很是窄小,一色半新不旧的家具,夕阳照进窗户,略有萧索之意。程夫人笑道:“东西是旧了些,胜在价钱合适。方谨说这块地段好,我们找牙人带着瞧了瞧,偏巧这家正赶着去南边做买卖,价钱能让一大截子,我们就租下了,真是白捡的便宜。” 卢玉贞笑了笑,也不点破,见那小女孩正在地上蹒跚学步,身上穿着胭脂色碎花棉袄,粉妆玉琢的一张小脸蛋,晃晃悠悠地走了两步,走得不稳便要倒了,连忙伸手扶住,笑着说道:“真好看,让姑姑抱抱。” 小女孩并不怕生,在她怀里扭了扭,一双眼睛圆溜溜地盯着她看。她一颗心像化了似的,“真是机灵。” 程夫人笑道:“还是女儿贴心,生的时候就没太受罪。这一路过来,原想着怕她水土不服,我一路上悬着心,只怕生了病。结果她好得不得了。” 她有些为难地看着程若愚:“灶上还没有收拾利索,怕是晚上烧不了饭。请卢大夫出去吃吧。” 程若愚笑着说道:“那是应该的,咱们这就出去。”就去柜子里取外袍。 卢玉贞摆手:“本该我们尽地主之谊,只是许家大哥刚到我家,于情于理,我们夫妻该陪着他吃饭。” 程夫人会意地笑了:“那我们便不留卢大夫了。日子还长,改天来吃个便饭也不迟。我在台州学了一手烧活鱼的本事,大伙儿都说鲜美无比,你可一定要尝尝。”她又回身从匣子里拿出一个玉镯子,用帕子包起来:“这原是我的嫁妆,给许姑娘做个陪嫁,是我俩的一点心意。路上忘记了,刚收拾的时候才想起来。” 卢玉贞连忙推拒:“这我哪里敢收。你从娘家带来的,以后传给女儿,不是刚好。” 程夫人很坚持:“外子和我,得了督公和卢大夫一家多少照拂,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。也多亏你的方子,才得了这个宝贝女儿。” 程若愚也笑道:“没有你们,我俩只好到阴曹地府相聚了,再不用提后面的事。” 卢玉贞只得收下了,笑道:“你们是好人,好人有好报,天公地道的事。” 她又低声说道:“程大人,方大人托我跟您说,君山茶和鲥鱼的事,他去年已经吩咐到内府掌库,岁贡减半。” 程若愚悚然动容,站起身来,躬身到底:“程某替江阴二十万生民,多谢督公救苦救难。程某死而无憾。” 卢玉贞摆摆手:“他就知道您会这么说。他还托我带一句话,君子藏器于身,待时而动。” 卢玉贞回到家,已经是掌灯时分。书房关了门,方维陪着陈从云在低声聊天。她小心地敲了敲门:“惟时,是我。” 屋里声音便停了,方维过来开了门,陈从云也站了起来。 她就笑道:“陈大哥一路风尘辛苦。” 陈从云摆摆手:“不敢道辛苦。这趟送女儿出阁,我着实放心不下,所以也跟着来了,你们不嫌我麻烦就好。” 方维见他面有忧色,心里雪亮,便笑道:“这次办喜事,我们不讲究嫁娶,两边父母都受礼。大不了让方谨按入赘行礼,我敢打包票,他也是乐意的。横竖他以后跟着你家过活,只要你和小菊待他好,我们心里就高兴。” 陈从云道:“小菊……到底是在宫里呆过,我怕人来人往,出了岔子。” 方维摇头:“你不必担心,当年的事做得十分隐秘,只有家里的人,外加锦衣卫陆大人知情,他断不会外传。我家里办喜事的消息一出,宫里有不少人要过来吃酒,我只说按自己原来娶亲的规矩,不待客,不宴请,将他们都回绝了。咱们关起门来办喜事,也没什么盛大场面,实在对不住了。” 陈从云放下心来,笑道:“这哪里的话。方谨的为人我看在眼里,最纯品老实不过了。我带着小菊这么久,又有残疾,实指望她遇到个忠厚的人托付终身,好让她下半辈子别这么辛苦。” 他慢慢从怀里拿出一张银票,“有庆给了十台箱笼,送到台州了,就没拿来。督公当年给的这张银票,我从来没动过。你们别嫌弃,只当是我给女儿的嫁妆银子,让她有钱傍身。” 方维一下站了起来:“大哥,这……怎么可以。说起来,我也没正经给过聘礼,咱们不用这些俗套。” 陈从云面有难色,慢慢说道:“您家如今是大富大贵,我不是不晓得女儿要厚嫁,只是我……本事实在有限,只盼着你们善待小菊,我也就安心了。” 第540章 方维叹了口气:“陈大哥,咱们有些交情,你信得过我就是。” 陈从云道:“我……也是整日胡思乱想。” 卢玉贞看他说话时眼睛上翻,眼珠浑浊,心中一动,正色道:“陈大哥,你的眼睛这样多久了?” 陈从云想了想:“也有十五六年了,我娘子去世以后,大概是哭得太多,眼睛里头就疼起来,看东西都是绿色纹路,跟着头也疼,后来就慢慢看不清了,如今只能看个明暗轮廓。” 她点点头,又说道:“我给你仔细看一看,说不定……” 她小心地洗了手,将银灯举着,上前凑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,小声说道:“我看这是青风内障,脏腑虚劳,毒风入眼。” 方维问道:“是不是能治?” 她点点头:“四姐得的眼病,跟这个有相似。原本我没什么办法,后来李大夫用了金针拔障术,给治好了。如今只要不劳累,与常人无异。当时我跟在边上,李大夫跟我一路讲着,我也学了个**成。” 陈从云听见这话,手都抖了起来:“真的……还有治?” 卢玉贞郑重地点头。方维笑道:“那太好了。” 陈从云喃喃地说道:“那……那就快给我治了吧,我想看见女儿漂漂亮亮地出门。” 卢玉贞心里一酸,柔声道:“大哥,你不要着急。我开一些补肝气的汤药,过两天请我师父再过来看看,务求稳妥。” 方维也笑道:“这是我们府上的贵客,什么都得妥妥当当的。” 正说着,院子里四喜呜呜地叫了两声,原来是方谨和小菊回来了,卢玉贞连忙吩咐准备晚饭。小菊听说父亲眼疾有救,又惊又喜,拉着她小心地问道:“真能再看见吗?” “我会尽力而为。” 小菊很是高兴,整晚坐在父亲身边,不停地给他添菜:“爹,这些是我跟方谨从外头买来的,京城最有名的炖羊头。这是他家里厨子做的,年糕特别好吃,我昨天吃了好些。” 陈从云笑微微地看着她,各样都吃了一点,不住地点头。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。到了晚上,方维处理过了手头的文书,便回房里叫热水沐浴。 卢玉贞正在纸上圈圈点点,方维低下头去,看她在白纸上用极细的兔毫笔画了个大大的眼睛,笑道:“这么一看,怪吓人的。” 她正色道:“眼睛是最精微的地方,错了一点都不成,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世间的事,要是都等到准备到十成十再做,那便什么都做不成了。” 不一会儿,下人们将浴桶抬了进来,又倒上热水。一时间房里热气弥漫,她笑道:“这下想画点什么也不成了,我自己都看不清。” 方维从后面揽着她的腰,低头笑道:“我的好夫人。”他带着她转了半个圈子,面向房中摆的一盆梅花:“看这花儿,是不是春色撩人。” “梅花好好的,怎么被你说得这样不正经。” “哪里不正经了,咱们来点正经事好不好。”他伸手去将她的簪子卸了,一头黑发直披下来。 他将一绺头发绕在手指上,小声道:“我来给你洗洗头发。” 卢玉贞闻弦歌而知雅意,自己解了袢扣,将衣服缓缓除下。他喝了一声彩,又将手扣在她的腰上,慢慢摩挲着:“真美。妩媚鲜艳,动人心魄。” 她只觉得腰上一阵麻痒,又是热气逼人,脸一下子红了:“成亲这么久了,还这么缠人。” 方维笑道:“我眼馋又嘴馋,你早就知道。”手上轻轻捏了一把:“这世上就馋你一个。” 水汽直扑上来,她从脖子到脸都红了,低头哼了一声,转身走进浴桶里坐下,方维站在边上,取了一柄小梳子,沾了皂角水给她细细地梳理着头发。 她浸在热水里,只觉得浑身舒服到十分,抬起头来笑道:“大家都很圆满。安顺也当爹了,程大人也有孩子了。” 他笑道:“安顺成了亲,我这颗心才算放下。” 她回过味来,吃吃地笑了两声:“惟时,难为你了,憋在肚子里头,可没把你憋坏了。唐掌柜是出了名的美人,待人和善,比我好得多。” 他只是摇头:“我只喜欢会玩刀子用火铳的女人。” “那可很难找。” “是,天上地下少有。刚才亲家老爷也说,他心里原有些顾虑,后来因为知道我是个良善之人,才……” 她转过身来,“惟时,你们关着门谈了些什么私房话。” “他们父女相依为命,我自然是拍着胸脯跟他担保,绝不会慢待小菊。他便吞吞吐吐地说道,以前他也苦劝过小菊,后来拧不过女儿的性子,才想着去台州看看方谨人品如何。后来见方谨勤恳温和,又将小菊放在心上,才勉强应了。” 她叹了口气:“他说的是实情。惟时,你也不要介意。” 他掬了些水,慢慢洗着她的头发,声音有些疲惫,“我哪里会介意。换了我,宝贝女儿要嫁个阉人,也得要了我半条命。况且小菊相貌性情都好,哪里舍得。还好方谨是我一手带大的,知道他品行好。我们也算推心置腹说了一阵,他又说,看咱们两个也是一对恩爱夫妻,就放了心。” 第541章 她嗯了一声:“外人自然有成见,不过我觉得跟你成婚,实在圆满极了,是前世修来的福气。” 她握住他的手,微笑道:“相公,你也来。” 他看着她的盈盈眼波,在雾气中十分动人,一阵心神激荡,便将衣裳脱了,下水跟她贴在一处。 他将手掌覆在她腹部的伤疤上,缓缓俯下身吻她,两个人耳鬓厮磨了一阵,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。 他们唇舌纠缠,气息纷乱。四目默默相对,他将她圈在怀里,手上便有了些动作。她眼神迷离地拥紧了他,只觉得身体融化在了水中,四处漫溢得没了形状。 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,脸颊红得像是要滴血。过了一阵,才觉得魂儿回了躯壳。她贴着他的耳朵笑道:“惟时,咱们擦干了,我……我好好伺候你。” 他点点头,取了巾帕擦身,又将小瓶子里的香水倒了些揉在腰上。“猜猜亲家老爷最后跟我说什么,他很为难,脸红脖子粗地说道,听说……有专门磋磨女人的,他怕小菊成亲之后,遭这个罪,受了委屈。” “那不会。方谨不是这样的人。” “他的意思是……小菊不懂。女子成亲,圆房这事原是要亲娘耳提面命,才通晓人事。他想让你教一教她。” 卢玉贞忽然害了羞:“我……我怎么好开口呢。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孩子。” 方维苦笑道:“也要成亲了。到底丑媳妇要见家翁,方谨那一关也要自己过。” 她捧着他的脸,轻轻在脸颊上亲了一下:“咱们两个得先把日子过得舒服了,他们眼里看着,心里才少些担忧。” “是。”他长出了一口气,将头埋在她怀里:“都听你的。” 她用手掌在他背上转圈揉着,眼睛转了转:“要不……再试一试新花样?万一呢?” 他往后缩了一下:“这个可不成。” 她笑道:“谁当年说的,命都能给我呢。” “命倒是真可以给你,这不行。” 她深深地看着他的眼睛,柔声道:“惟时,这事本就没什么羞耻。是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,也不在这个。我真心实意地想让你更愉悦些,要是管用,我心里一定特别喜欢。” 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,仍是摇头。她笑着抱住他:“我只是不想你错过些什么。况且,方谨也等着你来开解。” 他的身体就僵住了。卢玉贞看着他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最后眼睛闭上了,咬牙道:“你手上轻点。” 第294章 日常篇之安心 角落里梅花的香气幽幽地传过来, 方维有些神智飘忽,眼前银灯的光也模糊成昏黄的一大团。 卢玉贞很轻柔地亲吻他的下巴,温热的气息扑在他耳垂上, 又麻又痒。他的心只是狂乱地跳着, 一边想挣脱, 又有个极悦耳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叫道:“万一呢,万一呢?” 他的脸渐渐涨红了, 呼吸有些急。她坐起身来,在手指上仔细地缠了一圈纱布,敷上一层白色脂膏。 她将手伸到油灯前捂着, 脂膏受了热, 渐渐化开,闪着一点光亮。 他呆呆地望了一眼, 浑身绷紧了, 伸手扣住她的手腕, 摇摇头道:“玉贞, 要不……就算了。” 她回身笑道:“惟时,你别怕。有妇人生产之后得了痔疮, 我就是这样给她擦药, 一点也不疼。” 他猛地坐了起来:“别胡说, 我可没有……” “好啦, 知道你没有。你看, 我把手指都烤的热乎乎的, 你只当是上点药。”她伸手给他看。 他定睛盯着纱布,苦笑道:“我毕竟……” 她亲在他嘴唇上, 堵住了后面的话:“惟时,你是世上最好的丈夫, 一直都是。放松些,抱着我。” 他闭上眼睛,按她的话做了,将手搭着她的脖子。她的皮肤细腻而柔软,长发里皂角的气味柔和地钻进他鼻孔里,掺着一点药香。他深深吁了一口气,咬紧牙关忍受。 开始有点艰难,后来又比想象中顺利,他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。她小心地试探着,忽然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一体绷紧,脱口而出了一声:“啊。” 这个字破了音,竟是带了点粗糙和嘶哑,跟他素日的温和极为不符。她一下子反应过来,“是不是?” 他没回答,嘴唇微微开合。她手上又用了些力气。他咬着牙,浑身战栗着,手胡乱地抓挠,似乎在努力阻止自己的沉沦。 他猛然坐起来,抱着她急急地说道:“玉贞,是不是把你抓伤了?对不住,我不是有意的。” 他没有注意到自己还在茫然地颤抖着。她蹭了蹭他的额头,带点得意地笑了:“没有。能受的住吗?” 他眼神闪烁着不敢看她,过了一会,细不可闻地嗯了一声。 他只觉得自己像一艘船,停在一望无边的湖面上,天空阴云密布,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,却是温热的。他停在这热雨里,每个毛孔似乎都进了水,被风吹着,随波逐流。水一层一层地朝着他涌过来,堆叠成浪花。再后来,雨过天晴,蓝天里又出来了漫天的彩色云朵,绕着他旋转。 第542章 他头晕目眩地睁开眼睛。她微笑道:“惟时,先不用说话。” 她披衣服下床,将手上的纱布拆掉,仔细地洗了手。窗外的月亮很大很圆,明晃晃地悬在半空里。她只觉得像月亮一样圆满。一丝暖意从她心中生发,她忽然流下泪来。 他安静地走过来,将她抱在怀里,轻拍她的背。她抬头看去,他也哭了。 她抽了抽鼻子,笑着说道:“惟时,我……我是高兴的。” 他点点头,柔声道:“我也很高兴。” 他垂下头去,将头埋在她肩膀上,湿湿的眼泪从她脸上滑了过去。他哽咽着说道:“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善事。” 这府里本来十分安静,方谨回来了,只觉得格外热闹。郑祥也每日早早回家,陪着陈从云打马吊。方维叫人专门买了一副竹骨马吊,字刻的很深,陈从云用手一摸,便知道是什么牌。他记牌很牢,算的也准,加上方谨有心给他喂牌,竟是一时大杀四方,无人可敌。 他手一推,笑道:“糊了。” 郑祥把手里的牌放下,笑道:“我再算也算不过伯父。” 小菊摇摇头:“我这一晚上就没有糊过,都是风向不对。”又盯着方谨眨眼睛:“你都是乱打。” 方谨举起手来:“我脑子本就糊涂,一说话就乱了。” 方维和卢玉贞走过来,看他们几个说得起劲,也跟着笑。陈从云笑道:“我坐了太久,撑不住了,督公来上桌打一把。”就起身请他坐下。 方维摇头:“我不大会玩,不信你问问他们。” 卢玉贞玩心大起,“我来吧。” 方维就站在她后面,抱着胳膊仔细看。他一直不言不语,忽然看她捏了一张牌要出,便伸手在她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。她立时会意,便换了一张。 方谨打出一张牌来,小菊欢快地拿了过去,在桌上一拍:“就是单吊这一张。” 郑祥看得真切,长叹了一声道:“双拳难敌四手,让我怎么过呢。” 方维忍不住笑出声来,“好好好,我的乖孩子,我给你参谋着,怎么样?” 郑祥摆摆手:“我看了三国志演义,您这叫做身在曹营心在汉,没有用的。” 方维道:“那书是很好看,我拿来瞧着,实在不错。”又对卢玉贞道:“你要不要读?很有趣,写的不俗。” 方谨笑道:“干爹,我也要。” 郑祥手上起了牌:“大哥,你喜欢的话,送给你便是,横竖在京城买这个方便。” 小菊也笑着说道:“也好,趁这个机会,我多去外头逛一逛,拣合意的书就买下。” 卢玉贞回头小声笑道:“惟时,你到一边坐一坐,这样下去,只怕他们说胜之不武。” 方维便到了书房,取了些文书来看,耳边是欢声笑语,心里一片温柔静谧。忽然听见外头铃铛响动,他叫了一声:“四喜。” 四喜就摇着尾巴跑进来,在他脚边趴下了。他笑道:“还有你陪着我,真是好。” 他挑着灯将文书一一批了,看得很仔细,忽然看到一封文书,心里一动,便拿出来反复看了几遍。 卢玉贞睡得早,打了几圈,便打着哈欠道:“我精力不比你们,要先睡,明天再玩不迟。” 众人恋恋不舍地散了,胡掌家便跟方谨和郑祥悄声道:“督公请您二位到书房一趟。” 他们走进书房,方维便问道:“方谨,你的考成文书写得怎么样了?” 方谨连忙站在一边,恭恭敬敬地道:“正在准备,我文采有限,叫弟弟帮忙在改。” 方维道:“你这就去拿来。” 方谨不敢怠慢,赶快回房将文书取了递给方维。方维翻了一遍,点头道:“意思倒有,只是措辞不是很精干,郑祥要花大力气,将它改得透彻些。” 郑祥点点头:“干爹,我明白了。” 方维道:“改好了,再给我瞧一眼。” 他从文书里面抽出一本:“我这些东西,该司礼监和东厂提督衙门处置的,便不能给你们看,万一漏了出去,是天大的事。只是这一封,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先明递交兵部的上书,可以传抄出去的。里面提到如何振饬营伍,整刷卫所,我看着十分欣赏,特叫你们都看一看。” 方谨赶忙接过来,只看了两段,就神情肃然,再读下去,恨不得一句一点头,待看完了,呆了一阵,才说道:“说得再好不过了。” 方维提起笔来,将戚先明三个字在纸条上写了:“此人身负大才,资性敏慧,又是务实之人。方谨,如今海防废弛,良将难求。你虽是监枪,到底跟主将不同。你去和你二伯打听一下此人,若是有机会,便和他结交一番,多向人家请教。” 方谨肃然点头:“我也心痒得很,真想立时就跑去见一见。我看东南海防,岌岌可危。如今东南倭寇已成规模,十年之内,必有大战。” 郑祥道:“那……大哥你岂不是很危险。” 方维叹了口气,将戚先明的文书放到桌上,用手指轻轻敲着:“西北东南,并无一日太平过。眼下不过是粉饰太平。白骨露于野,千里无鸡鸣。真有战事,又是生灵涂炭。” 方谨道:“干爹,眼下军队积弊深重,怕是没了战力。要认真迎敌,得从招兵开始。” 第543章 方维道:“说得极是。你这回的文书,也要把这件事说透。我跟你二伯从中斡旋着,看调几个锐意进取的人过去浙江,主持军务。”他将纸条拿起来看了看:“戚先明,这个人我也记下了。” 郑祥和方谨都郑重点头。方维笑道:“郑祥,你先回去睡吧。我有话跟你大哥说。” 郑祥便乖觉地走了,又将四喜也领了出去。 方维将门插上,让方谨坐了,郑重地问道:“孩子,你既然说东南将有大战,自己有什么打算?” 方谨道:“我在台州做监枪,把兵练好,尽忠职守,城在人在罢了。” 方维的脸一下子白了。方谨连忙道:“干爹,如今只有小股倭寇侵扰,算不上大事。” 方维深呼出一口气:“干爹老了,只要你平安。你再做两年练好本事,便调回北京城来吧。你在外头带兵,身处险地,我想起来时时睡不着。” 方谨垂下头去:“也好,都听干爹安排。我其实……也劝过小菊回杭州去,她只是不肯。台州还是偏远了些,衣食住行不大方便。” 方维道:“小菊的父亲也跟我说过了。他们两个去台州,是小菊一力主张的。一个小姑娘,能有这样的决心毅力,我亦十分动容。你就要成亲了,万事要迁就着她,绝不能伤了人家的心。” 方谨默然不语,过了一阵,才小声说道:“干爹,我天资并不如弟弟聪慧,样貌也十分普通,只会些枪棒本事。我……实话实说,怕她只是为了报恩,跟我在一块。” 方维听得真切,苦笑道:“孩子,小菊又不是傻子。她要是选好看聪明的,一早就选了,还要万里迢迢跑到台州去。你是我从小带大的,你心地仁厚,待人诚恳,温和勤快,这可比什么样貌天资重要多了。小菊有慧眼,看中了你,我很为你骄傲才是。要说报恩,咱家明明对不起小菊,差点害了她的命。” 方谨听了,眉头渐渐舒展开来。方维道:“报恩也不怕,夫妻恩爱,恩在爱前头,谁说恩情就不是爱了。你干娘当年走投无路的时候,我救过她,后来她也救过我,我俩都念着这点恩情,不是过得很好。” 方谨嘴角渐渐起了笑容:“我……我要是能像你们一样,那就是修来的福气了。看你们有商有量的,我也很羡慕。只是小菊一个大姑娘要嫁我,外人说什么的都有,在台州城里,也有好多军户家眷背后指指点点,说她没廉耻。我也没法替她分辩。” 方维笑眯眯地说道:“孩子,咱们是中官,娶亲在外人眼里自然是荒诞不经之事。那些流言蜚语,且不用去管,就算你什么也不做,难听话也少不了。只要你和小菊心里愿意,互敬互爱,就是天造地设的好姻缘。她受了委屈,你更要心疼她,事事以她为先,莫伤了她的心才是。” 方谨连连摇头:“那自然不会。我这辈子一定好好体贴她。” 说着说着,他又小声地说道:“干爹,我还是有点怕。我……不敢脱裤子。” 方维咳了一声:“你是半白,比我好得多。我成婚久了,也习惯了。” 方谨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真要让她看见,万一她嫌恶……我还不能……” 方维犹豫了一下,才从抽屉里取出一本图画来,将声音压得极低:“孩子,你信不信我?” 方谨道:“我自然相信。” 方维伸手将图画递给他,方谨翻了翻,瞪大了眼睛,啪的一声合上了:“这……” 方维只觉得脸上快要烧起来,强撑着说道:“孩子,令女人愉悦的法子,世上有很多的。你好好研习,也能……让你们两个都……你明白就好。” 方谨似懂非懂地把图画揣在怀里,方维只觉得平日的威严丧尽,小声道:“你……只管照着图画做就是。” 方谨隔着衣裳摸了摸,脸和脖子都涨的通红,忽然点头道:“谢谢干爹。”一溜烟地跑出去了。 第295章 日常篇之女人 卢玉贞带着俞四娘和香儿进了小菊的屋子, 小菊正在梳妆台前坐着翻看那本《三国志通俗演义》,见她们来了,连忙往里让。 卢玉贞笑道:“许姑娘, 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。” 香儿提着一个大大的樟木箱子。她打开玲珑锁, 里面又有隔层。她小心翼翼地捧出一顶凤冠。冠子上染着红彩, 周围的花朵用大颗珍珠和各色宝石嵌制而成,正前方的主花上插着两只飞翔的金丝凤凰, 嘴里衔着下坠的流苏,华美之极。 小菊看得直了眼睛,俞四娘笑道:“卢大夫, 这位姑娘十分人才, 配这顶凤冠,那是锦上添花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 笑道:“许姑娘, 你将头上的簪子卸了, 试一试这顶凤冠。还有霞帔, 也一道试了吧。” 她们又将霞帔取出来,也是通身花绣的锦缎华服。卢玉贞道:“之前跟你问过了尺寸, 托她们照着裁的, 想必合身。” 香儿帮着小菊将外袍解了, 穿上冠服, 赞叹道:“真是人靠衣装, 当真气派。” 卢玉贞微笑着点头, 又将绣鞋拿出来,小菊试着也合适。卢玉贞回头道:“四姐, 香儿的手艺越发好了,如今名声在外, 我要是不提前说下,还轮不到呢。” 第544章 俞四娘整理着衣服上的花绣皱褶,笑道:“别人自然是公事公办,卢大夫你家的事我是放在心尖上的,要不是你,我早就瞎了。” 小菊一听就上了心,拉着俞四娘问:“姐姐,是不是你在眼睛里动了刀?疼不疼?” 俞四娘在眼角比划着回答:“是李大夫给我在里头割了几下,打了麻药,不疼。” 卢玉贞见小菊很焦急,便笑着解释:“这是金针拔障术,将眼中的一块肉用快刀去除,眼睛就好了。” 小菊似懂非懂,怔怔地看着俞四娘,又问:“真能好吗?” 俞四娘点点头:“这都两年多了,一直都好好的,只是有时候干涩,要滴着药水。” 小菊往她的眼睛里仔细看着,心里七上八下,说道:“我爹……眼睛也有毛病。我心里怕得很。” 俞四娘微笑道:“你是个孝顺姑娘。卢大夫是最好的大夫,她说能治就一定有办法的。” 她们将冠服收了起来,把箱子小心地放在衣柜里。香儿笑道:“我看没什么可改的,这个尺寸就可以。这位姑娘颜色好,浓妆艳抹两相宜,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香儿这嘴也跟抹了蜜似的。”便叫胡大嫂送她们出去坐车。她回头看小菊怔怔忡忡地坐在床上,知道她心里害怕,小声安慰道:“我不敢说有十成的把握,只能尽力而为。大哥那边,他也愿意一试。” 小菊抬眼望着她,凄凄地说道:“我不敢想,万一不成,我爹真的瞎了怎么办?” 卢玉贞道:“他这个症状,若不动针刀,两三年之内,怕也是完全不能视物了。” 小菊捂着脸一言不发,过了一阵才擦擦眼泪,“卢大夫,我知道了,就按我爹的意思来吧。不管他眼睛怎么样,我都陪着他。” “我安排在明天动针刀,做完了会在眼睛上蒙上纱布。再过三天才能拆。” “我……我都听您的。” 卢玉贞叹了口气:“小菊,你也不要太担心。成亲的事也安排得差不多了。你看看还有什么要办的,就跟我说。” 小菊低着头道:“一切都很好,比我想的还要好。” 卢玉贞在椅子上坐了下来,斟酌着词句,小声说道:“我没有女儿,所以也将你当作女儿看待。这家里不像外面,我是唯一的女眷,你要是有心事……” 小菊就含着眼泪笑了:“卢大夫,我……我想问一下,方谨不愿意让我看他那里,到底是什么样子?” 卢玉贞愣了一下:“你等一阵,我去拿个十二经络图。” 她过了一会才回来,在桌上展开一副手绘的图画给她指着看。“这是男人完整的身体。” 小菊有些好奇地看了一眼,就害羞地低下头去,脸也红了。卢玉贞很平静地说道:“方谨他……就是这里被割掉了。” 小菊飞快地瞥了一眼,嗯了一声,又小声说道:“我爹说过,他……不能人道。卢大夫,人道是男女要怎样呢?我知道是要脱衣裳抱在一块。” 卢玉贞觉得一阵窘迫,险些开不了口,只好用两只手比量着给她解释。小菊渐渐明白过来:“寻常夫妻这样,就会有娃娃了对不对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:“所以方谨他到底跟寻常人不同……不能这样,也不会有子嗣。” 小菊伸出手来轻轻触碰着图画。她的动作小心翼翼,像是怕弄疼了那个人:“我明白了。所以……总是要洗澡是吗?” “是的。他们尿尿不大方便,要勤洗。万一弄上污秽,皮肤容易溃烂。” 小菊眼中忽然淌下两行泪来,越流越多,卢玉贞吓了一跳,连忙上前抱住她:“孩子,是把你吓到了吗?你要是心里为难,喜事就先不办了,我去给他们爷儿俩说。万事都好商量。” 她趴在她肩膀上,哽咽着摇头。“不会的,我不会反悔的。” 卢玉贞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,柔声道:“成亲要你情我愿,你没想清楚,有了顾虑,就往后推一推,这家里我能做主。” “不是的,我……我就是心疼方谨。我觉得他受的罪太多了,想好好对他,把老天亏欠他的补回来。” 卢玉贞便笑了,小声在她耳边说道:“孩子,不要这么想。你们走到这一步,都吃了不少苦。他的心结,终究要自己看破。你要是跟他过日子,就别刻意心疼,也别觉得他是个玻璃人儿,他是个能上战场的人,扛得起这些。退一万步说,他受了罪,也不是你的错。” 小菊愕然地抬起头来。卢玉贞笑道:“我以前是做过童养媳的。那时候我的婆婆老是说,女人一落地,就是要吃苦的,这辈子吃够了,下辈子就投胎成男身,能享福。” “后来,我经历了好多事,知道女人不一定非要伺候男人,也不一定非要吃苦才叫好女人。自己心里畅快了,比什么都强。小菊,跟方谨在一块,流言蜚语都可以不管,这些……你能不能承受。若是你心里有了疙瘩,总勉强着自己,日子久了难免生怨,排遣不了便会生病。你觉得跟方谨一起的日子比一个人舒服,这人才嫁得过。” 小菊点头道:“台州比杭州寒苦,可我跟他在一块,教书也好,上城楼也好,心里很安定。我骑着马在海边走,觉得天地之大,处处都可以去,比在宫里痛快多了。我要嫁他,是自己乐意的。”她将十二经络图卷了起来,眼珠转了转:“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好。成亲以后就能看见了,这也不是什么大事。” 第545章 卢玉贞低着头笑了一会,才小声说道:“你心里不觉得害怕就好。” “不怕。方谨……他不会欺负我的。” “你放心,方大人和我虽是方谨的干爹干娘,你还是方大人的学生呢,我们一定给你撑腰。你对方谨该打就打,该骂就骂,多多管教。” 小菊笑出声来,“我记下了。” 卢玉贞犹豫了一下,“圆房这回事,你们……你不用害羞。” 小菊的手一抖。“没事的,我忍住就是。” 卢玉贞苦笑道:“不要忍着,哪里不舒服,一定说出来,绝不要勉强。”她又小声地说道:“相信我,女人要想欢愉,也能有办法。” 小菊做了一夜光怪陆离的梦,自己吓得醒了,硬是半宿没有睡着。到了第二天清晨,见到方谨在院子里练拳,汗水沿着脖颈往下流,把背后的薄衫都沾湿了,忽然脸红心跳起来。 方谨见了她,恍惚了一刹那,也呆呆地低下头去。过了一会,方谨咳了一声,上前笑道:“蒋大夫马上到,我带你过去。” 她赶紧洗了把脸,将头发梳好。两个人到了前厅,蒋大夫和夫人下了马车,正往内堂走,蒋夫人手里还领着一个极精灵可爱的小女孩。 方谨便跟小菊一一介绍。卢玉贞带着素梅迎了出来,素梅笑眯眯地开口道:“师祖,师奶奶好。” 蒋夫人笑着推了蒋大夫一把:“都有徒孙了。这样一叫,忽然觉得自己老态龙钟起来。”又低头对着小女孩道:“胜雪,你不是整日说要跟师姐玩。” 小女孩便从怀里拿出一个镀金的小算盘来,奶声奶气地叫道:“师姐,我会打算盘了,打给你看。” 众人都笑了。卢玉贞蹲下身:“你这小鬼灵精,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来,给师姐瞧瞧有什么新本事了。” 她抱着胜雪,将小算盘放在桌上。胜雪用软软的小手指拨拉算盘珠子,嘴里念念有词,竟是算得有模有样。蒋夫人笑道:“我也忙,只好整日带着她去巡各处的铺子,不知道什么时候竟是学会了。” 蒋大夫对卢玉贞道:“徒弟,病人现下在哪里?” 卢玉贞道:“我安排在旁边的诊室了。麻药也叫厨房熬了,还没送上来。” 蒋大夫点点头:“我在旁边给你打个下手,你来主理。” 卢玉贞还要推辞,他摆摆手:“听我的。我如今在太医院呆的久,手上生疏的很,比你差远了。我已经跟新招录的太医说过,再过两日,请你去太医院给他们上课。” 卢玉贞道:“这怎么可以呢。” 蒋大夫笑道:“那些人大多不过是仗着祖辈荫蔽,得了个太医院籍。医术是要论真才实学,容不得他们整日胡诌。你便去教教他们,只当做善事。” 他们说笑着走进了诊室,卢玉贞将门关上了。小菊只觉得心跳到了嗓子眼,气也喘不均匀。方谨默默地握紧了她的手,轻声道:“月娘,我在呢。你只管放心,不管成与不成,咱们都奉养父亲终老。” 第296章 日常篇之成亲 卢玉贞将窗户关上, 笑道:“别让风吹起灰来,迷了眼睛。” 陈从云坐在椅子上,素梅很熟练地用剪刀将纱布缝合的线剪断, 一圈一圈地将纱布解开。小菊睁大了眼睛, 提了一口气。 陈从云的眼皮颤动了一下, 又闭上了。卢玉贞在旁边看着,也有点紧张, 小声道:“大哥,那儿疼不疼?” 陈从云摇摇头,过了一阵, 才慢慢睁开, 恍惚着看凑在面前的小菊。 小菊只觉得心上一阵屏气凝神,一动也不敢动。他们父女两个呆了一会, 陈从云的眼珠子在她脸上转了两下。她心里一下子明白了, 冲口而出:“爹, 您能看见了不是?” 陈从云慢慢地说道:“小菊, 你可越来越好看了。” 方谨咬着嘴唇,也是一连串地点头。陈从云转向他, 忽然笑了:“你……我看见了, 也算精神吧。” 方谨也跟着憨憨地笑了:“我知道配不上她。” 小菊嗔了一声:“你就会胡说八道。”一边控制不住地哭了, “爹, 这几天可把我吓死了。” 陈从云笑道:“我就知道会好的。我这几天一直想着, 好了我就能做点正经活了, 算命这回事,就放下吧。” 小菊嗯了一声:“爹, 不要你干活,咱们回家好好养着。” 卢玉贞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 只觉得手掌心里全是汗。她笑道:“这可是大大的好事。正好要办喜事,也就喜上加喜了。” 方谨的婚事在三天后正式举行。方维特别交代了胡掌家夫妇,除了府里要布置周全,还要请他成亲时候的那位喜娘,说她灵活机变,有胆有识。 喜娘一口答应了。她笑眯眯地走进大门,见到处挂了红花彩球,贴着喜联,一派喜气洋洋,连下人们也换了新衣裳。院子里摆了架子,叠放着许多鲜花盆景,明媚鲜艳,她笑道:“这次还算齐备。女家在哪里?” 胡大嫂笑道:“女家是南方人。督公吩咐了,这回跟上回还不一样,女家父亲也一体受礼,算是不娶不嫁。” 喜娘愕然道:“这是哪里的说法,怎么这督公府的喜事,回回都跟别人家不同。”想了想又道:“罢了,当喜娘的,只要婚姻和美。那些规矩守不守,我看没什么要紧。” 第546章 胡大嫂点头道:“正是。我家督公和夫人大年三十成的亲,如今也恩爱得很。” 两个妆娘正在给小菊梳妆打扮。玉兰站在旁边,端详了一会,小声说道:“这个胭脂略嫌重了些,太过鲜艳。略淡一点,新娘子五官这样标致,别抢了妆。” 妆娘笑道:“白掌柜说得是。” 玉兰将妆盒递过去:“这家胭脂铺子也有我的份子,我都挑的最好的。” 她们将喜服取出来展开,众人合力给小菊穿上,又将凤冠谨慎地戴在她头上。陈从云站在旁边定定地望着,眼泪簌簌地落下来。小菊也跟着哭了,拉着他的手直抽泣。 玉兰心里也是一酸,上前陪笑道:“亲家老爷,新娘子这妆可是费了一个多时辰才弄好的。要是哭花了,就不美了。” 陈从云赶紧用袖子擦了擦眼泪,脸上勉强笑着,“是我不对,这大喜的日子。” 小菊笑道:“爹,你不能哭。卢大夫说流眼泪不好,伤了眼睛。” 陈从云小心翼翼地道:“你们……能不能先出去,让我跟女儿说两句。” 玉兰带着妆娘出门,又贴心地将门关上。陈从云吸了吸鼻子,“孩子,你可真漂亮,很随你母亲。她当年……真是美极了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银票来:“你留着傍身用,钱是人的胆子。他家有钱有势,咱们穷,可也是有骨气的。” 小菊并不接,嘴上勉强笑道:“爹,我又不是嫁出去。以后您还跟着我们一块过,这钱您拿着使吧,一家人放一块花。只当我招赘了个夫婿孝顺您。” 陈从云点点头:“我冷眼瞧着,方大人和他夫人待人宽和,对你也很好。世上的婆家,也少有这样的了。方谨那孩子,人品倒是很厚道,只是……罢了,只要你高兴,以后你们抱个孩子当亲生的养,也是一样的。我眼睛治好了,正好给你们带着。” 小菊破涕为笑:“爹,以后的事以后再说,怎么就想到孩子了。” 陈从云道:“有个孩子还是不一样,你看那个叫素梅的丫头……” 喜娘在外头试探着叫道:“亲家老爷,吉时到了。” 陈从云伸出手,将凤冠上的垂珠轻轻拨正了,含着眼泪道:“我还以为这辈子看不见这一天了。” 喜娘走了进来,将满绣的红盖头小心地给小菊盖上,回身叫道:“女家弟弟上前。” 陈从云愕然地一回头,郑祥穿一身墨绿色贴里,风度翩翩地走近:“伯父,我来背着嫂嫂。都是一家人,有什么要紧。” 鞭炮声劈里啪啦地响了起来,胡掌家在街上拿着簸箩抛洒喜钱,引得孩子们欢笑不断。精致的花轿抬出了后门,在街口绕了个圈子又回来,在大门前缓缓停下。 方谨穿着整齐的官服,出门接亲。喜娘指挥他踢轿门,他轻轻地踢了一脚,忽然小菊在里面踹了一脚,又急又重。 他憋不住笑了,喜娘赶忙说道:“轿门一开,喜气前来。” 门开了,蕙儿扶着新娘缓缓下了轿子,她穿着凤冠霞帔,气派非凡。周围的人尽皆喝起彩来。 他看见身穿喜服的她,鼻子一酸,险些要流泪,勉强忍住了。两人各自手执红绸一端,相牵着向里走。 大堂里,冯时的那把龙泉剑挂在正中。方维和卢玉贞坐在一侧,陈从云坐在另一侧,都是打扮体面,正襟危坐。方维远远望着新人走过来,眼泪便流个不停,陈从云也是一样,满屋只听见两个人错落的抽噎声。卢玉贞劝劝这个,又劝劝那个:“是大喜的日子,怎么这样眼窝浅。孩子们看了,怕是难过。” 方维嗯了一声,使劲抽着鼻子。高俭沉声道:“顺高堂之意,从新人之愿。奉天之作,承地之合,行婚姻大礼。方许两姓,合为一家。” 方维见他说得流利从容,不由得笑了,高俭对他点点头,指挥新人行三拜九叩之礼。 方谨和小菊在他们面前跪倒,恭敬地叩下头去。下人们在外面守着,没有宾客,气氛平静而安详。 他们虔诚地对拜,高俭唱道:“礼成。” 喜娘叫道:“新人入洞房,如意又吉祥。” 下人们领着一对新人往后面的洞房去了。方维擦擦眼睛,站起身来,对着高俭笑道:“二哥,你越发沉稳了。” 高俭笑道:“一回生二回熟。大侄儿……我也当他半个儿子来看待的。” 卢玉贞看天色将晚,便笑道:“厨房一早准备下了酒菜,二哥陪我们和亲家老爷吃酒吧。”就叫人赶快备饭。 陈从云哭得两眼通红,脸色虽笑着,神情却暗淡之极。高俭和方维对望一眼,都是心知肚明,两人都请他上座,一边一个劝酒陪笑,过了一阵才缓和了些。酒还没过三巡,陈从云便推说身体不适,回屋去睡了。 高俭笑着起身拱手,“芳儿,弟妹,恭喜大侄儿新婚大喜。” 方维道:“也是缘分。二哥你也上些心思……” 高俭摆摆手:“我此生漂泊无定,干爹的愿心,已经在你身上达成了。便让我后半辈子自在些吧。” 他起身告别,方维叹了口气,带着卢玉贞出门送他。天色已晚,府门前的彩灯尽数亮起,望去一片花团锦簇。方维目送高俭骑着骏马潇洒离去,忽然心里一动,对卢玉贞道:“娘子,你陪我去个地方吧。” 第547章 马车载着他们,晃晃悠悠地走着。卢玉贞撩开帘子,看见外头的街景变换,心中雪亮:“惟时,这是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,是不是?咱们原来来过的。” 方维点点头。他们下了马车,往胡同里走着。方维慢慢地说道:“二哥……去年想把这座宅子再高价买下来。我劝他,干爹是何等通达之人。他若有在天之灵,也会觉得这些都是虚的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你是希望二哥朝前看。” 方维握紧了她的手:“你就是懂我。老望着过去不好,二哥他……” 他停住了。那棵杏树伸展出大半的枝桠,在墙外开得热闹。一树皎洁的花朵之下,站着一个人,痴痴地望着那堵墙。 他听见脚步声,就回过身来,并不惊讶地笑了:“芳儿。” 方维走上前去,微笑道,“二哥,你来告诉干爹和大哥,家里又有喜事了。” “是。” 他们在树下站定,月光幽幽地从树杈的缝隙中撒下来,忽然吹过一阵风,将杏花的花瓣拂了他们一身。 那风掠过他们耳边,像轻柔的低语。 第297章 日常篇之坦白 方谨深吸了一口气, 从旁边的红漆嵌螺钿托盘上将秤杆拿起,用腕力轻轻一挑,盖头滑落下来。 红烛的光柔和地照过来, 她抬眼看着他, 眉目如画。 他看得一阵恍惚, 又擦一擦眼睛,才确定不是梦境。他几乎不曾结巴起来, 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:“我……我太有福气了。你……就像画上的仙女一样。” 她就跟着笑了,转了转脖子:“这冠子真的很重,五六斤不止。” 他赶忙上前去, 在她身边坐下:“拆了吧, 别把脖子压坏了。” 他笨手笨脚地捧住凤冠往上使着力气,她嘴里嘶嘶有声:“挂住头发了, 慢点慢点。” 他又不敢动了, 小菊自己摸索着解开, 将凤冠除了下来, 方谨捧着放到桌上:“怪沉的,难为你了。” 小菊这才吐出一口气, 又伸手去拆头上的簪环。方谨将剪刀拿了过来:“喜娘说了, 剪一缕头发。” 结发之礼也顺利完成了, 他们又喝了合卺酒, 她脸上起了点红晕:“这酒很好喝。” 忽然她肚子里咕噜噜响了几声, 她立刻不好意思地垂下头。方谨笑着摸摸她的头发:“是不是饿了?” “是有一点儿。” “顶着这些东西过一天, 不吃不喝,是比穿着盔甲都憋屈。想吃什么?吃烧鸡吗?我叫他们去买。” 小菊连忙摆手:“不用, 这个时辰,人家店里头也关门了。” 方谨笑道:“那就吃点热乎乎的垫垫肚子。” 他走到门口, 吩咐道:“叫厨房做两碗肉馄饨来吧。” 小火者答应着去了。小菊也站起身来,将身上的喜服解了挂在床边,走到盆架前认真地洗着脸。方谨站在她旁边拿着巾帕。 水将脸上的妝饰尽数洗去。她俏皮地笑:“仙女跌在地上了,又灰头土脸起来。” “哪里的话。我第一眼看见你,你拉着板车,眼睛朝我望过来,我心里就一动。” “当年……”她忽然想起些不愉快的事,摇摇头:“我忘了。” 他会意,伸手在她肩颈上用劲揉了揉:“娘子,你辛苦了。” 她听他换了称呼,忽然害羞了,吃吃地笑了两声:“你叫的倒好听。” “娘子,我今天心里就想,真是傻人有傻福。当时万里迢迢送到北京,许多同伴都没了命,我也发过高烧,侥幸活了。混得机灵的,都被掌印监官们挑走了,我什么也不会,稀里糊涂地跟了我干爹。还有你……俗话说的好,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。” 她忽然笑着反手一推:“又胡说八道,你看中了我,是瞎了眼睛吗?” 他连忙摆手:“唉,又说错了。我就是笨。” 她转头望着他的眼睛,郑重地说道:“相公,你一点也不笨。” 他整个人都怔住了,呆了一会,忽然外头有人敲门:“小方公公,馄饨来了。” 他赶紧去开门,将一个大食盒拎了进来。 这是两碗热腾腾冒着白气的馄饨,上头撒了些细碎的葱花。小菊累了一整天,早就前心贴着后心。她狼吞虎咽地吃着,只觉得咸香鲜甜,入口即化,“可真好吃啊。” 方谨笑道:“外头有一家卖馄饨的摊子,生意特别好。我干娘喜欢吃,干爹就叫厨子去买了他们的方子。干娘在铺子里回来晚了,多半就是叫厨房做馄饨,所以他们包了些现成的备着,一叫就有。” 小菊喝着汤,点头道:“干爹对干娘真好。” 方谨道:“其实我干娘很不容易,有一段日子家里遭了变故,都是她一个人撑起来的。他俩一块这么多年,没吵过架红过脸,和和美美,真叫人羡慕。” 小菊就笑了:“我也没跟你吵过啊。” “那是你不嫌弃我,不跟我计较。” 方谨把吃完的碗筷端出去,回来在椅子上坐了,将两只手放在膝盖上,郑重地说道:“娘子,我今日成了亲,便和以前不一样了。” 第548章 小菊见他神色严肃,愕然道:“你……” 方谨道:“我知道你遭人议论,又顶着寒苦,一路陪着我实在不易。我能给你的不多,只是从今以后一定会顶门立户,爱护妻子,绝不会让你后悔的。” 小菊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,伸手去捏他的脸,“你比我还小呢,充什么大人,叫姐姐。” 他脸上便端不住,也笑着抱住她的腰:“娘子。” 四目相对,烛光摇摇,他们只觉得心慢了一拍,他捧着她的脸,轻轻亲在唇瓣上,湿润又温和的一个亲吻。 这个吻很长,她有点站不住了。他察觉了,揽着她的腰扶了一把,两个人贴的很近,黏在一起。他的呼吸渐渐急促了起来,她微笑道:“相公,你答应过我的,言出必行。” 他苦笑了一下,点头道:“好。” 忽然他眼珠一转,手里揉了一个纸团掷了出去,正打在窗棂上。外头哎呀了一声,方谨笑道:“我的好弟弟,在外头扒着听什么呢。” 郑祥闷声闷气地笑了几下,小声说道:“大哥,是我不对,我……我就是玩儿,这就走了。你跟嫂嫂可千万别拿我当回事。” 方谨抱着手道:“你当我傻子,外头可不是你一个人,你教坏小孩,干爹干娘看见了可要生气。” 郑祥笑道:“谁教坏谁还不一定呢。”又低头叫道:“水洼,咱们走吧。” 两个人的脚步悉悉索索地远去,方谨竖起耳朵听了听:“这回真走了。好险,小家伙们真不省心。” 小菊笑了笑,伸手搭着他的肩膀,小声道:“相公,把衣服脱了吧。” 他眼光又有点犹豫:“真的要看?今天也累了,要不就脱了外袍,咱们先歇着。明天……一步一步来,好不好?” 她就笑了:“你怕我不喜欢。” 他认命似的点头:“今天一切都很圆满,除了我。” 她伸手将头上的髻子拆了。缎子一样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。他只觉得惊心动魄,心神不定地脱了外袍,两个人穿着中衣躺下。 金钩一动,床帐被放了下来,床上忽然就全黑了。她笑道:“成了亲,就能正大光明地躺在一块了。” 他点点头,很规矩地躺着,又拉了被子给两个人盖上:“睡吧。” 她轻轻笑道:“我要相公抱着睡。” 他心里一动,转身将她揽在怀里。她的鼻息柔柔地喷在他脖子上。他心里乱了,无数念头像野草在疯长,隔着衣服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。 她在他怀里蹭着,忽然在他耳边极轻声地说道:“相公,你想不想……摸一下我?” 他浑身一震,她拉着他的手,从衣服里伸进去,搭在她腰上:“坑坑洼洼的,是在牢里留下的。我也怕丑,不敢叫你看。” 黑暗中只听见此起彼伏的呼吸声。那里触手很热,很柔软。他的眼泪流下来:“是我不好。其实……我身上也有好多疮疤,挨打是家常便饭。” “没什么不好。在外头很自在。打一顿就出了宫,这么一算,我还赚了。” 她慢慢摸索着将中衣解了,一件一件地从被子里拿出来,“相公,抱着我。” 她的手带着他四处去。他整个人都抖起来,手像是不听使唤了,“我的手太粗糙,别弄疼了你。” “不会的。” 她和他贴的很紧,缠绵地亲吻。她小声道:“相公,你的衣服扣子蹭着我了,磨得不大舒服。” 他慌忙伸手去解。黑暗淹没了羞耻心,他们肌肤相贴,缠绕着彼此,只听见微弱的声响。 她小声问道:“太热了,你热不热?” 他喘着粗气:“是很热。” 被子被踢到一边。他头晕脑胀,只感觉到她的吻在渐渐向下走,他流着泪握紧了她的手:“停吧,今天就到这儿好不好,等我准备……”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,猛地坐了起来,拉着被子将自己盖住:“你……你的眼睛夜里能看清……” 她轻笑了一声:“是的,我已经看到了。” 他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声炸开,嘴唇张了张,也说不出话来,终于长叹一声:“也好。早晚的事。” 她笑道:“并不丑陋。比我想的还好看些。” “真的?” “真的。” 她伸手去扯他的被子,“好啦,反正都被我瞧见了,没什么事。” 他们拉扯了两下,他就破罐子破摔地放手了,懊丧地躺下,用被子蒙住头。 她笑得停不下来:“方谨,你这样顾头不顾尾,打仗要被人抄后路的。” 她也躺下了,推一推他:“小心闷死。” 他脑中万般念头一一闪过,终于长叹了一口气,小声说道:“娘子。” “哎。” “你还想让我抱着吗?” 她笑眯眯地回答道:“想。” 他伸出手来,将她拥进怀里,温暖从彼此的身体中生发出来:“抱着真好。” “是很好。” 他握紧了她的手,“那……你还想试试别的吗? 第549章 “好。” “你放心,我……我会尽力的,会让你舒服。” “好。”她闭上眼睛,偷偷地笑了。“什么都好,相公。” 红烛要燃尽了,月亮向西退去,渐渐隐没。天边现了鱼肚白。门外忽然有人重重的咳了一声,小菊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了:“是我爹。” 她小心地问道:“爹,什么事?” “都日上三竿了,还睡懒觉。做新媳妇的,得早起拜见公婆,不然……显得你多不懂事。” 她心下一惊,连忙手忙脚乱地穿衣裳,又伸脚去踢方谨:“起来了,要去前厅……” 蕙儿的声音响起来:“亲家老爷,督公一早就有公事去衙门了,夫人也去了铺子,临走的时候吩咐过,叫新郎官和新娘子不必拘礼。” 陈从云哦了一声,“那……是我想多了。” 小菊将门打开:“爹,进来吧。咱们一块吃早饭。” 方谨整理了衣裳,恭恭敬敬地拱手:“岳父大人请坐。” 陈从云点了点头,转脸看小菊脸色红润,言语间带着笑,一下子放下心来。 小菊偷眼瞧着,见他眼睛里全是血丝,眼圈也发青了:“爹,你睡得不好啊。” 陈从云一摆手:“我……昨晚多喝了几杯。” 方谨道:“爹,您再回去睡一会吧,眼睛刚治好了,别再有什么不妥。” 小菊道:“呸呸呸,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。” 陈从云忽然愣了一下:“你……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 方谨笑道:“我随着小菊叫爹,是不是不方便?” “不是不是,没有不方便。”陈从云笑了,“以后就这样叫吧。” 第298章 日常篇之授课 卢玉贞在太医院下了马车, 蒋济仁站在门口迎着,见到她就笑了:“怎么大包小包的。” 她笑着答道:“都是要上课的东西。光靠嘴说可不行。” 蒋济仁引着她进了后面一间宽敞的花厅。厅里摆着几列桌椅板凳,十几个太医在里面端正地坐着, 都是二十余岁的年轻面孔。 他们见了蒋济仁, 就齐刷刷地站了起来, 叫道:“院判大人。” 蒋济仁笑道:“我原说过给你们请最好的先生。举贤不避亲,这位卢大夫, 是我的弟子,在采芝堂执业坐诊,著有《女医良方》。今日便由她来给你们教课。” 众人面面相觑, 又齐声行礼道:“卢先生好。”这些人多半是家中数代学医, 素有传承,虽然听过卢玉贞的名号, 只以为是借了方维之力打造出来的名医, 心里便有几分鄙薄, 面上也就淡淡的。 卢玉贞很大方地走到前面, 笑道:“大伙儿都是同行,今日我师父在这里, 我不敢夸夸其谈, 只是讲些经手的医案药案, 以作探讨。” 蒋济仁也笑了:“我一向以为, 师不必贤于弟子。” 卢玉贞笑道:“这是我师父谦虚。我当日只是一名农妇, 字都认不全, 是师父倾囊相授,我又不断摸爬滚打, 才有了些许心得。在座诸位家学渊源,比我博学的大有人在。所以我不敢谈医书典籍, 只说些看病的故事。”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叠药方,分发给众人:“各位请看一看这是什么方子。” 众人传着看了,议论一番,推举了前头的一个人说道:“这药方是治恶痢杂下的。阿胶、漏篮子、木香是主药,可内服,又可炮制药丸。” 卢玉贞点点头,“说的很对。病人是郊外的农夫,五十岁出头,身体一向康健。患恶痢半月有余。照理说,这药十分对症,可是病人服了药,口吐白沫,浑身僵直,昏迷不醒,这又是怎么回事。” 她将药箱打开,取出一包黑色药渣:“病人亲属将人抬到我的医馆门前,说要我偿命。我伸手去把脉,病人脸色发黑,脉象细弱至极。这是病人煎药剩下的药渣,大家瞧一瞧。” 学生们来了兴趣,都凑到药渣前面看,也有伸手取了药渣在鼻子下面嗅闻的。卢玉贞笑眯眯地看着,“缘故就在这药渣里。” 众人猜了一阵,莫衷一是。卢玉贞笑道:“我取了一点药渣,用水冲干净了仔细瞧着。里头的漏篮子有些不对。虽都是淡黄色小块,但漏篮子味道微辣,药渣里的却是麻辣。” 众人哄笑道:“原来是抓错药了啊,没意思的很。” 卢玉贞道:“说抓错药,也对,也不对。我叫了抓药的伙计过来,又有老伙计复核,这给的药是虎掌。” 众人便不笑了:“《日华本草》中说过,漏篮子又名虎掌。” 卢玉贞郑重地点头:“漏篮子与虎掌,外貌相近,气味仿佛,更有《日华本草》记载,所以采买药材,常常弄错。后来,我开了个附子解毒的方子,用猪油和红糖熬在一处,灌下食道,病人便好了。” 她指着药渣说道:“所以医者之心,要以古为师,又切忌食古不化。陆游也说过,纸上得来终觉浅。书上写的东西,未必都对,凡事仍要源于实际。身为医者,要时时警醒,切莫只会纸上猜度。” 她见学生们的眼中放出光彩,心里十分畅快,又打开自己的针包:“我再讲第二个例子,一妇人脸上生了脓疮……” 第550章 他们纷纷围了上来,问这问那。蒋济仁站在一旁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,脸上也渐渐露出微笑。 三月底的一个清晨,运河上飘着丝丝缕缕的白色薄雾。杨安顺站在河边货仓边上,指挥着伙计将一个个麻袋搬上船去。 他走到方谨面前,拱手笑道:“方监枪,船上是宝和等六店为浙江筹备的军粮,合计四万三千石,袋子上都有宝和店的大印,防有人偷换。这里是出仓的明细。” 方谨笑着接过来,连连道谢:“杨掌柜,我替东南将士多谢你们。我也正好搭这艘船回去,一路上会严加看管。” 杨安顺点头道:“那我们就更放心了。” 方维立在岸边,见军粮搬得差不多了,便转头吩咐胡掌家:“咱们家带来的东西,也都装上船吧。” 小火者将箱笼包袱流水一样地往船上送。方谨笑道:“干爹,浙江也不是深山老林,哪里就跟大姑娘出阁一样,还要这些陪送。” 方维摆摆手:“你们要走,我这几日心里总是不安宁,总觉得在浙江缺衣少食,事事不便。况且你俩正是新婚,你皮糙肉厚倒也罢了,怎么可以怠慢新媳妇。” 卢玉贞也道:“那些衣服首饰什么的,本就是给媳妇特意做的,放在家里不是落了灰,也可惜得很。” 小菊走上前来,神色也有点为难:“干爹,干娘,真的不用了。我在台州,都是家常打扮,偶尔穿穿男装,也不上脂粉。不好打扮得这样富丽,惹人闲话。” 卢玉贞道:“咱们不出门炫耀,在家里穿穿也无妨。你正是花儿一样的年纪,又这样美……” 方谨在旁边接上一句:“可惜插在牛粪上,可惜了了。” 众人都笑起来,小菊推了他一把:“相公,你就会胡说八道。”她是新妇装扮,头上梳了高髻,插着几支金钗,眼波流动,言笑晏晏,十分神气。 方维看着他们两个夫妻相得,心里十分妥帖,点点头:“方谨,记住我的话,一切以媳妇的意思为重。月娘明白事理,又比你有文采,你的上书呈文,也请她多指点。” 方谨忙不迭地答应了。 正说着,忽然一匹黑色骏马沿着大路疾驰而来,策马之人正是高俭。他翻身下马,并不与众人客气,只将方谨拉到一边,小心地叮嘱道:“浙江军务散漫多年,虽重整了卫所,一时也难有大起色。宁波、台州诸府战事不断,俞大人是明白人,也会打仗,素有谋略,不贪近功,只是脾气耿直了些。浙直总督赵大人是严衡一手提拔的人,与他素有龃龉。孩子,你在台州,务必谨言慎行,不要搅和到这烂摊子里去。行军布阵的事,一切只向俞大人请教。” 方谨点头道:“二伯,这里面的弯弯绕,我大概也猜到一些。我只做好手里的事罢了。” 高俭叹了口气:“武将受制于文臣,也是积弊已久,我看再也难改。你的性子我知道,也和你干爹商量过了,再磨一磨,便回御马监来。不求荣华富贵,但求平安度日,你干爹也就满足了。” 方谨笑道:“二伯,我记住了。” 高俭揽着他的肩膀:“好侄儿,咱们倒是投缘,真想让你干爹把你过继给我。” 方谨吓了一跳,支支吾吾地道:“不是……怕是……我太笨了。” 方维在旁边听见了,笑道:“这又是哪里的话,他是你的侄儿,不也一样孝顺你。” 高俭苦笑了一声,“我是看你携家带口一大群人,恨不得连狗都带过来,十分眼热。” 方维笑道:“狗老老实实关在家里呢,早上方谨去给它喂了食。二哥,你也不过才四十,正是好年华。” 高俭叹了口气:“四十……人生都过了大半。” 方维正色道:“二哥,世事如白云苍狗,变幻莫测。你我都是内廷供职,说不得什么天长地久有生之年,只能活在当下。你这样通透,自己想想,都来得及。” 郑祥拉着方谨的袖子不撒手,两个人抱在一块十分亲热,又咬着耳朵小声说话。郑祥道:“烧鸡我也去买了,糖也给你备了些,都在船上。又有些散碎银子,干爹吩咐了,赏给船夫们。” 方谨道:“好弟弟,你一向妥当。堂前尽孝,就都指望你了。” 郑祥点头:“大哥,你尽管放心。” 方谨转了转眼睛:“水洼这小姑娘不错,我看当我弟妹也合适。你也不小了……” 郑祥红着脸啐了一口,又踢了他一脚:“尽是瞎说,我可没这个心思。我告诉嫂嫂去。” 方谨举起手来:“是我不对,我再不说了。” 卢玉贞扯着小菊的袖子,找了个安静的角落,小声道:“我听你们说,台州天气潮湿多雨。你和方谨都是受过重伤的人,难免筋骨有些不适。亲家的眼睛虽好了,日常也要调养着,不能太过劳累。我想着药疗不如食疗,这几张食谱你拿着,在饮食上多加留意。” 小菊就小心翼翼地接过去放在袖子里。卢玉贞道:“孩子,你这样有胆有识,我心里佩服,一定要多加保重。衣物药材我给你带了些,要是不够,只管写信来。方谨性子忠厚,你们两个凡事有商有量,好好过日子。” 第551章 小菊含着眼泪点头。 太阳升起来了,薄雾渐渐消去,照在水波上闪出万点金光。方维见时候不早了,便走到陈从云面前,拱手笑道:“亲家,你带着他们上船吧。” 陈从云道:“方谨……我将他当作我的亲生儿子看待。” 方维笑了:“婚姻本是通家之好,这次婚配虽不是父母之命,难得咱们是一向投契。方谨是个有大福气的人。” 陈从云一揖到底,转身招呼小菊和方谨。方谨道:“干爹,你们回去吧,我好好地照顾他们。” 方维伸手摸摸他的头顶:“孩子,你也是有家室的人了,我很放心。” 他们沿着船岸间的跳板走上船去。船夫起了锚,在甲板将绳子一圈圈盘起。帆渐渐升高,风吹帆动,船已经离了岸。 他们站在甲板上,不住地向岸上挥手。方维见方谨怔怔地瞧着他们,眼里万般不舍,心中一酸,高声叫道:“都回去吧,路上多保重。” 两边渐离渐远,人影越来越小,终于船只化成一个黑点,再也瞧不清楚。方维叹了口气,擦擦眼角,苦笑道:“年纪大了,受不得这个。” 他见高俭抱着胳膊站在一边,望着河面若有所思,便走上去拍拍他的肩:“二哥,当下已成过去,咱们往前走就是了。” 这一年的冬天,临近年关的时候,高俭又到方维府上来了,却不是一个人。 他领着一个小中官,进了方维的书房,温言道:“叫三叔。” 孩子跪下恭敬地磕了一个头,叫了一声三叔。方维连忙叫他起身:“不必拘礼。”又转身笑道:“二哥,我是听说你前几天挑了个名下。他们拿来当奇事跟我说的。” 高俭一挑眉毛,方维又补一句:“我心中却并不意外。” 那孩子身量瘦小,生的很白净,气质温和。方维笑道:“倒不像是舞刀弄枪的性子。” 高俭笑道:“你可将我瞧的小了。这孩子与我很有眼缘,我喜欢他秉性仁厚,什么刀枪棍棒都不紧要。” 方维点点头,将案上的点心盒子给他:“孩子,只管吃。”又笑眯眯地问:“叫什么名字?” 孩子怯生生地答道:“我叫陈知,九岁了,北直隶安肃县人氏。”他并不吃糖,眼睛只在方维身后的大书架上转来转去。 方维微笑着问道:“读过书不曾?” 孩子就脸红了,“干爹教我认了些字,不多。” 方维笑道:“不要紧的,以后我们慢慢教你,你这样聪明,很快就会了。”又指着书架:“喜欢什么,自己挑一挑。” 陈知走到书架前,犹豫了一会,终于拿了一本书出来。“三叔,我喜欢这一本。” 方维见是《左传》,心里一动,对着高俭点头道:“二哥,你很有眼光。” 第299章 九华篇之饮酒 “九华, 你不会喝酒是不成的。人这一辈子,喜事也要喝,丧事也要喝, 得意时要喝, 困顿了求人更要喝。”京城宅子里的金九华在酒席间, 脑子里就闪过了高俭的这句话。 这是万不得已求人的时候了。 任是平时多么老成持重,坐在酒席上, 事情就成了一半。酒过三巡,坐席上的太监们便放下了架子,手里不老实起来, 嘴里也渐渐没了正形。 “金公公……”甲字库的管事太监醉眼朦胧地看着他。 “不必不必, 叫我九华就好。” “你们那批丝绸……到底是颜色不正,我若是收了, 万一哪天哪位主子嫌弃一声, 我们吃不了兜着走, 你们离得远, 不知道我的难处。” 金九华心下雪亮,连忙端起酒注子, 给自己酒杯里满满地斟上陈年的东阳酒:“谢公公, 是我们的不是, 手下人办得不妥, 我先干为敬, 向您赔罪了。您看我这一片诚心。” 谢公公打了个饱嗝, 酒气直泛到他脸上。金九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把青色贴里的袖子拨下来挡着手, 谢公公笑了一声,也伸出手来, 两个人在袖筒中暗暗地对了一下手势。两边的人心知肚明,只装做不见,喝酒唱曲照旧。 谢公公先是摇头,他酌情又加了些,不一会就商定了,金九华脸上浮上谄媚的笑:“谢公公这样照顾我们,实在是我们的福气。” 谢公公笑眯眯地喝了一杯:“还是九华你这个人一向周全,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……就南京,你们督公如今这个……” 他陡然停住了,咳了一声,一脸心知肚明的笑。一边的姑娘给他抚着胸口顺气。 他们一直闹到三更天,才各自搂着可心的姑娘,歪歪倒倒地出了门,坐着车马软轿回家了。 金九华在门口搀着这个,又去扶那个,带着一如既往的笑。直到轿子晃晃悠悠地消失在碧玉胡同尽头,他将弓着的腰勉强挺起来,走进了大门。 天边一弯新月如钩,春风吹着院子里的蔷薇,送来甜腻的香气。他站在蔷薇花架前面,看着一树的繁花出了会神,又回到厅堂里。 酒席上摆的是江南的糟笋和香蕈,塞外的黄鼠,云南的鸡枞,海内珍馐,山珍海味,能叫得出的和不能叫得出的,样样都齐备了。他瞧着一片狼藉的杯盘碗盏,叹了口气,将一碗没动过的奶皮子端起来喝了,有点凉。 第552章 忽然旁边有点动静。他吓了一跳,转身去看,见是一个姑娘斜躺在榻上,正在抽着水烟,眼神迷离。 她妆容有点浓,被烟一熏又流了点眼泪,脂粉糊在脸上只是摇摇欲坠。他定睛一瞧,认出来了,便开口道:“爱珠,怎么不走?” 爱珠勉强抬起头来,见到是他,连忙放下水烟壶,起身苦笑道:“金公公,没人挑我走。” 金九华笑了笑:“那我安排人送你回万花楼吧。” 爱珠垂着头,忽然极妩媚地笑了一下:“金公公,让我在您这儿留一晚上吧。这个时辰回去,又要挨一顿好骂了,说不定还要挨打。客人去年还是追着抢着,我今年不比去年了……” 她抚今追昔这句话,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思。他颓然地坐下来,用手支着头不言语。爱珠凑上来:“您留下我不亏,我……我也有些本事伺候您。” 金九华摆摆手,叫下人将杯盘收走,苦笑道:“我未成名君未嫁……” “可能俱是不如人。”爱珠淡淡地说道。 金九华愕然地抬起头来,爱珠坐下来,苦笑道:“谁还没有念过几天书。” 他问道:“你是哪里的人?” “山西……大同人氏。”她拿起身边的琵琶:“要听曲儿吗,金公公?眼下时兴的曲子,我都会唱。” “大同……我也在那呆过几年。是个好地方。唱个你家乡的曲子吧。” 她愣住了,歪头拨了拨弦,“家乡啊。” 她眼睛望着窗外的月亮,眼神有些朦胧,轻声唱道,“蜜蜂啊那个飞在呀窗沿儿上,想亲亲那个想在呀心眼眼上……” 她唱得很是婉转动听,金九华闭上眼睛,仿佛长城外的风又吹在耳畔。爱珠唱了一遍,见他不喊停,又唱了一遍。 他睁开眼睛,鼓了掌。“很好。” 他将酒杯握在手里,开口问道:“爱珠,宫里头太医院的人……常去你们那吗?” “太医院啊……见过几个,也有姐妹有熟客,男人嘛,都一样,也玩得花着呢。” 他皱起了眉头:“有个姓蒋的太医,你认识吗?找你们打茶围,叫堂会什么的。” “蒋……让我想想,长什么样子?” “长相……听说很好,高大白净。” 爱珠摇摇头,“不记得有这么个人。”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,说不上是快意还是什么,“那就好。” 他招手叫檐下伺候的小火者进来:“给……这位爱珠姑娘在后院找个客房睡一觉。” 小火者迷迷瞪瞪地瞧着他,“客房……” “是,带她去吧,明天早晨雇个车送她回去。” 爱珠发了怔,眼神在他脸上流连不去。他苦笑道:“去吧。我这里安静,你也清净些。” 爱珠点点头,福了一福,“谢过……金公公了。” 爱珠走了,空荡荡的厅堂就剩了他一个人。他立起身来,将水烟壶拎起来放好,取了一件黑色斗篷披上,慢慢朝后门走去。 看门的人小心地问道:“金公公,您去哪儿?我安排马车……” 他摆摆手:“我出去走走,一会就回来。” 他出了胡同。胡同口守着几十个乞丐,蓬头垢面,端着破碗,正在往里头眼巴巴地瞅着。他回头望去,角门一开,几个小火者端着泔水桶出来了,在角落里一放,他们蜂拥着上前,用碗用手往自己衣襟里扒拉着。 人群很拥挤,有人叫道:“别抢,别抢,都有……” 空气里飘着酒肉夹在一起的荤腥味,他摇摇头,向外迈开步子。 春天的夜里很安静,风不冷不热,吹着极快意。他沿着河一路走去,手里提着灯笼。万籁俱寂,只有身边的河水哗哗直响。他小声哼着:“蜜蜂啊那个飞在呀窗沿儿上,想亲亲那个想在呀心眼眼上……”这是他当年在大同听过的歌,飘在山坳里才像那么回事,乡间男女开口便唱,将声音扬的高高的,只为了心上人听见。 酒劲上来了,从头到脚都是轻飘飘的。他放开步子乱走。京城他本不是太熟,来得多了,大概记得几处地方。 他停下了脚步,眼前是座大宅院,黑漆大门,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狮子。门上贴着大红洒金的喜联,红灯笼明晃晃地写着个“蒋”字,在地上打出两团红色的影子。 金九华将嘴唇闭上了。这样的曲子,不折不扣是艳曲,似乎走进她三里以内,都已经算是僭越了。 头越来越重。他勉强撑着摇摇头,只觉得腿上也没了劲,向后退了一步。忽然胃里一股酸味直冲上来,他无力地蹲下去,用手撑着地。 手里的灯笼歪倒在一边,想是里头的蜡烛翻了,火苗嗖地一下窜起多高。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,却挣扎着起不了身,只看着火焰极快地将灯笼烧尽了,留下些冒着红光的残迹。 后面响起了车轮的嘎嘎声,像是有车来了,金九华往回扫了一眼,见是一辆青帷油车。 车夫正走了神,没料到有人在路中间,等看清了他,手上险些来不及,只得急急地勒了马头,马匹嘶鸣一声,贴着他勉强停下了。车夫又惊又怒,高声叫道:“什么人,没长眼睛呢这是?” 第553章 有个清朗的声音问道:“怎么回事?” “大少爷,有个找死的贱人横在大道中间,看有车来了也不动。” 车帘动了,有个人露出半张脸,对着金九华看了两眼。他心里一阵乱跳,强撑着坐了起来:“不是……” 蒋济仁道:“我下车瞧瞧,怕不是这人犯了什么急病了。” 车夫连忙道:“大少爷,深更半夜的,万一这人讹上您怎么办?” 蒋济仁笑了两声:“就在咱们府门前头,想也不至于有这么大胆子。” 蒋济仁提着药箱下了车,弯腰打量着他:“兄台,您这是……” 金九华往后退了一步,眼睛又不由自主地瞧着眼前的男人,相貌俊朗,风姿洒脱,跟她站在一起……真是再好不过的一对儿,换谁也挑不出不是。 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,摆手道:“我……我喝多了。” 蒋济仁伸手搭住了他的脉,皱了皱眉头:“你脉搏极快,虚实间杂,确实是饮酒过度,以后千万小心。”又小声问道:“能起来吗?” 他点头道:“能。” 他撑着膝盖站了起来,中间有点晃,蒋济仁拉了他一把,他才勉强站住了。 蒋济仁忽然瞧见地上的灯笼灰烬,“兄台,你家在哪儿,能自己回去吗?我先叫门房给你弄碗水解酒。” 他慌乱地摇头:“我……我能走回去,离这儿不远。” 他腿脚都麻了,走起来有点拐,蒋济仁愣了一下,又赶了两步将他拉住:“兄台,看你这身打扮,也是家里有些底子的,你妻子儿女在家,想必挂心的很。喝醉的人,不辨方向。万一掉到河里怎么办?” 他张了张嘴,没说什么,忽然一股执拗劲儿上来了,脑子里一热,转身就向外走。蒋济仁在他身后叫了两声,见他走的极快,并不回头,只得叹了口气,自己敲了敲大门。 第300章 九华篇之簪子 金九华睁开眼睛, 窗外天光大亮,床头雕漆香盒里燃着上好的苏合香饼,香气袅袅上升。 他坐了起来, 用力洗着脸, 一边想着昨夜的荒唐事。不幸中的万幸, 没有在她府门前被马车撞死。万一……死相也委实难看了些,再查到自己的身份, 更说不清楚。 小火者进来躬身道:“金公公,爱珠姑娘来辞行了。” 爱珠脂粉不施,脸便是苍白的, 脸颊上有了些血色。她抱着琵琶, 恭恭敬敬地向他福了福。他笑道:“举手之劳,还谢什么。” 爱珠柔声道:“能得一夕安寝, 已经是天大的福气。爱珠多谢公公恩德。日后想听我家乡的曲儿, 便再来找我。” 他摇摇头:“罢了, 我让他们叫车送你回去。” 她走了, 金九华在屋里转了几圈,忽然叫道:“将我的弓拿过来。” 他在院子里站定了, 将箭矢搭在弦上, 憋着劲去拉弓。许久不练, 他硬桥硬马地拉到一半, 胳膊便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。好不容易强撑着拉开了, 箭出手便是斜的, 直直地插进旁边的蔷薇架子,将一朵盛开的蔷薇打得稀烂, 花瓣纷纷落了一地。 他胸中无名火直窜上来,将弓丢在一旁的地上。旁边的人陪着笑劝道:“金公公, 这弓也许久没有调了……” 他走上前去盯着那把箭,箭尾仍在颤动。他半晌才叹了口气道:“罢了,也没什么用。” 当天午时,他独自一人进了广和楼。伙计将他带到楼上的雅间,那里已然坐着一个人,正是御马监少监张文安。 他们原是在大同军中共事过的,彼此也算熟络,金九华便不客气地坐了:“文安,好久不见。听说你最近又高升了。” 张文安面有忧色:“九华,咱们是一个战壕里挖过坑的人,也不说什么过场话了。我在京中,消息到底灵通些。文官参劾高督公的折子,快把司礼监给淹了。” 金九华泰然自若,自己将茶壶提了起来,给他将茶水加满,又给自己倒上,“随他们去吧,嘴长在他们脸上,管得了这许多。” 张文安压低了声音道:“听说……老祖宗也不大高兴。” 金九华笑道:“他们父父子子,再不高兴也是烂在家里。” 张文安就不做声了,低着头喝了几口茶,才小心地说道:“九华,我……我这两年混的还算得脸。你是聪明人,船要沉了。你现在跳,还来得及,我护着你。” 金九华将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,向窗外望了望,缓缓说道:“怕是来不及了。我……我不想连累了你。” 张文安很着急,拉着他的手道:“咱们兄弟多年,我不会眼睁睁地瞧着你往死路上奔。高督公那里,给过你什么好处,让你这样死心塌地。” 他苦笑道:“想想也没有什么。罢了,咱们不说这个。”他从怀里抽出一张条子,“这是一万五千件棉衣,现在存在广安门外的货栈里,凭票取货。我想了想,这是给山西大同前线的兵士们准备的,要是托给别人,怕是出不了京城,就被人刮干净了。在你手上,我就放心了。” 张文安接过那张票据,脸色就变了:“这……” 金九华道:“这也是高公公的意思,你收着吧。后续怎么辗转送到宣大,全指望你了。我……再没有什么遗憾。” 第554章 他说到后面,声音越来越小。张文安将票据小心地揣进袖子里,仍不死心:“九华,你再好好想一想,天下之大,哪里就……我豁出性命……” 金九华慢慢抬起头来,竟是释然地笑了,将他后面的话拦住:“文安,多谢。” 他没再往下说,张文安心里一阵酸楚,竟惶然地垂下泪来。 金九华坦然地说道:“你我心知肚明,如今风声不好,以后我便不能再叫你出来了。碧玉胡同那里,你也不要去。江湖路远,咱们就此别过了。” 他退了一步,起身拱手拜别。张文安站在原地,看着他一路下楼,他一次也没回头。 大街上熙熙攘攘。他走在人群里,两边的叫卖声和说笑声一时都冲进他耳朵里来。他走了两条街,径自拐进了一家首饰铺子。 他在伙计耳边说了几句话,伙计便引着他穿过大堂,进了后面的一间小屋。坐了一会儿,掌柜的过来了,手里捧着一个簇新的紫檀木盒子。 掌柜打开盒子,将一支银包金的蝴蝶钗子取了出来,小心地说道:“金公公,上次您说这支钗子有些旧了,想重新用金子包一遍。我也问过些资深的师傅,这件首饰有点年头了,当年也是一流匠人精心打造的。这蝴蝶都是极薄的金箔一层层镶嵌在上头,所以显得生动。若是再包一遍,颜色会鲜亮些,蝴蝶就笨重了。我思来想去,不敢轻易做主,请您示下。” 金九华将钗子拿在手里,对着光线转了转,见蝴蝶轻轻摇晃,很有风致,便笑道:“那就不必了。还是你厚道,上门的生意都不做。” 掌柜的陪笑道:“虽说是生意,我到底也是手艺人出身,不忍暴殄天物。” 他微笑点头,又问道:“那一件簪子呢?” 掌柜从盒子里取了一支竹节簪子递给他:“我们也按您的吩咐仔细琢磨了。这竹节细嫩,里头是空的。您这样一推……” 那簪子看着十分普通,便是用竹子制成的寻常货。他依言在簪子头上轻轻一推,忽然从里面突出拇指长短的一截针刺来。 掌柜的说道:“这截针刺是精钢打造,极是锋利,颇下了一番功夫。只是……这器物乃是大凶……” 金九华见他目光游移不定,笑道:“我只是做防身之用,没什么别的意思。便是有事,你们也没留记号,与你们何干。” 掌柜的掏出帕子擦了擦汗,“我们就是小本生意,不敢跟您这样的贵人说三道四。贵人满意就好。” 离京之前,他抽了一个下午,去了智化寺。 檀香的气味在空中缭绕,佛堂里一片安静,只有僧人的吟诵声音,连绵不断地飘进来。他请小沙弥将祈福的琉璃莲花灯取了出来,换了一张新的纸条进去,将它重又放入熠熠生光的一片灯海里。 他在虔诚地跪倒拜了几拜,起身向外走。庙里的住持正在檐下端坐着诵经,忽然开口道:“这位施主,不替自己求点什么吗?” 他一下子愣住了。 他望着头顶的天,蓝得那么通透,望去叫人忘了一切的愁苦。他思索了片刻,转身返回大殿里,望着佛祖低垂的眉眼,在蒲团上恭敬地拜下去。 “我佛慈悲,请保佑我,让我得到她的一滴眼泪。” 第301章 九华篇之重生 金九华在他人生的最后几年, 曾无数次在运河上坐船来往于两京之间,也习惯了面对波光粼粼的水面。长夜漫漫,他会在舱房里挑一盏灯, 伴着外面的桨声和水声, 读一两章佛经。 关于阴间的记载, 就是他在佛经上读到的。他依稀记得,地府有条河, 叫做奈河,横贯阴阳两界。河中流淌的乃是血水,腥臭难当。 眼前有条墨色的暗河是真的, 可是他没有闻见什么味道。“大概……亡魂闻不到什么了吧。” 冥界的这条河并不宽, 上有许多幽魂飘荡去来。他伸展开双腿,坐在这条河边, 望着远处高大巍峨的地府。那里似乎是有一大片的萤火虫浮在半空中, 在暗夜中泛着奇异的光。 一个又一个亡魂在他身边走过, 帝王将相也好, 贩夫走卒也好,都将生前事撇在身后, 孤身走过这段路, 开启下一世。 他的面前就是一座低矮的石桥, 桥头坐着个白发苍苍的妇人, 脸上皱纹深重, 不苟言笑, 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:“喝汤。” 他安静地盯着路上漠然前行的亡魂们,从里面找寻着熟悉的面孔。没有督公, 没有认识的人。 他弯下腰去摘了一朵花,在手里转了转。血红色的彼岸花, 有花无叶,沿着河边开了一大片,无边无际,艳丽无双。 这里分不清日夜,也不辨年岁。忽然有一会儿桥上的亡魂少了些,妇人便转过头来:“你还等着呢。” “孟婆婆,我再等等看。” “我帮你瞧过了,你那个心仪的姑娘,跟现在的丈夫是正缘,三世命定的。”她同情地瞧了他一眼:“月老的红线系得牢着呢。” 他微笑道:“那就很好啊。” 他依旧坐下去。孟婆将一瓢汤舀上来:“何必自苦,一了百了,各人有各人的去处。喝了这汤,就全忘干净了。” 第555章 他开口问道:“她……还有多久寿数?” “还得五六十年呢。” “可是我跟过路的鬼差打听着,她命里似乎还有个劫。” “那我就不知道了。” 他听见地府那边传来低声的吟唱,勾魂摄魄一般。他摇了摇头,仍旧平静地望着河面。又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看见了那个心心念念的人。 她头发蓬乱,两只手捂着大肚子,极慢地走上桥头,左右两边各有一个鬼差押着。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,匆匆赶上前去:“雪娘……蒋夫人。” 蒋夫人猛然见到他,扭曲的脸上露出些愕然的神色:“金公公,怎么是你?” 他没有回答,看了一眼她隆起的腹部:“是……难产?” 她苦笑道:“我跟我娘一样,还是没挺过这一关。” 他摇摇头:“且慢。”又对着鬼差作揖:“两位差人,怕是弄错了。她的寿数很长。” 鬼差有些吃惊,征询地看着孟婆。她盯着蒋夫人看了一眼:“你们回森罗殿查查生死簿,大概是弄岔了。这人看着像是阳寿未尽。” 鬼差窃窃私语了一会,对着蒋夫人道:“你不要乱动。”径自转身,瞬间消失在虚空中。 蒋夫人有点发呆,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的脸,“你……怎么会知道呢?” 他站在一步以外,微笑道:“我来到这里有一会了。” 她伸手擦擦脸上的汗水,又徒劳地整理披下来的乱发。他摆摆手道:“不必了,蒋夫人,你还是很好看,跟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一样。” 她听得分明,就苦笑起来。 过了一会,她才斟酌着说道:“金公公,是我不好,我对不住你。” 他忽然愣住了。她接着说道:“我……我落地就没了娘,家里孩子也多。我从小就知道,心里想要什么,就得靠争靠抢,不争什么都没有。我一心想挣钱,想把手里的东西攒的多多的。” 他点点头:“你没什么错。我们在外头,不争抢也没活路。” 蒋夫人笑了起来:“金公公,这么多年,我又何德何能,让你为了我……” 他咳了一声,“我也不是为了你。宏济堂挣的钱,大半仍归了督公府调遣。咱们只当是生意。那些话……你不必当真。” 蒋夫人沉默了半晌,忽然轻轻叫道:“九华。” 这两个字重若千钧,他全身一震,张了张嘴,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 她淡淡地说道:“是我太笨拙,我竟然没有察觉。我……辜负了你的真心。” 仿佛十道天雷在他背后劈开。他嘴唇颤抖起来,将脸扭到一边。不远处,孟婆饶有兴致地偷眼看着他俩。 幸好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,他又转回头去:“雪娘,你仔细听我说。这回是鬼差弄错了。你会顺利生产的,会生一个又漂亮又聪明的女儿,跟你很像。你丈夫他是个好人,有情有义,会爱重你一生一世。你阳寿很长,儿孙绕膝的时候再来这里,也不迟。” 蒋夫人的眼泪在眼中打着转。“九华,忘了我吧。我……我什么也给不了你。” 他微笑点头:“我知道。” 鬼差忽然在空中现了身:“郑雪娘,你阳寿未尽,可以走了。” 她往回退了一步,默默注视着他。 远处忽忽悠悠地飘来了一丝萤火,绕着她的肚子打转。她惊讶地瞧着它,“是不是……囡囡你来了吗?” 他微笑着低声道:“小姑娘,这位夫人很有胆识,冰雪聪明。你选了她,就会有世上最好最钟爱你的父母。” 她也笑了:“囡囡你来吧,爹娘等你很久了。” 那萤火在空中停住了,像是在仔细琢磨着他们俩的话。过了片刻,它飞了起来,一头扎进她的腹中,再也不见了。 她将手放在肚子上,忽然低头看见自己的脚,那里开始变得透明:“是我……我要走了吗?” 他向外摆一摆手:“你还有许多年呢。回去吧,你丈夫和女儿在等你。” 她深深凝望着他,目光从未如此温柔:“九华,请你……一定忘了我吧。” 她伸出手来,想握住他的手腕,手却一下子从他身上穿过。她心如刀割,眼中瞬间落下一滴泪来,溅在他的手上。 他点点头:“好。” 蒋夫人的身体瞬间变得完全透明,只剩下空中的一点虚影。他终于忍不住,伸手去触碰她的衣角,依然是无知无觉。 她完全消失了。他惆怅地叹了口气,望着路上不断涌来的游魂,发呆了好一阵子。 孟婆扭头道:“好一对痴男怨女。” 他笑了起来:“是我一厢情愿,与她无干。” “这下将心事放下了吧。” 他嗯了一声,伸出手来,上面一滴泪痕,正在幽幽地发着白光。“够了。” 他将身体挺直了,向前行了两步,走进队伍里。不过几十步的距离,就是奈何桥了。 一碗浑浊的汤水摆在他面前:“这回终于愿意喝了?投个好胎,将这一世都忘了吧。” 他露出个释然的笑容:“此生心愿已了。” 第556章 他端起碗来,一饮而尽,也尝不出什么味道。正要继续前行,忽然手里的泪痕闪出刺眼的光线,将孟婆也吓了一跳:“这是什么……” 光线越来越强,将周边照得一片雪亮,他闭上了眼睛向后退去。 扑通一声,像是落进了河里。河水冰冷刺骨,他一个劲地向下坠。 一个仲夏的清晨,南京守备太监府的后院里,鸟儿在欢快地鸣叫。金九华在床上睁开了眼睛。 他揉了揉眼,看着窗外:“天都大亮了,怎么不叫我?” 小火者疾步进来,陪笑道:“金公公,夏天天亮得早,时辰还充裕的很。您有什么吩咐。” 他起了身,在盆架前认真洗脸:“把那套白色洒金的曳撒给我拿出来,配好腰带。晌午督公要待客,南京的几家铺子老板一块过来拜见,什么东兴楼,宏济堂都要来人,花厅那边要赶紧准备妥当了。初来乍到,绝不能失礼。” 小火者连声答应着,伺候他梳洗完毕,穿上外袍。他穿过郁郁葱葱的花园,从容地走到门房,吩咐道:“各家呈送的拜帖在么,先给我瞧瞧。” 门房恭恭敬敬地呈上一沓子拜帖:“都在这儿了。” 他一件一件地翻着:“东兴楼两人,宏济堂两人……倒是有趣,他们东家要带一位小姐来。” 门房点点头:“我还跟他们问过呢,说是大小姐管事。” 他哦了一声,点点头:“女人从商,多半有两下子。” 正说着,忽然一个小火者急匆匆地走过来,在他耳边小声道:“金公公,督公刚接了封信,说有要紧的事,中午客人的事您就不要管了。他让您带两个嘴严的手下,立刻到码头接一个人。” 他皱着眉头道:“接什么人?” “督公说,是个女人,从台州来的,姓袁。” 第302章 九华篇之初见 外面是浓阴的天, 整个南京城像是被扣在了大蒸笼里,又热又闷。金九华带了两个手下赶到码头时,都已经出了一身的汗。 一艘乌蓬小船安静地停靠在岸边, 随着水波上下晃悠着。船夫用斗笠扇着风, 猫在船舱里躲太阳。他上前给船夫看了一眼南京守备太监府的腰牌, 里头两个婆子就扶出一个女人来。 说是扶,其实是半扶半拖, 那女人也很怪,头顶是毒辣的太阳,码头上来往的妇女们都穿着单衣, 体面些的穿着薄纱裙衫。她却穿了一身厚实的青布衣裳, 用白帕子将下半边脸挡住,脖子里又围了一条长长的围巾。看他站在岸上, 她用眼睛瞥了一下, 竟是一言不发。 他有些发愣, 挥手招呼手下过来, 请她们上车。两个婆子提着一件青花小包袱,将女人送上了车, 又走回来, 陪着笑说道:“金公公, 我们……是台州参将府里的人, 赶着要回去。” 他露出惯用的客套笑容:“您二位千里迢迢过来, 还没来得及招待, 好歹吃了饭再走,不然算我们不懂事了。” 婆子直摇头:“招待便不用了。这位……袁姑娘, 您多费心。路上我们俩人轮流看着,才没投了水。谢天谢地, 可算把人送到南京城了,我们也好回去交差去。这一道,好悬没将人吓死。” 看她们的神情,像是终于卸了负重。金九华心里一紧,背上生出些白毛汗来。 他小声问道:“这位小姐……她看起来挺年轻的,为什么要寻死,您知道吗?” 婆子们都露出些为难的神色,其中一个往马车那边瞧了一眼:“说是倭寇船上逃跑出来的。” “她家里人呢,能找到吗?” “不知道啊。出了这种事,家里人一般都当死了,认回去多没脸。” 另一个也补一句:“作孽啊,听说那船上的女人被掳了去,都是伺候几十几百个贼寇,没白没黑地轮着来,哎呀呀……” 一个便扯着另一个的袖子,努了努嘴。 两个人都不做声了,对着金九华福了一福,便急着告辞。 眼看小船驶离了江边,他赶忙上了马车。那女人钻在马车不见光的角落里,缩着身子坐着。 他看女人瘦得像干柴一样,心里琢磨了半天,开口咳了一声:“这位……袁小姐,我是南京守备太监府上的书办,姓金名九华。” 女人低低地嗯了一声,又将眼睛闭上了。马车晃晃悠悠往城里走,冷不防压到一块石头,车身猛然震动了一下,她僵直地晃了晃,险些栽在他身上。 他小声道:“坐稳些。”她恍若不闻。 他心里越发觉得不对,车里光线不好,恍惚看见她的眼睛像是陷下去了,脸颊上又有些病态的红色。 这样热的天,他后背都湿透了,她一滴汗也没有,他疑心直翻上来,小心地问道:“姑娘……可是身子不适?” 她仍是不说话。他试探着说道:“督公府上有大夫,也是我们从军中带来的,我叫来给姑娘瞧瞧。” 她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,没点头也没摇头。 马车缓缓停下了。金九华跳下地来,又伸手去接。她磨磨蹭蹭地下了车,没让他扶。他心里已经有三分疑惑,三分不忿,只是勉力克制着。 第557章 进了府上的角门,他把语调又放软了些,小声问道:“袁小姐,我们府上的东北角,有几间屋子很是敞亮,姑娘若不嫌弃……” 她轻轻点了下头,又对着他抬抬下巴。他明白这意思,是叫他头前带路。 他初来南京,府内外诸人都知道他是高俭的心腹,就算六部官员见了他,也都客气的很。今日见她架子端的十足十,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火窜上来,大踏步向前走了几步,想想到底是督公吩咐的事,便又回头瞧瞧她。她显然跟不上,走了两步就停下歇一歇。 他叹了口气,就停在原地等着。磨磨蹭蹭好一阵子还没有到花园,阳光底下酷热难耐,他的汗珠子直往下落。见她实在走不动了,他便道:“还是我扶你……” 还没等他讲话说完,只见她站在原地打晃,接着身子就往下一栽,结结实实地摔在了石子路上。 他吃了一大惊,叫道:“来人,快喊大夫来。” 有人答应着去了,又有几个小火者围上来,都不敢动,只在外头出主意:“哎呀这……金公公,是中了暑气了吧,穿的这样厚。” 他伸手一摸,路上的鹅卵石也是烫手的。来不及多想,他抄着她的双腿,将她打横抱了起来,进了旁边自己的屋子。 他将她放在床上,一把将她脸上的帕子扯去,用指甲用力掐着她的人中。她低低地哼了一声。见还有微微的喘气,又伸手去拽她脖子上的围巾。 袁姑娘浑身抖了一下,睁开了眼睛。忽然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,她脸色骤变,猛然直直地坐了起来,嘴里呵呵有声,两手劈头盖脸只是乱抓。这一下变生仓促,他一个不留神,脸上便被她的指甲抓到了,只觉得一阵剧痛。他在军中呆惯了,抬手就是一格,将她按着肩膀推倒在床上。 他感觉脸上有点湿,用手一擦脸,便是一片血迹,又惊又怒,叫道:“姓袁的,你发什么疯?” 袁姑娘眼睛慢慢聚了焦,瞧见了他脸上的血痕,眼睛里闪出愧疚来,手便放下了。 他余怒未消,接着说道:“你有这个力气,去对付那些倭寇去啊,有仇报仇有怨报怨,为难我们算什么本事。” 她身体抖了一下,垂着头不说话了。 府里的黄大夫是个五十来岁的矮个子,手里提着药箱,匆匆忙忙地跑进来,一眼看见他的脸:“金公公,这又是……” 黄大夫转头看她坐在床上,脸色灰败,指甲里还有血迹,又饶有兴味地瞧着他。 他摆摆手:“先给她瞧瞧。”又补一句:“督公请来的客人。” 黄大夫半信半疑,伸手去给她号脉,只觉得脉象极弱,又看她脸色灼热潮红,“怕是中了暑热。是否全身乏力?” 她也不回答,金九华想了想,压着火气道:“要不脖子上的这厚布解了吧,好人也闷坏了。” 袁姑娘既不点头,也不摇头。黄大夫伸手去将她的围巾解了,露出她脖子里一条极深的紫红色勒痕,是双股交叉的绳子的样子。周边一大片皮肤都是青紫的,还有些擦伤。 他们是战场里见过世面的人,尸体残肢也都是寻常事,所以并不害怕。黄大夫恍然大悟:“你……你说话不大方便。” 金九华瞧着她的勒痕,心里略有些不忍。他看着黄大夫给她伤口上了些药,取了一块薄棉布将脖子包了起来,又开了药方叫人去抓。 黄大夫走了,他搬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来,叹了口气道:“袁小姐,何必如此。” 她抬起脸来,五官算得上清秀,只是瘦得脸颊凹下去了,两眼直勾勾地瞧着他。他提起吊子给她倒了杯水。 她伸出手来,并不是端杯子,而是用手指尖沾着水,一笔一划地在床沿上写了两个字:“求死。” 他摇摇头:“你我非亲非故,你要死,本就与我无干。只是如今你是台州参将托付给督公的人,若是不明不白没了,我没法交代。”他指着自己的脸,“袁小姐,我就是个办事的,莫再叫我为难。” 她定定地瞧着两道伤口,那里还依稀渗着血。她叹了口气,将水端起来慢慢喝了。他小声问道:“我叫厨房做些东西来。桂花糕和绿豆粥成不成?” 她轻轻点头。吃了点东西,忍不住打起瞌睡来,竟是在他床上渐渐睡着了。 高俭一身酒气地走进来,她还没醒。金九华上前要跪,高俭摆摆手:“不必了。人怎么样?” “人……不是太好。” 高俭听他一五一十地讲完了,眉头就紧缩着。他又去床边瞧了一眼,见她昏睡不醒,走到屋子角落里,抱着手道:“难办得很。” 金九华道:“这姑娘是个烫手山芋,看她识文断字,是什么达官贵人的家眷吗?” 高俭道:“也不算吧。九华,这封信你先看一看。” 金九华将信接过来,仔仔细细读了一遍,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,拿着信纸的手也抖起来,“想不到她小小女子,竟能……是我小瞧了。” 第558章 高俭嗯了一声:“台州参将只说求我好好安置。我想着这样勇烈的女子,自然是该帮一把,九华,你有什么主意?” 金九华极小声地说道:“当务之急,是从旁劝着,先消了她寻死的念头。后面走一步看一步。等人活了,去哪儿自便,大不了送到尼姑庵里去。” 高俭道:“比我想的麻烦许多。罢了,你来做主就是。” 金九华愕然道:“我?” 高俭微笑道:“九华,你总是有办法的。” 金九华心事重重地坐下来,看着外头光线越来越暗,到了一更天,门外一起掌了灯,他也跟着将银灯点亮。 小火者进来问道:“公公,今晚您宿在哪?”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,左思右想,只得叹了口气道:“抬一张小榻来,连同被褥一块。” 二更天,床上有了些动静。她迷迷瞪瞪地坐起来,只看见床头银灯发着柔和的光。 她再往外望去,看见他披着衣服坐在榻上正在写字,吓了一跳,身子又往里缩。 他小声道:“袁姑娘,这本是我的屋子。这府里住的都是中官,我也是。一时仓促,府上也没有丫鬟婆子。你放心,我是个阉人,于你的名声没有妨碍。督公交代了,我得保着你的平安。” 她忽然苦笑起来,表情十分凄楚。金九华指着桌上的一碗汤药道:“这是大夫给你开的药,半个时辰前送过来的,想是凉的差不多了。” 她犹豫了一会,下了床,走到他面前,提起一支笔在纸上写道:“只求速死。” 他忽然动了气,将笔从她手里夺过来扔到一边:“要死便死,只别脏了督公府。这是我的屋子,我以后还要住的。” 她两只眼睛含着泪,他冷冷地说道:“袁姑娘,我是从山西前线来的。那些断了手脚的人,我见得多了,都挣扎着要活命。区区贞节,不算什么。你有手有脚,处处齐全,改名换姓走出去,又是好人一个。” 她嘴唇忽然颤抖了起来,手去拣那支笔,也是抖抖索索地握不住。他愕然道:“你……” 她用左手攥着右手手腕,歪七扭八地写了两个字:“水烟”。 他摇头:“府里没有这玩意,督公不让我们碰。” 她又写了一个字:“疼”,笔就掉在地下。 第303章 九华篇之计策 袁姑娘半躺在床上, 抱着一只通体雕花的白铜水烟壶,一口接一口地抽着。烟雾袅袅上升,金九华不习惯这个味道, 伸手将窗户推开, 又在香盒里添了一块苏合香饼。晚风带着水汽扑了进来, 将热气冲淡了些。 她脸上露出些愉悦的神情,眼神也迷离了。他沉声道:“大同军中原来也时兴抽水烟, 抽多了的人筋骨酸软浑身乏力,又咳出黄水,都是我亲眼见过的。督公严令禁绝, 将烟具都尽数毁去, 才好了些。” 袁姑娘哀求地望了他一眼,他叹了口气, “疼就是病了, 有病就治。” 他把药碗端到床前:“先喝了吧。” 她犹豫了一会, 将水烟壶放下, 慢慢喝了药。他点点头,又将一叠衣服拿过来:“府里给下人们新做的衣裳, 外衣中衣都有, 让他们给你拿了两件小的。” 他在榻上躺下了:“以前我在督公身边伺候, 也是睡榻。你不用害怕。这两天我得看着你, 一个眼错不留神, 你寻了死, 我得吃挂落。” 她把帐子落下来,摸索着将衣服换上, 又走下床来,提着笔仔细写了个“谢”字。 他将纸拿起来看了一眼, 苦笑道:“不必客气。你是督公府的客人,不能慢待。” 一宿无话。到了清晨,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,一室幽暗。她像是疼得厉害,低低地哼着,在帐子里辗转反侧。过了一阵,她又抱着水烟壶抽起来。 他听的分明,也就不再阻拦,只是叫人请了黄大夫过来诊治。 黄大夫给她认真诊了脉,看了舌苔,为难地说道:“浑身僵直疼痛,怕是痹症。这病因多是住所阴暗潮湿,骨子里进了寒气所致,遇到阴雨天,便要发作。痹症极难治愈,受不得寒凉,又不能劳累,不能动气。花力气勉强调养着,尚能自理。当务之急,还是补气养血。” 她听得分明,就笑了笑,神色很平静。金九华送走了大夫,正色道:“一时半会治不好也罢了,慢慢寻着,名医很多。”又叫外面送早饭过来。 他吃了两个鸭油烧饼和一碗老卤面,打了个饱嗝,笑道:“真好吃,汤也香。”又问她:“你吃不吃?不吃后悔。” 她拣了一块米糕,勉强吃了两口,将药喝了,仍回床上不停地抽水烟。 外面的雨很密,噼里啪啦地落在院子里,带着青草的气味。袁姑娘睡一会,便疼得醒了,始终睡不实。 他们就这样相对过了几天,金九华索性将文书拿到屋子里来看,也不再出门,只是日夜守着。 到了第四天早上,他还没睁眼,忽然听见响动,一看竟是她起了身,提着吊子,正在往水盆里倒水。 他赶忙接过来:“不用你动,是要洗脸吗?” 第559章 她点点头,仔细地洗过了脸,又去盘头发。她胳膊很僵,勉强抬着挽了个发髻。他心里忽然有种隐秘的喜悦生出来。 她嘶哑地叫了一声:“金公公。” 他反应过来:“你……能说话了啊。” “是。” 他听见她声音暗沉,小声说道:“不必勉强。” 她走过来,安静地行礼:“我……想面见督公。” 他见她神色肃然,忽然心头一沉:“袁姑娘,若是道谢,便不必了。若是一心求死,更加不必。台州到南京千里迢迢,不是为了让你换个地方下葬的。” 她踌躇了半晌:“我打算辞行。” “那你去往何处,我叫人安排车马。” 她就沉默了。他叹了口气:“袁姑娘,你脖子的伤都好些了,可见上天不肯收你。蝼蚁尚且贪生,你又何必执着。什么贞洁名声,不过是狗屁,若是当真就傻了。这世上还能有比我们名声差的,我不还是活着呢。” 她坐下来,将手放在膝盖上,小心地说道:“倒不是为了这个。我的来历,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。” 他嗯了一声。 “我日思夜想,苟活数年,就是为了报仇。如今心愿已了,也该追随父母兄弟于地下了。” 他摇摇头:“姑娘,你是脂粉堆里的英雄,我金某人万分佩服。我自诩行伍出身,不及你的万一。你姑且听我一句劝,逝者已矣,活着的人要向前看。就算你立时自尽,你父母兄弟是有功之人,早就转世投胎多少年了,又哪里会等你。” 她低头道:“我不想带累别人。我如今已无亲无故,又是无用之人,一身病痛,何必多吃这一碗饭,多受这许多煎熬。” 他有点着急,“你这人怎么这样犟,到底是说不通。” “我……我走得远一点,不给你们添乱子。” 他琢磨了一下,忽然想到“无用”二字,灵光一闪道:“事到如今,我也只好跟你说实话了。我家督公也不养无用之人。” 她哦了一声,他接着说道:“知道他是做甚么的吗?” 她摇摇头。 “南京守备太监持关防大印,护卫留都,总辖南京内府二十四衙门。所以南京城内大小事务,他都要知情奏报。倭寇骚扰沿海已有数十年,去年一股倭寇在浙江登陆,区区一百余人,竟一路长驱直入进了安徽,最后打到了江宁,直逼南京城下。南京守军承平日久,被打了个措手不及,死伤数百,弄得城内民心惶惶。圣上闻讯大怒,有心要整治南京军备,才将他从山西调来这里,我就是他的亲兵。” “南京城内号称十万兵马,实数不足三万,且大多是老弱病残。督公日夜焦心,生怕去年的事重演,要准备抗倭对策。他与台州监枪本有旧交,便说要借一个熟悉倭寇行踪的人过来,定下方略。” 她听到后面,将信将疑。金九华道:“我们是中官,无利不起早,你将倭寇的船只、人数、何时练兵、何时上岸一一写明,我们再转递给两京兵部,就是大功一件。日后督公去面圣,也有个彩头。” 她见他说得认真,又问道:“我在台州,也可以写了信送过来,为何又要把我送到南京?” 这问题有些棘手,他沉吟了半晌,笑道:“你也是习武人家出身,孙子兵法有云,地有六形,兵有九败。南京城既无边患,也不靠海,与台州大为不同。将兵当因地制宜,改天我带你去南京各城门、大小校场、新江口瞧一瞧,你就明白了。” 袁姑娘咬着嘴唇不说话了。金九华见她有了七分相信,笑道:“你上来就寻死觅活,倒把我们吓住了。我只问你,恨不恨倭寇。” 她眼里闪出怒火来:“自然恨。” 他点头道:“倭寇杀了你家满门几十口人,你就杀了一个头目,说是大仇得报,也太容易了些。你要是有心,就帮我们将南京城的迎敌方略做出来,管教他们来一千人一万人,也登时死无葬身之地,这才叫有志气。你说对不对?” “对。” 他又小声说道:“袁姑娘,我也有私心。我跟着督公也很久了,却还是个亲兵,连个品级都没混上。我想着万一立个功劳,也能升官发财,就不用伺候人了。我求你千万帮帮我的忙。等把这件大事了结,你想寻死,我决不拦着,身后事我也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。” 她思来想去,眼睛渐渐闪出光来,“那……咱们该从什么地方写起呢?” 他微笑道:“这倒不忙。你如今病病歪歪的,写一个字要抖两下。磨刀不误砍柴工,你先将身子调养好了,我带你去南京京营各处转一转。令尊练兵,素有名气,要是你还记得,也一并写下来。” 她听到最后一句,眼睛里就含了泪,随即忍住了:“金公公,我明白。” 金九华道:“当务之急……” 她抬起头来,他小声说道:“我叫人上些早饭。吃饱了,我带你到客房去。你一时半会离不开水烟壶,也一并带去吧。” 她忽然有些窘迫,又回头去整理被褥:“是我的不是,连日叨扰,给你弄脏了。” 第560章 他笑道:“你是老天派来帮我升官发财的贵人,区区小事,不算什么。客房那里安静些,我安排齐整了,送你过去。” 他们对着吃饭。她原没什么胃口,勉力喝了半碗白粥,吃了一个汤包。他洗了把脸,摸到脸上的血痕结了痂,有点麻痒。 她瞧见了,低头道:“是我对不住了。我……一定把督公交办的事做好。” “这倒没什么。你吸水烟几年了?” “也有四五年了。” “你……今年多大?” “我二十岁了。” 他心里一软,忽然有点唐突地问道:“袁姑娘,冒昧问一声,你叫什么名字,能告诉我吗?” 她微笑道:“我叫袁昭,昭昭明月的昭。” 第304章 九华篇之方略 金九华将自己的打算向高俭禀告了一番。高俭听得笑了:“九华, 到底是你脑子转的快,你便打着我的旗号,带她四围走走, 拖个一年半载, 再做打算。” “那……去军营的事, 还请督公行个方便。” “这倒好说,我跟兵部堂官打个招呼也就是了, 你们不要敲锣打鼓地去,惹人注意。持着咱们府上的腰牌,到里面转转无妨。” 金九华道:“属下明白, 不过是情急之下的说法, 督公既然知道,也千万别说破才是。” 高俭抱着手道:“你跟着我久了, 想的也差不多。你跟袁姑娘说的这些, 也正是我的心事。南京是留都, 原是兵家必争之地, 如今军纪废弛得不成样子。我倒是有心整顿南京军务,只是……老祖宗叫我到这来, 不是为了这个。南京兵部那些酒囊饭袋, 整日在秦淮河上醉生梦死, 指望他们也难。罢了, 这些先不提, 袁姑娘的事, 你全权做主就是。” 袁昭按时吃药用饭,到底年纪轻, 恢复得很快。过了二十来天,黄大夫将她脖子上的棉布解了下来, 又涂上药油。 金九华站在旁边看着,笑道:“老黄,你倒是下手轻点。这是个姑娘家,不比我们皮糙肉厚的。” 黄大夫左看右看,很是得意:“袁姑娘莫怪,我是做粗活的,砍手砍脚倒是本行,跟屠夫也没两样了。这药油可是我家传的东西,督公的箭伤,还有金公公的刀伤,都是用的这个,看好的多快。”又看着金九华的脸:“看你就没用药油,细看脸上还有两道白印子。” 袁昭有点窘迫,金九华道:“不妨事,我的脸不金贵。”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,袁昭脸上也有了一丝笑容。她从镜子里瞥见自己的脖子上仍有淤痕,伸手轻轻碰了一下。黄大夫道:“痕迹是去不掉了,假以时日,能淡一些。” 她神色平静,微笑着道了谢。金九华道:“下了几场雨,眼看秋天了,穿高领衫子,一点瞧不出来。” 她说道:“这都是小事,不要紧的,你也不要放在心上。” 她声音还没有完全好转,有些暗哑,说得很慢,却异乎寻常的柔和。等黄大夫走了,金九华小声道:“袁姑娘,这次去新江口兵营,你穿着女装,怕是不方便,不如……” 她很聪明,立刻答道:“我扮作小火者,只说是你的手下。” 他将一身青布贴里放下:“让你扮中官,十分委屈。还有你的名字……” 她想了想:“不如就将我的姓名倒转,叫赵原就是了。横竖族人也说我是冒充的,真正的袁昭早就死了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我也是断绝六亲之人,都一样。我叫他们给你做一个赵原名字的腰牌,以后出入方便。” 她将衣裳换上,又梳了个利落的发髻,戴上三山帽,活脱脱是个小火者。她眉眼本就英气,这身打扮并不违和。金九华带她一路出了角门,问道:“你可会骑马?” “会。” 他就吩咐人牵过两匹马来,又躬身伸出胳膊,想扶她上马。 袁昭微微一笑:“不必了。”她迅疾地翻身上马,单手提着缰绳,兜了个大圈子才回来,又快又稳。 她轻抬了一下下巴,示意他同行。金九华见她傲气洒脱,心里便是一动。两匹马一前一后飞奔出去。 马匹飞驰,也像是将烦恼抛在一边,她脸上渐渐舒展开了。金九华道:“袁姑娘,没想到你的马骑得这么好。” 她微笑道:“也是从小练出来的。” 暑气退去了大半,南京城内大街小巷触目皆是生机勃勃的绿色。他们打马从玄武湖边路过,金九华就放慢了些,指着湖中间的一大片荷花笑道:“真是好看。” 袁昭看着满眼的绿叶红花笑了:“是很美。不过咱们忙着正经事,不着急赶路啊?” 金九华道:“不急,先让我看上两眼。不瞒你说,我是北直隶高阳县人氏,家乡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湖,叫做白洋淀,里头到了夏天,也是这副景象。虽是北方,却更像这边。” 她哦了一声,就放松了缰绳慢慢跟着,两个人在湖边石板路上绕了一段,风带着荷花的香气温柔地扑在脸上,远处传来声声蝉鸣。袁昭见他若有所思,小声道:“金公公,你离家也很久了吧。” 金九华点头道:“我十岁那年,家人想送我进宫,结果没挑上,就充了净军。” 第561章 他惆怅地望着不远处的紫金山,叹了口气,转头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他俩凭着腰牌进了小校场军营,有专人带着四处巡视一番,袁昭很是乖觉,一路点头哈腰,也不说话。金九华问了军营里的人数、火器数,那人一一答了。 没过一会儿,来了一个校尉,跟金九华客气地说了几句,便拉着他出去喝酒。他推三阻四,只说有事,好不容易推脱了,带着袁昭出来。 袁昭一直一言不发,出了兵营才笑道:“金公公,咱们找个地方坐坐。” 金九华就寻了一家靠江边的茶楼,两个人上了二楼的雅间。他叫人上了些茶点,袁昭吃了几块桂花糕,慢慢说道:“这小校场里人数不对。” 他点点头:“我也看出来了,火铳的数目,京营照规矩是五人一支。” 袁昭肃然道:“他们练兵的场子没有多大,怎么也不像有两三万人。按场子大小看,这里也就八千人左右。我看许多是老弱病残,连棍子都拿不动,身上的盔甲也是匆忙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,极不合身。这样的兵,别说听用,贼寇打过来,能不能摸到刀枪都不一定。倭寇在东南一线肆意杀人放火,沿海百姓这些年已经苦不堪言,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。他们日思夜想,只盼着官兵肃清倭寇,好有个太平年月。这还是留都南京的京营,已经败坏成这样,一百多倭寇竟能长驱直入,在城下作乱。我看再也难救了,数十万人苦苦求告,只是一场空。” 她说道后面,眼中泪光莹然。金九华叹了口气道:“时局艰难,南京城里处处纸醉金迷,只管着今日的安逸,哪里想得到以后。” 他伸手给她满上了六安茶,又说道:“袁姑娘,这迎敌方略的事不必着急,也要些时日慢慢思索。” 袁昭眉头紧锁着,喝了两口茶,又道:“以前家父跟我讲过,南京是险要之地,东有钟阜,西有长江,南连峻门,北枕后湖。倭寇虽人少,讲究的是进退灵活,冒然对垒,一定吃亏。金公公,你也读过兵法,夫地形者,兵之助也。我对南京各处还不熟悉,还拜托你带我到山上江边等各处险要走一走,我心里好有个盘算。” 金九华见她说话条分缕析,很是透彻,便笑道:“我也是新来乍到,正好咱们一起去各处转转。听你讲着,我也长长见识。只是你要再养好些,南京四周多山,要各处走遍,很费气力。” 她往外看了一眼长江,江水浩浩荡荡,向东直奔入海。她点点头:“金公公,你说得对。” 回到府里,她便向金九华要了南京城防图和各个兵营的详图,又备了些笔墨纸砚。金九华去看她的时候,总看见她在纸上圈圈点点。 她自嘲地笑道:“我这就叫纸上谈兵。当年家父不许我在家大发议论,说用兵之道,切忌引经据典,实则一窍不通。” 他也笑道:“纸上谈兵,好过高高挂起。我是在军中历练过的人,便是有什么不妥,我指出来就是了。” 漫长的夏天终于过去,秋天来了。袁昭一日三餐刻意地多吃了些,金九华又叫厨房送些滋补养生的汤水,眼看着她脸色好转了不少。 日子一天天地过,府上的宴请招待与日俱增,有南京六部的部员、南下北上的官员、锦衣卫、太监、林林总总不一而足,金九华更忙了。 他忙着迎来送往,事无巨细地安排周全,加上酒量不济,十次倒有八次被人扶着回来。走过客房的时候,他向里面望去,里头都是点着灯的。袁昭坐在书案前,安静地读书写字,偶尔也练习一套拳法。 那拳法他没有见过,很是柔和缓慢。她怕别人笑,总是自己关在屋子里默默练着。 银灯将她的影子打在窗户上,缓缓移动。金九华瞧见那个影子,忽然不能将她与书信里那个壮烈复仇的女子连在一起,总觉得像是两个人。 闲杂事务将他的时间分割了干净,但是每隔上三五天,他还是陪袁昭出去各处探访。袁昭将图上的城防要地一一查勘过地形,将每一条小路和溪流都画成图画,编出号码。 她笑道:“家母当年教过我,行军打仗要讲大势,可这些毫末功夫还是要做的,只是枯燥了些。我可以自己来。金公公,你平时又那样忙,总是步履匆匆。我有时候看了,也真不忍心打扰。” 他摇头:“我帮帮手,一块做更快些。” 第305章 九华篇之内情 金九华起了个大早, 将京城来的客人送到码头,又指挥小火者们将江南的各色特产装上箱笼,妥善安置在船舱里。他恭恭敬敬地在岸上相送, 等船走到江心, 才起身回府。 马车一路晃悠着, 他疲倦之极,抱着胳膊打了个瞌睡,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。约莫快走到府门前,忽然空中一声雷,他茫然地惊醒, 打开帘子才发现外头的天竟是黑了一半。 雨点子零星地往下砸, 街上的行人纷纷走避,小贩们慌乱地盖着雨布, 商铺的伙计冲出来收拾幌子。 他自言自语道:“南方变天倒是快。” 他忽然想起什么来, 就问车夫:“袁姑娘一早出门了不曾?” 车夫摇头:“不晓得。” 他心里一沉, 叫道:“咱们快点回去。” 第562章 车到了角门还没停稳, 他就跳下来冲进府门内,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客房, 她果然不在。他仔细翻看了书案上未完成的图件, 幕府山那里用红笔画了个圆圈, 上面又写了批注。 他向窗外望去, 雨越下越密, 将门前的梧桐叶子打得啪啪作响。他定了定神, 出门叫道:“给我到后面仓房拿两张雨布、两件蓑衣和斗笠过来。” 他用手扶着头,一边想一边说:“到厨房拿一捆柴草, 三个火折子,将糕点和酥糖用油纸包一包, 让马车到角门候着。” 几个人便答应着去了。他打开衣柜,见只有几件薄衣服,又叫道:“将我的那件羽纱斗篷和棉衣拿过来。” 小火者们出出进进。不一会儿,眼前的东西就堆满了。他打开袁昭的衣柜,取了两套中衣,和自己的几件棉衣外袍一并叠好,打成包袱,犹豫了一下,又将水烟壶也一并带上了。 有人便在旁边劝道:“金公公,外头雨这样大,还刮着风。幕府山可是好大一片,怎么找。” 他咬着牙道:“先去了再说。” “雨天山上路滑,不如……” 他充耳不闻,自己将蓑衣披上,戴上斗笠,背着包袱就往外走。刚出门十几步,他就愣住了。 袁昭穿着那件青色贴里,举着把油纸伞,匆匆走进月洞门。 他又惊又喜,忽然心里一阵暖流直涌上来,立在原地不动了。她瞧见他这一身打扮,心里立即有了猜想,也发着呆。 小火者们赶紧陪笑:“袁姑娘回来了,那太好了,金公公急得什么似的,这不是要去山上找你。” 他醒过神来,回屋将大包小包放好,将蓑衣和斗笠脱了。她伸手接过斗笠,咳了一声:“金公公,我……我自己带了伞。” “哦,那就好。” 他将包袱解开,将里头的东西拿了出来,仍归置到原处。她拿了一块酥糖在嘴里嚼着,小声问道:“吃的穿的我都知道,这柴草……” “我想着万一你动不了,不方便下山,就近找个山洞生一堆火,有些热气。你有痹症怕湿冷天气,烤烤火能好些。” 她点点头:“你想的倒周到。” “几年前,我跟督公在长城外的死人堆里爬出来,差点冻死在路上。所以我一直记得这些。” 雨下得很密,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,天地不分。她安静地看着他,眼圈渐渐红了:“山高沟深,又下着大雨,你真要去救我?” 他看见她泫然欲泣,连忙摆手:“你是督公的客人,千万不能有事。” 她苦笑起来:“金公公,你对别的客人也这样吗?” 他想了想:“倒也不是,你不是还帮我们做事么,我升官发财都靠你了。” 她伸手将水烟壶提起来放在桌上,微笑道:“你忘了带烟丝。” 她从袖子里取出火折子点着了烟丝,捧着它抽了一口:“我知道今天要下雨,所以天不亮就出了门,只在周围转了转,没有敢上山。” 他愕然问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骨头缝里发酸发疼,就是要下雨了。你别不信,真是百试百灵。” 他吐出一口气来,也大大咧咧地坐下了:“我这个人就是笨,想不到。” 他转头问道:“那你……浑身还疼吗?”不等她答话,又自嘲地笑道:“肯定是疼的。那……你怎么还出去呢?” 雨水在屋檐下肆意下落,像一副奇特的帘子。她从烟雾中睁开眼睛:“我想把你们交代的事快点办好。” 他心虚地摇头:“倒也不必这样着急。今年不成就明年。” “我不好在这里吃闲饭。府里给我的饭食自然是好的,又有汤水补药,我心里过不去。” “哪里是闲饭。谁要是嘴上说淡话,你只告诉我,我去收拾他们。” 她惶急地摇头:“不是。金公公,你不要多心。” 他笑道:“这两天我们跟宏济堂的东家谈了事。郑大夫听说医术不错,过两天我带你去瞧瞧。” 她淡淡地说道:“在台州也不是没有大夫瞧过,都说没得治。” “你这么年轻,也不能靠着水烟……”他没有再说下去。 她吞云吐雾了一会,才淡淡地说道:“没有水烟,我活不到今天。” 话虽这样说,等雨停了,她还是跟着他去了宏济堂。 这是一间有年头的医馆,打理得十分洁净。有个标致的小姑娘在柜台上带着掌柜盘帐,他便笑眯眯地说道:“郑小姐,咱们又见面了。这是我老家的表妹,特来瞧郑大夫的。” 郑小姐笑着问了好,带他们两个去了后面的诊室。 郑大夫很和气,仔细地问了一遍症状,又给袁昭把过脉,看过舌苔,温言道:“气血虚弱,不是亏在一时。这痹症……怕是久居湿冷之地。” 袁昭道:“我原本是打鱼为生的,住在船上许多年了。” 郑大夫想了想道:“渔民四五十岁多发此证,不过你也太年轻了些。思来想去,像是产后失于调养的症状。” 袁昭脸色苍白,垂头不言。郑大夫道:“我若是没想错的话,妇人分娩时筋骨腠理之门大开,内外空疏,气虚血瘀,所以遇到阴雨湿冷天气,浑身骨骼疼痛,以坐骨最为剧烈,是不是?” 第563章 袁昭眼睛睁大了,勉强点点头。金九华内心五味杂陈,便低声问道:“倒是这个症状没错。先生既然断得这样准,想必有良方妙计。” 郑大夫捻着胡须笑了:“其实也简单的很。回头让病人再生一胎,月子里多加补益,保暖驱寒,就能复原了,也不必特意调治,岂不圆满。” 袁昭冷冷地说道:“男人死了。” 郑大夫吓了一跳,“对不住,是我失言了。” 他收敛了神情,正色道:“既然如此,我给你开一味独活寄生汤,可以止痹痛,温补气血。你隔五日到我这里来一回,我给你在坐骨上用热针试试。” 他运笔如飞,当下开了一张药方出来,又说道:“千万莫怪。” 金九华就接过去,“不知不怪。郑大夫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,感谢还来不及。”又对着袁昭笑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大街上人来人往,袁昭漠然地走着,一言不发,等回了屋子,她又拿着水烟默默吞云吐雾。 他看她魂不守舍,不敢多问,只是柔声道:“把药抓回来了,你安心吃着。” 她嗯了一声,低声道:“金公公,我……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。” “好。”他退了两步,终是不大放心,“要不我站在外头,不说话,不打扰你。” 她凝视着他,从嘴边挤出一个笑容来:“不必担心,我不会做傻事。” 忽然一个小火者疾步进来:“金公公,戏班子到了,督公说让您过去安排一下。” 他点头答应了,又回身道:“袁姑娘,我想着,天气晴了,过两日咱们去幕府山一趟。” 秋天的月亮很高,圆圆地挂在天上。池边搭了戏台,幽幽地唱着《琵琶记》里的句子:“楚天过雨,正波澄木落,秋容光净。”余音袅袅,如泣如诉。 座上酬唱往还,珍馐百味,他只是坐不住。终于寻了个空子,他只说自己肠胃不适,脱身出来,就往她的屋子那里走。 进了月洞门,只见她坐在门口的台阶上,两手抱着腿,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。 他犹豫了一下,往后退了一步。刚转身要走,她却开口道:“金公公。” 他只得转回来,小声道:“地上凉。” 她笑了一下,忽然伸手指着自己旁边:“请你也坐。” 她说的很柔和,但又好像不容分说。他忐忑不安地坐了,两个人并肩看着月亮在云彩里穿行,再没有说一句话。 远处传来哀婉的声音:“深院闲庭,处处有淸光相映。也有得意人人,两情畅咏;也有独守长门伴孤另,君恩不幸。” 第306章 九华篇之拜庙 秋天的鸡笼山, 触目皆是金黄色的叶子。风一吹,叶子纷纷落地,踩上去便有沙沙的声音。游人携家带口, 在山路上穿梭去来。 金九华上了几级台阶, 停下来等袁昭。她很小心地爬着台阶:“南边山麓无险可守, 咱们是不是先到后山去瞧一瞧。” 他咳了一声:“这里是供奉关帝老爷的武庙,不得不来, 有他保佑,事情就方便多了。” 她慢慢走上来,有一点喘:“郑大夫的热针很是有效, 好了许多。” 他就笑道:“眼看冬天来了, 你还是快些好了吧,省得遭罪。” 这武庙香火鼎盛, 信徒众多, 还没进山门便是扑鼻的香烛味道。到了正殿前, 他恭恭敬敬地请了香, 分给她一半,两人分别在关帝神像前三拜九叩。 她神色肃然地拜过了, 深深凝望着神像肃穆威严的脸, 低声道:“关老爷义薄云天, 威震华夏, 是真正的英雄。家父每到一地, 也要先拜过武庙。” 金九华道:“令尊是英雄惜英雄。” 她走出殿外, 看香炉里的烟被风吹得乱飘,摇了摇头:“我再不能说是他的女儿了。泉下若是能见面, 我……” 金九华道:“令尊自然是明白的。况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淮阴侯一世英豪, 也曾忍辱负重。” 袁昭微微笑了一下,点头不言。 他们走到偏殿,她忽然问道:“你是不是过两天要去北京了?” 他笑道:“你消息倒快。是的。” 她摊开手掌,里面是一个淡黄色的刺绣荷包,上头绣着荷叶红莲。她将荷包递给他,淡淡地道:“我刚才带着它拜过了,求关老爷保佑你一路平安。” 他心头一震,忽然脸就红了,手托着它像有千斤重。她将脸转过去:“街上买的,不值什么钱。谢谢你这一阵子对我如此照顾。” 他哦了一声,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袖子里,刚想说点什么,正好来了一阵风,将银杏叶子扫下来许多,落了他们一身。 她连忙伸手去拂自己肩膀上的落叶。他见她头发上斜着插了一片叶子,伸出手将它取了,又道:“多谢。” 他们走出庙门,外面是些小摊贩,叫卖着各色点心小吃。有小孩子凑上来,蹭着说道:“贵人们买些橘子吧,都是甜的,两文钱一个。” 金九华就笑着买了两个。周边的小孩见他掏了钱,都一窝蜂地涌上来,举着篮子团团围着袁昭。 她一开始还是微笑着推拒,后来被围住了,看着一张张稚气的脸,脸色忽然变得苍白。金九华会意,摆摆手道:“不能买了,吃不下。”拉着她的袖子就往外走。 第564章 好不容易左冲右突将他们甩在后面,他才松了口气,小声道:“这附近寺庙多,我记得有一家吃素斋的馆子,有些名气。” 她茫然地点头。他们寻了半条街,才寻到这家叫“百味斋”的馆子,两个人进了里面的雅间坐下,从窗口望去,漫山秋色,处处皆景。 金九华问道:“袁姑娘,你要吃些什么?” 看她有些犹豫,他就招手叫了伙计:“先要一份罗汉上素,一份素鹅,一份白玉佛手,两碗吉祥面,茶水要姜糖茶。不够再加。” 伙计笑道:“这位爷是懂行的。”便答应着去了。 他苦笑道:“来过两次。伺候客人点菜,也要懂一些。酒菜糖茶,样样都是要最好的。” 他压低了声音道:“袁姑娘,你知道吗,这寺里有几个僧人,原是有名的江洋大盗。后来剃度出家,就在这里修行。” 她愕然道:“此等隐秘之事,你怎么会知道?” “就是这家馆子,督公请他们住持在这里吃过饭,住持亲口说的,千真万确。” 她点点头,喝了口茶水。金九华道:“袁姑娘,连杀人放火的恶魔都能立地成佛,你又何必纠缠于过往。” 她闻言一愣,勉强笑了:“我不过是有些执念罢了。其实出家也好。” “你年纪轻轻,出什么家啊。你以为出家人便不用这些迎来送往,隐私算计,真能六根清净。佛寺也是红尘。” 正说着,忽然有个声音道:“伙计,有闲着的雅间没有?” 伙计道:“这位贵客,一时没有了。” 金九华道:“这声音很是耳熟。”她推开门向外看去,却是郑小姐带着两个丫鬟。 郑小姐嗯了一声,便向外走。冷不防门边桌子边上坐着的一个男子站了起来,笑道:“小姐若不嫌弃,便与我们同坐。” 郑小姐摇了摇头:“不必了。” 那男人却凑上来,嬉皮笑脸地说道:“小姐不肯赏光,便是不给我脸面了。” 两个丫鬟见这人不善,大声道:“什么闲汉,在这里乱逞威风。” 郑小姐转头要走,伙计上来半拦半劝,那人却也有几个手下,堵了她的去路。 周围有看热闹的,都哄笑起来。袁昭将茶水在桌上一顿,疾步走了出去,护着郑小姐向外走。有个手下伸手来挡,被她顺着劲儿一拉一推,没有站住,险些扑在桌子上。 那人吃了亏,还要追上去,金九华站在门口,抱着胳膊冷冷地瞧了他一眼。他是行伍出身,身形高大挺拔,自有一番气度,那人愣了一下神,便收了脚步,只是嘴里嘟囔个不停。 袁昭小声道:“郑小姐,既然巧遇,不如进来雅间跟我们同坐。” 郑小姐回头瞧见了金九华,微笑着点了头,又道:“多谢相救,只是我带着丫头,人太多,便不打扰了。” 袁昭道:“不要紧的,不过三个人。” 郑小姐摆摆手,带着丫鬟走了。他们进了屋子坐下,菜已经上全了。金九华吃了两口面条,笑道:“袁姑娘,你没明白。我是中官,她不愿意跟我同席。” 袁昭见他神色平静,便劝道:“我看这郑小姐为人算是豪爽,我去看病也还和气。大概今天是真的有事。” 他苦笑道:“大概吧。” 她想了想,又说道:“你千万别多心。我这不是正跟你同席么。只是从过贼的女人,世人见了,也要唾骂一声**材儿。” 金九华肃然道:“我是个中官,一辈子只能做中官。你却不同。督公别的做不到,给你换个名姓,易如反掌。你叫袁昭也好,赵原也罢,堂堂正正出门去,将那些执念都抛在身后。” 袁昭见他说得认真,便有些发怔。两个人沉默地吃过了饭,又往后山走去。游人越来越少,风吹着红色和黄色夹杂的树林,像是将整座山染成了一幅画。 山路有些窄,他们一前一后,走得很小心。 她问道:“金公公,你这次去北京,要走多久?” “大概两个月吧。赶在运河结冰前,将这一季江南的贡品押到宫里去。各衙门的老爷们,也都等着这一波,好过个肥年。” 他停了停,又说道:“几大船的丝绸、名酒、绣品、果品、鱼虾还有金银锭。百姓在背后唾骂我们,也没骂错。” 她听出了他话语中的自嘲,有心安慰,却找不到什么词,只好说道:“你也是身不由己的。不做这些,得罪了人,就招了祸端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来了南京,吃的穿的样样都是豪奢,反而不如在大同卧冰吃雪的时候,心里舒坦。我要是跟别人说,一定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 “我明白。我看你并不喜欢吃酒,身边常用的物件也十分朴素。外头对你们有些议论,说什么贪财好色,其实未必。我家原来在王府供事,见的中官也很多,各人有各人的性情,又怎能一概而论。” 她忽然脚下一滑,险些从湿漉漉的台阶上摔下去。他回身扶了她一把,待她站定了,才说道:“南京城据说冬天很冷,湿气又重。你手里的事,我看不着急,等明年开春再做不迟。” 她眼睛在他脸上试探地望着:“不着急吗?” 第565章 “没……没有那么着急。” 她就哦了一声。他低头道:“府里御寒的衣服,都已经定好了,过两天就能领了。里头也有你的两套棉衣和斗篷。郑大夫的药,小厨房给你煎了送去。张公公是掌家,我跟他交代过,你短了什么东西,只管去找他。” “没有什么了。我……我也不想给你们添麻烦。” “你不是麻烦。”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袁姑娘,不管以前有过什么,也不是你的错。两京一十三省,拥兵数十万,尚不能抵挡倭寇,又有何面目苛求你一个弱女子。你忍辱负重,手刃仇人,七尺男儿见了你都要羞愧。无能之辈说几句酸话,何须在意。” 树林中传来杳杳的晚钟声,显得四周更安静了些。她垂下头去,安静地向前走。他默默地在后头跟着。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,她转过头来,柔声道:“你……办完了事,就早些回来吧。” 她的眼睛很亮,盈盈地看过来。他只觉得心跳停了一拍,迟疑了一下才笑道:“好啊。” 第307章 九华篇之相逢 金九华离开不久, 南京城就入了冬,一天比一天冷。日子数着过,渐渐就到了两个月后。 已是黄昏时分, 天是阴沉沉的, 他骑马到了守备太监府的角门前, 几个小火者正登着梯子,往门上挂过年的红灯笼。南京比起北京, 风气又额外奢靡些,这灯是鎏金铜镂的,上面雕着亭台楼阁, 富贵华丽之极。 小火者们见了是他, 都一窝蜂地涌上来,有牵马的, 有问好的, 纷纷笑道:“督公念了好几天, 说您怎么还不回来。怕是要在北京呆到过年不成。” 他摆摆手道:“有些事情耽搁了, 路上真是紧赶慢赶,一会儿也不带停的。” 他一路向里面走, 逢人便招呼, 没多久就进了高俭的书房。 屋里点着银丝炭盆, 温暖如春。高俭正在书案前写些什么, 见他来了, 也是喜形于色。他跪下叩头, 高俭便摆摆手叫两边伺候笔墨的小宦官出去,又示意他坐。 金九华道:“督公, 今年冷的早,我怕运河结冰, 就叫几艘船早些回来了,我回程是走的陆路。” 高俭问道:“真不容量。可还顺利吗?” 他就点点头:“托督公的福,各衙门交接得还算顺畅。本来我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,都是宫里各衙门的掌印看在督公的面子上,客客气气地交了差。” 高俭笑道:“倒是比我想的妥当。甲字库的那帮人惯会拿乔,没为难你吧?” “也还好。我托人叫了一个局,请他们喝了花酒,三杯酒下肚,又许了点东西,就不说什么了。” 高俭点点头,又小声问:“爷爷和干爹府上,都去过不曾?” “我都去过了。”金九华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两封信来,“他们各有交待,请您亲启。” 高俭伸手拿了过去,却并不拆开,将信放在一旁,用一方黄玉镇纸压住,又低声问道:“紫禁城这位新圣上的事,打听过没有?” “打听过了,只说这位圣上年纪虽小,却有决断。初登大宝,便跟朝臣们闹得有点僵。” 高俭站起身来,脸色阴晴不定,他在屋里踱了几步,小声道:“宫里二十四衙门的掌印,年内动过不曾?” “没有,只是乾清宫管事换了他从湖北王府里带来的掌家,姓黄,叫黄淮。” “黄淮……不认识。”高俭眯着眼睛想了想:“他从王府带了多少内官进宫?” “大概二三十个吧,多是分到各个衙门了。” 金九华将一张名单拿了出来,高俭立即打开,从上到下细细看过,果不其然见到了方维的名字。“混得不大好啊。神宫监……也没有个职位。” 金九华疑惑地看着高俭,他抬起头来:“你做的很好。” “我也是在酒席上零星问出来的,只怕不全。” 高俭叹了口气道:“九华,我让你打听这些事,很琐碎吧。” “督公交代的,一定有道理。” “圣上如此雷厉风行,又和臣子们闹得不快,一时半会还不会动宫里的人。过几年……便不好说了。咱们离得远,可要看着宫里的风向。” 金九华道:“老祖宗说,圣上对宫里服侍的人,还算和气。” 高俭点点头:“毕竟宫里的人,盘根错节,也不好贸然动,只是……”他忽然眼睛里闪出寒光:“张太后怎样?” “我特意问过了,老祖宗说也还优待着。” 高俭望着窗外,没有答话,只是用手指头紧紧捏着桌角。过了一阵他才笑道:“九华,你刚进了门,我劈头盖脸地问这许多。我这几天想着,想在南京呆下去,也要有自己的生意,不然宫里这许多人,今天给一百两或许满意,明年哪怕是一百一十两,也填不上了。” 金九华道:“正是。今年勉强算是过了,明年……怎么都难。” 高俭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,“我时常想,咱们在山西的时候,心里敞亮多了。罢了,你快回去歇息吧。生意的事改天再说。” 金九华松了口气,告退出来。他回屋洗了把脸,下人将箱笼送了进来,在角落里摆好。他开了箱子的锁,从里头取出一件棉衣,又将它层层解开,才从最里头拿出来一个油纸包着的物件。 第566章 他又换了件外袍,将皱褶都理顺了,才从容地向客房走去。 风吹在脸上,他只觉得有点凉意。他穿过月洞门,屋檐下挂着一盏小宫灯,昏黄的光下照见细细的雪粒子来回乱飘。他看见里头的灯还亮着,心便跳的快了些,抬起手来轻轻敲门。 她来应门,头上挽了个简单的发髻,脸颊上有了肉,脸色也比夏天红润了许多,灯光下温婉可人。她看他呆呆地站着,抿着嘴笑道:“怎么,我脸上有东西?” 他如梦方醒,恍惚着走进门。她刚才正在书案前写着字,纸上是工工整整的小楷,笔力遒劲,已经写了不少。 她又有点得意地给将一大卷图纸展开,都是工笔细细绘就的:“南京城有两道城门,我将外城门以外的险要处连同长江都一一看过了。” 他伸手取了一张到灯下看,只见上头寺庙、峡谷、河流、山洞都标得清清楚楚,又有标注,如山洞纵深数丈,可容纳百人,她微笑道:“原来的图件颇有些错漏,我都是用脚走出来的,绝不会错。” 他眼睛沿着那些墨线一路将南京的山山水水走遍,崇山峻岭,万壑争流,心头一阵激荡。他叹了口气,将图纸放下,“我说过,这件事也没那么着急。” “我有点着急,想着快过年了,总要跟督公有些交代。” “放心,他手里的大事很多,不见得想起来。况且冬天这样冷,你自己往山里去,万一犯病了怎么办,叫天天不应。” “我……吃了药,也穿着棉衣,没那么容易犯病。”她将手里的一个铁环给他看:“这是练力气的,我写一会字,就用手指扳一会。以前我身体好的时候,能弯弓搭箭。” 他点点头:“歇一阵子吧,好歹快过年了。我……我也回来了。” “好。” 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书案上,轻描淡写地说道:“给你带的东西。” 她拿起来仔细端详,是个泥塑的兔儿爷,勾着金黄色的脸,竖长的眼睛和漂亮的三瓣嘴,金盔金甲,背后插一杆大旗,头盔里露出两只长长的兔耳。 她翻来覆去地看,他有点心虚,小声道:“北京城倒是方正,可也不觉得比南京繁华。衣裳首饰花样没有南京多,我也不知道买什么好,所以……” “我很喜欢。” 他悬着的心一下子落地了。她笑眯眯地摆弄着那两只兔耳朵:“很威风,像是战将。” 他将炭盆端了过来,笑道:“外头下雪了,有点冷。” 她愕然道:“下雪了吗?”眯着眼睛瞧了一眼:“还真是。还好你回来得及时,不然马在雪地里打了滑,极是难行。” 她笑着请他坐了,又端出茶杯来斟茶,忽然看见他腰里挂了个墨绿色荷包,上头满是花绣,愣了一下神。 他顺着她的眼光望去,一眼瞧见了,连忙拿下来:“这是我买的,装了些冰片,有时候喝的多了昏头胀脑,能提神开窍。你送的那个,我舍不得用,放在箱子里了。” “给了你的,你只管用就是,不是稀罕物件。” “说了怕你笑话。我到了北京,无非就是请客喝酒,送礼求人。我酒量本就有限,差不多天天都要喝得半醉,有时候半夜醒过来,都忘了自己是谁,身在哪里。万一有谁手脚不干净,瞅着空子给摸了去,就糟了。” 他说着说着,声音也小了:“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事,要是弄污了你送的东西,我心里怎么过得去。” 她微笑道:“你也是迫不得已的,酒量练一练也能好。” 她转头向外望了一眼,见小雪簌簌地落了下来,在门口积了薄薄的一层,忽然浑身一震,眼睛放出光来:“我说怎么不对劲,原来竟是没有察觉,看来这药是管用的,换了以前,我早上就该疼起来了。” 他也跟着点头:“郑大夫真有一套。” “郑小姐也厉害。我去她的医馆去得多了,渐渐熟络起来,她就说南北药材不通,积弊已久,想寻个路子。” 他心里一动:“她想把铺子做大?” “她年纪虽小,很有志气。听说她定了婆家,也是做医馆药铺行当的,生意很大。她说齐大非偶,两家差不多,才能配的过。” 他就哦了一声:“门当户对,这话也不是没道理。” 她忽然想起来什么,小声问道:“兴王进京当了皇上,是不是原来湖北王府的人都跟着发达起来了?” 他心头一紧,小心翼翼地答道:“圣上带了一些人进京,宫里也有,北镇抚司也有,看样子以后估计都是要重用的。” 她垂头不语,端起茶来慢慢喝了。“我……想打听一个人。” “陆耀是吧,他如今是北镇抚司的千户,年轻有为。我打听过了,他极为能干,人缘颇好,很得人心。凡是认识的人都满口称赞,说他前途不可限量。” 她愕然地抬起头。“你怎么知道?” 他认真地看着她的脸色,“台州参将的信上,一五一十都写了。你跟他是世交,又曾有过婚约。” 她淡淡地说道:“那都是八百年前的事了,不必当真。” 第567章 “其实你可以……” 她一下子打断了:“不要提了。陈芝麻烂谷子,说了也不当饭吃。” 第308章 九华篇之搬迁 掌家太监指挥着一群小火者, 在各个窗户上贴上大红色的纸花,都是高手匠人剪出来的,多是福寿延年、吉祥如意的样子。院子里远远传来嬉笑和打闹的声音。 客房的窗户上也贴了一张如意云纹的纸花。袁昭将最后一个字重重地落了笔。“总算赶在年前完成了, 来得及呈送给高督公。” “不必这样急的。” 她将纸张检视了一遍, 拿起水烟壶来重重地吸了几口, 脸上露出放松的神情。 金九华皱了皱眉头,也没说什么。袁昭看了他一眼, 就把手里的水烟放下了:“我只是提提神,熬了夜骨头发软,不抽一点受不住。” “熬夜不好。南京的冬天又不像北方, 格外湿冷。你这两天没怎么发作, 是因为屋里摆了炭盆。” 她将文书和图件分开放了,整整齐齐地叠好, 用那只兔儿爷压住, 回身笑道:“金公公, 不知道你有没有空, 陪我再到武庙一趟。我上次去的时候,看见庙里有几株腊梅。” “好。年前来南京办差的人不多, 我刚好有空。” 袁昭一身男装利落打扮, 出门便要骑马。金九华道:“还是坐车吧, 刚下过雪, 马车暖和些, 还有手炉。我也嫌冷。” 她听到最后一句, 就笑了。两个人坐着马车到了山下,慢悠悠地吃了份素斋。 伙计端了一小盒糖莲子上来:“快过年了, 这是店里送给客人的。” 袁昭见了,微笑道:“这东西, 我小时候也喜欢吃。莲子裹了糖霜,甜而不腻。我家的厨子做甜食很拿手,过年前总是要炒一大锅,亲朋好友家的孩子们来拜年,都要包了带回家去。” 她向外望去,街边有几个孩童,吵吵嚷嚷地将雪球堆成一个雪人。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寻了点红纸,给雪人点上鼻子眼睛,又折了个帽子扣上。远处有人点了几个炮仗,噼啪作响,他们就跑开了。 金九华见她眼神闪烁,自己拿了几个在嘴里嚼着,只觉得甜中带着微微一点苦味。 他们拜过了关帝神像,走到后院。腊梅深黄色的花朵细密地缀在枝条上,空气里涌动着清雅的香味。 他们默默地站在树下,并肩看着一树繁花。她回身望着他,脸上露出一抹微笑:“其实,根本不是督公和台州参将让我做什么方略,是吧金公公?当着关帝老爷的面,可不能打诳语。” 他浑身一震,嘴里便支支吾吾,“是……反正方略是要做的。” 她小声道:“你见我非要寻死,才编了那么一套话出来诓我,还说得像模像样的。” 他颓然地点头:“是。情急之下编出来的。你……你早就知道了?” “我当时被蒙过去了,可从我进了小校场军营,就起了疑心。编方略这样的事,怎么会一个小兵带我们转两圈就完了。后来漏洞越来越多,也不必细说了吧。” “你这样聪明,我只想着能拖一时是一时。你看透了,也不戳穿我。” 她叹了口气:“多谢。就算是你交代的,我也做周全了。” 他惊疑不定地观察她的神情:“你不会是……还想着自尽吧。千万不要。是我不对,不应该说胡话。” 她摇摇头:“不会。我虽然知道你是诓骗我,可这到底是我该做的事。我是军户家的女儿,从小父母教导着,兵者乃国之大事。驱除倭寇,守土安民,我也该有这一分担当。这些文书图件,是我用尽了心力做出来的。眼下南京歌舞升平,想是不会有人在意。只盼着将来有一天,能再有个人瞧见,就不算白费。” 金九华只觉得内心震动,“袁姑娘,你有这样的见识,我……我很惭愧。” “你惭愧什么。世人多瞧不起净军,但征战沙场之人,又何必分三六九等。你在关外流过血,就是一等一的大英雄。” 她伸出大拇指,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平日威风八面,战场上贪生怕死、闻风而逃的武官,我见得多了。” “你到底是个女子,不该你来承受。” “覆巢之下,岂有完卵。我虽不才,也想衔一根树枝,把巢做得坚固些,好让天下人少受家破人亡的苦。” 她望着他的眼睛,“我能逃出来,也是很多姐妹帮了忙,好多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。这些日子,我走在长江边上,总会想起她们。我想活下去,眼看着把倭寇歼灭,百姓再不用流离失所受人欺凌。我就等着那一天才闭眼。” 他忽然眼眶里发了热,“对,这才是你的气魄。我会把你的方略呈送给督公看,他是识货的人。” 她沿着石板路向外走去,雪后的天空分外澄明,“这些日子叨扰了。” 他听着这话不对,连忙问道:“你要走?” 她点点头:“也是时候了。” 他的心一沉,整个人拦在她面前:“袁姑娘,你去哪里?去北京,这个天气太冷了,等过了年……” 第568章 她笑了:“你是说……我要去投奔陆大哥?” “明年春天督公要去北京面圣,我给你安排最好的船,随着他一块上京。我们是宫里的外差,没有正式的文书,不能出南直隶。你先等一等看。” 她摇摇头:“我不找他。郑小姐跟我说,她想趟出一条去祁州买药材的路。那天她见我跟那个人动手,有些底子。闲谈起来,我只说是军户人家出身,嫁了人又遭了变故,所以出来投奔你。她便说要出门办货,可以请我做贴身的女镖师,对付些闲汉泼皮。” 他听得眉头紧皱:“那郑小姐才十几岁,口气却大。她要请镖师,南京城里也有几家口碑不错的镖局,何必要找你?” “她说镖师自然是要请的,只是她是女儿家,有些贴身的事不大方便。” “那你怎么想?” 袁昭笑微微地掰着手指头,“她说出门一趟大概一个多月,给我十五两银子。我前些日子出去问,在督公府后身巷子里也走了一遍。赁下个小院子,一年七八两。加上一年吃穿零用,二十两满打满算也就够了。一年出门两三趟,就还有些余钱。做的久了,说不定还能将那院子买下来。” 他焦急地瞧着她,原不知道她打算到这么细致了:“袁姑娘,我看不妥当。你的病刚刚好了一点,外头走镖,说不准是要风餐露宿,你哪里受得了呢。” “熬一熬也就过去了。这么多年,我都挺过来了,以后只会越来越好的。” 他摇摇头:“你在府里,一应吃喝汤药都是厨房供应,你要是出去住,哪里能这么周到齐全。” “我可以雇一个婆子,只管做饭的,每个月八百钱。” 他忽然心里焦躁起来,抱着胳膊走了两步,又回身道:“袁姑娘,你是台州参将托给我们的人,我要保着你的平安。如今年岁不太平,山匪打劫比比皆是,万一有个损伤,让我们怎么交代。” 他脸色阴沉得吓人,袁昭被唬了一跳,把声音放软了些:“你这是……没得商量了。” “不要去。一年五十两银子,我也能出得起。我……我给你。” 袁昭呆住了。他忽然回过神来,觉得这句话十分好笑,他咳了一声,“我的意思是,这钱不算什么,我不大赞同。” 她哦了一声,两个人沉默地上了马车。她小声道:“让府上供养着我,终非长久之计。” “你一个女子,双拳难敌四手。若再让你以身犯险,便是我的无能。” 两个人对望着,马车里空间窄小,他身材很高,小心地将腿缩着。过了一会,他说道:“袁姑娘,是不是觉得在府里太过拘束了?” “没有。都很好。” “你跟我一起去见督公吧,我将你写的这些给他看,他……他自会有安排的。” 当天晚上,金九华带着袁昭进了高俭的书房。高俭笑道:“袁姑娘,我正要找你。台州参将那边写了信来,问你的近况。我想着这封回信不如你自己来写。” 他将信从高俭手里接过来,两手递给她,她看了一遍就笑道:“我来回张大人就是。我把他吓坏了,理当向他赔罪。” 金九华恭恭敬敬地将袁昭的文书图件呈上去。高俭吃了一惊,愣了一会才想起来,微笑着看他。他正要解释,袁昭说道:“督公,金公公也是惦念南京军务,又怕我一时糊涂,才出此下策,你千万不要怪责于他。” 高俭笑道:“那自然不会。” 他将文书打开,读了一页,忽然正襟危坐起来,又将银灯移近了些。看完了文书,又拿起一张图件细细看着,神情肃然。 金九华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喘,高俭将手在图件上指了一遍,长长地叹了口气道:“九华,咱们当日在大同,若有人做过这等毫末工夫,也不至于折损那么多兄弟。” 金九华道:“袁姑娘夙兴夜寐,花了大力气在上头。” 高俭肃然道:“到底是将门虎女,忠义之心,天地可鉴。是我慢待了你。” 袁昭笑道:“金公公安排得事事妥当,并无一丝一毫怠慢之处。只是小女子尚有一不情之请,还请督公成全。” 她将郑小姐的打算说了。高俭听得一头雾水,又向金九华求证。 高俭思索了半晌,便笑着对袁昭说道:“袁小姐,仓促之间,我实在难以决断。这几天也要过年了,不如待年后再做打算,横竖这事也不是急务。” 袁昭便乖觉地告退了。高俭将文书仔细地收好,又问金九华:“你怎么看?” 金九华道:“我看不大妥当。万一有个山高水低,台州参将那里不好交代。” 高俭笑道:“这两个女人倒是很有些本事。我原跟你说过,要在南京做自己的生意,刚起了灶台,就有人来送米了。” 金九华迟疑着说道:“她们能行吗?宏济堂只是一间老字号药铺,一年流水不过一千两。” 高俭道:“你找有名的铺子,什么米铺绸缎庄,人家未必接这个翎子。郑家有求于我们,正是谈条件的好时机。” 第569章 金九华道:“那……袁姑娘呢?” “她愿意出去走镖,就让她去吧。我看那郑小姐年纪虽小,人却精明,一肚子打算。若是做生意,也得有咱们自己的人就近看着,免得她从中藏私。镖师多雇几个,一路多加打点,出不了大事。” 金九华脸色一变,想说什么,又没说出来。高俭喝了一口茶,笑道:“我听说你在府中,跟她走得很近,有没有这事?” 他有点慌乱地辩解:“没有没有,督公,都是为了公事。” 高俭不置可否地笑了笑,又说道:“九华,袁昭的顾虑,也是实情。咱们在南京,不过是外差,说不准能呆几年。过三五年,说不定去了广西云南,难不成让她跟着一路走。况且一个年轻的姑娘家,总在咱们宦官堆里混着,也不像样。她样貌不错,又知书达理,以后多半还是要嫁人的。她为自己打算,也没错。” 金九华心里一阵酸楚,低头不言。高俭道:“九华,你从府里拿二百两银子,给她买个好些的院子吧,再找两个人伺候着。这原是她应得的,若是个男人……”他摇摇头:“可惜,实在可惜。” 金九华道:“督公,我知道了,这就去办。” 他起身告退,高俭忽然将他叫住了:“九华,你跟了我许久,知道你老实敦厚,心里有成算。只是……有些事,你再掂量掂量。” 他沉默地回过味来,忽然心中像落了一块大石头,塞得喘气也不匀了:“督公教训的是。” 第309章 九华篇之年宵 南京守备太监府上筹备过年, 一切都依照宫中规矩,自从腊月二十四祭了灶,年味便一年浓过一天。厅堂内摆着暖房里催开的大盆牡丹和芍药, 衬着高俭命工匠特制的塞外秋景的大屏风, 一派富丽堂皇。 府上众人都换了新衣裳, 厨房里整日忙着蒸点心,灌香肠, 买猪储肉,又将各种鲜鱼养在大缸里备用。 后花园里扎了烟火架子,取的是百鸟朝凤的好意头, 是专门请了巧手工匠搭建的。金九华带着人在湖边堆着柏枝柴垛, 又在假山后面搭了个箭靶预备射箭使用。袁昭在小路上走过来,很客气地向他行礼。 他走到她跟前, 微笑着还礼:“袁姑娘。” 袁昭笑道:“郑小姐约了我去买花。” 他哦了一声:“出去逛逛也好。带的有钱吗?年下人多, 千万小心些。” 他擦了擦手上的泥, 去袖子里摸钱袋儿。袁昭摆手笑道:“金公公, 不用了。督公吩咐过,按月给我二两月钱。我这几个月都攒着, 没有花过。” 他点点头:“那就好, 我还有事要忙。” 她走出两步, 又转回来, 低声道:“金公公, 你想买点什么吗, 我给你带回来。” 他愣了一下,摇摇头道:“不用了。” 一转眼, 除夕就来了。这是他们来到南京的第一年,团圆宴办得极为丰富热闹。府内各色宫灯一起点亮, 将亭台楼阁照得正如白昼。厅堂里摆了数十桌酒宴,内官平日喜爱的煎炸烹炒菜肴无不齐备,又有各色名酒供应。 高俭坐在上首,众人流水般地过去敬酒,高俭酒量虽好,架不住府上人多,后面多半被金九华挡了。高俭醉眼朦胧地笑道:“今日过节,不分上下,大家图个彩头,一醉方休。”又指着几道菜说道:“厨下忙活的孩子们也辛苦了,待会赏几道菜给他们去。” 金九华知道袁昭不方便来吃饭,提前安排了几道菜送过去。他见外头快三更天了,又吩咐道:“赶紧将柴垛点了,预备放花炮。” 小火者们一叠声地答应着,欢快地跑出去了。众人簇拥着高俭来到花园中,平地上已经起了堆火,烧得极热烈。 小火者们拍掌叫道:“督公请。” 高俭一双醉眼望着眼前的富丽景象,笑道:“那我来开个头。” 金九华递过一根香,他便弯下腰去,将烟火的引线点着了。火星子呲呲地冒着,一路朝着烟火架子烧过去,不一会儿,一粒红光冲天,半空中绽开了纷繁的花朵,红橙黄绿,艳色逼人。 高俭抱着胳膊,望着天上的繁华盛景,眼神里一片朦胧。花炮声劈里啪啦地响起来,也有轰天雷轰然作响,震得湖中的水鸟都乱窜起来,嘎嘎叫着四下翻飞。 欢呼声和赞叹声在湖边混成一团。金九华望着客房的位置,那里应该也能看清楚。 高俭在原地看了一会儿,笑道:“九华,你跟他们多玩一会吧,想是我年纪大了,熬不得夜。”便一个人慢慢走着回房去了。 金九华突然也觉得十分疲累。他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下,瞧着眼前的热闹。有人叫道:“金公公,你也来吧,这是从湖南买来的花炮,好多新样式。在山西地山沟沟里,哪里见过这个。” 他摆手道:“你们只管放,放得越响越好,都是辟邪消灾的。” 红纸片洒得一地都是,亮光此起彼伏。他安静地坐着,自言自语地小声唱道:“蜜蜂啊那个飞在呀窗沿儿上,想亲亲那个想在呀心眼眼上……” 忽然他的眼神掠过湖面,看见假山后面有点动静,似乎有个人影晃了晃。 眼前数百人在玩闹,并无人注意。他一下子起了警惕心。他是亲兵出身,腰里无日无夜都藏着一把匕首。他站起身来,手摸着匕首,沿着小路极慢地走过去。 第570章 树上挂了一列彩灯,在地上打出红色的光晕。那里站了个人,是袁昭穿着棉衣,立在灯影里。她熟练地将箭搭上,对着箭靶用力拉了弓。 她动作很是标准,大概是许久不练,刚使出了点力气,连胳膊带手臂晃个不停。 她咬紧了牙关,屏住呼吸,全身撑着使劲,试了几次都没能拉开。她大概有些丧气,将弓箭丢在一旁,自己抱着胳膊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。 他在阴影处原地站定了,也不打扰。袁昭自己生了会闷气,又低头将弓箭拣了回来,仍旧用尽了力气弯弓搭箭。这次还是没有成功,她叹了口气,将弓挂回原处,将羽箭拿在手里,安静地瞧了一会儿,才扔到箭筒里。 她垂着头往客房走,金九华憋不住说了一句:“袁姑娘,这弓是硬弓,原本不适合你用。” 她吓了一跳,看清楚是他,才吐出口气来:“原来是你啊。我……就是拿来玩一玩。” 他从阴影处走了出来,小声道:“软弓容易拉,也更好用。我们在战场上也用软弓。” “哦。我是胳膊没有劲了,吃不住力气。” “再养一养就好了。吃过饭没有?” “吃过了,饭菜很丰盛。烟花我也看过了,就在这里,看得很清楚。” “百事大吉的果盒吃过没有?” “吃了一个柿饼,很甜。” 他们并肩走了几步,花炮声就在不远处响得通透,更衬得假山后格外寂寥。他微笑道:“袁姑娘,前几天你去看房子,看得怎么样了?” 她转头笑道:“金公公,你这人真聪明。就在后面的咸水巷子,是个独门独院,年底了,价钱便宜些。郑小姐帮我砍了价,一年六两。我给了房东二两定钱,就算定下了。” “督公吩咐我了,你要是觉得好,便将院子买下来,府上这个钱还出的起。” 她笑着摇头:“咱们萍水相逢,我不收这么重的礼。” “袁姑娘,这是你应得的。其实……郑小姐在家是丫鬟仆妇伺候着,也不知道外面有多难,不必凡事听她的。你……先试试看,觉得不舒服就回来。” 她点了点头。“那我先试。”她嘴角带了笑,“想不到今年这样好,去年许下的愿都成了。” “否极泰来,你会越来越好的。” 正月初一起,就有各路勋贵、南京六部官员来府上拜年,照例应酬不绝。到了正月初八,金九华才勉强腾出空来,陪着袁昭搬了家。 她的行李很少,不过是几件衣裳,一些日用之物,连文房四宝都收起来了,也凑不够一车。他又吩咐从厨房拿了些银丝炭,装了满满一篓。上了车,他看着有限的几个包袱十分寒酸,苦笑道:“原是我没招呼好,哪有姑娘家屋里什么陈设都没有的。” 袁昭笑道:“我是个奔波劳碌的命格儿,要陈设也没用。” 她的新家离得很近,不过隔着两条巷子,是个三间房的小院,闹中取静。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在门口接着,口称小姐,袁昭笑道:“这位是张大嫂。” 金九华进了屋子,见屋里空空荡荡,只有两件榆木的旧家具,勉强能使用。他不便说什么,只将包袱放下,看她一一打开安置了,又吩咐张大嫂煮两碗面来。 他帮着她将床铺也铺好了,苦笑道:“多买几个丫头吧,一个仆妇哪里够。看着也不大利落。” 袁昭将那只兔儿爷小心翼翼地摆到桌子上,又归置文房四宝:“过寻常日子罢了,这些活我也不是不能做。” 他将水烟壶拿出来,小心地摆在桌子上,又在旁边放了一包烟丝:“托几个福建客商买的。” 她有些惊讶:“你不是最厌恶这个味道。” “谁都有个癖好,你又是迫不得已。我打听过了,福建永定的水烟是上好的,你要是用完了,就跟我说。” 两碗清水面端了上来,配一碟子腌菜。两个人面对面地坐下,袁昭笑着拿起筷子来:“金公公平日山珍海味吃惯了,清水面吃一点吧,也算新家入伙。” 金九华道:“我们在山西的时候,讲究迎客饺子送客面。吃了这碗面,祝你从此一帆风顺。” 天晚了,袁昭点了盏灯笼,送他出门。他笑道:“这样近,我抬脚就到了。要是有事情,赶快来找我。” 走到巷子口,他又说道:“你回去吧,外头冷。” 袁昭勉强笑了笑,低声说道:“咱们是朋友,以后常来坐一坐,吃顿便饭也好。” “好。” 她回去了,他站在原地,听着她的脚步声,走了三十几步,然后吱呀一声,是门关上了,门环有点晃,颤颤地抖了两下。 他忽然心底生出一种奢望来,也想有个叫做家的地方,门是永远对着他开的,灯能为了他亮起来,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他。 他摇了摇头,将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都抹去了。风吹过来带着寒意,他顶着天上的半个月亮,抄着手慢慢走回府去。 后面几日太平无事。金九华仍奔走于各家的宴请。天气格外冷,又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。到了正月十三那天,他坐着马车晃晃悠悠地回到府中角门时,已经过了二更天。他半梦半醒地下了马车,门房凑过来小声道:“这位大嫂子在这等了一会了,说有事找你,你看看认不认识。” 第571章 他迷糊着转头一看,正是张大嫂抖抖索索地站着,冻得不停跺脚。 他立刻酒醒了一半,问道:“什么事?是你家小姐要你找我吗?” 张大嫂支支吾吾地说道:“不是……也是吧。我瞧着她好像有点犯病。” 他松了口气道:“她是有点陈年旧疾,炭火点上了没有?” 张大嫂道:“小姐吩咐要炭火,只是她屋里插了门,又叫我在外头锁上门,说有什么事也别进屋。” 金九华心里陡然一沉,也顾不得张大嫂了,拔腿就往巷子里跑。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大门前,见门上了锁,回头看张大嫂没跟上来,脑子里一团乱麻。院墙原本不高,他退了两步,纵身一跃,趴着墙头麻利地翻过来,落在院子里。 他去推堂屋的门,果然从里头插上了。他拔出腰间的贴身匕首,从门缝里一划,门闩瞬间断了。 门立刻开了,他冲进屋里,看见袁昭不在床上,再一转头,就瞧见她坐在屋子角落里,头发蓬乱,闭着眼睛一动不动。 他脑子里轰地一声,心几乎不曾跳了出来,大踏步上前去,刚要伸手去她鼻子下探测鼻息,忽然她眼睛睁开了,愕然地瞧着他:“你这是……” 他也愣住了,咳了一声,“炭烧的不好,要出事的。我怕……” 她听得清楚,勉强笑了笑。他见她面色潮红,还光着脚踩在地下,一下子着了急,“你这是干什么。” 她闭上眼睛:“浑身疼,又有些痒,很难受。” “是不是痹症发作了?”他伸手将她整个人抱起来,轻飘飘的。他将她放在床上,又去看床边的炭盆,里头还有些热气。 “这屋子四面漏风,里外都冻得透了,点炭盆都不管用。你怎么这样傻,这里住的不好就回去,哪里就这么倔……” 她眼睛紧紧闭着,全身抖个不停,牙齿也咯咯乱响。他忽然害怕起来,从背后直冒冷汗,“袁姑娘,我先给你拿水烟来,你抽一口,先抽一口看看。” 她浑身脱了力,靠在他怀里,勉强开口道:“我……我把水烟壶给卖了。” “那……烟丝呢?” “也卖了。我以后……再也不抽了。” 第310章 九华篇之秘密 金九华听了这句话, 忽然觉得心被碾得粉碎,再也拼不起来。他定了定神,站起身来去拿她的斗篷:“袁姑娘, 我带你去看大夫。马上就去。” “不去……我去了, 郑小姐就知道了。” 他一下子动了气:“跟着她挣钱就这么要紧, 比你的身子还要紧吗?” 袁昭的嘴唇都白了,扭着身子用手抓挠胳膊:“疼, 也痒得很。” 他弯下腰来撸起她的袖子,见到上面深深浅浅尽是红色的抓痕。“不能再抓了,万一抓破溃烂, 也是出人命的事。” 他把她的两只手扣在一起。他的手很大, 紧紧握着,她只得用背部蹭着床头, 眼神哀哀戚戚地望着他。他心软得说不出话来, 半晌才道:“这样下去不是事, 我给你把水烟壶弄回来吧, 你一步一步来,花一年两年慢慢戒除。” 她摇摇头:“我能戒掉的。别去……那我不就白受罪了。” 他思前想后, 长长地叹了口气:“一时半会哪里能够, 你太心急了, 要吃大苦头的。” 他从怀里掏出帕子, 小心地将她的两只手腕系在一起, 中间留了点空隙。张大嫂急匆匆地进了门, 瞧见他在屋里,又看见她的手被绑着, 吓了一大跳:“这是干什么?” 袁昭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听他的话就是。” 金九华道:“大嫂,烧些热水来, 再在灶上煮点白粥。” 她将信将疑地瞧着他,袁昭点点头,她就出去了。 他将炭盆端到床前,用铲子翻了翻,让它燃得更旺,又拉过两床被褥给她盖上,“这样舒服些。” 她咬着牙关忍受,只听见低低的嘘气。汗直沁上来,将她额头前的碎发打得尽数湿了。他在旁边看着,心里也是火烧火燎的难过,小声道:“我听他们说过,就是头一两天最难熬,过去就好了。” “是。都能熬过去的。” 他想了想:“我给你讲个笑话吧,也是酒席上别人讲的。” “嗯。” “说是一个当官的过生日,手下人知道他属鼠,就用金子打了一只老鼠当作贺礼。当官的喜出望外,又道:拙荆也要过寿了,比我小一岁,属牛的。” 袁昭就勉强笑了两声,“有趣,有趣。这人好贪。”又问:“金公公,你是属什么的?” “我属鸡的,二十二了。” 袁昭笑道:“那不是比我大一岁,我属狗。”她说完了,忽然想起刚才的笑话来,脸就红了,默默扭到一边。 他回过味来,窘迫地低下头去。正好张大嫂提着热水吊子进来了,他就起身接过:“给我吧。” 铜盆里倒进了热水,水汽一下子漫了上来。他伸手在里头试了试,将她扶起来:“泡一泡脚。” 她从脖子以上都涨得通红,“我……我自己来。” “别忸怩,我伺候人惯了的。” 他替她除了袜子,是一双很宽大的脚,脚趾分得很开。他蹲下身,小心地捉着她的脚踝放进盆里:“不烫吧?” 第572章 她尴尬得脚趾头都在缩着,腿打着颤,浑身都没了力气,只是轻轻摇头。他会意,松开了手笑道:“以前在军中,伺候我干爹洗脚,伺候官长,都得体贴周到。后来跟了督公,也是一样。累了一天,能泡点热水,睡个好觉,立刻就有力气了。” 忽然两滴眼泪掉下来,直直地落在水中。她闭着眼睛,身体快要支不住了,眼泪像泉水一样向上涌。他连忙问道:“难受?” “嗯。心里燥得慌。” “会很难受,好多大男人都撑不住,连哭带叫的。” 眼泪和着汗水一块留下来,划过她的脖子,留下一道湿湿的痕迹,在灯下闪着微光。他心里一动,忽然不敢再看,小声道:“我给你添点热水吧。” 两个人都沉默着,过了一会,他拿了脚巾给她仔细地擦干净,仍扶着躺下。她哭得更厉害了,咬着牙弓着身子缩在被子里,只听见抽抽噎噎的声音。 他想了想,又取了帕子给她擦脸。 张大嫂将白粥端了上来,她只是摇头:“吃不下。” 油灯的光越来越暗,他小声道:“难受就哭,哭出来好受。” “嗯。” 他咳了一声,“我……我知道你受苦了。一个小姑娘家……” 她猛然咳嗽了两声,咳得很深很重,忽然探头出去,吐了一口黄水,又干呕起来。 他连忙扶着她的背,手沿着她的脊背用了点力气,一下一下地顺着气。“别呛到了。” 她脱了力,整个人向后歪倒在他身上。她的头垫在他大腿上,眼泪鼻涕流了一脸。他半边身子都麻了。 他小心地往外看,外头是一片幽暗,只有床头油灯的一点光,照着他们两个人。 “我……我不是贪生怕死。就是不甘心就那么死了。” “我知道。能活着干什么要死呢。”他低头道。 她幽幽地说道:“我没有亲人了。他们都死在我眼前头,死的真惨。我……我的孩子……我也把他杀了。” 他吓了一跳,她的头发乱蓬蓬地堆在一旁,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,像是在自言自语:“我被关在一个岛上,什么都不懂……肚子就已经被弄得大了,有东西在里边来回动。我再傻也明白了,自己灌了些很苦很咸的海水,从高处往下跳,又拿尖尖的石头砸肚子。他们就打了我,不知道是哪个法子有用,肚子就疼起来,流了好多血,我以为要跟着一块死。过了一天一夜,我把他生出来了,跟没毛的狸猫似的,细细地哭了几声。” “我疼得昏死过去了,醒来的时候,他还在我身旁。我瞥了一眼,是个男孩。脸皱巴巴的,浑身发青,已经不动弹了。他们将他拿去丢到海里,只听见扑通一声响。” 她直直地坐起来,发着抖:“是我不要他的,他是贼寇生的小贼寇,我不要。” 她停顿了一下,小声道:“我想抽水烟了。金公公,给我弄点水烟。我求求你……” 他只是摇头:“再忍一忍,你不能白受罪,怎么也要挺过去。” 他将白粥端过来,“你喝点东西。” 勺子送到了她嘴边,她漠然地喝了两口,又蹭着他的胳膊:“你有办法是不是?我后悔了,我还得要……我去买回来。” “不行。” 她弓着身子低低地抽泣。“我睡不着。” “睡不着就醒着。”他搬了把椅子坐下来:“我在这陪着你说话。” “其实,我没敢说实话……他当时还喘着气。是我伸手捂住了他的鼻子,他扭了两下,就不动弹了……虎毒不食子……”她的脸埋在最里面,再也说不成句子。 他再也忍不住,倾身上前,将她紧紧抱住了,她将头埋在他肩膀上,两只手无力地垂着:“我流了好多奶水出来,把衣裳都打湿了……浑身都疼……我害怕小孩……” 他眼眶发着热,轻轻拍着她的背:“就当是噩梦一场,袁姑娘你都忘了吧。那个孩子……投错了胎,所以走了。你一点错都没有,不会有人怪你的。” “我也想忘了。我想一觉醒过来,就是那年春天,爹娘他们都还在。” 他叹了口气。她的头发在他脖子上来回蹭着,有点痒。理智叫他放手,站起身来向外走,不然来不及了……可他不想动。 两个人肌肤相贴,她的身体那么温暖,他的心突突地跳着,血越来越烫,奔流在他身体的每一处,把周身都带得热了。 她有点僵硬,但没有推拒。他脑子里只是嗡嗡乱响。 灯光忽然无力地抖了一下,完全熄灭了。他们陷入了彻底的黑暗。他勉强找回了思绪,将手松开,“我去瞧一瞧,是不是没有灯油了。” “灯油……在墙角罐子里。” 他从袖子里掏出火折子打着了,灌了点灯油进去。火焰突突乱跳,带着黑色的烟,过了一阵才稳了下来。 她怔怔地瞧着他,他回头很平静地坐在椅子上:“闭上眼睛歇着,早上就能好点。” “我……” “放心,我什么都没听见。” 第二天天不亮,他从屋子里出来。寒风凛冽,他小心地关上门。 张大嫂听见动静,披了棉衣出门,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。 第573章 他有点想解释,想了想又觉得十分无力,“等她醒了,粥再给热一热。” “好。” 他走到门边,张大嫂支支吾吾地问道:“您……晚上还来吗?小姐犯病真吓人,我一个妇道人家,真要吓破胆子。” 他犹豫了一下:“我来看着她。” 第311章 九华篇之送别 袁昭白天醒了, 还有些精神,能在屋里关着门练些拳脚功夫。一到晚上瘾头上来,就开始头晕目眩, 恶心作呕, 加上心思烦躁, 饭也吃不下去。没两天的工夫,人就瘦了一圈, 下巴越发尖了。 金九华天天晚上都来陪她,搬着把椅子坐在床边,给她讲笑话, 说些军中的趣事见闻。他来了, 她就能平静许多,也不再干呕了。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。到半夜她渐渐睡着了, 他就自己提着灯笼走回府上去。 过了正月十五上元节, 府中的宦官们将剩余的花炮在湖边一口气放尽, 照例年节就过完了。十六那天晚上, 他带了三盏花灯过来,有荷花灯、兔子灯、花鸟灯, 都点着了, 挂在墙上给她瞧着。 蜡烛的光将灯笼上的花样映照得栩栩如生, 给屋子里添了许多生气。她仔细地盯着看, 眼睛里发出额外的光彩。 他笑道:“外头灯市十分繁华, 街上人挤人, 都走不动路。有出来赏灯的,有卖文玩玉器各样小吃的, 都是携家带口,再热闹不过了。我是乡下来的, 这辈子也没看见这么多人,真是开了眼。” 她裹着两床被子坐着,两腮有点凹下去,显得眼睛更大了三分。这几日她身上的汗出了一层又一层,她只将头发结成一条大辫子披在后面,望去十分柔弱。“明年就好了,我也喜欢热闹。以前在安陆,也是家家户户张灯结彩,登上高楼往下看才耀眼呢。” 他在床边椅子上坐下了,小心地问道:“郑小姐说你们月底就要北上去祁州,你看着还虚弱的很,撑得住吗?要不就只说病了,下次再去。” 她摇摇头:“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我着急想把水烟戒掉,多半也是为了这份差事。” 他敏锐地问道:“多半……那还有别的吗?” 她低下头去,只当听不到:“我已经好了许多,力气也恢复了八成,一路走官道骑马,不费力的。请的有现成的镖师在外警戒押车,我只管跟在郑小姐左右就是了。” 他叹了口气:“我并不想你出门,只是我说什么也不管用,犟得跟驴似的。” 她张开嘴,使劲往下拉着脸:“长的也像。” 她还想学两声驴叫,刚出了声,底气不足,就破嗓了,连带着深咳个不停。等喘匀了,他们一起笑起来。 张大嫂送了两碗汤圆上来。这也是他带过来的,糯米细面里包着核桃仁和白糖馅儿,入口即化。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吃,在嘴里仔细咂摸,“这两天嘴里吃不出味道,只有一点甜味,可惜了的。” “应个景,这几天尽是吃白粥了。” “我记得上元节外头有不少挑着担子卖汤圆的,架了炉子现煮,馅儿花样多。明年我就好了,咱们出去买着吃。” 他呆了一下,“好。” 正月十八,高俭启程赴京。 高俭是新皇登基后首次奉旨入宫面圣,故而准备得十分周全谨慎,南直隶各处风土人情,赋税钱粮、人事物力都打听得倍加细致。临走时,他嘱咐金九华留在南京,代为处理各类日常事务并文书往来。他将袁昭写的文书图件也一并带着,“路上这几日正好看一遍,圣上若问起军务,我也好有个交代。” 金九华一路将他送到观音门外,看大队人马在官道上撇出了烟尘。直到望不见影子了,他才纵马回城。 高俭不在,南京守备太监府闭门谢客,宴请一律暂停,金九华便松了口气。他处事一向妥当,将外头的人情往来并府中大小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。他隔上一两日,便抽空去看望袁昭,顺便送些炭火米粮和日用之物。 袁昭临走前一天,他们两个去了一趟清凉山。清凉寺里响着袅袅钟声,松柏枝头上顶着些残雪。屋顶的积雪渐渐融化了,在檐下滴答不停。空气冷冽,天晴无风。 金九华在一处僻静的角落停下来,小声道:“这间偏殿供的是地藏菩萨。佛经上说,地狱受苦众生凡闻钟声,得暂息苦。我前两天到过这里,替你在寺里捐了功德,发了愿。你的孩子……会往生极乐的,再不会受苦了。袁姑娘,你去拜一拜吧。” 她安静地在佛前焚了香,再拜起身,向他点头:“多谢。” 放生池里的游鱼活泼泼地跳跃着,浑不畏人。寺里的游人平日喂的多了,它们瞧见人影,就一条条地追上来在水面唼喋。她坐在池边石凳上盯着看了一会,又小声道:“金公公,你不怕吗?我是沾了血的人。” “怎么会。我也是杀过鞑子的,手里握着不少人命。我以此为荣。” “该死的人,杀了自然痛快。只是那孩子……” 他冷静地说道:“他若是地下有知,也绝不会怪你。” 她抬起头来:“你不必为了安慰我才……你又不是他。” 第574章 他苦笑道:“袁姑娘,我自己也是被父母舍弃的孩子。” 她听得分明,忽然浑身一震。“是的,你……对不住。” “家里人多养不起了,总得舍一个。”他拈了一根松枝在手里转着:“我见过生了小崽子的猫儿狗儿,自己没了吃的,就把崽子吃掉。猫狗虽不能与人相提并论,赶上天灾荒年,也是一样。你问我怨不怨我父母,我扪心自问,怨不得。他们也是不得已的。” 她凝望着他,“当真?” “千真万确。”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。过了一会,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气,站起身来紧了紧斗篷,将身体重新挺直了。“金公公,我都懂了。咱们赶紧走吧。” “去哪儿?” “趁着白天,去街市上买些干粮,再买几根火折子路上备用。” “好。” 街上熙熙攘攘,他们先进了马市,他熟练地挑拣着护腿和护甲:“马不是骑熟了的,这些就一定要挑,要合身才行。” 金九华熟练地讨价还价,完了就要结账,袁昭掏出钱袋儿来,“还是我来吧。” “你头一次出远门,只当是我送给你的。” 袁昭很是坚持,硬是自己付了钱。他们一路逛过来,零碎的日用小东西也买了不少,直到天快黑了,才回到家。 他将包袱放下,小声说道:“你们启程北上,我们守备太监府不方便出面,明日一早便不送你了。” 她点点头:“我知道,你也不用送。弄那些虚礼做什么。” “衣服干粮还有药丸多带些,怕路上下雨刮风。我不懂什么江湖上的规矩,镖师们是内行,吃喝住行你只管听他们的,自己也多留个心眼。郑小姐那个人有些架子,你……别跟她一般见识。” “我明白。她是主家,花钱雇了我,我便要好生服侍她。伏低做小,我也很会。” 他有点心酸:“其实袁姑娘你也是官家小姐出身,做这样的差使,未免委屈。” “我只当是家道中落了,秦琼也有卖黄骠马的落魄时候,我靠手艺吃饭,不丢人。” 他点点头,又从腰上解下那把匕首,郑重地递过去:“袁姑娘,这是精钢打造的,削铁如泥。你在外头贴身藏着,防身用。我这两年在南京,便用不着了。” 她抽开一看,刀锋如冰,明晃晃的闪了眼,不由得赞了一声:“好兵刃。” “你是懂行的。” 她就依样挎在腰上,拍了拍,微笑道:“你只管放心。” “打不过就快逃,千万别跟他们硬拼。” “我晓得。” 他嘱咐了几句,自己也笑了:“你聪明机变,我就不再啰嗦了。我在南京守着,等你们凯旋。” 他拱手告辞,提着灯笼走到门边,忽然袁昭在身后轻轻叫了一声:“九华。” 他一下僵住了,缓慢地回过身:“袁姑娘,还有什么事?” 她走上前来,指了指空地,“这院子里光秃秃的也不好看。张大嫂说不如种点菜合适。你看种点什么好?” “哦。什么都好。” “等我回来,就开春了,正好有空将院里的土地松一松。要不在墙边搭上两排架子,种点豆角。” “豆角很好,长得快。” “那就种豆角吧。”她淡淡地问道:“你喜欢吃吗?” 他的心突突地直跳起来。“我……很喜欢。” 他走出门去。几个小孩子在巷子里提着灯笼,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打着陀螺。他的心也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,闪出许多五颜六色的花影。豆角……豆角很好,浇上水就长得飞快,花朵有紫色有白色,两两相垂,成双成对地在藤叶间挂着。花儿谢了就有小小的豆荚生出来,长大到一尺多长,就能摘着吃了,一茬一茬不停。煎炒熬粥,怎么做都是好的。对,怎么都是好的。 他脚步虚浮地走回府中,整个人轻飘飘的。翻开床头的匣子,里面有一支银包金的蝴蝶钗子,他拿起来晃了晃,蝴蝶像是展翅欲飞。他对着它傻笑了一阵,仍仔细地放回去。 一个晚上辗转反侧,刚睡着了一会,就有人来敲门,说是南京礼部尚书的夫人前些日子过世了,今日出殡。他竟是忘得一干二净,连忙换了衣服出门致祭。 等办完了事,他坐着马车回到府里,已经过了晌午。他凑合吃了两口饭,就到书房里翻看这两日的书信。 刚处理完了两封,忽然瞧见一个从台州来的公文信封。他知道是台州参将的回信,便仔细地将信封拆开,抽出纸张细细阅读。 读了两段,他嘴角带了笑,再读下去,笑容就渐渐消失了。他将手伸进信封里,又抽出一封信来,上面写着一行遒劲的字:吾妹袁昭亲启。 第312章 九华篇之对峙 南京的春天来得有点快, 二月底刮了一阵东风,下了几场淅淅沥沥的小雨,路边的柳树就吐了新芽。 在一片绿意盎然的春色中, 巷子外来了两匹高头大马。袁昭翻身下马, 微笑道:“赵大哥, 我就住在这条巷子里,谢谢你送我回来。” 她伸出手去拿箱子。赵镖师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, 高大健壮,连忙跳下马来,帮她拿住了:“我来我来。” 第575章 袁昭笑道:“不用, 很近。” 赵镖师将箱子提在手上, 送她到了门口,才小声说道:“赵姑娘, 我们威远镖局晚上在东兴楼摆庆功宴, 好酒好菜敞开吃喝, 要不你跟我们一块去吧。这一趟走下来都熟了, 没有外人。” 袁昭愣了一下神,摆摆手道:“我许久没回家, 也不大喜欢应酬, 就不打扰了。” 赵镖师脸上有点失落, 很快又打起精神来, “宏济堂郑小姐说这趟采买的药材够三个月的, 过些日子还要走一趟, 下回你还去吗?” 袁昭笑了笑:“没什么别的事,我就去。” 赵镖师高兴了些, 将箱子放下,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袁昭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, 敲敲门。张大嫂开门见到是她,又惊又喜。 袁昭进了屋子,将斗篷解了挂起来,忽然看见床上放着一套簇新的衣裳,旁边又有个檀木盒子,便问道:“是金公公送来的吗?” 张大嫂道:“是他前几日差人送过来的。” 袁昭拿起来瞧着,见是一件白绫对襟小袄,蓝织锦裙子,配得淡雅清新,笑道:“他倒是眼光不俗。”又打开盒子,里头是一支银包金蝴蝶钗子。 她将衣服放在一边,只拿着这支钗子在手里转来转去,看蝴蝶翅膀轻轻颤动,像在花间飞舞,说不出的动人。她笑着吩咐道:“大嫂,烧些水吧,我赶紧洗把脸,说不定金公公晚上过来呢。” 她将头发也洗过了,松松地挽了一个髻,将这支钗子斜插进去,又将新衣服穿上,笃定地坐在屋里等他。 月上柳梢,有人敲门。金九华果然来了,穿一件玄色贴里,十分家常。 他觉得她脸色黑了一点,精气神却好到十足十,穿着他送的衣裳,说不出的清丽动人。 她眼神放光,俏皮地眨了眨眼睛,“九华,你瘦了好些,我给你带了东西,待会给你瞧。这衣裳好看吗,正好春天出门走走可以穿。” 他就哦了一声,“很好看。” 他语气淡淡的,她有点失落,又指着头上的钗子道:“是你送给我的?” 他看清了这蝴蝶钗,默然摇头:“袁姑娘,算府里送你的吧。喜欢吗?” 她听了这话,忽然心里起了点不祥的预感,正色道:“九华,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?” 他点点头,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她:“这是台州参将转过来的。” 袁昭看清楚了上头的字迹,忽然浑身一震,脸色就变了。她三两下将信封拆了,里头是几张上等的藤白纸,密密麻麻写着小字。 金九华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瞧着,她读得很仔细,没过几行,眼泪就从眼角直流下来。 等到读完了,她将信纸放在一边,忽然埋头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起来,声音十分凄凉,浑身颤抖,像是要把这许多年的委屈都哭个彻底。 他小心地将帕子掏出来,静静地放在一边。过了一会,她拿起帕子擦了擦眼泪鼻涕,收敛了神色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 他问道:“你……有没有事?”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:“没有了。” 他却看见她的手仍在发抖,当下心中五味杂陈,勉强微笑道:“我终于将这封信送到了。” “嗯。” “北镇抚司陆千户……他过几日会亲自到南京来接你。” 她愕然抬头:“九华,你拆开看过了?” “没有。那是写给你私人的信,轮不到我来拆。”他接着说道:“只是督公前几日派人传了信,陆千户在北京特意登门拜访了他,向他道了谢。正好他在南京也有些公事要办,便一路同行南下,顺便将你接回去。” 她吃了一惊,眼神复杂。又见他说得平淡,心里说不出的酸楚,忽然开口问道:“金公公,你怎么看?” 金九华被她逼视着,脖子像要撑不起头的重量,便垂下眼睛,“袁姑娘,这是你的终身大事,需得你自己决断。” 一时屋里陷入了沉默。过了一阵,金九华提起热水吊子给她倒了点水,自己也满上。她一口气喝干了,“高督公已经答应他了?” “督公与陆千户交谈甚欢,陆千户一片诚意,督公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,嘱咐我好好准备,何况……你们曾有过婚约。” 袁昭点点头:“我与他的确订过婚,但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。” 她瞧着自己裙子上的云纹花样,猛地悟到了什么,“好好准备……你收到了信,就给我买些衣裳首饰,好体面地送我离去。” 金九华眼神有些闪烁,但并不否认。袁昭冷笑了一声:“就凭十年前早已作废的婚约,你们就将我送给别人。” 他抬起头来:“他可不是别人。抛开婚约不谈,他与你原是世交,你们是一起长大的,这份情谊别人比不来。再说了,他说愿意……” “他愿意供养我,给他做妾……或是嫁别人,他都能做主对吧?” “嗯。” “他凭什么做主呢,他又不是我爹娘兄长。婚约早就不作数了。” 第576章 金九华答不上来,脸色苍白,过了一阵才说道:“袁姑娘,我以前告诉过你,我在京城打听过陆千户这个人。他为人豪迈,很有气度。你们两个原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姻缘,你如今死里逃生,大仇得报,再将姻缘续上,也是美事。他……绝不会亏待了你。” 她怔怔地说道:“他愿意管我,也算是好心了。” 他将油灯芯子挑了一下,让它亮了些:“督公的信上说,他衷心恳求,想将你接到北京去。督公见他样貌见识都好,又肯念旧情……” 袁昭点点头,“你说的也对。督公这么想也很自然。” “是。督公他……” 袁昭忽然打断了,抱着胳膊站起来,语气有点冲:“金公公,督公说什么就是什么,他说要你死,你也去吗?” 他听出来话语里的锋芒,平静地点点头:“督公对我曾有救命之恩。他要我死,我不会犹豫。” 她一下子笑了:“好一个忠臣。那我算什么?”她上前一步:“九华,你说我算什么?我一早就失了节,从过贼的女人,有个还不错的男人肯要我,我真该烧了高香是吧?” 她句句带刺,他站起身来,“袁姑娘,你不必妄自菲薄。你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,孤傲节烈,世间少有,配得上任何人。我相信陆千户亦是这样看你的。” 袁昭听得真切,忽然嗓子就哑了,张了张嘴,才无力地说道:“九华,你很会说话。” 他看着她的眼睛,心也软下来,硬着头皮说道:“袁姑娘,我管迎来送往,宾至如归,让他们待得舒舒服服的。你……你也是督公的客人。” 她嗯了一声:“客人。” “客人就是……在这呆一阵,可到底是路过,不是自己的家。时候一到,也就又该启程了。袁姑娘,你这么年轻,能有好归宿,我十分替你高兴。” 她小声问道:“九华,你是对每个客人都这样吗?你也陪他们去庙里上香,陪他们求医问药,陪他们戒水烟,还一块看荷花……”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哽住了,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。他用了十足的勇气,继续说下去:“袁姑娘,你从台州来只当是治病,病已经好了,你就该走了。” 她带了点哭腔:“九华,我……我在外头这一个多月,也总是想着你的。” 这句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,她自己也吓住了,抽了一下鼻子,两眼直勾勾地望着他。他扭过头去:“你以前……难受的时候想着要水烟,无非是疼得太狠了,想缓一缓。我不过就跟水烟似的,就是个一时的乐子,不是长久之计。时间长了,对你不好。” 她目瞪口呆,听他接着说道:“你连抽了几年的水烟都能戒除,我也一样,你换个地方,几天不见,也就不想了。” 他站起身来拱手作别:“袁姑娘,我这就走了。反正我也常去北京,日后我再上门拜访不迟。” 她立在原地,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,勉强撑着才没倒下去。她擦了擦眼角,冷硬地说道:“好。我有了好前程,不会忘了你的。” 他停住了,回身笑着点头道:“我就是个乡下人,没别的念想,就指望着升官发财。陆千户是圣上眼前的红人,日后加官进爵,前途不可限量。只盼着袁姑娘念在这一点情份,在他面前多说我两句好话,金某不胜荣幸之至。” 眼看他走到门边上了,她忽然叫道:“等一下。” 她慌乱地去翻包袱,从里头拿出两个油纸包,重重地拍在桌上:“在祁州,他们说这个药丸醒酒有用,我就买了一些,你拿着吧。” 他呆了一会,走上前去拿。刚拎起来,忽然其中一个的麻绳松了,药包散了,灰黑色的药丸子滚了一地。 他连忙俯身去捡。捡起来几个,又有一个滚在她裙子边停下了,他弯着腰,只感觉有两滴水落在自己背上,湿乎乎的。 她极小声地说道:“九华,你别走。” 他只装做听不见,将药丸尽数搁在袖子里,忽然手腕被她拿住了。她手上有些劲,紧紧扣着:“你明明知道……” 他猛然站起来,将她拖得往前晃了一步。他向外拽,她咬着牙不松手:“你看着我。” “松开。” “我不信……” 他停住了,盯着她的眼睛:“你真要强求?” 她不说话,倔强地直视。他的手沿着她的腰一转,从里头掏出那把匕首来抄在手里,明晃晃的刀锋搁在自己手腕上:“你喜欢这只手,就给你拿去。” 她心中一凛,手就松脱了。金九华叹了口气,转过身去将门闩插上。油灯的光本就微弱,他又拿了一盏灯过来引着了,屋里顿时又亮了三分。 她茫然地瞧着,一言不发。他将匕首插进刀鞘内,随手扔在一旁桌子上,伸手便去解自己的裤带。 他三两下就解开了,将裤子用力扯了下来。裤子落下去堆在脚背上,他张开了腿。一切都无所遁形地展现在她眼前。 第577章 她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扭头看着墙。墙上的影子微微晃着。 他往前走了一步,让灯光照得更清楚些:“袁姑娘,你转过来看着,仔细看看。我就是个阉人,千真万确。那里剩下一小团软肉,撒尿都不够利落,是不是很可笑。我这样的人,可以跟你称兄道弟,却怎么也不配谈什么男女之情。你再嫁个人吧,找个男人,一块过正经日子,把过去的全忘了。郑大夫说的,要是能再生个孩子,你的病就都好了。” 她慢慢转过来瞧着,含着眼泪摇头。“不是……” 他苦笑着将裤子提上:“对不住,吓到你了。” 他拉开门闩,一阵风似地冲出门去。张大嫂听见声音,连忙跑进来,看到袁昭木然地立在原地,“小姐,这是怎么了?吵架了?” 她苍白着一张脸,慢慢坐下,“大嫂……我想喝点粥。要白粥。” 第313章 九华篇之竹马 数日后, 陆耀随着高俭的大队人马一起来到南京。金九华在城门外接风,照例是有一番宴请。 南京守备太监府里上上下下的人,都对这位陆千户印象极佳。金九华仔细瞧着, 也挑不出什么不是, 论相貌, 他五官深刻,气质冷峻;论谈吐, 他既不招摇,也不故弄玄虚;论为人,他出手阔绰, 赏钱给的痛快, 连酒量也很好,比他好得多。 月上中天, 酒过三巡, 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去, 他带着陆千户到湖边的客房, 也是袁昭住过的那一间。陆耀脸上有些微微的红,但依然神智清明, 对他很是礼貌。 陆耀请他坐了, 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袁姑娘那边……” 他冷静地点头:“她就住在离这不远的巷子里, 身边有个婆子侍候。” 陆耀眼睛都亮了。他从随身箱笼里取出一个小箱子, 微笑道:“天色已晚, 我不便去打扰。我从北京城来, 特地给她带了些衣服首饰。我看南京街面上的太太小姐们,穿着皆是十分富丽, 这些虽比不得别的大户人家,到底是我的一片心意。还请金公公代我先送过去。另请转告袁姑娘, 我这两天还有公事要办,等了结两桩案子,我立即去寻她,请她千万放心。” 金九华心里酸涩之极,提着箱子竟像有千斤重。他恭敬地行过礼,刚要走,陆耀又取出了一张银票,笑眯眯地塞在他袖中:“金公公,我听督公说了,袁姑娘在南京日子不短,承蒙你事事照应。我代她先行谢过了。” 他愣了一下,从袖筒中将银票拿了出来,轻轻放在桌子上:“谢陆千户的赏。我照顾她,也是督公吩咐的,于我也是分内之事,不敢居功。” 陆耀有点讶异,又笑道:“怎么跟我这样客气起来。” 金九华只是摇头,转身疾步走了。 第二天,金九华吩咐一个素日勤快稳重的小火者将箱子送过去。没过多久,小火者回来复命道:“袁姑娘已经收了。” 他又闲闲地问:“她看着高兴还是不高兴?” 小火者外头想了想,一头雾水地答道:“说实在的,瞧不出来。就是赏了我一把钱,大概是高兴吧。 他嗯了一声,仍出门办差。到了第四天上,陆耀遣人来找。 这一日正是大好春光,风和日丽,客房前的海棠花开了满树,满眼都是明媚的粉色。陆耀穿着一身青绿锦绣曳撒,站在院子中央,通身的气派。 金九华很客气地上前见礼,陆耀道:“金公公,我专门空出了一天,想请您带个路。” 他心下洞明,微笑着点头道:“好。” 两个人正要走,陆耀忽然又纠结起来,扯着曳撒的下摆疑惑道:“是不是穿得太花哨了些。” 金九华道:“千户大人穿得很是体面。” 陆耀有点犹豫,“还请稍等片刻。”他进了屋子,不多时换了一身浅蓝色湖纱道袍,头上戴了方巾,望去像个年轻的士子。 金九华跟他一路走到大街上。他望着外头琳琅满目的店铺,小声问道:“金公公,不知道哪里有点心铺子。我不好空手上门。” 金九华将他带到一家有名的点心铺。伙计见了他们,便笑着招呼:“两位客官,我们店里的白糖万寿糕和牛皮糖都是南京城里最好的。” 陆耀摇头道:“白糖万寿糕来一点,牛皮糖就罢了,阿昭嫌粘牙不肯吃。” 他仔仔细细地挑着:“玫瑰糖要一点,柳叶糖再多一点。”又问伙计:“糖莲子有没有卖的?” 伙计笑道:“那都是过年时兴的炒货,这时候哪里还有。” 陆耀哦了一声,略有些失望。他选了七八样点心,吩咐他们装盒,看金九华在旁边默然地站着,笑道:“抱歉。” 金九华脸上挂上客套的笑,摆手道:“不麻烦的。”他伸手去拿点心盒子,陆耀却很坚持:“我自己来。” 他们往袁昭的住处走去,路上春风拂面,杨柳依依。陆耀自言自语道:“一晃眼都快十年了。” 金九华带他到了门口,小声道:“陆千户,她就住在这里。我该告退了。” 陆耀微笑着道了谢,搓了搓手,长长地吸了一口气,才敲响了门。 金九华转身离去,听见背后门吱呀一声开了。他加快了脚步。几个孩子在巷子里玩躲猫猫的游戏,绕着他身边跑过去,欢笑声连绵不断。天空一碧如洗,鸽哨声婉转悠扬,忽远忽近,是最美好的春日景象。他忽然前所未有地安心,大踏步向前走去,没有再回头。 第578章 张大嫂开了门,问道:“您找谁?” 陆耀的眼光越过她,落在院子里。院子的一角有个穿青色粗布衣裙,农妇打扮的女人,正用犁头翻着地。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,心跳陡然加快了。 袁昭回头见到了他,呆了一刹那,小声道:“请他进来。” 陆耀自问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,此时竟有些手足无措。他走进堂屋,将点心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。 袁昭跟了进来,弯下腰去将手洗净了,才走到他面前,福了一福,开口道:“陆大人。” 陆耀浑身震了一下。十年没见了,袁昭五官没有怎么变,长得高了。脂粉不施,皮肤有点黑,眼神依然明亮。 她神色很平静,他的脸却轻轻抖动起来,跟着便是眼泪夺眶而出。他惶恐地想着,怎么会是这样,他做了完全彻底的准备,她可能会哭,哭得死去活来,他是该安慰她的,怎么会…… 他眼泪直流下来,硬是止不住。她平静地掏出一张帕子递过去,是粗布的帕子,他捂着脸,呜咽着说道:“阿昭。” 她眼神也变了,垂下头去,小声地叫了一声:“耀哥哥。” 陆耀听了这一句,更是心如刀绞,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,向前走了一步:“阿昭,我来得太晚,叫你受苦了。” 她指着椅子道:“哥哥,你坐。”又提起热水吊子来,“家里没什么好茶叶,你凑合着喝些。” 他摇摇头,声音也变了,里里外外都是颤抖的:“阿昭,都是我的错,我该早点来找你的。” 她也坐下,慢慢地喝了口茶,将手放在膝盖上,叹了口气:“都过去了。” 他吸了吸鼻子,斟酌着字句,小心翼翼地说道:“我的信,还有东西,你都收到了吗?” 她指着角落里放置的箱子,“都收到了。” 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着。她看着他,模样也没有怎么变,更俊朗挺拔了些,“哥哥,你好吗?伯父伯母都还好?” “我……很好。他们也很好。” 她微笑着问道:“嫂夫人可还好?” 他心里一软:“她很好。对了,箱子里那些东西,也是她准备的。她说不能委屈了你。” 这屋里陈设寒素之极,手里的茶杯也是粗瓷的。他问道:“衣裳是不好吗,怎么不穿呢?” 她勉强笑着看了看外面:“这几日天晴,我想着将外头的地翻开,种些豆角。衣裳很好,只是太名贵了,没法下地。” 他敏锐地听出这话里的意思来,“阿昭,我的意思……你跟我走吧。我接你到北京去,再不要你受这样的苦了。” 她沉默了半晌,手指在茶杯沿上转着:“哥哥,我……我怕是不能跟你走了。” 他愕然地注视着她,“阿昭,这里太寒酸了。我在北京城虽不是富户,也有些积蓄,吃喝总是不愁的,拨几个人服侍着你,你什么都不用管。” 她叹了口气:“哥哥,你是要……纳我为妾室?” 他点点头,又着急地解释道:“我娘子……她人很好,温柔和善,也知道咱们之间的婚约,绝不会欺负你。” “伯父伯母……怕是不想再见我吧。” “我如今出仕了,爹娘那边我再说一说,咱们两家又是旧交,没有不成的。我……我也在外头买了个大宅子,专门给你买的,里头……搭了个跟你家里一模一样的紫藤花架子。回头我再买十个丫头,咱们……” 袁昭抬起手来,悄悄在眼角擦了一滴泪。他叹了口气,喝了口茶才说道:“阿昭,我知道做妾室是委屈了你。只是我成亲也好几年了,娘子很贤淑,没有一点过错,我亦断断不能撇下她。” 她低垂着眼睛苦笑道:“哥哥,我……已经从过贼了。” 他惶急地摇头:“我不在乎。阿昭,你相信我,别人说什么不要紧的。在我心里头,你是最贞洁不过的一个人,谁也没你干净。谁敢说一句不是,我给你出头。今时不同往日,我也有些威风,等闲之辈不放在眼里的。” 他伸手去握着她粗糙的手:“你再不用愁,我以后替你遮风挡雨,我如今在北镇抚司做事。” 她噙着眼泪,将手慢慢抽了出来,“哥哥,婚约的事已经不作数了,是咱们没有缘分,也是我没有这个福气。” 他心里大恸,“阿昭,我是以为你死了,才……你别怨我。要是早知道,我一定请缨去台州,拼命也要将你救回来。” “哥哥,我没有一点怨你的意思。”袁昭淡淡地说道:“你不要误会。我是说,咱们两个没有做夫妻的命了。若是不嫌弃,我心里仍将你视作哥哥,好不好?” 她话说得轻飘飘,意思却很笃定。陆耀看着她熟悉的眉眼,心里一阵发沉:“阿昭,你做了我的女人,我才能护的住你,不然……” “我……我大概不需要别人来护了。前几日我给人走镖,挣了点银子,一年的花费也够了。” 陆耀一拍桌子,霍然站起身来。“这怎么可以?你也是大小姐出身,如何能够抛头露面做服侍人的事?是不是高督公这边有什么不妥?” 第579章 “没有不妥,他们对我很好。我跟着镖局北上采买,路上过了许多地方,吃了点苦,可是看各地的风土人情也很有趣。” 陆耀背着手在屋里转了转:“这不妥当。我替你另选个称心的夫婿吧,我手下有些恩荫的子弟,年纪相当的,我想一想,总是有办法。” 袁昭笑了起来:“哥哥,我不想嫁人了。算我有六十的寿数,也过了一小半。天大地大,我只想活得畅快些,不想在宅院里困顿一生。嫁个男人,生孩子,给他张罗后宅的大小事务,这些我不是不能,只是……再不想了。” 他很吃惊:“女人怎可以不嫁人?阿昭,你父母若是在世,绝不会答应的。” “可是他们已经去世了。这个世上,我已经没了亲人,还是要活得肆意些。我不想再指望着男人过日子。” 他凑到她面前,握着她的手,她的手腕很瘦:“阿昭,就算我是你哥哥,我真心诚意地劝你,跟我走吧。不嫁人也好,京城那个大宅子,我过在你名下,什么都是你的,总比这里强得多了。” 他喃喃道:“其实……当年的婚事,是我去跟我娘亲说的。是我生怕别人也瞧中了你,日日软磨硬泡,让她快点去提亲。去提亲那天,我整晚睡不着,我娘屋里有个白玉观音像,我就在蒲团上跪着,在心里默念,一定能成,你可千万要答应我。” “后来……我娘回来了,我心里怕得要命,战战兢兢地从屋里出来,她跟我笑着说成了,我就冲了出去,觉得天可真蓝,花可真红,什么都好看了三分,见了她养的大花猫都觉得眉清目秀的。阿昭,仔细想来,那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一天。你不跟我做夫妻,没关系的,只要你好好的……”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,袁昭也落下泪来:“哥哥,当年……我也是愿意的。只是时过境迁,以前的事再不要提了。” 她站起身来,将箱子打开,又取出檀木刻花的首饰匣子:“这套金头面,我知道是贵价货。可是这副镶了宝石的耳坠子,我已经戴不上了。” 她微笑着指一指自己的耳垂:“多年没有首饰,我的耳洞已经长出了肉,将洞堵死了。” “不就是个耳洞么,咱们再穿一个,阿昭,都是小事。不然……不戴也可以的,有什么要紧。” 她摇摇头:“哥哥,我的意思是咱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,过去的事,就放下吧。咱们定亲那年不过十岁,如今都有二十多岁了。各有前程,我的路想自己选,我……不想再麻烦你。” “不,你不是麻烦,永远也不是。” “哥哥,咱们都回不去了,十年人事几番新,何必执着。让我自己闯一闯吧,何况有你做我哥哥,我万一混不下去了,还得找你呢。”她坦然地笑起来。 他擦了擦眼泪,静静地看着她,像是终于接受了她是个大姑娘的现实。过了很久很久,久到他将她从襁褓时到梳着双丫髻的十年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,他才叹了口气:“阿昭,你是我的妹子,我永远都希望你过得好。有什么用得着我的,随时来找我。” 她微笑着说道:“南京你以后估计也常来,顺便瞧瞧我。我到了北京,也去拜访你和嫂夫人,还有未来的侄儿侄女们。” 他笑了:“你安排得倒好。还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?” 她歪着头想了想,“哥哥,你要是有空,便帮我用犁头将地松一松吧,趁着天晴,我赶紧将豆角种子洒下去。” 他大笑起来,出门抄起犁头握在手里掂了掂:“好啊。” 陆耀在几天后离开南京。高俭带着人一直送到城北五十里,这是难得的待遇。陆耀再三推辞,高俭笑道:“陆千户,他日你飞黄腾达,不可限量,可要记得我们。” 陆耀摆手道:“督公说的哪里话。无非都是给圣上办差而已。督公潇洒豪迈,风采一见难忘。两京之间来往不断,咱们交情也不能断。山高水远,后会有期。” 他向众人点点头,忽然在后面看到了小火者打扮的袁昭。她穿着青色贴里,英气逼人。 她上前拱手作揖,他愣了一下,极小声地说道:“妹子,你改主意了?” 她仰头笑道:“请陆大人一路多珍重。” 陆耀微笑点头,翻身上马。身后大红色的斗篷随风飘起,望去威风凛凛。 他又向众人抱拳行礼,随后提起缰绳。马匹一声长长的嘶鸣,马蹄轻响,转眼间人已在百步以外。 袁昭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,眼角也湿了。她转身上马,跟着高俭向南回府。 金九华没有来。 第314章 九华篇之真心 天刚入夏, 已是赤日炎炎,高俭骑着马一路疾驰,在运河边的清江督造船厂大门前停下。淮安府东河船政同知和山阳知县在门口迎接, 都穿着一身整齐的官袍, 在太阳底下出了一头一身的汗。 他们引着高俭向花厅走去, 高俭并不客套,摆手道:“咱们直接了当就去船坞吧。”又问:“金九华在哪?” 山阳知县陪笑道:“金公公在运河岸边, 清点四川运来的原木。” 高俭哦了一声,两个长随上来给他一左一右打着伞。高俭笑道:“我皮糙肉厚,哪里用得着这个。两位父母官是读书人, 讲究些也未可知。” 第580章 山阳知县便摆摆手, 让他们退下了。高俭沿着小路向江边走。这清江船厂沿着运河边一流排开许多船坞,绵延二十余里。场内索匠、船木匠、铁匠、油灰匠有数千人, 再加上供应饭食的工人和家眷, 总数不下万人, 都在船台和作坊中来回穿梭忙碌。 高俭他们走了一炷香的功夫, 就到了江边。这里起了一架新的船台。数以千计的民夫拖着运河中成捆的圆木,喊着号子, 将它们拽上岸。 金九华在岸边高处指挥, 穿着一件白色的旧布衫, 脖子里搭着帕子, 脚下穿一双麻鞋, 望去像是个老实农夫。高俭远远望见他, 就笑起来。 金九华转头看见他们,连忙跳下来,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跪了。高俭笑道:“你这打扮,倒很像是打鱼的。” 金九华笑道:“督公明鉴, 我好歹还穿着鞋。” 高俭点了点头,又回头对船政同知道:“朝廷刚刚下旨,裁撤了清江船务提举,专设了船政同知,也是为了重启海船建造,好进击倭寇。你们都是地方官员,出地出人不可悭吝。” 船政同知一叠声地答应:“小人绝不敢藏私。这里都是从漕运船厂那边调拨的拔尖匠人,又新设了船台。抗倭兹事体大,也是小人的身家性命所在。” 高俭冷着脸道:“这话很好,是臣子本分。办不好圣上亲自交办的差事,你我只将头颅递上去吧。” 几个人唯唯诺诺。高俭笑道:“你们先下去吧,我再和金公公聊聊这木材供应的事。” 等他们走了,金九华带着高俭进了旁边的一座工棚,叫人上了茶水。高俭一饮而尽,才说道:“从四川来的这批木材怎么样?” 金九华道:“木材很好,江西等地的杉木没有川黔一带深山老林里的结实,海船的桅杆,必得要上等杉木才行。” 高俭点头道:“海船不比河船,材料样样都要上等的。这些木头,也尽是沿途各府州县征用军士民夫协助拉运,中间劳民伤财便不说了。” 金九华叹了口气道:“春夏之交,正是运河涨水的时候,还算容易些。” 高俭往运河里看了一眼,又一批木筏被拖拽上岸。他笑道:“九华,在这里吃苦了。” 金九华道:“督公,是我主动请缨的。” 高俭极小声地说道:“这件事,本就是我面圣时候提起的。造船之盛,首推永乐年间三宝太监下西洋时,南京龙江船厂连年督造宝船。永乐以后,海船渐渐废弛,船厂造的多是内河漕运船只。如今海防松散,倭寇为患江南,杀伤官兵无数,竟能直逼南京城下。我的建议是守不如攻,当务之急便是重建水师,剿灭倭寇,斩草除根。圣上悚然动容,果然不久就下了圣旨。” 金九华道:“督公主持江南防务,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,又有大局。” 他擦了擦汗,低头喝了口茶。高俭忽然道:“袁姑娘找过我了。” 金九华愣了一下神,险些呛了水,就将茶杯放下了。高俭道:“她没跟着陆千户走,仍留在南京城。” 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小声道:“她怎么没走啊。” 高俭笑道:“我也不大明白。我派人去瞧着,陆千户那两天眼睛都肿了,我自然也不好再提。这袁姑娘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,上等的荣华富贵说丢就丢了。” 高俭说完了这句,就饶有兴致地看着金九华,“这年头怪事一个接着一个,有些人放着府里的锦衣玉食不要,到运河边上日晒雨淋的,好饭也吃不上一口。” 金九华苦笑起来,摇摇头道:“督公,您就别取笑我了。” “不是取笑。袁姑娘特地求见我,说这是她自作主张,不要因为陆千户的事,迁怒于你。” 他手都抖起来,“她……” “她以为我将你发配走了。”高俭笑了笑,“有意思的很。” 金九华张了张嘴,话也说不出来。高俭摸了摸脸上的伤疤:“九华,你们两个……到底是怎样?” 金九华忽然想起那难堪的一幕来,两盏油灯照着,他残缺的身体,她愕然的神情……他垂下头去:“回督公的话,我们从头到尾都没什么,清清白白。” 高俭站起身来,“九华,你陪我走走吧。” 他们沿着运河边上走着,河面宽阔,大小船只缓慢地穿梭来去。高俭沉静地说道:“九华,你跟我说实话,对她可有过心思?” 他只是摇头:“的确没有。” 高俭淡淡地说道:“那很好。我记得我曾给过你一支蝴蝶钗子,你将它还给我吧。” 他浑身一震,斟酌了一下才说道:“我……我再打一根好的献给您。” 水不停地拍打着岸边。高俭笑道:“九华,我不缺那根钗子。你跟了我这么久,虽不是我的名下,有些事我也能瞧得出来。” 金九华垂着头,默然不语。 高俭转过身来:“你上次给我写信,说造过海船的船工已经都去世多年,图件工序也已不存,想从台州调些熟悉海船的人。我想着眼前就有个现成的人,袁小姐很是合适。” 他吃了一惊,连忙摇头:“督公,她已经受了太多苦,再把她牵涉进来,我怕她……” 第581章 高俭微笑道:“九华,当年你一往无前、蹈锋饮血的劲头哪里去了,怎么这样瞻前顾后。” 金九华淡淡地答道:“督公,这是抗倭的大事,我身为军士,自当冲锋在前,死而后已。袁姑娘半生不幸,我不想在她面前重提旧事,惹她不快。” 高俭笑道:“你啊。我跟你谈过她的事,我承认自己错了。” 金九华愕然地抬起头来。高俭道:“我低估了袁小姐的气魄,只将山中鹰当了笼中雀。九华,你也仔细想想,你说的为她好,是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求。” 他陡然僵住了。高俭道:“我将钗子传给你的时候,也说过那是给一生挚爱之人的信物。你的顾虑,我都明白,只是……人间真情,错过便是一生。” 金九华忽然眼眶一热,险些要落下泪来。高俭揽着他的肩膀道:“九华,你有情有义,会是一个很好的丈夫。再往前走一步吧。” 金九华小声道:“督公,咱们中官是漂泊无定之人。” 高俭笑道:“我生本无乡,心安便是归处。” 一个闷热的午后,天阴的像要滴出水来。袁昭在巷子前面将马停下来,笑着对赵镖师说道:“谢谢你送我回来。” 赵镖师照例将她的箱子拿在手中,送她到了门口。他犹豫了一下,忽然从怀中掏出一张彩色笺子,小心地递给她:“袁姑娘,这是徐记鞋庄的通票。我看你的马靴有些旧了,底子也薄。你拿着这张票去铺子里,就能再订一双。” 袁昭愣了一下,摆手道:“不用。你们做镖师的,鞋子消耗才大。这票又不便宜,你拿着自己用吧。” 赵镖师见她执意不接,有点着急,就往她手里硬塞,“一点心意,不算什么。” 她坚辞不受,两个人正在推让,忽然一个人从巷子口走了进来,穿一身青色贴里,手里拎着一个点心盒子和两条活鱼,正是金九华。 三个人面面相觑,袁昭咳了一声道:“赵镖师,这位是我亲戚,来找我有事要谈。” 赵镖师盯着金九华看了两眼,回身笑道:“那好,我改日再来拜访。” 他走了。袁昭的脸冷了下来,重重地敲门。张大嫂打开门,见到他俩都在外头,愕然道:“你们一块回来的?” 袁昭提着箱子走进门,“只是刚好碰见了。” 金九华跟着进来,将点心盒子放下,又将鱼交给张大嫂:“这个养在缸里,活蹦乱跳的。” 院子里的豆角已经长得十分茂盛,架子上头还活泼泼地开着一片紫色花儿,下面已经累累垂下一片一尺长的豆荚,望去一片生机盎然。金九华见旁边有个菜篮子,里头有几个豆荚,便拿起来自己到架子上采摘。 角落里放了一把藤椅。袁昭将披风解了,自己坐在藤椅上,看着他一言不发。 张大嫂从厨房出来,见到他俩的情形,忽然用手拍了拍脑袋:“哎呀你说我这糊涂,家里一早就没有米了,我都没预备下。趁着天没黑,我赶紧去买点。” 她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去了,将门带上,吱呀一声。金九华摘了半篮子的豆角,放在一边,默默走到她面前,叫了一声:“袁姑娘。” 她哼了一声,便算是答应了。金九华小声道:“我回来了。” 她瞟了他一眼,点点头:“哦。民女恭喜金公公,贺喜金公公,要给您备些薄酒,接风洗尘吗?” 他收敛了神情,很严肃地说道:“袁姑娘,我有很重要的事求你帮忙。” 她猛然坐了起来,将手放在膝盖上,整个人挺直了:“什么事?” 金九华道:“我如今在淮安府的清江船厂督造海船,建完后便送到宁波台州,充实东南水师。我需要些熟悉海船的人,最好又会绘图,能画些构造图件,供工匠们日常使用。我想来想去,只好来求你帮手。” 她一下站起身来,脸色发白。金九华心里一酸,支支吾吾地道:“对不住,我本不想打扰你的,要不我……” 她摆一摆手:“不必避讳。倭寇的各样海船,当年我都留心记了。什么水哨马船、铁头船、座船,都是矮小却灵活,往往一队有十几条船,相互策应。我军造船,需要比他们更高三分,再配备火铳,才有胜算。” 她抱着胳膊,在院子里走了几圈,才说道:“金公公,我写张单子给你,你按单子采购些画具画纸,再送一匹白绢过来,我在纸上画好,再原样临摹到白绢上。生绢用明矾浸过,容易上色,经得起磨损。” 她进了屋子,在书案前铺开了纸张,用那只兔儿爷压住。金九华便挽起袖子,小心地研墨。袁昭笔走龙蛇,洋洋洒洒开了一整张清单,有纸笔颜料,又有些碗碟瓷罐等容器。她将单子递给金九华:“你让他们买的时候瞧好了,别的也还罢了,颜料一定要最上等的。” 金九华见她脸色凝重,便点头接过。“我明日便吩咐他们准备。” 袁昭微笑道:“既然是抗倭的事,那便义不容辞。”又取过旁边的热水吊子:“喝些茶吧。” 金九华擦了擦汗,小声道:“袁姑娘,我走的时候也没告诉你,你生气也是应该的。” 第582章 她手里一停,“我倒把这事给忘了。”将吊子往桌上一顿,板着脸道:“想喝茶,自己倒吧。” 金九华连忙陪笑:“我来我来,怎么能叫你做这样的事。”又看着外面灰色的天:“暑热不消,我给你熬些梅子汤来。” 第315章 九华篇之诚意 袁昭冷眼瞧着他, 脸色变幻莫测,过了一会才小声嗯了一下,金九华笑眯眯地将袖子挽起来, 进了厨房。过了一会他出来了:“梅子倒是有, 只是少了些糖。” 他瞧见桌上的点心, 笑道:“这里头的糖,不如熬进去。你也吃些。” 他三下五除二将盒子拆了, 袁昭瞥了一眼,见到里头的点心和陆耀那天带来的差相仿佛,忽然怒从心头起, 拍着桌子道:“我不喝了。” 金九华吓了一跳, 小心翼翼地站在原地看了她两眼,“这是……” 袁昭一肚子火没处发作, 看见他一头的汗, 脸上被晒得黑中透红, 又有点心软, 压着声音道:“陆大哥那天去买点心,是你跟着去的吧。所以你记得这些样式。” 他老老实实地点头:“是。”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:“金公公, 你想我安安心心地跟着他走, 是不是?” 他被锐利的眼神看得有点心虚:“陆千户相貌堂堂, 人品贵重, 连你小时候喜欢吃的点心都记得, 是个念旧情的人。你要是跟着他, 一定错不了。” 袁昭点点头,叹了口气:“他的确是好人。” 他小声说道:“我想着, 世上再找这样一个男人,怕是难了。我是没有妹子, 若是有的话,也想许配给他。” 袁昭哼了一声:“听你话里的意思,陆大哥可惜是没有龙阳之好,若是有的话,你跟着他走倒也很好。” 金九华被这句话噎住了,呆了一阵才擦擦汗,陪笑道:“袁姑娘,你千万不要生气。” 袁昭冷冷地说道:“你将我当作猫儿狗儿,想送人就送人了。” 他怔怔地瞧着她,“我没有。” 她又问道:“陆大哥来看我,你心里不难受吗?” 他答不上来,转身到盒子里拿了两块雪花洋糖,“我先去把梅子汤熬上再说。” 袁昭喝道:“什么梅子汤,你还不如熬点孟婆汤,喝了一了百了,倒也痛快。” 他停下了脚步,慢慢走到她面前:“袁姑娘,陆千户的事,咱们让它过去好不好?是我一时糊涂。” “怎么个糊涂法?” “我想着自己反正不中用,给不了你什么。论相貌,家世,才华,前程,哪一样都没得比,更何况……你也看见了。” 他抬起眼来,“连院子里的姐儿们,都嫌阉人腌臜。” 她抱着手道:“你很懂行啊。” “我不是,”他着急地解释,脸都涨红了:“是有些不上台面的应酬酒局,我没有过……你别嫌弃我。”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,眼神似乎经历了许多世事沧桑,终于摇头道:“九华,我从来没嫌过你。” 他心中涌上来一股暖流,冲口而出:“袁姑娘,是我的不是。咱们……在一块过日子行不行?我会对你好的。” 他这句话在心中思虑了千万遍,一旦说出来了,又觉得说的突兀了,词不达意,待要解释也不知道从何说起,只好紧张地盯着她的脸。 她眼眶渐渐红了,“九华,那天你走了,我心里很难过。可是过了这么几个月,也慢慢熬过来了。你说得对,谁离开谁,也能过下去。” 她微笑着说道:“我这里,不是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的地方。我也不想回绝了一个男人,再依靠另一个。过一段再说吧。” 金九华嘴唇里发着干,勉强稳住了,苦笑道:“好,我明白了。” 他站起身来:“我伤了你的心,你怎么对我都是应该的。咱们先谈公事,私事放在后头,不着急。” 她也释然地笑道:“这样很好。” 第二天晌午,他又来了,将她要的画具连带瓶瓶罐罐一起搬了进来。屋子里本就空空荡荡,一下子被填得满了,也多了许多颜色。 袁昭很用心地画出各种海船的大概样貌,指给他看,又仔细比量着尺寸。两个人讨论起来,竟是默契得很。 金九华也将海船监造中的大小事务跟她一一说起,让袁昭替他出主意,偶尔也有争论。张大嫂见他们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,心中诧异得很,也不好说什么。 日子一天天过去,他早上按时到来,袁昭认真地坐在桌子前面描摹勾绘,金九华就在旁边伺候笔墨,洒扫屋子,将桌椅板凳擦得干干净净,偶尔也下厨炒菜熬汤。太阳落了山,他就回府去住。 正是热辣辣的夏天,豆角花开了一茬又一茬,张大嫂坐在架子底下剥着豆荚,笑道:“还好多一个人吃饭,不然这许多豆角,要吃到哪一年去。” 金九华在院子里刨了坑,用木头搭起一座结实的凉棚:“这样就不晒了,种些藤蔓好乘凉。” 袁昭画得累了,站在门前松松肩膀胳膊,看着他用绳子将木头紧紧扎在一起:“这又是从哪里学的本事。” 第583章 他回头笑道:“看他们木匠索匠干活,我也要学一学,有个一技之长傍身也好。” 她笑道:“看你这汗出了几层,快歇歇喝点水吧,我这不是请短工的。” 他忽然福至心灵,扭头道:“我……当长工也可以。” 袁昭一下子明白了,脸有点红,咳了一声道:“我可不给工钱的。” 张大嫂笑道:“那可划算的来。”她去厨房拿了两碗梅子汤:“来,都喝一点,夏天败火。搁了糖的,甜丝丝。” 他咕咚咕咚饮尽了,又笑道:“我晚上给你们做活鱼吃。” 张大嫂连忙拦着:“哪里又要你来动手。越发连我的差事也不保了。小姐,是不是要辞了我?” 袁昭走上前来:“大嫂,只让他做就是了,我倒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花头。” 金九华将鲜鱼从缸里捞出来,去鳞去鳃,将内脏掏干净了,手法利落。袁昭笑道:“原来是练家子,这可瞧不出。” 忽然门上被轻轻拍响了,张大嫂过去开门,却是赵镖师站在外头。袁昭就笑眯眯地出了门,金九华听见他们在外面说了一会话,也听不清细节,冷不防手里的菜刀就将手割破了一道口子,血顿时流下来。 他用嘴嘬了一下,也不以为意,继续给鱼的两面上了花刀,用酱料腌浸。 门外的说话声停了,袁昭将门关上,又回厨房来,小声道:“一块走镖认识的,他问我去不去看戏。” 金九华哦了一声,“那你想去吗?” “还有些船舱的图要用蟹爪笔画,我想着这两天赶工弄出来。” 他低头切了些葱姜丝,她默不作声地将碗碟递过去。 “也熬了几天了。散散心也好。” “不用了。” 他将鱼放在碟子上,上锅清蒸。水汽一点点浮出来,将香味满溢到了整间屋子。 她安静地坐在藤椅上,看着满天星星。星星闪烁着,像是在偷瞄着人间的喜怒哀乐。 待要起锅,他笑道:“袁姑娘,你走开些,小心蒸汽熏了你。” 他将盘子端了出来,盘子有些烫,他用手摸着耳朵。 他递过筷子来,示意她尝一口,果然嫩滑鲜香。她拍掌笑道:“这又是从哪里学的?” 他笑道:“我以前说过的,我家虽然在北方,却是打鱼的,收拾这些也是看家本事。要是没有变故,这辈子也就是个渔夫。后来,当亲兵也不是那么好做。要能文能武,烧水泡茶,洗衣做饭。所以什么都要会一点。” 她忽然瞧见了他手上的血痕:“这是?” “不小心刮的,好一阵没有动菜刀了,没什么事。” 她连忙取了油膏给他擦上:“小心。” 他也坐下来,微笑道,“袁姑娘,你心地真好。其实外头的人,巴结督公的很多,心里将我们当人看的不多。” “都是娘胎里生出来的,两个眼睛一张嘴,怎么就不是人了呢。” 凉风吹动了豆角的叶子,起了一层波纹,刷刷作响。风里夹着泥土味,萤火虫在暗夜里发着微光,一闪一闪。 “袁姑娘,我有点想家了。那里有连成片的芦苇荡,夏天里头多的是萤火虫,伸手就能摸到。” “一定特别好看。” “我记得祁州离着我老家不远。下次你要是有空,能不能帮我送封信过去。” “好。” 他看着眼前的点点萤火,伸出手去。一只萤火虫在他手心略停了一刹那,很快便飞走了,“他们说,我爹已经不在了,弟弟也都成了家。我挺想我娘的,不知道她怎么样了。” “我替你去看看她。”她认真地说道:“想开些,至少他们还活着。” 他转过头来,“对不住,我……不是有心的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 第316章 九华篇之成见 金九华顶着大太阳站在运河边的土坡上, 看船工们用极粗的绳子将原木编成的大木筏拖拽上岸。 旁边船架上,木工正在打磨圆木。木屑和尘土随风飘扬,空中像是挂了一层灰色的雾。汗从身上各处冒出来, 他只觉得自己干了又湿。 旁边的窝棚里冒着白烟, 几个女人用大桶提着绿豆汤送到岸边去, 工人们就歇下来,三三两两地围着喝。 忽然有人叫道:“金公公, 有人找你。” 他转身回望,就看到脚底下的大路边站着袁昭,穿一身青色贴里, 像个小宦官的模样, 笑眯眯地向他招手。 他又惊又喜,心跳得快了三分, 连忙跳下来走到她面前, 小声说道:“你怎么来了。” 袁昭笑道:“我刚从祁州回来, 刚好有空。” 他用袖子擦了擦汗, 引着她往外边走:“这里又潮又热,工地上也脏。正好今年雨水大, 让上游多放些木头下来, 赶着明年交船。” 他帮她提着包袱, 往自己的住所走去, 这里是清江漕运衙门后面的一条街, 有不少酒家食肆, 也有小贩守着摊子,挥着蒲扇, 懒洋洋地叫卖。 他笑道:“造船厂里有数万船工,吃穿住行都是生意, 所以商贾往来畅旺得很。此时还不到吃饭的时候,倒是安静。” 第584章 他拐进一条巷子,这里闹中取静,是个小院,只有三间瓦房。进了门,院子极狭窄,屋里家具床褥一色半新不旧。书案上摆着两本书,并文房四宝。“督公特意吩咐了,叫我一个人在外头,有空就多读点书。说来惭愧,日头晒一天,头晕脑胀,晚上冲个凉就想睡了,几个月下来都没看几页。” 袁昭见他脖颈后面被晒得通红,也脱了皮,摇头道:“这里确实辛苦。”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,金九华就给她倒水,她赶了几天路,也渴了,一口气喝了两杯,才缓缓说道:“我画的那些图画,可有用?” 他点头道:“有用。我没敢说你的名字,只说是请了一个老船工的后人画的,他们都佩服得了不得。” 袁昭拢了一下头发,又道:“九华,我去过你家乡了。” 他呆了一瞬,有些期待又有点胆怯,“你……你去了啊。” “是。我一路打听着,见了你两个弟弟,他们都成了家,有孩子了。令堂跟着你小弟弟住着,看着精神也很好。我只说是你的朋友,又给他们留了钱。” 她从包袱里提出一个布包来:“令堂让我带些咸鸭蛋给你,说是她亲自腌的。我怕在南京放久了,它就坏了。辛辛苦苦从祁州带回来的,未免可惜,所以着急给你送过来。” 他默默地看着那个包袱,“多谢。” “谢什么,路上不好带是真的,破了几个,我都给吃了,味道挺不错。” 他嗯了一声,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” “不麻烦,你家乡风景也不错,好大的芦苇荡,水鸟在里头扑棱着飞,可惜赶着走,没看见你说的萤火虫。” 他恍惚了一刹那,就笑了。“你也累了,先睡一会吧,晚上咱们出去吃。有一道软兜长鱼,就是鳝鱼,是名菜,味道很是鲜美。” 她却摆一摆手:“我另有正事要跟你商量。” 她站起身来,到书案前提着笔画了个船的轮廓:“我想着倭寇的船,都是上平下尖,吃水不重,行进快。如今运河上的商船,也多是这样的。只是打仗用的海船,底部如果尖了,似乎有些不妥。” 她指着船底道:“倭寇的船小,咱们的火器势必要放在高层。双方若是交战,我方战船便是底部受创。底层容易不稳,怕是要翻。” 他很认真地听着,又比量了两下:“你的意思是,底部要加宽?” 她点点头:“正是这样。” 他皱着眉头道:“这样船只掉头,更不灵活。” “大明战船本就不能跟倭寇的小船比灵活,打仗是以己之长攻人所短,加宽以后,可以增加一列火器,急速将敌舰打沉。” 他仔细想了一下,“也有道理。但这事要船政同知来定,我却定不了。” 袁昭自己比划了一下:“我得去瞧一瞧船只的龙骨,才能知道合不合适。我就是说得天花乱坠,龙骨撑不起来,也是白瞎。” 他见她脸上有些疲态,脸色苍白,连带嘴唇也是白的,就柔声道:“这事急不得,你先歇息一阵,明天再弄也不迟。” 她却有些着急:“我路上就想了好几天了,趁着夏天天长,我去量一量,再想想怎么办。” 他见她十分坚持,便笑道:“也正好这几天要上龙骨,龙骨和肋板都在船架子上放着。你拿个软尺,我带你去。” 他们走到运河边,一步步上了架子。船架上本有几个工人在做工,见他来了,就行了礼。金九华道:“只管接着干活就是。” 她抽出软尺,量了一下龙骨的粗细,在纸上记了下来,又走到船体末端量船尾柱。 冷不防脚下踩到一块碎木头,将她绊了一下,鞋子便松脱了。金九华扶了一下,她就靠着龙骨,将鞋子提上。 她一段一段地量着,忽然后面有个工人道:“这是什么?” 他俩转头望去,见到龙骨上有一块暗红色的痕迹,金九华有点茫然,袁昭脸色骤然白了,从怀里掏出帕子,就去使劲擦。 他认出来是块血迹,愕然道:“你受伤了?” 她不说话,只是闷头使劲用帕子擦着,他慢慢琢磨过味来,低头笑了笑。忽然那个工人走到她面前,盯着她道:“你……是个女人?” 她呆了一下,没有否认。那个工人从脖子到脸一下子涨得通红,厉声喝道:“女人不能上船的,你知不知道?” 这一声吼的地动山摇,周围的数十个工人都听见了,一起围过来。中间有个工头见到了那块痕迹,扑上前道:“老天爷啊,这可怎么好,沾了这污秽之物,船就要废了。” 他转过身来,眼中像是要喷出火,抓着袁昭的袖子道:“你这不干不净的……” 事出仓促,金九华吃了一惊,连忙上前把他拦住了,“这是要干什么?” 工头见了是他,手都有点发抖:“女人上船,船要翻的,何况沾了这人间最污秽肮脏的东西,一定要出事……” 他和袁昭面面相觑,他小声道:“我从小也是打鱼出身,没有听过。” 袁昭很窘迫地说道:“我给你赔不是,我不是有心的,我给你擦干净。” 第585章 工头挥手将她的帕子打落到一旁:“我们船工百年口口相传的规矩,女人不得上船,上了就是冒犯神灵,必有灾祸。我们数千人身家性命都压在这船上,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。” 他抖着双手,越说越激愤,周围的工人渐渐聚拢过来,竟是有了上百人。 金九华心里一沉,见船工们个个愤慨之极,手里也拿着锤子凿子等家伙事,急忙将袁昭拨到自己身后:“我们实在不知道这规矩,神灵有知,不知者不怪。” 他带着袁昭想往岸上走,工头挥挥手,船工就将他们拦住了。 他含着眼泪道:“金公公,你是上官,这女人将这一艘船全毁了,让我们怎么办?” 袁昭脸色发青,小声道:“我怎么就……” 工头道:“女人经血,污秽非常,沾染了旁人,便倒霉一辈子。这龙骨是船的脊梁,被她沾了,海神发怒,一定要断的。” 袁昭刚要开口反驳,金九华扯了扯她的袖子,小声道:“你先不要说话。” 金九华道:“这位是我们督公府上的客人,只是来看一下,不留神冒犯了。她已经知错了,还请诸位高抬贵手。” 工头道:“毁了一条船,就这样走了,让我们还怎么干下去?龙骨已经废了,上还是不上?” 双方僵持着,金九华脑中急转,只是没有办法。人聚成一团,天也渐渐黑下来,他内心焦灼之极。 袁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浑身也在发抖。忽然一只手过来,紧紧握住了她的手:“别怕。”他的手很宽大也很温暖,她吸了口气,镇定了些。 外头一阵吵吵嚷嚷,几个衙役分开了众人,船政同知穿着官服走了进来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他还没开口,工头先跪下了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:“青天大老爷,这条船可不成了……” 同知吓得退了一步,听他说完了,也是拧着眉头看袁昭。 金九华道:“大人,实不相瞒,这位赵姑娘是船工后代,之前我拿来的图样就是她亲手所绘。她这次到船架上,也只为了量一量龙骨。” 工头听了,忽然叫道:“她既然是船工后代,怎么不晓得这么大的规矩?这人拿着纸笔到处记,又用污血毁了船只的龙骨,我看她八成是通倭的奸细……” 众人听了,纷纷鼓噪起来,袁昭前面还勉强忍受,后面听到“通倭”二字,再也憋不住,冲上前去指着叫道:“不要血口喷人,几滴血就能毁了一条船,我倒不知道原来这么厉害。用这个打倭寇早就打得死绝了,还造海船做什么?” 几个人围上来:“这娘们儿还敢嘴硬……” 金九华连忙扯着她,将腰牌亮了亮,“同知大人,她也是督公府上的人。请大人看在督公的面子上,妥善了结此事。” 同知十分为难,看看工头,又看看金九华,凑近了对着他小声道:“数千人闹起来,不是玩的。” 同知又对着工头道:“事到如今,龙骨已经沾上了,你们看怎么办合适?” 工头冷冷地道:“回大人的话,这样的女人,原该扔到海里头祭祀神灵。看在金公公的面子上,准备三牲祭坛,让她放点血,酬神谢罪就是了。” 一时众人的眼光都聚在袁昭身上。她抱着手,眼神木然地呆立着,眼角依稀有泪光。她咬着牙不吭声。 同知小声对金九华道:“金公公,今日先大事化小,回头你再劝一劝。”又对着外头衙役们吩咐道:“快去准备香案烛台,三牲要齐备。” 见袁昭不出声,工头便指着要骂。她安静地打量了周围,咳了一声:“好,我谢罪就是。” 金九华站在旁边,忽然插话道:“我来酬神,你不用管了。” 工头道:“金公公,各人领各人的罪,海神发怒也不怪你,就怪这个女人,阴气这样重。” 金九华淡淡地道:“这位是我的夫人。夫妻本是一体,她有错,便是我做丈夫的错。海神有怒火,应在我身上就是了。” 第317章 九华篇之夫妇 众人听清了这句, 一时都愣住了。过了一阵,才嗡嗡地起了些小声的议论。袁昭哑然地瞧着他,他只是摇头。 衙役们将香案抬了进来, 铺了红布。工头便郑重地将神像与香炉摆在正中间, 又仔细放置了猪头等三牲酒水, 这些规矩原是他们做惯了的,不多时就将一切摆放停当。天已经黑了, 人群点起灯笼来,星星点点地照着中间一小片空地。同知走到金九华身边,小声道:“不知道尊夫人来此, 是我的不周到。只是……” 金九华笑道:“同知大人不必挂怀, 这都是小事。” 他点起香来,向众人朗声道:“北有元君, 南有妈祖, 山神海神, 皆为女身。我们夫妻今日莽撞行事, 若有冲撞之处,还请海神娘娘原囿则个。海神娘娘慈悲为怀, 请勿怪责我夫人, 若有天罚, 罚我一人就是。” 他在神像前屈膝跪倒, 郑重地三拜九叩, 将三柱香插入香炉中, 见青烟直直地飘向上空,便道:“娘娘慈悲。” 他又站起身来, 在袁昭腰间顺了一把,将那柄匕首握在手中, 瞬间割破了手臂,鲜血滴滴答答直流下来。他取了空酒杯,很快接满了一杯,又走到船舷边,反手将整杯鲜血洒入水中,嘴里念念有词。 第586章 袁昭痴痴地瞧着他,拼命忍住眼泪。同知便对着工头点了一下头,工头率众在神像面前拜倒,惶惶地念道:“敬请神明,万方保佑,既往不咎。”一群人叩头起身,工头走到金九华面前,陪笑道:“金公公,我们也是不得已,都是有老有小……” 他点点头:“我都明白。” 他们像是放了心,三三两两地离开了。金九华站在神像前,又双掌合十祝祷了两句,衙役们上来将香案撤了,他才对着袁昭道:“咱们走吧。” 同知凑上来:“今日夫人受了惊吓,实在惭愧。” 袁昭勉强笑道:“承蒙大人眷顾,多谢大人平日对外子照看有加。” 同知因平日未见金九华提起私事,心中也有些怀疑,故而言语间带有几分试探之意。他们客套了几句,见她言谈举止颇为磊落,倒也有些欣赏,便对金九华笑道:“今日难得夫人到访,你们自然要团聚。改天我做东,请你们夫妇吃酒。”便亲手取了一支灯笼,递到袁昭手上。 众人四散离去,船架上只剩他们二人。夜色笼罩下来,天边是幽暗的蓝色。袁昭站得僵了,活动了一下才勉强挪动步子。金九华扶着她一步步走下来。 他们沿着河岸往外走去,她小声问道:“你的胳膊……” “就划破了一点,没有大碍。” 下腹的坠痛撕扯着她,她轻轻哼了一声。他敏锐地注意到了,弯腰下去:“我背你走吧。” 她向后躲了躲:“不用。” “外面夜里很潮湿,吹久了不好。” 她小心地弯下腰,伏在他背上。他的背很宽阔,能担得起她的重量。她耳边只听见哗哗的声音,是水拍着岸边石头的响动。 他们慢慢从空无一人的工地走进了热闹的街市。外面的小摊子上,有卖糕饼的,有卖各样炒菜的的,配两杯酒酿,锅里红红绿绿的菜色冒着香气。 许多工人在档口喝着酒,大声聊着一些下酒的事,里头当然也包括今日新发生的事。他俩从街口走进来,就有许多眼光落在他俩身上,连带着说笑的声音也小了些。这里的消息传得像风一样快,没有秘密。 金九华挺起胸膛从汹涌的人潮中穿过。她只觉得全身没了力气,只得垂着头,将脸贴在他的脖颈上,温热的一片。 他们进了家,将门闩插上。她跳下地来,摇摇头道:“我太累了,要歇一会儿。” 他赶忙去整理被褥,“你先把衣裳脱了。” 她愕然地瞧着他,他咳了一声:“我看要洗一洗。” 她窘迫地低下头去,从包袱里取了衣服,躲到旁边屋子里换了,又问道:“家里有没有药?” 他取了油膏出来,她见划了一道不短的血痕,摇头道:“你也是傻。” “有点着急了,怕他们让你放血。其实划个手指头就够了。” 她冷不丁瞧见桌子上还有画的海船图样,一时怒从心头起,将它扯下来攥在手中,揉成一团,丢出门外去。 他小声道:“你……你发火也是应该的。”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都是我多管闲事,自取其辱。” 他试探着说道:“要吃晚饭吗?” “没有胃口。”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,他咳了一声:“袁姑娘,我有话跟你说。” “嗯。” “今天的事,是我自作主张了。我想着双拳难敌四手……”他斟酌了词句,认真地说道:“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人强按着头做事。这里人多嘴杂,不然……再过两天,我送你回南京吧。隔壁有张榻,我去那边睡。” 她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,又低下头去,很小声地说道:“九华,你那样说,我很吃惊,可是心里也没有不高兴。” 他呆了一瞬,浑身筋骨像是要化了:“那些人指指点点,会说得很难听。” “不要紧的。” “袁姑娘……” 她微笑道:“叫我阿昭吧。” 他脑中乱七八糟响成一片,过了一阵才搓了搓手,“阿昭……你再想一想,你今天被气到了,脑子说不定……明天就变了。” 她苦笑起来:“好,那我睡了。” 他替她放了帐子,自己走到院子里。这院子里有口井,他摇着辘轳提上来一桶凉水,将脏了的衣衫脱了扔到一旁。兜头几瓢冷水浇下来,他很是快意,脑中似乎也清醒了些。 他披了件衣服,到厨房拿了一块烧饼,抄了一把杌子放在天井里,又到袁昭的包袱里取了一只咸鸭蛋,仔细剥开。熟悉的味道从舌尖传上来,他吃得很珍惜,嚼了几口,只觉得千般前尘往事一时都扑上心头。终于来了点凉风,将暑热退了。月亮高高地挂在屋檐一角,柔和地照着四野万方。 袁昭一夜睡得十分安稳,起身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一阵。院子里搭了绳子,他们两个的衣裳都铺在上头,两件青色贴里排在一起,晃晃悠悠。 门开了,她回身看去,金九华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:“我买的汤包。” “怎么买了这样多?” “我想着你昨天晚上没有吃。” 他们很快地吃完了早饭,金九华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袁姑娘……” 第587章 她眼光扫过来,他变了称呼。“阿昭……你有什么安排吗?” “我想着出去买些锅碗瓢盆,再买一些瓦罐。顺手再弄些菜,自己回来烧。” 他吃了一惊,“你要在这里长住?” “是。”她走到院子里寻了寻:“昨天的纸团被我扔到哪里去了。” 他进了屋,将那张纸拿出来:“昨晚我觉得可惜,就收起来了。你不生气了?” “是生气。可是总得咬着牙做下去。”她抚平了纸上的褶皱:“不过是求个太平时日,百姓们能吃上一碗安乐茶饭。再没有姐妹像我一样被祸害了,求告无门。武庙里供的是岳爷爷,他也是顶着天大的冤屈,到死也没有收拾好旧山河。我这点委屈,跟他比又不算什么,咱们得朝前看,这场仗说不定要打上十几二十年,海船就要上百艘。咱们半辈子都得系在上面,要做长长久久的准备。” 他走过去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,她的脸庞埋在他肩膀上:“阿昭,要不你将主张说给我听,我去跟船工们讲,你好好教一教我。” 她笑眯眯地点头:“好。我想着弄些斧子凿子锯子,自己弄些木板回来在家摆弄。” “我去给你置办。” “郑小姐那里,我会去信跟她好好说明,他们一路北上,淮安是重镇,第一站就驻在这里。到时候我便在这里跟车队汇合,不耽误大事。” 她拍了拍脑袋,用笔记着:“到市场买些日常用的东西,头一个就是瓦罐。令堂跟我说这鸭蛋要放在里头,弄些粗盐,抹上泥巴才腌得透。炒锅,洗菜的盆子……要两个,筷笼……我糊涂了,也真是弄不来。我写封信,让张大嫂过来吧。” “也好。我是亲兵出身,拾掇些菜也行的。” 她抬起头望着他,“她来了……住在旁边那间。你……跟我一起住吧。” 他心里一动,只觉得她的目光如丝,将他紧紧绕住了:“你想好了吗?我有残疾,不能人道。” 她郑重地点头:“咱们两个,都是天涯沦落人,论婚姻也说不得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我想通了,夫妻不过是吃在一起,住在一块。我不一定能做个好妻子,可是还想试一试。九华,咱们互相照顾,好好将日子过下去。” 他只觉得喉头被塞住了,终于含着眼泪笑起来:“好。” 第318章 九华篇之同心 他们俩在新家的第一顿晚餐, 还是完成得有些磕磕绊绊。米饭里的水加多了,出来一碗黏糊糊的米粥。金九华本想将一条活鱼清蒸,可是柴火不够干, 只好仍旧让它在缸里苟延残喘两天, 只炒了一盘绿油油的青菜, 配上咸鸭蛋,总算是顺利开了火。 他有些窘迫, 袁昭却不以为意,吃得十分痛快。她收拾着厨房里的碗碟,又指着角落里笑道:“怎么买这么多萝卜, 你就是耳朵根子软。” 他也笑了:“那老婆婆很会做生意, 我一凑上去,她就说你娘子真好看, 我哪里顶得住这个, 想着萝卜白菜反正也要买。” 两个人有说有笑, 他忽然道:“淮安府虽不比南京城, 也是漕运中枢,南北通达, 商埠畅旺。我给你再买些衣裳首饰吧。” “好。我用心打扮起来。” “我再去买些兵书, 你慢慢教我。只是……淮安潮湿的很, 怕你住不惯, 发作了旧疾。” “住不惯, 我便回南京去, 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 “我……咱们不会有孩子。痹症怕是再难治愈,只能用着药。” 她笑道:“九华, 老天对咱俩都算悭吝了。能自在一时便自在,看得那么远又有什么用呢。” 这天晚上他冲凉的时间格外久。等到湿漉漉地走回屋子, 她已经缩在床里睡着了。 他战战兢兢地擦干净自己,上床躺下,犹豫了半天,伸出手想碰一碰,又怕惊醒了她,只得缩回去了。 她忽然伸出来一只手,扣着他的手搭在自己腰上。 他笑了:“原来你没睡啊。” “是打了个盹,你一来我就醒了。” “那……要不行我还是走吧。我……我也不习惯跟人同床。” “瞎说。好歹是当过兵的人,没跟人挤过一张铺,我就不信。” 他急忙分辨道:“你说的是实情,几十个人挤在一块,风餐露宿也有过。我是说……女人。” “你胆小,怕我会抓破你的脸。” 他吃吃地笑了几声:“这算什么。我倒是很庆幸,你没去抓别人,要不然在你身边的就不是我了。” “你忽然很会说话。”她转过身来面向他:“身边有人,其实我也会害怕,睡不实。” 他拍一拍她的背,“慢慢就不怕了,咱们来日方长。”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日子里,第一艘海船终于下了水。那一天下着蒙蒙细雨,高俭带着南京兵部的人到了船厂。 船工们照例摆了神像和三牲酒水,高俭率众下拜,行礼完毕,众人合力用杆子撬着,大船沿着斜坡缓缓移动,然后稳稳地落入了水中。 岸上的船工都齐声欢呼起来。沿着河岸挂了两三里地的鞭炮,金九华在一侧点燃了引线,便劈里啪啦烧个不停,声音响彻两岸。高俭对着船政同知笑了笑:“这次海船移交到台州,总算有了交代。巡抚大人在我府上做客时,还说起你的名字,说你办事得力。” 第588章 同知忙不迭地点头:“小的为督公做事,义不容辞。” 高俭笑道:“不必为我做事,我没有私事。” 高俭招一招手,叫金九华过来身边,笑道:“你这是大功一件。海船也下水了,要不要跟我回南京?少了你这样贴心的人,我喝多了都没人说句心里话。” 他就笑道:“我是您的人,去哪儿全听督公吩咐。” 高俭抱着手道:“九华,你是今时不同往日,全听我的怕是不成了。” 高俭笑微微地指着远处的高坡,袁昭带着张大嫂站在土坡上,远远地望着那艘海船。 金九华笑道:“她为了这艘船付出了不少心力,今日新船下水,想必她也很是高兴。” 高俭点点头:“海船物料往来极多,这一本账你能理得明白,也是夫妇合力吧。” 他就垂着头笑了:“什么都瞒不过您。” 高俭沿着小路走着,望着运河中穿梭往来的船只出神:“淮安此地极为紧要,扼漕运、盐运、河工之机杼,尤其是漕运钱粮盐引,每年数十万两的出入,都捏在总督府手中,不上官税。我已经向宫里老祖宗去了信,求这个漕运太监的位置给你。” 金九华愕然道:“我哪里配呢。” 高俭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有勇有谋,又有袁姑娘佐助,再寻不到更合适的人了。” “那……您不让我回南京了?” “九华,你有你的前程,我要替你谋划好。何况你在淮安,也是我的属下。漕运的银子看好了,抗倭的军饷就有了。”高俭淡淡地道:“江南一片歌舞升平,实则危机处处。就算宫里……” 他敏锐地问道:“宫里也要有变数吗?” 高俭笑道:“古往今来,每时每刻都有变数。宫里数万内官,又有哪一个不想向上爬呢,所以风总是不停。”忽然叹了口气,又补一句:“有个人是例外,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。” 袁昭走下来,向高俭深深福了一福。高俭笑道:“真是好精神。袁姑娘,我也是爱才之人。你要是男人,我便收你做我的幕僚。” 她笑道:“我是女子,也能为督公出谋划策。” 高俭点了点头:“说得好,是我见识短浅了。”又见袁昭头上插了那支银包金蝴蝶钗子,满意地笑了:“很好。我这次算积了大功德。” 她也微笑道:“谢谢督公成全。” 金九华劝说道:“督公,雨下得不小,不要赶路了,在家里吃个便饭再走不迟。” 他只是摇头:“这点小雨怕什么。” 金九华只得服侍高俭上了马,他低头嘱咐道:“九华,漕运事关重大,切不可自满,事事谨慎为上。” 金九华道:“督公说的极是,小人记下了。” 高俭扬起鞭子抽了一鞭,马匹嘶鸣一声,载着他越跑越快,瞬间化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。 他忽然心底有些酸楚,“督公总是喜欢独来独往。我是不是该回南京去陪着他?” 袁昭笑道:“反正两边离得很近,你时时回去就是了。” 他释然地点点头,转头见船政同知已经上了船,船工合力摇桨,大船离了岸,向东驶去,余下的人仍在岸上欢呼不绝。 袁昭撑着伞,怔怔地看着:“这一路先向东,到了松江便入了海,转向南,过了宁波,便是台州。有这样七八艘船编成一队,就可以对付小股的倭寇。咱们还要说动船政同知大人,最好三条船一起建,以后打大仗才有用。” “其实,你要是能坐上这一班船,就好了。足可以告慰岳父岳母在天之灵。你为了这艘船,费了多少心思,熬了多少夜,我最清楚。” 她冷笑道:“女人不祥,哪里能上船呢,怕将船只给克得沉了。还好一切顺利,不然有个风吹草动,也是我妨害的。” 他叹了口气道:“娘子,其实我们在山西时,也常被人冒领军功,只说是净军领功无用。那滋味不好受,我懂的。世人都说我们不配留名,他日史书上更不会有只字片语。只是……我想将来会不同。” 她安静地点头:“岳爷爷去世三十年,才有人建庙祭祀,可见日久天长,公道自在人心。我相信将来总有一天,女子能堂堂正正地走上船去,甚至……可以开着船四处走,再没有人能指指点点。刻碑立传时,也能将女子的功绩刻在碑文上,代代相传。我这一辈子等不到,转世投胎接着等,总能等到的。” 他握着她的手,离开运河边,向着城镇走去。张大嫂笑着问道:“小姐,姑爷,中午要吃点什么?” “今天是海船下水的大日子,咱们吃饺子吧。” “好。我赶紧买些肉去。” 雨无声地下落,化成溪水河流。土地被水浸润了,草木生出了绿色的嫩芽。远处的农田里,一副生机勃勃的画卷正在展开,人们忙着插秧播种,采桑养蚕,期盼着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景。 雨水落在伞面上,发出沙沙的响声。袁昭笑道:“春雨贵如油,我想着正是种豆角的好日子。” “好。张大嫂说了好几回了,说南京家里的那片豆角可惜了的。等我回去将土松一松,再种些花木。” 第589章 他揽着她的肩膀,忽然弯下腰去,在她脸颊上轻快地亲了一下。她烧红了脸:“这样不知羞,被人瞧见了怎么办。” “下着雨,没人。再说瞧见了也没什么,我脸皮厚。我还有更不知羞的时候呢,阿昭,你心里清楚。” “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,早知道……” “后悔了?” “才不是。” 第319章 夫妻相性50问上集 王世贞:各位《大明有八卦》的观众朋友, 欢迎打开直播间,台下两位嘉宾的至爱亲朋大家好!(鞠躬!)欢迎收看八卦访谈录之督公夫妇那些事儿,我是著名娱乐话题主持人, 八卦能手王世贞, 字元美!(挥手挥手)今天我们非常荣幸请到了当今炙手可热的权宦东厂提督太监, 方维方督公,及京城著名女神医, 太医院客座讲师,畅销书《女医良方》作者,卢玉贞卢大夫做客我们节目演播室, 大家热烈欢迎! 方卢夫妇牵手上场, 方维穿一身大红色彩绣织锦蟒袍,卢玉贞上身穿着大红遍地锦五彩妆花通袖袄, 下面配墨绿色缎裙, 华丽又合衬, 熠熠生辉, 众人欢呼鼓掌。 顶光骤然打下来,方维露出熟练和客气的礼节性笑容, 卢玉贞略显局促, 很快调整过来, 也开始跟着他微笑。 王世贞:咳咳, 应大明广大(热爱八卦)的群众要求, 作为司礼监新一年度“宦民关系提升行动”的重要环节, 我们特别邀请您两位来参加这个访谈活动,下面我们正式开始哈。 1.请问你的名字是? 卢:卢玉贞。 方:方维, 字惟时。(咳了一声)其实名字对我们宦官来说,也没有那么重要, 只是一个代号而已。 王世贞听得一脸茫然,台下坐的方谨、小菊、郑祥齐齐点头。 2.你的年龄是? 卢:28岁。 方:36岁。(35还是36呢,在外面公开场合要说36,嗯。) 3.你的性别是? 卢:女。 高俭霍然站了起来:“这是什么问题?” 方维笑了笑,不动声色地逼视着王世贞,他打了个寒噤:“这一题超纲了,督公就不必作答了。” 4.请问你的性格是怎样的? 卢:比较温柔吧,善良,有点心软。 方:(笑眯眯地回答)有很多面,你想体验哪一面都可以,(继续扫了王世贞一眼)整体还不错,比较心软。 5.对方的性格呢? 卢:大人温和,正直,体贴,无微不至,是特别好的人。 方:坚韧,聪慧,果断,有胆有识。 两人深情对望。吃瓜群众纷纷露出笑容。 6.两人什么时候相遇的?在哪里? 卢:(有些尴尬)在南京郊外的一家驿站。方大人正好到南京城办事,从那里路过。 方:她有点缺钱,想找人借一点,我就借给她了,就这么回事。 郑祥忽然想起了当日的情景,眼眶有些湿润了。 7.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? 卢:好心人。 方:可怜人。 8.喜欢对方哪一点? 卢:大人很有学问,懂得多,见识广,对我特别好,教我读书写字,带我拜师…… (卢玉贞望着蒋济仁,眼眶都要红了,蒋大夫赶紧挥挥手) 方:善良,有韧性,挣扎着活过来的样子很动人。 9.讨厌对方哪一点? 卢:没有,大人一切都很完美,哪里都好。 方:没有,她是最好的大夫,最好的妻子,最好的母亲。 王世贞愕然地瞧着她,郑祥和方谨小声道:“她是我们的干娘啦。” 10.你觉得自己和对方相性好吗? 卢:很好,特别好。一开始我觉得配不上大人,后来……反正就是大家在一块,相处得很美满。 方:好极了。我夫人聪明能干,世上少有,我不及她万一。 两人继续深情对望。吃瓜群众露出牙都倒了的神情。方谨偷偷拉紧了小菊的手。 11.你怎么称呼对方? 卢:大人,相公,惟时。 方维小声提醒了她一句,她红着脸说道,还有“哥哥”,不过就是叫了一小段时间就停了。 方:玉贞,娘子。 12.希望对方怎么称呼你? 卢:现在这样就很好,想怎么叫就怎么叫。 方:惟时,或者是不是……有的时候可以叫一声哥哥呢? 卢玉贞窃笑。 13.如果以动物比喻的话你觉得对方是? 卢:大人很聪明很温和,跟四喜差不多。 郑祥和方谨忍不住大笑起来。 王世贞:四喜是什么? 卢:是我家养的一条狗,很好看的,通身黑色,只有四个爪子是白的……因为是过年的时候捡到的,我想着四喜丸子很好听,就叫了“四喜”。 郑祥小声道:我本以为是因为我们家有四口人的,原来不是啊。 方谨道:“那现在是不是应该改成五福了?” 郑祥将脸扭到一边。 方:玉贞是我家的金凤凰。 众人目瞪口呆,齐齐鼓掌叫好:方大人,这你也能想得出来,佩服佩服。 第590章 14.如果要送对方礼物你会选择? 卢:送过一支白玉簪子,就是他头上戴的这一支。 方:夫人送我的,一般大场面出场我才会戴,元美兄,你看我多重视你的节目。 王世贞:谢谢督公赏脸。 方:也送过簪子,医书什么的,坊间新刊印的医书她最喜欢。我跟几家书坊说过了,有新医书就送到我衙门里来。说起来,我们认识一位叫李实功的大夫,他说要写一本整理天下医药的全书,我一直在等着成书付印。 卢玉贞拼命点头:我也在等呢,大人。 蒋济仁带头鼓掌。 15.自己想要什么礼物? 卢:他送的都喜欢。 方:她送的都喜欢。 16.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?一般是什么事情? 卢:一开始经常会自作主张,后来被我说了说,时间一长就好了。 方:只顾着病人,完全不管自己的身体!是完全不管!差点把自己的小命都给断送了,真是后怕死了。 卢玉贞小声道:现在不会了。 方维怒气未消:哪里不会了,前天你还去给人割瘿瘤,又到大半夜才回来,你…… 卢玉贞道:那瘿瘤很大,我不放心叫别人割,怕出事。别生气了,大人。 方维长长地叹了口气。 17.你的癖好是? 卢:写医案,整理病例。 王世贞:除了看病以外的,日常生活中喜欢什么? 卢:放风筝,吃馄饨,打马吊,陪孩子们玩儿。 方:陪夫人打马吊。 方谨、小菊、郑祥面面相觑,连连摇头叹气。 18.对方的癖好是? 卢:答完了。 方:下一题。 19.对方做的什么事会让你不快? 卢:私自以“为你好”的由头替我决定,我很不喜欢。 方:为了病人不吃不睡,起早贪黑的时候。 卢:我在改了好不好? 20.你做的什么事会让对方不快? 卢:回答过了。大人说得对,我一定注意,可有时候就是看见些疑难杂症,就忍不住了。 蒋济仁在台下连连点头,蒋夫人扯了扯他的袖子。 方:我现在万事都和夫人商量着来,再不敢独断专行了。 21.你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? 卢:我们俩结婚五年了,有两个孩子,生活得很好。 方:我们连儿媳妇都有了。 王世贞震惊,向台下看去,方谨搂着小菊向他招招手,他长出一口气:“哦,原来如此。” 22.两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? 卢:大人给我买了个风筝,我们去了郊外踏青。 方:在东边的一个土坡上,周围都是农田。放风筝的人特别多,我们就在那边走了走。 23.那时进展到何种地步? 卢:方大人是我的救命恩人,我很感激,也觉得他人特别好,对我十分照顾。有……那么一点点动心吧。 方:我觉得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,在我家投靠着很是可怜,所以带她出去玩一玩。当时也觉得她生得很美,聪明有天分,性情温和,也有一点点动心。 卢:就一点点吗? 方:咳咳…… 24.经常约会的地点是? 卢:医馆太忙了,也就在家里烧火做饭聊聊天什么的,这算约会吗? 方:我公事太忙了,真没什么功夫出去闲逛,在家里书房能两个人对坐着,各忙各的事情。晚上聊聊天,偶尔过年过节去趟庙里拜一拜,大概算约会?真对不起夫人。 卢:不要紧的,大人。 两人再再再深情对视,众人:今晚上甜不活了。 第320章 夫妻相性50问下集 王世贞:各位《大明有八卦》的观众朋友, 欢迎继续留在我们的直播间,互动请点击上方的小红心,留下您的问题, 随机有红包掉落哦!(节奏欢快的音乐起)在这里我们要特别感谢节目的独家冠名赞助商, 百年传承, 妙手回春,请认准回春堂老字号!(镜头给到蒋夫人, 她淡定地挥了挥手)衷心感谢其他两位特邀赞助商,分别是良缘天成,甜甜蜜蜜的唐记点心铺(镜头给到唐掌柜和杨安顺, 两人比了个心形), 以及巧夺天工,精心手作的俞氏绣坊!(镜头给到俞四娘和香儿, 两人击掌) 大家等急了吧, 那我们来继续督公夫妇的访谈之旅哈! 25.您觉得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? 卢:倔强, 有时候认死理, 还有点滥好人,嗯。 方:你自己都知道啊。 卢:你还没说呢。 方:凡事想得太多, 有时候把简单的事想复杂了, 有点优柔寡断。 卢:这是实话。 26.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? 方:做她喜欢吃的饭, 准备衣服首饰, 喝点小酒什么的。 卢:有一年他过生日, 我弄了一个大惊吓。 王世贞:什么样的惊吓呢? 卢:就是险些出人命的惊吓吧。 方:真的差一点就没命了, 还好老天爷保佑。所以我的生日也成了她的第二个生日。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全家一起团圆吃饭,到南海子烧香, 院子里要放烟花,比过年还要热闹。 第591章 台下的众人想起了惊险一幕, 都默默地叹了口气。 27.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? 两人面面相觑,卢玉贞率先开口道:是我。我对大人先动了心。 方维摇摇头:那时候我察觉了夫人的心意,但还是我先开口告白的,这个还是要澄清。 俩人深情对视。王世贞咳了一声:那就是互相吸引啦。 小菊斜了方谨一眼,方谨只好傻笑。 28.您有多喜欢对方? 卢:命都可以给,二话不说。 方:我喜欢她胜过自己。 29.那么,您爱对方么? 卢:当然。 方:当然。 30.对方做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? 卢:我很着急的时候,他总是会安慰我,说别急,一定有办法的。看着他,我的心就能一下子安静下来,做什么都更靠谱了。 方:她用那种很认真的眼神看着我说话,我就没辙了。要是再带点委屈,实在扛不住。 31.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,你会怎么做?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。 卢:大概……会主动退出,成全大人吧。 方维着急地拉着她的手道:我没有。又怒视王世贞:这都是什么问题。 王世贞尴尬地咳了一声:这就是个假设啦。 方维沉思了一阵:跟她一样,成全吧。 32.会怎样对待情敌呢? 卢:这个不知道哎,我很相信方大人,他自己会处理好的。 方:(悄悄扫视台下的杨安顺)我夫人这样美丽聪明又能干,自然处处招人喜欢。我要大度能容,他要是识相,知道我俩情比金坚,自然就退出了。 王世贞:我还以为方督公会…… 方:以为我会像话本里写的那样,对他扒皮抽筋,大卸八块,以泄心头之恨?那可落了下乘。 杨安顺忽然打了个寒战,唐掌柜问:相公,你怎么了?杨安顺答道:有穿堂风,吹着了。 王世贞陪笑道:督公宅心仁厚,自然不会。 方维笑而不语。 王世贞:据我所知,卢大夫以前成过亲? 卢:是的。 方维用一种“你要搞事情”的眼神看着他,微笑道:你说她以前的丈夫啊,是有这么个人,不过那不是我情敌,他可不配。 33.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? 卢:大人不来,一定是有要紧事要做,他在宫里和衙门里都很忙的。以前忙起来,七八天不回家也是常事。 王世贞:那夫人还是很放心? 卢:一开始有点担心啦,后来发现他真的是正经人(低头笑)。 方维咳了一声,点头道:她的医馆后院专门辟出来了一间小屋子,就是让我在那等她的,半个时辰还算短的。 卢:对不住了。 34.对方性感的表情? 两个人同时问道:什么是性感? 王世贞:咳咳,就是比较那个勾引……不对,吸引的样子。 卢:我觉得大人流泪的样子就很勾引……不对,吸引。 众人纷纷露出吃瓜表情。 方维窘迫地小声道:以前有头风病,疼起来要死要活的。 王世贞:哦。 方:她很认真地给我处理伤口,有点心疼,又咬着牙克制住,那个表情挺吸引我的。 35.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,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? 卢:有很多啦,我好几次遇到危难,都是方大人来救我。最心跳加速……我想一想啊,是他带我去拜师回来,路上买了一些茉莉花,结果进门就摔了一跤,他倒在泥水里,白色的花儿落了一头一脸,可真好看。好看得让人睁不开眼睛。 方:也有许多。有一回我被人围攻,叫她快走,她没有走,留下来跟我一块淋雨,一块玩命。她真的太好了,我何德何能娶到这样好的夫人。 两人握紧了手,高俭听到“茉莉花”三个字,就坐直了,眼神有些空洞。 36.最喜欢对方身体的哪个部分? 卢:大人的手很好看,手掌很宽,手指很长。 方维默不作声地红了脸,扯了扯她的袖子。 卢:他写字很好,写字的样子很潇洒。 方维松了口气。 方:她脸上有块红记,害羞或是生气的时候就涨得通红,很好玩儿。 37.曾经撒谎过吗?擅长撒谎吗? 卢:有过几回,都是不得已吧。我不擅长撒谎,总是被人识穿。 方维很有城府地笑了笑:我能走到今天,要是万事都说实话,坟头草都已经长得比人高了。 高俭也笑了起来。 38.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? 卢:什么也不做,就是想到自己跟大人已经成了亲,做了夫妻,就很幸福了。 方:我在书房处理文书,抬头就能看见她在忙着看医书,写医案,心里特别幸福。 王世贞:这跟我想的答案不一样啊。 两人齐齐看着他:哦?你的答案是? 王世贞摇头:没……没什么。 39.曾经吵架么? 方:没有吧。我夫人这么好,怎么会吵架。 卢:怎么没有?